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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七章 回到梳碧湖的砍柴人

    梳碧湖近了,渭城还会远吗?

    马车里很安静,桑桑看了宁缺一眼。宁缺没有做出回应,在白塔寺里做了决定,他如今连书院都不回,去渭城做什么?

    梳碧湖在大唐边境七城寨和金帐王庭之间,是荒原上比较少见的淡水湖,岩石材质的湖底,经过无数年的蚀化后,向着西向延伸出几道口子,和长形的湖身相连,看上去就像是一把梳子,所以才得了此名。

    商队经常在湖畔停留,于是马贼也经常在此出现,鲜血与金钱的战斗持续了很多年,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商队渐渐被迫选择更偏远难行的路线,而梳碧湖则变成了马贼群的聚集地和藏匿所。

    傍晚时分,黑色马车来到梳碧湖外围,被云层覆盖的天空,遮住了绝大多数阳光,天色早已晦暗如夜,远远能够看到湖畔已经燃起火堆,隐隐能够听到歌声,甚至还能闻到烤肉和烈酒的香味。

    车轮碾压着湖畔岩山密林里的土质简易道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非常顺利地避过马贼留下的暗哨,来到湖边,对于无数次来到这里、对梳碧湖像家一样熟悉的宁缺来说,轻车熟路四个字是非常准确的形容。

    湖畔有十余处篝火堆,篝火堆依着远近距离不同分作三处,数百名马贼围着火堆正在吃肉喝酒,应该属于三方的势力。

    荒原上的马贼是最冷血狡诈的生物,极度贪婪,从来不会相信任何外人,尤其是同行,如果这些马贼们在荒原上相遇,说不定早就已经互相厮杀起来,但在梳碧湖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因为这是规矩。

    每堆篝火底部都有一根极粗的木柴,发着噼啪的轻响,火苗像巨人的舌头不停地舔噬着翻滚中的烤羊,烤羊滴下的油脂就像是那个无形巨人的口水。

    歌声酒令还有女人的娇媚轻呼,回荡在梳碧湖畔,马贼们喝酒玩着女人,显得极为快活,但刀箭离自已的身边都很近,随时可以拿起

    马贼的弯刀一般都没有插在鞘里,火光的映照下,可以看到斑驳的血痕,有的还很鲜艳,想来不久之前有商队或是落单的巡骑,惨死在刀下。

    这几年马贼们过的很幸福,金帐王庭和大唐之间对峙日久,双方都很小心谨慎,所以很少会有大部队进入荒原清剿,马贼面临的压力顿时小了很多,尤其是那厮走后,马贼们更是觉得生活无比美好,盼望着一直这样美好下去。

    越是幸福越要珍惜,马贼也懂这个道理,所以马贼群之间的自相残杀少了,警惕性没有任何降低,所以当黑色马车出现在湖畔,顿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一辆孤伶伶的马车,出现在梳碧湖,出现在三百名最残忍的马贼面前,就像是一只小白兔走进饿了无数天的狼群。

    然而马贼们没有怪叫着冲上去,反而显得有些警惕,三名马贼群的首领隔着火堆互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不安。

    梳碧湖早已出名,所以无论商队还是旅客,都不会选择在这里留宿,这辆黑色马车自荒原里来,敢于单独上路,甚至敢来这里,是件很诡异的事情。

    一名马贼首领看着黑色马车,声音微哑说道:“不知是何方贵客,居然会来我们这些穷苦人的破家陋舍,还请出来相见。”

    回答这名首领的是一枝羽箭,只听得嗖的一声,一枝羽箭准确地射进他的眉心,钻出一道血洞,首领瞪圆双眼,就这样倒地而死。

    篝火旁的马贼们一片哗然,纷纷推开怀里的女人,握着刀站了起来,尤其是那名首领麾下的数十名马贼,更是厉声呼喊着,向马车冲了过去。

    嗖嗖嗖嗖,箭声不绝,在极短的时间内,七八名冲在最前方的马贼,眉心都多了一根羽箭,就像被砍倒的树般,不停倒下,重重砸到地面上。

    宁缺背着箭匣走下马车,手里拿着黄杨硬木弓,看着那些被震慑住的马贼,说道:“梳碧湖什么时候又变成你们的地方?”

    夜色暗淡,篝火在风中飘摇,昏黄的光线,落在他的黑色院服上,也落在他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把他的眉眼照的非常清楚。

    梳碧湖是荒原马贼的老窝,就算是大唐边军,也必须要编组大队才敢前来,然而这个人居然说梳碧湖是他的家?

    一名马贼首领看着他的面容,眉头渐渐皱起,皱的越来越紧,似乎在回忆什么往整个,忽然间,他的脸色骤然苍白,想起几年前那片黯淡无光、风雨飘摇、惨不忍忆的时光,转身便向自已的座骑跑去。

    一路奔跑,一路拼命地踢打那些仍然在发呆的下属,他颤着声音吼道:“都他妈瞎了,赶紧起来,都跟着我滚!”

    篝火堆畔的马贼们,不明白首领为什么忽然变成这样,心想那人虽然箭术精妙-,但毕竟只有一个人,难道还能把三百多名马贼全部杀光?大哥平日里最是勇敢狠辣,今天怎么却变的比娘们还要胆小?

    另外一名马贼首领此时也想了起来,看着那辆黑色马车旁的年轻男子,脸色苍白,厉声喊道:“快走,砍柴人回来了!”

    梳碧湖畔陷入一片死寂,马贼们脸上的神情变得极为怪异,世界仿佛凝结,然后下一刻,随着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尖叫,马贼们醒过神来,四散而逃。

    “打柴人!是渭城那个打柴人!”

    “砍柴人!”

    在梳碧湖没有文字的历史里,最出名的人物,不是传说中把万两黄金藏在湖底的前代马贼大首领,而是渭城的一名唐军少年。

    唐军把清剿马贼,或是冒充马贼抢劫马贼的活动,称为打柴,执行此项活动的,必然是最优秀的精锐骑兵一般都叫做打柴人,或砍柴

    而自从渭城那名唐军少年加入打柴队伍之后,荒原马贼们口中的打柴人,便成了单指那名少年,这便是马贼们口口相传的梳碧湖砍柴人。

    那名唐军少年抢的银子不是最多,杀的马贼也不是最多,但绝对是梳碧湖马贼们最恐惧的对象,那些惨淡的时光,直到今天仍然是他们回忆里的伤痛。

    直到那名唐军少年离开渭城去往长安城,梳碧湖的马贼们才回复了勇气,重新收获了迎风挥刀的快感和幸福的生活。

    梳碧湖砍柴人,是所有马贼的恶梦,没有马贼不害怕他。

    当长安城的消息传到荒原,马贼们知道他居然成为了书院二层楼的学生,成了大唐皇帝陛下最信任的下属那份恐惧甚至是有些畸形的仰慕情结,顿时攀升到了顶峰,但同时他们以为那人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不可能再回到梳碧湖与自已这些相对低贱的马贼打交道,所以也放心了不少。

    然而今夜,砍柴人重新回到了梳碧湖。

    梳碧湖畔响起无数声尖叫女人在尖叫,平日里冷血残忍的马贼们也像女人一样在尖叫,篝火堆旁一片混乱,马蹄急促,极短的时间之内,数百名马贼便带着他们的女人像风一般离开,湖畔变得无比安静。

    在这个过程里没有一名马贼敢于尝试攻击宁缺甚至没有人敢向他所在的位置看一眼,显得惊恐无比,甚至感觉有些荒唐可笑。

    宁缺把黄杨硬木弓背到肩上,拉着缰绳把黑色马车牵到湖畔一处篝火堆旁,然后把桑桑从车上扶了下来,让她在马贼遗落的毛毡上坐好。

    篝火上的烤羊还在滴着油脂,散着诱人的香味。

    宁缺不会与马贼客气拿出锋利的小刀,挑着最好的部位割了三大盘肉,又去旁边的篝火堆旁拎了两皮囊未开封的烈酒,递给桑桑。

    桑桑小口吃肉,大口喝酒,宁缺大口吃肉,小口喝酒,不一会时间,便把盘子里的烤肉吃完,囊中的酒饮酒。

    宁缺转头望向多年未见的梳碧湖。

    桑桑看着他的侧脸,说道:“不怕马贼把我们的行踪泄露出去?”

    “梳碧湖南便是大唐的势力范围,无论是金帐还是佛道两宗,都不敢随意入境,就算要杀我们,也应该是唐人来杀。”

    宁缺忽然注意到,湖畔有堆焦木,焦木四周围着一圈石头,上方搁着一整只羊腿,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祭台,却不知道是拜祭什么神。

    在他的记忆里,无论是金帐王庭的蛮人还是马贼,都没有这种祭拜仪式。

    远处一卒篝火堆旁,有名马贼醉到不省人事,被同伴无情地抛弃,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宁缺走过去把他扔进冰冷的湖水。

    被冰冷湖水一激,那名马贼顿时清醒过来。宁缺没有费什么功夫,便打听到自已想要知道的一些事情,比如渭城如今的情形,比如金帐王庭的近况,也知道了湖边那座简易祭台是最近几年在荒原上兴起的一种宗教。

    那个宗教祭拜的神,叫做长生天。

    宁缺没有听过长生天这个名字,也没有听过这个宗教,沉默思考片刻后,决定不再去想,抽出朴刀砍下这名马贼的脑袋。

    他挥刀斩首的动作很流畅,就像是重复过无数遍,事实上,这个动作他确实做过太多次,所以更像是一种习惯。

    在砍掉那名马贼脑袋后,宁缺才醒过神来,自已现在已经不是大唐军人,也不是梳碧湖的砍柴人,没有必要把这个人杀死。

    不过杀便杀了,他不会有任何负疚的情绪。

    所有马贼的手上都有无辜者的鲜血,都该死,先前他放那三百名马贼离开,是历为他现在很疲惫,没有心情,而且确实很难把对方全部杀死。

    这名马贼既然敢在梳碧湖喝到烂醉,那么便死吧。

    就当作是砍柴人对梳碧湖的祭拜,或纪念。

第三十八章 渭城醉

    宁缺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梳碧湖畔一片漆黑,他把剩的羊肉倒进身前篝火的灰烬里,抱着桑桑走回车厢,然后让大黑马启动向南行去。

