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孺子帝TXT下载孺子帝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孺子帝全文阅读

作者:冰临神下     孺子帝txt下载     孺子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四十九章 顽石

    (求订阅求月票)

    在将军府里修墙,比在外面运送土石要轻松多了,干半天修半天,伙食有酒有肉,被选中的几名囚徒喜不自胜,都以为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不多吃几口就是巨大的浪费。

    房大业是个例外,自从来到碎铁城,他就没笑过,也没抱怨过,干活、吃饭,极少开口,更不与其他人聊天。

    大家听说此人曾经是一位将军,都让他三分,而且也有点害怕他的体格,老人六十多岁了,肚子高高鼓起,脸上、手上的皮肤也变得松弛,但他的腰和背还没有弯,无论是站是坐,都像一块扎根的顽石,非得用铁锤才能砸出几个坑洼。

    将军府的围墙比城墙保护得好多了,用不着怎么修缮,五名囚徒再怎么偷懒,第四天也做完了。

    这种小事用不着将军关心,可韩孺子还是亲自来查看一番,表示很满意,然后对五人说:“你们就留在府中做事吧。”

    对囚徒来说,这是天降之喜,除了房大业,其他四人都跪下谢恩。

    韩孺子离开,张有才和杜穿云留下,给五囚分派任务,张有才要走四人,杜穿云选中一个。

    “年纪大了点,个子倒是挺高,还能穿得动盔甲吗?”

    房大业深深吸进一口气,吐出一个字:“能。”

    “将军缺一名旗手,听说你从前当过兵,会举旗吗?”

    “会。”

    杜穿云嘿嘿一笑,掩饰不住心中的得意,问道:“将军让我当侍卫头儿,你觉得我像吗?”

    房大业冷冷地看着少年,没有回答。

    镇北将军的旗帜有十几面,其中一面是长幡旗,上书“大楚镇北将军倦侯栯”几字,别的旗帜分场合出现,这面长幡几乎总是跟在倦侯身后,只要他一出大门,就得有人举幡跟随。

    房大业的新身份就是旗手之一,他不拒绝,也没有显出半点高兴,换上铠甲,持幡骑马跑了一圈,就算合格了。

    匈奴人尚未出现,韩孺子每日里仍忙忙碌碌,天天出门查看地形或是监督军队的训练。

    他去了一趟西边的流沙城,那也是一座很小的城,建在山岭末端,不受河水浸泡,保持得比较完整,正对着一段河曲,据说这段河平时水流湍急,足以阻止入侵,入冬之后河面冻结,两岸平缓,骑兵可能轻松踏过。

    匈奴人很少在冬季入侵,这座以防万一的小城,在三年前遭到放弃。

    随行的柴悦非常肯定,匈奴若要进攻碎铁城,必在入冬之前,因此流沙城不用守卫,韩孺子也不想分兵,于是在城外绕了半圈,看了看周围地形就离开了。

    士兵训练进行得如火如荼,碎铁城原有的守兵基本无用,大将军韩星指派的两千骑兵成为主力。

    韩孺子的私人部曲跟着教头刘黑熊练拳、练刀枪时几乎个个出色,与马军校尉蔡兴海学习阵列时,却频频出错,总是不习惯按照旗鼓的命令行事,骑马跑不出多远就会乱成一团。

    勋贵营与此正好相反,将近五百名年轻人,最大的二十来岁,小的才十三四岁,舞刀弄枪时全都拈轻怕重,追随旗鼓时却丝毫不乱,他们从小就被父兄抱着参加过各种各样的仪式,早就懂得复杂的军令。

    日子一天天过去,夜里一天冷似一天,离入冬还有二三十天,匈奴人一直没有出现,碎铁城与神雄关几乎每日都有信使往来,韩孺子得到消息,匈奴人还处于分散状态,在东部富饶之地骚扰郡县,似乎没有西袭之意。

    柴悦仍坚信匈奴王子札合善会来找倦侯报仇。

    韩孺子经常观察自己的老旗手,可房大业从不多嘴多舌,半个多月了,他只说过寥寥几句话,无非“是”、“嗯”、“好的”等简单的应承之语。

    有一次观看勋贵营练习冲锋时,韩孺子随口问了一句:“这些将士还不错吧?”

    房大业等了好一会,发现镇北将军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他沉闷地回道:“一群孩子。”

    他再不肯多说一个字,也不做解释。

    韩孺子自己就很年轻,听到这句话轻轻一笑。

    东海王凭借王号与幕僚身份,通常不参加训练,这天正好也跟着镇北将军出行,晚上一块吃饭时,提醒道:“我知道那个老家伙的来历,你想用他?嘿,不是我乌鸦嘴,打仗的时候,他不在你身后戳一枪,就算好人。谁都知道,房大业忠于齐王,与齐王世子更是情同父子一般,你在勤政殿斥责过齐王世子,朝中上下皆知,房大业肯定视你为仇人。”

    要不是杨奉推荐,韩孺子肯定会与房大业保持距离,现在却当成一道有意思的难题,非要一点点靠近他、笼络他不可。

    “房大业多半生在边疆效力,为什么会如此忠于齐王父子?”

    “得到的好处多呗,他打了那么多年的仗,也没封侯拜相,说明他的本事一般,在大楚众多将帅之中,顶多算是二流,到了齐国,却被当成一流名将对待,他自然感恩戴德。”

    韩孺子笑笑,他对房大业了解不多,却觉得这绝不是一个会在背后捅枪的复仇者。

    东海王发出“预言”的第二天,顽石一样的房大业终于稍稍松动。

    韩孺子没做努力,激起老将军斗志的人是柴悦。

    柴悦以参将身份辅佐镇北将军,每日不离左右,对练兵、守城、地形、匈奴人习性等等,经常发表看法,韩孺子大都认可,极少反驳,其他将领更是敬佩不已,甚至称赞柴公子会是未来的大楚名将。

    这天上午,隔河查看对岸的地形时,柴悦说:“匈奴人擅长突袭,经常连续奔驰数天数夜,出其不意地出现,楚军若无防范,常常会被打个措手不及。札合善王子肯定正在说服众部,入冬之前,必然要对碎铁城发起进攻。”

    伏击之计是柴悦提出来的,他经常预测匈奴人的战术,倒也头头是道,韩孺子挑不出错,连那些老将老兵也无从反驳。

    今天却有人表示轻蔑。

    不知是听得太多,还是心情不好,持幡守在倦侯身后的房大业,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别人没注意,韩孺子却听得清清楚楚,当时也不开口,完成一天的巡视,打道回府之后,他命人将旗手房大业叫进后堂。

    碎铁城里的一切都很破旧,将军府里的摆设也是一样,椅子上铺着的兽皮千疮百孔,韩孺子有点疲倦,坐在上面觉得挺舒服,喝了一杯茶,对站在书案前的老旗手说:“你不赞同柴将军对匈奴人的看法?”

    镇北将军亲自问话,房大业不能不答,浓密的髯须里传出闷闷的声音:“不赞同。”

    “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的看法不重要,将军没必要听。”

    “有没有必要我自会决定,你只需要说。”

    房大业不吱声,神情既不是糊涂,也不是高傲,而是顽石一样的冷硬,好在后堂里没有别人,否则的话会显得很尴尬。

    韩孺子微笑道:“老将军也是守城一兵,击败匈奴人,自然有你的功劳,甚至能够以功抵罪,让你回乡与家人团聚……”

    “‘永不录用’——将军不明白这四个字的含义吗?”

    “我用你当旗手了,好像也没什么事。”

    “这是塞外,天高皇帝远,你能让我当旗手,能改名籍吗?我还是戍边的囚徒,再多、再大的功劳也与我无关。”

    韩孺子的确不能改动房大业的名籍,那需要朝廷的****。

    韩孺子身体前倾,“功劳与你无关,存亡也无关吗?”

    房大业又不吱声了,两人就这么对视,好一会之后,房大业开口道:“齐王父子兵败身殒,我早就应该去地下追随。”

    “你是大楚将士,却忠于叛王贼子,实在令人不解。”韩孺子顿了顿,“也令人不耻。”

    房大业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突然转身,大步向外走去,连句告辞都没有。

    次日上午,韩孺子召集众将,宣布他要亲自率兵过河打探敌情,命令他们即刻制定计划,明日出发。

    众将吃了一惊,不敢劝说,都看向柴悦。

    柴悦上前道:“城东的烽火台足够高,能望见对岸的情况,将军不必亲身涉险,若是非要过河,派斥候足矣。”

    韩孺子摇头,“你说匈奴人入冬前几天才会来突袭,那对岸此时就不会有匈奴骑兵,何险之有?楚军至此,是为了与匈奴人一战,不只是今年,还有明年,守城终非长久之计,早晚要过河突袭匈奴,而不是等匈奴人来突袭。”

    柴悦想了一会,“对岸原是楚地,地图详尽……”

    “地图再详尽也不如亲眼所见,我意已决,诸位尽职。”

    将官们开始安排过河计划,又有好几个人来劝说韩孺子,都被他驳回。

    第二天一大早,韩孺子率领二百骑兵出发,这次巡查走不多远,每人只带两日口粮。

    经由观河城小心翼翼过河,韩孺子勒马等候后面的队伍跟上,向身后的旗手笑着问道:“怎么样?”

    房大业雄狮般的脸上毫无表情,冷冷地说:“一群孩子。”

第一百五十章 初见匈奴人

    二百名楚军清晨过河,差不多一个时辰之后,来到一处废弃的亭障附近,在这里兵分四路,分别去往不同的方向伺察敌情,相约明日午时回此地汇合。

    碎铁城守军好几年没有过河了,只有一些老兵还记得地形,就由他们担任向导。

    每个方向五十名士兵,再分成或五人一组,或十人一队,相隔数里,时近时远,以前后能够互相望见为限,挥旗为号,韩孺子是主帅,留在身边的人比较多,加上他共是二十人。

    韩孺子负责伺察东方,绕过一座小山,沿河岸前进,他这一队位于最后方,前方的数只小队经常停顿,却一直没有发现什么。

    杜穿云对这次行动非常兴奋,每次停顿都要问来问西,通常得不到解答,等到追到前方,发现引发停顿的只不过是一堆很久以前留下的石堆,或是几块被晒干的马粪。

    楚军在河北留下的痕迹还没有完全消失,第一天的行程内见到不少遗留的物品。

    天黑之前,队伍停下,聚在一起,各小队在外,将军在内,相距半里左右,不生火,不准喧哗,先喂饱马匹,然后裹上毯子就地休息。

    杜穿云的兴奋劲儿没了,不敢大声说话,只能小声问道:“斥候就是做这种事的?好像没什么用啊,一整天也没走出多远,比行军还慢。”

    “这种事不是一两天能完成的。”韩孺子同样小声回答,他看过书,听过老兵的讲解,知道得稍多一些,“咱们行进到这里,留下标记,下一批斥候就不用走得这么小心谨慎了,可以快速行进,然后继续向前深入,直到百里以外。”

    杜穿云点点头,韩孺子借着月色看向不远处的房大业,伺察敌情通常用不着远至百里,他想听听老将的看法。

    房大业庞大的身躯微微起伏,像是睡着了,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第一次伺察圆满完成,各个方向都没有发现敌踪,韩孺子要证明这不是小孩子的突然奇想,于是将伺察行动正规化,所有将士轮流参与,勋贵子弟也不例外。

    有崔腾的前车之鉴,没人敢公开反对,但勋贵就是勋贵,手眼通天,自然有人替他们说话。

    这天下午,神雄关照例又来了一位信使,与之前不同,带来的不只是普通文书,还有守关将军吴修的一封信,在信里他客气地请求借调十多人充当幕僚,北军大司马签发的调令随信送达。

    这十多人都是有名的勋贵子弟,但是没有崔腾,他是南军大司马之子,走不通冠军侯和皇舅吴修这条路,不知为什么,崔太傅也一直没有对这个儿子表现出关切。

    韩孺子找来主簿,让他写一封措辞更加客气的回信,自己口授大概主旨:碎铁城孤悬塞外,守城者只嫌少不嫌多,一个人也不能放走。他还让主簿提醒吴修,镇北将军直接受大将军韩星的指挥,北军大司马职位虽高,却不能随意调动镇北将军的部下。

    第二天,名单上的十多人都被派出去参加伺察,时间长达六天,多带马匹与粮草。

    崔腾兴灾乐祸,公开嘲笑这些弄巧成拙的勋贵子弟,于是也被派去伺察。

    韩孺子又一次亲自带队。

    离冬天越来越近,匈奴人迟迟没有进攻迹象,柴悦毕竟经验不足,心中着急,也参加了行动,带队去往另一个方向。

    人数增加到四百人,每队一百人,多带三四十匹马,专门用来驮运粮草,每名士兵自己还要携带一部分口粮。

    这不是踏青游玩,既看不到赏心悦目的景色,也不能享受美酒佳肴,所谓口粮就是**的面饼和炒米,每人有一囊酒,顶多能喝三天,剩下的日子里只能就地取水。

    崔腾等人不好管束,都被韩孺子留在身边,两天过去,这些人变了模样,嘴唇开裂,面色苍白,一个接一个地向倦侯认错,指天发誓,绝不是自己想回神雄关,是他们的父兄私自做主。

    崔腾反而看开了,不求饶,也不抱怨,看什么都新鲜,嘿嘿直乐,一天下来,不仅喝光了自己的一囊酒,还与杜穿云化干戈为玉帛,他愿意问,有过经验的杜穿云愿意答,两人很快尽弃前嫌,杜穿云甚至将自己的酒分给崔腾。

    第三天中午,队伍望见一片草原,草已微黄,一望无尽,又值天高气爽,越发令观者心旷神怡。

    “大楚为什么不在这里建城?比鸟不拉屎的碎铁城好多了?”崔腾眼前一亮,拿起酒囊喝了一口——他和杜穿云的酒都没了,从别人手中抢来一囊,威胁对方不准向镇北将军告状。

    “嫌远呗。”杜穿云回答习惯了,即使不懂,也要给出猜测。

    韩孺子第一次走这么远,心情很好,笑道:“建城要看地势,碎铁城地处荒凉,但是北靠河、东倚山、南通神雄关,可攻可守,此地一马平川,匈奴骑兵说到就到,后方来不及援助。”

    “匈奴人现在可别到。”崔腾脸色微变。

    之前的斥候已经到过这里,留下一堆石块作为标记,进入草原之后行军速度显著放慢,再走一天,明天午时之后就可以调头回去了。

    这天傍晚,最前方的小队传来旗语,他们发现了异常,不久之后,又有旗语传来,表明事态严重,后面的队伍要做好迎战准备。

    虽然在碎铁城已经演练多次,真到了这种时候,人人都有点紧张,甚至害怕,就连平时最为好奇的崔腾和杜穿云,也没有问东问西,而是立刻聚到镇北将军身边。

    韩孺子向房大业瞥了一眼,老旗手面无表情,一点也没将前方的异常当回事。

    前方的一名斥候骑马跑回来,报告说在五六里之外发现数顶帐篷,不像兵营,很可能是普通的放牧者。

    匈奴人不分军民,牧人通常跟随军队四处迁徙,可也有少数人因为种种原因离群。

    韩孺子下令再探,与随军的一名将官快速制定进攻方案,匈奴人之间常有往来,抓几个人或许可以问出札合善王子的动向。

    进攻始于傍晚时分,夕阳半落,一百人分为三队,一队冲击,两队拦截,太阳完全落山之前,进攻结束。

    一共三顶帐篷、七名匈奴人、数十头牛马,骤遇楚军,匈奴人上马就跑,中途全被拦截,立刻被送到镇北将军这里。

    韩孺子没有参与进攻,与十几名侍卫在远处遥望,战斗比他想象得要简单,几声吆喝、数里奔驰,一切就告终结,他甚至没看清那些匈奴人是怎么被抓住的。

    勋贵子弟们都留在他身边当侍卫,一开始庆幸不已,发现战斗如此简单,他们后悔了,崔腾带头,一个个都要去参加扫尾战斗,韩孺子全都拒绝,最后只派他们与一些士兵去搜索帐篷。

    七名匈奴人被带来,两名妇人、三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两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远远看他们骑马逃蹿的利索劲儿,韩孺子可没料到会是这样一群人。

    妇人和老人下跪求饶,三个孩子被士兵推倒,他们的话韩孺子一句也听不懂,队中通译上前道:“他们说自己不是士兵,求将军放过他们。”

    “问问他们匈奴人的动向。”韩孺子走到一边,夜色正在迅速变深,今天不用再前进了,于是他下令就地休息,按照规矩,敌人的帐篷轻易不可使用。

    他希望这些匈奴人能提供一点有用的消息,在碎铁城准备了一个多月,他也希望能有所成就。

    通译很快走来,“他们自称是从西边过来的,一个多月前见过匈奴人大军向西撤退,但是没见过留下来的匈奴骑兵。”

    “匈奴人西撤,他们为何要东进?”

    通译挠挠头,“他们说西边闹鬼,所以逃到东边避难。”

    “闹鬼?”

    “匈奴人的说法,大概是惶灾、旱灾一类的吧。”通译也问不清楚。

    韩孺子正想让通译继续询问,帐篷那边传来一声欢呼,好像是发现了什么好东西。韩孺子又向房大业瞥了一眼,这正是老旗手所谓的“一群孩子”。

    一名勋贵子弟骑马先跑回来,远远地喊道“抓住了、抓住了。”驶到近前勒住坐骑,兴高采烈地说:“抓住一名大楚的叛徒。”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收起脸上的兴奋,“哦,可能还是将军的熟人。”

    不久之后,韩孺子带着杜穿云进入一顶帐篷,崔腾等人手持刀剑围成半圈,见他进来,让开一条通道。

    帐篷里很暗,有人点燃了一截蜡烛握在手里,昏暗的灯光照亮了躺在地上的一个人。

    那是金垂朵的大哥金纯保。

    他看上去很虚弱,双手、双脚都被皮索捆着,看样子将他俘虏的是那些匈奴妇孺。

    崔腾摇晃手中的刀,说道:“将军,您是最守军法的人,从前放过金家人一次没什么,这回是两军交战,您不会再放人了吧?对我们,您可从来没这么宽宏大量过。”

    韩孺子没有回答,盯着金纯保的眼睛。

    金纯保显得有些茫然,好一会才认出面前的人是谁,身子一挺,猛地坐起来,大声道:“倦侯,快去救人……不不,快跑,跑得越远越好!”

