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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章 吹笛未闻声,伞下是何人

    刀锋在七枚大师的后背上拖行,在极短的时间内,响起很多声轻微的刀锋与骨头磨擦的声音,可以想见七枚遭受到多大的痛苦。

    然而七枚脸上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平静到了极点,仿佛宁缺手中的朴刀,切割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在切割着溪畔的树皮,便在宁缺刀势的那瞬间,他转过身来,任由鲜血在空中甩出一片血扇,伸出双手拍向宁缺的面门。

    宁缺不知道这名中年僧人是谁,所以先前元十三箭选择射向他认识并且警惕的罗克敌,但既然这名中年僧人有资格与罗克敌站在一起,必然是佛宗的大人物,甚至极有可能是悬空寺里像宝树大师这样的强者。

    所以他出手没有任何保留,即便朴刀砍中对方后背,也没有放松警惕之意,极敏锐地注意到,自己手中的朴刀虽在这名僧人的背上留下一道极惨烈的伤口,但刀势终究被先前这名僧人诡异的颤抖防御化解了不少,刀锋切开的都是皮肉,却没有能够砍断对方的骨头,更没有伤到对方的内腑。

    既然如此,这名中年僧人的反击自然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便在那两双微瘦而像树枝般的手掌袭向自己面门时,他早已做出反应,手中朴刀自低空撩起,从左右横直平削,挟着磅礴的浩然气,再次砍向对方的身体。

    刀锋破空呜啸,声音极为凄厉,虽然发出了声音,但比起破墙而出的第一刀,威力也小不了多少,七枚脸上的神情愈发宁静,拍向宁缺面门的两只手掌,忽然在空中散开,如牧童吹笛一般向两端伸去,便要去向自己双眼而来的刀锋。

    宁缺微凛,他不相信这名强大的中年僧人是个白痴那么对方既然敢用空着的双手来捉自己的朴刀,自然那双手非同一般。

    在电光火石间,他的目光捕捉到这名中年僧人的双手边缘,泛起金色的光泽,不由瞬间想起烂柯寺里,宝树大师那只曾经变成金掌的左手——当时宁缺一箭射出,宝树大师左手仿佛镀金,硬接了一记元十三箭然后碎裂。

    回忆起当时情景,宁缺相信这名中年僧人绝对无法用一双手掌,便接住自己挟着浩然气的全力一刀刀势毫无滞碍,反而更加浑然厉狠,平直继续砍了下去!

    啪的一声轻响七枚大师的右手尾指触到了朴刀的刀锋上,宁缺只觉得一道强大的力量,从刀身传到刀柄,然后再传到自己的手掌!

    又是数声轻响,七枚大师右手剩下的四根手指,像吹笛按孔般,依次落在刀锋之上,看似风雅脱俗实则快若闪电!

    当七枚大师右手的五根手指,全部落在刀锋之上时,掌缘的金光之色骤然增浓,然后在极短的瞬间内消失,看不出任何异样。

    五道雄浑的力量随着这五次指压,尽数灌注进朴刀沉重坚固的刀身中然后袭向宁缺的身体,刀身嗡嗡作响,他的身体微微颤抖。

    宁缺体内那滴浩然气凝成的晶莹水滴,仿佛感受到了某种威胁,竟是没有等待念力召引便急剧地旋转起来,把无数浩然气输送到双臂之中中让他的双臂变成铁铸一般,握着刀柄继续横切,刀势强悍到了极点!

    此时,锋利的刀锋距离七枚大师的脸颊只有数寸的距离,而也正是在此时,他的左手也终于触到了宁缺刀身上。

    七枚大师的左手只有两根手指,拇指和食指,两只手加在一起只有七根手指,一旦摊开,便像是七枚青桃,所以大师法号七枚。

    虽然只有两根手指,但却比世间绝大多数人的两只手还要好用,还要强大,这与经常使用无关,只与禅心坚定和过往的故事有关。

    七枚大师左手的大拇指落在刀锋上,没有被割出血口,用的不是右手按孔的姿式,温柔抬着刀身,就像是仔细而慎重地承着一枝竹笛。

    就在那根拇指轻轻抬住刀锋的一瞬间,宁缺感觉到一道强大的力量,像数十丈高的潮水一般,顺着刀身便向自己拍了过来。

    他的身体剧烈颤抖,就像潮水里礁石上的青苔,不知何时便会被冲走。

    七枚大师最后一根食指也落在了刀锋上,与拇指呈相反的方向,抬住刀锋的另外一侧,依然是承笛的动作,轻柔而平静。

    此时刀锋距离他的脸,还有一寸的距离,但再难以寸进,这位悬空寺的高僧七根手指承按朴刀,就像举着一枝竹笛,准备低首轻吹。

    画面很雅致,但实际上很凶险。

    一道更加凶猛的潮水,紧随着第一道潮水,向着岸边的黑色礁石拍了过来,击打得礁石上的青苔瑟瑟发抖,已经开始剥离。

    宁缺只觉胸口一阵撕裂剧痛,气海竟有动荡的征兆,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喷出的鲜血化作血雾,随之而起的还有他的一声厉喝!

    宁缺将体内的浩然气尽数逼将出去,一道极为艳丽的金色光辉,从朴刀刀身之上喷薄而出,瞬间把血雾焚净,击向七枚的脸。

    七枚闭眼,一道清淡的佛息,在身前垂落。

    宁缺手中朴刀喷出的昊天神辉,在极短的时间内,把那道佛息净化一空。

    七枚向后退了一步,但他的双手依然轻拈柔承着朴刀,不肯松开,于是不再是捧笛欲吹的姿式,而像是顽皮的牧童想要从同伴手中把笛子抢过来。

    宁缺当然不会让这名强大僧人把自己的朴刀抢走,左手尾指悄无声息地弹出,他施放速度最快的一道火符,便在二人身间燃烧而起。

    符师施符往往需要一段时间,除非是不定符,七枚没有想到,宁缺施出这道火符的速度竟是如此惊人,不得不松开手指,向后再退一步。

    从长安城到朝阳城,宁缺这辈子写的最多的符便是火符,用的最多的符也是火符,因为桑桑惧寒。所谓熟能生巧,说到施放火符的速度,不要说是当年的莫山山,即便是颜瑟大师复生,也没有办法与他相比。

    那张火符变成凶猛的火球,在他与七枚身间猛烈燃烧,就像是一个球状的闪电,显得格外恐怖,但真正恐怖的,其实是宁缺施符同时做出的那个动作。

    他向下蹲去。

    当七枚松开手指后退的时候,他手中的朴刀重获自由,便随着他的下蹲之势,沉重一挫,擦着七枚的腰侧,在大腿与腹部之间狠狠地砍了下去!

    嘶的一声响,七枚僧衣骤裂,腹股沟间出现一道极深的刀伤,虽然在刀锋临体那刻,他还是用那种神奇的方法,卸掉了大部分的刀势,但宁缺选择那处落刀,自有深意,腹股沟里血管极多,稍一破裂,血水便喷涌而出!

    七枚大师的下半身瞬间被血水打湿,那些从腹股沟处源源不断喷出来的血水,开始顺着**的大腿下淌,加上被火符烧焦的眉毛,看上去极为凄惨。

    看着凄惨并不代表失去战斗力,普通的修行者如果中了这两刀,尤其是第二刀,必然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但看先前第一刀,这名中年僧人说不定还有手段,所以宁缺毫不犹豫,双手握着刀柄,以身相投,便向对方的小腹狠狠扎了下去!

    如此狠厉的刀法,尤其是这一刺,他用上了剑圣柳白的大河剑意,哪怕七枚是悬空寺尊者堂首座,也依然无法避开,只看能不能活下来。

    对于宁缺来说有些不幸的是,今日佛道两宗伏杀桑桑和他,中年僧人自然不可能是单身前来,场间还有罗克敌和那十八名西陵神卫,更令他感到有些遗憾的是,罗克敌身形魁梧,却拥有超出他计算的速度。

    就在他手中的朴刀刚刚刺破中年僧人小腹之时,罗克敌的剑到了。

    罗克敌的剑很特殊,和普通的剑比起来,要粗很多倍,如果不是金光灿烂,剑锋若宝石泛光,又有符线闪烁,看上去就像是一根铁棒。

    当那把剑朝着宁缺后背斩下来时,被烟尘鲜血变得有些昏暗血腥的小院前,骤然前变得无比光明,金色的剑仿佛散发着一股奢靡的气息!

    宁缺此时的姿式是半蹲,感知着身后袭来的劲风,根本来不及闪避,仓促回刀,然后一屁股坐到地下,护住自己的后背,然后举刀相迎。

    他的朴刀经由书院四师兄设计,六师兄精心打造,由三刀合一,最是沉重坚固,然而看上去,竟似还没有罗克敌的剑更重,至于暗沉光滑寻常的外表,和罗克敌光华夺目的剑比起来,更像是垃圾。

    朴实的朴刀与华丽的金剑,终于相遇!

    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烟尘大作!

    街巷尽头月轮国的军士,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双腿发软倒了下去。

    宁缺脸色微白,握着刀柄的双手剧烈的颤抖,至于他坐着的地面,早已如蛛网一般裂开,无数砖石与沙泥,喷洒的到处都是。

    罗克敌暴喝一声,持剑再砍!

    宁缺举刀再迎,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顺着朴刀,压向他的身体,似乎非要把他压进破裂不堪的地面,才肯罢休!

    此时宁缺坐在地面,处于极度被动的劣势,纵使能把手中一把朴刀舞的风雨不透,却也只能任由罗克敌挥动着华丽的金剑不停地砍下来,这样持续片刻,他便要落败,即便能撑更长一段时间,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场间还有那名中年僧人。

    宁缺脸色闪过一丝狠色,趁着罗克敌金剑荡回再次蓄力的极短暂的片刻时间,强行把自己的右脚塞进左腿下方,然后猛地站起身来!

    便在这时,罗克敌的第三剑已经到了,宁缺此时身形不稳,尤其是朴刀下垂,根本无法可挡,却没有想到,他竟是伸出左手,握住朴刀尖端的背面,向前平直推出,等于是用两个手的力量,生生把这第三道金剑挡了回去!

    嗤的一声轻响,宁缺左手拍刀,右手腕一拧,沉重的朴刀仿佛变成一条灵动的毒蛇,瞬间在罗克敌还在流血的左肩肩头再刺一刀,然后瞬间闪回。

    罗克敌没有想到,在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居然还让宁缺站了起来,甚至让对方刺了自己一刀。虽然伤势并没有加重但那种羞辱感和愤怒感,让他忘了所有的事情,连自己的胸腹空门都不管了,暴喝着双手持剑,向宁缺砍了过去!

    金剑在空中挥出一道金色的光芒,直欲迷人双眼,隐在其间的皇者富贵气象,却代表这才是罗克敌最强大的一剑!

    如果宁缺是个死士他此时完全可以不理会这一剑,直接伸刀捅穿罗克敌的咽喉,那样就算罗克敌身上的盔甲再如何强大也只有死路一条,只不过几乎同时,他的头颅肯定也会被这道强大的金剑砍成两半。

    罗克敌此时已经疯狂到不顾自己的生死所以才能斩出如此强大的一剑,而宁缺不想死,更要护着自己的后背,所以他只能选择硬接。

    又是一道雷霆般的巨响,小院本已破损不堪的院墙,受到劲风巨声的震荡,簌簌然垮塌,而就在这时罗克敌再斩一剑!

    罗克敌是西陵神殿的武道修行强者,手中金剑更是神殿神兵,人剑相加,又进入忘我的状态,力量大的惊人而且战意更是疯狂。

    宁缺修行浩然气数年,身体早已不是普通人拥有极为强大的力量,但他此时不能生死忘死,又无法凭身法战斗,极为被动,被压制地只能硬接。

    光华灿烂的金剑与朴实无华的铁剑就这样毫无花俏地对砍,分开然后再次对砍,在极短的时间内,不知道撞击了多少次!

    十余记撞击声,像雷霆般在街巷里炸开!

    街巷四周的那些月轮**士,再也没有能够站立的人,更有战马惊惧的连声嘶叫,向四周奔逃而去,只想离这个恐怖的地方越远越好。

    这场战斗看上去根本没有任何修行者战斗的影子,更像是在沙场之上,两名强大至极的将军,拿着沉重的武器,在进行着悍勇无比的相对冲锋!

    宁缺的双腿开始颤抖,发现这名西陵神殿的神卫统领,力量竟是如此恐怖,要超过了自己,甚至比巅峰期的夏侯也弱不了太多。

    一道鲜血从他的唇角淌落,应该是体内脏腑受震严重,有了内伤,但他的眼神却依然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就像是荒原上厮杀的一只年轻公虎,哪怕受了伤,看似危险,但不到最后一刻,绝对不会放弃杀死敌人的念头。

    罗克敌再次举起金剑。

    这次他的手臂有些微微颤抖,宁缺虽然被他十几道金剑压制的摇摇欲坠,但他自己也并不好受,每次刀剑撞击时,刀身上传来的浩然气也令他极为痛苦。

    最关键的是,在开战之前,他的左肩便已经被元十三箭射中,再重的伤势,已然疯狂的他都可以无视,但他没有办法让这种影响不存在。

    宁缺注意到了罗克敌右手的颤抖,双眼一亮,低喝道:“开伞。”

    大黑伞在他身前撑开,如今的大黑伞很干净,却也很残破,伞面上可以看到很多破洞,就像是乞丐参加婚礼时的衣裳,令人心酸。

    宁缺闪电般伸出左手,握住大黑伞的伞柄。

    此时罗克敌的金剑再次砍了下来。

    如同前面十几次那般,疯狂的神卫统领,就想把宁缺活生生砍死,而且他知道自己能把宁缺砍死,所以哪怕忽然看到身前多了一把大黑伞,他依然砍了下去。

    金剑重重的砍到大黑伞上。

    大黑伞的伞面骤然下陷,却没有被砍破。

    虽然是残破的大黑伞,也不是随便一把剑便能砍破的,哪怕那把剑再如何光华夺目,但毕竟不是佛祖留下的佛光。

    大黑伞依然是人间最好的防御性武器。

    在此时,它便是宁缺手中的盾。

    前面十几次,面对罗克敌的金剑,宁缺手中的朴刀用的砍势,唯如此,才能在力量上与对方抗衡,而现在那把金剑被大黑伞挡住了。

    所以这一次宁缺没有砍出去,而是刺了出去。

    灰暗无华的朴刀,穿过大黑伞上的破洞,刺向对面!

    一声轻响,刀锋刺破罗克敌的咽喉。

    这看似随意的一刀,连破数道护体真气,直破要害。

    罗克敌弃剑,捂住冒血的咽喉,像疯了般失魂落魄向后狂退!

    一路狂退,他一路厉嚎。

    但他此时喉骨尽碎,所以嚎叫的声音显得格外怪异难听,就像是荒原上那些因为骄傲而死去的野兽临死前的凄吼。

第八章 断墙之前,捆着你

    小院木门碎裂,墙破烟起,刀破僧衣,再与剑相斫多次,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实际上却很短暂,罗克敌捂着渗血的咽喉,惨然狂退之时,那十八名西陵神卫,才刚刚奔至断墙之前,一阵愤怒的暴喝,纷纷举刀向宁缺砍去。

    西陵神卫是掌教的直属护卫,比普通神殿骑兵的实力境界要高出太多,如果放在一般的修行宗派里,便是绝对的高手,他们手中的刀长直,刀身上刻着繁密的符线,每刀挥出便能激发符意震荡,使力量增幅,又名神赐长刀。

    十八柄神赐长刀如狂风骤雨般向宁缺的身上落去,四面八方而来,宁缺握着的大黑伞,虽然可以挡住这些刀,却无法遮住所向方位。

    好在他手里除了大黑伞,还有一把朴刀,他把朴刀从黑伞破洞里抽回,一手持伞,一手持刀,便向刀风刀雨里挥将过去。

    啪啪噗噗,黑伞朴刀与十八把神赐长刀在空中连续撞击,震出或清脆或沉闷的声音,紧接着场间又响起极纷繁的声响,有金属断烈的声音,有锋利物事破空的尖啸声,有刀锋切开血肉的撕拉声,还有忍着痛的闷哼声。

    四把神赐长刀从中断裂,三名西陵神卫胸腹处出现血口,脚步大乱疾退,宁缺握着黑伞的手虎口微裂,左腿上多出了两条长长的伤口,附着符意的神赐长刀锋利无比,他的身体如此强硬,也没有办法完全挡住。

    断裂的神赐长刀锋利的尖端,嗤嗤破空向着小院外四周的街巷溅射,一名刚刚赶来的悬空寺苦修僧恰被一片断刀射进肩头,脸色苍白摔落地面。

    还有断刀射向那名中年僧人,他伸出两根手指,就像在空中摘取落花,平静自如地拈住那片断刀然后向宁缺走去。他身上的僧衣早已残破不堪,浑身上下染着血,看着极为凄惨,但神情非常平静。

    令人感到震惊的是,这名僧人后背和腹股沟间上的两道深刻刀伤,竟然已经不再流血,虽说皮肤上还残留着破口,伤口两旁的肌肉挤压在一处缓缓扭动似乎正在愈合,除了脸色有些微白,竟根本看不到受伤的痕迹!