    黑色马车的速度不再像前些天那般快,凌晨未至时出发,快要近正午的时候,才来到梳碧湖南方的那座土城外围。

    桑桑早已醒来,一直靠着车窗,看着那些越来越熟悉的风景,没有说话,直到看到远方那座黄土围成的边城,神情才微有变化。

    宁缺看着远处那座小城,说道:“多看两眼,以后我们可能再也看不到了。”

    二人自幼在岷山里的生活充满了冷酷血腥背叛,直到来到渭城从军,才终于拥有了相对安宁的生活,第一次品尝到人间原来也有温暖,在这座边城里,他们生活了很多年,拥有自已的家还有很多债。

    渭城才是他们真正的故乡。

    马士襄在渭城任裨将已有多年,因为没有家世背景,大唐与金帐之间又没有什么大的战争,军功积攒极难,所以始终没能升官。

    再过一年,他便要离开边军荣休,回到眺豺郡的家乡,对此他很满意,因为这些年积攒了不少银两,唯一遗憾的便是近几年打柴的嘀少了很多。

    自从那个家伙带着他的侍女离开渭城之后,渭城的气运似乎也变差了,荒原上金帐王庭对大唐边境的压力渐渐增大,虽然金帐王庭依然不敢犯境,但那些大部落的骑兵,经常冒充马贼,袭击去往贺兰城的后勤马队,令包括渭城在内的七城寨甚至是整个北方边军都感到不胜其烦。

    现在令马士襄更加烦恼的是另一件事情,他看着渐渐向渭城上空飘来的那片乌云,花白的头发微微微颤抖,心想怎么才能应付城里那些大人物?

    如今的渭班里,除了数百名经验丰富的骑兵,前些天还来了很多大人物,帝**部的两名真正的将军带着数十名弩手、天枢处的十余名官员,还有钦天监的三位大人,都因为某个原因,来到了这座不起眼的边城。

    据说七城寨里别的几座边塞情况也差不多,只不过渭城明显是长安城里大人物们监视的重点,那十余名天枢处官员里竟有好几位南门观强者。

    长安城里的强力衙门,似乎把所有的力量都抽调到了过来,极为直接地接管了边境的管辖权,令人吃惊的是,北大营对此竟是没有做出任何激烈的反应。

    世间没有能够绝对保守的秘密,这些人来到渭城的原因,前两天便已经流传开来,渭城里的人们很是震惊,然而也不得不接受,因为他们都看到了西陵神殿颁下的诘令,知道那件事情是真的。

    随着那片乌云越来越近,马士襄的心情越来越沉重,他不知道自已应该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当那名军部大员发布军令时,竟惘然地没有听到。

    “马将军,你有没有听到我的话?马上带领骑兵出城,赶至那片云层,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那辆黑色马车给我拦在外面!”

    军部大员沉声嘴道。

    马士襄心情微安,请示道:“只需要驱赶?”

    一名神情阴沉的南门观道人说道:“如果有机会能够诛杀冥王之女,当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到时候让你的下属见机行事,配合我们。”

    数百边骑出渭城,有数辆马车夹杂其间,最前方马上的马士襄很沉默,渭城的骑兵们也很沉默,队伍便在沉默而压抑的气氛中,来到一片地势稍高的草甸上。

    那片乌黑的云层已经越过了草甸,极为宽广,前端已经要进入渭城,但最后方似乎还停留在梳碧湖附近,绵延遮天不知多少里。

    骑兵们抬头望着头顶的云层,依然沉默,脸上的神情却极为复杂,当他们低头时,便看到了云下缓缓行走的那辆黑色马车,发出阵阵惊呼。

    数名副官和数百名骑兵,同时望向他们的长官。马士襄手拉缰绳,青筋微现而隐,脸上却是面无表情,更没有什么命令。

    一名天枢处官员走下马车,看着远处荒原上那辆黑色马车,神情骤然一凛,发现身周的骑兵没有什么动作,愤怒喊道:“你们还在等什么?”

    马士襄说道:“我接到的军令是不让那辆黑色马车入境,现在它还没有入境,那我们自然只有等着。”

    先前那名南门观道人厉声喝道:“这正是诛杀冥女的大好机会,你在犹豫什么?难道你想放那辆马车离开?”

    马士襄依旧面无表情,说道:“我是大唐军人,只执行军令。”

    天枢处官员匆匆走到后面一辆马车前,看着那名军部大员愤怒地挥舞着手臂,大声喊道:“军方必须配合我们的行动,你马上下令让骑兵出击!”

    那名军部大员沉默不语。

    钦天监官员地位最低,在旁讷讷劝解道:“朝廷虽然颁下文书,要求我们监视驱赶,但陛下的旨意里可没有说要主动出击。”

    宁缺和桑桑重现人世,并且正在逃亡,这件事情在长安城里引起了一场大风波,只不过帝国内部诸势力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并不相同。

    天枢处主官诸葛无仁是皇后娘娘的亲信,一心想着集帝国之力,毁掉那辆黑色马车,顺便杀死宁缺,替皇后娘娘去除一块心病,南门观的道门修行者虽然对宁缺没有什么意见,但信奉昊天的他们,当然一心一意想着要杀死桑桑。

    公主殿下李渔,与宁缺和桑桑交好,然而面对着整个人间可能到来的浩劫,越是如此,她越要保持沉默,只是出乎所有人意杵,实力最强也是最重要的军方,对这件事情也不是很积极,比如此时那名军部大员便一直没有说话。

    大唐军方地位极高,只听从陛下的旨意和上级的军令,所以那名军部大员不说话,天枢处官员和南门观的道人再如何焦急愤怒,也没有办法强行命令马士襄带着渭城骑兵出击,而没有唐骑的保护配合,他们又哪里敢靠近那辆黑色马车?

    渭城骑兵站在草甸上,看着那辆黑色马车,渭城里的人们则是站在土城上,看着那辆黑色马车,城内城外,情绪都是一样的复杂。

    渭城里的人们看着宁缺和桑桑长大,他们怎样也想不到,宁缺离开渭城之后,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而他的小侍女,居然变成了光明之女。

    宁缺和桑桑如今是声闻于世的名人,更是有渭城以来所出现的最大的名人,是渭城最大的骄傲,是大家津津乐道的对象,是渭城之光。

    赌铺老板扶着土箭垛,看着远处那辆黑色马车1叹息说道:“他还欠着我十几文赌债哩,看样子这辈子是收不回来了。”

    一名脸色黑红的大婶看着他嘲讽说道:“宁缺和桑桑每月从长安城寄来的银子,可是全城人分的,难道给你的银子都喂了狗?”

    赌铺老板旭尬地笑了笑,然后有些紧张说道:“说说笑话而已……说起来,想着那时节小丫头天天拎着酒壶来买酒的辛苦模样,谁能想到她后来会变成光明之女,最后又变成了冥王的女儿。”

    渭城土墙上的人们,情绪本来就很复杂,很多人看着远处的黑色马车,很是惊恐畏惧,听着冥王的女儿,更是脸色微白。

    那名大婶看着众人神色,向土墙下吐了。唾沫:“我呸!宁缺满肚子坏水,全渭城都知道,但桑桑那丫头心善人好,怎么可能是什么冥王的女儿?”

    “西陵神殿的诘令上可是这么说的。”

    “西陵神殿还说我们唐人都有罪,你咋不跳下去自杀赎罪?”

    渭城里的回忆争吵甚至是辱骂声,没有影响到草甸上的数百骑兵,依旧一片沉默,一名今年才来渭城就职的军官,有些承受不住场间压抑的气氛,还有来自天枢处官员的强大压力,在马士襄身边低声说道:“将军,诛杀冥王之女乃是奇功一件,就算冒些险也是值得的。”

    马士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然后又望向那辆黑色马车,眉头微微皱起,忽然挥鞭提缰,绕回草甸后方向,准备回城。

    数百名骑兵随之奔下草甸。

    一名南门观渞人掠至马士襄马前,脸色阴沉的仿佛要滴水,厉声喝斥道:“马士襄,你要做什么!临阵脱逃,本道人直接毙了你!”

    马士襄喝道:“陛下有旨意,我就出兵,陛下没有旨意,你个杂毛老道算个毛?”

    天枢处官员赶了过来,严厉斥道:“你散了骑兵阵形,怎么把马车拦在城外?”

    马士襄说道:“马车不会进渭城。”

    那名官员厉声喝斥道:“宁缺要回书院,怎么可能不进渭城!”

    “你懂个毛。”

    马士襄看着这名天枢处官员轻蔑说道。然后他一夹马腹,生生把这名安员撞开,带着数百渭城骑兵,挟烟尘而去,片刻后便进了渭城。

    当天夜里,马士襄和数名副官,还有所有曾经参加过梳碧湖砍柴活动的骑兵,把渭城唯——座酒楼挤了个密不透风。

    众人说着梳碧湖的故事,破烂的小院,提水的小侍女,以回忆佐酒,很快便把酒楼老板存的所有酒水喝的一干二净。

    马士襄是渭城军事长官,没有人敢和他争,所以他喝的最多,酒意渐酣时,他望着酒楼里的人们说道:“当年宁缺离开渭城时,对我说过三句话,就为了那三句话,我也不会对他动刀子。”

    一名副官打了个酒嗝,说道:“当初我就问过您,宁缺那小子那三句话到底是什么内容,你一直不肯说,现在可以说了吧?”

