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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五十二章 都有不堪回首的童年

    雁鸣湖畔的宅院虽然没有完全推倒重建,但也翻新了不少地方,正厅花厅和书房便是全部新修的,厅上那根粗重的横梁,被粉刷一新,按道理应该不会积太多灰尘,然而此时却纷纷扬扬落下尘雨来,实在令人难以想像,陈皮皮先前像受惊的肥兔子般弹向空中时,究竟把横梁撞的有多狠。

    宽敞的正厅里已经看不到那个胖乎乎的人影,风却依然缭绕其间,坐在桌畔的宁缺,捧着粥碗,感受着身上脸上的湿粘,恨不得把碗扔到地上。

    且说陈皮皮横掠疾飞出了正厅后,双袖疾拍,嘴里不停发着怪叫,就像一只向着食物高速冲刺的肥鸟,脚不沾地,带着一路烟尘向着湖堤冲去,如果他这时候能够冷静下来,一定会发现在恐惧的压力之下,自己的修为境界似乎都有所提升,掠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

    唐小棠和桑桑正在湖畔摘着柳枝玩,两个姑娘就像真正的小朋友那般,咿咿呀呀唱着小曲,显得幼稚又是可爱。

    陈皮皮掠到唐小棠身旁,停下脚步,伸手捉住她的手,说道:“走!”

    唐小棠睁大眼睛看着他问道:“去哪儿?”

    陈皮皮的回答极为罕见的简洁有力:“回书院。”

    “为什么?”唐小棠更是觉得不解。

    陈皮皮颤声说道:“这片宅子里有妖怪。”

    如果是刚刚浸入爱河的普通小姑娘,在这时候大概不会想着去思考伴侣说的话是否可信,有没有合理性,而会本能里扮演着怯弱,随之而去。

    但唐小棠不是普通小姑娘,立誓成为世界上最强大女人的她,听陈皮皮说宅子里有妖怪,非但没有害怕,反而眼睛骤然明亮起来。

    她高兴说道:“有妖怪,那就要打呀,逃什么逃?”

    陈皮皮看着唐小棠在湖风里摇晃的辫子,苦恼到了极点,他想要逃,却又偏偏要落脚,因为唐小棠都不逃,他哪里有脸逃?

    这时候,宁缺和叶红鱼从正厅侧门循着近路,向湖畔走来。

    唐小棠看着宁缺身边那个穿着侍女服的漂亮女子,有些困惑,下意识里揉了揉眼睛,确认真是叶红鱼,不由大感惊讶,本来就已经很明亮的眼眸瞬间变得更加明亮。

    比湖里那轮日头更亮。

    她缓缓握紧拳头。

    陈皮皮赶紧拦在她身前,说道:“冷静,再冷静一些。”

    宁缺走到二人身前,看着陈皮皮那卑微的模样愈发恼怒,嘲讽说道:“冷静?我觉得场间就师兄你最没资格说这两个字。”

    陈皮皮从来都是不愿在宁缺面前吃亏的主儿,更何况现在是在唐小棠面前,他更不肯落了面子,男子的虚荣或自尊成功地稍微减轻了一些恐惧感,他转过身盯着宁缺的眼睛,却也是死也不肯看他身旁的叶红鱼一眼。

    “我哪里不冷静了?”

    宁缺叹息说道:“确实不是不冷静,你是在怕……我就不明白你究竟在怕什么,这里是长安城,又不是西陵。”

    陈皮皮有些不自然地调整了一下站姿,死死盯着宁缺,依然不肯有丝毫偏移,似乎想以此说服自己他身边的叶红鱼并不存在,只可惜微颤的声音还是暴露了他此时的真实情绪:“怕……我怕……什么?谁怕了?”

    宁缺指着自己脸上身上的小米粥,大怒说道:“你看看这是什么?不怕你会喷饭?你不敢喷她脸上,难道就要喷我脸上?”

    唐小棠这才注意到宁缺脸上身上满是微黄色的小米粥,看着有些恶心,然而一想又觉得好生可笑。

    桑桑赶紧走上前去,从袖中取出手帕,替宁缺擦脸。

    宁缺接过手帕,恼火说道:“我自己来,你可别沾这家伙的口水。”

    桑桑转身看着陈皮皮,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陈皮皮看着自己喷到宁缺身上的稀粥,本就已经尴尬窘迫到了极点,这时候看着桑桑叹气,更是恨不得跳进身旁的雁鸣湖里。

    叶红鱼看着他说道:“你要跳进湖里,湖里的鱼会被你压死很多,而且跳进去再想爬上来便难了,到时候会更丢脸。”

    陈皮皮看着她美丽的容颜,欲哭无泪,心想都已经这么多年没见了,你怎么还能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

    唐小棠看着他不解问道:“你不会真想跳湖吧?”

    陈皮皮很老实地点了点头。

    叶红鱼有些吃惊,说道:“你比小时候倒老实了不少。”

    陈皮皮羞恼相加,鼓起勇气反驳道:“我小时候哪有不老实?”

    叶红鱼平静说道:“你小时候偷看过我洗澡。”

    ……

    ……

    全场俱静。

    湖水亦静。

    堤上的柳枝在风中轻轻摇晃。

    风不静。

    ……

    ……

    唐小棠抬头看着陈皮皮说道:“好看吗?”

    陈皮皮老实地点点头,说道:“好看。”

    唐小棠说道:“所以你才会看着她就跑?”

    陈皮皮又点点头。

    唐小棠想了会儿后说道:“那你就上她当了,我和她打过架,知道她可是个女流氓,说不定当年是她故意骗你去看的。”

    陈皮皮有些茫然,挠着头似乎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真相。

    叶红鱼平静说道:“陈小胖,你也是这样想的?”

    陈皮皮认真地思考了很长时间,很诚实地摇了摇头,说道:“虽然我们都很清楚,你当时确实是在想办法赶我走,但偷看你确实是我自己的决定,我当时也没有想别的事情,就是想羞辱一下你。”

    然后他赶紧补充了一句:“因为你那时候在观里经常羞辱我。”

    唐小棠转身向湖堤那头走去。

    陈皮皮急了,说道:“我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子,她也不大啊。”

    宁缺的目光落在叶红鱼的胸口,心想几年前那里有多大?

    叶红鱼感觉到他的目光,微怒。

    宁缺咳了两声,看着陈皮皮感慨说道:“原来你们二人间竟有这样一段过往,那我可帮不得你,虽然说师兄你那时候年纪还小,但这等丑陋行迳实在是令人难以接受。”

    桑桑仰起小脸,看着他摇了摇头,说道:“小时候你去偷看那些姐姐们洗澡,都让我在女澡堂外给你望风……”

    宁缺脸上露出尴尬神情,很自觉地走到了陈皮皮的身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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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五十三章 夏意浓时人疲惫

    唐小棠沿着湖堤向木栈走去。

    宁缺被桑桑在揭掉老底之后,虽然自觉地与陈皮皮站成了狼狈的姿态,依然难免老羞成怒,以担心的理由把她赶去陪唐小棠。

    湖堤柳荫下只剩下了三个人。

    陈皮皮看着逐渐远去的唐小棠,无奈喊道:“不至于因为这件事情生气吧?”

    唐小棠没有转身,清脆明亮的声音在湖水上回荡。

    “我生气的不是这件事情,是你看着她就要逃跑,我都不怕她,你已经是知命境的家伙,居然还这么怕她,真的很丢脸。”

    自幼在与雪原巨狼和热海凶鱼战斗中长大的小姑娘,从脚上的鞋到臀后摇荡的黑辫,每个细微处都充满了乐观的战斗精神,她很难理解陈皮皮的恐惧从何而来。

    陈皮皮低头想望向自己露出前襟的脚尖,却只能看见自己圆鼓鼓的肚子,不由一阵神伤,沉默很长时间后低声说道:“从小到大,我的境界一直都比她高,但真打起架来,我永远打不过她。”

    宁缺同情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不知道她在我这儿?”

    陈皮皮看了一眼柳荫下的叶红鱼,恼怒说道:“如果知道我怎么会过来。”

    宁缺不解问道:“师兄没有告诉你?”

    陈皮皮摇了摇头。

    宁缺啧啧感慨说道:“真是一群坏人。”

    叶红鱼从那棵柳树下走了过来。

    陈皮皮转身向那棵柳树走去。

    二人擦身而过,叶红鱼唇角微翘,问道:“不叙叙旧?”

    陈皮皮头也不回,挥手说道:“以后再叙,以后再叙。”

    宁缺感慨说道:“看来他真的是很怕你,连日后再叙这种他最喜欢的无耻的双关调戏话都不敢讲。”

    叶红鱼懒得理会这个无耻的家伙。

    她要说的话与陈皮皮无关,更没有什么江湖小儿女的情趣,目光微寒说道:“书院居然会收留魔宗余孽。”

    宁缺早就想到修道如痴的她,看见唐小棠这个魔宗少女后会有何反应,微笑问道:“你有什么意见?”

    这句反问显得有些嚣张。

    宁缺在道痴身前,没有任何嚣张的资格,但这半年时间,他知道了小师叔入魔的历史,亲身体会了老师和师兄们对于自己入魔的无视,大概明白了书院的态度,而书院绝对有嚣张的资格。

    叶红鱼神情冷漠说道:“既然事涉书院,我有没有意见,根本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但你们想过没有,这件事情要传出去如何?”

    宁缺说道:“就算传出去又如何?只要书院不承认,谁能有证据?难道西陵神殿还敢派人进书院后山搜人?”

    “世间无数虔诚的昊天信徒,并不需要证据,只需要神殿一句话。”

    叶红鱼说道:“西陵神殿或许不在夫子的眼中,但无数虔诚信徒的议论与愤怒,便是夫子也不好处理,总不能把世人全部都给杀了。”

    “如果神殿真的让世人相信书院收留魔宗余孽,那么昨天你对我说的战争便会提前到来,而这肯定不是神殿想看到的。”

    宁缺看着她漂亮的眼睛,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说道:“老师和师兄既然让陈皮皮带着唐小棠过来,便没有想着要瞒你,他们就是要让你知道这件事情,然后想让你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便是知道,前面加个不字,不代表就真的能当作不知道。”

    “既然你忠诚于昊天道门,那么你就应该知道,你现在装作不知道,对昊天道门对书院都是最好的选择。”

    叶红鱼低头看着湖堤上的青石缝和缝里那些青色的灰泥,沉默思考了很长时间后说道:“你说的有道理。”

    然后她抬起头来,静静看着宁缺说道:“那她和陈胖子又是怎么回事?”

    宁缺看着湖心舟中的那个魔宗小姑娘,看着沿着湖堤追赶呼喊,说着无聊笑话的胖子,心头忽柔,说道:“这件事情请你也当不知道吧。”

    叶红鱼站在他身旁,看着那幕有趣的画面,眼眸里没有流露出一丝笑意,脸色十分凝重,并且显得越来越冷。

    “如果你知道陈胖子的身世,那么你就应该能想到……道门一旦知道这件事情,世间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

    ……

    雁鸣湖畔没有暴发一场新生代强者的大混战,陈皮皮和唐小棠傍晚时分便回了书院,没有与叶红鱼再见面。

    用完晚膳之后,叶红鱼很有礼貌地对桑桑道谢,并且很真诚地表达了赞美,然后捧着晒干的青色道袍回了自己的客房。

    “看来她在西陵神殿这半年的日子过的不怎么样。”

    宁缺看着消失在回廊处的背影说道。

    桑桑一面收碗,一面随意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宁缺看着桌上那些菜汁狼藉的碗盘说道:“这么难吃的菜,她居然吃的这么高兴,还对你连声道谢。”

    桑桑有些不安说道:“我就说还是应该让我来做,现在她以为这些菜是我做的,肯定心里想我的厨艺很糟糕。”

    宁缺说道:“你是我的侍女,就只能服侍我一个人,凭什么去伺候那些外人?再说了,你是光明神座的继任者,在西陵神殿的身份地位可比她要高,要服侍也应该是她来服侍你。”

    桑桑没有说什么,给他泡了壶酽茶,自去洗碗。

    宁缺坐在窗边花架旁,端着茶壶看着红云渐墨的天边,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他在思考一些问题。

    书院后山的人们为什么要让叶红鱼知道唐小棠的存在?难道说真是嚣张到了极点的宣告?还是说提前通知西陵一声表示尊重?

    想来想去,想到手中的酽茶渐凉,宁缺依然想不明白,直到最后,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后山里的人们,无论老师还是大师兄二师兄,基本上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都没有成为大阴谋家的潜质——之所以让陈皮皮带着唐小棠来湖畔走上一遭,大概只是简单地想通过叶红鱼,告诉陈皮皮的家人吧。

    ……

    ……

    此后数日,雁鸣湖畔一片安静,落了两场雨,暑意被腰斩了几分。

    叶红鱼整日都把自己关在客房里,除了吃饭的时候,基本上看不到人影,也不知道她在那间幽暗的客房里做什么。

    当她坐在桌畔捧起饭碗时,变得愈发沉默,宁缺更是注意到她的眉眼变得越来越憔悴,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不由暗自警惕。

    文渊阁大学士曾静夫妇来做了一次客,在参观完湖畔宅院后,学士夫妇二人很是满意宁缺的手笔,发现宅子里连个婢女都没有,更是高兴,心想自家女儿极受宠爱,今后的日子应该会很幸福才是。

    离开之前,曾静夫人抱着桑桑好一番感伤,把宁缺好生表扬了一番,叮嘱她多回学士府,第二天便送了十几个管事丫环过来。

    看着院里那些面容普通,神情木讷的婢女,宁缺哪里猜不到学士夫人在想什么,不禁有些好笑,心想如果不是叶红鱼没有出席晚宴,让曾夫人看见如此美丽动人的少女寄居在此,想来便不是如今这情形了。

    湖畔的宅院极大,即便多了十几名管事婢女,依然丝毫不嫌拥挤,甚至都感觉不到多了这么些人,桑桑又不习惯被人服侍,所以管事婢女大多都在宅院偏僻处活动,花厅书房一带依然清净。

    日子缓慢的流淌着,盛夏愈盛,湖风渐燥,蝉鸣愈噪,雁鸣湖畔宅院里依然是三个人吃饭,两个人生活。

    叶红鱼依然像个幽魂般,终日呆在幽静的客房里。

    某日宁缺从书院回来,冲了个凉水澡,向正替自己擦拭身子的桑桑问了两句,知道叶红鱼今天竟是连晚饭都没有吃,不由神情渐异。

    宁缺一向佩服甚至敬畏这个少女道痴,在他看来,整个世界毁灭的时候,大概也只有像自己和道痴这样的人才能活着,而且他不认为自己和道痴之间有任何友情之类的东西,所以丝毫不关心她的死活。

    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自闭成一个白痴。

    因为那样太可惜了。

    ……

    ……

    蝉鸣阵阵,一声高过一声,雁鸣湖畔的客房邻着栈桥,隐隐可以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湖水拍岸噬柱的声响。

    宁缺沿着石径走进幽静的别院,轻轻敲响房门。

    房内响起一些声音,似乎是在整理。

    房门打开,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依然美丽却格外苍白的脸。

    满天繁星向院落里洒下银晖,少女显得愈发憔悴。

    宁缺吃了一惊,问道:“你病了?”

    “你才病了。”

    叶红鱼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找我有什么事?我正在忙。”

    宁缺没有理她,直接走进房中,四处打量一番,没有发现她在修行什么魔宗秘法比如饕餮大法的痕迹,然后他注意到床铺上依旧平整如新,似乎这些天根本就没有人睡过一般,不由吃了一惊。

    “这些天你都没有睡觉?”