    宁缺猜到这名僧人一定有手段,却没有想到手段竟是如此神妙,强行压缩肌肉止伤,固然令人震撼,但还可以想像,可是这名僧人腹股沟上那道伤口里至少有数根断裂的血管,他是怎么能够让那些血管也重新生长在一起的?

    更令他感到警惕不安的是,当中年僧人向他走来的同时,一百多名月轮**队的箭手也进入了这片街巷,可以清晰地听到弓弦崩紧的声音。

    宁缺眼瞳微缩,自修行浩然气后对于普通的箭射,他根本不怎么害怕,更何况现在手里还握着大黑伞但他担心自已的身后。

    十几名西陵神卫再次集结阵式,随着那名中年僧人,向他走来,街巷四周的箭手,也渐渐进入各自的射击位置,场间气氛骤然变得紧张无

    宁缺后退三步站到残存的半堵断墙前。破墙而出后,他一直是在进行高速的战斗在人们的眼中,穿着黑色书院院服的他,只是一道黑色的身影,直到此时他站到断墙前,处于绝对的静止,人们才看清楚他现在的情形。

    他背着一个瘦弱的小姑娘,他和小姑娘的腰间和大腿上密密系着绳子,把两个人的身体紧紧捆在一起,想来无论怎样奔跑,都不会让两个人分离,而这样绝对的紧捆,却又能保证不会影响到他战斗时的反应和速度。

    七枚大师和西陵神卫,还有远处那些苦修僧及月轮国的射手,看着这幕画面,马上猜到那个瘦弱小姑娘的真实身份,不由生出极复杂的感受,有的人喟叹感慨,有的人心生极大恐惧,有的人震撼无语。

    宁缺左手握着大黑伞,右手拿着朴刀,看着身前的中年僧人和西陵神卫,平静不语,桑桑背着黑色的铁弓,腰间系着行囊,靠在他的肩头,神情也很平静,虽然被重重围困,但两个人的脸上看不到任何多余的情绪。

    场间一片安静。

    宁缺和桑桑的平静,代表着强大,意味着可怕。无论七枚大师,还是那些西陵神卫,看着眼前的画面,下意识里停下了脚步,更没有人敢发箭。

    黑色的书院院服微颤,院服下的胸膛不停起伏,宁缺没有发出喘息的声音,实际上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只不过是极短暂的战斗,却让他觉得像是厮杀了一整日那般累,尤其是先前与罗克敌对撞十余次,更是让他有乏力的迹象。

    罗克敌最后一道金剑,重重地砍在大黑伞上,伞柄重挫,戳中他的胸口,那处一直在剧痛,更麻烦的是,先接中年僧人七指,又接十余道金剑,他已经受了内伤,此时握着刀柄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

    他松开握着刀柄的右手,然后重新握紧,在极短的时间内,他把这个动作重复做了七次,以平静自已此时的心境,舒缓手腕处的疲乏,因为动作太快,所以刀柄根本不可能离开他的手掌,甚至场间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

    在做这个动作的同时,他不停进行着极为快速的思考,怎样才能摆脱当前的困境以及稍后的追杀,怎样才能摆脱身前这名中年僧人?

    罗克敌毫无疑问是个很恐怖的敌人,力量甚至还在他之上。幸运的是此人已经受了极重的伤,就算还能活下去,今天肯定也不可能再有任何战斗力。

    但宁缺清楚,这并不代表自已的实力已经超越了罗克敌,他只是利用大黑伞的破洞,用任何人都想像不到的方法,才能击败对方,如果足够冷静地思考,就会明白这是战术层面的胜利,而不代表战略实力的对比。

    而这名中年僧人却比罗克敌更加强大可怕——宁缺修行浩然气后,身法奇快,但先前偷袭对方,居然却没能一刀奏效,而且身法居然也不能占到上风——接下来如果这名中年僧人始终追缀自已,自已应该怎样做?

第九章 同境无敌

    宁缺警惕不安,却不知道七枚看着断墙前的他,情绪更为复杂。佛道两宗决意不理书院,诛杀冥王之女,自然事先做了充足的调查与准备,其中关注的绝对重点,便是宁缺的实力境界,最终竟得出了一个令很多人感到震惊无语的结论。

    一相同境界的战斗里,此人无敌。

    修行界一直有种传说,符师基本上可以碾压同境界的修行者,尤其是当境界越来越高的时候,然而佛道两宗认为宁缺在同境界战斗中无敌,却不是基于这种认知,传说毕竟是传说,符师向来不怎么擅长战斗。

    但宁缺很擅长战斗,而且拥有无数强大的战斗方式,同境界战斗如果保持远距离,元十三箭便是世间最恐怖的武器,比所有飞剑的杀伤距离更长,除非面对剑圣柳白这种级别的绝世强者,他都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如果修行者选择与宁缺近战,他修行浩然气,早已入魔,身体异常强韧,力量极大,桑桑最擅长近战,如果要用操控天地元气的方式与宁缺进行环境之战,他已经是名神符师,可以封闭周遭一切变化。

    如果想与宁缺进行念力之战,那更没有意义,死在长安城的道石大师,以及在烂柯寺里无功而返的七念,都可以证明。而如果和宁缺比较战斗意志或者法门手段,除了裁决神座叶红鱼,谁敢说比他更强大难测?

    这些都是宁缺在过往的战斗里早已证明了的事情,就连剑阁知命中境强者程子清和悬空寺宝树大师,都惨败在他手中虽然当时有书痴莫山山帮助他那么便不能按照境界高深来选择对付宁缺的人选。

    佛道两宗最终决定由裁决神座叶红鱼、罗克敌以及七枚大师来主持这次诛杀冥王之女的行动,便是基于前面这些分析,且不提独来独往惯了、如今已经飘然远赴荒原沼泽的叶红鱼,七枚大师和罗克敌,都是对付宁缺的最佳人选。

    罗克敌是武道修行强者,七枚大师更是悬空寺里近战能力最强的高僧,宁缺虽然近身战斗能力也非常强大,但毕竟修行浩然气的时间较短,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去推算,也不可能在这方面超越这两位大人物。

    七枚大师从荒原深处一直追杀宁缺和桑桑到了朝阳城,在今日朝面之前,他一直沉默平静,因为他也是这样想的,只要相遇,那么这个故事便会结束。

    然而他没有想到,刚刚找到宁缺和冥王之女,只不过片刻交锋,冥王之女还没有出手,罗克敌便身受重伤,自已也遇到了重挫。

    如果是别的修行强者,在当前这种局面下,自然会心生惴意,甚至极有可能会产生退却的念头,但七枚却依旧平静,因为相信自已一定能够把宁缺留下来,至少可以拖住此子,然后等到那辆马车驶进朝阳城。

    “十三先生好快的刀。”

    七枚看了一眼小腹下方那道渐渐愈合,却依然显得很恐怖的伤口,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断墙前的宁缺,说道:“但你砍不死我。”

    宁缺握住刀柄的右手微微一紧,看着这名中年僧人说道:“只要是人,就一定能被人砍死分别只在于看需要砍多少刀,我只是想知道将要被我砍死的你,是什么人。”

    “贫僧七枚。”

    “原来是悬空寺七字辈的高僧,看来是七念的师弟。“

    七枚大师看着宁缺身后的桑桑,说道:“十三先生,你难道真的毫不怜惜世间苍生,非要护着冥王之女?便是夫子都不见得赞成你的做法。”

    宁缺说道:“老师没有说我这样做是错的。”

    七枚大师说道:“但夫子也没有说你这样做是对的。”

    “书院的规矩,没有明文禁止,那便可以做。”稍一停顿后,宁缺继续说道:“而且就算老师说我是错的,也不会影响到我的选择。”

    七枚叹息一声,说道:“果然是心意坚定非凡之辈,然而遗憾的是,无论是我还是朝阳城里的百姓,都不会允许你带着冥王之女离开。”

    宁缺看着远处一颗树下,罗克敌浑身是血倚靠在树上,右手紧扼着自已的咽喉,身旁围着一些人,似乎正在救治。

    “本来你们两个人确实有能力把我留下来,然而很遗憾的是,罗克敌已经废了,现在你一个人根本留不下我。”

    七枚大师平静说道:“既然如此,十三先生为何还不离开?”

    宁缺收回望向那棵树的眼光,看着身前这名强大的中年僧人,平静而理所当然地说道:“我在思考就这么离开,还是先杀死你再离开。”

    七枚大师双手合什,面无表情说道:“我说过你砍不死我。”

    宁缺说道:“我也说过,只要是人就能被砍死只看需要砍多少刀。

    七枚大师放下右手,看着只剩下两根手指的左手,淡然说道:“年轻的时候,我也曾经问过自已这个相同的问题,究竟需要砍多少刀,才能把自已砍成无数碎段,然后烧掉求个清静。”

    “我首先砍的是自已的尾指,然后是无名指,接着是中指,但当轮到这根食指时,我发现无论砍多少刀都再也无法砍掉。”

    他抬头望向宁缺,微笑问道:“你又需要多少刀呢?”

    宁缺曾经在烂柯寺里见过七念的不动明王法身,在荒原里见过那名老僧死前泛起金光的左手掌,明白这种佛宗秘传法门的强大,沉默片刻后说道:“离菩提树不远的地方,我曾经杀过一名老僧。”

    “死在你手中的是讲经大士。”

    七枚大师说道:“大士此生多在繁浩佛卷里求智慧,不忍将时间精力消耗在诸外在法门上,所以他的肉身只是修成了金佛。”

    “听着已经很厉害。”宁缺看着七枚的手掌,想着先前这名僧人手掌上一闪而敛的那道金泽,问道:“难道还有什么比金佛更结实的?”

    七枚大师说道:“佛法万千,不离其宗,修的便是禅念入佛,肉身成佛,无论身心皆金刚不坏,而贫僧已修至肉身威佛。”

    “果然是佛门高人,面对敌人居然也能坦诚相告,实在令人感佩。”

    宁缺脸上哪有什么感动的神情,露出一丝微讽的笑容,说道:“而且断指开悟确实是个极好的故事,您本应该说的更长些细节更丰富些。”

    七枚大师微凛,猜到对方可能看出了自已的用意。

    “从发现可能留不下我开始,大师您就一直在拖时间,看来有比您这位肉身成佛更可怕的大人物马上就要来到朝阳城。”

    宁缺说道:“我很清楚自已的实力境界,如果真的空手相争,连大师您都打不过更何况是那位大人物,所以我不能让您再继续拖下去。先前之所以愿意陪您说这些话,听那个断指的故事,是因为我也需要休息,并且做些准备,而且我最终决定还是杀了你再离开。”

    话音刚落没有任何预兆,锋利而灰暗无光的朴刀,变成一道灰色的雷霆,轰然破空,向着七枚的咽喉处斩去!

    七根手指在空中散开,去捉那抹似乎比闪电还要快的刀锋,七枚大师已经做好准备,哪怕让宁缺的刀砍进自已的胸膛,也要捉住这道刀。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宁缺刀势陡变,竟在七枚身前像流水般敛没,然后收回,又陡然转作一把铁锤,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借着刀身传来的反震之力,宁缺双膝微弯,身体一挫,破空而起,背着桑桑跳至断墙之上,脚尖轻点半块碎砖,便向着重重民宅里掠去!

    断墙对峙开始,七枚做的打算便是拖时间,而宁缺做的打算便是逃走,他根本没有想过杀死这名悬空寺高僧,且不论他能不能做到,就算能做到,他也必然要付出极惨重的代价,到那时还怎么带着桑桑逃走?

    无论谈话还是气势,他都是在营造一种玉石俱焚一击的气势和氛围,但那些都是假的,都是在为最后一刻的逃离做准备!

    看着那道掠至断墙之上的身影,七枚沉喝一声,右臂向前一探,身躯竟似陡然变长了一截,手臂更是如此,重重拍向宁缺后背!

    桑桑被宁缺背在身上,掌风所向,正是她的身体。

    七枚落掌之时,面上露出一丝惭愧之色,虽然是冥王之女,但看着只是个瘦弱病重的小姑娘,用她来威胁宁缺,怎么看都不是光彩的行径,和悬空寺高僧的声誉更不相衬,只是除此之外,他想不到任何办法,能够把宁缺留下来。

    宁缺没有喊秃驴无耻,假仁假义这些话,因为他来不及喊这些话,而且这些话确实没有什么意义,佛道两宗要杀的本来就是桑桑。他也没有如七枚料想的那般,为了保护背上的桑桑,而被迫转身出刀,从而被七枚和已经跃至空中的十余名西陵神卫再次围困,因为他已经做了准备。

    在先前的对话中,宁缺最后才说了真话,利用这段战斗间歇的时间,他在断墙下做了准备,他相信那些准备,能够帮助自已和桑桑逃走。

    大黑伞不知何时到了桑桑的手中,展开遮住了她的后背。

    断墙里砖缝里夹着一道符纸悄无声息作为一道青烟。

    七枚大师一掌击出,小院周遭的天地元气骤然一凝,随掌势而落,威重如山,然而在距离黑伞还有段距离时,那些天地元气却瞬间崩散!

    无数道极细的无形线条,出现在断墙之前,那些线条锋利到了极点,仿佛可以切割世间一切事物,正是宁缺承自师傅颜瑟的井字符!

    一名跃至半空的西陵神卫,从侧方向着桑桑露在伞外的腿上斩去,他手中的神赐之刀上忽然响起一连串碎响,刀面上那些闪烁发光的符线,似遇到了什么恐怖的事物,惊闻地灰暗敛没,刀身顿时断成三截!

    其余掠起追杀宁缺的西陵神卫,警觉地注意到身前空中那些凌厉的切割之意,强行一挫身形,勉强地收住前冲之势,狼狈地四处滚散。

    七枚大师也发现了那道凌厉的符意,瞬间想到肯定是井字符,却没有像西陵神卫们那般惊惧退避,而是面带坚毅之色,继续向断墙之上掠去。

    只听得嗤嗤无数声轻响,至少二十余道血线,瞬间出现在七枚大师的身体上和脸颊上,残破的僧衣更是被切成了数百片方块,飘落而飞。

    烂柯寺一役后,佛道两宗都知道宁缺已经成为神符师,学会了一道极凛厉强大的神符,相较之下,他的井字符虽然也很强大,但还停留在洞玄境的范畴,远没有当年颜瑟大师施展出来时可以切天割地的效果。

    七枚大师已然肉身成佛,井字符可能会让他受重伤,但只要不当场死亡,事后总能回复,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闯了过去。

    如果宁缺用的是那道修行界还不知道名字的神符,即便是肉身成佛的他,也不敢硬闯,但他断定,不到最后绝境,宁缺肯定不敢施出需要消耗极大念力的神符,如果此时对方真的用了,那么即便死也值得。

    七枚大师怀着殉道的决心,舍身拯救苍生的慈悲心,向着断墙前的凛厉符意闯了过去,瞬间鲜血再次淋漓,然而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宁缺果然没有舍得在井字符里隐藏那道神符,他的脚终于踩到了断墙之上!

    此时宁缺背着桑桑已经掠至十余丈外的一处民宅瓦顶上,正在向街对面的一处小庙跃去,然而就在他跃至空中时,忽然扭腰转身!

    不知何时,他的双手已经握住铁弓,铁箭已在弦上!

    七枚大师神情骤变,从断墙上向下翻去。

    嗡的一声轻响,弦声在小院四周响起,而那柄诛神灭佛的铁箭,在弦声之前,已经来到断墙,擦着七枚大师的耳畔穿射而过!

    七枚大师的耳垂碎裂成鲜红的血肉粉末,向空中抛散。

    铁箭去势不竭,在两名西陵神卫的胸腹间轰出两道恐怖的箭洞,然后深深射进地面,只留平一道幽黑的箭洞。

    那两名西陵神卫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倒地而死。

    七枚大师看着远处瓦檐间快速穿掠的那道身影,知道再也追不上对方,满是鲜血的脸上流露出极为复杂的神情。

第十章 佛至人间,我正在与人间战

    两个晋入知命境多年的成名强者,居然奈何不了一个刚入知命的年轻人,甚至连留住对方一些时间都无法做到,这个事实确实很震撼。

    罗克敌箕坐于地,脸色苍白,浑身是血,虚弱至极,靠着树干才没有倒下,身旁月轮国的宫廷御医,还有一名来自西陵神殿的神官,正在紧张地替他治疗。

    他此时喉骨尽碎,失血过多,视线有些模糊,在看到宁缺纵上断墙逃离那个画面的瞬间,他觉得自已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裁决大神官叶红鱼。

    在去年春天之前,罗克敌的实力境界一直在叶红鱼之上,然而在那些年里,纵使他对叶红鱼有无尽贪欲甚至是凌辱折磨对方的畸形冲动,但他从来不敢对叶红鱼做什么,就连正面挑战都不敢。因为他知道,虽然自已的境界高于叶红鱼,但如果真与叶红鱼生死相争,最后死的人肯定还是自已。

    罗克敌一直以为像叶红鱼这样强大到可以超越境界、可怕却让你想不明白究竟为什么可怕的人只有一个直到他今天与宁缺交手,他才才发现,原来宁缺和叶红鱼是同一类人,掌教大人认为宁缺同境界无敌,果然极有道理。

    看着早已没有人迹的重重乌槟,罗克敌痛苦地咳嗽起来,颈间的血肉再次崩开,甚至有些白色的骨屑溅出,围在他身旁的月轮国宫廷御医,和那名西陵神殿的神官吓的脸色比他还要苍白,赶紧继续治疗。

    罗克敌恍惚恨恨想着就算宁缺你同境界无敌但遇到知命境巅峰依然只有死路一条,而且裁决神座在荒原上,难道你还能带着冥王之女逃走?