    马士襄轻抚胡须,说道:“不可说,不可说。”

    当夜,马士襄一场大醉,渭城一场大肆。

第三十九章 贺兰山缺

    渭城是故乡,离渭城越近,情自然越怯。

    看着远处那座土城,想着在这里度过的那段岁月,即便冷漠情淡如宁缺,也不免生出些感慨,他的目光越过渭城,往南继续望去,知道那边便是岷山,那边便是河北郡,那边便是长安城,那边便是大唐,那边便是书院。

    那边便是他和桑桑的家国,却归不得,不能进,或者说不想进,因为他和桑桑都不想把头顶的这片厚重乌云带进大唐,把灾难带进大唐。

    黑色马车在渭城外停了段时间,然后再次启程,绕向东方而行,一路兜转,避开七城寨,不停躲避着北大营的巡境骑兵。

    征北军常年驻守边疆、负责监视震慑强大而野心勃勃的金帐王庭,训,练有素,打过无数场硬场,无论是从军械装备还是军事素质上来看,都是大唐四大边军中最强的部队,甚至要比夏侯当年麾下的数万铁骑还要更强。

    宁缺曾是征北军一员,当然清楚一旦自已被巡境骑兵发现,会面临怎样的困难局面,他没有信心从北大营漫山遍野的骑兵冲锋中逃出生天。

    而且他根本不想与同袍厮杀,所以接下来他变得极为谨慎,精确地按照军事地图规划,路线,一直行走在唐军和金帐王庭控制范围中间的缓冲地带里,凭借着对荒原和征北军的熟悉,竟是有惊无险地过了。

    随着逃亡的继续,春意渐深,黑色马车里的二人却是感觉越来越冷,厢壁再次覆上一层浅浅的霜,这与热海渐冻黑夜将至没有任何关系,主要是因为桑桑的身体越来越寒,呼出的气息完全像冰块一样。

    而且黑色马车一直在向北。

    横亘整片北方大陆的岷山,被一道窄峡分成南北两段中原人习惯称之为岷山北麓以及南麓,荒原上的人们以及道门某些人,则习惯把南麓称为岷山,而把北麓称为天弃山脉意为昊天遗弃的山脉。

    把岷山从中断开的那道窄峡的西面入。处,有座高达百余丈的雄奇城寨,名为贺兰,于是那道窄峡又被称作贺兰山缺。

    贺兰城的位置已经在荒原深处,距离金帐王庭极近,但依然属于大唐所有,乃是大唐帝国最远的一片国土,更准确地形容应该说是一块飞地。

    此地与长安城的距离早逾千里,若要从大唐本土运送粮草辎重过来,路途遥远,耗损极大,而且需要很多骑兵护送,才能避免被马贼或假马贼们抢劫的威胁,即便如此,金帐王庭的数万骑兵依然有能力随时掐断这条粮道。

    耗费如此多的资源,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大唐帝国依然艰难而执着地维系着贺兰城的存在和正常运行之所以如此不是因为帝国从上到下好大喜功的心理弊病在作祟而是因为贺兰城对大唐来说很重要。

    这座远悬荒原的雄奇城寨,是大唐帝国在荒原的力量展示与精神象征是唐国诸商团行商荒原的底气,最关键的是,这座雄城镇守着通往东荒的唯一通道对大唐商贸极为重要,而且就像一把锋利而厚实的刀,插在天弃山与岷山之间,把金帐王庭和左帐王庭切割开来,具有极为重要的战略意义。

    看着远方两面山崖间的高耸城墙,桑桑想起了长安城,只是贺兰城的城墙修筑在绝壁陡峰之间,给人视觉上的冲击更加震撼。

    寒风入窗,她轻咳两声,望向宁缺问道:“往北还是往东?”

    由此地往北走,依着天弃山而行,便会更加深入晃原,那片寒地人烟稀少,再往北便能抵达魔宗山门,若再继续向北走,便是很少有人去过的雪原。

    如果说没有人的地方才是安全的地方,宁缺应该选择往北带着桑桑去雪原,那样的话,除了西陵神殿的大神官或悬空寺的高僧,没有任何人能找到他们。

    不知道为什么,宁缺却选择了继续东进。

    越往东去,便离贺兰城越近,山也越近,山峰顶的白头在视野里渐渐变成清晰的积雪,陡峭的山崖也渐渐露出真容。

    乌云笼罩贺兰城,高耸的城墙上飘着白云,数百名唐军出现在城墙之上,甚至还能听到绞索扳动,弩机扣紧的声音。

    城墙下方有三四十辆沉重的马车,然而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贺兰城城门紧闭,没有允许这支商队进入,城上城下的气氛很是紧张。

    宁缺看了一眼头顶的乌云,自然知道贺兰城为什么会被关闭,心里默默想着,看来想混进商队过关,已经不可能实现。

    牟轮辘辘作响,碾过之地却是冰砾不散,贺兰城下,商团的执事们正缩在马车里避寒,想着怎样才能与城中的将军联系上,赶紧入城,听着车轮声,不由好奇向后方望去,当他们看到那辆黑色马车时,神情不由骤变。

    经由西陵神殿的诰令,还有各国朝廷的画像注释,这辆黑色马车现在已经非常出名,所有人都知道,传说中的冥王之女便在这辆马车上。

    贺兰城下一片慌乱。

    商人和护卫们的喊叫声此起彼伏,长途劳累的马儿,被惊的连连嘶鸣,有人见机极快,跑到贺兰城下,拼命地拍打着城门。

    贺兰城的城门深楔在山体之中,由铁木混构而成,沉重厚实无比,商人的手掌落在城门上,就像是蚊子的翅膀扇在石头上,只能发出极微弱的声音。

    城寨里的官兵就算听到了这声音,此时也不可能开门。

    从那片乌云接近贺兰城时,贺兰城便关闭了城门,严禁任何人出入,他们所阴范的便是那辆黑色马车,怎么可能给黑色马车留下冲城的机会。

    黑色马车从商团车队里驶过,吓的那些车夫连连提缰,把马车挪到更远处,给黑色马车让开通道,场面稍一混乱后,便是绝对的安静,甚至是死寂。

    宁缺没有理会那些如临大敌的商人和护卫,驾着马车来到山前,出车走到城门下,抬头望向那两扇如山峰一般的城门。

    城墙之上,弩机绞动之声渐息,数座守城弩艰难地调整角度,瞄准城下的宁缺,数百名箭手弩手瞄准稍远些的黑色马车,随时准备抛射,甚至还能听到烧油砸石的声音,城里的唐军,竟是把他一个人当成了攻城的部队来做准备!

    面对如此多训,练有素的唐军守城,就算是金帐王庭的骑兵和祭司倾巢而出,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攻上城头,宁缺知道事不可强为。

    “我是宁缺,我想过城。”他抬头望着上方说道。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城头,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然后他继续说道:“我曾经是征北军里的一员,我曾经立下过无数军功,这些在军部的档案里都能杳到,我不想和你们战斗,我只想用那些军功换一次通过。”

    贺兰城对大唐帝国来说极为重要,最高军事长官在军方内部被习惯性称为贺兰将军,地位仅次于四位王将和长安城里寥寥可数的几位老将军。

    这一任的贺兰将军姓汗名青,驻守苦寒城寨已逾十年,此人有一半的蛮人血统,然而却深得皇帝陛下信任,予以如此重任。

    在十余名盾牌手的护卫下,汗青将军来到城墙处,望着下方的宁缺说道:“大唐军人,耻谈以功求赏!要带冥王之女进城,那是休想!”

    “我不是要进城,我是要过城。”

    “此路不通。”

    “为何不通?”

    “我身为唐将,岂能让你把这妖女带进我大唐城中?”

    “在将军看来,我妻子会给人间带来灾难,所以不让我们过?”

    “不错。”

    “马车过城,便出了唐境,即便是灾难,也只会给别人带去灾难,有何不可?若到了东荒,是死是活,我都认命,但我可不想在自已的国度里被人干掉。”

    汗青将军似乎被宁缺最后这句话触动了,沉默不语。

    一名副将在他身旁焦虑说道:“将军,还犹豫什么?此人愚妄到敢在城下叫骂,赶紧放箭落石,抓住机会把此人杀死!”

    另一名副将微微皱眉说道:“宁缺哪里是这般好杀的?”

    “再厉害的修行者,也不可能杀不死。

    “我说不好杀不是说杀不死,而是在唐境之内,没有谁愿意动乎!不要忘记他是书院十三先生,这些天看着乌云飘来,军部和北大营都安静的要命,就没认真搜寻过这辆黑色马车,为什么?就是不想担这个责任!难道要我们来负!”

    “难道你还真准备让他带着冥王之女进城?”

    “进城当然不行,但这是修行者的事情,要杀便等天枢处和南门观来人。”

    “冥王之女会让整个世界毁灭,这不是修行者们自已的事情,也是我们所有人的责任!我们身为军人,怎能如此怯懦退让!”

    “不要吵了。”

    汗青将军寒声斥道:“无论是杀还是放,或者说把他堵在贺兰城外,等着那些修行者来动手,都不是我们贺兰城自已能决定的事情。

    “将军,您准备怎么做?”