    “冥想足以补充精力,睡觉多耽搁时间。”

    “冥想是冥想,睡觉是睡觉,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我更明白这件事情的人,你究竟想做什么?你究竟急着做什么?”

    叶红鱼声音有些虚弱,说道:“我说过,我离开西陵来长安城就是需要一些时间,时间对于现在的我很重要。”

    宁缺转身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虽然我不在乎你的死活,我也知道西陵神殿肯定有些大人物想你去死,但你毕竟是道痴,如果让你就这么死在我家里,肯定会有大麻烦,我不想惹麻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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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四章 我们一起修行吧(上)

    暑意正盛的夏夜里,星光如雪,也不可能平凭几分凉意,叶红鱼苍白如雪的脸色和冷淡如冰的声音,却让人感觉她整个人仿佛不在湖畔的庭院客居里,而是在大雪纷飞的凛冬中。

    “我不会死,所以你不会有麻烦,我只是需要时间修行。”

    宁缺心想果然如此,只是不知道她从神殿带走了什么了不起的修行秘诀,轻声说道:“一个人单独修是修,双修也是修,如果你遇着什么门槛,不妨与我一道参详参详,说不定对你会有所帮助。”

    叶红鱼冷漠说道:“你会这般好心?”

    宁缺面不改色说道:“双修或者能双赢嘛。”

    叶红鱼平静说道:“你自己说过,陈皮皮都不敢用这等下流话来撩拨羞辱我,没想到你却是这般无聊之人。”

    宁缺怔了怔,说道:“我先前说的话何处下流?”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的眼睛,没有发现一丝羞愧和窘迫,心想双修之法是神殿教典里的不传之秘,莫非这家伙真不知道?

    不过在荒原天弃山脉里,她见过宁缺太多无耻冷血的表现,所以她也不会确信这一点,转而说道:“你是夫子的学生,何必从我这里偷师?”

    “我说过不是想从你这里偷什么,只是互相参详。”

    宁缺稍一停顿,笑着说道:“好吧,我确实想从你这里学些什么,书院虽说什么都有,但却没有神术方面的典籍。”

    “你会神术。”

    他盯着她的眼睛说道:“在大明湖畔,我见过你的万丈金光。”

    叶红鱼说道:“神术是昊天道门不传之秘。”

    宁缺说道:“桑桑是光明神座的继任者,她有资格学神术,只不过光明大神官死的太早,她有很多地方没有学明白。”

    叶红鱼微微皱眉。

    宁缺说道:“你在担心什么?怕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怕我家桑桑将来成为西陵年轻强者里的第一人?”

    叶红鱼说道:“激将法?”

    宁缺说道:“是。”

    叶红鱼说道:“既然知道是激将法,我为什么会同意?”

    宁缺微笑说道:“因为你是最强大的道痴,你会担心被桑桑超过吗?”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我从来不担心永远不会发生的事情。”

    宁缺追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同意?”

    叶红鱼思忖良久后,问道:“你拿什么来换?”

    宁缺很认真地回答道:“房租。”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说道:“我还是低估了你。”

    宁缺问道:“无耻程度?”

    叶红鱼点了点头。

    宁缺转身向客房外走去。

    叶红鱼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说道:“你不能旁听,她不能告诉你。”

    宁缺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认真说道:“我以夫子人格发誓。”

    ……

    ……

    没有能够发现叶红鱼的秘密,没有能够从那个秘密里挣些好处,这让宁缺感觉有些遗憾,不过他相信,只要这个道痴继续在长安城里住下去,他总能找到机会。

    躺在大床上,他像过去十几个夏天里那般,抱着桑桑洁白如莲、又冰凉如寒玉的小脚丫,享受着只有他能享受的清凉夏日。

    “我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答应,不过这是一个好机会,我所见过的西陵神殿的人里面,就这个女人能让我感到几分佩服,神术修行到什么程度无所谓,你身体里的寒症相信能更快驱除。”

    桑桑觉得脚有些痒,蹭了蹭,轻轻嗯了一声。

    宁缺看着窗外银白的星光,听着声声浪的蝉声,忽然觉得怀里的小脚丫子热了起来,心境却是平静恬美至极,暗自想着自己曾与书痴同游,如今与道痴同住,隆庆不知生死估计已死,花痴也许会来报仇,说不定可以化仇为友,那么天下三痴便都与自己有了关系,定然是一段佳话。

    正自得意,眼前窗外银白的星光忽然间变成了长安城冬天朱墙前的那些鹅毛大雪,他想起了雪中那个黑发如瀑、眉眼如画的女子,不由心生惘然。

    从小到大,桑桑一直能感知他最细微的情绪,只不过片刻沉默,她便察觉到宁缺此时的心情有些异样,好奇问道:“在想什么呢?”

    宁缺捏了捏她的小脚丫子,说道:“没什么。”

    他心想,连意淫都有些困难的人生,未免有些无奈。

    ……

    ……

    不论因为什么原因,反正叶红鱼同意了与桑桑一同修行神术,虽说桑桑在神术方面的天赋与潜质,早已得到了光明大神官和天谕大神官两位神座的承认,但她毕竟前十五年的岁月都消磨在做饭洗菜擦桌这些事情上,论起对道门神术的理论认知和道痴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桑桑有些紧张走进了幽静的别居,然后那个安静了很长时间的屋内,光明渐作,庄严气息随风四溢,好在是盛夏白昼,并不是太过显眼。

    当天夜里,宁缺和桑桑在床上认真地讨论了很长时间,在确定自己确实没有修行道门神术的天赋之后,他决定还是要尊重一下夫子的人格,从那之后再没有询问桑桑,也没有尝试去偷窥。

    当桑桑再次走入别居时,他就站在种着数株梅花的庭院间,安静等待,夏时梅花自然不会开,老枝弯曲自有别样美丽,正如他此时的心情,虽然自己没有从这件事情里觅得好处,但桑桑能有好处也一样美好。

    又是当天夜里,叶红鱼端着碗白米饭在吃,忽然她抬起头来看着宁缺说道:“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小侍女的修行天赋有多高?”

    宁缺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很高,但不知道具体多高。”

    叶红鱼平静说道:“非常高,高到如果我是你,想着自己的侍女修行天赋竟然比自己高这么多,一定会羞愧到去撞柱。”

    宁缺开心地笑了起来,说道:“我洗澡的时候又没有被人看光光,贞洁仍在,何在学那些妇人在衙门里玩撞柱的把戏。”

    叶红鱼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等这件事情结束之后,我一定会杀死你,哪怕引起西陵与唐国之间的战争也在所不惜。”

    宁缺倒吸一口凉气,感慨说道:“原来我现在已经这么重要了?”

    ……

    ……

    与桑桑共同参详神术,并没有对叶红鱼的生活带来更多改变,她还是长时间留在客房内,依然沉默,专注甚至有些痴狂地继续着她的修行,借着天光对着那张在纸间撕下的剑发怔,偶尔走出客房,则是在别居庭院里对着天穹喃喃自言自语,抚着弯曲的老梅若有所思。

    她脸色愈发苍白,眼眸愈发明亮,神情愈发憔悴,却依然专注坚毅,旁观这些发生的宁缺,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会有个道痴的称号。

    只有修道如痴这四字,才能形容这位少女道士。

    很自然地,宁缺想起了书院后山里的人们,想起了人生如题各种痴这句话,想起了自己登旧书楼,进后山,悟符道,甚至更早一些的书道冥想岁月,感慨想着果然都是相同的人,不由心生戚戚。

    他忽然向梅树旁的叶红鱼走去。

    “虽说修行确实需要痴劲,但一味苦修,终究不是道理,我有过一些经验,放松一些,反而能够看到壶外青天。”

    叶红鱼转过身来,看着他平静说道:“你哪里来的骄傲和自信,来判定我这十几年的修道生涯里,还没有逾过你所说的那一关?”

    宁缺说道:“但你至少现在可以再尝试一下。”

    叶红鱼微讽说道:“怎么尝试?带我去道观旧寺拜山?还是像带莫山山一样带着我在长安城里欣赏风光?还是双修?”

    宁缺微显窘迫,不是因为双修这个词,而是因为对方提到了书痴,待心情平静后,他看着她认真说道:“我们打一架。”

    听着这个提议,叶红鱼眼眸微亮,对于她这个道痴而言,这个提议着实有些符合她的性情,微笑说道:“你敢和我打?”

    宁缺很诚实地说道:“你现在修为境界下降的厉害,而且这些天心神损耗很大,如果要战胜你,现在似乎是好机会。”

    叶红鱼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所以为的战斗,都以生死为线。”

    宁缺说道:“彼此彼此。”

    叶红鱼说道:“你真相信我弱了?”

    宁缺静静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也许你的洞玄下境只是假象,但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连你都不敢挑战……”

    说到这里,他笑着闭嘴,在心中默默说道,如果连受伤堕境的你都不敢挑战,自己又凭什么去挑战那个强大的敌人?

    ……

    ……

    符纸飞舞在幽静的庭院里,悄无声息附着在上面的浩然气,瞬间变成磅礴的天地元气,扰的庭院里一阵狂风大作。

    一根青色的衣带,便在狂风之中灵动游舞,就像是一柄百炼而成的秀剑,又像是一条在透明湖水里自在游动的鱼。

    别居粉墙后的柳树一阵摇晃,阴影时聚时散,雁鸣湖上波纹密集而起,似极了陈皮皮迎风而立时的那张脸。

    风停。

    院中的梅树早已断成数千段碎枝,被那两道强大的气息碾压成一道直线,在庭院间青色的石板上,不偏不倚,不西不东。

    宁缺在梅线的这头,叶红鱼在梅线的那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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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五十五章 我们一起修行吧(下)

    一道梅线,平分了夏日庭院与秋色。

    叶红鱼静静站立,脸色愈发苍白,眼眸里却多了些鲜活的晶莹之意,乌黑的道髻被震散,垂落在肩头。

    宁缺抬起手臂,抹掉唇角渗出的鲜血。

    两个人没有分开生死,甚至连胜负都没有分出。

    宁缺的脸上却满是笑容,即便是唇角被袖角擦长的那道血渍,仿佛都在跟着大笑,因为他很满意这场战斗的结果。

    他没有用浩然气拟成的昊天神辉,也没有拔刀,只是用符术便让叶红鱼动用了本命道鱼,这点足以令他骄傲。

    更关键的是,从在荒原雪崖上看到道痴的那一刻开始,这个昊天道门的修道天才,便是他心中最深的阴影、最想追逐的目标,他一直以为自己距离对方还很远,然而今天却能与对方战成平手。

    从渭城那个不会修行只会冥想,只会在冥想里做日梦的少年军卒,到现在能够与传说中的道痴分庭抗礼的书院入世者,宁缺一路走来看似顺风顺水,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当中蕴藏着多少艰难与汗水血水。

    在这一刻,他不用去思考道痴受伤堕境的事实,他觉得自己理所应当觉得骄傲,他这时候只想骄傲。

    然而叶红鱼并不想让他骄傲下去,看着地面面无表情说道:“你的进步确实很快,甚至比裁决司情报上进步的更快,也超出了我的想像,不过这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因为你连我的全力都无法逼出来。”

    宁缺根本没有被她这句话打击,兴奋地不停挥舞着拳头,全然不管胸腹间的那道血腥微甜意,声音微沙说道:“你不适合学陈皮皮,斗嘴有什么意思。”

    叶红鱼缓缓抬起头来望向他。

    乌黑的秀发从她右肩滑落,很自然地垂成笔直的一束,就像是平滑落下的瀑布,看似柔软,实际上蕴藏着很大的力量。

    她的神情宁静,双眉平直坚毅,目光凛冽。

    宁缺神情骤然一凛,缓缓催动念力,体内那滴晶莹欲滴的浩然气凝露开始旋转起来,向着身体每一处输送着力量。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说道:“要不要再接我一剑?”

    宁缺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请。”

    叶红鱼解开青色道袍的领口,露出那片白皙的肌肤。

    宁缺微微一怔。

    在天弃山脉里,他最开始看见叶红鱼时,她便是一个穿着红色短裙,裸着笔直双腿,美丽诱人的少女,那时候的她,从来不吝于展现自己的美丽,然而他相信她也绝对不屑于用自己的美丽当作武器。

    那她为什么这时候要解开道袍的衣领?

    叶红鱼接下来的动作,更是令宁缺感到震惊无语。

    她把手从领口处向下伸去,随着手的探入,单薄的青色道袍被崩的更紧,少女胸前的曲线毕露,美丽而令人心动,心惊动魄。

    她从亵衣里取出一张小纸片。

    小纸片很小,约两根手指粗细长短,边缘隐隐可见墨线,不知是被雨水还是少女汗水打湿,墨线有些模糊。

    宁缺看着她指间薄薄的小纸片,仿佛能闻到上面的微暖体息。

    “这是……剑?”

    叶红鱼平静说道:“这是我此生所修最强的一剑。”

    宁缺神情渐肃,说道:“我想看看。”

    叶红鱼两指夹着小纸片,往前一送。

    她此时站在梅线那端,与宁缺之间隔着数丈的距离,然而就是这样轻描淡写一伸手,指间的纸片仿佛真的到了宁缺的眼前。

    宁缺看懂了叶红鱼往前送纸片的动作是凛冽到极点的拔剑动作。

    接着他清晰地看到了纸片边缘的墨线。

    然后他看到了一柄锋利到了极点、强大到了极点的剑。

    那把剑没有外在真实的形状。

    只有无穷无尽、仿佛大江大河自天上来的恐怖剑意。

    那道剑意骄傲地横亘在庭院里,停留在碎梅之上,安静在叶红鱼的手中,喷薄刺向宁缺的眉眼,以无形之意凝成有形之伤。

    宁缺感觉到了极大的危险,体内的浩然气骤然狂暴运转起来,然而那把剑来的太快,那道剑意来的太陡,剑势完全无视时间的区隔,瞬间笼罩住他全身,在他做出反应这前直接劈到了他的身上!

    那片纸剑剑意凝成的剑势,并没有实际锋利的剑身,如浊浪涛涛直接拍了过去,剑势蕴藏的巨大的力量直接把他劈离地面,像只堕鸟般惨然向后疾掠,最终重重撞到别居院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新刷的墙灰簌簌然落下,露出里面的青砖。

    宁缺箕坐在墙下,噗的一声喷出血来,墙灰落的他满头满脸都是,被血水一冲,在衣襟上流出道道沟壑,看上去惨不忍睹。

    他艰难地抬手抹了抹胸前的血水,看着院子那头叶红鱼细细手指间拈着的那个薄纸片,眼眸里满是惊恐神色:“这是……什么剑?”

    叶红鱼没有告诉他。

    宁缺自然不知道,她指间拈着的那片指间,便是世间第一强者剑圣柳白,将自己半生剑道所得尽数凝于粗劣笨拙笔墨间的一道剑意。

    举世公认,道痴的修道天赋惊艳绝世,但她冥思苦悟了这么多天,依然没能完全悟透这把薄薄的纸剑,不过哪怕只悟透了其中的些许,纤指随意而出,便能让洞玄上境的陈八尺裂眼而盲,又哪里是宁缺能够抵抗的?

    叶红鱼走过那道梅屑组成的线条,对着墙角的宁缺微微点头,说道:“谢谢。”

    说完这句话,她便转身回到了客房。

    宁缺扶着墙壁艰难地站了起来,看着紧闭的房门,若有所思,他这时候已经能够确定,叶红鱼的秘密便是那把小纸剑,之所以会对自己说声谢谢,大概是先前那刻,她这些天的苦修终于借由今日一战有了些进展。

    只是他想不明白,叶红鱼的境界确实已经堕到了洞玄下境,但既然在亵衣里藏着那片不知来历的小纸剑,只怕真实实力已经隐隐能够站到知命境的门槛甚至更远处,既然如此,为什么信奉力量的西陵神殿里还会有人要对付她?她隐瞒了实力?她隐瞒实力并且如此焦虑急切地想要获得更大的力量,究竟是为了什么?神殿里有谁值得她花这般大的心力去对付?