    七枚大师站在街对面的那间小庙屋顶,向四周望去,只见云层之下的朝阳城一片清静哪里能够看到宁缺和冥王之女的身影。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被井字符切割开的脸颊,血肉道道向外绽裂,看着异常狰狞,却又极为奇妙的生出某种肃然悲悯的意味。

    七枚大师举头望天,看着天上那层厚厚的乌云确认云层和先前相比,没有发生任何移动,知道宁缺和冥王之女还在城中。

    “我一个人留不住你,如果城中的数十万人一起来留你呢?”

    白塔寺里钟声响起,然后向朝阳城里传播,和平时中正平和悠远的钟声相比今天的钟声显得特别急促,响个不停,仿佛声声都在催促着什么。

    朝阳城内,听到钟声的各座佛寺,无论大小都开始鸣钟,穿着僧衣的小和尚吃力地推动着钟槌,身材瘦削的老和尚,张着嘴喘着气,用力地敲打着手里的铜锣,紧接着,月轮国各官府衙门里的鼓声也响了起来,然后是各街巷里正敲响了防盗锣,更夫们敲响了手中的竹梆。

    钟声鼓声锣声梆子声,各式各样的敲击声,在朝阳城里的大街小巷里响起,城内的人们纷纷走到街上,议论纷纷,然后从里正或是僧侣处知道了原因,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极为震惊,然后惘然不知所措。

    宁缺背着桑桑在偏僻的巷子里快速奔跑着,根本顾不上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和唇角残留的血渍,那些清脆,或沉嗡的钟鼓声,就像是催命的音符般,不断向他的耳朵里钻进云,让他的脚步变得有些沉重,却没有任何停顿。

    背着桑桑奔跑在光天化日之下,极为醒目,已经有很多人看到了他,但他没有找个偏僻的地方再次藏匿,因为街道上的目光太多,他找不到任何机会,而且有大人物马上就要进入朝阳城,再在城中藏匿,并不是很好的选择。

    最关键的是,现在城中的居民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惊慌失措地看着他奔跑,暂时还没有人来拦阻他,他必须抓住这段很短的时间逃出城云。

    整整一个冬天他都藏身在这座城市里,早就做了充分的查探和缜密的计划,这些偏僻的街巷他非常熟悉,逃离的路线已经挑好。

    那名叫七枚的悬空寺僧人,虽然强大而且身法迅疾,但如果不想变成被元十三箭射杀的目标,便无法追上他,而一旦让他甩脱那名僧人,逃出朝阳城,与大黑马会合,那么人世间便再难找到能够追上自已和桑桑的人。

    他背着桑桑低着头拼命地奔跑,双脚不停踩踏着街道的青石地面上快,发出沉重的撞击声,因为速度太快,他的脚下带起一道烟尘,黑色的院服猎猎作响,就像是一面旗,汗水从脸上不断淌下,斜斜擦着脸颊向后飘去。

    大黑马和车厢都藏在朝阳城北的大青山里,而在他出城计划中,却不是由北城门出,而是选择了西城门,随着狂暴的奔跑,距离西城门越来越近,甚至已经能够看到那里的建筑,他的脸上终于流露出放松的情绪。

    然而就在这时,他神情忽然一凛,隐约感应到西城门外有股极为强大的气息,而在这种时刻,强大对他和桑桑来说,便意味着可怕。

    右脚重重跺下,皮靴已裂,青石地面上出现数道裂口,宁缺强行停下前冲的身体,只觉右腿一阵酸麻,身后的桑桑受到冲击,脸色苍白。

    眼看便能成功逃离朝阳城,却忽然面临着新的情况,更严峻的局面,一般人都会觉得不甘悲愤,宁缺也不例外。

    只不过别的人大概会花一段时间才会选择依然冒险出西城门或是另择道路,他却是根本想都没有想,毫不犹豫转身,背着桑桑头也不回地向城北跑去。

    朝阳城是个没有城墙的城市,所以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城门,只是一些非临时的税关衙门建筑便被人称为城门。

    今日城内钟鼓之声大作那些税关衙门闻声而闭,城外正在晒太阳的乞丐和百姓,被军卒们拿着兵器,像赶羊一般全部赶进了城里。

    至此时,朝阳城外的原野上除了数十名苦修僧便再也看不到什么闲人,如果有人要从城里往外走,那会变得非常里眼。

    那数十名苦修僧来自悬空寺,在朝阳城外已经默默守候了很长时间,他们没有等到宁缺和冥王之女的身影,但等到了一辆马车。

    那辆马车很奇特,并不大,但就像宁缺的黑色马车一样,从车厢到车轮全部是由精钢打铸而成,上面写着诸多佛家真言,车厢之前竟有十六匹骏马,看那些骏马疲惫模样,以及车轮陷入石砾地面的深度,可以想像这辆马车有多重。

    远远看着缓缓行来的这辆马车,那些苦修僧分别自东西北三处城门处走来相迎对着马车双膝跪下,以额触地行礼,显得无比恭敬虔诚。

    一名戴着笠帽的老僧有些艰难地从车厢里走了下来,手中握着的锡枝轻轻落在地上,杖头响起一阵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老僧手中的锡杖落地时显得很轻柔,马车前十六匹疲惫的骏马却觉得地面传来一阵无形的剧震,其中一匹马竟是四肢一软便瘫倒下去。

    而就在老僧的后脚艰难离开车厢时,原本深陷在石砾地面里的车轮,竟然弹了起来,这辆马车的重量竟然绝大部分来自于这名老僧自已!

    朝阳城方向蹄声响起,月轮国年部某位大将,亲自驱赶着数十匹早已备好的战马,赶了过来,看着那名站在马车之前的老僧,这名大将军连忙从马背上跳下,跪倒在地,连连亲吻老僧身前的土地,脸颊和唇上很快便沾满了草屑的泥土。

    随这位大将军而来的月轮**部官员,用最快的速度,解开马车前的绳索,新换上十六匹骏马,然后对着那名老僧连连叩首退下,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所有人的双手都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敬畏恐惧。

    老僧没有理会那名月轮国的大将军,也没有理会那些月轮国的官员,缓缓抬起头来,望向东方朝阳城上空的那片乌云。

    笠帽微起,光线照耀在老僧的苍老面容上,淡然湮灭于深刻的皱纹间,就像是清澈的溪水,流到干涸的黄土坡间,瞬间被吸噬一空。

    老僧看着朝阳城上的云层,平静说道:“一路行来,累死三百一十七骏马,征发信徒修路可是不计其数,我佛慈悲,弟子却造了如此多的罪孽。”

    说完这句话,他缓缓提起手中的锡杖,再次登上马车。当他右脚落到车上,车轮再次深深陷进石砾地面,而那十六匹骏马下意识里低嘶了起来。

    无论有多少罪孽,触犯多少戒律,佛门都没有人能够惩治这名老僧,因为佛祖已经圆寂,因为他是悬空寺讲经首座,他就是人间的佛。

    老僧始终认为,身为佛门弟子需要心存敬畏,无论是对于佛祖的智慧,还是对于昊天的命转换化,所以哪怕要付出如此多的生命,法染如此多的血腥,触犯如此多的戒律,有如此多的罪孽,他依然来到了人间,来到了朝阳城。

    因为冥王的女儿正在朝阳城里。

    桑桑在朝阳城里,在宁缺背上。

    宁缺依然跑的极快,她被颠的有些厉害,虽然腰间和大腿上都系着绳子,和宁缺的身体紧紧相联,没有留下太多空隙,但还是有些难受。

    她没有环抱宁缺的脖子,来让自已的身体更稳定一些,而是用双手抓住宁缺的肩头,并且很注意力量,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影的到宁缺的奔跑和战斗。

    很多年前,宁缺背着她在岷山里打猎逃亡的时候,便是用绳子把她捆在背上,他们很熟悉这个过程,所以很清楚怎样做才是正确的。

    只不过桑桑已经十六岁了,不再是当年的小女童,当年的方法现在依然可以用,但用起来时,和当年相比总还是会有些不一样。

    钟鼓声和锣梆声,还在朝阳城的大街小巷上响着,越来越多的居民走出了家门,涌到了街上,已经知晓当前情况的人们,渐渐从先前的震惊惘然中清醒过来,开始在官员和士伸的组织下,试图找到冥王之女。

    宁缺和桑桑顿时陷入了最危险的局面。

    无论他们奔跑到哪里,总能被人看见,跑过小巷时,二楼会有撑开窗户晾衣服的妇人看到他们的背影,然后高声尖叫,在屋檐上轻掠时,总会有无事做的闲汉乞丐发现他们的身影,哇哇乱叫,然后便是他最忌惮的箭羽袭来。

    当他闯进一家民宅,试图选择这个地方暂时躲避一段时间时,一名正跪在佛龛前、神情惊恐喃喃祝祷的老妇,吓的险些昏了过云,若真昏了倒也好,问题是那名老妇不知是从佛龛里的佛像还是从佛经经文里获得了力量,竟是拿着香炉向宁缺身后的桑桑砸了过来,面容扭曲的像疯子一般。

    自从西陵神殿颁下诌令之后,佛宗也不再试图遮掩冥王之女现世的消息,反而开始大力宣传,经过近半年时间的安讲,如今世间的人们,早已对那名妖女惧之如魔,恨之入骨,最想做的事情便是把桑桑活活烧死。

    宁缺背着桑桑再次回到街道上,不知何时,那些原本在小院里停留的黑色乌鸦飞了过来,跟在他们的头顶,不停嘎嘎地叫着。

    没有过多长时间,朝阳城里的修行者和百姓们便发现了这个事实,无数人看着空中的黑色乌鸦,听着嘎嘎难听的叫声,喊叫着不停追逐。

    宁缺再也无法隐藏自已的行踪,哪怕是很短暂的休息时间,也都离他而去,他只能奔跑,背着桑桑在大街上,在人群中不停地奔跑。

    街道上响起无数惊恐地喊叫,渐渐有人鼓起勇气,试图阻止他,于是无数砖头石块,还有人们身边触手可得的青菜鸡蛋甚至是擀面杖,都被拾起向街中砸了过来,转眼之间,街道之上落物成雨。

    宁缺避开那些砸向桑桑的硬物,却无法避开那些像雨点一般落下的青菜鸡蛋,身上顿时变得一片狼籍,眼角被一方石砚砸中,虽然没有流姐……但是很疼。

    桑桑低着头靠着他的肩上,紧紧闭着眼睛,苍白的脸上和瘦弱的身上满是蛋黄和蛋清,虽然没有流血酬但还是很难受。

第十一章 困兽

    云层笼罩着朝阳城,清冷而不清静,钟声与锣鼓声,夹杂着惊恐的尖叫和愤怒的咒骂,四处响起,街道上人头攒动,杂物乱飞,在那些烂菜鸡蛋砖块的雨点中,宁缺背着桑桑仍然在继续奔跑。

    原来和人间的战斗是这个样子,他沉默想着,双手紧握着刀柄奔跑,看着街道上越来越密的人群,喘息问道:“会不会觉得有些难过?”

    他奔跑的很辛苦,呼吸有些急促,所以声音有些微颤,并不如何响亮,在充斥着警声与咒骂声、尖叫声的街道上很难听清楚。

    桑桑伏在他肩上听的很清楚,睁开眼睛,看着街道两旁面露惊恐痛恨神情的人们,苍白的小脸微显黯然,嗯了一声。

    宁缺满是汗水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说道:“因为别人的态度而难过的人是好人,我们是坏人便要有坏人的自觉,可不能难过。”

    眼看着白菜鸡蛋甚至砖块瓦砚,都无法让街道上的那两个人停下来,朝阳城的百姓愈发愤怒,有人竟是鼓起勇气,准备直接拦截。

    一名敞着衣服、满胸黑毛的壮汉,从前面一间茶铺里跑了出来,在街坊们的尖声欢呼和加油声中,狂吼一声,张开双手便要把宁缺抱住。

    宁缺根本没有停下脚步,就这样撞了过去,只听得一声轻响,那壮汉就像只风筝般,被斜斜撞飞落到地上,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

    与那名壮汉发生撞击,宁缺速度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脸上的情绪都没有什么变化双脚在街道上踩起一道烟尘继续向着北城某处奔跑。

    街坊们围到那名壮汉身旁,发现这名平日里仗着力气欺压良善,今日却为了大义勇敢站出来的汉子,竟已然是出岂多进气少,不由惊呼出声望着已经跑到远处的宁缺背影跺着脚悲愤地咒骂。

    那个冥王之女的侍从,好生残忍冷血!

    刚刚拐过一道街口,宁缺便看见又有**名汉子在一名里正的带领下,拿着粗粗的草绳,拦在街道中央不停喊叫着替自已壮胆。

    适度的恐惧容易激发起人类的愤怒和勇气,为了抓住桑桑,朝阳城里有很多平日里懒散无比的男人都愿意付出受伤的代价,想要成为来自民间的英雄。

    宁缺明白这个道理。

    他在荒原里曾经看见过狮子被牛群围攻,知道这种时候绝对不能心慈手软,反而要愈发冷血强悍才能震住那些平时温顺,此时却格外疯狂的普通百姓。

    所以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冲了过去,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只听得啪啪的一阵脆响,那些勇武的汉子浑身骨折喷血倒下,场面看着极为血腥。

    果不其然,看到如此残忍的画面,再联想起冥王之女的传说,街口附近那些前一刻还在用最肮脏的语言咒骂桑桑和宁缺的百姓下意识里伸手捂住了嘴,也没有人再敢往街道里扔杂物。

    然而宁缺奔跑的速度太快,街道发生的事情,根本来不及传到前方,越来越多朝阳城居民勇敢地站了出来,试图拦住他和桑桑。

    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手中握着铁叉之类的物事,也变得危险了很多,宁缺不停地闪躲,好不容易冲出这段街区,然后看到了他最忌惮的画面。

    数排月轮**方的箭手,正在某处府前的粮袋后方瞄准着自已,而在街道两旁的侧墙上,隐隐也能看到很多箭手的身影。

    “特!”

    不知从何处响起一道极为严历的声音,无数凄厉破空之声响起,百余枝羽箭就像是暴雨般,密密麻麻向着街道中间的二人射来。

    宁缺可以跳上屋檐闪避,或者选择别的方法,但是那样一来,速度便会受到影响,很可能被佛道两宗的修行强者包围,所以他只是喊了声:“开!”

    桑桑撑开大黑伞,黑伞虽然有很多破洞,被风一吹依然产生了极大的阻力,震得她身体微微一晃,如果不是被绳子捆着,只怕要从宁缺的身上摔下去。

    绝大多数箭枝都是向着宁缺背上的桑桑射去,看来月轮**方,已经从佛宗处知晓冥王之女的弱点,显得格外强硬,意欲一举射杀。

    暴雨般的羽箭带着令人心悸的嗤嗤破空声落了下来,锋利坚硬的箭簇深深地锲进街道两侧的墙,或是射中地面,在青石地板上留下清晰的痕迹。

    然而令箭手们感到惘然惊慌的是,密密麻麻的羽箭射中那把大黑伞后,根本无法穿透伞面便被弹了出来,他们震惊想着,这伞难道是铁做的?

    大黑伞能够遮住桑桑瘦弱的身体,却无法完全遮住宁缺,尤其是从正面射来的数十枝羽箭,不过以他修行浩然气后的身体强度,只要不是那些能开重弓的军中神射手,根本威胁不到他,所以除了有几枝羽箭看去势要擦着脸畔射到身后,他伸手打掉之外,根本没有做任何躲避动作,依然直闯。

    一枝羽箭射中宁缺的胸口,然后折断弹落,一枝羽箭射中他的咽喉,留下一道极小的破口,仿佛只是被擦掉了油皮,连血丝都看不到。

    正震惊于大黑伞的月轮国箭手们,看到这幕画面,不由愈发震惊,心想难道这人的身体也是铁做的?尤其是府门前粮袋后的数十名箭手,看着像风一般奔跑过来、越来越近的宁缺,更是惊恐的连弓都无法握住。

    云层下,十几只黑色乌鸦,在街道上方,不时发出嘎嘎难听的叫声,在黑色乌鸦的下面,宁缺背着桑桑在奔跑,虽然没有人能够拦住他,甚至哪怕是拖延他片刻时间,但他也没有办法摆脱朝阳城里军民的围追堵截,因为他再快也不可能快过数十万双眼睛。

    尤其是一直在他和桑桑上空飞舞的那些黑乌鸦,就像是指路明灯一般,替朝阳城军民指引着方向,无论他往哪边奔跑,总会瞬间陷入民众愤怒的海洋,甚至已经有两次险些被佛宗的苦修僧包围。

    愤怒的民众和修行强者们,把宁缺和桑桑堵进越来越小的范围中,黑乌鸦在街道上空飞向着北城的皇宫,嘎嘎的叫声越来越难听。

    民众跟着天上的黑乌鸦向皇宫处跑去。佛道两宗的修行强者,也往那处汇合,准备就在那里,结束这年嘈闹而紧张的故事。

第十二章 闯庵

    无数朝阳城居民涌到皇宫四周N看着庄严肃穆的皇宫建筑,以及宫前甲胄在身的军人,深植于骨里的敬畏,让狂热的人群渐渐冷静下来,不再继续向前。

    然而民众的人数实在太多,密密麻麻,黑压压一片,从皇宫宫墙上向下望去,仿佛小半个朝阳城,都被飘着落叶的污水浸泡着,场间弥漫着紧张而暴戾的气氛。

    上千名军士和数百名箭手,在人群之前形成几道防线,负责维持秩序,一百多名苦修僧和十余名西陵神卫神情警惕地看着天空,不知什么时候,有三名苍老的西陵红衣神官从皇宫里缓步走出,神情肃穆。

    在场的数万人追着十几只黑色乌鸦来到此地,却失去了黑色乌鸦的踪迹,不免有些焦虑,集体仰着头望向空中,四处寻找着那些黑色的线条,想听到那些嘎嘎难听的叫声,看上去就像无数仰首待哺的鹅。

    有人望向皇宫西南方向、笼罩在清淡天光里的白塔寺,忽然发现,那十几只黑色乌鸦就在白塔的后方的空中不停盘旋飞舞,不由大声叫了起来。

    “在那边!”