    “当然是请示陛下。”

第四十章 让他去

    皇帝陛下远在长安城,想要请示,来回不知要花多长时间,而那辆黑色马车已临城下一汗青将军的这句话,听上去极像不负责任的胡话,然而房间里的人们,没有人流露出这样的情绪,只是显得有些吃惊。

    大唐军方在边境线上设有三座符文传送阵,可以隔空传输极简短的信息片段,其中一座便设在贺兰城中,可以直通长安城里的皇宫。

    传送阵能够传递的信息极少,启动一次消耗的资源则是多的难以想像,尤其是贺兰城的这座,因为通信距离太过遥远,代价变得愈发巨大,按照设计者的推算,使用一次竟需要消耗等同于贺兰城十年的给养。

    依据唐律军事条例,除非是金帐大举入侵,或是左帐王庭试图从东荒突进威胁大唐本土这样的危险时刻,才能启动传送阵。

    自书院某位大贤布下这座传送阵后,数百年来,贺兰城里的这座传送阵只启用了两次,而今天却因为一辆孤伶伶的马车,而再次启用。

    城楼里一片安静,除了天地元气凝结在符阵上所响起的滋滋轻响,听不到任何声音,汗青将军和那些高级军官沉默地注视着符阵洁净无尘的表面,不知道稍后会看到怎样的回复,心情都变得非常紧张。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一道淡黄色的光芒闪过,地面上多了一张被裁剪的非常小的纸条,想来皇宫回复时,也考虑到了传送阵需要消耗的资源尽可能地在减轻重量。

    汗青将军走上前去拾起纸条,面色严肃地行以军礼,然后展示给众人看。

    那张小纸条上没有盖玺,写着三个清晰的字,笔迹并不潦草很认真但实在称不上出色,诸将一眼便瞧出,正是陛下的笔迹。

    “让他去。”

    城楼里安静片刻后,先前那名强烈建议发起攻击的副将皱眉说道:“没有盖玺,也没有军部的印章这张纸条没有效力。”

    汗青看了此人一眼,声音微冷说道:“依贺兰城军例,符阵所传之纸来自皇宫,陛下亲笔所书,便等同于圣旨。”

    那名副将有些紧张,却依然坚持自已的意见沉声说道:“宁缺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如今在城下还可以对付,让他进城,他一旦发难,我们要死多少人才能镇压住他?到时候贺兰城出了问题,谁来承担这个责任?”

    汗青将军寒声斥道:“我大唐军人以服从军令为天职陛下的圣旨便是最高军令,陛下说可以,那就可以,至于责任,则是帝国全体军民的责任!”

    阵法启动,巨大的木盘开始转动,绞索摩擦挤压桐油,发出细微的声音,沉重高窄如断崖的再扇城门缓缓开启。

    黑色马车驶入贺兰城,顺着狭窄山缺底部的骑道,向着东方行走,道路两旁尽是陡峭的山崖,崖间筑着数十座坚固的山堡,每座山堡里,都有一个小营,里面不知贮藏着多少辊重武械,令人观之而心生惧意。

    贺兰城里与山崖之间,有无数张硬木弓已经绷紧,数十驾弩车不停缓慢调整着角度,始终瞄准着那辆黑色马车,十余台投石器在军官的指挥下,不断加紧机簧,确保一旦发起攻击,那些巨石能够在第一时间同时掷出,埋葬掉那辆马车。

    “如果谁敢无视军令先动,便把他的脑袋砍了。”

    汗青将军神情严肃说道,命令副将带着亲兵看住威力最大的弩机和投石器,然后在盾兵的保护下,来到东城墙上,看着那辆黑色马车,眼睛微眯。

    片刻后,那名副将匆匆而回,附到他耳旁低声说了几句,汗青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没有想到居然真的有人敢动手。

    “他人呢?”汗青将军寒声问道。

    那名副将低声回答道:“萧副将和他的亲兵已经被缴械,被关了起来。”

    “把他的脑袋砍了。”汗青将军面无表情说道。

    那名副将神情微变,心想虽说军令如山,不得儿戏,但萧副将想要杀死冥王之女是可以理解的事,而且那可是皇后娘娘的亲信。

    汗青将军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面色如霜说道:“我不管他是皇后娘娘的人还是公主殿下的人,任何胆敢质疑或者反对陛下旨意的军人,都没有资格继续活下去,而且他很清楚,如果这辆马车被攻击,今天贺兰城要死多少人。”

    数千名唐军站在贺兰城墙上,站在山崖工事里,站在坡间的军营箭垛后,沉默而神情复杂地看着下方那辆黑色马车,似在夹道欢送。

    那名副将再次回到汗青将军的身边,腰畔的佩刀里隐约散出血腥的味道,他顺着将军的目光望向那辆黑色马车,心情也变得非常复杂。

    “从渭城的普通军卒,混到现在这样的地位,我大唐开国以来又有几人?这些年,北军谁不以他为荣?北大营里谁不把他当成奋斗的目标和偶像?”

    汗青将军看着那辆黑色马车很是感慨。

    副将叹息说道:“只可惜红颜祸水,英雄终究难过美人关。宁缺能有今天,离不开陛下和书院的栽培,结果此子却不顾大唐与天下的安危,非要一意孤行,实在是无情无义,混帐到了极点。”

    便在此时,贺兰山缺里起了一阵风,吹得黑色马车的车窗呼呼作响,帘布飞舞掀起,露出一张少女的脸,那少女脸色微白,模样寻常,一头短发被风吹的糟乱无比,看着就像是一团野草。

    汗青将军看着那处,说道:“这哪里是红颜,又如何谈得上美人?”

    副将也看到了那名少女的脸,有些吃惊,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此看来,宁缺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虽说重错了对象,但也值得佩服。”

    汗青将军说道:“能令陛下另眼相看,自然不凡。

    刚离开贺兰城的守御范围,宁缺便让大黑马加快了速度,一路破雪碾冰,踏破寒地,顺着狭窄的贺兰山缺,向东面狂奔。

    峡谷高处的雪峰在视野里移动的不快,近处的山崖则已经变成了疾速后掠的灰线,可以想像现在黑色马车的速度多么惊人。

    桑桑有些吃惊,不明白为什么忽然要加快速度,宁缺看到了她的神情,却没有回答,沉默专注地驾驶着马车,把速度催到了极致。

    宁缺现在很需要速度。

    从梳碧湖开始,黑色马车进入大唐的传统势力范围,佛道两宗的修行者强者,因为各种忌惮,无法像前面那些天一般追踪捕杀。

    但没有人会放弃,不知道有多少势力一直在注视着他们,猜测黑色马车的路线,天空上的大片乌云和那十几只黑色乌鸦,随时都在向人间报告他们的行踪,当黑色马车来到贺兰城时,说不定有很多人就已经猜到了他们的去向。

    出贺兰山缺,便会进入东荒,离开大唐势力范围,那片荒原之上有无数势力,左帐王庭,西陵神殿联军,荒人部落,强者云集。

    宁缺根本不知道穿过这片山脉之后,会是谁在荒原上等着自已。既然如此,黑色马车行驶的再快,似乎也没有任何意义,那么他为什么要这么选择?

    乌云落在银色面具上,让银色面具显得更加的灰暗。

    隆庆看着天空中那片厚重的乌云自西方铺天盖地而来,露在面具外的嘴角缓缓扬起,说道:“你这个故事的结局,当然应该由我来写。”

    然后他低头继续写信,柔软的笔尖在信纸上不停移动,画了一张图纸,似乎是某座大城的城门攻防示意图,然后又简单写了几行字。

    用漆封好书信,递到一名前西陵神殿骑兵统领的手中,他平静说道:“到成京后,亲手把这封信交到他手里,然后告诉他,如果机会出现,我们一定要抓住。”

    那名堕落统领凛然受命,翻身上马向南疾驶而去。

    身为隆庆皇子的亲信,他也是最近这些天,才知道这个秘密,想着当年人世间的那些议论,不由觉得有些寒冷,对隆庆皇子的敬畏更增。

    隆庆皇子看着挟尘远去的那骑,沉默了很长时间,发现自已对于故国竟然已经有了陌生的感觉,不由摇了摇头。

    自已的征途是光明与黑暗的领域,又岂在红尘里。

    他缓步走到崖畔,看着那道约十余丈宽的山缺出口,神情渐渐平静。

    在他的身后,是十余名洞玄巅峰境界的强者,还有两名衣着寻常、看上去像普通人的老人,而在不远处的荒原上,还有三千名左帐王庭的骑兵。

    动用这么多人,来替那辆黑色马车书写故事结尾,隆庆皇子觉得自已对马车里的那两个人已经表达出了足够的尊重。

    天空上的乌云已经越过高耸的雪峰,深入到荒原中央。

    蹄声急促,云层下方的那辆黑色马车,也终于驶出了贺兰山缺,来到了荒原之上,来到了隆庆的银前,然后缓缓停下。

    隆庆坐在马上,看着山坡下那辆黑色马车,伸手摘下脸上的银色面具,现出被烧伤的脸颊,微微一笑,显得格外狰狞。

第四十一章 乌云落在银色面具上

    一辆黑色马车,数千左帐王庭的精锐骑兵,还有隆庆皇子与十凡名洞玄巅峰境的堕落统领,双方力量悬殊太大,以至于连对峙都称不上。

    宁缺的声音从黑色马车里传了出来:“没想到最先来的人是你。”

    隆庆回应道:“我现在是这片荒原的主人,你应该能够想到。”

    宁缺说道:“难道到现在,你还不明白,神殿只是把当一条狗在用?”

    “能够做昊天的狗,总比当冥界的鬼要强。”

    隆庆稍一停顿后,继续说道:“当然,如果迫不得已,要当冥王的狗,也是我可以接受的事情。”

    宁缺说道:“你的野心果然还是那么大,如此看来,你出现在这里,并不见得是要杀死我们,那么珂必摆出这么大的阵势?”

    “当我信仰昊天,愿意把生命和灵魂都奉献给光明的时候,她是光明的女儿,当我遭逢人间最惨痛的径历,决意献祭冥王,把生命和灵魂都奉献给黑夜的时候,她又变成了冥王的女儿,难道你不觉得这件事情很有意思?”