    想到某种隐隐的可能性,宁缺早已忘了身上的伤痛,看着紧闭的房门震惊难言,心想道痴果然就是道痴,不止修为境界在自己之上,即便是想做的事情,原来也比自己要做的事情更加生猛。

    ……

    ……

    别居一战后,宁缺和叶红鱼还共同参详或者说战斗了很多次,这两个修行界里最擅长战斗的年轻人,在庭院里战在莲田里战在柳荫下战在山崖间,越战越觉得是在与世间的另一个自己战斗,战的如醉如痴如狂。

    只不过在后面这些场战斗中,叶红鱼再也没有用过那把薄薄的小纸剑,而宁缺却再也没有赢过她一场,好在所谓生死相搏终究只是战斗之前自我施压的借口,不然他即便有九条命也都会死透。

    没有纸剑,宁缺居然还是胜不过道痴,而且连输了这么多场,如果换作一般人,大概早已会挫败至麻木然后自暴自弃,但他却丝毫没有这种情绪,异常珍惜与道痴实战的机会,并且从中不断学习。

    宁缺很想再看看那把小纸剑,但他现在对叶红鱼的战斗中的道法变化更是敬佩,万法皆通是很强大的事情,更强大的是叶红鱼选择用何种道法应敌时的迅速和决然,似乎每当他起手之前她便已经猜到他会怎样做。

    除了元十三箭没有动作,宁缺在这些天的战斗中使尽了手段,甚至有一次把浩然气拟成的昊天神辉都用了,却依然输的一塌糊涂。

    此时再回忆去年在大明湖畔的战斗,叶红鱼用湖水凝成的冰鱼万片化解元十三箭的画面,宁缺确定这与计算无关,而是她的本能反应,不由觉得愈发可怕,这种本能反应在战斗中完全可以和相同境界的敌人拉开整整一个层次。

    某个清晨,再输一场的宁缺,看着柳荫下的叶红鱼,终于再也无法控制心中的困惑,问道:“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在这些天的战斗里,叶红鱼也有很多收获,身体变得健康了不少,对那把纸剑的明悟也再次取得了进展。

    而且她再次确认了一个事实,宁缺不是她所遇见过境界最高的对手,却是她所遇见的最难缠的对手,这个男人不像普通的修行者那样,只会用飞剑符纸愚蠢的击来击去,而是会真正的战斗。

    因为确认了这个事实,所以她顺便确认在书院二层楼弟子当中,宁缺要排进必杀名单的前三名,只在大先生和二先生之后。

    但那都是将来的事情,她不介意宁缺现在变得更加强大,因为她有足够的信心,所以她决定教宁缺一些事情。

    “你知道什么叫知命吗?”

    柳荫覆着少女微显红润、回复美丽神采的容颜,一片清凉,连带着她没有一丝情绪的问话,也变得清凉怡人起来。

    ……

    ……

    (困了,今天没了,在思考要不要开单章拉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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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在犹豫要不要开单章拉票,不是推卸,不是扮纯情,是真的没想着开单章拉票,想都没想过,然后刚才被副版盯着说了两句。

    这个月说的是十五万,完成是工作,如果完不成,反正我又没拿父亲或者夫子的人格发誓,当然我在努力便是。

    写的就这么多,要说暴发肯定是找抽,你丫前面请假,现在来完成任务了,多写点就是暴发了……我就是怕被这样说,所以不想开单章,不过这时候抢先说出来就舒服多了,仿佛在本来就很厚的脸上又提前自己加了一层脸,便是所谓二皮脸?

    请投票给我,我没什么理由,只是喜欢票票.

    这个月基本上就没怎么要过票,也确实有些想念。

    所以在此简单地、诚恳地说一句,喜欢看将夜的朋友,或者不喜欢看将夜,只喜欢看单章的朋友,或者什么都不喜欢看,只是喜欢我的朋友,麻烦您把推荐票和月票投给我和将夜,真诚感谢您。

    !@#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五十六章 何以越境而战之?

    两年前从渭城往长安城的旅途中,吕清臣老人曾经告诉过宁缺,什么叫做知命境,后来他进入书院,在某个夜晚离开旧书楼时,也曾经让陈皮皮展现过知命的境界,其时繁星覆野,湿地湖水中鱼儿悬停其间,仿佛琥珀中的静物,又仿佛是透明天空里的风筝,画面神奇异常。

    “不再像洞玄境那般只在表面明白天地元气流动的规律,而是从本质上掌握了天地元气的运行规律,能领悟世界的本原,清晰捕捉到昊天与自然万物间的联系,如此才能称为上知天命,真正的得道。”

    叶红鱼说道:“晋入知命境,便进入大修行者的行列。连天命都能知晓,自然能感知天地元气最细微的变化,那么在战斗当中,无论敌人施展怎样的手段都无法超越他们的经验和感知,这便是知命境真正的可怕之处。”

    宁缺看着湖水里的柳枝倒影,思考了很长时间,然后问道:“但你现在只是洞玄下境,为什么我还和你战的如此吃力?”

    “我曾经越过那道门槛,晋入过知命境。”

    叶红鱼说道:“曾经见过,便无法忘却,所以哪怕我的境界不停跌落,但意识却停留在知命境内,你自然不是我的对手。”

    湖堤上的柳枝随风轻摇,垂落的枝叶不时轻点湖面,泛起点点涟漪,如同蜻蜓点水一般,将水面上的倒影点成碎片。

    宁缺看着摇晃渐碎的湖光柳影,声音微低问道:“如此说来,想要战胜一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必须要自己首先迈过那道门槛?”

    “修行五境,壁垒森严。想要越境挑战,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情况,基本上是很难发生的事情,但从感知到不惑,不惑到洞玄,如果拥有天时地利人和,再加上一些帮助,偶尔还是会发生挑战成功的战例。”

    叶红鱼说道:“比如去年在荒原雪崖上,你一箭射了隆庆,又比如我当年未入洞玄时,也曾经胜过天谕院一位洞玄中境的教习。”

    “但知命境乃是修行道路上的真实巅峰,已脱尘俗,和下面四境间有难以逾越的沟壑,洞玄境中人,想要越境挑战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就如同是螳螂伸出前肢想要拦住道上行过的马车,注定要被碾压至死。”

    宁缺看着湖面上追逐柳影的那些水爬虫,平静问道:“我只想知道有没有成功的案例?只要有一个就好。”

    “如果你要把我和陈皮皮之间的战争看成真实的战例,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随时可以越境战胜他,但你应该清楚,这是特殊的例子。”

    “除此之外呢?”

    “西陵教典里从来没有洞玄境越境挑战知命境成功的战例。”

    宁缺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失落。

    叶红鱼看着他的神情,微显犹豫说道:“不过在教典记载之外,听神殿里老人们说过,轲先生当年修为未大成之前,曾经半途离开过书院一次,也就是在那次旅途中,还是洞玄境的他曾经战胜过一位知命境的强者。”

    听着这段并没有真实佐证的往事,宁缺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他很清楚,无论是在修行天赋还是别的任何方面,自己和小师叔之间都有无限的差距,但至少以前曾经发生过这种事情,那么越境挑战成功的概念再如何小,也不至于像先前所以为的冰冷的零那般令人绝望。

    他转身望着柳荫下的少女,问道:“武道巅峰强者和魔宗那些高手……应该怎么计算他们的境界?”

    “武道巅峰本来就是起始于魔宗的概念。”

    叶红鱼说道:“这种境界和知命境差相仿佛,只不过走的是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知命境说的是对天地的领悟与掌握,魔宗强者一味追求极致的力量,在体内另铸一方天地,根本不与身外的自然交流,妄图替代昊天行事,这种修行理念虽说邪恶狂妄到了极点,但必须承认也强大到了极点。”

    宁缺看着少女渐现凛然神情的眉眼,忽然问道:“道魔不两立,我所见过的昊天道门弟子,无论你还是陈皮皮,当初一朝提起魔宗,便是恨到了极处,如今陈皮皮开始和魔宗的小姑娘谈恋爱,可我还是不能理解,神殿应该很清楚夏侯是魔宗余孽,为什么会允许他活着,而且活的如此风光?”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仿佛明白了他为什么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也明白了他语气里毫不掩饰的寒冷和嘲讽情绪。

    “西陵神殿代昊天牧守天下,需要力量,尤其是在唐国依然存在的情况下,神殿更加需要力量,而夏侯则是这数十年间,世间最强大的力量之一。”

    叶红鱼平静说道:“夏侯是一把可以开山斩海的大刀,无论神殿还是唐国,都想把这柄刀握在自己的手中,两方争夺数十年,才形成现在这等复杂的局面,尤其是对于神殿而言,夏侯这把刀非常好用,而且是锲在唐国甚至是军方最高层的一把刀,他们哪里舍得放手?”

    炽烈的日光洒向长安城,风自湖南岸的雁鸣山间来,带着燥意,即便被湖水轻漾,柳荫降温,也依然让人觉得有些闷热。

    湖堤柳岸间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宁缺看着叶红鱼正色说道:“我现在需要力量。”

    叶红鱼沉默。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你现在需要时间,实际上也是需要力量。”

    叶红鱼说道:“我不否认这点。”

    宁缺说道:“你能不能帮助我?”

    叶红鱼看着他,说道:“你拿什么来换?这次自然不能是房租。”

    宁缺问道:“你要什么?”

    叶红鱼说道:“浩然剑。”

    ……

    ……

    一个是西陵神殿了不起的道痴,一个是长安书院夫子的新学生,无论是立场理念还是过往,都注定了叶红鱼和宁缺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朋友,哪怕一同修行,互相参详,心里想着的都是一朝为敌又该如何。

    在这种情况下,按道理两个人根本不可能去思考会从对方手中获得什么真正的好处,然而当宁缺问时,叶红鱼的回答是如此的快速,如此的简洁,仿佛她在心里已经思考了无数个日夜。

    很有趣的是,宁缺似乎对此时的场景也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准备,当他听到叶红鱼的要求后,没有丝毫意外的神情,问道:“你出什么筹码?”

    叶红鱼说道:“我的筹码你那天已经看到过。”

    宁缺皱眉思考了很长时间,说道:“那筹码你有完全的自主权?”

    叶红鱼说道:“既然他给了我,便是我的。”

    宁缺看着她说道:“很遗憾,我的筹码是书院的,我没有完全的自主权,这件事情我需要回书院去问一下老师的意见。”

    叶红鱼说道:“请便,我想不用我提醒你这件事情需要保密。”

    宁缺点点头,离开雁鸣湖。

    ……

    ……

    书院后山那间草庐四面迎风,好在山中植物茂密,又有云门阵法相掩,元气充沛而不知寒暑,庐内的风并不像雁鸣湖畔的风那般燥热。

    夫子坐在蒲团上,左手拿着一卷书,右手执笔正在不停地抄写什么。

    宁缺盘膝坐在案畔的蒲团上。

    从来到书院后山,走进草庐,被夫子命令在旁等候,他在蒲团上已经枯坐了很长时间,案上那卷史书都已经向前走了两年。

    中间他曾经尝试着开口说话,然而夫子却根本没有什么反应,依然专注抄着书卷,仿佛小徒弟的话只是庐外吹进来的风一般。

    夫子把左手那卷发黄微旧的书卷很随意扔到案上,把笔搁到砚上,揉了揉了手腕,又伸了一个懒腰。

    宁缺用最快的速度站起身来,从水盆中捞起毛巾拧干,递到夫子的手中,然后把案上那杯残茶倒掉,换了一盏热的。

    “做事情,不能着急。”

    夫子扔掉毛巾,端起微烫的茶杯,轻轻吹着面上的细沫,说道:“就像茶一般,太烫了怎么喝得下去?”

    宁缺这时候一心想着怎么把叶红鱼胸前那张薄薄纸剑拿到手里,哪里听得进去老师的教诲,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说道:“但这盏热茶,再不喝可就要凉了。”

    夫子转身看着他,笑着说道:“既然如此,你自己去喝那杯茶便是,何必还来问我?整个后山,你向来是最有主意的小家伙。”

    这句话里隐着的教诲甚至是警告,宁缺想不听也不行,身体骤然微僵,苦着脸说道:“弟子没有茶钱,茶钱是书院和老师的,最关键的问题在于,我虽然有主意,但这么大一件事情,真不敢有主意。”

    “什么是主意?”

    夫子说道:“主意就是面对选择时你最终决定的那瞬间的心意,岔路口选哪个方向?换或是不换,你想怎么选?”

    宁缺很老实、又或者说很不老实地反问道:“怎么选?”

    夫子被这句话噎的险些呛着,恼火训斥道:“如此简单的事情,居然还要来烦我!你这个白痴!任何选择当然就是要选对自己有好处的!”

    ……

    ……

    (重来一次,最想要的是什么?

    协助父亲管理工厂,成功将自己打造成富二代?

    跟曾经擦肩而过的女孩眉来眼去拉手亲脑门?

    或许,应该是让那些曾经的遗憾,不再成为遗憾。

    Book/2391364.aspx剑道尘心新作:重生之草根奋斗,欢迎大家阅读。

    PS:今天还有,我继续写着。)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五十七章 一夜观剑遂画之

    山风灌入草庐,拂的纱幔乱晃,雾气从夫子手中握着的茶杯里冒出,然后瞬间消散,想来杯中的热茶也会凉的更快一些。

    宁缺不是陈皮皮,脸没有被风吹出皱纹,但被夫子一通恼怒训斥,也不免显得有些愁苦,说道:“就是想请您看看,到底是好处多还是坏处多。”

    夫子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放下,摇头说道:“我年纪这般大了,哪有精神去想这些小事情,你自己觉得划不划算?”

    宁缺认真说道:“从她提出这个要求后,我便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情,浩然剑确实是我们书院名头最响亮的剑道本事,但如果没有小师叔的浩然气,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完全不能外传的功法。”

    夫子不置可否,说道:“继续。”

    宁缺回忆着当初与叶红鱼在庭院别居里碎梅一战的画面,想着她当时指间拈着的那片纸剑,有些犹豫说道:“她拿的那把纸剑,虽然我看不懂,但确实很有意思,我甚至怀疑那很有可能是南晋……”

    夫子蹙眉看着他,不悦说道:“简单点。”

    宁缺老实说道:“我觉得划算。”

    夫子很随便地说道:“既然如此,还犹豫什么,那就换。”

    书院绝学浩然剑便被这样送了出去,夫子的神情是那样的无所谓,感觉就像是送出去了一棵已经蔫黄的大白菜。

    宁缺有些无法适应场间的气氛,他犹豫片刻后,看着案后的夫子试探着问道:“老师,您就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夫子拿着书卷,准备继续先前的事情,随意说道:“有什么好问的?”

    宁缺带着希冀的神情问道:“如果我死了怎么办?”