    冥王之女居然敢进白塔寺,难道她不怕死吗?皇宫前的数万人议论着,咒骂着那个妖女居然胆敢对佛祖不敬,渐渐再次变得狂热愤怒起来,挥舞着拳头,乱糟糟地向白塔寺跑去,逾千名军士和修行者们,没有阻拦这些愤怒民众的意图,反而被人潮人海推动着,一道向白塔寺赶去。

    之前某刻。

    宁缺背着桑桑跑到寺墙下没有减速脚尖轻点墙上一处微微突起的砖,身体腾空而起,伸出手掌攀住墙沿,腰腹用力身体一折,便掠上了墙头。

    白塔寺寺墙高近两丈普通人根本没有能力越过但对于他来说,并不是太过艰难的障碍。站在高高的寺墙之上,他转身望向后方,发现那些愤怒的民众暂时还没有追过来,也没有看到苦修僧的身影稍微放松了些,抬头向头顶望上一眼,看着那些在空中飞舞的黑色乌鸦,神情微寒。

    那些黑色乌鸦似乎能够感觉到他的焦虑愤怒和毫不遮掩的杀意,嘎嘎乱叫数声,黑翅乱扑飞向更高的空中,然后盘旋不去。

    宁缺从寺墙上跳了下去,落到地面顺势弯膝,卸下大部分的反震力,回头看着桑桑苍白的小脸,担心问道:“有没有事?”

    桑桑被震的很难受但摇了摇头。

    在朝阳城里住了一个冬天,宁缺带着桑桑来白塔寺三次读经学佛,他自已来的次数更多,对寺中的地形建筑非常熟悉,在静寺园中高速穿行,很快便掠过侧殿,进入相对安静的后寺,然后向着不远处的白塔奔去。

    白塔寺里的钟声还在不停地回响,和城中各处佛寺的钟声遥相呼应,寺里的大能僧人都已经出寺去城中寻找冥王之女,哪里想到宁缺居然敢带着桑桑来这里,而且黑色乌鸦此时飞的比较高,所以暂时还没有人发现他们的行踪。

    月轮国乃是佛国,有烟雨三百寺的说法,又有烟雨七十二寺的说法,但无论是哪一种说法,位于朝阳城的白塔丰,永远是佛国首寺。

    此寺的历史极为悠久,只比瓦山烂柯寺稍晚些年头,但与烂柯寺一样,都是悬空寺在世间的山门,无数年来不知出现过多少高僧大德。

    白塔在修行界的地位也极高,辈份极高的曲妮玛娣,便是在此寺剃发,传闻白塔寺住持也是一位大悟的高僧,拥有类似知命境的实力修为。

    这座佛寺最著名的当然便是那座白塔,就像烂柯寺是先有瓦山棋局的传说,再有烂柯寺一样,此处也是先有白塔,才后有佛寺。

    看着湖中那座白色的佛塔,宁缺忽然觉得有些隐隐不安,他带桑桑来过三次白塔寺,自已还偷偷来过几次,但从来没有靠近过那座白塔。但他计划要去的地方,便在这座白塔下方,而且实在是被满城民众追的苦不堪言,再不找个地方歇息片刻,他很担心自已会被活活累死。

    白塔寺后有片面积不大的湖泊,湖中有小岛,白塔便在岛上。

    湖心岛上还有一座很不起眼的寺庵,岛与湖畔有道窄桥相连,时值冬末春初,湖水没有结冰,几枝残荷败枝,伸到窄桥之上,看着颇有几分天然之美。

    嘎嘎,黑色乌鸦难听的叫声,从空中传来。宁缺背着桑桑从一座古钟后闪身而出,顺着湖岸奔上窄桥,向着桥对面的湖心岛冲了过去。

    十余名僧侣从禅房殿中走了出来,指着在空中盘旋飞舞的黑色乌鸦震惊议论,然后便看到了桥上宁缺的身影,不由发出震惊的呼喊。

    白塔寺内,顿时响起无数密集的脚步声,听着这些僧侣的喊叫,不知有多少人一边呼喝着,一边咒骂着,向后寺湖畔追了过来。

    宁缺知道已经惊动了寺中僧人,再次被人发现了行踪,继续加速在窄桥上奔跑,脚掌踩断那些干枯的荷枝,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刀柄。

    跑过窄桥,甫出桥头,他握着刀柄的手微微一紧,朴刀出鞘,带着一道寒光向前方斩落,只听得砰砰两声,两柄铁杖被震飞到空中。

    有两名白塔寺的苦修僧,听到呼喊后,便一直隐藏在桥头,意图偷袭宁缺,却没有想到,宁缺早就知道他们的位置,竟是抢先出了手。

    两道极深的刀口出现在这两名苦修僧的身上,从脸部一直拉到腰间,鲜血狂喷,看着极惨,顿时倒地而死。

    宁缺看都没有看这两名苦修僧一眼,身法没有任何停顿,握着朴刀继续向前奔跑,撞破木门,便闯进湖心岛上幽静而简朴的庵堂。

    庵堂的窗上蒙着厚纱,一片昏暗。

    忽然,一道极凛厉的破空之声响起,庵内的天地气息骤然一凝,一根铁杖携着凝结的天地元气,当头向着宁缺头上砸来!

    以杖引天地元气,声势如此慑人,此人的境界极为强悍,念力极为雄浑,而且出手的时机极为老辣,即便以宁缺的能力,猝不及防之下也不好应对。

    但宁缺早就知道庵堂里是谁,所以他才会闯进这间庵堂,怎么可能没有防备,手中的朴刀自下向上一撩,重重砍到那根铁杖上。

第十三章 黑色乌鸦,红衣神官

    先前在桥头,宁缺手中的朴刀与那两名苦修僧手中的铁杖相遇时,发出的是沉重的撞击声,然后对方的铁杖被震飞,他紧接着两刀把对方斩死。

    此时在庵堂,他手中的朴刀与那道呼啸破空而到至的铁杖相遇时,发出的却是轻微的一声轻响,听上去就像是毛笔被油灯上的火焰烧烛。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那名持杖者的修为远胜于桥头的苦修僧,铁杖挟天地元气而至,无论是速度还是稳定度都非常强大,而相对应的,宁缺上撩的刀势也更加凌厉,所以二者相遇时,铁枝没有被击飞而是直接从中断裂!

    嗤的一声,铁杖断成两截!铁枝的上半端擦着宁缺的肩头飞过,把庵堂绘着油彩画的屋檐砸出一个大破洞,被朴刀削的有些锋利的下半段,则是被那人握在手中继续向宁缺的小腹刺来,伴着一声凄厉怨毒的喝声,那人拍向宁缺的面门!

    宁缺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左手上深厚的佛门气息,而且已经感知到,那半段砸破屋檐的铁枝,正在高速的飞回。此时他小腹之前是段锋利的铁杖,又有段铁枝自要袭向他的后背,再加上那只枯老的手掌,竟是三面临敌,十分危险。

    但他毫不慌乱。颜瑟大师曾经向他转述过一段剑圣柳白的话:纵剑万里,不及身前一尺之地,而半道开始修行的他,就像叶红鱼一样,非常懂得怎样战胜这些看似强大的修行者,怎样才叫真正的战斗。

    此时朴刀上撩之势未绝,急迫间无法回至身前,两截铁枝前后夹攻,枯手已至,宁缺毫不犹豫松开右手的刀柄,左手闪电般探出,一掌将刺向小腹的半截铁杖拍开,然后蹂身而前,一拳准确地砸在那人的脸上。

    啪啪两声脆响,宁缺收身而回,右手在空中一揽,重新握住还没有来得及堕下的朴刀,紧接着又是啪啪两声响,两根铁枝先后砸落在地面,而那人凄呼一声!捂着脸连连退后,拍向宁缺的左手早已收了回去。

    无论修行法门如何神妙,终究是需要靠人来控制的,只要把你的人击倒,你又如何能够让那些修行法门继续发挥作为用?

    然而战斗还没有结束。

    庵堂窗外的厚纱忽然飘了起来,然后片片断裂,裂成无数素色淡花,因为纱帘极厚,所以那些花辫也显得有些肥厚,却透着道令人窒息的意味,给人一种强烈的感觉,如果让这些纱花覆住脸颊,你便再难以呼吸到任何空气。

    宁缺右手握着的朴刀在身周空中高速颤抖而行,像无数道闪电般,轻而易举把那些纱花挑落震碎,然后他轻身一掠,掠至庵堂深处。

    庵堂深处有尊佛像,佛像之前有香炉,有钟,还有两个蒲团,其中一个蒲团上坐着一名少女,背着庵堂的门,另外一个蒲团上跌坐着一位正在吐血的老妇,正是先被手持铁杖偷袭宁缺,反被宁缺一拳打倒的那人。

    刀锋破空而至,然后轻轻巧巧落在少女的颈间,宁缺看着少女的背影,脸上没有任何情绪,说道:“二位,好久不见。”

    那名老妇撑着地面,艰难地爬了起来,坐在蒲团上,怨毒地盯着宁缺,说道:“若要相见,为何不是在冥间?”

    那名老妇满脸皱纹,脸上的神情天然透着股刻薄意味,目光虽然怨毒,但眼眸深处却能隐隐看到死寂的绝望,正是曲妮玛娣姑姑。

    蒲团上的少女转过身来,微白的脸颊依然娇媚如花,神情却显得十分的寞然麻木,青丝被束在帽里,看上去就像是个潜心修心的尼姑,正是花痴陆晨迦。

    天启十六年深秋,烂柯寺一场大战,悬空寺戒律院首座宝树大师当场身死。曲妮玛娣心恸难安,念及道石之死更是心灰意冷,归国之后,她向月轮国主要了白塔丰里这间庵堂静修,渐成槁木。

    花痴陆晨迦经历诸多变故,也自绝望,情根渐断渐萎,便随姑姑一道隐居在这庵堂里,整日对着佛像吃斋颂经。

    就此,月轮国最著名、地位也最高的这两个女人,就此斩断红尘,不问世事,只在庵里求清静,平静地过了一年时间,与外界再没有任何来往。

    她们不知道宁缺和桑桑还活着,更不知道这两个人已经来到朝阳城,便是先前响遍全城的钟声,也没有让心如死灰的二人有任何反应,直到宁缺来到白塔寺,走上窄桥,杀死那两名苦修僧后,她们才反应过来。

    “真没有想到,你居然还活着,居然会来月轮。”

    曲妮玛娣擦掉唇土的鲜血,怨毒盯着宁缺的脸,忽然想明白了其中道理,癫狂笑道:“看来你和冥王之女被追的很惨,这真是令人高兴的事情。”

    这位佛宗辈份极高的姑姑,这一年里确实过的心如止水,甚至如死灰不动,然而仇恨实在是世间最强大的力量,此时看着自已最恨的宁缺出现在身前,她的神情顿时变得鲜活起来,生出无穷无尽的恨意。

    陆晨迦也没有想到宁缺和桑桑居然还活着,看着宁缺背上的桑桑,如冰中花瓣的漠然神情微动,眼中的情绪有些复杂,又显得很惘然。

    宁缺看着二人没有说话,因为此时没有必要说话。

    西城门外那道极为强大可怕的气息,让他被迫折回,朝阳城里的居民还有佛道两宗的修行强者追的他实在无路可逃,所以他才会来庵堂暂时休息,并且等待着他一直等待的那个变化,曲妮玛娣和陆晨迦只是他的人质而已。

    冬天来白塔寺学佛读经,他暗中查探寺中环境时,便注意到后寺湖心岛有些问题,虽然他无法靠近,但看到一名手持铁杖的苦修僧时常进出这座小岛。当年在荒原上他便见过那名苦修僧,知道是曲妮玛娣和陆晨迦的护卫,其后他又观察了数次,便基本王确定曲妮玛娣和陆晨迦应该是隐居在这座庵堂里。

    庵堂外响起乌鸦难听的叫芦。

    宁缺拿出用坚硬牛皮硝制而成的绳索,把曲妮玛娣和陆晨迦捆死然后背着走到窗帘,目光穿过那些花瓣形状的纱洞向外望去,看见了那些在空中盘旋飞舞的黑色乌鸦。

    去年秋末,宁缺带着桑桑住进那间小院时,便有一只黑色乌鸦飞来,栖在枝头,其后十余日,每天都有一只黑色乌鸦飞来,诡异而令他非常不安,只不过其后双方相安无事,他也渐渐不再在意这件事情。

    谁能想到,今日这些黑色乌鸦竟成了他和桑桑最大的敌人,先前在朝阳城里,如果不是这些黑色乌鸦,他说不定早就带着桑桑藏了起来,甚至有可能已经逃走。

    宁缺不明白这些黑色乌鸦为何会出现在小院里,今日为何始终跟随着自已,最大的可能自然是桑桑身上的冥王气息,但如果黑色乌鸦代表不吉,难道不应该帮助桑桑?为何却要用这种方式,把桑桑所处的位置暴露出来?

    不管是什么原因,他必须把这些黑色乌鸦弄死不然就算他有再大的本事,就算他等待的变化终于到来,最终他和桑桑还是会走进死路,先前在逃亡过程里,他就想把这些乌鸦给弄死只是一直没有时间,也腾不出手来。

    他的右手落在窗楼上,微微用力,捏断一块窗木,然后碾成十几块碎砾,默运浩然气,向着斜上方空中的黑色乌鸦掷了过去。

    很轻的窗木碎砾,蕴藏着浩然气,便顿时变成了坚硬的石块,嗤嗤破空而飞,声势有若恐怖的劲弩,那些黑色乌鸦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重重击中,只听着几声惨叫,黑色的羽毛纷纷掉落,乌鸦向地面坠去。

    宁缺稍觉心安,然而令他感到震惊不安的是,片刻之后,庵堂四周再次响起乌鸦难听的叫声,云层下的空中再次出现那些黑色乌鸦的身影!

    这些黑色乌鸦难道是杀不死的?

    白塔寺里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后寺湖岸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人群,甚至有人被挤的落入湖中,窄桥周遭更是出现了无数箭手劲弩,逾百名佛宗弟子还有十余名神卫警惕地看着湖心岛上的庵堂。

    从庵堂窗口向岸上望去,一眼便能看见黑压压的数百人,宁缺知道人群远不止这些数量,后面还有数千人甚至数万人,那些人都恨不得冲进庵堂,把自已和桑桑身上的血肉一口一口咬下来,然后再用火刑烧死不由眉头微皱。

    “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愚蠢到躲进这个开」地。”曲妮玛娣看着他的背影,脸上流露出刻薄嘲讽的神情,声音沙哑难听说道:“难道你以为,拿我们两个人做人质,便可以让人们放冥王的女儿离开?你实在是太天真了。”

    宁缺没有回头,说道:“你说话的声音很难听,就像天上那些乌鸦,如果你想看我和桑桑待呆怎么被人撕成碎片,我建议你这时候先闭嘴。”

    曲妮玛娣笑了起来,显得十分开心,她确实很想看宁缺和桑桑怎样去死所以她选择暂时闭上了嘴。

    与白塔寺相距不远的皇宫里。

    月轮国主看着身前担架上那个浑身是血的人,挥舞着手臂厉声说道:“统领大人,你明不明白你的决定意味着什么?庵堂里是我最亲密的两个亲人,如果你要求强攻,玉石俱焚之下,她们极有可能死去!”

    西陵神殿神卫统领罗克敌,虚弱地躺在担架上,咽喉处裹着厚厚的纱布,根本说不出话来,但他的眼神依然是那般的凛然而强横。

    七枚大师站在担架旁,对着国主单手合什一礼,说道:“陛下,请你明白当前的情况,佛道两宗不惜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为的究竟是什么。既然此时宁缺带着冥王之女进入死地,我们便应该把握这个机会。”

    罗克敌依然说不出话来,只能用鼻子冷哼一声。

    七枚缓声再道:“为了拯救世间苍生,我想没有人不愿意牺牲自已的生命,朝阳城里的百姓都如此勇敢,曲姑姑和晨迦公主又怎会怯懦贪生?”