第一百五十一章 匈奴人的诱兵之计

    (求订阅求月票)

    金纯保手脚上的皮索被解开,喝了一小口酒,缓缓神,讲述自己的经历。

    几个月前,金家兄妹三人和一个丫环进入草原,很快就与匈奴人遭遇,说明身份之后被送到东单于的大营里。

    他们来草原寻找自由,结果找到的却是另一个“大楚朝廷”。

    “东匈奴也分裂了。”金纯保沮丧至极,尤其是面对一群熟识的勋贵子弟,这些人曾经在京城嘲笑、欺侮过他,现在又看到他最为狼狈的一面。

    武帝时期,匈奴分为东西两部,西匈奴坚持与大楚为敌,结果连续兵败,被迫西逃至数千里之外,多年来杳无音讯,东匈奴则向大楚称臣纳贡,数十年间相安无事。

    就在这数十年间,东匈奴内部发生了明显的分化,普通匈奴人仍然过着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包括东单于在内的大批贵族则定居在河内地区,用马匹、兽皮等物换取关内的衣食器具,除了每年固定季节进入草原狩猎,他们基本上与放牧无关。

    齐王谋反的时候,曾向匈奴人许下慷慨的诺言以换帮助,匈奴贵族们心动了,他们已经习惯了定居生活,早就觊觎关内的花花世界,自知实力不济,敢想却不敢做,齐王给了他们一次机会。

    可是贵族们需要骑兵,大量骑兵。

    北方的牧民年年纳贡,为的就是换取和平,听说要征兵打一场胜负难料的大战,许多人选择了逃亡,许多部落向北、向西迁徙。

    为了征集到足够的骑兵,并阻止部落溃散,东匈奴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等到大军终于集结,齐王已经兵败。

    好不容易组建起来的大军不能说散就散,于是在经过激烈的争吵之后,匈奴人向大楚发起了进攻,夺到不少财物,好歹满足了一些贵族的野心。

    等到楚军主力赶到,匈奴人害怕了,尤其是那些参战而没有分到多少战利品的普通士兵,大量逃亡,东单于不得不率军退缩,他必须先平定草原各部的叛乱,集结更多的骑兵,才能与楚军一战。

    也有一种说法,年老的东单于根本不想与楚军决战,他放纵骑兵逃亡,以此为借口避而不战。

    另一批匈奴贵族却坚信大楚已经衰落,该轮到匈奴复兴了,草原人缺少的不是骑兵,而是胆量,只要取得几场以少胜多的战绩,就能重新唤起所有引弓之民的雄心,击败腐朽的数十万楚军不在话下。

    王子札合善就是这一派贵族的代表,他的野心不至于此,甚至梦想着统一整个草原,不再分什么东西匈奴。

    了解金家人的来历之后,札合善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金家的祖先是匈奴右贤王,与西单于是近亲,札合善爱慕金垂朵的容颜,还想利用金家的身份声索右贤王之位,于是见面第二天就派人前来求婚。

    西匈奴早已不知去向,右贤王也只是一个中断数十年的名号,札合善此举无非是为了抬高声望,以便在老单于升天之后争位。

    金垂朵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札合善四十多岁,妻妾成群,对金家也没有真正的尊重,她当然不愿意嫁过去。

    对于任何一位匈奴王子来说,求婚遭拒都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札合善身为东单于势力最强的几个儿子之一,尤其不能忍受这样的耻辱,在数次劝说无效之后,他宣布要在草原降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迎娶金垂朵,无论生死。

    金家兄妹想逃走,几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反而被看管得更严,金纯保一开始表现得比较顺从,获得了札合善的信任,就在几天前,他带着弟弟、妹妹再次逃亡,结果遇到阻截,他侥幸逃出来,却与弟、妹失散。

    金纯保对草原不熟,也不知该去投奔谁,骑着马一路乱闯,终因体力不支摔下马,被一家匈奴牧民救下。

    他不太会说匈奴话,这家人以为他是楚地来的逃兵,于是捆绑起来,打算交给匈奴贵族领赏。

    “倦侯,求你救我妹妹吧,她性子刚烈,被逼急了,宁可自杀也不会嫁给札合善。你有多少人?太少了可不行……”

    韩孺子没有回答,转身走出帐篷。

    天已经黑了,数十名士兵守在半里以外,房大业手持幡旗,仰望天空,好像是旗杆的一部分。

    其他勋贵子弟还在帐篷里,崔腾一个人走出来,与韩孺子并肩站立,望着同一个方向,半晌方道:“看来金家的小妮子就是不爱嫁人啊,谁求亲她都拒绝。”

    崔腾也曾向金家求过亲,遭到回绝,连人都没见着。

    韩孺子嗯了一声。

    “我算看透了,胡尤就是一个扫把星,跟她扯上关系的男人都会倒霉,我还算幸运的,只是被……这位小杜兄弟送到树枝上坐了一会。”

    站在倦侯另一边的杜穿云嘿嘿笑了两声,他不认识金垂朵是谁,也不在意,低着头,用靴子尖轻轻戳地。

    “柴韵就比较倒霉了,为了胡尤连命都搭上了。”崔腾长叹一声,虽然闹过别扭、打过架,他还是挺怀念柴小侯的,“你也倒霉过一阵,舒舒服服的倦侯当不了,跑到塞北受风吹日晒……”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在劝你,离胡尤远点,就让她将霉运带到匈奴人那边吧,没准咱们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坐享其成。”

    “我又没说要去救人。”

    “这还用说?瞧你这副模样:不说话,目光涣散,一脸忧郁。柴韵教过我,说这就是想女人的神情。我可以不告诉妹妹,但是你得保证不去救胡尤,还有,你今后对我要优待几分……”

    “胡说八道。”韩孺子斥道,“我在想,金纯保的话跟柴悦有点对不上。”

    “哦,那我白操心了。是啊,柴悦不是说匈奴王子以为你破了胡尤的身子,要找你报仇吗?金纯保怎么只字未提啊?我去给你问问,这小子从前很怕我,绝不敢对我撒谎。”

    韩孺子没有阻止崔腾,翻身上马,回到队伍中去,命令通译再次审问匈奴人,弄清他们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帐篷里传出几声惨叫,没多久,崔腾一伙人簇拥着金纯保走出帐篷。

    金纯保哭丧着脸,“倦侯,我说的都是实话,有些事情我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崔腾等人一瞪眼,金纯保什么都不在乎了,急忙道:“妹妹是喜欢倦侯的,她常说自己当过大楚皇后,怎么能当匈奴王妃?札合善因此非常嫉妒,声称一定要杀死倦侯。”

    韩孺子伸手阻止金纯保再说下去,他显然是受到威胁才“招供”,那明显不可能是金垂朵会说的话。

    通译也过来报告,“我觉得他们说的是实话,的确是从西边过来的,他们有亲戚在札合善军中,赶着牛马是要投奔亲戚的。”

    房大业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淡神情,韩孺子必须自己做出判断与决定,稍作思考,他下达了几道命令:“放走匈奴人,不给马匹,将牲畜全都带走,将金纯保也带走。”

    崔腾笑道:“金镯子,听见没,你和牲畜一个待遇,自己上马。”

    金镯子是金纯保小时候就有的绰号,没想到了逃到草原也没躲过。

    七名匈奴人哀求,希望能留几只牲畜,没有这些牛马羊,他们过不了冬天。韩孺子命令士兵引弓,匈奴人不得已,哭哭啼啼地连夜离去。

    “不如将他们杀死,带七颗首级回去,怎么也算一点功劳。”崔腾感到遗憾。

    韩孺子看着匈奴人消失在夜色中,对全体将士说:“匈奴骑兵必然在追踪金纯保,离此地不会太远,我放走七名匈奴人,是要让他们迷惑匈奴骑兵,以为楚军会就地扎营休息。我的命令是即刻撤退!带走牲畜,半路上放行。”

    众人一惊,马上准备出发,崔腾更是大惊,“匈奴骑兵就在附近?”

    韩孺子看着金纯保,“匈奴人故意放他逃走,想引诱楚军进入圈套,为了让咱们将他带回碎铁城引诱更多楚军,匈奴人或许不会追得太紧。”

    崔腾抬脚踹向金纯保,怒道:“原来你还跟小时候一样,是个叛徒!”

    金纯保拼命摇头,“倦侯,我真的没有撒谎……”

    “你或许没有撒谎,你只是被匈奴人利用了。”

    金纯保哑口无言。

    崔腾又道:“不对啊,匈奴人既然故意放走金镯子,为什么又让人把他抓起来呢?”

    “这是意外,这些匈奴妇孺不知道札合善的计划。”

    众人上马,赶着数十头牲畜赶夜路,速度自然快不了,许多人频频张望,就怕黑暗中突然蹿出匈奴骑兵。

    韩孺子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判断没错:柴悦为了劝说倦侯来碎铁城,不仅夸大地利,也夸大了札合善对倦侯的敌意,匈奴人为了引诱楚军,夸大了内部的分裂和金垂朵所处的危险。

    匈奴人与柴悦的做法一致,说辞却不相同,说明他们并无勾结,但柴悦低估了匈奴王子的才智。

    韩孺子轻叹口气,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以为他对金垂朵别有用心。

    一个时辰之后,他下令撵走牲畜,希望能迷惑一下追上来的匈奴人,然后加快行军速度,可是想在黑夜中认准方向并保持队形不乱,还是不敢太快。

    极少主动开口的房大业突然说话了,“匈奴人认得旗帜。”

    “什么?”韩孺子扭头问道。

    “你放走的那几名匈奴人,只要记得这面长幡的形状,稍加描述,那些匈奴骑兵就会猜出有大将在此,以他们的脾气,舍不得放走楚军大将。”

    长条状的幡旗既是将军的象征,有时候也是麻烦,韩孺子微微一笑,“这么说你也同意我的猜测?”

    房大业没吱声。

    韩孺子下令加速。

第一百五十二章 老将不老

    (求订阅求月票)

    楚军抛掉了一些暂时无用的物品,包括大部分干粮,随身只留兵器、酒水和喂马的豆子,天亮时回到草原边缘,稍事休息,尤其是让马匹吃饱,接下来,他们要连续驰骋,尽快回到碎铁城。

    大多数士兵借机睡了一会,韩孺子不太困,觉得自己能够坚持,房大业对他说:“你让大家越来越紧张了。”

    韩孺子笑了笑,找了一块舒适干燥的地方,裹着披风躺下,本想闭目休息一会,结果眼睛合上没多久就进入梦乡,被推醒的时候甚至感到一股愤怒。

    杜穿云小声说:“出发了。”

    总共休息了不到半个时辰,众人上马,因为要连续奔驰,不敢让马匹跑得太快,有前驱、有殿后,尽量保持队形不乱。

    直到午时后面也没有匈奴人的影子,众人稍感放心,让马匹休息的时候,韩孺子找来金纯保,问道:“东匈奴分裂的事情,是谁告诉你的?”

    金纯保伤势未愈,先是被牧人捆绑,又跟着楚军骑马跑了多半天,显得十分憔悴,喃喃道:“谁告诉我的?匈奴人都这么说……札合善说得多一些,他经常跟我聊天,说那些还想坚持草原生活的匈奴人有多么愚蠢。”

    “追你的匈奴人大概有多少?”

    “有……有几百人吧,我不知道,我一直逃,有时能听见马蹄声,有时听不到……”

    “瞧他萎靡不振的样子,干脆杀掉算了,只带头颅还方便些。”崔腾再次提出建议,握着刀柄,打量金纯保的脖子。

    金纯保急忙挺身睁眼,大声道:“我没事,还能骑马再跑三天三夜。”

    韩孺子传令上马,正要出发,殿后的一名士兵挥动旗帜,引起前方众人的注意,所有人都向后方望去,只见数里之外出现三名骑兵。

    “是匈奴人。”崔腾的声音有点发颤,“快跑吧。”

    命令已经到了嘴边,韩孺子却改了主意,“向那座山进发,正常行军即可。”

    “碎铁城在西边,山在北边……”崔腾问出了许多人的疑惑。

    韩孺子又向三名匈奴骑兵望了一眼,“那三人追踪百名敌军而不惊慌,背后必有大军跟随,咱们若是逃跑,大军也会紧追。咱们往山区行进,让他们以为有埋伏。”

    “没准真有埋伏,全是匈奴人。”崔腾只想快马加鞭。

    “那也认了。”韩孺子让殿后的数名士兵赶上来,一百人结成一队,以正常速度向西北方的一片山脉进发。

    三名匈奴人不远不近地跟着,小半个时辰之后,离山脚还有三四里远,匈奴人的大部队出现了。

    “天呐,至少……有一千人。”崔腾吓得差点从马上摔下去。

    “别慌,匈奴人不知道咱们的底细,不会轻易进攻。”

    “如果他们不怕呢?”崔腾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韩孺子也只是强作镇定,瞥了崔腾一眼,冷冷地说:“那就边打边退。”

    一百人对阵一千人,毫无胜算,崔腾却不敢开口质疑了。

    韩孺子放慢速度,匈奴大军远远跟随,前驱的三名匈奴人离得更近了,勒马长嘶,嘴里发出唿哨声,显然是在挑衅。

    “够了!”房大业突然冒出一句,勒住缰绳,将手中的幡旗递给杜穿云,对镇北将军说:“你们慢慢走,不用停下来等我。”

    “老将军……”

    韩孺子话未说完,房大业调转马头向队尾驰去,在一名身强体壮的军官面前停下,说道:“把你的弓借我一用。”

    房大业的身份是囚徒,担任旗手之后,配发了普通弓箭,被借弓的那人是军中小校,臂力超常,携带的是特制硬弓,可不愿意轻易交给外人,尤其是一名六十多岁的老头子。

    “快点!”房大业厉声喝道,小校身子一颤,向镇北将军望去,见将军点头,才不情愿地将弓交出去。

    房大业接过硬弓,也不感谢,深吸一口气,胸膛鼓起,硕大的肚子奇迹般地缩了回去。

    “驾。”房大业拍马冲向那三名匈奴人。

    虽然他说过无需等待,韩孺子等人还是驻马观望。

    三名匈奴人分散开,同时迎战。

    远处的匈奴大军也停下了。

    一名匈奴人先射一箭,房大业不躲不避,也不放慢速度,任凭那箭从身边掠过,突然挺身还射一箭,没有击中。

    “唉……”几名勋贵子弟发出遗憾的叹息。

    三名匈奴人几乎同时射箭,房大业伏在马背上躲过,随后再度挺身引弓。

    一名匈奴人中箭落马。

    一半楚军轻声欢呼。

    另外两名匈奴人急忙还击,一支箭从目标身边掠过,另一支箭却好像射中了。

    包括韩孺子在内,所有楚军都惊得叫出声来。

    马还在奔驰,房大业又一次挺身射击,用的是敌人的箭,第二名匈奴人落马。

    只剩一名匈奴人,大吃一惊,转身逃跑,房大业紧追不舍,将距离缩短到只有三十几步时,发出第三箭,准确命中,顷刻间,连杀三人。

    房大业这时的位置离匈奴大军更近一些,他没有立刻退回,而是又向前跑出一段距离,单手高举硬弓,做出挑战的姿势。

    “这个老家伙!”崔腾实在找不出别的话,将这几个字接连重复了五六遍,看向左右的同伴,只见每个人都跟他一样既惊讶又敬佩。

    匈奴大军里无人出阵迎战,房大业这才调转马头,驶回本队,长须飘飘,吐出一口气,肚子又凸了起来,将硬弓递给小校。

    小校急忙摆手,“请老将军留下,我不配再用这张弓。”

    房大业也不谦让,留下硬弓,将自己原有的普通弓交给对方。

    “走吧,到山脚下休息。”房大业虽然还是一名旗手,说的话却自有一股威严,韩孺子点头,队伍出发,速度仍然不快,但是每个人心里都踏实了一些。

    杜穿云眼光向来很高,这时却也心甘情愿地替房大业举着幡旗,他敬佩的不是箭术,远远看去,房大业与三名匈奴人的对阵并无出奇之处,他敬佩老将军的胆气,面对上千名敌军,居然敢冲上去迎战,这份镇定从容,杜穿云自忖没有,隐隐觉得就算是爷爷杜摸天在此也不敢。

    队伍来到山脚下时,天已擦黑,匈奴大军没有追上来,远远地观望,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

    众人又开始紧张了,崔腾问道:“怎么办?真要边打边退?”