    夫子根本没有抬头,看着手中的书卷,等着新墨的融化,说道:“谁都会死,如果你死了,不用你提醒,我自会节哀。”

    最美好的希望就此化为泡影,宁缺那颗被尸水浸泡的百毒不侵的强大的心脏,在听着老师如此不负责任,甚至冷淡寡情的话后,终于啪的一声裂成了两瓣,一瓣留给桑桑,一瓣化为幻想中的烈火烧了夫子的胡须。

    ……

    ……

    宁缺先去了二师兄的小院,在瀑布声里提出了自己的要求,然后他去了那片藏着万卷书册的崖洞,最后他穿过云门阵走上旧书楼二层,在书架上抽出与浩然剑相关的几本剑诀功法,走到东窗畔请三师姐做登记。

    取书的整个过程都很顺利,顺利地有些诡异。

    夫子给了个极不负责的口谕,二师兄、读书人以及三师姐极为不负责任地根本不要任何信物,便把他想要的东西给了他,以至于当他捧着那厚厚的好几本书籍时坐上马车时,依然有些没有醒过神来。

    他心想按照今天的经历,岂不是自己可以随时随地从书院里偷出那些珍贵的修行书籍?如此说来自己这辈子倒是可以不愁衣食了。

    回到雁鸣湖畔的宅院里,宁缺直接去了后院,把怀中厚厚几本书籍,全部扔到了书桌上,说道:“你要的东西。”

    叶红鱼从桌上拿起一本书,微微蹙眉,便是她也没有想到,书院居然真的如此浑不在意地任由宁缺把这样珍贵的修行书籍拿了出来,她甚至有些怀疑这些书籍的真假,然而掀开封页一看,她便知道确实是真的。

    宁缺发现她手中拿的那本是浩然剑初探,正是自己当初吐血入旧书楼观书时的那本,不由有些感慨。片刻后,他从这种情绪里摆脱出来,看着神思已然开始沉浸在书籍中的叶红鱼,提醒道:“我的呢?”

    叶红鱼抬手缓缓解开道袍领间的布扣。

    宁缺盯着她手指的移动,便是他自己此时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期待那柄似乎蕴藏着无数玄机的纸剑,还是期待道袍下的白皙曼妙风光。

    叶红鱼取出那张藏在亵衣深处的薄薄纸剑,却没有递过去,而是盯着宁缺的眼睛说道:“有两个要求。”

    宁缺说道:“你说。”

    叶红鱼说道:“这柄纸剑你只能看一夜。”

    宁缺摇头说道:“不可能,除非这些修行浩然剑的书你也只看一夜。”

    叶红鱼微微一笑,准备说些什么。

    宁缺忽然想到,身前的少女道士乃是修行界里的天才,说不定真有像桑桑那般过目不忘的恐怖本领,赶紧伸手阻止她接话,说道:“把时间限制的这么死不合适,我同意你看多几夜,那我也多看几夜。”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然后笑了起来,摇头说道:“算你反应的快。”

    宁缺说道:“我不是一个肯吃亏的人。”

    叶红鱼说道:“三夜。”

    宁缺思忖片刻后说道:“成交。”

    然后他好奇问道:“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叶红鱼看着指间那片纸剑,说道:“你不准闻上面的味道。”

    这片纸剑一直藏在她的胸中,不知染了多少香汗脂意体息,若是一般女子只怕要羞的要命,叶红鱼虽然不至于此,却也不想让宁缺做出那些恶心的事。

    宁缺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道:“我像是这么变态的人吗?”

    叶红鱼微笑说道:“桑桑师妹自幼跟着你一起长大,还未成人你便把她变成了房里人,怎么看这都是很变态的行为。”

    ……

    ……

    夏夜的庭院,偶尔听蝉声,蛙鸣不断。

    宁缺借着油灯的光线,静静看着指间那柄纸剑。

    桑桑先前陪着他对着这把小纸剑发呆,这时候终是撑不过困意去睡了。

    宁缺感受着指间传来的纸张触感,下意识里轻轻摩娑了起来。

    这个动作看上去有些猥亵,实际上他没有丝毫猥亵的念头,也没有去思及这片薄纸曾经在道痴胸前的软肉间轻轻摩蹭过。

    他只是想通过这个动作来缓解心头的紧张。

    这片纸剑很薄,纸质普通寻常,只有人的两根手指般大小,纸剑边缘是浓淡粗细不匀的墨线,墨线之外是些毛糙的纸边。

    最开始的时候,这应该是画在纸上的一把小剑,然后被人撕开,从纸剑边缘的那些墨线中可以得出一个结论,画剑之人不擅用笔,丹青境界极低,但那个人的修行境界很高,高到那些墨线仿佛是真的剑锋!

    微黄的灯光,把他指间这片薄纸照耀的愈发暗黄。

    宁缺盯着纸剑,神情变得越来越严肃,越来越紧张。

    入夜后的湖畔庭院,并不像白昼那般闷热,然而他的脸上却有汗水开始渗出,渐成黄豆大小,缓缓自颊畔淌下。

    汗水越来越多,从他后背股间不断涌出,渐渐打湿身上的薄衫,打湿身下的裤子,浸透布料,然后顺着椅腿向地面流淌。

    他此时的身体,仿佛就像是一团吸饱了水的棉絮,被纸剑上那道凛冽强大磅礴的无形剑意一逼,开始不停地淌水。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的念力已经冲破纸剑边缘令识海剧痛的锋利无形边界,进入到纸剑的内部,从而感受到了那道剑意的真相。

    前些日子在别居里的那场战斗中,当叶红鱼自怀中取出这把小纸剑时,他曾经感受到纸上附着的那道如大江大河自天上来的恐怖剑意。

    此时的小纸剑在他的指间安静雌伏,所以他可以更细腻更真切地去感悟这道剑意,静思半夜他终于明白,原来这道剑意并不是模拟的大江大河于九霄云上倒悬而下的威势,而是形容的大江大河本身。

    这个事实证明了宁缺心中的某个猜想。

    他觉得指间这片轻飘飘的纸剑,骤然间变得无比沉重。

    他感受到滔滔黄浊巨浪,不停冲洗着自己的身体,击打着自己的识海,似乎随时可能冲破识海边缘的堤岸,蔓延至荒野之间。

    剑意中的他如堕大河深处,感觉到无处不在的强大压力,夏夜卧室中的,则像是真正溺水的人,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身上的汗像瀑布般涌出。

    ……

    ……

    清晨时分,宁缺从冥想状态中苏醒过来。

    他所坐的圈椅上全部是水。

    圈椅下的青砖地面也已经被打湿了一大片。

    他手指间拈着的那张纸剑,也已经被汗水打湿,变得有些隐隐透明,但纸上画着的那道剑却依然是那般的清晰,似乎那些墨线里拥有某种神奇的力量,可以不被世间的物质影响。

    桑桑在旁边满脸担忧看着他。

    宁缺看着她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没事。”

    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声音竟是那般的沙哑干涩,听上去就像是在沙漠里断水十几天后的感觉。

    他马上明白过来,这是缺水太严重的后果,说道:“熬一锅稀饭,再把书房里藏着的那根黄精打过来,我要好生补一补。”

    “那根黄精已经熬进粥里了,我见你流了太多汗,所以加了重盐。”

    桑桑从旁边的小几上端过一碗一直用井水渥着的杂粥,看着他小心翼翼说道:“还有没有力气,要不要我喂?”

    ……

    ……

    稍微补充了一些精气之后,宁缺走到别院,把纸剑还给了叶红鱼,观剑一夜,他已经确定了很多事情,知道以自己如今的修为境界,最多只能领悟到这等程度,就算再多看两夜也没有任何意义。

    叶红鱼看着他苍白的脸颊,感慨说道:“清醒地知道自己能力的极限在哪里,并且能够抵抗住这把纸剑的诱惑,不愚蠢的贪痴妄进,我不得不承认宁缺你虽然资质一般,但心性却是世间第一流。”

    换作平日,被道痴如此赞许,宁缺肯定会流露出得意神情,但他今天心中有事,识海里的剑,并没有与她多话,便告辞而去。

    他乘着马车离开了雁鸣湖,用最快的速度来到书院,穿过云门阵进入书院后山,来不及与镜湖处的师兄师姐打招呼,一路皱眉愁苦自言自语,神情时而惘然时而坚定,向着山腰间那片崖洞走去。

    静湖亭榭里的七师姐放下手中的绣针,看着消失在山林中的宁缺背影,蹙起秀眉,喃喃说道:“小师弟……今天看着有些古怪,好像发痴一般。”

    正在溪畔修补水车,同时放鱼给木鱼这只大白鹅玩耍的六师兄,直起身子,看着那个方向,摇头说道:“小师弟今天怎么像十一师弟般?”

    宁缺根本不知道师兄师姐的议论,他就像个痴傻的家伙般,失魂落魄走到了崖洞下方,走到读书人那张桌子旁边。

    读书人在读书,根本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宁缺站在读书人身旁,不再继续自言自语,而是沉默了很长时间,当那些线条在他识海里渐渐叠合成形后,他的眼睛微亮,直接走到桌后,把读书人从凳子上挤开,取纸提笔蘸墨,开始埋头狂书。

    读书人是书院后山最奇异的存在,平时脾气非常好,但如果有人打扰到他读书,他的脾气会变得非常不好,即便是大师兄或二师兄,都不敢在他读书入神的时候来打扰,今天却被宁缺如此粗暴的挤开,正捧着一卷农工书看的津津有味的他,顿时大怒,卷起袖子便准备打宁缺一顿。

    然而当他看到宁缺在纸上写的东西后,已经举到空中的拳头缓缓落了下来,他好奇地站到宁缺身后,看的越来越入神。

    没有用多长时间,宁缺便完成了自己要做的事情,把毛笔搁到砚上,举纸到空中对着阳光细细端详,确认自己虽然绝无可能完全模拟出那道磅礴的大河剑意,但这已然是自己能够做的最好水准。

    他忽然发现读书人正在身后看着自己手中的纸发呆,赶紧解释道:“我知道这剑画的着实有些难看,但可不关我的事。”

    “这剑……哪里难看?”

    读书人背着手,微佝着身子,看着纸上那柄歪歪扭扭的小剑,赞叹说道:“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看过这么好看的剑了。”

    宁缺大感震惊,心想难道这个只知道读书的家伙,居然也能看懂这把剑,下意识里问道:“先生你以前看过类似的东西?”

    读书人没有回头,指着身后的藏书崖洞说道:“那里面藏着很多剑诀功法典籍,有些作者很喜欢画插图做注解,所以我看过一些剑。”

    宁缺心想原来如此,好奇问道:“您觉得这剑怎么样?”

    “如果说是你临摹的这把剑,在崖洞藏书无数把剑中,也算不得什么,但你这把剑透着原先那位画剑之人的精神,这便妙了。”

    读书人说道:“我不懂画,也不懂剑,但能懂这把剑上的精神。”

    “在我看来,这把剑在书院千年所藏中,可以排进前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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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五十八章 秋归

    草庐之内,山风轻柔惬意,正如夫子此时的心情。

    大师兄和二师兄安静坐在案畔,一人磨墨,一人沏茶。

    夫子挥了挥手,笑着说道:“今日高兴,不修书了。”

    二师兄微微张嘴,准备开口迎合几句。

    但他终究是世间第一等方正君子,对着无比敬爱的老师,也实在是做不出这种事情,最终他是闭上了嘴,神情严肃地继续磨墨。

    大师兄看着君陌的神情,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他望向案后的老师,轻声细语问道:“老师因何高兴?”

    夫子大笑说道:“用没有浩然气的浩然剑,换来柳白的大河剑,这件事情怎么看都很划算,我当然很高兴。”

    大师兄微笑说道:“原来如此。”

    夫子捋须说道:“那把剑不止有其形,更有柳白三分神韵,你小师弟乃是世间超一流的大书家,最擅长临摹,又以永字八法自悟了拆字冥记之道,做这种事情,确实是我书院不二之人选。”

    夫子和大师兄很开心,但二师兄不高兴。

    柳白被公认为世间第一强者,被世人尊称为剑圣,但在他的心中,那位南晋的强人,只不过是他修行战斗生涯里必然会击败的一个敌人,未来脚下的一道石阶,那道纸剑上蕴着的大河剑意,哪里有资格和自己最为崇拜的小师叔留下的浩然剑相提并论,哪怕那是没有浩然气的浩然剑。

    二师兄向来是个不屑掩饰自己情绪的直人,心里想着什么,脸上便流露出怎样的情绪,只不过尊师重道的他不可能出言反驳的夫子的话,于是他保持着沉默,不停磨着墨,而且动作越来越快。

    方砚之中的墨水越积越多,渐要成湖,墨块在其间高速旋转,卷起一道黑色的漩涡,奇妙的是却没有一滴墨汁溅出来。

    夫子看着砚中的墨汁,叹息说道:“都说水滴石穿,磨杵成针,但真没听说过磨墨能把石砚磨穿的。”

    二师兄忽然醒过神来,赶紧停下手中的动作,向老师诚恳致歉。

    夫子看着他说道:“你想说什么便说。”

    二师兄微微皱眉说道:“柳白的剑法,虽然有些可取之处,哪里配和小师叔的浩然剑平起平坐,而且小师弟用的手段也不怎么光明。”

    夫子说道:“既然有可取之处,那么便要大方取之。”

    二师兄眉头皱的愈发深刻,心想老师这话里怎么透着股不讲理的流氓气息?忽然间他想到自己竟然在心中对老师如此不敬,不由好生后悔。

    “书院自然不会差了柳白这道大河剑。”

    夫子微笑说道:“但你想过没有,柳白死后,如果南晋剑阁断了传承怎么办?他悟出这道大河剑,就此湮灭于世,再也无法重见天日,那将是多么可惜的事情?书院收下这道剑,就如同千年以来收了这么多典籍一样的道理,我们只是替后人保存一些前代的智慧,希望将来某日能够重新发芽。”

    听着这番话,联想起后山崖洞里的无数册藏书,二师兄凛然而惊,对自己先前的想发愈发觉得痛恨,跪在蒲团上,对着老师深深行礼,沉声说道:“弟子知错,今后弟子会去世间各修行宗派,把他们的功法尽数请回来。”

    夫子和大师兄的表情微变,下意识里想去找茶来喝,他们心想如果真以所谓保留人类文明火种的名久去要求那些宗派交出自己的修行秘籍,对方肯定认为你是疯子或者是强盗,而以君陌你认准事情便要去做,占着道理便不退让的孤耿骄傲性情,那些修行宗派拒绝交出修行秘籍,你肯定不在乎动手强抢,那么所谓请回来,自然便变成了抢回来,世间修行界只怕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夫子看着他沉声训斥道:“如果能丢下老脸不要去强抢,当年柳白那小家伙悟出大河剑时,我便把他抓回书院逼他写出来便是,何至于还要你小师弟费心耗神做这一遭,都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大师兄摇了摇头,说道:“这种事情当然是要以自愿为前提。”

    二师兄被老师训的有些糊涂,说道:“但小师弟这种行为近乎于偷盗,和强抢似乎没有太大区别。”

    夫子有些尴尬。

    大师兄以极为少见的快速度,斟茶上端,恭敬说道:“老师,喝茶。”

    此举瞬间冲淡场间尴尬气氛,夫子接过茶美美地饮了一口,看着自己最喜欢的大徒弟,赞赏说道:“孺子可教也。”

    二师兄在一旁皱眉苦思,自己究竟何处不可教了?