    月轮国主的脸色变得极为阴沉,双拳紧握,而目光却开始闪烁不安,显得极为挣扎犹豫、一月轮国乃是佛国,深受佛宗影响甚至可以说被直接控制,而西陵神殿毫无疑问是世间最可怕的存在,此时佛道两宗都表明了态度,就算他再如何强硬,也根本没有力量来阻止这件可怕事情的发生。

    月轮国主深吸一口气,缓声说道:“既然如此……”。

    “为什么不再等一等。”

    安静的皇宫里,忽然有人说了一句话。

    忽然开口,阻止月轮国主马上做出决断的,是谁也想不到的一个人。

    不是月轮国的宰相,也不是心疼女儿的皇后,而是位苍老的红衣神官,此人正是先前走出皇宫的三位红衣神官之一,却不知何时又返回了皇宫。

    红衣神官神情平静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宁缺和”……——冥王之女既然已经进入死地,那何必急于一时?”

    躺在担架上的罗克敌听着这话,勃然大怒,用手指着那名红衣神官,愤怒的浑身颤抖,然而却是说不出话来。

    另外两名西陵红衣神官走上前来完全无视罗克敌震惊怀疑的目光……”看着众人面无表情说道:“我们也是相同的意见,上天有好生之德。”

    七枚神情骤变,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来自西陵神殿的神官,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上天有好生之德?道门何时变得如此温和慈悲?

    这些西陵神殿的红衣神官,前些天才赶到桃山,手里拿着掌教大人和天谕神座的诘示,所以没有任何人怀疑,据说这三名红衣神官皆通神术,西陵神殿担忧朝阳城耳姓死伤惨重,所以特别派他们过来。

    罗克敌忽然眼瞳微缩,想到某种可能,几乎同时,七枚也想到了,微微皱眉,看着这三名红衣神官,问道:“你们来自哪座神殿?”

    为首那位苍老的红衣神官平静说道:“光明神殿。”

第十四章 谈情分,说是非

    安静的皇宫内,七枚大师静静看着那三名苍老的红衣神官,看了很长时间,忽然开口说道:“冥王的女儿不是光明的女儿。

    为首那名苍老红衣神官缓声说道:“不知大师此言何意,我们只是觉得上天有好生之德,哪怕是冥王的女儿,昊天也会愿意给她时间反省悔悟。”

    七枚大师是悬空寺尊者堂首座,出自不可知之地,一旦踏足人间,便是佛宗最尊贵的人物,可以与西陵神殿的三位大神官相提并论。然而终究这是昊天的世界,道门的地位要远远高于佛宗,而这三名红衣神官修行西陵神术,乃是神殿的重要人物,即便是他,也很难强行压制。

    “你们的话能代表西陵神殿的态度?”七枚大师问道。

    那名苍老的红衣神官淡然说道:“为什么不能?”

    裁决神座叶红鱼不在朝阳城,裁决司的人还在赶来朝阳城的途中,几名地位尊贵的道门客卿更是远在葱岭之间设防,此时的月轮国皇宫里,道门便是这三位红衣神官地位最高,他们说的话自然可以代表神殿。

    唯一地位比红衣神官高的罗克敌,此时重伤躺在担架上,眼眸里的疑惑之色,早已被寒冷所代替,只是他无法说话,也无法阻止那三名红衣神官。

    除了大唐帝国,世间其余国家,都被道佛两宗隐隐控制,但毕竟自身的力量也极为强大,先前面对佛道两宗的共同压力,月轮国主完全没有别的任何办法此时看道门的态度似乎有所转变稍觉心安,说道:“那便再等一等。”

    七枚大师深深看了三名红衣神官一眼,转身向皇宫外走去,他已经隐隐猜到,这涉及到西陵神殿内部的争斗倾轧身为佛宗大师他不想参与到这种争斗之中,而且首座马上就要到了,他相信这三名红衣神官根本无法影响大局。

    皇宫某处露台上,一名红衣神官看着远处白塔寺里黑压压的人群,伤感说道:“自神座被囚我光明神殿日渐衰败,便是连一个知命境的大修行者都找不出来,面对当前的局面,我们能够改变什么?”

    另一名红衣神官黯然说道:“先前说出那番话,哪怕之后什么都不做,也已经违背了掌教的谕令想来回桃山后,我们会被关进幽阁,再也见不到昊天。”

    为首那名红衣神官,寒声说道“当年光明神座被偷袭伏击,无罪而被囚幽阁十余年,我光明神殿便过了整整十几年猪狗不如的岁月好不容易神座在长安城寻到了传人,光明之女重现人世,结果掌教和其余两座神殿居然勾结佛宗,陷害大人为冥王之女,面对这种局面,我们难道还能束手旁观?”

    “师兄,可如果大人真是冥王之女……那该怎么办?”

    “光明永远不会错,因为光明代表着昊天,大人归座之路充满了血腥和阴谋,而光明神殿想要重放光明,亦是艰难,我想这便是吴天对我们的考验。”

    为首的那名红衣神官,看着远处白塔寺内的人群,苍老的面容上现出激动狂热的神情,说道:“我把在齐国数十年攒的财富,全部献了出去,才得到了来月轮的机会,所以今日即便是死在这里,我也要把光明之女救出去!”

    逃进白塔寺,闯入庵堂,制住曲妮玛娣和陆晨迦以为人质,这是宁缺备用计划里最后也是最不想动用的那一个正如曲妮玛娣和皇宫里那些大人物们的看法不样,这种举动等若是把自已陷进了死地。

    但他需要争取时间休息以及等待,他此时非常疲惫,握着刀柄的右手一直在微微颤抖,身体内外都受了些伤,真正重的那些伤,还是在小院外与罗克敌及七枚大师的战斗中造成的,在街上逃亡虽然被砸的有些痛,实际上没有什么事,然而此时想着先前在街上的遭遇,细思竟渐生极大恐惧。

    庵堂里安静无比,能够清晰地听到湖对岸传来的呼喊声、咒骂声甚至还有哭声,曲妮玛娣沉默不语,陆晨迦忽然问道:“这一年多时间,你一直把她带在身边?”

    宁缺点点头。

    陆晨迦摇了摇头,似乎有些难以相信他的回答,看着指间那朵白色的纸花,怔怔说道:“难道世上真有不怕死的人?”

    “不怕死的人还没有出生。”

    宁缺从窗边走了回来,拣了张蒲团坐下开始休息。

    此时湖对岸上的人还没有冲上窄桥,那就说明他手中的这两个人质确实在发挥效用,他必须争取这段时间重新回复念力以及体力。

    桑桑把腿往前伸,搁在他的膝上,然后从后面环抱着他,把脸靠在他的颈后,疲惫地闭上眼睛,也开始休息。

    无论奔跑还是站着坐下,宁缺始终没有放下身后的桑桑,哪怕现在他很需要休息,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会不会马上再次奔跑。

    陆晨迦看着这幕画面,摇了摇头,轻声说道:“痴于情者果然多愚蠢。”

    宁缺说道:“虽然你叫花痴,但不代表你就真的懂什么叫痴于情者,甚至你连什么是情都不懂。”

    陆晨迦看着他,认真问道:“什么是情?”

    宁缺说道:“能解释清楚的,那就不是情。”

    陆晨迦微微蹙眉,依然不肯相信,像宁缺这样无耻的人,会真的为了桑桑做出这么多事,说道:“你带着冥王之女逃亡,怕不是想得些好处。”

    宁缺看了她一眼,说道:“你为什么喜欢花?好看还是能给你带来好处?”

    陆晨迦明白他的意思,摇头说道:“梅芽子就并不好看,但自有魂魄所以我也喜欢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她——……却是朵恶花。”

    “隆庆算不算恶花?“

    宁缺嘲讽说道:“先前我闯入庵堂,你没有第一时间出手,大概是想着那些小说里经常写着,女主角在庵堂里带发修行随时可能削发出家然后男主角不顾千险万难闯将进来……——你以为是隆庆来救你,很遗憾让你失望了。”

    陆晨迦低头看着指间的纸花,平静说道:“以前的隆庆在我心里是唯一威开的那朵花,而现在他已经死了,所以这朵花已经枯萎。”

    “听说那家伙在荒原活的很好。”

    “你也说过他现在已经是朵恶花,所以在我心里他已经死了。”

    “虽然我不知道具体的事情,但看冬天时荒原那场战争的结果,隆庆应该和西陵神殿达成了某种协议,他现在不再是昊天的叛徒,那么你还认为他是恶花?”

    陆晨迦有些吃惊地抬起头来眼睛微亮,然后渐渐敛去。

    宁缺看着她微笑说道:“他还是那朵恶花,只不过可能重新拥有荣耀和名誉,所以你便欣喜,甚至会重新对他动心?”

    陆晨迦看着他可恶的笑脸,声音微颤说道:“你说这些就是为了嘲讽我。”

    “我这辈子最厌憎那些没有男人或没了女人便要生要死要出家当尼姑当和尚的自怨自艾到了极点的酸腐恶心之辈……”

    一连串话说的宁缺有些口干伸手在桌上拿起茶壶灌了两口,发现壶里装的竟是清水,不由微微皱眉,愈发觉得自已没有说错。

    “而且我想告诉你,我的喜欢与你的喜欢不一样,可能没有你看着那么凄苦难过,但却要比你的喜欢更平静有力一些,因为我的喜欢和善恶无关。”

    陆晨迦微微一怔,说道:“喜欢怎么能和善恶无关?”

    “因为喜欢是每个人的主观,而善恶和美丑一样,实际上是整个世间的主观,凭什么我的看法,要受整个世界的看法的影响?”

    宁缺转头望向在肩头微憩的桑桑,看着她的小脸,轻声说道:“我不喜欢昊天,也不喜欢冥王,但无论她是光明之女还是冥王之女,都不会影响我对她的喜欢,就像当初,所有人都说我是冥王之子,她不一样喜欢着我。”

    曲妮玛娣终于忍不住了,厉声斥道:“无耻!肉麻!下流!”

    陆晨迦看着桑桑,喃喃说道:“我现在……真的很羡慕她。”

    曲妮玛娣严厉地瞪了她一眼,却发现她没有任何反应,依然是痴痴的,知道她又魔瘴了,只好无奈一叹,看着宁缺冷笑道:“你和冥王之女马上就要死了,却还有心情说这些无趣下流的事情。”

    “喜欢有什么下流?不要忘记你连儿子都生过。”宁缺说了一句,然后望向窗外的佛寺园景,“这里风景不错,一时半会儿也没有人敢进来,不聊天做什么?”

    曲妮玛娣大怒。

    宁缺不再理她,默默想着别的事情。

    他知道曲妮玛娣说的是对的,这间庵堂孤悬湖心岛上,四面八方都被民众包围,等若是个死地,曲和陆的身份虽然尊贵,但要用她们性命来换桑桑的命,不要说佛道两宗那些强者,只怕月轮国的所有国民甚至月轮国主最终都会同意。

    他选择进入庵堂拖延时间,其实和当初在烂柯寺里的选择非常相似,在这种临近死亡的时刻,他下意识里把希望寄托在书院身上。

    他在等待大师兄出现。

    今天朝阳城里闹出这么大动静,想来有可能惊动大师兄,让大师兄猜到自已的位置,而白塔寺如此著名,大师兄脑海里的地图,肯定有这里的定点。

    时间渐渐流逝,湖对岸嘈杂的声音始终没有平静过,黑色的乌鸦在庵堂外盘旋飞舞,不时发出难闻的叫声,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

    直到此时,大师兄依然没有出现。先前在西城外门,他感知到的那道充斥着悲们意味、却强大的令人窒息的气息,却已经出现在不远处。

    宁缺的神情变得极为凝重,知道不能再继续等下去,如果让那道气息的主人来到自已身前,就算大师兄出现,只怕也无法改变局面。

    他走到曲妮玛娣和陆晨迦身前,用了两张符纸再配合浩然气,暂时把她们的雪山气海封锁住,然后用绳索系住她们的两只手,像牵羊一般牵出庵堂。

    曲妮玛娣觉得羞辱到了极点,盯着宁缺背后的桑桑,眼神极为怨毒,陆晨迦却似乎还陷在宁缺先前那番话里,神情惘然根本没有什么反应。

    窄桥那头的湖岸上,佛殿四周全部都是人,黑压压的一大片,无论是老人还是孩子还是数量最多的朝阳城著名闲汉,都对着湖心岛愤怒地喊叫着骂着。

    因为恐惧所以愤怒,尤其是先前宁缺逃亡时撞死了人,这消息早已在人群中传开,于是人们愈发惊恐,也就愈发愤怒,情绪互相感染,近乎癫狂。

    如果先前不是皇宫里传出命令,派了数十名军卒和几名修行者艰难地把窄桥入口挡住,只怕早就有人已经冲上窄桥,冲进了庵堂。

    “把那个妖女交出来!”

    “烧死她!”

    无数人对着桥那头的庵堂叫喊着,甚至有些闲汉开始四处寻找湖畔的大块石头,决定像荒原上的蛮人对通奸者施刑一样,把桑桑直接用石头砸死。

    便在这时,宁缺的身影出现在窄桥的那头,身后背着桑桑。

    桥那头湖畔的人群里,有很多人只是跟着黑色乌鸦一路追到这里,根本没有看见过冥王之女究竟长什么模样,即便有些曾经与宁缺桑桑照过面的人,也没有看清楚,此时宁缺背着桑桑就这样站在桥头,所有人都看清楚了他们的模样。

    湖畔顿时陷入一片安静,站在桥头那些叫骂的最凶的闲汉,更是吓的连连后退,带着身后的人群齐齐后压,场间一片混乱。

    人群中渐渐有窃窃私语声响起,大概是为了消减心中的恐怖,相邻的人们不管认不认得,都开始议论桥对面的那两个人。

    “冥王之女原来生的是这个样子。”

    “脸有些黑,看着就是个妖物。”

    “可我看她脸是白的。”

    “那是涂了粉,我眼力好,底子黑的不行,真难看。”

    “他们牵的人是谁?怎么看着有些像公主殿下?”

    “背着妖女的男人是谁?看着好可怕。”

    “听说那是冥界来的护卫,力大无比,先前在华严巷,一口气撞死了七十几个人。”

    “活活撞死的?”

    “是啊。”

    “七十几个?”

    “是啊,听说在金刚坊那里,还踩死了一百多个!”

    “真可怕!我们赶紧走吧。”

    “有点出息没有!我们这里有几万人,他再能耐,还能把我们全杀了?这种时候怎么能走,我们得替街坊报仇,而且不要忘了,我们这是在拯救世界!”

第十五章 湖的彼岸,血的世界

    湖对岸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宁缺和桑桑都能听的非常清楚,沉默片刻后,他踏上窄桥向着对岸走去,曲妮玛娣和陆晨迦被迫跟在他的身后。

    随着他走上窄桥,湖畔人群的议论声再次停止,重新变得安静一片,桥头处的那些人更是惊慌失措,连连向后退去,有人更是险些跌倒被踩伤。

    不知是谁在人群里高喊了一声,辱骂诅咒声再次高扬,那些被惊的向后退去的人们重新冲回桥边,而且可能是因为觉得先前的沉默和退却太丢脸的缘故,这次人们骂的越来肮脏不堪,说着各种各样的血腥残忍的法子,那些重新冲回桥边的人更是满脸通红激动万分,甚至险些冲破了月轮**卒和修行者的防线。

    污言秽语和恫吓不断传进宁缺的耳中,他未予理会,望向白塔寺西南方向远处,感觉到那道令他惊惧不安的强大气息越来越近,那道气息虽然移动的不算快,才从西城门外来到这里,然而只要在不停移动,那么终究是会到的。

    桑桑紧紧握着大黑伞的伞柄,小脸变得愈发苍白,沉默感知片刻后,把那道气息现在所处的位置和移动的速度。

    宁缺神情微凛,知道留给自已的时间不多了,望向湖岸上越来越近的民众,心想狂热的民众基本上都聚集在白塔寺中,那么只要突破眼前这些人,自已和桑桑便有机会逃离朝阳城,然而问题在于,看着那片黑压压的人群,根本数不出来究竟有多少人,想要冲过去谈何容易?

    七枚大师不知何时,出现在窄桥之前。

    “让人群散开,我和你打一场。”

    宁缺看着这名悬空寺高僧的眼睛,根本无视周遭人群的愤怒平静说道:“如果你觉得我的要求太过分那你可以让佛道两宗所有的修行者都出手。”

    七枚大师说道:“你知道的,现在的人群不可能散开,如果你坚持要在这里和佛道两宗战上一场,那么肯定会死很多人。”

    宁缺说道:“如果不想今天朝阳城里血流成河,那么你便让开道路,人群可能不会听你的命令,但修行者和士兵肯定会听。”

    他这句话连试探都算不上,只是随意一说根本没有想过对方会同意,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七枚大师没有任何犹豫,伸手轻摆,示意桥头前的箭手向两边撤去,同时西陵神卫和数十名僧侣也让开了道路。

    现在拦在宁缺身前的,便只剩下普通人形成的黑压压的人群,那些神情复杂、惊恐不安,愤怒激昂的普通人。

    “我们就算让开道路,你就能出去吗?”七枚大师平静问道。

    宁缺沉默明白了佛宗的用意,然后他敏锐地注意到,有僧侣悄无声息走进人群然后那处便顿时激动起来,响起激动愤怒的口号声。

    如果说先前的人群像蕴集着能量,海面轻缓摇动,只偶尔拍打礁石出现几朵浪花的大海,那么现在这片大海王在开始掀起风浪直至风暴成灾。

    “杀死冥王之女!”

    “不要放他们走!”