    隆庆隐藏在山崖间,看着下方说道:“当年在长安城里饮酒,我败给桑桑姑娘,这或者便是冥冥中的印证,所以我当然不会杀她。”

    然后他极为爽朗的笑了起来,说道:“不过我会杀了你。因为我也憩尝试成为冥王之女的保护者,这样如果黑夜真的到来,或者我能从中得到某些好处,如果不行我自然会把她交给昊天……”

    宁缺掀起车窗的窗帘,望向山崖间某处,听到笑声,却看不到隆庆的身影,不由微嘲一笑,心想这家伙竟是越来越谨慎小意了。

    他对着崖间说道:“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有实力,在光明与黑暗之间摇摆,能做墙头草的人很少,你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会死的很惨。”

    山崖间传来隆庆平静而自信的声音:“黑与白的中间便是灰色,这种颜色最为中庸,也最为安全。”

    宁缺不想与此人讨论玄思哲辩方面的问题,哪怕是最简单的思辩,直接说道:“既然你想要杀我,为什么还不出来?你在害怕什么?”

    隆庆说道:“你马上就要死了,我为什么要出来?”

    宁缺说道:“我死了,她也不能法。”

    隆庆说道:“我知道你很冷血,但没有想到对她也如此冷血。”

    宁缺说道:“我只是知道如果我死了,她也不会憩活。”

    隆庆的声音消失了片刻,然后再次响起,显得有些感慨:“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自恋?这难道便是书院的气质?”

    “我不是你,我从不自恋,我只是自信。”

    宁缺看着山崖处说道:“如果你不自恋,就不该说这么多废话,而我有自信,只要你敢出现在我眼前,我便能射死你。”

    隆庆说道:“我现在已晋入知命上境,修为境界远在你之上不说难觅敌手……”但要杀死你则是轻而易举,你哪里来的自信能射死我?”

    宁缺说道:“我洞玄境的时候,便能在红莲寺射的你****,要死要活,如今我也已径晋入知命,悬空寺的秃驴都不敢接我的箭,莫非你要试试?”

    隆庆平静的声音回荡在山崖间:“再如何牙尖嘴利刻薄善讽,也没有任何意义,我和你说这些话,不是想在你死前痛快一场,只是要让那成千上万枝箭确定你的位置,知道这个事实,你会不会后悔陪我说了这场话?”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贺兰山缺东面出口外的荒原上,忽然响起一阵密集的嗡鸣声,听上去就像是无数蝗虫拍打着翼翅在空中飞舞,显得极为恐怖。

    数千枝羽箭射向灰色的云层,然后画着弧线落下,像暴雨一般洒向峡谷里那辆黑色马车,凄厉的箭啸互相影响,竟层层叠叠响若惊雷。

    像宁缺和隆庆这种人,战斗之前绝对不会毫无意义的说话,如果说话,那必然是战斗的一部分,或者打压对方的气势做心理战,或者拖延时间做某些准备。

    隆庆皇子通过这段对话的时间,把黑色马车的具体位置,通知到了峡谷外荒原上的数千名骑兵,从而形成第一道恐怖的箭雨攻击,宁缺则是除了单纯的拖延时间,还解开了大黑马的辔头。

    箭啸密集破空而至,黑若暴雨遮天掩云而来,宁缺打开车厢前门,大黑马闪电转身,前蹄腾空,后蹄一蹬,便蹿进了车厢里。

    笃笃笃笃!

    无数枝羽箭落在了黑色马车上,狠狠地扎向车顶与两侧的厢壁,清脆的撞击声在车厢外连绵响起,似乎永远没有歇止的时刻。

    然而那些羽箭没有对马车造成任何损伤,挟着强大力量的羽箭,重重射中车厢,然后便极为惨淡地从中断成两截,纷纷落下似真正的雨,锋利的箭簇根本无法进入车厢半分,甚至连在上面留下一些痕迹都做不到。

    但箭雨一直在下,落箭声一直在持续,车厢壁上响起的撞击声,在车厢内部不停回荡,还能听到很多清晰的断箭声。

    很短的时间内,荒原上数千名左帐王庭的骑兵已径射出了三道箭雨,草原椅兵的硬木弓射程极远,射术更是惊人,如此远的距离,数千张弓的箭着点,竟被控制在约二十丈方圆的区域里。

    那片地面此时已径插落了羽箭,密密麻麻,就像是最肥活的土地上长出的杂草,甚至有些羽箭插到了第一层箭草的上方,看着很是可笑。

    马丰旁的箭枝更为密集,只不过大部分射中车厢的羽箭都从中折断,所以这里没有长草,而更像是稻草堆,渐渐要把马车淹没。

    黑色马车由精钢打铸,无论再多的箭雨侵袭,都不可能被摧毁它,但身处如此密集的箭雨之中,总还是有些不安,宁缺把桑桑紧紧搂在怀里。

    牟厢很宽敞,所以大黑马能够进来,但它的身躯也很高大,所以只能屈着四蹄,埋着脑袋,像条狗一般,有些屈辱地靠着宁缺的膝盖,聊作宠物。

    从在贺兰城外选择东进,桑桑便一直有些困惑不解,此时终于忍不住轻声问了出来:“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你想做些什么?”

    大黑马的头搁在车厢板上,显得有些无聊无趣。

    宁缺伸手摸了摸它颈上的鬃毛,说道:“我在赌。”

    桑桑眉尖微蹙,问道:“赌什么?”

    宁缺说道:“赌有人会来救我们。”

    桑桑很直接地说道:“没有人会来救我们。”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确实没有人会来救我们,但我想有些人应该不舍得错过这个机会,我们耗了这么多箭,那些人应该更有信心才对。”

    桑桑隐约猜到了他的想法,说道:“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来。”

    宁块说道:“不知道,也许……他们已径来了。”

    隆庆知道那辆黑色马车很坚固,但他依然想试一试,如今他已径基本上控制了左帐王庭,没有任何人胆敢质疑他的任何决定,而且在西陵神殿的暗中运作之下,左帐王庭接收了中原援助的大量武器,他有实力也有资格这般浪费。

    确认箭雨无法对那辆黑色马车造成损伤,他并不失望,因为数千骑兵在箭雨的遮掩下,已径来到贺兰山缺之前,开始进入冲锋前的节奏。

    “去吧。”他把银色面具再次戴到脸上。

    十余名堕落椅士统领沉声应了声,然后一提马缰,从崖坡上冲了下去,带着数千名草原骑兵,向着峡谷处的那辆果色马车发起冲锋。

    蹄声如雷,烟尘滚滚,数千名骑兵涌进贺兰山缺,竟是没有发生堵塞,而是像黑色潮水一般灌入,再次回流,轻而易举地淹没掉那辆黑色马车。

    隆庆很清楚,只要贺兰城里的唐军不来援救,那么宁缺今天死定了,再强大的修行者,也不可能在这种环境下,逃出生天,而贺兰城距离此地还有两百多里地,关键是那座城里的唐军不可能来援救宁缺。

    他不再看峡口处的战场,结局已径注定的战斗,无法引起他任何兴趣,那么捋要死去的宁缺,曾径是世人眼中他的一生之敌。

    隆庆望向天空里那片乌云,开始思考抓到桑桑之后,怎样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怎样才能避开这片乌云,想来愁去,却发现自已的心境有些不宁,他不由自嘲一笑,发现原来自已依然很在意宁缺的死亡。

    天上的乌云落在他的脸上,落在雪亮的银色面具上,银色面具变得有些灰暗,就像他如今的眼眸,下一刻,银色面具变得更加灰暗。

    隆庆的笑容忽然僵住,厉啸一声,弹离马背,闪电般掠向后方崖下。

    轰隆隆的撞击声响起,其间夹杂着一声凄厉的马嘶,无数颗石头从山崖间滚落,把他的座骑砸的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如果他不是反应神速,此时只怕也已径成了石堆乍的一缕冤魂。

    隆庆皇子霍然转身,望向残着积雪的山崖间,却没有找到敌人的踪迹。

    他脸上的银色面具再次变得幽暗,不是乌云落在上面,也不是石头,而是无数把锋利沉重的斧头在他头顶飞过,向峡谷里的骑兵头顶落下。

第四十二章 痛饮

    无数的石头从山峰间落下,那些石头上有残雪,有雪化之后的湿痕,落在山间,落在崖石上,砸出无数碎砾,然后猛地弹到空中,继续向下坠落,最终落在了峡谷出口处黑压压的骑兵头顶。

    从峰间坠落到峰底,经过如此长一段距离,石头的速度已经变得十分恐怖,比草原骑兵惯用的投掷短矛要可怕的多。

    草原骑兵们挤在一处,很难闪避,无数石块落在他们身上,发出沉闷的尘土飞扬响,有人身上被砸出大洞,有人的头颅则像熟透的瓜果一般暴开。

    峡谷出口处顿时被鲜血和肉浆涂染成五颜六色,到处都是惨嚎和马嘶,队伍大乱,马蹄乱动,烟尘四起。

    很多骑兵的脸上都是血,血的下面是绝望的神情,然而接下来事态的发展,才真正令他们绝望,因为落石之后,便是如雨一般的斧影。

    锃锃锃锃,无数破空之声密集而作,至少一千多把沉重的斧头,从山崖间抛下,砸向已经陷入混乱之中的草原骑兵。

    那些从峰顶坠落的石头很重,那些斧子也很重,能够被抛掷如此远的距离,需要很大的力量,按道理来说,只有武道修行者才有这种能力。然而世间根本不可能找出这么多武道修行者,还能组织成极有纪律的伏击军队。

    满天斧影之后是震天的喊杀声。两千多名穿着兽皮的青壮年男子,在山崖乱石间跳跃着,奔跑着狂吼着向下方冲去他们不是武道修行者,却有不弱于武道修行者的力量,因为他们是荒人,是天生的战士。

    这完全是单方面的杀戮。

    数十块沉重的石头先前落在车厢上,车厢剧烈震动起来然后便是如雷般的撞击声黑色马车旁如草般的箭枝,如谷堆般的断箭,被那些石头尽数砸碎,然后碾成碎屑,又被草原骑兵的血肉染红粘实看上去异常鲜艳。

    大黑马抬头向车厢外望去,看不到外面正在发生什么,但知道情况正在发生变化,不由有些紧张,又有些好奇。

    宁缺低声说道:“来了。”