    ……

    ……

    在固山郡浔阳湖度暑的大雁们,回到了长安城,绕着那座旧旧的佛塔盘旋数日,雁影遮天,又在雁鸣湖与山间留下阵阵鸣叫,然后振翅南飞,向着更温暖的大泽飞去,要等着明年春天它们才会回来。

    临四十七巷老笔斋的铺门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开启,那只野猫趴在墙头晒着渐凉的阳光,冷漠看着灰尘渐生的天井,心里猜着那个曾经拿干柴砸自己的家伙死了多少天,是不是曝尸荒野。

    巷口多了一家烤烤摊,吴老板养了一条老狗,每天的清晨和黄昏都会遛狗,以此排遣寂寞和老板娘给予的压力,随着天气渐凉,早晚寒意入侵,遛狗从两次变成了一次,时间也变成了中午。

    西城的赌坊依然生意兴隆,齐四爷穿着绸缎长衫,手中转着铁球,像富家翁般矜持接受着街坊们的恭维,想着朝二哥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朱雀街上那家道观表演符术的道人病了,道观却被修葺一新,于是前来虔诚颂经拜天的信徒要比往年要多了不少。

    无论时间流逝,季节变化,长安城里的唐人们如同过往那样平静而喜乐的生活着,街巷里的爽朗笑声从来没有继绝过。

    书院后山的藏品里多了一道来自南晋送上西陵最后辗转来到大唐的纸剑,雁鸣湖畔的宅院里的新漆味道渐渐散尽,宅院里的年轻人们在修行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在符意剑气的磨砺下,在互相参详的作用下,桑桑明白了神术怎么用来打架,叶红鱼通过对浩然剑的学习,触类旁通,对那把薄薄纸剑的领悟越来越深刻。

    有道痴这样的强者在身畔作为目标,心里怀着那样远大甚至是荒唐的野望,宁缺的进步更是惊人,他变得越来越强。

    他如今的修为境界早已稳定在洞玄上境,坚定地向着更上方行走着,越来越靠近那道仿佛天人之隔的沟壑,某日在湖烟重柳间竟隐隐看到了那道门槛,然而令他略感惘然的是,那道门槛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高的有些可怕。

    春去,夏归,秋回。

    当秋天回到长安城的时候,那位驻守大唐边疆数十年,立下赫赫战功的镇军大将军夏侯,也已经快要回到长安城。

    ……

    ……

    (还有些,在写,继续要推荐票。)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五十九章 终归,已老

    依照唐律,出征在外的将士回长安,必须经由东城门而行,于是东城门外十余里地外名为功勋驿的驿站,便成为了一个很重要的地方,大唐开国千年,不知有多少名将勇士,带着荣耀与战绩从此地路过,驿站里的马厩和笔直官道畔的杨树,不知亲眼止睹过多少历史画面。

    夏侯望着西方那座雄城,沉默不语,依照朝廷规矩,他和他的下属要在功勋驿里过夜,明日清晨入城,然后直接进宫面见陛下。

    暮色中的长安城显得无比雄伟,黑青色的城墙反射着夕阳的光辉,泛着紫铜色,看上去是那样的坚不可摧,壮丽异常。

    身为大唐帝国地位最崇高的四位大将军之一,从军多年的夏侯,对于长安城自然有深厚的感情,然而没有多少人知道,虽然他时常回京述职,镇军大将军的将军府便在北城,但他在长安城里居住的时间并不多。

    数十年来,他绝大部分时间都统领着麾下数万铁骑,驻守在寒冷的北疆,替帝国开疆辟土,威震燕国和左帐王庭的骑兵。

    如今他终于离开了寒冷的北疆,数万铁骑全部留在了土阳城的东北边军大营附近,朝廷已经委派舒将军前去接手,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跟随他回来的只有数十名亲兵,朝廷明旨允许他带更多的亲兵回长安,但处于归老前夜的他很谨慎,没有做这些可能会引起文臣猜疑的举措。

    为了让朝廷放心,夏侯的两个儿子如今还在长安城中,自禁于将军府中,而他的正室夫人和亲眷还有那些忠心耿耿的旧仆,早在数月之前,便已经提前回了老家,整治旧田,从老窖里取出腌菜翻晒,准备迎接他的归老。

    当然那并不是夏侯真正的老家,他真正的老家在极北寒域,那是荒人最大的一个部落,随着荒人南迁,那个老家他再也回不去了,或许从他当初背叛明宗的那天开始,他便已经回不去了。

    “谷溪死了,林零死了,当年跟着自己的很多人都死了……”

    随着夕阳降沉,天色变得越来越昏暗,紫铜色的长安城墙渐渐漆上了一层不祥的血红色,夏侯眯眼看着那方,想着这些年逐渐以死亡为代价离开自己的亲信,不禁觉得有些感伤。

    春天时,黄兴和于水主死亡的消息,从长安城传到军营中,这个消息没有让他感伤,却让他变得有些警惕。

    感伤与警惕,都不是强者应该有的情绪,夏侯一直在强行镇压着这些情绪,于是他开始感觉疲惫,在暮色中咳嗽起来。

    大唐军方是一个崇拜强者的地方,如果是普通将领,绝不愿意在下属的面前咳嗽,流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但夏侯不在意,因为他知道在下属的眼中,自己是何等样的强大,而且他知道自己依然强大。

    正如镇国大将军许世,已经咳嗽了十几年,但他依然是大唐军方的第一人,无论是威信还是陛下的宠信,永远无人替代。

    夏侯连声咳嗽,大概是想着明天进入长安城后,自己便会无甲一身轻,连最后一丝忌惮都没有,所以他咳的很是快意甚至显得有些放肆。

    站在驿站门口的亲兵校尉,看着眼前将军宽厚如山的身影,听着咳嗽声,脸上流露出担忧的神情,在他眼中将军确实依然强大,但在荒原上他曾经亲眼见过那个魔宗强者和将军之间的数场战斗,所以他很担心。

    便在这时,驿站院墙外的地面,忽然微微颤抖了一丝,无论是驿站里神情恭谨的小吏,还是夏侯的亲卫,都没有注意到这丝颤抖。

    夏侯虽然是武道巅峰强者,世间最强大恐怖的男人之一,但他不是真的天神,所以他的咳嗽不可能让大地都颤抖起来。

    他静静看着夕阳下的长安城,然后转身走进了驿站。

    ……

    ……

    有人在驿站房间里等他。

    那是一个极其高大魁梧的男人,竟比夏侯还要高半个头,神情肃然,身形笔挺,就像是一座难以摧毁的山峰。

    这个男人身上穿着件布衣,薄薄的衣料下隐约可以看见盔甲的痕迹,更有肃穆的符纹气息从布衣下渗透出来。

    夏侯站在这个如山峰般的男人身前时,明明比对方要矮,但感觉却比对方更魁梧,更强大,所以他不用抬头。

    “如果被人看见,西陵神殿神卫统领罗克敌,忽然出现在离长安城最近的驿站里,一定会被认为这是对大唐的挑衅。”

    他冷冷看着这个男人说道:“我知道你是个骄傲的人,但你真以为我大唐天枢处没有高手?我们身后这座长安城里,至少有十个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你,你这时候出现在我面前,完全是在找死。”

    罗克敌说道:“我既然敢来,自然就不怕死,而在我看来,夏侯将军你回长安城更像是在寻死,你还能再活着出来吗?”

    夏侯神情不变,淡然说道:“在南晋宋越那些小国,你在神殿里的身份可以让你获得无限的尊崇,但这里是长安城外,在我眼中,你只不过是掌教养的一条狗,你有什么资格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罗克敌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怒意,却强行压抑下来,冷笑说道:“我承认自己就是掌教大人养的一条狗,而你就算是昊天养的一头雄狮,如今失了锐气还要回长安城,难道你真想让自己的敌人开心?”

    夏侯沉声喝道:“这是本将军与书院之间达成的协议,放眼世间,谁敢从中阻挠?就算是你那个主子也没有这个能力!”

    “神殿很乐意看到夏侯将军拥有一个美好的晚年,然而您真的甘心吗?”

    罗克敌取出一封加着符文火印的书信,递了过去,说道:“这是掌教大人的亲笔信,他邀请将军去西陵……不,是回西陵。”

    夏侯接过那封书信,神情依然没有什么变化。

    罗克敌说道:“神殿很需要您的力量,而且掌教大人说了,归老并不代表就要永远蜗居在乡间,总有回来的那个时刻。”

    夏侯看着他,那两道如铁般坚韧的眉毛微微挑起,说道:“你们能给我什么?”

    罗克敌说道:“既然您效忠的是皇后娘娘,那么西陵神殿承诺,日后在大唐皇位的争夺上,神殿会尽一切力量帮助皇后娘娘膝下那位皇子成功。”

    以西陵神殿恐怖的实力,提前很长时间,抛出这样一个毫无余地的重注,对于夏侯来说,不得不说是个很有诚意的邀约。

    然而出乎罗克敌的意料,面对掌教大人的诚意,夏侯却是根本没有露出想像中的情绪反应,而是直接说道:“不送。”

    罗克敌强压怒意,说道:“神殿需要一个回答。”

    夏侯说道:“我很感谢,然后会认真考虑,这就是回答。”

    ……

    ……

    功勋驿的地面再次微微颤抖,罗克敌悄无声息地离开,长安城里正在筹备欢迎仪式的官员和百姓们,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西陵神殿的神卫大统领,曾经来过长安城,并且试图把夏侯大将军带向另外一条道路。

    看着手中那封西陵掌教的亲笔信,夏侯脸上流露出一丝冷嘲的笑容。

    他知道这确实是掌教的亲笔信,因为这些年里,他已经接到过七封掌教的亲笔信,对书信封皮上的字迹非常熟悉。

    他嘲讽的是西陵神殿的意图——帮助皇后的亲生皇子登上大唐皇位?如果让西陵神殿知道皇后是自己最疼爱的妹妹夏天,知道那个皇子身上流着一半荒人的血液,明宗的气息,神殿里的大人物们还敢这样做吗?

    夏侯脸上嘲讽的笑容淡淡转为自嘲,手指微微用力,准备把这封西陵掌教的亲笔信碾成粉末,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犹豫片刻后停止了动作。

    ……

    ……

    替大唐帝国驻守北疆数十年的夏侯大将军,没有提任何条件,便愿意解甲归老,朝中诸公微觉异样之余,顿时觉得轻松了很多,在请示了陛下旨意后,朝廷给予了大将军极高的礼遇殊荣。

    清晨时分,在礼部官员热情的引领下,在羽林军敬爱的目光注视下,夏侯穿上了一身崭新的盔甲,带着数十名亲兵,骑马向长安城。

    长安城东门前的官道早已洒洗干净,庄严肃穆乐声中,大唐亲王殿下李沛言带着文武百官出城相候,更有无数城中名流翘首以待。

    朝廷早已拟好了旨意,就等着夏侯入宫觐见时颁发,此时正安静搁在皇宫里的那道旨意下,有着令人目眩的封赏和爵位。

    远远看着黑压压的欢迎人群,夏侯不顾礼部官员的劝说,提前翻身下马,拉着马疆向着那方步行而去。

    亲王殿下看着这幕画面,微笑着摇了摇头,挥手驱走身边劝谏的太监,同时向着他走了过去。

    便在东门外的那道离亭前,二人相遇。

    夏侯神情平静地向亲王殿下行礼。

    李沛言却有些难以平静,看着他黝黑如铁的脸,感慨说道:“回来就好。”

    ……

    ……

    大唐朝臣并不喜欢以骄纵奢暴闻名的夏侯将军。

    因为数十年来,世间一直风传夏侯杀俘,滥杀无辜冒充战功,不知道违反了多少唐律,然而一直没有证据,并且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大将军深受皇后娘娘的器重,那么便等于说也极受皇帝陛下的器重。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长安城百姓,对夏侯大将军也不像对帝国其余三位大将军那般发自真心的爱戴,虽然夏侯滥杀的并不是唐人,但思维简单直接的长安百姓,总觉得暴戾算不得是真本事。

    夏侯终究替帝国驻守寒苦北疆数十年,他今日解甲归老,依然受到了长安城的热烈欢迎,街道两侧拥挤的人群,不时发出喝彩声和掌声。

    长街畔有间茶楼,茶楼里的掌柜和伙计都跑到街上去欢迎大将军的归来,根本没有人理会生意,好在此时茶楼里本身也没有几名客人。

    宁缺和桑桑坐在临窗的桌边。

    他听着长街上传来的喝彩声与掌声,看着刚刚骑马经过茶楼的夏侯背影,沉默片刻后说道:“和土阳城时相比,他真的老了很多。”

    ……

    ……

    (今日完成,本月也完成,顿觉轻松,就像今日的夏侯,明天更新不会多,因为岳父岳母从银川回来休假,我要和领导回娘家觐见,抱拳,继续请您投出月票和推荐票支持,零点我会定时发个单章拉月票,有更新提醒的朋友,如果扰着睡觉,请见谅哈。)

没啥好说的,可还是说了一堆……

    没啥好说的,可还是说了一堆……

    八月第一天,真诚饥渴要票票,月票推荐票,理由啥,没啥好说的,就是真的想要。

    不过还是说两句,主要是向大家做汇报。

    **十月,我的更新可能会有些问题,自己的问题,因为九月要陪父母出去旅游一趟,这辈子我居然都没有陪过,所以要尽个孝,忠孝都指望着能两全,工作和尽孝自然想兼顾,所以希望能断更,那么咧,我再次生出那个不怎么靠谱的想法,想在八月存些稿子。

    十月份要参加朋友的婚礼,要在南中国奔波,这个……太远了,到时候再说吧,也许那时候才思如泉涌,日日三更?

    总之八月份是没有事的,但我想存些稿子,那么咧,我希望这个月至少能写出十三万字出来,这是以存下稿子为前提的,如果到月底了我如果还没有存出三万字的稿子……那我就是个渣!

    总之,俺会努力的,反正俺一直在努力,虽然俺的努力很多时候看上去就像是俺拿毛笔写的字,远看很美,近看都不像话……

    请大家多多支持,不用体谅,因为又木有请假,咔咔。

    请投月票和推荐票,我感谢您。

    !@#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六十章 当年事,如今如何?

    宁缺去年在呼兰海畔第一次见到夏侯,其后在土阳城里有了近距离的见面,那时候的夏侯,虽然争夺天书明字卷失败,被迫与书院达成协议解甲归老,但神态依然从容自信,甚至有股隐而不发的霸气。

    然而今日的夏侯却明显变得苍老了几分,虽然穿着一身崭新的盔甲,虽然他的眉眼依然冷凛而漠然,身躯依然挺拔如山,但宁缺却隐隐能够闻到,从这位大将军的身上传来一道潮湿柴房多年后的霉味。

    夏侯在荒原上连续遭受魔宗强者刺杀的消息,虽然被大唐军部严格保密,却依然渐渐流传开来,自然传进了宁缺的耳中。

    “魔宗清理叛徒的手段,比想像中还要直接强悍啊。”

    宁缺看着远处被人海遮住的夏侯背影,心想如果夏侯身上那件盔甲真的被唐手中那把巨刀砍废了,自己那本来极为可怜的成功希望,或许会幸运地多上一分。

    夏侯是帝国大将,爵位荣耀,不是张贻琦御史或黄兴这种人,可以被人随意暗杀,最关键的问题在于,日渐苍老的夏侯,依然是那般强大,宁缺想要暗杀成功,并且不留下任何证据,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朝廷和书院默允夏侯平静归老,西陵不知道是什么想法,总之如今的宁缺,看似身后有无数背景靠山,在夏侯身前,这些背景靠山却根本不会出力,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他怎样才能杀死夏侯?

    就在大唐天启十五年春去夏至秋回的日子里,一个计划在宁缺的心中渐渐成形,只不过每每想起这个计划,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可笑,因为无论怎么看都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如果让别人知道他计划的真实内容,比如李渔,比如叶红鱼,比如陈皮皮,都会觉得他的脑子肯定出了问题。

    整个世界,大概只是二师兄和朝小树这两个家伙会表示赞同。

    桑桑撑着下巴,看着茶楼下方的人群,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宁缺,小脸上满是忧虑的神情,说道:“为什么这么着急?”