    人群愤怒地喊叫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整集,也显得越来越有力量场间的气氛却显得越来越嘈乱,就像是被砍断梁柱的大宅,随时可能倒塌。

    七枚大师宣了一声佛号,年静说道:“看不是我们不让,而是百姓不让。”

    宁缺看着这名中年僧人说道:“二师兄对佛宗的评价果然是对的。”

    七枚大师很想知道骄傲的书院君陌如何看待佛宗,问道:“二先生如何说?”宁缺说道:二师兄说,和尚都该死N——

    七枚大师闻言微怒,然而听着四周的呼喊声,看着那些面露狂热之色的民众,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惭愧,合什不再言语。

    宁缺背着桑桑走下窄桥,终于站到了湖对岸的土地上。

    他的身前是黑压压的人群,看不到尽头的民众的海洋,所有人都对着他怒目而视,愤怒地呼喊,手里拿着铁锹或者是石头。

    无数张脸进入宁缺的视线,有老人布满皱纹的脸,有孩童充满稚气的脸,有妇人涂着粉的脸,有闲汉生着横肉的脸,都是人脸。

    这些人脸或者惊恐,或者愤怒,或者用愤怒掩饰自已的惊恐,或者用愤怒来发泄平日的不满,无论哪种情绪都是普通人的情绪,因为他们都是普通人。

    宁缺说道:“你是月轮国公主,让这些人让开道路。”

    陆晨迦沉默不语,曲妮玛娣也沉默。

    宁缺说道:“你们不是这些普通人,你们不会被佛道两宗简单几句话便挑弄的像疯子一样,所以我不相信你们会为了这个世界舍生忘死。”

    陆晨迦说道:“我心已死受国民多年供奉,却无所回报,如果只有桑桑死人间才能继续存在,那么至少我不能害他们。”

    曲妮玛娣冷冷说道:“我不在乎人间如何,但只要你死我不在乎死。”

    宁缺闻言,摇了摇头,然后向前走了几步。

    人群向后急退。

    不知何处,忽然响起僧侣颂经的声音,人们四顾而看,发现是他们自幼便学过的往生经文,下意识里跟着颂唱起来。

    经声阵阵,回荡在白塔寺里,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宏大,忽又有钟声加入,顿时显得愈发宁静,而宁静里却又满是悲壮的意味。

    数十名僧侣轻宣佛号,面露慈悲庄穆之色。

    宁缺知道不能任由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朝阳城里的民众本来就是佛宗信徒,一旦被这些僧人和这些经声激起勇气或者说催眠,那么便麻烦了。

    他抬头望向朝阳城上空的乌云,看到那些烦人的盘旋不停的黑色乌鸦。他低头望向自已双脚踩立的地面,看到几只在泥缝里穿行的辛苦的蚂蚁。然后他抬起头来,望白正在逐渐向自已靠近的人群,右手缓缓握住刀柄。

    呛咖一声,朴力出鞘。

    一名闲汉猛地扑了过来,他的手臂飞到空中,鲜血狂喷,惨嚎着倒下。一名虔诚的老妇挥舞着手臂抓向宁缺的脸,双手忽然断了。

    一名激动的学生拿着木棍砸向宁缺背上的桑桑,木棍却奇异地从中折断,然后他的人也从中折断,从腰腹的地方断成了两截。

    宁缺背着桑桑向对面的人群走去,浑身染着殷红的鲜血,但他脸上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平静依旧,就连脚步都还是那样稳定。

    走过坐在血泊捂着断肩惨嚎的闲汉,走过跪在血泊里脸色苍白看着自已断碗的虔诚老妇,走过在躺血泊里挣扎扭曲痛苦不堪的学生毗

    他走在湖的彼岸,血的世界里。

第十五章 杀生的石头

    人群发出惊恐的尖叫,向后退去;人群发出愤怒的呐喊,向前冲来。宁缺挥动手中的朴刀,只要有人敢拦在他和桑桑的身前,他便一刀砍落。

    湖畔地面上的血喷洒的越来越多,惨呼和痛唤声不时响起,断肢落下,肝肠寸断,画面看着极其血腥残忍。

    佛宗意图把普通人的性命,变成沉重的铁索,直接把宁缺锁死在白塔寺中,然而他们不知道,宁缺不是他们想像中的书院弟子,他不是大师兄,也不是二师兄,在需要的时候他从不惮于杀人,无论是什么人。

    看着惨不忍睹的场间,有苦修僧再也无法压抑,呼啸破风,持杖向宁缺当头打来。宁缺挥刀相迎,左脚悄无声息自衣襟下方踢出,正中那名苦修僧胸腹,将此人踹至人群深处,然后断喝一声,双手执刀当头砍下!

    刀锋之下是七枚大师的两只手。

    只见残缺的七根手指骤然间金斗大作,然后瞬间敛没,肉身佛的宏伟力量与宁缺体内磅礴的浩然气再次相遇,湖畔一阵劲风鼓荡,便是天地气息都有些紊乱不宁,周遭的人群像草一般被震倒。

    靴底在泥土上画出一道痕迹,宁缺被震退数丈,正是先前他拔刀杀人的起始点,七枚大师身体微微摇晃,终是退了半步,面色苍白。

    佛宗的僧人们果然最终都会堕落到伪善的世界里,宁缺擦去唇角渗出的鲜血,静静看着不远处的七枚,在心里想着,既然一开始便把自已往修罗境里逼,那么现在你们就不应该出手。

    便在这时,他余光注意到,那些西陵神卫不知何时,已经退到了人群外围,并没有像那些僧侣一般,在人群里怒目注视自已。

    佛号声起,七枚大师看着浑身是血的宁缺,看着他手中那把已经杀死了十几个人的朴刀,说道:“我没有想你会真的动刀。”

    宁缺用刀指着场间的尸体,说道:“你应该很清楚,这些人是你杀的,从你命令这些秃驴们散开那一刻起,今天死的所有人,都是你杀的。”

    他被震回最开始拔刀的地方,那名惨被他腰斩的学生还未死去,在血泊里凄声呻吟着,扭动着半截身躯,肠断腑烂惨不堪言。

    曲妮玛娣和陆晨迦被绳索系住双手,站在宁缺身后,看着四周的血腥场景,脸色十分难看,尤其是陆晨迦,脸色苍白如雪,看着地上那名只剩下半截身体的学生,双腿感觉有些软,说道:“给他一个痛快。”

    宁缺沉默看着对面的七枚大师,手里握着的朴刀很稳定,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她在说些什么,又或者是装作没有听到。

    陆晨迦愤怒地盯着他的背影,喊道:“他反正都要死了,为什么还要让他死之前承受这些痛苦?”

    宁缺还是没有在那名痛苦不堪的学生身上再补一刀,因为他清楚,想要震慑住已经陷入疯狂状态的人群,杀死人并不足够,因为死亡有时候等同于沉睡,在尸身腐烂之前,并不能给予人类最大的恐惧,此时唯有极端的痛苦与血腥,才能起到足够强烈的效果,今天才能少死一些人。

    曲妮玛娣看着他的侧脸,骂道:“果然是个畜生!”

    湖畔渐渐变得安静下来,那名学生的呻吟惨嚎声是那样的清晰,而看着满地的稠血断肢,有人开始呕吐,又有妇人惊恐的哭声响起。

    宁缺血腥的手段和冷酷的举动,果然达到了他想要的效果,人群渐渐被震慑住,尤其是最前面的那数百人,脸色苍白,下意识想要向后退去。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不惜去死也要杀死我们,因为在你们看来,我们便是让世界毁灭的凶手,而你们想要活着,便需要我们去死。”

    宁缺看着四周的人群,说道:“但你们要清楚,如果今天试图阻止我们离开,那么你们的世界今天便会毁灭,你们今天就会死。”

    然后他望向七枚,说道:“先前你我对了一记,便震死了四个人,你更应该清楚,你我一场大战,场间要死多少人,所以正如我先前说的那样,如果稍后你试图在这里拦截我,那么死去的千百条人命,都是你的罪孽,而不是我的。”

    说完这句话,他背着桑桑,持刀继续向前。

    看着他走过来,人群最前方的民众惊叫着向后退去,脸上满是恐惧的神情,再也寻找不到一丝勇气的痕迹,顿时挤的后方的人群一片混乱。

    浑身是血的宁缺,就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噗通一声落在池塘里,顿时把水荡开,在身周形成一片约丈许方圆的安地。

    然而此时白塔寺里至少挤进了数万人,人群不是池塘,而是一片大海,除了近前的那些百姓,绝大多数人并没有看到窄桥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看到那些血腥残忍的画面,后方的人群依然愤怒叫喊着继续向前冲,窄桥前端那些刚刚向后荡去的涟漪,瞬间便被击回,反而形成了更高的浪潮。

    人,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生物,因为看见所以恐惧,没有看见自然无惧,而哪怕是再弱小的人,一旦集合足够的数量,他们便会觉得自已非常强大,怯弱的也会变得勇气,最终便成为最可怕的洪流。

    人群涌到宁缺身前,堵塞前路。

    宁缺再次挥刀,鲜血继续喷洒。

    哭声,喊声,骂声,在湖畔不停响起。

    宁缺杀死身前的人,其余的人恐惧地想要后退,却被后面的人流给挤了回来,有人让开了道路,后面人群里又能无数勇敢者补充到了道前。

    老师说的对,人群一旦聚集,便能拥有最可怕的力量,因为太多了,你怎样都杀不光,他刀锋落下,砍死一名面相老实的中年男人。

    然后他刀锋横掠,割开一名僧侣的胸腹,向前再踏一步,心想,就算自已用符用箭,也没有办法把面前这些人全部杀死。

    就算自已能杀死老师和大师兄也不会同意。

    这个念头忽然在他的脑海里闪过,然后瞬间被他强行抹灭——如果自已和桑桑真要死老师和大师兄不同意,也不得不杀,一面想着,他手腕微振,刀锋上挑,挑飞一名连走路都走不动的老妪。

    一路行来,不知道出了多少刀,也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他和桑桑的身体早已被血水所覆盖,然而身前仍然是黑压压的人群,根本看不到出路。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挥舞着手臂,砍杀着任何拦阻在身前的事物,无论是人还是道理,砍到最后,甚至变得有些机械、麻木。

    看着眼前那些表情各异的满是血污的脸,他明白了很多人都说过的一句话一、修行者再如何强大,也很难一个人对抗整个世界。

    因为人类的悲欢无法相通,人类的恐惧也无法相通,你不可能凭借自已的实力震慑住所有的人,所以如果你要对抗整个世界,那你就需要杀死足够多的人。

    宁缺自幼杀人,尤其是去渭城后,在梳碧湖不知杀了多少马贼,单以杀人的经验论,世间没有几个人比他更丰富,即便是叶红鱼都没有资格与他相提并论,所以他很清楚,杀人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即便你的心像磐石一般不可动动摇,像南海墨玉一般冰冷渗骨,根本不会因为这些血腥和死亡稍有颤动,但你的身体终究也是会累的。

    念力会消耗渐空,符纸会用完,箭会射完,刀会磨损,即便刀不磨损,你每挥一刀都要消耗气力,最关键的是,刀锋与人的骨肉相所,反震力虽微却存在,如此累积下去,总有那么一个时刻,会让你受伤。

    此时,朴刀锋利的刃口,不知砍开了多少人骨,竟磨擦的有些发热,上面的血水冒着淡淡的雾气,宁缺收刀入鞘,开始用鞘横打。

    把刀鞘变成铁棍,把拦在身前的人——击飞,虽然比直接砍杀要来的慢一些,但却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不时有民众被刀鞘击到半空,然后砸进人群里,人群后方变得越来越混乱,甚至有些地方开始自相踩踏起来。

    一名孩童被人群挤了出来,落到宁缺身前的空地里,坐在血泊间哭泣,孩童年龄约摸七八岁,看坐姿应该是腿被人群踩坏了。

    宁缺手中握着的刀鞘破空落下,落在那名孩童头顶,然后静止。

    人群后方依然嘈杂混乱,叫骂不断,但附近的人,都下意识里安静下来,紧张地看着这幕画面,惊恐地等待着血腥的事情出现。

    宁缺看着那名男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轻挥刀鞘,把他推到一边。

    桑桑靠在他的肩头,脸色苍白,很是虚弱。看着地上痛声哭泣的男童,她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说道:“赶紧回家去。”

    男童抽泣着以手撑地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向旁边躲去,便在这时,他看到了桑桑的脸,想起这个女人就是冥王之女,就是这整整一个冬天,奶奶用来吓唬自已的妖怪,不由吓的惊声尖叫,下意识把握着的一块石头向那张脸砸了出去。

    宁缺此时正用刀鞘把一名苦修僧击飞,没有注意到这一蕊

    桑桑被捆在他的背上,就算看到了,也没有力法躲避。

    啪的一声,那块石头砸中她的额头,一道鲜血缓缓流平。

第十七章 不杀

    桑桑额头上出现一处伤口,鲜血缓缓流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小脸太过苍白的缘故,血水并不是纯然的红,显得有些发黑。她看着那名小男孩,神情有些惘然,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拿石头来砸自已,当她想明白后,神情愈发黯淡,有些难过,却没有说什么。

    陆晨迦清楚地看到了这幕画面,不知为何,她的心头竟然闪过一丝怜悯的意味,。曲妮玛娣则是冷笑起来,毫不遮掩笑声里的快意。

    桑桑痛且难过,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伏在宁缺肩头,因为她不想让他被这件事情影响什么,她知道他现在也并不好过。

    但她被石头砸中,宁缺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侧身望向那名小男孩,左手握住刀鞘,开始把朴刀从鞘中缓缓抽出。

    曲妮玛娣冷笑一声,阴戾说道:“宁缺,你果然冷血至极!”

    陆晨迦神情微变,替那名小男孩求情道:“他还只是个孩子川

    宁缺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她们的话,朴刀已经有一半抽出刀鞘。他看着那名小男孩,满是血水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于是愈发可怕。

    那名小男孩哇的一声,再次哭了出来。

    人群里,七枚大师看着宁缺,微有悔意,沉声说道:“十三先生,今日白塔寺之围,全是我佛宗的过错,我一力承担,还请你手下留情。”

    此时那名小男孩便在宁缺身旁,只要宁缺一抽刀必死无疑,七枚虽是悬空寺高僧,手段强横,却也没有刃、法阻止这一切。

    宁缺今日被逼入绝境,逃亡奔波至此地,杀人无数,浑身是血,心境早已麻木冷酷到了极点,不要说是场间这些人,就算是夫子或大师兄,只怕都无法阻止他把这名小男孩斩于刀下。

    整个人世间,能在这种情况下,还能阻止他的,只有一个人。

    桑桑靠在他的肩头,摇了摇头,疲惫说道:“不要。”

    宁缺握着刀柄的手微微一僵。

    很多年前,他们在岷山深处,合力杀死爷爷,离开猎屋之前,他在还是小女童的桑桑要求下,放走了对当时的他们来说是极珍贵食物的两只小岩羊。

    当年的故事,似乎在今日重现。

    宁缺把刀收回鞘中,用鞘尖把还在惊恐哭喊的小男孩挑至人群后方。

    湖畔倒卧着很多具尸体,还有很多受了重伤的人在血泊里呻吟惨嚎。

    宁缺看着远处的寺墙,发现杀了这么多人,原来才走了十几丈的距离,想要离开,还有很远,那还要杀多少人。

    他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低下头去。

    桑桑用手指攥住袖口,用衣袖轻轻替他擦掉脸上的血水。

    宁缺抬起头来,把臂上系着的绳子解开,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曲妮玛娣和陆晨迦,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放了自已,怔在原地。

    很奇怪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宁缺向前走去,拦在他身前的民众渐渐分开,而且变得很安静,安静竟比恐惧传染的更快,人群后方的嘈杂叫骂声,也渐渐停止。

    便连那些佛宗僧人也陷入了沉默,没有再继续宣佛号,颂佛经。

    白塔寺里狂暴的人潮人海,渐渐平静。

    没有人能理解是什么导致了现在的安静,宁缺不能理解,七枚大师不能理解,曲妮玛娣不能理解,如果吴天正在俯瞰着人世间,大概也无法理解。

    因为恐惧,所以愤怒,宁缺此时疲惫了,人们的恐惧似乎也渐少了,所以不再像先前那般愤怒?或者他已经杀了足够多的人,人群因而被震慑住?

    还是说因为他一直在杀人,所以人们要杀他,此时他不再杀人,所以人们也不愿意冒着生命的危险向前冲,来杀他?