    落石声落斧声厮杀声,连绵不绝直到很久以后才安静,然后是一行激烈的欢呼喊叫声,最后又归于绝对的安静。

    宁缺抱着桑桑,走下马车。

    去年冬天,左帐王庭背弃与荒人部落达成的和约,暗中与西陵神殿联军携手偷袭荒人主力部队,追杀数百里,荒人死伤惨重。

    今年春天,荒人部落在魔宗行走唐的率领下,潜行天弃山脉数夜,至贺兰山缺处抱石登峰,伏袭左帐王庭骑兵。

    三千名左帐王庭骑兵里只有数百骑成功逃出,十余名堕落统领只活下了三人,隆庆皇子重伤,依靠两名道门隐藏强者的舍身救助,才侥幸从唐的手中逃走。

    峡谷四周到处都是草原骑兵的尸体,偶有几匹战马正惘然地守在主人的身旁,两千多名强大的荒人战士,高高举着手中的铁斧,兴奋地振臂高呼。

    这是荒人对背信者的一次完美复仇。

    然而荒人战士们的欢呼声,比想像中停止的更快,他们看着峡谷中间被死尸包围的那辆黑色马车,渐渐安静,脸上流露出惊恐的情绪。

    荒人战士们的情绪并不复杂,和人世间别的地方看到这辆黑色马车的人相比起来,他们只是害怕,非常单纯的害怕。

    尤其是当黑色马车门被打开,宁缺扶着桑桑走出来后,荒人战士们看着那个瘦弱的小姑娘,就像是看到自已最恐惧的黑夜。

    “很多人容易陶醉于复仇的快感中,我却觉得那没有任何意思,虽然我的前半生一直都是在做这件事情,因为复仇首先需要有仇,那就意味着先吃亏。”

    宁缺看着数丈外那名穿着皮衣的强者,说道:“荒人是天生的战士,你统帅这么多荒人,去年冬天还输的那么惨,实在是令人难以想像。”

    唐想着去年冬天风雪夜里,在联军中军营帐的那场血战,即便是强悍如他,也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你不知道西陵神殿究竟隐藏着多少力量。”

    宁缺说道:“我不需要知道这些事情,我只知道荒人现在很惨。”

    唐说道:“不管我们现在多惨,如果没有我们,你今天会死。”

    宁缺说道:“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这和我无关,与桑桑也无关,所以我不需要对你们表示感谢,我为你们创造如此好的伏袭机会,如果连这都把握不住,荒人就没有资格南下,更不要指尊复国。”

    桑桑在哪里,满天的乌云和黑鸦便在哪里,黑色马车顺着大唐北方的荒原斜向东行,一路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在贺兰城处,宁缺没有选择北上而是东进,弄出那么大的动静,暴露自己的行踪,便是要吸引东荒人的敌人。

    东荒一直是左帐王庭的势力范围,隆庆现在已经是这片荒原的主人,宁缺知道,隆庆肯定会最先出现,便是要用他和左帐王庭骑兵来吸引唐和荒人战士。

    黑色马车的行踪传入东荒,西陵神殿和佛宗都来不及做出反应,隆庆来得及,荒人也来得及,唐并不知道宁缺的用意,即便有所猜测也无法确定,但正如宁缺所说,荒人不可能放过这个复仇的机会。

    所以唐和荒人战士出现在这里。

    唐说道:“我们来了,复仇了,那么现在我们便会离开。”

    宁缺说道:“带我们一起走。”

    唐微微蹙眉,说道:“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宁缺说道:“为什么?就算你不感测我,我也想听听有没有什么理由。”

    唐看着他身旁的桑桑,说道:“因为她是冥王的女儿。”

    宁缺说道:“我记得荒人祭拜的便是冥君。”

    唐说道:“祭拜不代表喜欢,更多的是害怕,自荒人信奉明宗以来,一直在祭拜冥君,是祈求他不要伤害我们。”

    宁缺说道:“桑桑是冥王的女儿,荒人现在不保护她,将来冥界入侵的那天,你说冥王会怎么惩罚你和你的族人?”

    唐说道:“如果她死了,冥王可能永远无法找到人间,自然也就没有冥界入侵这件事情,既然如此,我的族人为什么要担心那些不可能发生的事?”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你们信奉冥君,没有人敢杀她,那么冥界就有可能会入侵,你们为什么不能为可能发生的将来提前做些准备?”

    唐说道:“如果收留你们,不要等到冥君现世,荒人就会被世间围攻而灭族。”

    宁缺冷笑说道:“整整一千年来,世间有谁对你们荒人释放出任何的善意?不要忘记你们现在还在战争状态中,就算没有我和桑桑,中原诸国一样想灭你的族。”

    唐沉默。

    宁缺又道:“收留我们或相反,荒人都是全世界的敌人,而我们也是全世界的敌人,难道你不觉得我们天然就应该生活在一起?”

    唐说道:“收留你们对荒人有什么好处?”

    宁缺感慨说道:“怎么说我和桑桑对你妹都算不错,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市侩?”

    唐面无表情重复道:“有什么好处?”

    宁缺显得有些无奈,然后神情严肃说道:“若冥界入侵,荒人能够拥有最肥沃的土地和最多的羊群。”

    对荒人来说,肥沃的土地便是他们的生命,是他们毕生追寻的目标,尤其是被驱赶到极北寒域千年之后,更成为他们难以抵抗的诱惑。

    唐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情绪变化,盯着宁缺的眼睛说道:“冥界入侵,永夜来临,整个世界都将变的寒冷无比,土地再如何肥沃,没有阳光又如何生出青草,没有草又哪里来的羊?没有羊,我们荒人靠吃什么活下去?最终都会死死之后能住多大地方很重要吗?”

    “不重要吗?我看很多达官贵人整整后半生,都在考虑死之后住哪里,阴宅多大的问题,我本来以为这件事情很重要,你们荒人会很在乎……好吧,就算不重要,我依然承诺冥界入侵之后,让荒人成为最有权势的鬼。”

    宁缺斩钉截铁说道:“我保证到时候会让你们觉得,纵做鬼,也幸福!”

    唐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知道你是书院之耻,却没想到你无耻如斯。”

    宁缺苦思而不得其解,问道:“何解?”

    唐说道:”比如你现在这样子就很无耻。”

    宁缺笑了起来。

    唐说道:“将来的事情太过虚无缥渺,对现在进行选择没有任何帮助,所以你和冥王之女的承诺,没有任何意义。”

    宁缺平静说道:“收留我们,荒人会多出我这样一个很不错的战士,最关键的是,有我在,书院便不会加入到对荒人的战争中。”

    听到这句话,唐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这倒确实是极不错,我承认自已有些动心,但长老会不见得愿意收留你们。”

    宁缺说道:“你先带我们回去,我有办法说服他们,如果你最近有和小棠联系,你就应该知道,我最擅长的事情便是哄骗老头子。”

    唐把酒囊递了过去,说道:“那便这样定了。”

    “这算是庆功酒?”

    宁缺接过酒囊饮了一大口。

第四十三章 战争,始于一张腰牌

    唐率领的两千余名荒人青壮年战士,在冬天之后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在荒原上游荡,凭借着对天弃山脉的熟悉,成功地避过了左帐王庭和西陵神殿联军的追剿,直到最后在峡谷处完成了一次完美的伏袭。

    复仇这种事情永远是没有尽头的,左帐王庭和西陵神殿联军,必然会加大对荒人的清剿力度,唐带着荒人战士开始撤往北方,队伍里多了一辆黑色的马车。

    中原早已是威春时节,荒原北方深处却还在飘着雪。

    过去数年间,南下的荒人与左帐王庭及西陵神殿联军连续作战,最终没有能够撑住,被迫向北退去了千余里地,来到这片苦寒地带。

    与已经冰封的热海还有极北寒域相比,这里的气候对荒人来说还可以忍受,甚至称得上温暖,但对于宁缺尤其是病重的桑桑来说,这里的气候着实有些严酷。

    唐安排他们二人住进一个比较偏僻的兽皮帐蓬,宁缺看着远处加绵十余里的荒人部落营地,问道:“什么时候去见元老会里那些老人家?”

    “这件事情我先处理,你们在这里等一个晚上。,1

    唐把腰间系着的酒囊递了过去。

    北归的十余天里,天天喝这种荒人自酿的苦酒喝成了习惯,宁缺不以为意,喝了几口,觉得身体热乎了不少,桑桑从他手中接过酒囊小口小着,看似秀气,实际上没有任何间断,片刻后酒囊便瘪了起来。

    便在这时,她身旁忽然响起一声闷响,宁缺不知为何竟倒到了地上,看他不停咂嘴的模样,应该没有大碍,似睡过去了一般。

    桑桑觉得有些奇怪,宁缺的酒量和她相比,确实极为差劲,但途中喝了这么多次酒,也没见他浅尝辄醉!忽然间她不知想到什么,抬头望向唐。

    她的眼睛很明亮,细眉蹙的很严肃。

    不知为何,唐看着她的神情,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寒冷,自嘲一笑说道:“只是放了些松散心神的草药粉,让他好好睡一觉,没有伤害。”

    桑桑说道:“他现在身体很好,不应该中毒。”

    唐说道:“我自幼修行明宗功法,对他的身体状况很了解,而且酒里混的是药粉,不是毒,所以他一样会昏睡过去。”

    “没有想到这酒对你竟是没有用处……”

    他看着桑桑沉默片刻后问道:“你真是冥王的女儿?”