    宁缺说道:“已经等了十五年,我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很好。”

    桑桑很认真地说道:“等他再老些,我们再强些,等他在乡下归老几年,那时候再动手,不是更有把握?”

    从小到大,宁缺都不愿意桑桑去思考那些过于血腥残酷的事情,但这不代表他没有教过她,事实上无论是在岷山里,还是在渭城外的草原上,他一直不停向小侍女灌输着某个概念——无论敌人是老是弱还是妇孺,只要能够战胜对方,怎样无耻的手段都用得,怎样难过的情绪都要忍得,要忍到最有把握的时候才出手,出手就要让对方死。

    宁缺微笑说道:“如果再不去杀,夏侯就真的老了。”

    桑桑不解问道:“那样不好吗?”

    宁缺说道:“等他更老的时候……杀死他自然更有把握,可我担心,万一他病死怎么办?万一他真的老死怎么办?”

    桑桑听不明白,心想如果夏侯就这样老死病死,有什么问题?

    她问道:“那样不好吗?”

    宁缺点头说道:“非常不好。”

    桑桑眉尖微皱,问道:“为什么?”

    “因为夏侯不是我的敌人。”

    宁缺稍一停顿后,继续平静说道:“他是我的仇人。”

    便在这时,茶楼的掌柜和伙计们回到了楼中,兴奋地议论着先前在街旁看到的队伍,赞叹着夏侯大将军的威武。

    宁缺静静听着茶楼里的议论,摇了摇头。

    “敌人可以死于天灾人祸海啸河溃,只要他不再拦在我们的身前,阻挡我们前进的道路,破坏我们的事情,他就算吃饭噎死,上厕所臭死,都无所谓。”

    “但仇人不同。”

    “复仇这种事情,如果时间拖的太久太长,往往会逐渐发酵演化成另外一种味道,比起要让对方死,为当年的故事付出代价而言,更重要的事情,仿佛是要通过杀死对方让自己忘记当年的故事,从此得到真正的解脱。”

    他看着桑桑说道:“不过无论是让仇人付出代价,还是让自己得到解脱,终究离不开最关键的那个环节,那就是杀死仇人。而且他必须死在复仇者的手中,不能自己死,不能被老天爷害死,不能一觉睡死在床上。”

    宁缺想起那年落着雨的长安东城,想着铁匠铺里那个死不瞑目的老铁匠,想着当时被雨水打湿的苍白头发,神情微惘。

    “他甚至不能老,不能病,不能憔悴,最好还处于人生的巅峰,只有这样才能给复仇者带来足够的快感,而这,便是复仇的重点。”

    “夏侯已经老了。”

    宁缺很严肃认真地把先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如果再不杀他,他就真的老了。”

    ……

    ……

    夏侯大将军回到长安城,首先进了皇宫觐见陛下,然后在朝会之上接受了陛下赏赐的爵位,接受了朝臣们的尊敬与致意。

    朝会结束之后,他婉拒了几位朝廷大臣的邀约,带着亲兵去往军部交办军务,在朱雀大道旁那片草甸青林掩映的小楼里,停留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据说与大唐军方领袖许世将军进行了很长时间的谈话。

    暮色渐退,夜色笼罩长安,夏侯离开了军部,亲兵们骑马举着火把,护送他来到北城肃穆华贵的亲王府。

    夜色中的亲王府灯火通明,一番寻常却透着旧谊的王府家宴之后,大唐亲王殿下李沛言带着他来到了书房中。

    乌黑色的书案上,搁着几份卷宗,卷宗上的字迹有浓有淡,明显不是一个时间段写就,上面写着一些姓名,姓名旁边用小楷密密写着很详尽的注疏。

    张贻琦,陈子贤,颜肃卿,林零,谷溪,黄兴,于水主……

    这些名字或贵或贱,或官或民或军,但都有两个相同的特点,首先这些人都曾经是大唐军方的一员,其次这些人都死了。

    李沛言看着卷宗上的那些名字,沉默很长时间后淡然说道:“这些人都死了,那么说明有些早就该死了的人还活着。”

    夏侯看着卷宗上某个名字,面无表情说道:“这个人没有参与过。”

    “他参与过燕境那件事情。”

    李沛言叹息一声,把书案上的这些卷宗推到一旁,看着夏侯忧虑说道:“虽说没有任何证据,但这些名字以及名字背后隐藏着的那些故事,便可以证明我们的担心是对的,当年宣威将军府果然有人还活着。”

    听着林光远这个名字,夏侯那两道如同细铁丝的眉毛缓缓蹙起。

    他当然记得林光远是谁。

    十几年前,大唐军方有一名以骁勇著称的宣威将军,那位将军的名字叫林光远,当时很多人都认为,林光远是继夏侯之后大唐的又一猛将。

    大唐天启元年,夏侯灭了林光远满门。

    不是因为他不喜欢有人把自己与这个将军相提并论,他虽然以霸道暴戾著称,但也没有动辄灭人满门的兴趣和爱好。

    夏侯微微眯起眼睛,神情有些复杂。

    不是因为他心中对那位宣威将军有什么愧疚,他这一辈子杀了太多的人,做过更残忍冷血的事情,将一个将军满门抄斩又能算什么。

    只不过亲王殿提起林光远这个名字,让他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情。

    十几年前,皇后娘娘因病去世,清河郡诸姓蠢蠢欲动,陛下不厌其烦,带着那个叫夏天的妃子南游大泽,兼视灾事。

    夏侯接陛下密诏,带着数千铁骑,自土阳城暗归长安,替陛下坐镇后方,辅亲王殿下暂视朝事。

    他又接到了来自西陵神殿的一封密诏。

    面对西陵神殿的密诏,正处于人生最巅峰时期的他,想要继续享受着世人的尊敬,所以很平静地接受了对方的请求。

    长安城里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宣威将军府满门尽诛。

    夏侯知道自己这样做,会激怒正在巡游大泽的皇帝陛下,不过他相信以自己的功绩,陛下再如何盛怒,也不可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对自己动手,而且他隐隐期盼着陛下一怒之下,便不会册封那个叫夏天的妃子做皇后。

    他不愿意自己的亲妹妹成为大唐的皇后,因为他知道这是件很危险的事情。然而他没有想到,陛下依然让自己的妹妹成为了皇后娘娘。

    和这些故事比较起来,宣威将军府前的石狮究竟染了多少血和尘埃,从来没有让夏侯动容过,更没有资格让他感伤。

    ……

    ……

    亲王府书房内。

    李沛言看着夏侯苦涩说道:“林光远居然还有血脉在世间流传,这件事情本也算不得什么,但如果那个矢志替他复仇的将军公子,如今成为夫子的亲传弟子,成了书院二层楼的十三先生,这件事情就麻烦了。”

    夏侯沉默片刻说道:“殿下的意思是……宁缺是林光远的儿子?”

    李沛言叹息说道:“我也不想承认这是真的,但除了这个,没有别的解释。”

    “当年宣威将军府抄斩一案由我亲自监督,依唐律可以免刑出府之人极少,都是没有契结文书的临时雇佣,不可能有漏网之鱼。”

    夏侯看着书案上微摇的烛火,面无表情说道:“林光远只有两个儿子,身上的特征都记录在册,我亲自查验过。”

    李沛言说道:“那么这说明有人动了手脚。”

    夏侯神情冷漠说道:“就算宁缺是林光远的儿子,他又能如何?”

    ……

    ……

    (搓搓老手,今天就一章了,明天两章,这个,月初第一天,大家多少还是投几张月票吧,嘿嘿,谢谢你们了。)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六十一章 清河郡诸姓

    夏侯的神情很冷漠,像是土阳城外一直到深春都会能看到的残雪,双唇薄冷如铁,声音从中挤出来后自然带着股平静而强横的味道。

    亲王殿下言明宁缺可能的身世,并不能让这位大将军警惕起来,因为在这件事情上他拥有绝对的自信。

    大概是被他此时的神态所感染,李沛言的神情也略微放松了些,心想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当年皇兄也没有如何,现在更不会如何,无论是谁,想要替宣威将军叛国一案翻案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至于宁缺会不会像对待卷宗里那些死者一般对付夏侯,更不是书房里这两位大人物会担心的事情,因为他没有那个本事。

    如今的宁缺虽然已经是夫子的亲传弟子,是地位特殊的书院十三先生,然而十三先生终究只是十三先生,不是大先生也不是二先生即便是大先生和二先生,也没有把握能够战胜夏侯大将军,更何况是宁缺。

    李沛言平静说道:“朝廷和许世老将军都查过宁缺的底细,本王自然也去查了查,细观这些年的过往履历,宁缺此人性格冷厉狠辣,但却聪明知道分寸,极擅长隐忍,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从来不会贸然出击,在书院与你达成协议的情况下,实力不够的他绝对会继续隐忍下去。”

    他拍了拍夏侯的肩膀,安慰说道:“只要书院里真正的世外之人不出手,长安城里谁能对你如何?”

    夏侯看着案上的烛火,微微皱眉说道:“西陵找过我。”

    李沛言神情微凛,看着他的眼睛缓声说道:”你必须明白,借着抢夺天书明字卷的事情,朝廷难得觅着个机会,书院愿意同意你安然退去,这种机会稍纵即逝,如果你在此时心生犹疑,殊为不智。”

    夏侯沉默了很长时间,声音微沉说道:“世人都明白这一点,然而有很多人绝对不甘心就这般看着我离开长安城。”

    李沛言想着才收到的那个消息,眉梢忍不住缓缓挑起,叹息一声后说道:“你说的对,清河郡也来人了,那些老东西似乎嗅到了什么味道,想要过来搅风搅雨,在这种时候,你我暂且先忍耐几日。”

    “包括陛下在内,朝廷里没有人会喜欢那些清河郡的人。”

    夏侯说道:“如果需要,在临去之前,我可以替朝廷再杀几个人,当然,那是在陛下允许的情况下。”

    李沛言想着自己那个与史书上君王截然不同的皇兄,脸上浮现出苦涩的笑容,说道:“律法在前,陛下怎么可能轻易开这个口子。”

    夏侯说道:“那便容那些清河郡的家伙多活数日,不过如果那些家伙还试图想要撩拔皇后娘娘的心情,休怪我顾不得唐律也要下些狠手。”

    李沛言说道:“那是自然,如果那些家伙还看不清楚风声,还不明白陛下与皇后娘娘之间的感情,便是自寻死路。”

    夏侯说道:“那我便先告辞了。”

    李沛言说道:“两位公子自去年返京之后,一直把自己关在将军府中,不与朝臣交往,我知道这必然是你的意思,不过如今你既然回来了,何必还把孩儿们拘的这般难受,你陪我去红袖招看看歌舞,也让他们过来。”

    夏侯说道:“明日还有事情要做,做完之后再来与殿下饮酒。”

    李沛言神情微异,心想你今日已经进了宫,在长安城里还有什么事情要做?那两位夏侯公子自禁将军府的情形,你很明白在陛下旨意下来前应该沉默自守,明天又有什么事情让你不怕犯忌讳?

    夏侯走到书房门口处,停下脚步,说道:“我明日请宁缺饮酒。”

    李沛言微惊,看着他说道:“你要做什么?你莫要忘了此子的身份,他固然奈何不得你,可若你对他不利,难道书院还会保持沉默?”

    夏侯说道:“杯酒释过往,我敢请他,却想看看,他敢不敢来。”

    ……

    ……

    因为在荒原上争夺天书明字卷一事,夏侯大将军得罪了书院,也让陛下愈发愤怒不满,然而此人麾下数万铁骑,替大唐开土辟疆,实力强横又有战功在身,朝廷处置起来极为麻烦。

    书院大先生亲自到土阳城与夏侯一番面谈后,夏侯大将军以极为强大的心志,毫不恋栈,接受了解甲归老的提议。

    这是大唐帝国最愿意看到的结局,无论宫中、军方还是朝臣都感到极为满意,所以才会给予夏侯至高的尊荣和待遇。

    但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人或事能够让所有人都感到满意,昊天光辉之下依然有魔宗存在,书院高山之前依然有人对夫子不如何恭敬。

    夏侯自然也做不到这一点。

    宁缺不满意这个结局,西陵也不满意,被夏侯的铁骑欺凌了数十年,一直默默等着大唐君臣失和,夏侯变成凄惨烹狗的燕国君民也不满意,即便在大唐国内也有些大势力对此感到极为失望。

    那个势力便是亲王殿下提到过的清河郡诸姓。

    清河郡在大唐东南方,富庶而文化昌盛,自古以来不知培养出了多少大人物,其中尤以崔、陈、宋等七族为首,被称为清河郡七大姓。

    清河郡七大姓实际上便是七个门阀,历史悠久,甚至远在大唐开国之前便已声震世间,便是西陵神殿的大神官,也有几位来自这七大门阀之中。

    千年之前,大唐以铁骑立国,兵锋横扫天下,西陵神殿密诏诸国联兵以抗,却依然无法阻止这个超级强国的诞生和崛起,然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当时还处于唐国东南边境外的清河,依然在七大门阀的强力守护下,不卑不亢面对着长安城的威压,始终保持着政治经济的独立自主。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十余年后。

    大唐的铁骑北伐草原,连续战胜令中原人谈虎色变的荒人部落,甚至最终成功迫使荒人离开草原,迁去极北寒域,长安城的声威被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史上罕见的程度,世间民心所向渐向西移。

    直至此时,清河郡七大姓才最终下定决心投降。

    立国之初的大唐百废待兴,有诸多被吞并的郡州需要消化,民间需要休养生息,而清河郡诸姓在世间声望太隆,所以那位曾经因为一个小村被屠,便倾举国之力追杀千力灭掉草原某部的太祖,罕有地对清河郡采取了怀柔政策,并且将此事立为国策,记载在了遗诏之中。

    大唐开国初年,长安城南的书院也刚刚修建完毕,招生数量极少,朝廷选拔官员多是通过科举,和刚刚吃饱饭学会识字的诸多郡州相比,文化昌盛的清河郡自然能够在科举中获得最大的好处。

    那些年里,清河郡的族人学子,通过科举源源不断进入长安,每科取士,竟有将近一半来自清河郡,长安城朝堂之上的官员,各部寺院里的要害位置,也尽数被清河郡七大姓所把持。

    又因为太祖皇帝遗诏中确定的那道国策,大唐皇室对清河郡礼待有加,时常联姻,甚至曾经出现过连续三代皇后都来自清河郡大姓的情况。

    时有贤者曾经忧心忡忡,言道若长此以往,真不知大唐究竟是李姓之大唐,还是清河之大唐,浮云蔽日,足可畏矣。

    事实证明,在马背上挥舞着朴刀征服天下的大唐帝国,果然不可能因为文治之事便被征服,开国初年的连续数任皇帝,都禀承着祖先的行事风格,坐在龙椅之中拱手而治,袖子里的手却牢牢握着强大的兵权。

    近九百年前的大唐从化四年,当时的皇帝年仅十四岁,在母后与朝臣的压力下,沉默了整整四年,也学习了四年。

    就在距离亲政还有两年时间的时候,这位少年天子,在他那位来自清河宋姓的母后试图违背先帝遗诏,让国舅兼首辅的宋大学士兼领军权之时,毫不犹豫把那只还很瘦弱的手从袖子里伸了出来。

    那只手里握着兵权,兵权便是一把冰冷无情的刀。

    其夜有轻骑出皇城,直扑北城宋大学士府,府内血流成河,惨不忍睹,第二日朝会,无数朝官泣血叩阙,纷纷指责天子残暴不仁。

    少年天子坐在龙椅之中,平静或者说冷漠地听着宫门处传来的消息,然后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挥手的意思不是表示退让,因为少年天子没有下罪己诏,而是直接动用了廷杖。