    韩孺子看向自己的那面幡旗,“匈奴人不会马上进攻。”

    “你肯定?”崔腾越来越沉不住气,“匈奴人看样子不会撤退啊。”

    韩孺子对匈奴人没有多少了解,与老将军房大业不同,他的镇定来自于性格和读过的一些史书,“匈奴人部族众多,常有意见不一致的时候。”

    韩孺子向房大业拱手道:“房老将军……”

    “匈奴人不会撤退,你得派人回碎铁城搬取救兵。那边的山坡可以阻挡一阵。”房大业了解匈奴人,而且观察过周围的地势。

    韩孺子点下头,对杜穿云说:“你回去……”

    杜穿云立刻摇头,“虽然我的箭术一般,但我得留下来,我跟你来塞外不是为了搬取救兵,是要贴身保护你。”

    “让我去吧。”崔腾主动请缨,相比于停在这里与匈奴人对峙,他更想策马西奔,就算那边没有救兵也无所谓,只要能离匈奴人远一点就行。

    房大业连杀三人所建立的信心快要被夜色逼退了。

    韩孺子目光扫过,与崔腾想法一样的人不在少数,只是不敢像他一样公开提出来。

    韩孺子点名,两名部曲士兵、一名正规楚军士兵、一名勋贵子弟,最后点到了崔腾,“你们五人带十匹马,入夜之后我会点火吸引匈奴人,你们去搬取救兵,速去速回。”

    “一定!”崔腾大声答道,紧紧握着缰绳,这就想跑。

    “带上金纯保,他能保护你们。”韩孺子说。

    金纯保一愣,崔腾则是一惊,“带他干嘛?跑得反而更慢了。”

    韩孺子却坚持自己的猜测:“匈奴人最不想杀的人就是他,他们追的是这面旗。”

    “把旗留下,你跟我们一块走吧。”崔腾说。

    韩孺子心中一动,太祖韩符十有**会抛弃众人独自逃亡,可他不会,太祖争雄的时候已有根基,总能卷土重来,韩孺子身边的可用之人本来就不多,若是露怯,只怕更没有追随者了。

    “旗在将在。”韩孺子说道,“准备吧。”

    山坡不是很陡,宽数十步,两边是峭壁,倒是易守难攻,但是一旦遭到封堵,再想冲出去也很难。韩孺子率队到了坡下,这一带很荒凉,草木稀少,他命人将一部分马鞍卸下来,堆在一起点燃。

    崔腾等人押着金纯保沿山脚向西而去,韩孺子望着他们消失,匈奴人果然没有分兵追赶,他心中稍安。

    火势渐旺,楚军牵马登上山坡,距离火堆百余步,站成三排,持弓外向,韩孺子站在第一排中间,杜穿云护持身边,一手握着旗杆,一手持盾,小声道:“这和江湖人比武真不一样啊。”

    房大业站在韩孺子另一边,望着山下的火堆,说:“回到碎铁城,将军若是还有兴趣,咱们谈一谈吧。”

    韩孺子微微一笑,能说动老将军的不是言词,而是战斗。

    山下火光里人影幢幛,匈奴人逼上来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塞外的“芦苇”

    黑夜放大了对面的声音与影像,加深了自己的猜忌与恐惧,山下的荒野中似乎布满了匈奴人,如同群狼一般嗥叫不止。

    山坡上的九十多名楚兵尽皆变色,他们面对着十倍于己的敌人,已经退无可退,援军最快也要两天以后才能到达,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坚持下去。

    山下的呼啸声突然升高,无数支箭矢射来,在火光映照的地面上留下诡异的影子,看上去像是用床弩发出的重箭,第一排的不少人举起了手中的盾牌,杜穿云也在犹豫,但他多看了一眼倦侯,尤其是老将军房大业。

    房大业已在弓上搭箭,但是没有引弦,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没有抬头看天,目光紧盯着山下的幢幢身影。

    杜穿云于是也不动。

    那些箭只是虚张声势,飞到半途就掉在地面上,根本不是铺天盖地,只有十几支。

    房大业突然收腹引弓,后两排的士兵马上照做,只是手臂全都微微发抖,找不到明确的目标,只好对准燃烧的火堆。

    韩孺子握着刀,大声道:“除了房老将军,其他人听我命令,不准随意放箭!”

    众人接受命令,却没人开口应声。

    匈奴人的叫喊声渐消,山下传来清晰的说话声:“楚人稍安,我是匈奴使者,不是将士。”

    等了一会,有人骑马进入火光的范围内,张开双臂,表示自己不是来挑战的。

    韩孺子对杜穿云另一边的小校说道:“问问他的来意。”

    小校点头,盾牌护在胸前,下行几步,大声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那名会说中原话的匈奴人没有通名报姓,向上方不住打量,“带兵的是哪位将军?”

    小校回头看了一眼,大声道:“有事就说,没事……”他想邀战,怎么也不敢说出口。

    匈奴人笑了几声,“哪位将军并不重要,我来告诉你们,匈奴大军已经将你们包围,你们速速投降,或可逃过一死,否则的话……”

    房大业一箭射出,贴着马身掠过,坐骑受惊,扬蹄躲避,差点将马上的人掀下来。

    匈奴使者伏在马背上,转头就跑。

    片刻之后,匈奴骑兵呼啸而至,越过火堆,向半山腰冲来。

    房大业弯弓射箭,他的箭术与金垂朵截然不同,动作慢而舒缓,由于两臂比较长,引弓的姿势也不标准,像是刚拿到弓箭的少年在射击十几步以外的兔子。可他射出的箭远而有力,远远超出普通士兵,更强于力量不足的金垂朵。

    居高临下,他的箭直射百步以外,每箭必中,非人即马。

    可匈奴骑兵还是不停冲锋,老将军射了三箭,数十骑已经冲到五十步以内。

    韩孺子也算是有过战斗经验了,可这是第一次面对匈奴人,他仍然感到紧张,胸中憋闷,像是被孟娥戳了一指,早在房大业射出第一箭的时候他就想下令射击,心里却明白,并非人人都有老将军的本事,他必须等待。

    等得越久,胸中的憋闷感越强。

    匈奴人的箭也射来了,有几支甚至到了楚军头顶,第一排人举盾格挡,韩孺子在指挥,房大业正射箭,后两排将士严阵以待,都得露出上半身。

    不能再等了,韩孺子大声下令:“放箭!”

    第二排士兵放箭,接着是第三排。

    数十支箭齐射出去,准头虽然差了些,声势却是房大业一个人无论如何制造不出来的。

    匈奴人退却了,留下两匹死马,伤者、死者都被带走了。

    房大业的肚子又鼓了起来,叹道:“匈奴人表面凶猛,内心里怕死,冲锋大都是虚张声势,引诱敌军迎战,一有人中箭就会退却,可现在天太黑了,后面的人看不到前方的情况,反而变得勇敢了。”

    队伍里有人发出空洞的笑声,虽然击退了匈奴人的进攻,他们却高兴不起来。

    匈奴人很快发起第二轮进攻,看上去人更多,但是非常谨慎,骑士都伏在马背上,觉得距离差不多了,挺身射一箭立刻趴下。

    房大业射中两匹马,落地的骑士立刻跳到同伴的马背上。

    这批进攻者当中有几人的箭射得颇远,两名楚兵被射中,韩孺子不得不提前下令放箭。

    匈奴人又被击退了,除了几匹马,骑士没有伤亡。

    不用房大业介绍,众人也看懂了匈奴人的战术:以车轮战术消耗楚军的体力与箭矢,然后一拥而上结束战斗。

    匈奴骑兵将近千人,可以不停地轮番进攻,九十几名楚军的箭矢却不能无穷无尽,唯一的优势是居高临下,又是原地引弓,普遍射得更远一些。

    五轮进攻之后,双方都没有伤亡,楚军的箭矢却已消耗近半。

    进攻间隙,房大业重重地叹了口气,好像对什么事情感到不满,身子晃了两下,说:“我累了。”

    韩孺子马上命人搬来几套剩余的马鞍,摞在一起,正好到屁股下面,老将军靠在上面,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张天喜、骆英华……你们跟我一块放箭,其他人尽量少放箭,想办法自保吧,被射中的人拖到后面去。”

    房大业点了五个人的姓名,他从未回头,却知道谁的箭术更好一些,他极少与别人交谈,突然间叫出姓名来,将众人都吓了一跳。

    被叫到的五人调整位置,站在房大业身后,其他人暂时放下弓箭,以盾护身,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自保手段。

    房大业缓缓扭头,对韩孺子说:“匈奴人早晚会换用步兵,你想办法应对吧。”

    “骑兵攻不上来,步兵更不行吧?”杜穿云一直没有参与战斗,听说有步兵上阵,开始兴奋了,看着一手旗、一手盾,不知待会要放弃哪一个,好腾出手来拔刀,“匈奴人也有步兵?”

    “有。”房大业冷淡地回道,低着头,弓箭横放在腿上,像是要睡觉。

    韩孺子没见过匈奴人的步兵,可他马上就明白了老将军的意思,“我会想办法。”

    匈奴人又来了,他们已经熟练掌握了进攻节奏,知道在哪里既能威胁到山上的楚军,迫使敌方消耗箭矢,又能迅速调转马头,安全撤退。

    可这一次他们迎来的箭矢不多,却出奇地准,六支箭射来,总有一两支能够射中人或马。

    匈奴人很快退却,又试探了一次之后,他们明白楚军是在节省箭矢,于是再度进攻的时候,冲到了三四十步以内,对于胆战心惊的人来说,敌人几乎就在眼前,杜穿云将幡旗用力插进土里,拔出了腰刀,其他人也都做好了准备,以为要进行一场肉搏战。

    匈奴人胜券在握,却不想冒险近战,射出一批箭之后,又撤退了。

    房大业等六名将士射倒了五名匈奴人,己方却有十几人倒下,这个距离太近了,盾牌保护不了全身。

    死伤者被拖到后面,惨叫声不止,剩下的人更加害怕,韩孺子身后的一名勋贵子弟小声道:“死定了,这回死定了……”

    房大业没有放弃,有条不紊地又搭上一支箭,只要敌人没有攻上来,他总是一副垂头丧气、昏昏欲睡的样子,匈奴人逼到近前也不惊慌,射中了也不兴奋。

    韩孺子也不想放弃,虽然从里到外都绷得紧紧的,斗志仍未消退。

    夜深了,月光散下,照得大地出奇的明亮,山下的匈奴人让韩孺子想起了拐子湖岸边的芦苇,成群成片,随风飘动,只是塞北的“芦苇”动得更快,也更加凶残。

    “差不多了。”房大业抬起头,望向远方,“匈奴人的耐性快要耗光了,应该派步兵上阵了。”

    韩孺子转身,招呼三十多名部曲士兵,“跟我来,匈奴人用步兵,咱们就用‘骑兵’。”

    “要冲下去吗?”杜穿云眼睛一亮,战斗进行半天,他却一刀未出,憋闷坏了。

    “马冲,人不冲。”韩孺子早已想出一个计划。

    百余匹马正在后方的山坡上吃所剩无几的豆料,对人类的争斗视而不见,只在喊声太刺耳的时候,不耐烦地甩甩尾巴。

    韩孺子等人将马匹聚在一起,为了不让敌人提前防备,仍然留在后方。

    杜穿云还得保护幡旗,也跟房大业一样唉声叹气,心想自己大概没机会立功了。

    匈奴人的骑兵又来了两次,人数不多,逼得也不够近,有点敷衍的意思。

    月过中天,山下来了一支奇怪的队伍,像是一群步兵在稳步前进,又像是一头巨大的动物在蠕动。

    山下的火堆早已熄灭,“怪兽”到了山脚下,山上的楚军终于看清,那是一群持盾步兵,他们不只挡住了前方,连头顶也给罩住了,最前一排的士兵只能透过缝隙向外张望,行进速度因此特别缓慢。

    再多的箭也击不破这只盾牌军。

    “匈奴人真有步兵啊,我还以为他们只会骑射呢。”杜穿云得到过提醒,这时还是有点吃惊。

    “从前没有,投降大楚这么多年,也该学会了,只是不愿轻易使用。”房大业的声音如同久病者一样沉闷,顿了一下,又说道:“再用从前的打法与匈奴人交战,会吃大亏。”

    这正是韩孺子担心的事情,柴悦很聪明,但他对匈奴人的了解全来自于武帝时期的记载,与大将军韩星倒是一拍即合,用来对付在河内定居数十年的匈奴贵族,只怕会有不小的漏洞。

    但这不是眼前的麻烦,他得用马匹冲破匈奴的盾阵,此战若是失败,那真的就是一败涂地,至于马匹用光之后,拿什么阻挡下一次进攻,他也不知道。

    (今日一更)

第一百五十四章 意外之险

    马群如果有智慧,在它们无所顾忌地吞吃豆料时,就该猜出接下来不会有好事,看到前方的人类纷纷让开时,就该紧张,甚至害怕了。

    可它们什么都不知道,只当这是一顿普通的“夜草”,老老实实地站成数排,它们是战马,这点规矩还是懂的。

    三十多人站在马群后面,已经亮出手中的刀。

    “行了!”杜穿云的声音传来,表面前方的楚军已经让到两边。

    韩孺子想用刀身拍马,举刀之后他明白过来,若是不让这群马“疯狂”一下,将会白白浪费他的退敌之计。

    其他士兵根本没有这种犹豫,数十柄刀落下,或刺或削。

    一匹马受惊,通常都能让整群马慌乱,何况几十匹马几乎同时受痛?一阵响亮的嘶鸣,马群甩开蹄子向山下狂奔,临跑之前也做出一点小小的报复,好几名楚兵被马蹄子踢飞,怪他们自己,就站在马后,全忘了一刀下去会惹来多大的怒火。

    韩孺子躲过了,望着疾驰而下的马群,在心中默默催促,希望它们跑得更快、更野一点。

    下山只有一条路,马群与匈奴人的盾牌阵撞上了,这是真正的“人仰马翻”,人的惨叫、马的嘶鸣混成一片。

    楚军士气为之一振。

    杜穿云振臂欢呼,房大业一把将他抓过来,喘着粗气问道:“你是来保护镇北将军的?”

    “当然。”换一个人敢这样抓自己的胳膊,杜穿云立刻就会翻脸,房大业却不同,杜穿云简直崇拜这位老将,很高兴自己要领到任务。

    “带将军上山,看看有没有离开的道路。”

    “啊,这不就是逃跑吗?”

    房大业冷冷地说:“怎么,你不想逃?那你下山开一条血路出来,我们跟着你,突围之后一块向你磕头,像对佛祖一样把你供起来。”

    杜穿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又没说不同意。”

    房大业松开手,“别带走太多人。”

    “是。”杜穿云转身刚要走,房大业又道:“把旗留下。”

    “哦。”杜穿云从来没这么听话过,跟爷爷他都要经常反驳几句,对房大业却是言听计从。

    韩孺子和一群士兵正往下走,希望将山下的情况看得更清楚一点。

    盾牌阵被破了,马群已经跑远,嘶鸣声偶尔传来,山脚处留下一片死伤者,这回没人将他们带走,能跑的都跑了,自顾不暇,帮不了同伴。

    山上看不太清下面的情况,山下的人更是一头雾水,很长时间没有匈奴人攻上来,也不收回收死伤者。

    杜穿云跑到倦侯身前,“走吧。”

    “往哪走?”韩孺子一愣。

    “上山看看,或许有别的道路。”

    韩孺子回头望了一眼,白天时他就观察过,山顶全是石头,向东延伸,西边陡峭,处于匈奴人的包围之中,“哪来的路?”

    “或许嘛,不看怎么知道?”

    韩孺子叫来小校,命他整顿士兵,听从房大业的指挥,他带着十来个人上山查看。

    山顶看着没有多远,越往上越陡,最后一段路寸步难行,黑暗中看不清危险,士兵们都劝倦侯不要再往上走了,只有杜穿云仗着轻功了得,说:“你们留在这儿,我一个人上去看看。”

    不等韩孺子同意,杜穿云手脚并用,向上攀爬,没一会就消失了。

    山下传来叫喊声,山顶听不清,一名士兵得到倦侯的示意,大声向半山腰喊道:“怎么样?匈奴人又攻上来了?”

    “匈奴人又改劝降了!”半山腰的人回道,“等我们射他几箭!”

    黑夜成为楚军的保护,匈奴人显然弄不清山上的状况,等到天亮,发现楚军产并未得到援助之后,他们肯定会再度发起进攻。

    韩孺子等人登得高,看得却没有更远,只觉得山风猛烈,他向山顶望去,希望杜穿云真能找到一条逃生之路。

    杜穿云在上面开口了,“我爬上来了!黑咕隆咚看不清,好像……咦,山后有野兽,不是野兽,是匈奴人,等我……”

    隐约有兵器相撞的响动,很快消失,再无声音。

    韩孺子一惊,想不到匈奴人从山后爬上来了,要不是他们过来查看,就将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他估计人数不会太少,杜穿云以一敌多肯定不行,想要上去帮忙,却没有攀爬的本事。

    “杜穿云!”韩孺子叫了一声。

    “他在山后,声音传不过去。”一名士兵提醒道。

    “还有谁能爬上去?帮帮他。”韩孺子看向几名部曲士兵,当初在京城从军的江湖人不多,这三人是其中一部分,也是他的侍卫。

    如果还有谁能爬到山顶,那就是他们了。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一块抬头望去,其中一人说:“我试试。”说摆收起腰刀,像壁虎一样趴在山石上,慢慢向上攀爬,轻功明显比杜穿云差一大截,但是逐渐上升,没有掉下来。

    “小心石头,倦侯到这边来吧。”另一名江湖人侍卫说。

    韩孺子让到一边去,虽然看不到什么,仍然抬头仰望。

    第三名江湖人侍卫低声与其他几名士兵交谈,劝他们到半山腰帮助房大业,这里地方狭窄,容不下这么多人。

    韩孺子过了一会才发现身边只剩下两名江湖人侍卫,而且这两人都拿着刀。

    山顶传来第一名江湖人的声音,“没人,好像都掉下去了,匈奴人要是能爬上来,咱们应该也能爬下去,就怕山下还有匈奴人守着。”

    “知道了!”两名江湖人齐声道,然后一块面朝倦侯,抱拳行礼,手中的刀却没有收起来。

    韩孺子看着他们,本想装糊涂,又觉得没有必要,于是问道:“为财?为名?为禄?”

    两名江湖人没有回答。

    “‘开路神’王灵尚、‘风刀’古聚仁,上面那位是……‘老猿’宋少昆。”韩孺子叫出三人的绰号与姓名。

    “倦侯好记性。”王灵尚刀尖冲下,古聚仁站到了倦侯身后。

    “你们是在京北加入义军的,我当然记得,嗯,让我猜测的话,你们是为柴家做事?”