    桑桑嗯了一声。

    唐说道:“我不知道元老会对你们的到来持什么态度,我知道宁缺是很危险的人,所以我不想让他干涉我们荒人内部的讨论。”

    桑桑说道:“我明白。”

    唐又说道:“如果长老会不同意收留你们,你们会死。”

    桑桑说道:“我们来这里,本就是赌博。

    唐说道:“但这是他的赌博。”

    桑桑说道:“我可以承受结果。”

    唐没有再说什么。

    雪花不停落到荒人营地里,原本充满欢笑声与歌声的无数间帐蓬,都变得安静起来,不是因为悲伤也不是因为生活的艰辛荒人早已学会了平静看待族人的死亡,他们已经过了整整千年艰辛的生活——安静是因为营地中央那间帐蓬里传出的争吵声,也因为停在营地外的那辆黑色马车。

    营地中央那间帐蓬,与别处的帐蓬看不出有太大的不同,只是帐蓬缝线上系着数十根细长的彩带,平添了几分温暖和神秘的感觉。

    荒人部落的最高权力机构是元老会,而因为今天要讨论的事情实在是太重要,所以还有二十余名荒人战士首领也坐在场间。

    “反正都是要与中原人打,收留冥女也算不得什么。”

    “这几年西陵神殿一直没有真正的投入力量,那个隆庆皇子只不过是道门养的一条狗,如果让他们知道我们收留了冥王之女,你们以为战争还会以现在的模式继续下去?到时候我们要面对的敌人,将是现在的十倍之强!”

    “等着中原诸国增兵,等着西陵神殿不停地派强者进荒原,和他们一起来有什么区别?终究是要血战一场,他们再强和我们也没有关系。”

    “时间,最重要的是时间,如果没有冥女的存在,中原诸国和西陵神殿都还会想着保存实力,让别人死在我们手中,我们可以争取时间,让妇人们生出更多的孩子,让更多的孩子变成真正的战士,如果没有时间,我们是顶不住的。”

    “可你想过没有,宁缺承诺只要我们收留冥女,书院便不会加入这场战争,如果书院二层楼里的强者们来到荒原上,那可比西陵神殿还要可怕。”

    “宁缺随冥女一路逃亡,等于背叛了人间,书院凭什么会因为他就保持中立?我以为他说的话根本没有什么可信度。”

    “最关键的问题是,我们荒人祭拜冥君千年时间,如今冥君的女儿流落世间,我们却不收留保护,那千年祭拜还有什么意义?”

    “祭拜冥君千年,我荒人依然生活的如此凄苦,而且冥界入侵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难道我们真要去为冥界前驱?我可不愿意当什么鬼兵!,、

    收不收留宁缺和冥王之女,帐蓬内的荒人们持完全截然相反的意见,争执一直在持续,始终没有得出结论,大元老和最强大的唐却始终沉默。

    双方意见僵持不下,甚至开始互相影响,老成持重的元老们渐渐有了些热血,热血冲动的战士首领们却多了很多担忧,但还是没有什么结果,只是为了荒人部落的安全着想,渐渐有更多人倾向于杀死宁缺和桑桑。

    大元老艰难站起身,走到帐蓬中间那张案前,被岁月和恶劣环境侵蚀多年的枯瘦身体,似乎随便晃两下便会散架。

    那张木案上乱七八糟堆着一些事物,有金叶子,有厚厚一叠银票,有几个腰牌,都是唐从宁缺身上搜出来的玩意儿。

    大元老枯瘦的手掌在案上缓慢移动,说道:“稍后把这些东西还给冥女,不管是杀还是留,应该有的尊重必须保持。”

    唐平静应下,然后走到案前,准备收起那些桑物。

    大元老的手指忽然颤抖起来,就像风中的老竹。

    唐顺着老人的手指望去,眼瞳微缩,身体变得有些僵硬,沉默了很长时间,明白原来所有这一切,原来都是冥冥中早已注定的事情。

    大元老看了他一眼,叹息说道:“既然如此,那便让他们留下吧。”

    唐点头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帐蓬里的元老们和战士首领们很是吃惊,即便是那些愿意收留宁缺和桑桑的人,也有些错愕,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大元力和强大的唐始终沉默,却在此时忽然表明了态度,而且还是如此鲜明坚定的态度。

    大元老拿起案上那样事物,让众人亲眼相看。

    那是一个腰牌,非金非木非石,不知是什么材质,通体纯白,上面用浮雕手法刻着一个黑色图案,看边缘的新鲜痕迹,似乎是刚刻出来不久的东西。

    黑色图案是座雕像,仿佛是人类,又似乎是某位神明,纯白的外围看上去就像是万丈光明,那人或神因为背对光明的缘故,面容和身躯都沉浸在深沉的阴影之中,根本无法看清楚。

    帐蓬里一片安静,雪花落在蓬顶的声音变得极为清晰。

    大元老缓声说道:“千余年前,光明大神官携天书明字卷入荒原传道,我荒人始信明宗,始祭冥君,千年之后,我荒人南归,遇冥君之女、光明大神官的传人,这大概便是所谓命运,既然如此,哪怕灭族,我们也要完成这件事情。”

    唐看着那些战士首领,神情肃然说道“当年我代师收徒,传你们明宗功法,令传承不断,如今传承再现,你们应该清楚要如何做。”

    战士首领单膝跪地,极为恭敬地行礼,齐声应道:“誓死效命。”

    宁缺醒过来后觉得有些头疼,刚开始以为是酒量的问题,有些惭愧,后来才知道是被唐灌了药,于是开始愤怒,然而当他知道荒人元老会最终的决议之后,喜悦兴奋的情绪,顿时代替了所有的负面情绪。

    只是有些事情他还想不明白。

    数年前在荒原上他听莫山山说过,魔宗和荒人信奉冥君,却又极为恐惧冥君临世,因力在他们的教义里,冥君临世便意味着黑暗到来,荒人同样不喜欢黑暗。

    所以他能明白荒人对桑桑恐惧敬畏,却又不愿意收留她,那么究竟是什么让荒人忽然改变态度,变得如此积极?

    天启十八年,天降异兆,有厚云不散,鸦声难闻,自月轮国起,穿沼泽,过唐境,越贺兰,直到东荒,然后继续北上。

    整个世界都知道,宁缺带着冥王之女桑桑,进入了荒人部落。西陵神殿传书荒人部落元老会,命令荒人马上杀死或交出冥女,西陵神殿承诺停止对荒人的进攻,并且在东荒辟出大片牧场,助荒人复国。

    荒人元老会平静而坚定地拒绝了西陵神殿的要求。

    西陵神殿诘令天下,命令所有修行者进入荒原,本就源源不断输入荒原的粮草辊重变得更多,各国开始征募兵员。

    西陵神殿在诘书里说,这不再仅仅是对荒人的战争,而是救世的圣战。真正的战争,马上便要开始了。

第四十四章 朕在城楼道未来

    天启十八年,西陵神殿联军与荒人之间的战争爆发。没有任何铺垫,没有任何谈判,也没有任何试探,双方数十万的军队,在荒原之上开始了厮杀,每时每刻都有无数人死去,平日里那些清高骄傲的修行者,在风暴洋一般的战场上像普通士卒一般拼命,即便是洞玄境的强者,也随时可能变成草里的无名尸体。

    过往若干年里,显得有些低调的西陵神殿,终于展现出统领人间的风范与威严,西陵神殿掌教大人带领着天谕、裁决两位神座,以及强大的神殿骑兵,来到了荒原之上,南晋的皇帝或燕国的崇明太子,中原诸国的君王在震惊之余纷纷醒悟过来,用最快的速度集结兵员集结,亲自率领部队进入荒原作战。

    数日后,又一个令世人震惊的消息从长安城里传出,大唐皇帝陛下李仲易,已于十余日前率领大唐铁骑北入荒原,将要抵达贺兰城。

    直到这个时候,人世间亿万昊天信徒,才终于真切地体会到,原来冥界入侵不是传说,不然世间诸大势力,何至于因为那名冥王之女,便表现出如此紧张的态度,集结了如此恐怖的军队杀入荒原?

    大唐帝国进入荒原的军队超过了十万之数,东北边军尽数开拔出土阳城,在冼植朗大将军的率领下,依着燕境直突北方,只用了很短一段时间,便来到了荒原深处的主战场上,与西陵神殿联军会师。

    大唐帝国最强大的北方军,虽然要负责监控震慑金帐王庭却依然调出出超过一半的部队跟着皇帝陛下的御驾,来到了贺兰城。

    “此番大战,不知有多少儿郎能够返回大唐。”

    大唐皇帝陛下李仲易,站在贺兰城东城墙上,看着峡谷底部骑道里正有依序向东开拔的北方军铁骑神情平静却有些极深的感慨。

    黄杨大师站在皇帝陛下身旁合什默然无声颂经,没有说话。

    贺兰将军汗青,站在陛下身后,他认为自已是皇帝陛下最忠诚的仆人,所以有很多别的臣子将领不方便说的话自已应该说。

    “陛下,御驾亲征固然可以大震军威,但千里征伐,远在国土之外,实在是大过威险,尤其是国师无法随行书院又没有派人和……”。

    皇帝挥了挥手,阻止汗青的进谏,说道:“朝堂之上奏章像雪片似的飞来,以许世为首四个大将军恨不得写血书,就是不想让联出长安,如果不是联见机快提前走了数日只怕还真有大臣会撞宫墙,如今我算是听了你们的意见,留在贺兰城不继续东进,难道你这蛮子还觉得不满意?”

    汗青有一半蛮人血统,如果是不是皇帝陛下信任,很难在唐军里做到这么高的位置,所以平日里最是忌惮别人喊自已蛮子,但皇帝陛下自然不同,他称汗青蛮子那是过往的习惯而已,汗青只会觉得亲近骄傲。

    但今天他哪里有心情骄傲,想着峡谷东面数百里外那片惨烈的战场,想着那些实力恐怖的修行强者距离陛下如此之近,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我依然坚持认为陛下就算是要坐镇大军,也应该退回北大营。”

    皇帝微恼说道:“联让你看贺兰城这么多年,难道你还觉得贺兰城不可守?”

    汗青闻言一凛,沉声说道:“贺兰城固若金场……但陛下,如今荒原上强者云集。”

    皇帝说道:“荒人的强者,要应对西陵神殿里那几位大人物,都惨淡不堪,哪有余力和精神来刺杀联?”