    当日在皇宫之外,有一百四十八名朝廷官员被杖击而死,鲜血染红了他们的官服,也染红了青色的地面,竟似比宫墙的颜色还要更深几分。

    当夜,少年天子在侍卫和羽林军的护卫下,来到了长安城南郊的书院。

    不知那个夜晚,他与书院里的谁说了些什么话,总之第二天,随着一道旨意,那位自以为比清河郡出产的历代皇后都更有志向的太后娘娘便被幽禁进了冷宫,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大唐各郡州出自清河郡的官员,或上书请罪效忠,或被暗侍卫捕拿回京下狱,一时间,无数人头落地,整个帝国的上空都飘浮着一道低沉的雨云,人心慌乱不堪。

    朝堂动荡,政事混乱,自然对大唐国力造成了严重的损害,然而那位少年天子就像李家的历代祖先一般,在这等时刻,展现出不惜与世间同毁灭的强大意志,毫不犹豫地继续清洗任何胆敢反对自己的人。

    经此一事,清河郡积攒了数十年的菁华被尽数毁灭,七大姓实力严重受损,更关键的是,那些骄傲自信的门阀,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无论他们的姓氏再如何光彩夺目,家族再如何历史悠久,只要胆敢逾过那条线,在李氏皇族眼中,依然只是屠刀下的小白兔。

    ……

    ……

    (今天还有一章,另外以后如果我没有说还有的话,那就是……真没有了。)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六十二章 渔翁与邀约

    族人的鲜血和头颅,让本来有些飘飘然的清河郡诸姓清醒过来,尤其是这场大乱中,无论他们怎样发动舆论,依然无法得到民众的同情,只惹来了民众的厌弃与唾弃,更是让他们震惊异常。

    在过后的一段岁月里,他们发现了更多的震惊之处。

    被选中送入长安城为皇后的,必然是清河郡诸姓最优秀最聪慧的女子,在族中家中受了多年教育,然而除了从化年间那位被幽禁至至的宋太后,历代皇后娘娘在长安皇宫里都以贤贞淑静闻名,对待朝事极为沉默,更罕有替清河郡诸姓说话的举动,这时候诸姓才明白,原来这些聪慧的皇后们,早就已经看懂了天下的大势。

    没有哪个国家能够逃脱历史的规律,战无不胜的大唐帝国也是如此,随着长治久安,随着战事不可能无休止持续下去,这个老大帝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僵化腐朽,但不知道为什么,和清河郡诸公翻烂了的史书上记载的那些曾经辉煌的帝国相比,这个历史规律在唐国的作用明显要弱很多,帝国的僵化腐坏速度非常之缓慢,每当眼看着将有大变发生时,似乎冥冥中便有某种力量,把大唐这辆将要倾覆的马车修复,然后强行拖回正确的道路。

    随着大唐国力日盛,皇室威严也愈发不可轻撼,再经过若有若无的多年打压,清河郡民心早归,最关键的是书院悄然取代了科举的部分作用,清河郡诸姓再不复千年之前的无上荣光,实力权柄较诸当初也弱了不少。

    但清河郡诸姓毕竟是千世之家,底蕴深厚无比,随着真心臣服,改变了对长安城的态度,在皇室默允下,诸姓逐渐回到了天下这片舞台上。

    如今的清河郡诸大姓,依然在朝中有不可小觑的力量,在野更是供奉着好些位大学问家,虽说依然距离军权无比遥远,但谁也不知道,在这些千世之家幽静的族祠深处,会不会藏着一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

    所以哪怕到了今天,能够与取得清河女,依然是很多男子最美好的理想,当今文渊阁大学士曾静的原配夫人,便是清河崔氏之女。

    不过曾经在世间拥有过无限风光,曾经在朝堂之上占有大半座椅,曾经出过好几位西陵神座的清河郡诸姓,哪里会甘心现在的局面?

    门阀是一种冰冷的存在,本能里便要攫取更多的利益,所以他们虽然不敢造反,低调的似乎快要被世人遗忘,但骨子里依然无比渴望能够在大唐里拥有更高的地位,更多的权势,数百年来,清河郡又出了九位皇后娘娘,这便是他们努力的结果,而在十几年前,他们曾经尝试让清河郡再多一位皇后娘娘。

    那时候,当今的皇帝陛下初登帝位,皇后娘娘不幸病故,清河郡诸公双眼泛红,像盯着腐肉的秃鹫般,动用了在朝在野的全部力量,把七姓中最出色最聪慧的一名少女送入宫中,然后经过一番谋划,耗费了大量金钱,终于让陛下与这位少女偶遇,然后便有一场心动故事生。

    然而清河郡诸公殚精竭虑才营造出那个看似美好的局面,却不知道在他们之前有位叫莲生的大人物,早就已经启动了一个类似的计划。

    莲生胜了,那位魔宗圣女,成为了当今的皇后。

    莲生也败了,因为皇后娘娘陷入情网,早把魔宗的使命抛到了脑后。

    清河郡诸公更是败的一塌糊涂,不止希望落空,而且他们非常严重地得罪了皇后娘娘,也等于是得罪了亲王殿下和夏侯大将军。

    真正获胜的,只有皇帝陛下一个人。

    ……

    ……

    虽然清河郡诸公输的一塌糊涂,但他们敢于设计此事,也说明了这些家族的雄厚实力与自信,要知道如今在阳关城说一不二的钟家,只不过是清河郡七大姓里最弱的一支而已。

    十余年间,因为当年之事得罪了皇后娘娘等长安城大人物,清河郡诸姓愈发低调沉默,尤其是族内的那些老人更是等闲不敢入京,这种局面直至钦天监做出那个著名的夜幕遮星批谕后,才得到了一些改变。

    世人皆知,大唐皇帝与皇后感情深厚,而且皇后娘娘看上去依旧容光焕发,想来身体极好不会早逝,东宫自然不会再有易主的机会给清河郡,然而幸运的是,皇帝陛下还有个极受宠爱的公主殿下。

    如今的清河郡诸姓,不可能得到皇后娘娘的亲善,那么自然毫不犹豫地开始支持那位公主殿下,更准确地说,是支持公主辅佐的皇子李珲圆。

    长安南城某清静府邸,后宅书房里坐着位神情淡定的老人,这位老人姓宋,乃是宋氏族中供奉,便是在朝廷里也有官面上的身份。

    二十年前,这位宋供奉便是天枢处的客卿,只不过他很清楚,这个客卿身份更多的是朝廷对清河郡宋氏的赏赐,所以他从来没有理会过天枢处的事务,甚至没有进过长安城,但今天他终于还是来了。

    夏侯大将军即将归老,皇后娘娘的势力看似受到了严重的削弱,但在清河郡诸公的眼中,此举却是成功地将过去数十年间积累的那些矛盾尽数化解,他们并不希望看到夏侯就这样微笑着离开长安城。

    御史宋柯恭恭敬敬站在老人身前,神情苦涩说道:“三祖宗,朝廷早有定夺,谁都知道陛下的心意,这时候早如何劝说,也没有多少同僚愿意与我一道上书,虽说风闻言事无罪,但事涉大将军,不得不慎啊。”

    宋供奉皱了皱眉,想着家族当年在朝中的风光,声音微哑说道:“想当年总宪便是族中之人,联络十几位御史上奏只是等闲小事,哪里像如今这般困难,你也莫要太过为难,不行便罢了。”

    宋御史不敢多言,神情却明显轻松了不少。

    “如今看来,还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位十三先生身上了。”

    老供奉面无表情说道:“如果这件事情真的会发生,书院必然要与夏侯大将军决裂,到那时,皇后娘娘的儿子还凭什么登上龙椅?”

    宋御史不是修道中人,虽然知道朝中有诸多大臣来自书院,却依然无法理解老祖宗的说法,心想书院凭什么能够定夺皇位继承一事?

    老供奉叹息说道:“那位十三先生不畏唐律,在雨街上杀死黄兴和于水主,那是因为他够强大,有信心不被人抓到任何把柄,然而在夏侯面前,强弱易势,如果我是他,也不知该如何下手,无论这两年里他境界提升再快,依然不可能是夏侯的对手,夏侯只用一根手指便也能捏死他。”

    宋御史听的云里雾里,下意识里说道:“我们要不要暗中帮助那位十三先生?”

    老供奉看了他一眼,花白的眉毛微微蹙起,教训道:“夏侯归老本就是书院的手段,宁缺如果要强行破规矩,书院不会助他,却也不见得会拦他,最大可能便是在旁静观,但那是因为宁缺是夫子的学生,是书院自己人,可如果我们插手到这件事情里,难道你以为书院真不敢对清河郡下手?”

    宋御史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心里却在想着,如果族中不敢插手到这件事情里,那您老人家来长安城岂不是毫无道理?

    老供奉猜到这个远房侄子心中在想什么,但没有做任何解释,缓缓闭上了眼睛,他不需要在此刻扮演高深莫测,实在是因为他此时还在冥思苦想,替那位书院十三先生思考怎样才能战胜夏侯。

    如果宁缺想不明白,那么这场战斗便永远无法发生,如果老供奉想不明白,他身后的清河郡诸姓以及公主殿下,便无法从这件事情里谋到好处。

    ……

    ……

    清河郡诸公的困惑,也是此时长安城里很多人的困惑,随着宁缺身世的传言在极有限的范围里传开,皇宫里王公府里的大人物们都在皱眉思考,在没有书院支持的局面下,宁缺究竟会怎样做。

    那些隐隐猜到内情的大人物们,如亲王殿下一般,都没有被宁缺看似轻佻无赖的伪装所骗过,他们都知道宁缺是一个自我控制能力极强,非常理智甚至因为理智而显得冷漠无情的家伙。

    在没有任何希望的时刻,按道理宁缺不应该有任何动作,大人物们替宁缺冥思苦想很长时间,都找不到任何希望,于是他们的心情渐趋轻松,觉得这个秋天的长安城应该太平,书院和军方之间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消息从镇军大将军府,传到了皇宫里,也传到了王公大臣们的府邸上,让这些大人物们疑惑难安起来。

    夏侯大将军今夜在府上宴请书院十三先生宁缺。

    雁鸣湖畔的宅院里。

    叶红鱼看着槐树阴影中的宁缺,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忽然开口问道:“我现在才知道,你为什么需要实力。”

    宁缺说道:“不愧曾经是神殿裁决司的大司座,逃离桃山幽居长安城,居然还能收到这么隐密的情报。”

    叶红鱼说道:“杀父之仇固然是非报不可,但现在明显是最不合适的时候,你现在连我都打不过,凭什么去杀夏侯?”

    宁缺说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杀夏侯?”

    “感觉。”

    叶红鱼平静说道:“这片秋湖,湖畔的宅子,桑桑做的饭菜,你的呼吸,还有满园的味道,都告诉我,你在准备杀人。”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杀人违反唐律,老师和大师兄不允许我这么干。”

    叶红鱼说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去赴宴。”

    宁缺笑着说道:“能白吃凭什么不去?我现在打不过他,也杀不死他,那就只好把将军府里的山珍海味尽数吃光,也算是报仇吧。”

    叶红鱼自然不相信他的话,说道:“如果你和夏侯之间真有纷争,神殿会从中获益不少,所以我不会阻止你。”

    宁缺说道:“我让桑桑准备了夜宵,所以我会活着回来。”

    ……

    ……

    (写完这两章,忽然觉得脑子里空空如野,悚然而惊,赶紧去整理后面的细纲去,我知道犯忌讳,但还是忍不住要说,我这几天状态不好,写出来的东西感觉有些罗嗦,我想纠偏,就从下一章开始,我努力思考去,请您继续支持,推荐票和月票,请投一下,麻烦了。)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六十三章 黄叶与白棋

    大将军府没有为今天的晚宴准备什么山珍海味,设于庭院秋树间的长形方桌色泽黑沉,上面摆着些很寻常的菜肴,却自有一股肃然气息。在桌畔服侍的仆役婢女人数也并不多,布菜这种事情,竟是由两位夏侯公子亲自动手,这等阵势,与传闻中夏侯大将军奢阔的排场完全不一样。

    此时大概整座长安城都在关注着这场晚宴,然而席间的气氛并不像人们想像的那般剑拔弩张,对坐在长桌两头的夏侯与宁缺,只是沉默地吃着饭,偶尔说几句荒原的风光,山门里的遭逢。

    简单的晚宴很简单便进行到了尾声,婢女们鱼贯而入,悄无声息地把长桌上的残羹剩菜收走,又端上了两盘青天色的茶壶。

    两位夏侯公子替宁缺分了第一道茶,然后很有礼貌地告辞,走出园外,让所有婢女和管事远远离去,自己敛气静声守在园门处。

    茶壶与茶杯青天一色,颇有疏旷之感,却又温润毫不夺目,茶是乌枞,也是极温和的茶,便是茶温此时也恰到好处。

    宁缺专注地看着茶壶,伸手缓缓抚摩着茶杯,然后他抬起头来,望向长桌那头的夏侯,就像前一刻看茶壶那般专注认真,就如同两年前在书院殿前第一次看到亲王李沛言时,似要把夏侯的脸烙进自己的眼底。

    夏侯看着杯中大片乌枞在略嫌沉凝的温井水中时起时伏,知道宁缺正盯着自己看,唇角缓缓释出一道微嘲的笑意,说道:“想看清楚自己的仇人究竟长什么模样?在土阳城里你可没有这般放肆。”

    宁缺没有否认他的话,但也没有承认,手指轻轻转着天青色的小茶盅,说道:“土阳城里我敬的是大师兄,并不是你。”

    听到这句话,夏侯缓缓抬起头来。

    随着他的动作,茶杯里起伏不定的那片乌枞似骤遭重击,老实地沉到了杯底。

    宁缺低下头去。

    夏侯面无表情看着他。

    庭院间秋风乍起,树梢哗哗作响,无数片浓浅不匀的黄叶被吹落枝头,落在二人身前的长桌上和地面,肃杀之意大作。

    如果换成别的人,面对着夏侯大将军强势的威压和秋风黄叶带来的肃杀意,想着二人之间那深刻化不开的怨仇,就算不生畏惧大概也会感到有些紧张,但宁缺没有,他的脸上甚至没有一丝表情。

    夏侯看着他的眼睛,毫无任何先兆,忽然问道:“你是林光远的儿子?”

    宁缺看着杯中色泽渐深的茶水,摇了摇头。

    带着肃杀气息的秋风,在庭院间持续缭绕着,拂落更多树叶,然后将桌上的黄叶拂到地上,把地上的黄叶拂向四周。

    夏侯说道:“我这辈子杀过很多人,我不在乎。”

    宁缺这时候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将军威武。”

    地面上的黄色落叶被秋风拂向四周,直至来到墙角才停歇,看上去就像是湖水一波一波拍打着堤岸,泛起很多层浪。

    夏侯说道:“仇恨这种事情,有时候不能解也必须解。”

    落叶在庭院墙角越堆越高,最上面的落叶簌簌落下,又被依旧占据着地面的秋风再次拂上去,肃杀的秋风没有给落叶任何逃走的机会。

    就如同此时的谈话,夏侯说了三句话,彼此之间看上去没有任何联系,然而却是极为强势地步步进逼,没有给宁缺任何退避的机会。

    宁缺看着在墙角挣扎畏缩的枯黄落叶,问道:“请赐教。”

    夏侯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你动不了我。”

    宁缺转头望向他说道:“但你也不敢动我。”

    动不了和不敢动,听上去似乎二者间没有任何区别,其实区别很大,前者说的是宁缺没有能力,后者说的是夏侯没有勇气。

    夏侯说道:“正因为如此,所以哪怕是解不开的仇恨也必须解开,或者你再等二十年,等到我真正变得老弱无力的时候。”

    “那时候将军肯定快死了,而且还享了二十年清福。”

    宁缺看着他微笑说道:“当然,我只是就事论事,将军你不要误会什么,实际上我以为将军既然马上便要归老,便不应该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听到归老二字,夏侯微微眯眼,黝黑如铁的脸庞上浮现出淡漠的情绪,说道:“无论朝廷还是西陵,都以为我能够平安归老,应该觉得很满意才对,其实我并不满意,我麾下数万铁骑足以横扫诸国,我曾替大唐和西陵立下无数功勋,结果就因为当年的那些小事情,朝廷和陛下就一直冷眼看我,若非如此,我又怎会去荒原想抢那卷天书?又怎会有现在的局面?”