    王灵尚微微一笑,“倦侯不仅记性好,人也聪明。”

    韩孺子身后的古聚仁低声道:“说这些干嘛?动手吧。”

    韩孺子心中一紧,他远远不是这两人的对手,就算呼叫,山腰处的士兵也来不及相救。

    他在一个最想不到的时刻,陷入最想不到的险境。

    王灵尚摇摇头,“倦侯待咱们不薄,应该对他说清楚,而且——等匈奴人再进攻,咱们才好趁乱动手。”

    古聚仁轻轻地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王灵尚向山下望了一眼,匈奴人暂时没有进攻的迹象。

    “没错,我们是被柴家重金请来的,至于出钱的人具体是谁,不说也罢。”

    韩孺子的心揪得更紧,勉强还能保持表面上的镇定,“你们等的时间可挺长。”

    “没办法,倦侯身份特殊,死在军中的话,我们跑不了,柴家也逃不掉干系。我们本想等到与匈奴人开战的时候找机会动手,没想到机会说来就来了:倦侯不是死在我们手里,是死于匈奴人的刀剑。”

    “杀了我,你们还是逃不掉。”

    “嘿,试试呗,反正留在这里也是等死,只带倦侯的头颅,逃跑的机会还要更大一些。待会我们从后山翻下去,没有匈奴人,那就是侥幸,有匈奴人守着,我们就交出头颅投降,找机会再逃。”

    “柴家出多少钱?”韩孺子背靠山石,握着刀柄,也不知自己有没有机会拔刀出鞘。

    “这不只是钱的事情,我们欠着人情,不得不还,说实话,倦侯人不错,可是论交情,咱们还是差着一层,没办法,只好委屈你了。”

    古聚仁插口道:“我们不过是比匈奴人抢先一步而已,拿你的人头,好回去交差。”

    山顶又传来宋少昆的声音,“还等什么?快上来吧。”

    “不急。”王灵尚回道,“山下的匈奴人好像又要进攻。”

    山顶掉下几块碎石,王灵尚喝道:“小心点儿!”

    几个人都往山下望去,隐约见到成片的人群在移动。

    “也是我有眼无珠,居然让你们都成为我的侍卫。”韩孺子叹了口气。

    “倦侯无需自责,部曲当中会武功的人不多,我们稍显身手就被杜穿云推荐为侍卫,要说有眼无珠,也是杜穿云,他信任江湖好汉。”

    “杜穿云无错。”韩孺子绝不将责任推到别人身上。

    一名部曲士兵爬上山,他是渔民出身,不是江湖人,说道:“房老将军让我问一声,山上到底有没有机会,不行的话……”

    王灵尚笑着迎上去,“有机会,你听我说……”

    士兵对他毫无防备,待到惊觉,喉咙已被割断,王灵尚抱着他,就让鲜血喷到自己身上,望向半山腰,似乎没人注意这里,他对身后说:“准备动手吧,不等匈奴……”

    韩孺子没有拔刀,那根本来不及,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击出一拳。

    古聚仁却有防备,伸手扣住倦侯的手腕,另一只手举起刀,冷冷地说:“瞧不出倦侯真有几分力气。把嘴闭严,我给你一个痛快,一下的事儿。”

    韩孺子想不到自己会死在这里。

    古聚仁更想不到。

    一柄剑从上方刺下来,悄无声息,直到刺进古聚仁头顶,才突然加速。

    古聚仁的嘴闭得很严,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韩孺子惊讶地抬眼看去,倒挂在山石上的杜穿云对他做出嘘的手势。

第一百五十五章 刀盾

    王灵尚也算是老江湖,突然间觉得不对劲儿,立刻推开身上的尸体,转身挥刀,正好格住袭来的短剑,再晚一步,他就要被一剑穿心。

    “你没死!”王灵尚大吃一惊。

    “我命大。”杜穿云说着话,连刺两剑。

    两人就在山石边上打起来,杜穿云有刀,使用的却是更擅长的短剑,靠着腿上的功夫,围着敌人不停击刺,王灵尚刀法厚重,将要害护得滴水不漏,偶尔反击,杜穿云不敢硬接。

    七八招之后,杜穿云又被逼退,王灵尚正要趁势追击,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哎”,听出那是倦侯的声音,可也不敢大意,转身瞥了一眼,心中惊骇,险些叫出声来。

    已经死去的同伴古聚仁,目光呆滞,向他合身扑来。

    惊骇只是一瞬间,王灵尚马上醒悟,古聚仁是被倦侯推过来的。同一瞬间,杜穿云又刺一剑,王灵尚挥刀格挡,另一只手拍向尸体。

    剑被挡住,尸体被拍中,王灵尚却觉得肚子上一凉,低头看去,只见一柄刀已经刺中自己,那刀跟在尸体后面,最后一刻直接刺透,速度不快,却是悄无声息。

    王灵尚大吼一声,举刀向尸体后面的倦侯砍去,胁下又是一凉,这回是致命伤,他吐出最后一口气,手中的刀掉在地上,人也随之倒下。

    杜穿云收回剑,绕到倦侯身边,“嘿,行了,已经死了。”

    韩孺子这才慢慢拔出刀,退后两步,“死了?”

    “算我杀死的,你别害怕。”

    “我不害怕!”韩孺子略带恼怒地说。

    “随你。你的手劲儿可不小,要是跟我爷爷再多练个一年半载就更好了。”

    “是啊。”韩孺子挤出微笑,心里很清楚自己的这点力气从何而来。

    山腰处跑来几名士兵,看到三具尸体,全吓了一跳,“怎么回事?有匈奴人吗?”

    韩孺子摇摇头,指着王灵尚和古聚仁的尸体,“他们是暗藏的刺客。”指着部曲士兵,“他……为救我而死。”

    赶来的几名士兵又惊又怒,他们也是拐子湖的渔民,举刀在侍卫尸体上砍了几下以泄愤,然后抬着同伴的尸体往下走,韩孺子与杜穿云随后。

    “山后的匈奴人怎么样了?”韩孺子问。

    “山崖不好爬,就上来两个匈奴人,我杀了一个,另一个自己掉下去了,我也差点掉下去,算是拣回一条命,刚爬上来,就听到他们在商量怎么杀你——真是抱歉,是我将他们选为侍卫的。”

    “与你无关,是我让大家陷入险境的。”

    “我和王灵尚打斗的时候,你怎么不喊人,反而自己上阵了?”

    韩孺子一愣,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想尽办法杀死王灵尚,全忘了喊人过来帮忙,“糟了,应该留一个活口,我还没弄清到底是谁收卖他们。”

    “现在没办法,以后你就有经验了,先解决山下的问题吧。”

    山下的匈奴人又有动向,许多人骑马跑来跑去,喊声不断,像是要发起更大规模的进攻。

    韩孺子向远处望去,夜色无尽,他们这些人已经走投无路。

    房大业看到了尸体,一点也不在乎,直接向杜穿云问道:“有路吗?”

    “后面是峭壁,除非咱们都是猴子,否则的话九死一生,不不,九十九死一生。”

    “嗯。”房大业平时从不兴奋,这时也不沮丧,“箭已经不多,得留一些白天使用,等匈奴人再攻上来,咱们得肉搏一轮了,把弓箭都放下,拿起刀盾。”

    众人应是,放下弓箭,有人将它们搬到更高的地方,其他人在山腰处排队列阵,匈奴人已经来到山脚,正在将伤亡者和满地的盾牌、兵器挪开。

    韩孺子和杜穿云也加入到队伍中,房大业走过来说:“你们到后面去。”

    “不,我和大家一块战斗。”韩孺子坚定地说。

    房大业盯着他看了一会,“你是镇北将军,说点什么吧。”

    韩孺子走到队列前方,先看了一眼正在忙碌的匈奴人,转身面对自己带来的楚军,心中有许多话想说,话到嘴边又都觉得无聊。道歉吗?那没有任何意义;利诱吗?一切许诺都离得太远;威胁吗?他想不出有什么东西比眼前的匈奴人更可怕;忠君卫国吗?队伍中的部曲士兵从一开始就不愿意参军抗击匈奴,江湖人只想趁乱杀死倦侯,那些真正的士兵大概也是奉命行事。

    韩孺子大声说:“同生共死。”

    然后他转过身,双手握刀,为自己没能说出更加激励人心的话感到羞愧。

    “同生共死!”身后突然响起齐刷刷的叫声。

    韩孺子心中稍安,还有点激动,没错,有人要杀他,可是也有人救他、跟随他。

    房大业上前,将一面盾牌递过来,韩孺子接在手中,向老将军点点头。

    房大业退后两步,他不用盾牌,一手握着幡旗,一手持刀。

    匈奴人将战场清理干净,一人骑马来到山脚下,高声道:“最后一次机会,投降者可免于一死。”

    韩孺子想提醒众人,匈奴人在撒谎,第一次劝说还只是“或可”免死,现在变成了直接免死,全无半点诚意。

    身后响起一句清脆的咒骂,杜穿云抢先回答了匈奴人的劝降。

    那人调转马头离去,一群匈奴士兵列队上前,也是一手盾一手刀,与楚兵的配置完全一样,只是数量更多,至少有三百人,站成十几排,缓缓向山上走来。

    楚军唯一的优势是山坡狭窄,匈奴人无法采取包围战术。

    匈奴人走走停停,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要保持队形整齐,这是一只训练有素的军队,与楚军极其相似,身上的盔甲还要更加厚重些。

    相距越来越近,月光之下,盾牌上的兽头图案显得分外狰狞。

    韩孺子口干舌燥,恍惚间觉得身后好像一个人也没有,他在独自面对成群的敌人。

    楚军没有放箭,匈奴人开始加快脚步,稍稍放下盾牌,高高举起手中的刀。

    韩孺子再也无法忍受战前一刻的寂静,突然纵声大吼,要将体内的浊气与恐惧一块释放出来。

    这吼声还有些稚嫩,可他不在意,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迈步向匈奴人冲去,他害怕,非常害怕,越是这样越要上前迎战,要用最真实的恐惧压制原地不动时的虚幻恐惧。

    片刻之后,吼声连成一片,两边的身影跑得比镇北将军更快,杜穿云一马当先,房大业庞大的身躯两步就超过了韩孺子,将他挡在身后,更多的士兵像离弦的箭一样紧随其后。

    韩孺子再不感到孤单,所谓的恐惧也在一刹那间烟消云散,他什么都不想,只有一个念头:跑得更快一些,不能落在别人后面。

    可房大业像块滚动的巨石挡在前方,让他无法超越。

    很快,房大业就不是问题了,楚军与匈奴人不约而同选择刀盾战术,免去了许多中间过程,展开激烈的厮杀。

    韩孺子面前终于出现空当,他没看到匈奴人的面孔,只看到对方的盾牌,于是狠狠地挥刀砍去,对方也同样砍来。

    钢刀砍在漆木盾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韩孺子左臂一麻,差点向后摔倒,不知被谁推了一下,整个人向前压去,与此同时尽量将盾牌推出,让对方不能立刻拔刀,他自己则尽力从对方的盾牌上拔出镶在上面的刀,又是一下砍下去。

    砍的是谁?砍的是哪个部位?一点都不重要,只要将刀砍出去就是了。

    盾上的压力消失,韩孺子继续前冲,脚下似乎踩到了人。

    战斗持续了一会,突然响起房大业的声音:“后退!后退!”

    韩孺子已经完全进入战斗状态,杀得兴起,根本停不下脚步,总算还能分清敌我,发现拦路的是房大业,正想发问,已被房大业拦腰抱起。

    房大业左手持幡,右手握刀,胳膊下夹着镇北将军,大步向山上攀爬。

    韩孺子挣扎了两下,突然看清了撤退的原因。

    匈奴人在射箭。

    一队匈奴骑兵追随刀盾步兵上山,正在几十步以外乱射,不分敌我。

    箭如雨下,大批士兵倒下,辗转哀嚎,韩孺子没有中箭,纯粹是运气,还有房大来的快速反应。

    楚军退到更高的地方,脱离了匈奴人的射程。

    韩孺子被房大业放下,一眼看去,身边只剩二三十人,大部分士兵都倒在了箭雨之下。

    匈奴人停止射箭,他们的刀盾士兵同样伤亡惨重,幸存者想要退却,没跑出多远又被逼回来,这次他们将占据绝对优势,只需用刀杀死伤者。

    “去帮忙!”韩孺子大声道。

    房大业伸手拦住,摇摇头。

    “我说了,‘同生共死’,杜穿云还在那里……”

    “该咱们用弓箭了。”

    “可是……”

    房大业的目光变得严厉,“你是将军,得做将军该做的事情,别让我们失望。”

    房大业将幡旗用力插进地面,从一名士兵手里接过一套弓箭,递给镇北将军。

    韩孺子扔下刀,将弓箭接在手中,却怎么也没办法抽箭搭在弓身上。

    房大业又接过一套弓箭,“将军是打算等匈奴人将楚兵都杀死吗?”

    匈奴刀盾兵已经重回战场,正在寻找楚兵,不论生死都要砍上几刀,很快就能扫清战场,接着又要继续前攻。

    韩孺子猛地搭箭引弓,对准山腰处的匈奴人,然后稍稍抬起手臂。

    “天亮了。”韩孺子吃惊地说,就在不久前夜色还深沉如墨,这时却只剩下薄薄一层。

    二三十名楚兵全都准备好了射击。

    “等等。”韩孺子放下弓箭,“你们看!”

    晨曦中,匈奴人的大军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在他们的斜后方,有一只军队正快速驶来,扬起漫天灰尘。

    “不可能。”房大业没有放下弓箭,“他们这时候还没到碎铁城呢。”

    “不只是碎铁城才有楚兵。”韩孺子也没看清,心中却升起一股小小的希望。

第一百五十六章 援军

    (求订阅求月票)

    朝阳初升,远方驶来一只军队,掀起遮天蔽日的尘土,轰隆隆的马蹄声在山上听得清清楚楚。

    “是匈奴人吧?”一名楚兵问道,实在不敢怀有美好的希望。

    “是楚军,是从西边来的楚军!”韩孺子重新举起弓箭,平直射出一箭,箭矢越过半山腰的战场,飞向山脚,势头已消,没有多少杀伤力,“救兵来了,咱们冲下去,里应外合!”

    楚兵所剩无几,听到镇北将军如此肯定,也都跟着信心倍增,纷纷扔下刀盾,拿起弓箭,向山下射去。

    只有房大业无动于衷,扭头看着镇北将军。

    “这是救兵。”韩孺子十分肯定地说。

    房大业终于也拉开弓弦,射出的箭甚至落到了山下的匈奴骑兵群中。

    韩孺子带着二三十人向山下走去,三四步一停,开弓射箭。

    匈奴人也发现了这只正在快速接近的军队,烟尘笼罩之下,似乎有上万人马在其中奔驰。

    站在半山腰的匈奴刀盾兵直接感受到了上方楚兵的兴奋,转过身,望见奔腾而至的烟尘,心中大骇,拔腿向山下冲去,他们刚刚被牺牲过一次,这一回,谁也不能拦住他们逃亡了。

    山脚的匈奴骑兵最为迷惑,他们看不到远处的烟尘,却能感受到外围骑兵的慌乱,从半山腰再次冲回来的步兵,更让他们惊恐不安,至于从更高处射来的箭,虽然没有杀伤力,却显露出楚军不可遏制的兴奋。

    陷入绝境时还能再度振作,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楚军援兵真的来了。

    混乱不是一下子产生的,一部分匈奴骑兵试图拦阻逃走的步兵,甚至射出几箭,结果惹来更疯狂的崩溃,几百名步兵不要命地冲进己方阵营,将骑兵从马背上拽下来,翻身上马就跑。

    韩孺子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山下的匈奴人已经乱成一团,从将帅到士兵,从外围到里层,所有人都在夺路奔逃。

    昨天楚军奔向此山的时候,匈奴人就怀疑过会有埋伏,观察了一段时间才上前攻击,远方突然出现的烟尘,正是伏兵出现的迹象,只是来得比较晚一些。

    韩孺子止住楚兵,命令一半人继续射箭,另一半人寻找伤者。

    杜穿云被人从两具尸体下面拽了出来,肩上中了一箭,但是没死,“轻点、轻点,老子流血呢。匈奴人怎么了?那是咱们的救兵吗?哈哈,大难不死,大难不死!”

    伤者都被集中在一起,韩孺子下令所有人停止射箭,将死者也都找出来。

    杜穿云右肩上还带着箭,用左手握剑,“再杀一阵啊!”

    韩孺子拦住他,“穷寇莫追,匈奴人虽然溃退,人数仍然占优。”

    “有救兵啊,怕什么?”杜穿云还在跃跃欲试,似乎感觉不到肩上的伤。

    房大业将杜穿云拽到身边,“将命不可违。”说罢一手按在杜穿云肩上,同时抓住箭杆,另一手将露在外面的部分折断。

    杜穿云惨叫一声,疼得差点坐倒在地上,再不提追杀匈奴人了。

    匈奴人都有马,即使是那些步兵也不例外,只是不在身边,所以要抢夺别人的坐骑,他们跑得很快,远处的烟尘刚来到山脚,匈奴人已经逃至数里之外。

    幸存楚兵的兴奋之情迅速减少,他们看到,烟尘之中没有多少人马,顶多三百。

    就连这个数目也高估太多了。

    “咦,援兵……不多啊。”杜穿云说出大家的疑惑。

    援兵只有一百来人,每匹马身后都拖着酒囊、头盔等物,用以制造大量烟尘。

    柴悦带队上山,跳下马,向倦侯下跪:“令将军受惊,卑职死罪……”

    韩孺子上前将他扶起,“谁找到你们的?”