    宁缺从血泊里走过,用余光看着那些死者和伤者的脸,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人群里无数民众的脸。

    那些脸都很普通,往朝阳城的街巷里一扔,绝对找不出来,然而这些脸都有自已的喜怒哀乐,都有自已的故事,而很多人的故事在今天结束。

    人群在他身前渐渐分开,就像大海分开一条通道。

    宁缺背着桑桑在人群中疲惫地走过,血水顺着他的发丝不停地向下嘀,早前的血水已经凝固,让他的头发粘在一处,看着很是狼狈。

    看着他和他背上的冥王之女,人们脸上的神情非常复杂,绝大多数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半数人的脸上夹杂着庆幸,少数人的脸上依然残留着愤怒,但无论情绪有怎样的差异,他们看着宁缺的眼神都是一样的。

    那是看着异类的眼神。在人们的眼中,浑身是血的宁缺是魔鬼,是冥界的护卫,是冷酷的凶兽,但总而言之,这个人不是人。

    白塔寺里一片死寂,只能听到宁缺的脚步声,无数人沉默地看着他,手里依然紧握着铁锹和砖头,眼神里充满了仇恨与愤怒,微微向后仰着的身体却暴露了他们内心的极端恐惧,所有这些融合在一起,便成了绝对的漠然。

    人群如海渐分,夹道不是为了欢迎,而是送你离开千里之外,如同荒原上的羊群,在送一头学会吃羊、最终变成恶狼的羊离开。

    这大概便是被全世界遗弃的感觉宁缺把沾着血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伸到肩上,轻轻拍了拍桑桑的小脸。

    那道强大的气息已经近了。

    宁缺加快步伐,根据桑桑先前的计算,现在还来得及,只要身前的人群不再继续攻击自已,而且七枚大师明星已经没有出手的意思。

    曲妮玛娣看着前方越来越远的那道身影,身体忽然剧烈的颤抖起来,脸上怨毒的神情愈来愈重,甚至显得有些疯狂。她和七枚大师不同,和场间这些民众不同,她从来不在乎桑桑是不是冥王的女儿,她只想让宁缺去死替自已的男人和儿子报仇。

    庵堂里宁缺拍在她身上的符意已经渐渐散去,念力和修为重新回到她的体内,她一声厉喝,身形骤然前掠,一掌便向宁缺背后的桑桑拍去!

第十八章 讲经首座

    曲妮玛娣乃是洞玄境巅峰,无数年修行功力极为深厚,手段老辣至极,在修行界里有极大的名望,然而与如今的宁缺相比,她实在是算不得什么,而且本命铁杖在庵堂里便被宁缺斩断,此时听凭一双肉掌又能做得什么?

    感知着身后天地气息的骤然变化,宁缺握着刀柄的右手一提,呛咖一声,朴刀出鞘,然后如一道闪电般,自腋下穿过,深深刺进曲妮玛娣的小腹。

    曲妮玛娣脸色苍白,缓缓向地面坐去,她的双手却死死抓着朴刀,脸上带着极痴狂的笑意,似乎根本不在意刀锋正在割切着她的手指。

    在宁缺的认知里,这位佛宗辈份极高的姑姑,行事狠辣无耻而又怯懦,不明白为什么自已放了她,她却还要偷袭自已,问道:“为何?”

    曲妮玛娣一边咳血,一面笑着说道:“因为我要你死。”

    宁缺想了想,明白了这名老妇的用意,右手把朴刀向前一送。刀锋切断老妇数根手指,穿透她的身体,迸出一蓬血花。

    他今日杀人太多,杀至麻木疲惫甚至有些恶心,所以他不想再杀人,但这不代表他不敢杀人不能杀人。

    曲妮玛娣痛呼一声,眼睛缓缓闭上,身体依然挂在刀锋之上,就此死去。

    多年前在荒原王庭里,宁缺第一次看见这名妇人,从那天开始,便开始了怨恨的故事,无论在修行界的辈份,还是快速提升的实力,他都没有在这名老妇面前吃过亏。然而那时的他哪里会想到,有朝一日随意一刀便能杀死这名老妇?

    这些年,他偶尔会想,哪日在山河相遇再次争执之时,自已可以用曲妮玛娣的名字来羞辱对方,气壮山河地喊一声去你妈的,然后再如何如何,只不过今日之后,遗憾或者不遗憾,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抽出朴刀,看着曲妮玛娣的尸身,想起她一家人竟都是被自已杀的,默然想着,希望你们一家团聚,无论是冥界还是佛祖开创的净土。

    七枚从人群里走了出来,看着已经躺在血泊里的曲妮玛娣,双手合什,颤声说道:“我佛慈悲。”

    陆晨迦缓缓走过来,跪坐在曲妮玛娣身旁,伸手把她抱进怀里,微低着头,显得很是惘然,心里有悲痛,却说不出话,流不出泪。

    宁缺转身望向人群后方,感觉到那道气息越来越近,确认自已无法离开,便开始做准备,把右手伸到身后,手指微微颤抖。

    有辆马车缓慢地驶入了白塔寺,来到了人海的后方,拖着马车的十六匹骏马已经累到白吐白沫,快要脱力而死。

    一名戴着笠帽、手持锡杖的老僧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当他的右脚落到地面上时,那辆由精钢打铸的马车,竟是弹离地面半尺的距离。

    那名老僧手持锡枝,在数十名苦修僧的陪伴下,缓步向着后寺白塔的方向走去。

    白塔寺里到处都是人,人们好奇地看着这幕画面,极为礼貌的行礼,猜测着那名老僧的身份,渐渐有个消息在人群里传播开来。

    月轮国是佛国,朝阳城民众都是佛宗信徒,忽然知道悬空寺讲经首座这等当世之佛降临人间,不由震惊的无法言语,纷纷让开道路,跪到两侧,狂喜兴奋地叩首行礼,显得极为虔诚,片刻之后地面上竟全部是斑斑血先

    老僧缓步行至何处,人海便渐渐分开,如波浪一般,露出海底的沙面,有风自湖上来,老僧身上的袈裟随风轻舞,如行走在海中央。

    在人海的那一头,宁缺持刀杀人,也硬生生在人海里杀出了一道血路,两条意味截然不同的道路,相对而延,终有相会的那一刻。

    两条道路终于相会,人海被分成了两边,中间贯通,相看无碍。

    老僧看到了那个浑身浴血的年轻人,看到了他背上的冥王之女,看到他在挽弓。

    宁缺看着了袈裟轻飘的老僧,看到了他手中的锡杖。

    老僧看着他微微一笑,缓缓落下锡杖。

    宁缺手指微松,弓弦自指间弹回。

    杀死曲妮玛娣之后,宁缺便知道自已无法避开那道强大的气息,于是他把手伸到身后,不是想要安慰桑桑,而是从桑桑手中接过铁弓。

    人海渐分的时候,他已经拉满铁弓,一直在用箭簇瞄准着那个方向。

    宁缺的手很稳定,就像他此时的心境一样。

    他知道自已面临着此生未遇的最强大的敌人,所以他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心存任何侥幸,期望能够用任何战术,一朝面便动用了自已最强大的武器。

    嗡的一声,弓弦剧震,铁箭箭尾绽出一道白色的治流,然后骤然消失。

    下一刻,铁箭便来到了数十丈外,来到哪名老僧的身前!

    宁缺没有说一个孛,没有一丝表情变化,没有问对方是谁,来此何意,没有求情,没有愤怒的喊叫,没有说书院道佛宗,管你是谁,先射你一箭再说。

    白塔寺里的数万民众,来自悬空寺的苦修僧,远处的西陵神殿的人们,还有月轮国的官员,没有任何人能想到,战斗开始的如此突然。

    因为突然,所以令人心寒。

    宁缺敏锐地注意到,在自已松开弓弦之时,那名戴着笠帽的老僧,依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一时间不禁有些惘然。

    无论如何强大的修行者,面对集结着书院智慧和大唐资源的元十三箭,都不敢如此无视,在过往的战斗中,那些接下宁缺铁箭的强者们,都是在宁缺出箭之前,甚至只是隐约感知到凶兆,便要提前做出应对。

    无论是叶红鱼的妙算万冰,还是隆庆的黑色本命桃花,又或是罗克敌如山崩垮,都是如此,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战胜元十三箭代表的绝对速度。

    然而,那名老僧却什么都没有做。

    宁缺隐隐兴奋,因为他相信,就算是剑圣柳白,也没办法就这样站着不动让自已射一箭,就算是大师兄,也必扼提前移动。

    然而他隐隐警惕,因为他相信这名老僧绝对是自已遇见过最强的敌人,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便让自已活活射死。

    兴奋与警惕变成不安,最后变成惘然,无论是哪种情绪,其实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比佛宗所说的刹那还要短暂无数倍。

    在那段极短暂的时间之后,所发生的事情,让宁缺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一种情绪,那就是震撼,极度的震撼,除了震撼之外,再也没有其余的想法。

    嗖的一声,铁箭射中了老僧的心窝。

    锋利的箭簇却未能进入老僧的身体!

    这枝铁箭仿佛射到了一块钢板上,然后坚硬的箭身骤然弯曲!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劲风四溅,老僧身上的袈裟随风而舞。

    那根射到他胸口的铁箭,像意图刺破冰块的稻草一样,落了下来,跌落在老僧脚前,发出一声脆响。

    风落,老僧身上的袈裟不再飘舞。

    一块布片从老僧胸前落下,似是枯叶。

    这便是元十三箭能够造成的所有伤害。

    元十三箭威力极大,足以开山破石,就算是射中真的钢板,也能轻而易举法刺破,然而此时却无法射穿那名老僧的身体!

    看着这幕不可思议的画面,宁缺握着铁弓的左手微微颤抖起来。

    先前背着桑桑往西城门外逃亡时,他感觉到那道强大无比的气息时,其实已经隐隐猜到来者是谁,只不过他不想让那个推测动摇自已的战意,所以当人海渐分,看到老僧第一眼时,他便射出了元十三箭。

    然而最终的结果证明,无论他的战意有多么强大,无论他怎样绝决,怎样不去思考对方身份,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那些都没有意义。

    白塔寺里所有人都已经跪倒在地,对着那名老僧叩首不止,在月轮国民的心中,这位老僧便是佛,而先前老僧以身承箭的画面,更是令他们敬畏兴奋。

    宁缺看着那名老僧,沉默了很长时间,声音微哑说道:“悬空寺乃不可知之地,讲经首座更是当世之佛,真没有想到,您居然会涉足红尘。”

    悬空寺讲经首座,自然是佛宗的至强者,在修行界里的地位,与知守观观王以及书院夫子相若,这样的人亲自出手,又岂是宁缺能够应对。

    讲经首座看着宁缺背后的桑桑,缓声说道:“冥王之女都出现在人间,我又如何能不来?倒是你,为何还不离去?”

    宁缺再次沉默,然后说道:“我为何要离去?”

    讲经首座望向宁缺身后那满地尸首,无尽的鲜血,神情微悯问了两句话。

    “世人无辜,为何受如此痛苦?”

    “行本无果,你为何如此冷酷?”

    宁缺看着这名可怕的老僧,用极坚强的意志压抑住心头的恐惧,说道:“大师你错了,我还不够冷酷,不然我便找到自已的因果,先前我杀人之时,杀老人杀妇人,但杀孩童时却有些犹豫,耽搁了一些时间,不然此时我已离开。”

    讲经首座叹息说道:“传闻你已入魔,如今看来,非但修行,便是一颗心也早已入魔,既然如此,我便送你归去。”

第十九章 弦断琴骤,我来了

    简单两句话,宁缺确认了两个很重要的事实!这名境界高深莫测的老僧果然便是悬空寺讲经首座,而且这名老僧马上便要杀死自已和桑桑。

    面对如此严峻的局面,他顾不得思考自已与讲经首座之间有若泥攘之别的实力差距,甚至没有思考,凭着残存不多的勇气和决心,发动!

    他体内的浩然气喷薄而出,右脚在坚硬的地面上踏出一个石坑,身体化作一道残影,瞬间掠至首座身前,双手高举朴刀,挟着无比炽烈的昊天神辉,如同要将头顶天空里那层乌云尽数焚化一般,斩向首座的头顶!

    坚硬沉重的朴刀,狠狠砍到首座头顶的笠帽上,迸出嗡的一声巨响,就像是砍到了一座古钟之上,回荡起悠扬的钟声!

    笠帽瞬间粉碎成尘,向四处喷溅,隐隐可见讲经首座留着香疤的光头,然而首座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便是银白色的眉毛,都没有颤抖一丝。

    宁缺握着刀柄的双手再次颤抖起来,但动作却没有丝毫滞碍,厉喝声中,朴刀挟着昊天神辉再次斩落,一落便如暴风骤雨,瞬息之间在讲经首座身上连斩十七刀,每刀落下的位置都不同,但都是那般狠厉强硬!

    先前焚天而起,破山而下的第一刀,是宁缺这一生使出来的最强大的那刀,较诸当年在书院侧门砍瞎柳亦青的那刀,不知道强大了多少倍。

    而此时他闪电连斩十七刀,则是他能够施展出来的最精妙的刀法,如果不是被强烈的恐惧逼迫,他现在的境界根本施不出来。

    然而无论是最强大的一刀,还是最精妙的刀法,在这名沉默不语,神情宁静淡然的老僧身上,都失去了任何意义。

    连根眉毛无法斩落,又如何伤得了人?

    刀势尽时,讲经首座戴着的那顶笠帽,还在向四周喷溅,身上的袈裟被刀锋切成无数道碎缕,却还没有来得及飘落。

    宁缺如鬼魅一般,连退数十丈,再次退回先前的位置,脸色苍白。

    又有轻风自湖上吹拂而至,讲经首座身上的袈裟缓缓飘起,像蝴蝶一般飞走,露出**的身体,然后便有弟子替他换上新的衣裳。

    此时寺内数万信徒,都跪在地上虔诚叩首,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幕。

    宁缺却看的清楚,讲经首座苍老的身体上,不要说有什么刀伤,便是连一丝痕迹都找不到,不由身心俱寒,想起七枚在小院前说过的一段话。

    “佛宗佛法万千,不离其宗,修的便是禅念入佛,肉身成佛,无论身心皆金刚不坏,而贫僧已修至肉身成佛。”

    经过小院的战斗,宁缺很清楚七枚的身体具有怎样的强度和可怕的修复能力,而他只是讲经首座的弟子,只不过修至肉身成佛。

    这位悬空寺讲经首座,元十三箭无法射穿,挟着昊天神辉的朴刀,无法留下丝毫痕迹,明显已经修至身心皆金刚不坏的佛门至高境界!

    何为金刚不坏?

    那便是怎样打都不打不坏。

    那这场战斗还怎么打?

    宁缺从来都不知道绝望二字怎么写,但今天他似乎终于看懂了这两个字的笔画。

    讲经首座换了一件新的袈裟,然后抬起头来,神情宁静望向数十丈外的宁缺,缓缓放下手中的锡杖。

    先前他手中的锡杖一直在下落,只不过宁缺的动作太快,而他的动作太慢,所以宁缺连斩十八刀后,锡杖还没有落到地面上。

    直到此时,枝尖终于与地再接触。

    锡枝杖头响起清脆如铃的声音。

    杖尖轻而易举地刺进地面,悄然无声。

    没有震耳欲袭的声音,也没有天地震动的气势。

    数万名俯首于地的月轮国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无比狂暴的声音,于是悄然无声。

    无比剧烈的震动,所以无法感知。

    只有宁缺一个人感觉到了震动。

    大地的震动。

    宁缺的双脚颤抖起来,残破的靴子尽数成屑。

    那道颤抖传到他的腿上,裤子瞬间撕破。

    然后他的身体也颤抖起来,紧接着,他背上的桑桑也颤抖起来。

    噗的两声。

    宁缺一口鲜血吐到身前地上。

    桑桑一口鲜血喷到他的肩上。

    讲经首座再次提起锡枝,缓步向宁缺走去。

    宁缺心寒至极,唯一的念头便是背着桑桑跳进后寺的湖里,然而此时他觉得身上所有的骨头都已经碎了,哪里还有力气逃走。

    讲经首座走的非常缓慢,每一步,都需要以锡杖撑地,暂作休息。

    每当锡杖落到地面上,杖首便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而数十丈外的宁缺便会再次受到剧烈的冲击,那根锡杖仿佛是落在他的心上。

    讲经首座一步步向着宁缺走去。

    宁缺和桑桑不停吐着血,看着对方向自已走来,此时,他宁肯讲经首座的速度更快一些,因为对方到来的越慢,对他和桑桑来说,便越痛苦。

    逾百名佛宗僧侣,占据了佛寺四周,数百名月轮军方的箭手,从先前的震惊狂热中醒来,挽弓搭箭,瞄准了场间的宁缺。

    只有七枚大师不知为何,依然站在人群外围。

    宁缺试图拉开铁弓,却发现在讲经首座的佛威之前,在那把锡杖的声音范围之内,自已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动作。

    讲经首座缓步而来,看着他淡然问道:“佛祖留下的棋盘在哪里?”

    宁缺痛苦一笑,牙上尽是被震出来的血水,说道:“在我的深深的脑海里你可以杀了我看看藏在我脑子里的哪个部位。”

    讲经首座叹息一声,又望向桑桑苍白的小脸,怜惜说道:“可怜的孩子,枉在人间走这一遭,多年来你受尽苦楚今日便解脱吧。”

    宁缺咳了两口血艰难地挤出一丝嘲讽的表情,说道:“佛祖说普度众生,原来是这个解脱法,你为何不先解脱了自已。”

    此时的情况危急而绝望,他还有心情嘲弄对方是想着死之前,能嘲笑讲经首座这样的大人物,也算值,而且他还没有绝望。

    之所以没有绝望,自然是因为他还有最后一线希望。

    那希望不在于他自已的身上。

    在他等的那个人身上。

    在烂柯寺的时候,他等那个人等了很长时间。

    离开烂柯寺后他在朝阳城里等那个人等了整整一个冬天。

    他一直在等那个人,是因为他始终坚定地相信,那个人会来。

    烂柯寺那天,那个人来了,那么今天他应该会出现在白塔寺。

    只是,那个人真的会来吗?

    “坪!”