    宁缺问道:“将军是在对我解释?”

    夏侯毫不掩饰对他的轻蔑情绪,嘲讽说道:“如果不是运气后拜在夫子门下,你有什么资格坐在本大将军的面前?即便如此,你又有什么资格让本大将军对你做解释?我只是要你知道我现在的心情并不好。”

    宁缺说道:“先前那段话中,将军把当年长安城里的血雨腥风和燕境的屠村惨案说成是小事情,这让我的心情也不是太好。”

    谈话至此时,终于有人点明了当年的旧事。

    “你的心情,我不用在乎。”

    夏侯看着他冷漠说道:“因为先前便说过,你动不了我,而我心情不好,你便必须在乎,因为若你真让我发起飙来,我可以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碾死你,所以我奉劝你在我离开长安之前的这段日子里,最好让本将军心情好些。”

    宁缺摇头说道:“我想像不出来你怎么碾死我。”

    “比如此时刻刻,此方秋园之中。”

    夏侯面无表情说道:“书院十三先生妄图行刺帝国大将军,却狼狈失败,被本大将军一掌拍成肉泥。”

    宁缺喝了口微涩的茶水,微涩笑道:“碾死我……大将军你以及这座将军府,还有被你送回老家的族人亲眷,也会被老师碾死吧。”

    在大唐境内,能够真正让夏侯噤若寒蝉,不敢有任何妄动的人,从来都不是皇帝陛下,而只能是书院后山的那位夫子。

    夏侯看着他漠然说道:“如先前所说,我不敢动你,你动不得我,所以主客之势在我手中,我离开长安前的这段日子里,你如果真想做些什么,做的事情让我无法忍受,那么我会试着动动你。”

    宁缺认真问道:“这是威胁?”

    夏侯说道:“我是在教育你,任何背景靠山,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在真正的生死面前,只有自己的力量才值得信任。”

    宁缺看着他笑了起来,说道:“当年我小师叔一剑挑了魔宗,将军发现自己的背景靠山尽数变成泡影,所以才会叛出师门投靠西陵?但我的情况可不同,夫子不是莲生,书院也不是魔宗,将军可以放心。”

    这句话直接把夏侯心底最深处的那些黑幕尽数揭开,可以是说是最赤裸裸的打脸,于是夏侯大将军的脸变得腥红一片。

    不是每次脸红都是喝醉。

    今夜喝的是茶。

    夏侯大将军的脸红,是愤怒。

    宁缺敢如此嘲讽,自然是料定,对方纵使贵为镇军大将军,再如何暴戾嗜杀,依然不敢对出身书院的自己如何。

    果然,夏侯静静看着他,就像看着桌上的一片枯黄落叶,脸上的腥红之色渐渐隐去,情绪也渐趋平静,说道:“送客。”

    宁缺轻轻抖去落在黑色院服上的一片落叶,也不与坐在长桌对面的夏侯行礼告辞,长身而起,就这样离开了这片秋园。

    园间秋风渐静,被拂到墙角的那堆黄叶渐渐散开。

    二位夏侯公子走回园内,看着沉默不语的父亲,欲言又止。

    “没有事。”

    夏侯面无表情说道:“一个当着杀父仇人,连自己身世都不敢承认的人,或许很聪明冷静理智,但这些品质没有任何意义。”

    “对桌而立,却不敢动手替家族复仇,真是莫大的羞辱,他自己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觉得羞辱不堪,才会用言语羞辱我。”

    “想以此来寻求心理上的安慰?只会动嘴,不会动手,一个缺乏成为强者最根本的勇气的家伙,哪里配做我的敌人。”

    ……

    ……

    夏侯大将军宴请宁缺,绝对是这一天长安城里最重要的事情,当宁缺走进将军府后,不知道有多少人大人物开始焦虑紧张,将军府外藏着不知道多少眼线,把这场晚宴的情况源源不断传回宫中或是别的地方。

    没有人知道将军府晚宴的具体情况,但既然宁缺活着走了出来,那么这场晚宴必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因为那说明夏侯大将军没有出手,至于宁缺杀了夏侯再身无血渍长身而出,在所有人眼里这种可能性都不存在。

    御书房里,皇帝陛下若有所思,不远处的一座殿内,皇后娘娘和曾静大学士互视一眼,神情略和。一直坐镇军部的许世大将军听到情报后,点了点头,那位住在御史府的清河郡老供奉却不免有些遗憾。

    万雁塔顶层,大唐国师李青山站在石窗边,看着将军府的方向,欣慰说道:“我一直担心宁缺的性情,如今看来跟随夫子学习了这么长时间,果然比当初要识大体的多,也不枉颜瑟师兄将衣钵与阵眼都交给了他。”

    黄杨大师看着他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李青山离开塔畔,走回桌旁,把那些佛经推到一旁,从怀里掏出几颗黑白棋子,随意扔了上去。

    他的伤一直没有好,只是心情愉悦之时,想要做些什么,这次卜算完全随意而行,并不想上窥天机,只想看看能不能幸运地得到什么感应。

    一颗洁白的棋子,忽然间滴溜溜转了起来,而且越转越快,直到最后转出了桌面,落到了坚硬的地板上。

    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那粒白棋裂成两半。

    裂缝光滑无痕,仿佛是被一把利剑斩开。

    李青山怔怔看着那棵白棋,神情渐趋凝重。

    黄杨眉头骤蹙,震惊说道:“好可怕的一把剑……难道柳白来了长安?”

    ……

    ……

    (情节通了,状态对了,但速度肯定还会先压着,您也知道,将夜这故事的第一个大节点,马上就要到了,需要慎重慎重再慎重,把势起好了,然后才能挥洒,这个节点不仅是在于和夏侯命中注定的一战,更关键的是在于,这段大情节是要定基调的,定整本书和宁缺的基调,或者说气质,我很有信心,我们一起把这活儿干好,明天见,不对,明天周六休息,大家后天见。)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六十四章 看长安,别有法

    秋风入城楼,长安不知愁。

    来自各郡的秋粮陆续运至城中,丰收的好年景,不止让乡间农夫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也让城中民众脸上多了很多笑容。银杏树叶自枝头落下,铺满长街,不显肃杀只觉清丽。

    如其余季节里一般,随着秋粮抵达长安城的,还有很多来自别郡甚至异国的游客,其中便有一名穿着淡白素衫的男子。

    男子素衫上有些微尘埃,背上负着把长剑,神情宁静显得温和,只有很少人才能看懂他眉眼最深处隐藏着的骄傲与冷漠。

    他行走在行人如织的长安街道上,明明眼前都是攒动的人头,眼里却只有长安城历经千年风霜的古迹城楼,而没有人的存在。

    这里是热闹繁华的世间第一雄城长安,这名一身淡白素衫的男子,却像是根本感受不到此间的热闹繁华,更准确地形容,他虽然身体在繁华红尘里,精神却不在这个人世间,只在这座城的味道里。

    这些年来,他或在红尘中或在尘世外,那都是身体所在,而那颗心却一直在世外飘零,所以他的眼中没有繁华,甚至没有人。

    几个顽童举着涂着冰霜的果串,打闹着从那名男子的身前跑过,其中一个哭喊着的小女孩,险些把脸上的涕水擦到他的身上,他微微蹙眉看了那个小女孩的背影一眼,缓缓地摇了摇头。

    先前这一刻,他看着眼中无人的长街,感受着这座千年之城的历史气息,有所感触,正欲道出一偈,却被这些顽童打扰,顿时便没了兴致。

    站在摊前,他看着那名身材矮小的老板,极熟练地将各色果子串成串,然后在糖桨锅里翻滚,忽然间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举步向城北走去。

    ……

    ……

    万雁塔顶。

    李青山摸着看着那粒莫名裂成两瓣的白色棋子,看着棋子上光滑到了极致的剖面,脸上的神情凝重而复杂,震惊之中隐藏着一些淡淡的惘然和感慨:“你居然也来了长安城?看来局面越来越麻烦了。”

    黄杨蹙着眉头,看着他问道:“真是剑圣柳白?”

    李青山摇摇头,轻叹说道:“不是柳白,但是一个比柳白更麻烦的人。”

    黄杨微惊说道:“还有比柳白更令你觉得麻烦的人?”

    李青山说道:“是的。”

    然后他望向黄杨神情凝重说道:“我必须离开去迎迎那位,在接下来的这些天里,如果那人不离开长安,你就必须一直留在宫中。”

    黄杨听着这话,沉默不语,准备马上入宫。

    李青山的意思很清楚,那个来到长安城的强者,拥有直接威胁皇宫里陛下的恐怖实力,甚至需要他们两个人联手,才能确保陛下的安危,所以当他去迎那位强者之时,黄杨必须留在宫里,而且一直留在宫里。

    世间能够在长安城里对大唐皇帝陛下产生威胁的人,能有几个?

    就那么几个。

    ……

    ……

    昊天南门观在北城,距离皇宫非常近。

    李青山站在道观门口,看着不远处的朱红宫墙与角楼,沉默不语,谁也看不出他此时的心情已经压抑焦虑到了极点。

    那名穿着浅白素衫的男子,伴着秋风落叶,从长街那头缓缓走了过来,衣着寻常,只有简单的道髻表明着他的来历。

    李青山看着他,平静行礼道:“见过叶苏先生。”

    那男子正是昊天道门天下行走,叶苏。

    叶苏神情平静,还礼道:“见过李真人。”

    他对李青山的称呼很有意思,没有称对方为国师,也没有称对方为大神官,而是称对方为真人,这是很有道门意味的一个称呼。

    在历史上,昊天道南门观观主,经常兼任大唐国师,在西陵神殿里的地位与桃山上的三位大神官相仿,极其尊崇。

    叶苏虽然在神殿里无名无号,但做为天下行走,他在昊天道门里的地位极其特殊,有足够的资格与西陵三位大神官平等相处。

    李青山当年受封大神官时,曾经去过,也是唯一一次去过知守观,他知道那座朴素甚至有些简陋的道观,才是昊天道门真正的精神之所在,所以面对着身前这位知守观来人,他难免有些警惕。

    他身前这名梳着简单道髻的负剑男子不是普通人,而是传说中的叶苏,昊天道门年轻一代真正的最强者,实力境界不在神殿三神座之下,更隐约有传闻,说此人的真实境界早已隐隐站到了柳白那条线上。

    身为大唐国师,李青山早已坐上了昊天道门在俗世里的最高巅峰,叶苏的身份与实力并不能让他感到震惊,真正令他感到震惊焦虑的是,传闻中叶苏从来不会踏足红尘,为什么会来到长安城,还现身在世人眼前?

    好在此人进入长安城后,第一时间来到南门观相见,李青山通过这一点,感受到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愿,心情稍微放松了些。

    “听闻唐国对修行者的管理很是严峻,外来修行者入长安城,都要去天枢处登记,我不愿意和那些俗人打交道,想麻烦真人帮忙办理一下。”

    叶苏平静说道。

    听着这句话,李青山微微一怔。

    唐律中确实有规定,外来修行者进入长安城,必须在天枢处进行登记,不然会被大唐朝廷视为敌人,然而再如何严苛的规定,终究也是要看对象是谁,只能限定那些能够被限定的人,又如何能够影响到叶苏这样的人物?

    然而叶苏却似乎并不明白这一点,来到长安城后的第一件事情,竟然就是请昊天南门的帮忙做登记,这听上去很有趣,却又隐藏着一些别的意思。

    李青山明白了他的意思,微笑说道:“敢不从命。”

    去天枢处办理登记这等小事,自然有南门观的道人去处理,李青山请叶苏入观饮茶,想要探听一下对方的来意。

    叶苏说道:“我只是来长安城游历一番,不想惊动太多人,也不想引起什么误会,接来的这些天,我会随意逛逛。”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南门观,向着朱雀大道走去。

    秋日长街上,叶苏的身影越来越淡、似乎快要融进落叶秋意中,李青山看着那处微微皱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个男子是来自不可之地。

    那个男子是昊天道门的天下行走。

    虽然他说他想惊动太多人,然而这样一个恐怖的人物在长安城里随意闲逛,只怕注定要惊动太多的人。

    自今日始,长安城难得安宁。

    ……

    ……

    离开南门观,走上朱雀大道,叶苏随着落叶滚动的方向一路向南行走,不多时便来到了著名的朱雀石绘像处。

    他看着地面上那个生动的朱雀绘像,感受着其间隐藏着的气息,久久沉默不语,即便境界高妙如他,也不禁有些暗自佩服千年之前修筑长安城、并且把这座雄城化作惊神大阵的那位前辈。

    然后他继续行走,就如他对李青山说的那样,行走的没有任何目的,完全凭心意而行,循着叫卖声便穿街过巷,看着风筝随意而走,走的有些渴了,便在巷口井畔借一瓢水,脚步一直没有停过。

    在很幽静的一片街道里,他看到了一间朴素的道观,道观门口有道士正在对民众宣讲西陵教典,十余名街坊搬着小板凳坐在那里专心听讲,时不时有人举手询问教典里的不解之处。

    叶苏站在人群外静静听着那处的教义宣讲,觉得与自己在世间别的地方听到的宣教都不大相同,尤其是那些听讲民众时不时的发问甚至是怀疑,让他觉得非常不适应,甚至有些厌憎和恼怒。

    一名中年人注意到他站在身后,看着他有些面生,以为是外郡来的游客,极热情地站起身来,请他坐下听。

    叶苏有些不适应长安人仿佛先天拥有的热情,微微一怔后摇头拒绝,他面无表情看着石阶上那名有些口吃的道士,看着那名道士在民众们并没有恶意的问题前嗫嗫嚅嚅,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对于叶苏而言,昊天道门便是他的家与国,哪怕南门观独立于西陵神殿之外,在他看来依然是自己的地方,所以他入长安城后会第一时间见李青山,所以在世间游历之时,他经常隐藏身份去各处道观。

    在别的国度的道观中,有些道士或者贪婪而愚蠢,但至少道门享有着无上的尊敬和荣光,他从来没有见过有信徒居然敢对宣讲道士提出问题,更想像不出,居然有信徒胆敢怀疑教典里的记载。

    既然是昊天信徒,那么对于教典便应该服从,而不应该怀疑,无论怀疑有没有道理,只要开始怀疑,那么便是亵渎。

    这是叶苏的看法。

    一道声音在他身旁响起。

    “你有什么看法?”

    说话的人是一名穿着旧袄的书生,那书生眉眼异常干净,腰间系着根水瓢,今天手里没有握着那卷旧书。

    叶苏看着这名书生,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这里是长安城,我的看法没有你的看法重要。”

    这名书生自然是书院大师兄。

    大师兄微笑说道:“如果我记的不错,这应该是你第一次来长安城,既然来了便多呆些时日,看的多了说不定你会有些不一样的看法。”

    叶苏说道:“我也希望如此。”

    ……

    ……

    (明天两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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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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