    “不就是我?”崔腾骑马出现,没有下来,不停地向东边遥望,“他们送金镯子回城,我突然想起柴悦带队往东北方向去的,应该正在返程,离着或许不远,所以就去找他。还真让我猜对了,他一开始还不相信我呢。快走吧,匈奴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现自己上当了。”

    崔腾说得没错,匈奴人是被吓走的,一旦发现楚军没有想象得那么多,很可能会恼羞成怒,调头再追上来。

    楚军可以留下来继续坚守,等待碎铁城大军到来,可那至少也要等到明天早晨,甚至更晚一些。有机会逃跑,谁也不想留下,就连杜穿云,也希望快点上马。

    柴悦的队伍中有三十几匹驮东西的马,正好让出来,伤势不是特别严重的士兵全都自己乘马,一些重伤者与别人共乘,还有几十具楚军尸体,想带走就太麻烦了,只能堆在那里,日后再来收拾。

    匈奴人还在遁逃,对于楚军来说,形势与昨天全然不同,是一次极其难得的逃生机会。

    一百四五十人向东行军,韩孺子带队居前,柴悦领兵殿后。

    途中没有任何人说话。

    午时之后,马匹必须停下休息,有些马已经累得吐白沫了,柴悦调集十匹最强壮的马,指定八名士兵,命他们保护镇北将军先行撤退,“楚军纵然战败,大将不能落入匈奴人之手。”

    “不,我得……”韩孺子话没说完,杜穿云等人已经将他托上马背。

    柴悦对杜穿云道:“抱歉,伤者不宜跟随将军。”

    杜穿云不在意,“哈,我还没打够呢。我留下没问题,可是有一个人一定得跟倦侯走。”

    “哪位?”柴悦看向队伍中的勋贵子弟,他刚才指定的八人有一半来自世家,看不出剩下的人当中还有谁有资格随行。

    韩孺子也不再推辞,指着一人道:“房老将军得和我一块走。”

    柴悦微微一愣,以为倦侯是要带着将旗,于是道:“将军的幡旗最好留下,可以迷惑匈奴人。”

    “旗留下,人跟我走。”

    令柴悦更加惊讶的是,那些幸存的将士似乎与倦侯有着同样的想法,纷纷让开,神态恭谨,对老旗手的随行没有任何争议,就连几名幸存的勋贵子弟也是如此。

    柴悦又分出一匹马,十个人十一匹马,多出一匹是给镇北将军准备的。

    休息片刻,韩孺子等人出发了,一路上几乎马不停蹄,心里不停地计算着匈奴人大概什么时候会追上柴悦。

    入夜不久,韩孺子与碎铁城援兵相遇,一共两千多人,碎铁城的马匹几乎都被带出来。

    韩孺子等人换马,由一百人护送回城,剩下的援军继续前进,去接应柴悦。

    回到城里已是深夜,韩孺子又累又饿,可他吃不下、睡不着,在张有才的苦劝之下,才勉强吃了一点东西,命人好好安置房大业。

    房大业太老了,连下马都需要几个人同时搀扶,刚一沾床就呼呼大睡。

    “把金纯保带来。”韩孺子不想枯等。

    张有才没法劝说主人休息,只好让泥鳅去唤人,没多久泥鳅匆匆跑回来,“金老大被带走了。”

    “带走?被谁带走?带到哪去?”韩孺子发出一连串疑问。

    泥鳅挠挠头,转身跑了出去,服侍倦侯至今,他也不太懂规矩,腿脚倒是利落,说去哪就去哪,回来得也快,“被大军使者带到神雄关去了。”

    神雄关外的山谷里驻扎着三万楚军,等候围歼匈奴人,他们的将帅留在神雄关内,每天派使者来碎铁城通报信息,正好赶上金纯保被送回来,于是使者将他带走。

    韩孺子顿足,他还是经验不足,忘了下达严令将金纯保留在城内,急忙让张有才备纸笔,写了一封信,命人即刻出发,送往神雄关。

    他在信中提醒楚军大将:金纯保的逃亡明显是匈奴人安排好的,所说匈奴人分裂之事不可尽信,很可能是诱兵之计,留在边塞的匈奴人或许不只一万人。

    送信者出发,韩孺子心里却不踏实,金纯保所言句句有据,他的反驳却全是猜测,最强大的理由只有一条,他却没法细说。

    如果匈奴人只想引诱倦侯,就应该像柴悦一样,多拿金垂朵做借口,可金存保说来说去却都是匈奴人再次分裂的事情,这番言辞想引诱的人绝不只是镇北将军和碎铁城,而是职位更高的将军以及更多的楚军。

    金纯保在不自觉的状况下遭到利用,自以为说的都是实话,更具蛊惑力。

    “定居的匈奴人与楚人越来越相似,不仅学会了楚军的战法,也学会了同样的计谋。”韩孺子自言自语,越来越担心,甚至后悔当初没有杀掉金纯保,可当时他要利用金纯保搬取救兵,没有太多选择。

    匈奴人果然没有追捕金纯保,更证明他是被故意放出来的。

    韩孺子又写了一封信,让泥鳅找来望气者林坤山。

    “麻烦林先生去一趟神雄关。”韩孺子将自己的猜测全说了一遍。

    林坤山不住点头,最后道:“我这就出发。”

    韩孺子直到这时才稍稍松了口气,由林坤山去说服楚将,比他更有效果。

    天亮不久,一队楚军回城,带来最新的消息,援兵已经接回柴悦等人,与匈奴人遥遥相对,匈奴人立刻撤退,这回是真退,没再回来,双方没有发生战斗。

    韩孺子又松了一口气,可还是提着一颗心放不下来,等到大军陆续进城的时候,他终于明白自己悬念的事情是什么了。

    他与柴家人还有一笔账没算。

第一百五十七章 “柴家人”

    洪伯直是一名江湖人,号称“摘星神鼠”,长得瘦瘦小小,确有几分老鼠的模样,但他摘不到星星,也极少有人在意这个威风的绰号,大家更习惯叫他“老伯”。

    老伯不喜欢当兵,规矩太多,日子太苦,比坐牢还要无聊,他更不喜欢碎铁城,城里差不多都是军营,少量民居里住着士兵或囚徒的家眷,丢只碗也会闹得满城风雨。

    老伯是名窃贼,他更喜欢另一个称呼——侠盗,可惜,愿意这么叫他的人少之又少。

    他早就想当逃兵,一听说“开路神”王灵尚、“风刀”古聚仁和“踏破铁鞋”宋少昆刺杀镇北将军失败,并死于荒山之上,他就知道不能再等了。

    碎铁城进入戒严状态,想逃走并不容易,老伯暗中收集了一些水和食物,打算入夜之后悄悄离城,如果能带走一匹马,自然再好不过,如果不能,他打算步行,走个十来天,怎么也能到达神雄关。

    只要能进入关内,老伯就将如鱼得水,总能找到江湖好汉接待自己。

    一切顺利,镇北将军惊魂未定,一整天都在将军府中休息,除了要求加强戒备,没有发出别的命令。夜至二更,其他士兵还在酣睡,老伯悄悄走出营房,背着一个包袱,腰上缠着绳索,向碎铁城东南角走去。

    城池的这一角有座靠墙的大土石堆,腿脚灵活些,能够爬到城墙上去,对老伯来说不在话下。

    途中,他特意绕行到将军府,心存侥幸,万一能带走镇北将军的头颅,这一趟就没有白来。

    府内一片安静,老伯看了一会,还是放弃了这个过分大胆的计划,如果头颅就摆在某间密室里,他有**分把握能够顺手牵羊,,至于拔刀杀人,他的功夫还不如一些普通的士兵。

    老伯爬上土石堆,扒着墙头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守城的士兵明显增多,一队一队来回巡视,他只有极短的时间越墙而出。

    老伯从包袱里摸出特制的三指铁爪,将绳子一头牢牢系在上面,趁着巡逻士兵拐弯,他贴着地面快速爬到对面,用铁爪抠住城墙,自己越墙而出,慢慢松绳下降,他计算好了时间,绝对够用。

    脚踏实地,逃亡的第一步成功。

    老伯轻轻晃动绳索,这也是一门功夫,能将铁爪晃下来,许多武功高强的好汉都做不到,老伯对此颇为自得。

    绳索松动,铁爪从高墙上掉下来,老伯抬头仰望,双手快速收绳,在黑夜里接铁爪更需要胆大心细,得在最后一刻躲开,让铁爪自由落地,同时紧紧抓牢绳子,减少冲击,经免铁爪发出太大声响。

    自从出师以来,他还从来没有失败过。

    “嘿!”

    附近突然传来一声招呼,老伯大惊,猛一回头,只见黑夜中有十余人正举着弓箭对准自己,他一心躲避城墙上的巡逻士兵,全没料到城外会有埋伏。

    无数个念头在老伯心中闪过,只有一件事他给忘了。

    “啊!”老伯一声惨叫,倒在地上,被自己的铁爪准确砸中,被送到将军府里时还昏迷不醒。

    要跟柴家人算账,必须得有证据,韩孺子绕过自己的部曲士兵,那些渔民虽然忠于他,但是与江湖人同吃同住数月,交情不浅,也不用大将军韩星指派来的正规士兵,他们与江湖人不熟,却可能接受柴家人的收买,他派出碎铁城原有的几队士兵,以巡查的名义出城,任务只有一个,抓住任何偷离碎铁城的人。

    韩孺子只是在碰运气,猜测王灵尚等人在城中可能还有同伙,他们要么继续刺杀镇北将军,要么逃亡,如果今晚抓不到人,韩孺子就只能将部曲营中的十几名江湖人通通囚禁起来拷问。

    那是最差的选择,极可能冤枉真正的忠诚士兵。

    韩孺子白天睡了一小会,虽然还有些疲惫,但是精神尚可,看着郎中为洪伯直敷药疗伤。

    他记得这名瘦小的江湖人,甚至能说出此人的绰号。

    疯僧光顶曾经说过,倦侯不懂得如何与江湖人打交道,所以留不住奇人异士,更不能让他们为己效命。

    韩孺子看着昏迷的洪伯直,纳闷柴家并无侠名,如何能取得江湖人效忠?

    郎中已经尽力了,说道:“天亮之前应该能醒过来,要是不能……卑职也没有回天之力。”

    韩孺子点下头,回自己的房间里休息,将军府看似平静,其实戒备森严,可他仍不放心,连部曲中都藏着刺客,还有谁值得相信?

    韩孺子又一次想起太祖韩符,他在争夺天下时遇到过多次背叛,杨奉说太祖对叛徒从不手软。

    马军校尉蔡兴海求见,韩孺子相信这名太监,城外的埋伏者全是碎铁城老兵,指挥者却是蔡兴海。

    “暂时就这一个。”蔡兴海是来报告情况的,“我派人暗中查过了,名单上的其他人都在营中安歇,没有异常。”

    韩孺子已将部曲营江湖人列入名单,严加提防。

    蔡兴海没有告退,欲言又止,韩孺子说:“蔡兴海,在我面前无需拘束。”

    胖大太监还是跪下磕头,起身道:“有件事我得提醒倦侯,希望倦侯能早做准备。”

    “说吧。”

    “倦侯出城时带着十七名勋贵子弟,有七人在荒山上阵亡,可能会惹来不小的麻烦。”

    那十几人无不家世尊贵,曾利用父兄的关系想调至神雄关,被韩孺子拒绝,带着他们伺察敌情,没想到真会遇上匈奴人。

    “北军右将军冯世礼的侄儿是亡者之一吧?”

    “是。冯世礼坐阵神雄关,指挥三万伏军,肯定……不会高兴。”

    韩孺子叹息一声,“我明白。”

    “老实说,所有勋贵子弟都是隐患,派上战场怕伤着,放任不管是祸害。”

    “既然是打仗,就会有伤亡。”

    “话是这么说,但是身为勋贵后代,总会有一点特权,一个人的命比得上百名、千名普通将士。”

    韩孺子沉默片刻,说:“大楚就是这么衰落的,一人之命重于百千名将士,却连一人之力都发挥不出来。”

    蔡兴海又一次跪下磕头,起身道:“无论如何,请倦侯轻易不要前往神雄关,在碎铁城,我们就算拼上性命也要保得倦侯安全。”

    韩孺子微笑道:“你觉得我的命比你们更重要?”

    “重要万倍。”蔡兴海认真地说。

    韩孺子又笑了笑,“我明白了,你退下吧,我会小心的,洪伯直若是醒了,立刻通知我。”

    “是。”蔡兴海退下,比倦侯更加忧心忡忡。

    韩孺子拿出几页纸,上面列出了十几名江湖人的姓名,还有十一名柴家勋贵。

    说是柴家勋贵,大都却不姓柴,各个姓氏都有,都是通过姻亲关系与柴家紧紧捆绑在一起,被视为“柴家人”,还有更多的勋贵子弟与柴家有着或远或近的亲属关系,就连韩孺子本人,也因为老公主的原因,算是柴家的亲戚。

    蔡兴海说一名勋贵的性命抵得上百名、千名普通将士,从影响的广泛上来说,确实有一点道理。

    韩孺子打算休息了,张有才突然推门进来,“主人,那个家伙醒了。”

    韩孺子将几页纸折叠,放入怀中,迈步走出房间,要去亲自审问洪伯直,对于收买刺客的柴家人,他绝不会手软。

    外面天还黑着,韩孺子和张有才迎面遇见了东海王与崔腾。

    “还好你没睡,我找你有事。”东海王说,他也住在将军府里,崔腾不是,傍晚时来见东海王,一直没出府。

    “我有要务,待会再说。”韩孺子急着审问犯人。

    东海王却不肯让路,“我的事情更重要,进屋说话。”

    东海王的脾气在碎铁城收敛许多,这还是第一次坚持己见不肯让步。

    韩孺子看了一眼崔腾,崔家二公子站在东海王身后,他刚刚立下大功,带着柴悦等人救回镇北将军,这时却脸色苍白,神情慌张,好像犯下了大错。

    “好吧。”韩孺子向张有才使个眼色,让他去通知蔡兴海好好看守洪伯直。

    韩孺子习惯素净的屋子,住进将军府之后,几乎没有添置任何摆设,墙上连幅字画都没挂,桌椅也都是从前的旧物。

    韩孺子和东海王坐下,平时总自认为是“一家人”的崔腾,却垂手站立,不敢入座。

    “崔二,你自己说吧。”东海王略显气愤。

    “什么都说?”崔腾还有点犹豫。

    “废话,到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可隐瞒的?难道非要让倦侯自己查出真相?”

    崔腾皱眉想了一会,突然跪下了,哭丧着脸对韩孺子说:“妹夫,我不是有意的,我也不知道那些人真会动手,我跟他们说过要等我的命令,没想到……”

    “原来是你收买的刺客。”韩孺子怒火烧心,真想起身拔刀,狠狠砍下去。

    “没花钱,是别人介绍来的。妹夫,我是曾经想过要为柴韵报仇,可我发誓,我没想杀你,就算为了妹妹,我也不会这么做……”

    崔腾不停自辩,韩孺子连摆几下手才将他打断,“谁把刺客介绍给你的?”

    崔腾看了一眼东海王,沮丧地说:“是花虎王。”

    韩孺子一愣,自从宫变失败之后,花家人不是身陷囹圄,就是亡命江湖,没想到居然在碎铁城与他又发生了联系。

第一百五十八章 招供

    俊侯丑王布衣谭,名扬天下不虚传。

    俊阳侯花缤既是皇亲国戚,也是江湖豪侠,在朝堂的时候,花家连着江湖,逃至江湖的时候,花缤与朝堂的关系并未中断,就在一片紧锣密鼓的追捕声中,花缤与儿子花虎王仍受到一些勋贵家族的庇护。

    衡阳主发誓要为心爱的孙子报仇,一怒之下,甚至声称谁能杀死倦侯谁就可以继承侯位,其实她心里很清楚,任何一位柴家子孙,只要与谋杀废帝扯上关系,都将必死无疑,就算是宠爱她的武帝还活着,也不会宽恕这样的罪行。

    她需要非常手段,需要那些传说中来去无踪、杀人于无形的刺客,为了找到这样的人,她首先需要找到逃亡在外的花缤。

    柴家与花家的关系只能说是一般,衡阳主无处寻找隐姓埋名的逃犯,就在这个时候,崔腾登门了。

    崔腾与柴韵的交情非同一般,即使打得不可开交,也是朋友之间的冲突,崔腾怀念与柴小侯一块寻花问柳的日子,尤其是在诱引富贵人家女儿的时候,唯独柴韵同时兼具胆量与手腕,剩崔腾一个人,就只能以势压人,他试过,效果非常不好。

    崔腾前往柴府吊唁,与衡阳主抱头痛哭,很快就提到了报仇,尽释前嫌之后,又提到了俊阳侯花缤。

    花虎王是崔腾的另一位知心朋友,虽然比不上柴韵,但是彼此信任,花家父子逃亡的时候,曾在崔家的庄园里住过,几张通关文书也是从崔腾手里拿到的,因此一直保持联系。

    花虎王颇有豪侠气派,接到书信之后亲自回京面见崔腾——当然,他也没什么可怕的,愿意保护他的勋贵不只崔家,只要不是招摇过市,没有人真会抓他——还带来了衡阳主期盼的江湖高手。

    可惜,这些高手做不到来去无踪、杀人于无形,而且在当时的情况下,无论谁杀死倦侯,都会牵涉到柴家,于是花虎王定计:让四名江湖人混进倦侯的义军,到战场上伺机暗杀,栽赃给匈奴人,柴家人不受任何影响。

    崔腾那时候真想杀死倦侯,在马邑城,以及前往碎铁城的路上,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只是时机不对,他只能强行忍耐。

    在碎铁城,崔腾改变了主意。

    “我一直以为你和我们一样。”崔腾仍然跪在地上,时不时懊悔地拍打自己的脑袋,“所谓打仗就是来玩玩,顺便避避风头、拣点军功什么的,当你撵走多余的随从、把我关起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在装样子,无非是为了显示你与崔家无关,以此讨好太后……”

    崔腾想给自己一巴掌,手举起来,又有点舍不得,于是改为在额头上狠狠拍了一下,手掌生疼,脑袋也有点晕沉沉的,轻轻晃了两下,继续道:“可是到了碎铁城不久之后,我觉得你可能真是要做点事情,等你亲自出城当斥候,我终于相信你不是闹着玩。”

    东海王呸了一声,“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吗?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一直瞒着我。”

    “是花虎王特意提醒我不能向你泄密,他说你想法太多,不会专心为柴韵报仇……”崔腾倒是没有隐瞒。

    东海王又呸了一声,“当然不会,柴韵算什么东西,值得我为他报仇吗?”