    回答宁缺心头疑问的是一道琴声。

    琴是以弦作响的一种乐器,常作七弦,其声中正平和,最是雅致。

    此地是白塔佛寺,满地尸首,无尽血流,正是佛宗所言修罗境。

    琴声与此地并不和谐。

    而且白塔寺里并没有琴,场间也没有人带着琴。

    不过场间有弦,虽然那弦是单独的一根,但紧绷时,若有人以手指去拨弄,也能发出清脆悦耳的琴声。

    那些弦在弓上,在数百名月轮国箭手所持的弓上。

    这道琴声,便是出自一张弓。

    只不过那位抚琴之人明显有些急迫,所以手指落弦之时,用力过度,竟是把紧绷的弓弦给拨断了,弓弦骤然白两边断裂,变成灰索。

    紧接着,又有琴声响起。

    数百名月轮国箭手,便有数百张弓;数百张弓,便有数百根紧绷的弦,当抚琴之人指落弓弦之时,便会响起一道琴声,然后弦断。

    清脆的琴声在白塔寺里密集连绵而作,如群珠落王、盘,如骤雨入铁瓮,没有任何断绝,又竟似乎是同时响起!

    “狰!狰狰!狰烽狰狰狰!”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其实只不过是极短暂的瞬间,密集清脆的琴声起,然后同时消失,只剩下一些袅袅的余音,在白塔寺里回荡。

    一名穿着旧棉袄的书生,不知何时来到了场间,静静站在宁缺身前,看着不远处的讲经首座,腰带里系着的木瓢在轻轻摆荡。

    琴声止,百弦断。

    讲经首座手里的锡枝也不再发出清脆的声响。

    书生出现之后,场间一片安静。

    又有风起,讲经首座身上的新袈裟缓缓飘舞。

    却不知这风起于湖上,还是来自于这名书生。

    直到此时,那些箭手才发现自已手中的弓成了废物,而弦上待射的那些箭,早已乱射向空中,不知飞去了何处。

    他们震惊地望向场间那名书生,隐约猜到与此人有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更疑惑于这个人是谁。

    宁缺当然知道他是谁,因为他就是自已一直在等的那个人,他本来以为自已再也等不到他的出现,然而他还是出现了。

    看着那名书生,他紧绷了无数日夜的神经,骤然间松驰下来,觉得无穷无尽的疲惫涌入体内,从烂柯寺的秋天到荒原的秋天,再到朝阳城的冬天,他一直在孤立无援的逃亡,直到此时,他终于有了可以依靠的人。

    这种感觉真好。

    大师兄转过身来,看着宁缺浑身是血,不禁觉得有些负疚,有些惭愧,又很是欣慰,声音微颤说道:“师弟,我来了。”

    宁缺看着大师兄满身灰尘,憔悴疲惫的模样,明白这是因为什么,感动无比,声音微颤说道:“师兄,你来了?”

    这两句话,几乎完全同时响起。

    师兄弟二人对视一怔,相看一笑,然后开始一起咳嗽。

第二十章 老师让我给您带句话

    宁缺咳嗽,是因为受了伤,却不明白大师黑为何也也在咳嗽,看着大师兄憔悴的模样,不禁有些担心他是不是也受了伤。

    只是此时场间局势依旧紧张,即便大师兄来了,也不见得能够胜过那名已入金刚不坏境界的讲经首座。

    他直接问道:“大师兄,你能带我们离开吗?就像你来时那样。”

    大师兄摇了摇头。

    “一个也行。”宁缺依然不死心,回头看了桑桑一眼。

    大师兄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境界不高,能够使用的次数有限,确实没有能力带着你们离开,而且最近境界一直有些不稳。”

    “谦虚就是骄傲,师兄如果境界都不高,还有谁高?”

    宁缺说道,然后想着大师兄一直在咳嗽,此时又自承境界出现不稳的迹象,不免有些担心,问道:“师兄,你境界出了什么问题?”

    大师兄很诚实地回答道:“最近这一年在世间各地穿行,没有时间修行固本心是一个原因,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有些累。”

    有些累……很简单的答案,然而怎样的劳累,才会让一个五境之上的绝世强者,都出现境界不稳的征兆?

    宁缺怔怔看着师兄憔悴的容颜,感动至极,以至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在这时,讲经首座终于开口说话。

    “大先生真的想救走冥王之女?这场浩劫已经渐渐拉开帷幕,莫非你真忍心见世间百姓,像今日这些人一般惨死?”

    大师兄看着那些躺在血泊里的百姓尸首,看着那些断肢残骸,看着肠流满地,感觉到鞋底与稠血微粘,脸色微白,眼眸里流露出黯然的神情。

    他的眼睛就像他的人一样,无论映入怎样血腥的画面,怎样污浊的世界,都还是那般干净,正因为如此,所以黯然的那样哀伤。

    宁缺知道大师兄是多么善良温仁,此时看到他脸上的黯然情思,不知为何竟感到有些心慌,不敢与他的眼睛对视。

    大师兄没有掩饰自已的情绪,他也不知道如何掩饰自已的情绪,黯然良久之后,才渐渐平静下来。

    然后他望向首座,缓声说道:“老师让我给您带句话。”

    讲经首座沉默片刻,轻扰僧袖,一道若有若无的佛家气息,从他的指间散溢而出,笼罩在人海里的通道上,隔绝开了内外。

    “天启十六年秋天,我去过悬空寺,您避而不见。这个秋天,我也去过悬空寺,您仍然避而不见,今天既然相见,终于能让您听见这些话。”

    大师兄看着讲经首座平静说道:“无论永夜还是佛宗所言末法时代,都不是我们想要看到的将来,书院自不会眼睁睁看着冥界入侵,但老师以为,想要避免冥界入侵,葬不见得需要把冥王之女杀死。”

    讲经首座面无表情说道:“佛祖曾有遗言,这两年来的诸般事由,亦已确定,冥王之女体内的阴寒气息,便是冥王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一旦她苏醒过来,冥王便能降临冥界,如何能不杀?”

    大师兄说道:“老师一直不相信冥界存在,因为他没有找到冥界,而即便真有冥王,老师也不相信他会在七万个世界上不停穿梭寻找。”

    讲经首座微微皱眉,问道:“夫子为何如此说?”

    大师兄说道:“因为老师以为,生命的进化总是趋向于智慧和认识的提升,相对应的,也就是一个逐渐放弃肉身的过程,用老师的话来说,越高级的生命,越懒惰,这里的懒惰当然不是指普通的懒惰,而是指,像冥王这种级别的智慧存在,不可能使用如此辛苦的方法来寻找人间。”

    讲经首座的银眉缓缓飘拂,沉声说道:“但这是佛祖看到的将来。”

    大师兄看着他的脸,平静说道:“老师说,佛祖说的不见得是对的。

    讲经首座面无表情说道:“佛祖曾经说过,夫子却什么都没有说。”

    此时白塔寺里有数万人之众,然后人海里的通道被佛门气息所蔽,除了站在通道里的数人,没有任何人能够听到这段对话。

    站在讲经首座身后的七枚大师听到了,站在大师兄身后的宁缺和桑桑也听到了,但听到了便是听到了,没有别的任何意义,因为以他们现在的境界层次,还没有刃、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理解这段对话。

    但大师兄转述夫子的下一句话,非常简单明确,很容易听懂,所以七枚大师神情微凛,若有所思,宁缺神情不变,内心却掀起了狂澜。

    “老师说,假设桑桑体内的那道阴寒气息,便是冥王留下的烙印,一旦释放,便能让冥王感知到人间的座标,那么从逻辑上分析,冥王没有道理让桑桑在人间成长这么多年,才开始苏醒。”

    大师兄看着首座的眼睛说道:“一种更可能贴近事实的推测是:冥王根本没有指望桑桑能够在昊天的世界里永远隐藏身份,有机会成长直至成熟苏醒。反而从一开始的时候,冥王便知道桑桑会死甚至在等着她死。为什么?因为桑桑只要死去,她身体封印的烙印便会自动释放,从而暴露人间的位置,所以我们要做的不是杀死她,而是保护她。”

    佛寺里一片安静,白塔前的湖水轻轻荡漾,身处人群之中,却与人群处于两个世界的五个人,同时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冥王之女的身世被揭开后,桑桑便开始面临佛道两宗甚至是整个世界的追杀,所有人都认为,只要能够把她杀死冥王留在她身上的烙印便会消失,人间便能永远避开冥王的目光,却从来没有人想过,冥王虽然有七万个子女之众,但其中一个女儿死去,他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这并不代表佛道两宗的大人物们愚蠢,只是因为根深蒂固的思维惯性,佛宗僧侣对佛祖遗言的无上信奉,道门弟子对昊天谕示的绝对相信,还有对冥界入侵的寒冷恐惧,让他们根本无法想到别的可能性。

    而在夫子眼中,佛祖乃是同行者,昊天本是世外物,根本影响不到他,他也没有任何思维惯性,所以他能想到这种可能。

第二十一章 大师兄与小师弟

    时间缓慢地流逝,因为安静,仿佛没有流逝,白塔上的清光缓慢变幻,湖畔的柳枝似正在抽出新芽,场间依然没有人说话。

    宁缺看着讲经首座,握着刀柄的右手微微颤抖,不是恐惧,也不是在蓄积战意杀气,而是不安地等待着对方的回答——如果讲经首座同意夫子的看法,佛宗便不会继续追杀桑桑,甚至反过来,他们要负责保护桑桑的安全。

    无数个日夜的逃亡,此时终于看到了一线光明,他的情绪有些不宁,却充满信心,因为他相信夫子的推论是正确的,在他心中老师永远正确,不可能犯错。

    然而很遗憾的是,宁缺忘记了一件事情,夫子在书院弟子心中,拥有比昊天和佛祖还要崇高的地位,但在佛宗弟子尤其是讲经首座这种大人物的眼中,夫子虽然很高,但不可能高过佛祖和昊天。

    讲经首座沉思了很长时间,然后轻摇手中锡杖,杖头清脆而鸣,看着大师兄说道:“佛祖不见得是对的,夫子也不见得是对的,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身为佛门弟子,要学会聆听佛祖的声音,有是非时,不择是非。”

    大师兄听懂了讲经首座的意思,神情变得有些黯然,叹息说道:“老师果然没有说错,要改变他人的观念永远是最困难的事情。”

    讲经首座银眉微飘,忽然说道:“不过川

    大师兄神情微怔,然后面露喜色,宁缺正在失望听到不过二字本来有些黯淡的眼眸骤然一亮,问道:“不过什么?”

    讲经首座抬起左臂,指向湖心那座白塔,缓声说道:“这座白塔亦是佛祖遗物,能镇一切邪祟能隔绝世界。我佛门弟子传承无数代苦研佛经,未让棋盘净铃等诸法器失传,却始终不明佛祖在人间留下这座塔是何意,此时听到夫子的说法,本座忽然想到佛祖留下这塔莫不是已经想见今日之事?”

    大师兄说道:“您的意思是要让桑桑在白塔里生活?”

    讲经首座颔首说道:“正是如此。”

    大师兄微微皱眉,说道:“我想佛祖留下的白塔应该没有这么简单。

    讲经首座看着他平静说道:“白塔镇妖,万年才能开启一次。”

    大师兄回头望向宁缺背上的桑桑,他看着小姑娘苍白憔悴的脸,沉默银长时间后轻声说道:“那和杀死她又有什么分别?”

    他看着桑桑的眼神很复杂,有些怜惜却又显得很是警惕不安,宁缺看到了大师兄的眼神,微觉苦涩,心想即便是老师,对于桑桑变成冥王之女这件事情,也很难接受吧然而书院待他如此,他已经很满足了。

    大师兄又望向宁缺,看着他脸上的血水,看着他眼睛里的黯然,看出他的疲惫,沉默片刻后,对讲经首座说道:“老师的意思,是把她带回书院。”

    讲经首座平静地摇了摇头。

    大师兄再次咳嗽,身体微佝颤抖,显得很是痛苦,过了很长时间,才渐渐平静下来,说道:“既然如此,那便看看我们能否离开。”

    七枚大师闻言身体一震,宁缺微怔,桑桑的脸上流露出难过的神情,她真的不愿意因为自已的缘故,而让这些事情发生。

    书院和佛宗的谈判正式破裂。

    大师兄回头望向宁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不要担心什么,我会带着你们离开,我们一起回书院。”

    宁缺此时的情绪却有些异样,低头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明白,如果我请求师兄的帮助,师兄你一定会帮助我和桑桑杀出去,哪怕最终失败,我们都会死去,你也会死在我的前面。”

    “我很确信这一点,哪怕有时候我自已无法理解这种确信一师兄你一直都很警惕桑桑,你甚至可能是最早发现桑桑是冥王之女的人,但现在桑桑的身世已经被揭穿,为什么你还要这样做?”

    大师兄展颜一笑,理所当然说道:“因为我是你师兄啊。”

    宁缺看着白塔寺里的人潮人海,说道:“但这些人不会让我们离开。”

    大师兄明白他的意思,沉默片刻后说道:“若要被迫行恶,我身为师兄,也应该是我的事情,而不是你的事情。”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就算今天我们杀死成千上万人,回到书院,然后怎么办?世间诸国进攻大唐怎么办?长安百姓也像朝阳城百姓一样,涌进书院让老师交出桑桑怎么办?难道我们还能把他们全都杀了?”

    大师兄微怔,他没有想过这些问题,或者说他不想去想这些问题。

    宁缺看着人群里那些神情各异的面孔,想着先前倒在自已刀锋下的那些面孔,然后他看到了那名拿石头砸桑桑的小男孩,还在人群里哭泣。

    “师兄,你打过架吗?”他忽然问道。

    大师兄摇了摇头。

    宁缺看着他微笑问道:“那师兄你杀过人吗?”

    大师兄继续摇头。

    宁缺继续笑着,因为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而觉得浑身放松,所以笑容显得愈发明朗。

    “这两个问题我以前问过皮皮,十二师兄他至少是打过架的,这点比师兄你要强,对了师兄,皮皮现在过的怎么样?”

    大师兄说道:“皮皮回观里了。”

    宁缺感慨说道:“终于长大成人了,看来爱真的需要勇气。”

    大师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宁缺看着他说道:“师兄,我也有尊气。”

    他继续说道:“我自幼便不知信任二字如何写,直到进了书院。我相信书院能够护住我和桑桑所以无论是在烂柯寺、在荒原、还是刚才我一直都在等着师兄你出现,然而……那究竟是信任还是利用?”

    “我相信师兄你会来救我,所以我一直在等你来助我脱困,这看上去似乎就是信任,实际上不过是利用因为我没有想过也并不在乎,在救我的过程里,书院和你会付出什么代价,而且我明确地知道,就算你知道我不在乎你也不在乎,所以我我一直很确信你会来。”

    宁缺不再看大师兄,伸手从桑桑手中接过草绳,绕过刀柄和握着刀柄的右手,说道:“直到刚才看到你的眼神,我才有些后悔。”

    草绳一道道的缠绕把刀柄和右手系的越来越紧,他看着手掌里的斑斑血痕,说道:“看见我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师兄你应该很痛苦吧?当然,你还会继续帮我,因为刚才你说了你是我的师兄。”

    最后一道草绳绕过,宁缺举起右手,递到桑桑身前,让她系死然后看着大师兄说道:“如果是以前的我,大概会继续心安理得地利用你,就像七念当初做的那样,正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但我现在不想做了。”

    大师兄看着他的眼睛,不解问道:“为外么忽然不想这样做了?”

    “当然不是受了当头棒喝,所以顿悟,也没有什么人性升华,我依然觉得师兄你做事太温和善良,不像二师兄那样干脆。”

    宁缺脸上笑意渐敛,说道:“人世间难得有师兄你这么一个干净的人,我不忍心你的手上沾上腥臭的人血,而如果你要带我回书院,千里杀伐而去,必然会染上无数鲜血,一旦如此,师兄你此生必将无法心安。”

    “我和师兄你不一样,无论杀多少人我都能心安,别人要杀我老婆,我便杀别人,理所当然,这本来就是书院的道理,但如果让你无法心安,我便无法心安。”

    沉重的朴刀悬在他手腕上,不停摆荡,散发着血腥的味道。

    他看着大师兄说道:“我从小到大都在行恶杀人,手上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何必还要让师兄脏手?既然已经有血,那便继续有。”

    一直都是他在说话,大师兄始终沉默,满是灰尘的脸上,显得有些惘然,然后渐渐变成不安,说道:“小师弟,你究竟想说什么?”

    “大师兄,我们还是分开走吧。”宁缺说道。

    大师兄有些难以理解,眉头缓缓蹙起,想了想后说道:“既然你一直在等我,我也一直在找你,如今相会,为何又要分开?”

    宁缺安静片刻后说道:“因为我忽然才明白,师兄你一直找我就是为了带我回书院,而我一直等你,其实只是想等到你。”

    “师兄,我很感谢你的出现,因力这对于我来说,很重要。”

    说完这句话,他在大师兄身前跪下,大礼参拜。

    “因为见到,所以可以分离,原来相见,便是为了分离。

    大师兄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对着他跪下,揖手还礼,感慨说道:“感谢师弟从今日起真正把我当作师兄。”

    宁缺再拜,说道:“大师兄,这一年多辛苦你了。”

    大师兄还拜,说道:“师兄无能,不能带你离开,你美要怨我。”

    宁缺无言再拜。

    大师兄再拜,说道:“即便要分道而行,师兄总要送你到大道之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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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