    房门突然被撞开,张有才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神情惊慌,伸手指着崔腾,韩孺子点点头,示意这里没事,张有才退出,将房门关上,另一间屋子里的洪伯直显然已经招供。

    崔腾继续往下说:“我发誓,改变主意之后,我立刻命令王灵尚等人罢手,他们答应得挺好,没想到……没想到……”

    “没想到人家根本不把你的话当回事。”东海王冷冷地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愤怒神情,“你也不想想,那些江湖人讲的是义气,他们的的义气都在花虎王和花缤那里,跟你有什么关系?利用你而已。”

    崔腾垂头小声道:“花虎王亲口要求他们听我的命令……”

    东海王怒极反笑,向韩孺子摇头道:“瞧,就是这么一个蠢货。”

    韩孺子端正坐姿,开口道:“我不杀你……”

    崔腾立刻面露喜色,韩孺子抬起手掌,表示自己的话没完,“我不杀你,不是因为你带着援兵救过我,而是因为你是小君的哥哥。”

    “是一母同胞的哥哥,崔家的兄弟姐妹当中,小君和我的关系最好……哦,你接着说。”

    “可你对我动过杀心,亲情已断,从此以后,不要再对我提起小君。”

    “别这样啊,妹……倦侯,给我一次机会。”崔腾一下子急了。

    东海王轻叹一声,“笨蛋,倦侯的意思是说你得将功补过,或许还能恢复亲情。”

    崔腾疑惑地看向倦侯,见他点头之后,才露出笑容,“那还好,等你下次遇险,我一定拼命救你。对了,城里还有一名江湖人……”

    “洪伯直,他已经落网了。”韩孺子说。

    崔腾脸色一变,摸着自己的脑袋,“还好我认错认得早。”

    韩孺子心里清楚,这份“功劳”属于东海王,也不点破,说:“我问你一件事,你要老实回答。”

    “你问吧,我肯定老实。真的,我知道在大家眼里我就是一个纨绔子弟、一个废物,可我生在崔家,又不像你们两个有机会当皇帝,不当纨绔子弟还当什么?其实我也想建功立业,只是没有机会,在倦侯之前,我还没遇到过真敢训练勋贵子弟并让我们上战场……哦,倦侯想问什么?”

    “花虎王,还有那四名江湖人,有没有向你提到过望气者?”

    “望气者?”崔腾仔细想了一会,“没有。”

    “淳于枭、林乾风、林坤山、方子圣、袁子圣……望气者不只一位,名字很多。”

    “花虎王提起过一个人,叫……鲜于雄。”

    “就是他,花虎王说什么了?”

    崔腾更加仔细地回想,“大概意思是说,这位鲜于雄正在帮助他父亲东山再起,我说‘花家犯的是不赦之罪,怎么可能东山再起?’花虎王就不再说了。”

    韩孺子在桌子上重重一拍,站了起来。

    刚刚获得原谅的崔腾,吓得一哆嗦,马上哀求道:“我还没成亲,没给崔家传宗接代……”

    韩孺子没理他,看向东海王,“我犯了一个错误,把林坤山派到神雄关去了。”

    “你觉得望气者要杀你?可是……没理由啊。”

    韩孺子慢慢坐下,“望气者没想杀我,起码现在还不想,他们……顺势而为,可大势到来的时候,他们得保证自己真能有所为。望气者在悄悄布局,等待一个时机,或者杀我,或者辅佐我,那些江湖人本应一直潜伏在军中,可他们不了解望气者的真实用意,提前动手,坏了望气者的大事。”

    “你把望气者想得太厉害了吧?”东海王笑道。

    “不止如此。”韩孺子起身向外走去,崔腾和东海王不明所以,留在原处。

    在门口,韩孺子转身道:“崔腾,你留在这里,不准出屋半步。”

    “我留下,一个指头都不出去。”

    “你跟我来。”韩孺子推门出去。

    东海王不情愿地站起身,对崔腾说:“谁都有居于人下的时候,你不也是说跪就跪了?”

    崔腾笑道:“我没想当皇帝,所以不在乎居于人下,你不一样,嘿嘿。”

    “口无遮拦,有勇无谋,崔家早晚会亡于你手。”东海王出去追韩孺子。

    崔腾愣了一会,大声道:“崔家才不会灭亡,起码不会亡于我手,还有大哥和三弟呢,喂……”崔腾起身,喃喃道:“将军的屋子跟监牢没什么两样。”

    韩孺子对追上来的东海王说:“你应该给你舅舅写封信……”

    “不写。”东海王拒绝得很干脆。

    韩孺子也不劝他,自顾说下去:“望气者不会只在我一个人身边布局,那对他们没有多大意义,南军崔太傅、北军冠军侯、大将军韩星十有**都是望气者的目标,还有你。”

    韩孺子突然止步,“望气者不会对你弃之不理。”

    东海王不以为然地撇下嘴,“监视你的人,大概顺便也在监视我吧。”

    韩孺子笑了笑,继续前行,不管怎么说,他与东海王目前同在一条船上。

    走出不远,东海王道:“当心,你不能怀疑每个人,人至察至无徒,等你将所有可能的威胁都去除之后,身边也就没有人了。”

    “嗯,我有分寸。”韩孺子可以不杀那些心怀鬼胎的人,但是不能装糊涂,必须知道他们想做什么。

    一间厢房里,洪伯直正跪在床上求饶,他已经交待一切,只想保住自己的小命,什么江湖义气、豪侠风度,都被抛在九霄云外,他是一名窃贼,只想承担窃贼的责任。

    韩孺子和东海王进屋,看守洪伯直的蔡兴海和张有才躬身行礼,张有才问道:“怎么处置这个奸细?”

    “他招供了?”韩孺子问。

    “还没拷打就招了。”蔡兴海鄙夷地说,瞥了一眼东海王,继续道:“是花虎王将他们介绍给……崔二公子的。”

    “我知道了,还有别人吗?”

    “花虎王、崔腾,还有三人已死,就是这些,他没再招供别人。”蔡沧海说。

    洪伯直磕头道:“我没撒谎,将军想要谁的名字,我可以……”

    “花虎王给你们安排的任务都有什么?”

    洪伯直抬起头,“任务?一个是伺机暗杀……我也不明白王灵尚他们为何要提前动手。还有,让我们盯着……东海王。”

    “这个混蛋。”东海王恨恨地说。

    “还有呢?”

    “还有……没了,真没了。”

    韩孺子使个眼色,蔡兴海拔出刀,洪伯直一下子瘫软在床上,“我们的任务就这些,可我知道柴家人的事情,他们好像要杀谁。”

    “杀倦侯?”张有才问。

    洪伯直摇头,“不是,他们要杀的好像是自家人。”

    “自家人?”韩孺子心中一动,“是柴悦!”

第一百五十九章 乱前

    韩孺子的名单上记录着十一名“柴家人”,聚在一起的却有二十三人之多——亲情是可以培养的,一些人希望通过重重考验,能够得到柴家的认可,挤进京城最具实力的勋贵圈子之一。

    今晚他们要做的事情就是一次考验,参与者都很得意,因为他们要解决的是“家务事”。

    自从镇北将军整顿之后,勋贵营里再没有夜夜笙歌的景象,与普通军营一样,天黑不久就已安静下来。

    大概三更左右,不同的营房里走出一个个身影,悄没声地走向同一个地点,见面时互相点头致意。

    他们来见萧币。

    萧币是左察御史萧声的亲侄儿,大哥聚的是柴家之女,两家通婚,关系颇为紧密,被视为“一家人”,他即使不姓萧,也能成为这群“柴家人”的头目。

    他默默地点数夜色中的身影,受邀的二十三人全都准时到齐,这让他很满意,低声道:“走。”

    众人排成两行,跟在萧币身后,向军营大门口走去,腰间未悬刀剑,像是一队前往仓库领取器械的士兵。

    但是他们没有走出军营,在把头右手第一间房门前停下,其他人贴墙站立,萧币一人举手敲门。

    “哪位?”屋子里传来声音。

    “萧币,找柴参将有要事相商。”

    又等了一会,门打开了,萧币推门就进,后面的人鱼贯而入,开门者是柴悦的随从,吓得呆住了,不敢阻拦,也不敢叫喊,寻思片刻,自觉地退到角落里蹲下,另一名随从不住在这里,躲过一劫。

    柴悦从床上坐起来,身上穿着甲衣,腰刀就放在手边。

    参将的屋子稍大一些,二十多人挤在里面却也满满当当,萧币站在床前,轻轻拍了两下手掌,有人点燃一截小小的蜡烛,屋子里没有那么黑了,能够看清彼此的大致面容。

    萧币看着床上的人,说:“我们没带兵器。”

    柴悦犹豫片刻,将手边的刀往旁边挪了挪。

    “做出决定了吗?”萧币问。

    柴悦又犹豫了一会,“不能等围歼匈奴人之后吗?”

    “与匈奴人无关。”萧币冷淡地说,“这是要证明你到底是不是柴家人。”

    “我姓柴。”柴悦比屋子里的大多数人更有资格称得上是“柴家人”。

    “可你却背叛柴家、背叛公主。”萧币稍稍弯腰,盯着柴悦的眼睛,“大家都在,你能解释一下十天前为什么要去援救倦侯吗?”

    “崔腾找到了我,援救主帅是我的职责。”

    “柴家人的职责呢?公主立誓复仇的时候,你不在现场吗?”

    柴悦无言以对,过了一会,他跪坐在床上,诚恳地说:“那时候谣言甚嚣尘上,可现在事实已经很清楚了,杀害柴小侯的人是金家女儿,与镇北将军无关,他只是恰好在场而已。”

    “他还恰好护送金家兄妹北上,恰好放他们进入草原,恰好让他们领着匈奴人进攻大楚。柴悦,这件事咱们早就说清楚了:金家是仇人,倦侯也是。”

    柴悦沉默不语。

    萧币从怀里取出一封信,“这是前天送来的信,公主手书,她还不知道你救倦侯的事,可是对你已经非常愤怒,因为你好像已经铁心要给倦侯当忠仆了。”

    “这是大楚与匈奴之间的战争,不是柴家报私仇的时候。”柴悦做出最后的尝试。

    萧币冷笑一声,将信递过去,萧币摇摇头,没有接信,他相信这是真的,也能猜出信里会说什么。

    萧币收起书信,“废话少说,你还有一次机会,要么跟我们去攻打将军府,要么用你的刀自尽,以死向公主谢罪,我们给你作证。”

    “攻打将军府?”柴悦的第一反应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这群“柴家人”的胆大妄为。

    “你觉得我们不会成功吗?”萧币冷冷地问。

    “自从刺杀事件之后,将军府里每晚至少有一百名卫兵巡视,不可能,你们不可能成功。”

    “嘿,人人都说柴悦最善于审时度势,怎么也变得愚蠢了?倦侯自以为还是皇帝,视勋贵如草芥,在荒山上害死数人,惹下了大祸,已有信息从神雄关传来,北军右将军冯世礼要为侄子报仇,很快就会亲率大军来碎铁城,柴家人不过抢先一步报仇而已。至于将军府里的卫兵,我们自有办法解决。”

    “你又不姓柴,何必趟浑水?”

    萧币冷笑一声,身后有人道:“还说什么废话,柴悦,你没胆子报仇,也没胆子自裁谢罪吗?”

    柴悦长叹一声,伸手拿来腰刀,横握胸前,拔刀出鞘,萧币等人不由自主向后一仰,害怕柴悦会做拼死一搏。

    柴悦却没有这个想法,在昏暗的烛光中盯着自己的刀,“我可以自裁,但是请你们就此收手吧,大楚经不起折腾,应该齐心协力对付匈奴人……”

    “别给自己的胆小找借口。”萧币打断柴悦。

    柴悦再次叹息,屏住呼吸,正要刎颈自杀,外面突然又响起了敲门声,他一愣,其他人却是一惊,站在门口的一人转身问道:“是谁?”

    “晁化。”

    众人大惊,晁化是镇北将军的部曲主将,与勋贵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此番前来不像是有好事。

    萧币怒道:“柴悦,你敢泄密?”

    柴悦一脸茫然,“不是我,我纵然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与柴家的名声,也放不下京城的母亲和弟弟。”

    就是因为母亲和同胞弟弟还留在京城柴府,柴悦只能选择自裁“谢罪”,萧币等人也因此敢于上门要挟。

    “怎么办?”有人小声问。

    “杀了柴悦,冲出去。”

    “别胡闹,咱们人还没聚齐呢,先问问他有什么事。”

    还是门口那人,强自镇定,问道:“晁将军来此何事?”

    “神雄关来信,镇北将军派我来请柴将军前往府中议事,呃,快点,镇北将军很急。”

    屋子里的二十多人又展开小声议论。

    “他在撒谎,平时来请人的不是他。”

    “现在是半夜,可能他正好轮值。”

    “怎么办?这就冲出去吗?”

    “谁能看看,外面是不是还有其他人?”

    “好像……就他一个人。”

    “嘘,都小点儿声。”

    屋子里安静下来,外面的敲门声变得不耐烦了,“柴将军,请即刻动身,镇北将军在府里等着你呢。”

    萧币举起双臂,示意众人不要吱声,先是大声道:“马上就好。”然后低声道:“让柴悦去将军府,咱们分头联络城中将官,天明前进攻。”

    萧币是头目,做出的决定无人反对,即使有人心里觉得不妥,也都不吱声。

    萧币对柴悦说:“别多嘴,否则的话……”

    “我连命都不要了,还会多嘴?”

    萧币侧身,示意其他人往两边挤一挤,让出通道来,突然想起蜡烛还燃着,急忙转身吹灭,又觉得多此一举,却已来不及重新点燃。

    柴悦衣鞋俱全,从人群中走过去,打开房门,对外面的晁化说:“有劳晁将军久等。”

    晁化站在几步之外,冷淡地说:“我等多久都没事,镇北将军比较着急。”

    两人一个是勋贵之家的参将,一个是渔民出身的部曲首领,平时没什么来往,更算不上是朋友。

    晁化不再多说,带头向营外走去,随口问道:“怎么回事,勋贵营连大门也不守了?”

    “大概是躲起来休息了,等到天亮,我会调查该谁轮值。”柴悦不得不掩护房间里的那些“柴家人”。

    他的住处离营门不远,十几步路就到了,刚走出门口,他愣住了。

    街道上站满了士兵,看样子都是镇北将军的部曲。

    柴悦转身望去,犹豫着要不要提醒萧币等人。

    晁化替他做出决定,在他肩上一推,“快点吧,镇北将军已经等急了。”

    柴悦半推半就地向将军府走去,可心中还是不安,他现在的举动是在背叛柴家,虽然是受迫背叛,衡阳主却不会在乎,她不放过倦侯,也不会放过庶出的儿子,更不会放过府中的妾与子。

    “我不能见镇北将军。”柴悦转身向勋贵营跑去,顺手拔出腰刀,不是为了自保,而是要死在萧币等人面前,以保住母亲和弟弟的性命。

    晁化二话不说,猛地一冲,将柴悦撞倒在地,几名士兵上来,夺下腰刀,拖着他向将军府快步疾行。

    晁化没有跟随,做出几个手势,部曲士兵手持刀枪走进无人把守的勋贵营。

    柴悦被带进将军府大堂,里面点着一盏油灯,两边站满了将官与军吏,东海王、崔腾都在其中,镇北将军坐在主位上,对柴悦说:“大楚,还是柴家,你得做出选择了。”

    柴悦跪在地上,一身冷汗,“我的生母,还有弟弟,都在柴府……”

    韩孺子向前倾身,“你死了,他们还是朝不保夕,你活着,还有建功封侯、救他们脱离苦海的希望。柴悦,天下即将大乱,保国还是保家,你得马上做出决定。”

    “大乱?”柴悦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韩孺子手里一直握着一封公函,将“柴家人”一网打尽是他的原定计划,这封公函则是意外到来。

    “关内众多郡县发生暴乱,大将军命令碎铁城立刻出军剿灭匈奴人,然后进关平乱。”

    望气者林坤山预言过的“秋后暴乱”真的发生了。

第一百六十章 大军过河

    关东各地发生暴乱已有一段时间,只是消息刚刚传到碎铁城。

    暴乱发生得非常“不巧”,或者说“太巧”了,大楚的精锐军队多在戍边,关内兵力空虚,郡县只能勉强控制住本地暴乱,朝廷因此紧急调动边疆军队分赴各地平乱。

    楚军已为碎铁城伏击之计做出诸多准备,大将军韩星因此命令神雄关外的军队尽快出击,先解决匈奴人的威胁。

    柴悦一阵恍惚,刚刚还在悬念母亲和弟弟的生死,突然间却要考虑大楚的危机,他只能劝说自己,衡阳主虽然冷酷无情,未必就敢对无辜的家人下手。

    “三万北军什么时候到?”柴悦问,只凭碎铁城几千士兵不是匈奴人的对手,必须有大军支持。

    “已在路上,午时之前就到。”

    柴悦还是有些慌乱,稳了稳心神,“可咱们还不知道匈奴人主力在哪,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聚在了一起。”

    韩孺子正为此事担心,“事情都赶在了一起:朝廷希望尽快出击,金纯保又带来了匈奴人分裂的消息,大将军或许觉得这是一个可趁之机。”

    柴悦看了一眼两边的将官,觉得自己不宜说得太多,可有件事他必须问个清楚,“将军,勋贵营……”

    “不急,匈奴人才是眼前要务。”

    柴悦稍松口气,“柴家人”暂时无忧,虽然那些人逼他自裁谢罪,他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杀。

    三万北军来得比预料更早,天亮不久,先锋部队已到,没有进城,直接过河,前往对岸选地扎营,只派数名军吏与城中接洽。

    此后一只只军队陆续到来,全都绕过碎铁城,去往河对岸。

    离午时还差一个时辰,北军右将军冯世礼到了,同样没有进城,在城外设置了临时军帐,请镇北将军出城会面。

    这个要求有点不同寻常,冯世礼的职位比韩孺子要高一级,节制神雄关至碎铁城的全部军队,本应进城置府,他却宁愿留在城外。

    韩孺子不能不服从命令,安排好城中事宜,只带柴悦和几名侍卫出城。

    上千名士兵组成数层人墙,数不尽的旗帜在风中飘扬,留出的道路很窄,两边的枪戟几乎触手可及。

    韩孺子等人下马,侍卫被拦住,只有他与柴悦获准进帐。

    冯世礼四十多岁,年纪不算太大,皮肤白净,容貌儒雅,若不是身上穿着盔甲,他会更像是文臣。

    帐篷里还有十名持戟卫士保护右将军,冯世礼正坐在书案后面查看卷宗。

    柴悦身份低,上前磕头行礼,韩孺子只需点头。

    冯世礼没有回应,将一份卷宗看完才抬起头,像是刚看到两人,笑道:“镇北将军已经到了,请坐。”

    有卫士搬来一张凳子,韩孺子能坐,柴悦站在他身边。

    冯世礼看着镇北将军,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镇北将军见到匈奴人了?”

    “是,我在公文里说得很清楚。”

    冯世礼轻拍桌上的卷宗,“我看到了,有点小麻烦,不要紧,很容易解决。先说重要的事情吧。”

    韩孺子觉得对方是有意提起“小麻烦”但又不说明,他也不追问,冯世礼的目光转向柴悦,“伏击匈奴人的计划是你最早提出来的?”

    “是,卑职浅见,幸得大将军重视。”

    “好像不太成功啊。”

    柴悦脸色微红,大军埋伏已久,入冬在即,匈奴人却没有如他所预料的攻击碎铁城,的确不太成功,“卑职愚钝……”

    “不算什么,这种事常有,谁也不能做到料事如神,对不对?”

    冯世礼迟迟不进入正题,韩孺子问道:“大军北上,是要与匈奴人开战吗?”

    冯世礼点点头。

    “找到匈奴主力了?”

    冯世礼又点点头。

    帐篷里突然间谁也不说话,变得有些尴尬,韩孺子深深厌恶这种无聊的故弄玄虚,脸上却露出微笑,挺直身板,正襟危坐,好像所有问题都已再清楚不过。

    冯世礼仿佛刚刚睡醒,猛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来,从桌上翻出一份公文,“有消息声称,东单于病故,札合善王子急于争夺单于之位,因此聚集所有骑兵,正往西去,大将军命我拦截,两三日后会战。”

    韩孺子和柴悦互相看了一眼,这是他们都不知道的消息。

    “消息准确吗?”韩孺子问。

    “大将军相信,北军大司马也相信,这消息不可能不准确。”

    韩孺子不想再这样周旋下去,站起身,问道:“冯将军见过金纯保了?”

    “见过了,他说了一些挺有意思的事情。”

    “依我猜测,那很可能是札合善故意灌输……”

    冯世礼抬手阻止镇北将军说下去,以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大将军已经下令了,我想咱们还是少猜测多做事吧。”

    韩孺子争不过这样的官场老滑头,只好说道:“冯将军希望碎铁城守军做什么?”

    “不是我希望,是大将军的命令。”冯世礼拿起另一份公文,打开看了一会,嗯嗯几声,合上公文,“碎铁城守军要跟我一块去阻击匈奴人。”

    “总得留一些人守城,以防万一。”

    “那就把勋贵营留下吧,足够了,反正这是一场必胜之战,要他们无用,还尽惹麻烦。”

    韩孺子以为冯世礼要说起阵亡的侄子,结果他话锋一转,“镇北将军可以选择守城或是出战。”

    “我留下守城。”韩孺子没有逞强的打算。

    冯世礼含笑点头,好像早就料到会是这样,“好吧,那就这样,镇北将军请回,天黑前派守军过河,不可违时。”

    直到会面结束,冯世礼也没有提起私事。

    回城的路上,柴悦沉默不语,韩孺子猜到了他的想法,说:“你想参战?”

    “我就是为这个来塞外的。”

    “你不认为那可能是个陷阱吗?”

    “就因为可能是陷阱,我更要去,镇北将军……应该能够理解。”

    韩孺子当然题解,柴悦左右为难,留在镇北将军身边,会更加激怒衡阳主,而且他急于立功,即使希望微弱,也要去争取。

    韩孺子刚刚将柴悦救下,却不得不放他走,“好吧,你带兵过河,希望我的猜测是错误的。”

    柴悦抱拳称谢,在城门口他说:“卑职斗胆奉劝一句,请镇北将军稍忍一忍,不要对勋贵营下手,到目前为止,冯将军还找不出镇北将军的大错。”

    韩孺子笑了笑,“用不着忍,我本来就没想做什么,只是吓唬一下他们。”

    部曲营归韩孺子私人所有,不受军令管辖,仍然留在城内,剩下的将近三千名士兵,包括碎铁城原有的老弱士兵,全都奉命出城,过河与冯世礼的大军汇合。

    城里一下子空了许多。

    韩孺子到勋贵营走了一圈,听说不用上战场,并非人人高兴,未来无忧的勋贵子弟毕竟是少数,更多人希望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留在城中等于失去了一次机会。

    绝大多数人仍然相信,三万多楚军肯定能战胜一万匈奴骑兵。

    但是勋贵子弟们都有点害怕镇北将军,不敢当面质疑。

    二十三名“柴家人”还被关在柴悦的屋子里,韩孺子一进去,他们跪成一片,没一个敢站着说自己要报仇。

    韩孺子也不多说,直接下令将这些人带走,关进正式的监牢里。

    回到将军府,冯世礼所谓的“小麻烦”正等着镇北将军。

    大将军麾下的三名军吏来调查镇北将军带兵伺察、被匈奴人围困的经过,三人表现得很恭敬,对镇北将军只问了几句话,对其他人却是事无巨细,全要问个清楚,杜穿云、房大业等人都被询问了将近一个时辰,还有一些人已经随军出城,另有军吏向他们问话。

    韩孺子这才明白冯世礼为何隐忍不发、为何要让碎铁城守卫过河。

    住在府中的东海王赞扬冯世礼,“这个老滑头,带兵打仗没什么本事,微文深诋倒是一把好手,他不该当将军,应该去刑部当官。你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伺察队伍碰上敌人很正常,伤亡更是常有的事,可你是镇北将军,通常情况下是不会亲自当斥候的,人家笔锋一转,不说你是伺察,而说你率兵冒进,遭遇匈奴人,伤亡过半,这就是重罪,至少削你几千户,你这个倦侯可就更穷了。”

    在那次遭遇战中,匈奴人伤亡更多,但是按照大楚军法,本军伤亡三成以上,即使获胜也只能功过相抵,本军伤亡五成以上,有过无功。

    关键就在于韩孺子所率领的百名将士是斥候还是一只正式的军队,军法对前者宽宏,对后者则极为严苛。

    “看来我要感谢那些‘柴家人’了。”韩孺子说。

    “你想出什么诡计了?”东海王笑着问,他现在置身事外,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危,“小滑头对老滑头,有意思。”

    “‘柴家人’逼柴悦自尽、意欲制造兵乱进攻将军府,是重罪吧?”

    “当然,比你兵败的罪还大,严格来说,你现在就能以军法将他们砍头。”

    “留着他们的脑袋更有用,大将军派来的三名官吏还在,待会让他们去审审‘柴家人’。”

    东海王想了想,笑道:“这不是诡计,这是妙计,那些‘柴家人’与你有仇,只要他们声称你是带兵伺察,军吏再怎么妙笔生花,也改不了说辞。”

    “脱罪事小,关键是那三万多楚军,万一进入匈奴人的陷阱……”

    “那也与你无关,对你来说,没准还是好事呢。”

    如果好事要靠牺牲三万楚军才能得到,韩孺子宁愿不要。

第一百六十一章 碎铁城不够高

    房大业真是累坏了,仿佛年久失修的车辆,看着还很完整,出去推行一圈,就有散架的危险,在那场战斗中,他没有受伤,回城之后却足足休息了五天才恢复过来,能够下床行走,精神仍显委顿,只有肚子还是高高鼓起。

    他不用扛旗,不用干活,守城士兵过河与大军汇合的时候,他因为名籍在囚徒册上,也不用随军,每日里无所事事,像普通的老人一样,在街上闲逛,或者在阳光下一坐就是半天。

    他最喜欢的地方是城墙,经常在上面走来走去,没人拦他,一名小兵跟在后面,肩上挎着一张折凳,随时为老将军打开。

    这天下午,房大业坐在折凳上,裹着披风,向西遥望流沙城,耳畔只听得风声飒飒,小兵趴在墙垛中间,百无聊赖地往城下扔石子儿。

    韩孺子登上城墙,示意卫兵留在原地,独自走到老将军身边,与他一块遥望,两人都不说话。

    小兵听到脚步声,回头看见镇北将军,吐了吐舌头,呆呆地站了一会,终于反应过来,撒腿跑开了。

    “房老将军无恙?”

    “嗯,还能喘气儿。”

    “我这几天一直在忙,没过来感谢房老将军。”

    房大业扭头看着镇北将军,“谢我什么?”

    “感谢房老将军的救命之恩。”

    房大业低头想了一会,“如果每次战斗之后,将军都要感谢部下的‘救命之恩’,你会欠下许多人情,直到你根本还不起。”

    韩孺子笑了笑,“合格的将军会怎么做?”

    “请大家吃喝、给予奖赏,最重要的是评定军功,越快越好,私人感谢只是一时,军功才是一辈子的事。不过这回的战斗伤亡过多,应该不会有军功了。我能坐在这里晒太阳,就是最好的奖赏。”

    韩孺子走到小兵刚才站立的地方,俯身向下望去,碎铁城建在荒野之中,远远看去一点都不高耸,站在上面才能察觉到城墙的高度。

    “房老将军觉得楚军此战胜算几何?”韩孺子转身问道。

    房大业寻思了一会,“给我一张弓,再有一点运气,我能射中几百步以外的敌人,可就这么远了,比这更远的距离,我一无所知。”

    “房老将军了解匈奴人……”

    “农民了解庄稼,担任农官的可不是农民,我就是一名士兵,除了打仗,其它事情什么都不懂,天生要被人管,而不是管人。”

    韩孺子笑了笑,想让房大业开口说出心中的想法,比让他弯弓射箭困难多了。

    “能说说齐王父子吗?”

    房大业扭头盯着他,目光中似乎有一股怒意,“可以,你是镇北将军,说什么都行。”

    “你觉得他们冤枉吗?”

    “不冤。”

    “那你为什么……还要劫狱救齐王世子呢?”

    “因为我不是刑吏,齐王父子冤枉与否不由我来判定,我是世子的保傅,自然要尽保傅的职责。”

    “嗯,很好,你现在是辅军校尉了,尽你的职责吧。”韩孺子取出一封委任书,走到房大业身前,递了过去。

    房大业疑惑地接在手中,打开看了一会,“你替我出钱赎刑?”

    “大将军愿意供养我的部曲一年,省下不少钱,正好为房老将军赎刑。”

    房大业沉默了一会,“即使赎刑我也只是一名庶民,这个‘辅军校尉’是怎么回事?”

    “是我任命的,你以后就是我部曲中的辅军校尉。”

    房大业不语,不像是受到恩惠,倒像是被人算计了。

    “当然,如果你不同意,随时可以回乡与家人团聚,你不再是囚徒了。”

    房大业缓缓站起身,比韩孺子高出足足一头,“你的野心太大,实力却太弱,跟着你,我怕连全家人的性命都搭进去。”

    韩孺子也不辩解,“我已备好三百两白银以及相关文书,房老将军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吧。”房大业拣起折登,转身离去。

    韩孺子看着那张宽大佝偻的背影,心中患得患失,直到房大业顺台阶走下去,他才惋惜地叹了口气。

    韩孺子走到北城,向河对岸望去,大军营地隐隐可见,里面却没有多少人,三万楚军几乎全军出动,前往预定地点阻击西撤的匈奴人,按照预期,战斗应该已经结束,只是消息尚未传来。

    泥鳅匆匆跑上来,“将军,林先生回来了。”

    韩孺子吃了一惊,没想到林坤山还敢回来见自己,急忙下城墙,骑马回府。

    林坤山正在厅里与东海王相谈甚欢,看见倦侯,立刻起身行礼,“倦侯见谅,林某未能完成所托之事,回来得也晚了。”

    林坤山奉命去劝冯世礼不要相信金纯保的话,结果大军还是赶来阻击匈奴人,而他又耽误了几天才回来,的确不应该。

    韩孺子曾经怀疑望气者与关内的暴乱有关,这时反而不能说了,笑道:“回来就好,我还以为林先生遇到了意外,没有林先生,我就像失去了左膀右臂,做什么事都不顺利。”

    东海王没动,一直坐在椅子上,笑吟吟地听着韩孺子说谎,觉得很有趣。

    林坤山长揖,“倦侯过奖,我若是臂膀,也是无用的臂膀,在倦侯身边待了这么久,没帮上什么忙,反而有辱使命。”

    “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关内暴乱,朝廷急于结束与匈奴人的战争,韩大将军和冯右将军都要奉命行事,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劝他们抗命。”

    两人彼此客气了一会,林坤山道:“说到意外,我在神雄关的确为一些事情耽搁了几天。”

    “哦?林先生请坐。”

    林坤山坐下,正色道:“过去的一个月里,关内各郡县频生暴乱。”

    “正如林先生之前所料:入秋必有大乱。”

    林坤山长叹一声,“倦侯以为我预料得准,却不知道我比倦侯还要意外。”

    “怎么会?暴乱不是望气者煽动起来的吗?”

    林坤山苦笑不已,“望气者怕的就是这种想法,说实话,的确有一些望气者分赴各地体验民间疾苦、观察大势所趋,以为入秋之后会有暴乱,我们可没煽动任何人,只是旁观而已。”

    韩孺子笑了笑。

    林坤山继续道:“可暴乱的范围与规模出乎我们的意料,我在神雄关接到淳于恩师的信,恩师认为大势混乱,已无人能看清走向,更不能预测未来,恩师让我提醒倦侯:在这种时候,最好远离是非,明哲保身,大乱过后,方可顺势而为。”

    韩孺子笑道:“林先生在神雄关可曾遇见花家人?”

    “花家人?”林坤山一愣。

    “俊阳侯花缤和他的儿子花虎王。”

    “哦,那个花家,在神雄关碰不到他们,倦侯可能还不知道吧,花家父子落草为寇,在南方云梦泽称王了,吸引了不少江湖好汉和贫穷百姓,关内郡县暴乱,他们获益匪浅,据称已经聚众两三万人。”

    东海王吃惊地说:“花缤称王了?他是嫌死得不够快吗?望气者跟花家关系不错,也不劝劝他?”

    林坤山笑道:“望气者只顺势不逆势,俊阳侯执意称王,谁也劝不住,我们不会白费功夫。”

    “还会给俊阳侯出出主意,帮助他称王造反。”韩孺子补充道。

    林坤山笑了一会,“如果真有望气者前去辅佐俊阳侯,我不会意外,但我的确不太了解那边的情况,对了,俊阳侯现在自称‘云梦王’,或者‘云王’。”

    “嘿,我看是‘做梦王’。”东海王是真正的宗室诸侯,对那些自称王者的外姓人充满了鄙视。

    望气者不可信,但韩孺子还不想除掉他们,于是道:“不管怎样,欢迎林先生回来,也谢谢淳于先生的提醒,我会老老实实留在碎铁城,除非朝廷调我入关,我不能做抗旨不遵的事情。”

    “那是当然。”

    东海王察觉到自己的在场有点多余,起身笑道:“你们聊吧,我去找崔腾,他跟花虎王交情最好,现在人家是‘王子’了,看他还得意不。”

    东海王告辞,张有才又进来了,“主人,房大业来府上领银子和文书……”

    “都给他。”韩孺子说,他眼下还用不到房大业,不如放老将军回乡。

    张有才退下,林坤山道:“房大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倦侯就这么让他走了?”

    “强留无益,不如做点好事,这也算‘顺势而为’吧。”

    林坤山大笑,“倦侯深得精髓。”随后收起笑容,探身道:“无为而无不为,既要顺势,也要造势,还要有为。”

    “林先生的话太高深了,我可听糊涂了。”

    “天下已乱,譬如洪水滔天,人力不可与之争强,但是也得找个高点的地方避难,等到水落石出,才有资格顺势而为。”

    “碎铁城不够高吗?”

    “碎铁城孤悬塞外,无地无民,北邻匈奴,随时会被攻陷,南隔雄关,一旦有事,进退不得,非但不高,实是洼中之洼。”

    “这么说,林先生从淳于先生那里得到建议了?”

    林坤山点头,“恩师建议倦侯夺取神雄关,那里够高。”

    韩孺子笑道:“我是宗室列侯,朝廷委任的镇北将军,怎么会‘夺取’神雄关?何况我手下只有部曲千人,拿什么夺关?”

    “夺关不在人多,在时机,眼下就是时机,三万楚军现在河北与匈奴人作战,关守吴修奉命回京,神雄关没有主帅。”

    “吴修回京了?”韩孺子真的吃惊了。

    吴修是皇帝的亲舅舅,他在这个时候回京,似乎预示着什么。

第一百六十二章 后悔

    前线传来消息,大获全胜,根本没有任何埋伏。

    一万匈奴骑兵带着大量牲畜仓皇西撤,被楚军打个措手不及,几乎全军覆灭,只有少数人逃出生天。

    大军在外,不好供养,冯世礼命令两万多人回碎铁城待命,自带五千人追赶匈奴人,务必要活捉或者杀死漏网之鱼札合善。

    韩孺子有点尴尬,但也很高兴,楚军大胜比他的预测与面子重要得多。

    这天上午,韩孺子送走了老将军房大业,迎来了第一批回归的楚军,下午,他与东海王一块去观河城迎接另一批楚军,这批楚军由柴悦率领。

    观河城废墟已得到清理,以供大军通过,时值深秋,河水清浅,更不成为障碍。

    东海王极少出城,看着废墟发了一会感慨,然后扭头笑道:“咱们算是白来一趟,在碎铁城受了几个月的苦,结果寸功未立。”

    “只要楚军获胜就行。”

    “是啊,只要楚军获胜……不用在碎铁城过冬了吧?”

    “要看朝廷怎么安排,大军肯定要进关平乱,可碎铁城也得有人守卫,明年还有更大规模的战争……”

    东海王靠近韩孺子,低声道:“林坤山对你说什么了?”

    韩孺子看着那双狡黠的眼睛,也问道:“他对你说什么了?我回府的时候,看你们谈得挺开心。”

    东海王笑了几声,“他想撮合我与舅舅合好如初。”

    “这对你来说是件好事。”

    “好事?心被至亲之人扎了一刀,伤还没好呢,就想让我忘掉仇恨,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东海王可不会轻易原谅那些背叛自己的人。

    “要不然怎么叫‘至亲’呢?”

    东海王哼哼几声,“该说你了,林坤山肯定给你出什么主意了。”

    “他建议我夺取神雄关。”

    “哈,他疯了吗?先不说朝廷同不同意,你就算有十万大军,也未必能攻下几百人驻守的神雄关。”

    “不用十万大军,几个人就行,吴修回京了,神雄关眼下没有守城大将。”

    “吴修回京了?”东海王一愣,对这件事更感兴趣一些,“奉命回京?私自回京?回京干嘛?”

    “林坤山说他不知道,神雄关封锁消息,他也是偶然得知。”

    “嗯,奇怪。”东海王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卫兵,再次凑近韩孺子,“咱们……你真应该夺下神雄关,然后请朝廷封你做守关将军。”

    “师出无名,既难服众,也很难取得朝廷认可。”韩孺子不认为事情会这么简单。

    “师出无名?关内不是在造反吗?你占据神雄关是为了平乱啊。朝廷认可……先让韩星封你一个官儿,大将在外,可以便宜行事,既成事实之后,朝廷一般情况下会承认。”

    韩孺子笑着摇头,以他的身份,做出的任何事情都不是“一般情况”。

    “留在碎铁城就是等死,冯世礼肯定要为侄儿报仇,还有柴家,你算是彻底将衡阳主得罪了,她更不会放过你。”

    “回来了。”韩孺子指向前方。

    柴悦率领一只军队回城,押送着大量俘虏与牲畜。

    得胜的楚军这回没有在城外扎营,直接入住碎铁城,他们在这里只是暂住,等右将军冯世礼赶回来,大军将赶赴神雄关,稍事休息之后,还要参加关内的平乱之战。

    与城内将官交接完毕,柴悦来府中拜见镇北将军,感谢他的迎接,也带来一些新消息。

    “镇北将军没有猜错,匈奴人的确是在引诱楚军进攻。”柴悦连盔甲都没换,风尘仆仆。

    韩孺子惊讶不已,“可是楚军大胜,听说匈奴人只有那一万骑兵,别无援军。”

    柴悦将房门虚掩,走到镇北将军面前,严肃地说:“事情怪就怪在这里,抓获俘虏之后,我在行军途中审问过一些匈奴权贵,他们证实札合善的确策划了计谋,几天前他们还接到东单于的来信,说是一切顺利,结果到了约定日期,楚军来了,匈奴大军却没有出现。他们很困惑,也很愤怒,看样子不是在说谎。”

    “这真是……”韩孺子不知该怎么说,世事就是这么复杂,自己猜对了,却失去一场胜利,冯世礼冒险出兵,结果建立大功,“冯右将军向西追败,岂不是很危险?”

    “我一得到消息就派人去通知冯右将军,他不会追出太远,应该没有危险,奇怪的是单于大军究竟发生了什么?竟然耽误日期,白白牺牲了一万骑兵。”

    “难道东单于真的病故?”

    “或许吧,那可真是大楚的幸事,以匈奴人的惯例,单于升天,众王子夺权之战少则三五月,多则十余年不止,大楚又有一段安稳,可以专心平定关内暴乱。”

    “恭喜柴将军立功,朝廷必有重赏。”韩孺子笑道,事情就是这样,再猜下去也是无用。

    “一点小功而已。”柴悦也露出微笑,这点小功对他来说至关重要,只要得到朝廷封赏,就是为柴家增添荣誉,生母与弟弟就能过得好一点,不至于受到生命威胁,“冯右将军所携五千将士皆是亲信,活捉札合善,大功一件,若是真赶上东单于病故——没准会是奇功,封侯增爵不在话下。”

    两人互视片刻,同时笑了一声,因为他们都心生嫉妒,并为此感到可笑。

    韩孺子叹口气,“流年不利,不对,应该怪我自己,被匈奴人围困之后,变得太小心、太谨慎,到手的机会就这么溜走了。”

    “小心谨慎方得长久,镇北将军做得没错。反倒是我,策划多日,鼓动镇北将军从马邑城转至碎铁城,结果这场战斗却与我的计划没有多少关系。”

    “没有你的计划,三万北军就不会驻守在神雄关外的山谷里,也就没机会阻击匈奴人,所以你的计划还是很有用的。”

    两人又聊了一会,柴悦道:“俘虏当中又有一名金家人。”

    韩孺子眉毛微扬,柴悦继续道:“金家的小姐不知去向,可能是与札合善一块逃走了,金纯忠被楚军俘获,我审问过他,他托我向镇北将军道歉。”

    “道歉?”

    “嗯,他说自己太蠢,非要回草原,没有留在……镇北将军身边,如今后悔莫及。”

    “那是他的选择。”韩孺子耸下肩,他不欠金家任何人情了,用不着担心金纯忠的安全,更用不着救他的性命,金家兄弟都是俘虏,该怎样就怎样。

    柴悦观察片刻,“三到五日,冯右将军就能回来,明天我要押送俘虏先去神雄关,镇北将军……”

    “嗯,我就不送行了,望柴将军早日飞黄腾达。”

    柴悦再不多说,向镇北将军深鞠一躬,告辞退下。

    韩孺子独自在房间里坐了很久,他没能留下老将军房大业,如今又要送走柴悦,柴悦虽然未立大功,但是肯定会升迁,大将军韩星似乎也很欣赏他,没有意外的话,柴悦前途无量。

    两名大将就在眼前,韩孺子却无力收服,不能不心生遗憾,可他没有办法,一名小小的镇北将军无力许下荣华富贵,自然也就得不到追随者效忠,房大业、柴悦这些人与食不裹腹的渔民不同,他们有更远大的追求。

    楚军一队队回城,心情极佳,碎铁城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严格的军法也放松了,成群的士兵走在街上,喝酒、吵架、斗殴,只要不死人就行,一些军营里甚至出现了半裸的女人,嬉笑着与醉熏熏的将士互相追逐。

    韩孺子在城里转了一会,惊讶万分,找来部曲营的头目晁化,问他城里哪来这么多酒,还有那些女人是怎么回事,城里明明只有少量女囚,洗衣舂米,极少与将士们接触。

    晁化直挠头,“我也纳闷,酒嘛,大家都藏了一些,女人就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了,从地里冒出来的?但我敢保证,部曲营里肯定没有。”

    韩孺子也只能苦笑。

    晁化趁机说道:“大家没上战场,都挺烦恼的,能不能……”

    “反正明天天亮之前,我不再出府。”

    晁化明白话中的意思,乐呵呵地走了,当兵太辛苦,即使没立功的人也要时不时放纵一下。

    蔡兴海、刘黑熊等人回来得晚一些,安顿好士兵之后,也来拜见镇北将军,他们对匈奴人发生了什么意外不感兴趣,兴高采烈地谈论战斗情形,半个时辰之后才告辞。

    杜穿云的伤养得差不多了,过来恭贺,等两人一走,他向倦侯埋怨道:“一场大战啊,而且是咱们人多,匈奴人少,就这么错过了,倦侯,你不后悔吗?”

    张有才将不会说话的杜穿云推了出去。

    实话实说,韩孺子后悔了,整个秋天,四处冒险的是他,结果却在最后一刻退缩,失去了一次难得的立功机会。

    二更过后,韩孺子快要上床休息,东海王跑了进来,挥手让张有才出去,认真地说:“我有一个办法。”

    “什么?”

    “我有一个办法让你安全夺取神雄关,舅舅不是想跟我合解吗?好,我给他写封信,让他给予你掌管神雄关的权力。”

    “崔太傅是南军大司马,我既非他的部下,神雄关也不是南军的管辖范围。”

    “这不重要,关键是神雄关没有将领,咱们……你趁虚而入,先夺关,再要名份。”

    “然后呢?守着神雄关我能做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吴修回京必有蹊跷,拿下神雄关,咱们……你才有机会也回京城。”

    “如果吴修回京只是办理私事呢?”

    “这就是冒险啊,韩孺子,你不是最爱冒险吗?”

    “让我考虑一下,楚军大胜匈奴人,我没参与就算了,还要趁机夺关,实在不应该。”

    “对别人不应该,对你自己却是应该,好好想想吧,你得快点做决定,冯世礼一回来,机会就没了。”

    韩孺子睡不着了。

    三更过后,韩孺子刚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会,就被张有才推醒,又有一队楚军回城,带来的却不是好消息,终于让韩孺子下定决心。

第一百六十三章 突然出现的匈奴人

    夜里回城的楚军数量不多,只有十来个人,他们跟随右将军冯世礼追逐溃逃的匈奴人,途中与大军分离,结果撞见一只庞大的匈奴军队,他们不敢露面,策马狂奔,找不到右将军,于是一路逃回碎铁城。

    他们真是吓坏了,一路上几乎没有休息,人人嘴唇发干,脸上全是汗水与灰尘,找不到上司在哪,于是被送到将军府。

    消息来得太突兀,韩孺子必须谨慎对待。

    “你们在哪看到匈奴大军?”

    “离此不到两日路程的一片草原上。”

    “草原上?不是山谷?”

    士兵们一块摇头,“是草原,匈奴大军驻营休息,营地一眼望不到头,只怕有几十万人!”

    他说得太夸张了,韩孺子没法相信,想了想,问道:“你们当真看到了匈奴人营地?”

    “看到了。”士兵们异口同声地说。

    “再想想,仔细想想。”韩孺子与匈奴人只遭遇过一次,但他看过不少书,那里面都说匈奴军队虽然规矩不多,但是驻营时必然远派斥候,这十多人居然能一路奔到营地附近,有点不同寻常。

    就算一部分匈奴贵族习惯了中原的生活,大军也不至于丢掉从前的好习惯。

    士兵们呆呆地想了一会,其中一人道:“牛二,你确实看到营地了吧?”

    众人的目光看过去,被叫作牛二的士兵面露慌张,好一会才说:“远远看了一眼……可咱们的确遇见不少匈奴人。”

    这回大家同时点头,非常肯定。

    韩孺子不得不从头问起,终于弄清了大致事实。

    冯世礼率军追赶逃跑的匈奴人,两天前的上午将札合善等百余人包围,战斗本应是一边倒,可是突然刮起一阵大风,打乱了阵形,楚军各自为战,牛二等二十几人发现一名骑着骏马的匈奴人,于是追了上去。

    没多久,他们发现跑在前方的匈奴人是名女子,以为那是札合善的妻女,于是决定活捉,谁想到那名女子不仅骑着一匹快马,而且箭术精湛,每到快要被包围的时候,总能射中一两人,冲出一道缺口。

    就这样追追打打,楚军被激怒,不想要活口了,也向她射箭,却没有射中,到了下午,楚兵突然发现侧翼有一队匈奴骑兵,数量比他们多得多,急忙停止追赶,调头回撤,那队匈奴骑兵并未紧追,而是迎向匈奴女子,将她带走了。

    楚兵越想越不对劲儿,牛二大着胆子驶上山坡,结果看到了无边无际的营地,但他也承认,望的时候正对着夕阳,看得不是很清楚。

    “但是有声音,咱们都听到了,对不对?”牛二急于得到同伴的认可。

    其他人都点头,“没错,那是千军万马奔驰的声音,轰轰响,地面都在颤抖。”

    回想当时的场景,士兵们骇然失色。

    他们想与右将军汇合,一时间找不到回去的路,只得向东没命奔逃,一天两夜之后,终于回到碎铁城。

    “匈奴骑兵看到你们,却没有追赶?”韩孺子问。

    “我们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匈奴人喊了几声,我们听不懂。”牛二说。

    韩孺子立刻命人找来柴悦和蔡兴海。

    柴悦还好,没有参与满城狂欢,蔡兴海却是酩酊大醉,被浇了一盆凉水才清醒过来,听说匈奴大军就在附近,酒劲儿立刻全没了。

    牛二等人是在前天下午遇见匈奴人的,如果对方一直东进,那么离碎铁城已经没有多远。

    “这不可能,我们也担心会有埋伏,所以特意派人四处伺察,没见到匈奴人的影子。”蔡兴海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

    柴悦提醒道:“斥候都是战前派出去的,获胜之后就没派过。”

    韩孺子让柴悦和蔡兴海再次询问那些楚兵,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沉思默想,一会之后,命张有才去请东海王、泥鳅去传崔腾。

    东海王先到,看样子并没有睡觉,笑道:“怎么,想通了?”

    “你给崔太傅写信,然后跟我一块去神雄关。”

    “不是我本人去的话,可能没用。”

    “让崔腾去。”

    “好吧。”东海王并未坚持,“就按你说的来,事成之后,也给我请个官儿当当。”

    张有才铺纸研墨,东海王的信写到一半,崔腾睡眼惺忪地来了,怒声怒气地问:“找我干嘛?大半夜的。”说罢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听说要让自己去见父亲,崔腾一下子清醒了,“我去!什么时候出发?”

    “天亮时我们送你去神雄关。”韩孺子说。

    东海王写好了信,等它干透,转身对崔腾说:“快去快回,别在路上耽搁,这可是要命的大事。”

    “放心吧。”崔腾拍胸脯保证。

    东海王还是不放心,“让杜穿云跟着他。”

    “不用。”崔腾一个劲儿摇头,他虽然与杜穿云尽弃前嫌,但是不希望被人监视。

    韩孺子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又让泥鳅去叫杜穿云,来回踱了几步,将张有才叫过来,附在耳边小声交待了几句,张有才点头,拿着笔墨匆匆出门。

    东海王笑道:“你这是怎么了?突然改变主意,还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的确是如临大敌,匈奴大军离此大概不到一日路程。”

    崔腾吓得一哆嗦,“怪不得派我去见父亲,妹夫,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杜穿云和泥鳅来了,默默地站在一边。

    东海王一脸疑惑,“哪来的匈奴大军?”

    柴悦和蔡兴海正好走进来,神情严峻,他们问得比韩孺子还要详细,最终确认那些楚兵所言非虚。

    “逃跑的匈奴女子,很可能是金家的女儿。”柴悦看了镇北将军一眼,继续道:“可她不像是诱敌深入,更像是偶然碰上的,这就非常奇怪了,札合善竟然不知道这只匈奴大军的到来……”

    韩孺子也有疑惑,但他决定先做事,“那只匈奴大军是存在的?”

    柴悦和蔡兴海互视一眼,同时点头称是。

    “既然如此,冯右将军和他的部下凶多吉少?”

    柴悦和蔡兴海再次点头,东海王插口道:“等等,冯世礼凶多吉少,这些楚兵是怎么逃回来的?”

    “他们是被匈奴人放回来的。”柴悦道,他对匈奴人的了解稍微多一些,“这大概是一种威胁,想在碎铁城制造混乱。”

    “愚蠢。”东海王评判道。

    韩孺子却正需要这种“愚蠢”,他看向屋中数人,说:“事发突然,冯右将军生死未卜,我是镇北将军,奉命驻守碎铁城,有资格接管全部楚军吗?”

    此时城里共有楚军两万多人,冯世礼已经指定了两名亲信副将暂时掌管全军,按理说没镇北将军什么事,要不是两位副将醉得太厉害,把守城门的士兵又都是韩孺子的部下,那些逃回来的楚兵根本不会被送到将军府。

    蔡兴海第一个表态,“既然是镇北将军,整个北疆都能接管。”

    这算不上理由,柴悦道:“只要楚兵还在城里,镇北将军……应该有资格接管。”

    “好。”韩孺子又将众人扫视一遍,“孤城难守,我要亲自去神雄关求援,我将接管全部楚军,再交给两位代管。”

    柴悦和蔡兴海大吃一惊,脸色都变了,柴悦道:“这个……匈奴大军数量未知,碎铁城或许不用救援……”

    只有东海王知道韩孺子前往神雄关的真实意图,说道:“求援或许多余,可匈奴人万一势众,将碎铁城包围,现在不求援,以后怕是没有机会。”

    柴悦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对接管楚军感到忐忑,“跟两位副将说一说,没准……”

    韩孺子摇头,“我信任两位,两位信任我吗?”

    这可是一场豪赌,万一所谓的匈奴大军没有多少人,万一匈奴大军根本不是来攻城的,万一冯世礼活着回来……每个“万一”都会给在场几人惹来大麻烦,尤其是打算接管全军的韩孺子、柴悦和蔡兴海。

    蔡兴海突然跪下,他早就准备好了,甚至觉得这一天来得太晚了一些,“请倦侯下令。”

    对柴悦来说,选择更难一些,他刚刚立功,前途一片大好……可是一想到那些逼他自裁谢罪的柴家人,也将心一横,跪下道:“柴某愿唯将军马首是瞻。”

    崔腾在一边看得兴起,也跟着跪下,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激动地叫了一声“妹夫”。

    东海王退后两步,微笑不语,他可不会再向韩孺子下跪。

    “跟我去见两位副将。”韩孺子说,走到墙边,取下自己的佩刀。

    路上,韩孺子叫上值夜的十名部曲士兵,在大门口又与张有才汇合,他已完成任务,在墙上写下“陈”字,这是召见孟娥的信号。

    杜穿云护送崔腾,韩孺子身边急需一位保护者。

    韩孺子、东海王、崔腾、柴悦、蔡兴海、张有才、杜穿云和泥鳅,再加上十名卫兵,一行十八人穿街过巷,人人都带着刀剑。

    快要天亮了,除了少数彻夜狂欢者,大多数士兵已经入睡,碎铁城一片安静。

    冯世礼的两位副将一个正在呼呼大睡,一个还在与部下喝酒,一手抱着一名女子,让她们给自己夹菜喂酒,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全然没有防备。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0284/ 第一时间欣赏孺子帝最新章节! 作者:冰临神下所写的《孺子帝》为转载作品,孺子帝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孺子帝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孺子帝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孺子帝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孺子帝介绍:
三位皇帝接连驾崩,从来没人注意过的皇子莫名其妙地继位,身陷重重危险之中。太后不喜欢他,时刻想要再立一名更年幼、更听话的新皇帝;同父异母的兄弟不喜欢他,认为他夺走了本属于自己的皇位;太监与宫女们也不喜欢他,觉得他不像真正的皇帝……孺子帝唯有自救。孺子帝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孺子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孺子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