    此时城墙之上别无他人,汗青看了黄杨大师一眼,挣扎片刻后压低声音说道:“陛下,我担心的……便是神殿的那几位大人物。”

    此时东荒之上,西陵神殿掌教大人亲至,又有天谕、裁决两位大神官,还有道门在诸国里隐藏着的客卿高手,这种阵寐岂止豪华,简直是近百年来声势最为恢宏浩大的阵势,除了书院没有别的任何地方能排的出来。

    皇帝陛下闻言微怔,旋即放声大笑起来,说道:“道门看我大唐向来不顺眼,如今联难得出次长安城,要说他们会不会有什么心思,还真说不准,你的担心亦有道理,只是联却不信,神殿里那几位大人物敢真的对联不利。”

    汗青听着陛下这话里透着的豪迈气息,心头不禁一阵苦涩,知道以唐人的性情,说到胆魄方面,那便再难劝说,但他依然有些不甘心,说道:“北方军调了半数进东荒,金帐那边不安稳怎么办?陛下还是应该去北大营……”

    皇帝陛下微微皱眉,说道:“有徐迟坐镇北大营,联有什么好担心的?”

    徐迟乃是大唐帝国四大王将之一,向来沉稳低调,名气远不如镇国大将军许世,也不如当年的镇军大将军夏侯,但这名大将军的防守却堪称举无双,大唐帝国与金帐王庭要保持平稳,所以他一直负责尖方军。

    汗青没有办法诋毁徐迟大将军的能力,不由急的满头是汗。

    皇帝看他颓丧神情,忍不住笑了起来,挥手示意他退下。

    落日西下,照耀在贺兰城上,东向的城墙上略显幽暗,大唐铁骑已经尽数通过峡谷前往东荒,皇帝陛下却依然站在城墙上,手抚栏杆,目眺远方,若有所思,他的鬓间已现花白,脸上却没有任何老态,只是比前些年瘦了不少。

    荒原上比长安要寒冷不少,此时没有阳光临体,野风穿峡而至,皇帝陛下微微蹙眉,举手握拳堵在唇边,强行把咳意镇压,然后从怀中取出一瓶丹药服了一颗。

    “镇咳之药终究只能治表,无法治本,吃多了对身体没什么好处。”

    黄杨大师看着他担心说道。他与皇帝陛下多年前便结识,自悬空寺学佛归来之后,二人更是义结金兰,所以说话行事与普通臣子不同,很是直接。

    皇帝陛下微微一笑,说道:“这么多年了,还是治不了本,那便让自已舒服些。”

    黄杨问道:“陛下,莫非你真的不担心?”

    皇帝陛下闻言,眉头微挑说道:“担心什么?金帐王庭那位单于还是西陵神殿那些神棍?联带着十余万铁骑在外,我就不信金帐王庭敢来。”

    黄杨看着陛下言谈之间的淡然自信神情,不由微微一笑,心想自已竟是忘了陛下当年做太子时,曾是纵横北疆无敌的一代名将,金帐王庭在他手中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哪里敢轻挑战衅,只是……

    皇帝猜到他的担心与汗青一样,摇头说道:“西陵神殿若想让联死便必须全力出击,但他们现在的目标是荒人,是冥王之女。”

    “而且,他们哪里敢来刺杀联。”

    黄杨沉默片刻后说道:“其实我更担心长安城。”

    皇帝陛下微微蹙眉问道:“你觉得公主监国不妥?”

    黄杨心想何止自已觉得公主殿下监国不妥,大唐无数大臣甚至是街头的百姓,都觉得此事大为不妥,御驾远起赴荒原,还把那两位带在身边,若一旦出事,长安城只怕会陷入动荡。

    没有待他回答,皇帝陛下淡然说道:“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那些担心都没有意义,即便联真的出事,遗诌谁敢不遵?”

    黄杨大师平静说道:“遗诌要让人看到才有效力。”

    皇帝陛下说道:“若联先死夫子在,书院在,谁敢行大逆不道之事?汗青担心联之安危,你担心国之安危,那是因为你们都没有想明白一件事情。

    “要我大唐覆灭,须先灭夫子,再灭联,然后还要把书院全灭,如此方能做到,而这个世界上,哪里有人能够做到?”

    黄杨缓缓摇头,说道:“但是夫子终究已所老了。”

    “夫子永远不会老……”

    皇帝陛下这句话明显还有下半截,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可能是自已有所触动,沉默片刻后缓声说道:“其实联才是真的老了。”

    黄杨知道陛下的身体一直不好,明白他所说的老,其实是病,心情不禁变得有些低落,旋即想到生死本是寻常事,何必忧愁。

    知道黄杨已经想通,皇帝陛下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光头。

    这是多年前他很习惯做的事情,但黄杨大师多年没有被人如此不敬地摸过脑袋,哪里能够习惯,高僧大德的模样顿时消失无踪,极恼火地瞪了皇帝一眼。

    皇帝笑容渐敛,看着他平静说道:“生死之忧多徒劳,但身后之事需要提前安排,联已想好,皇位传给小六。”

    黄杨脸上的恼怒神情骤然凝结,过了很长时间才清醒过来,吃惊说道:“如此大事,怎么这般随意便定了,而且陛下为何要先让我知道?”

    皇帝说道:“你先前不是担心遗诌的效力?你便是遗诌的执行人。”

    黄杨声音微涩说道:“我哪里有这等能力,这本应是书院的事情。”

    皇帝摇了摇头,说道:“书院不得干涉朝政,这是夫子定下的铁律,原先还有个宁缺,我本属意他来执行联的遗诌,但现在这小子为了自已的老婆,正在和整个世界甚至包括联作战,哪里还用得了他?”

    黄杨想起那个传闻,眉头蹙的越发紧,向后方楼台望了一眼。

    皇帝知道他在想什么,平静说道:“听闻书院余帘教授前年收了位女弟子。”

    黄杨说道:“是,据说是魔宗行走唐的妹妹。”

    皇帝看着他说道:“书院不在意此事,联不在意,大唐便也不需要在意,至于你和青山的担心……回长安后,我会让小六拜大先生力师。”

    黄杨双手合什,真诚赞道:“如此便没有任何问题。”

第四十五章 夏天将要到来

    黄杨问道:“可我还是不明白,陛下为什么要御驾亲征。”

    “在世人眼中,在朝臣眼中,在你与青山眼中,联此番御驾亲征,必然隐藏着很多想法,很多人都在猜,然而其实只是因为很简单的一个原因。”

    皇帝大笑说道:“联当了十几年的皇帝,便在长安城里住了十几年,错过了人世间太多风景,若冥界真的入侵,永夜自北方袭来,那必然是千万年来最壮观的画面,联自然不愿意错过。”

    黄杨闻言失笑,然后无奈一叹,1S想陛下倒确实是这等人物,便在他正准备继续问些事情的时候,听着身后传来脚步声。

    皇后娘娘牵着位小男孩从楼台里走了出来,不时轻声说着什么,目光落在小男孩身上时,显得那般温柔怜爱满足。

    皇帝陛下迎了过去。

    那名小男孩穿着明黄色的衣衫,继承了父母的优点,模样清俊,只不过神情显得有些微怯,这不是继承了父母的性情,而是被父母性情所影响,不过看他脸上清稚的笑容,可以看出他很喜欢和父母在一起。

    黄杨看着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微微一笑,望向城楼外,只见落日照荒原,峡谷幽暗,风中的寒意却不再刺骨,看来夏天快要到了。

    长安城,皇宫某座偏殿内。

    李渔看着正在写毛笔孛的那名青年男子,神情显得那般温柔怜爱满足。

    曾经的少年皇子李珲圆,已经步入自已的青年阶段与前些年相比要显得稍微瘦了些,愈发清俊,而且眉眼间颇有英武沉着之气。

    李珲圆这两年要比以前变得更加沉默,似乎多了很多想法,李渣以为这并不是坏事相反她觉得很好觉得自已总算是对得起死去的母亲了。

    在这种时刻,她不再是大唐最有权势的公主殿下,而只是一位姐姐。

    皇帝陛下御驾亲征荒原,她奉旨监国,莓日在正殿里负责处理奏折看似应该很繁忙,实际则不然,大唐帝国朝政自有定规,绝大多数事情,由宰相和各部朝臣便能决定,她更多扮演的是一位监视者偶尔会当一下裁决宫。

    李渣很清楚,越是这种时候,自已应该越沉稳,所以她很平静地执行着监国的使命,得到朝中很多大臣的赞美,而其余的大部分时间她都用在与大臣们看似随意的交流,和别的一些事情上。

    “姐姐,你看我这孛写的怎么样?”

    李珲圆像献宝一般,把刚写好的条幅举到李渣面前,得意说道:“皇学的老师都说我写的好,父皇肯定喜欢。”

    李渔赞扬了两句,然后看着他说道:“即便父皇喜欢书法,你也不应用驿路传书,如今前线战事将启,当心影响邮路。”

    “一张纸又能费什么功夫?”李珲圆毫不在意说道:“我要开宫里的传送阵给父皇寄信,又没有人会同意。

    “父皇喜欢书法,但更在意的还是大唐的未来,那传送阵何等重要,开启一次消耗颇巨,岂能任由你胡闹?”

    李渔声音微寒说道,然后不知想起什么,神情显得有些黯然,轻声说道:“你看宁缺当初多得父皇宠爱,如今依然成了国之弃民。”

    李珲圆说道:“我们是父皇的子女,宁缺哪能和我们相比?”

    李渣没有接这句话,看着弟弟极为严厉说道:“如今宁缺已经指望不上,书院也不便再站出来支持我们,眼下似乎局势不错,你我愈发要小心谨慎。”

    李珲圆见她神情严肃,心头微凛,连忙应下,只是眼神里却明显有不赞同的神色,微微扬起的唇角,似乎显示着他有着李渔都不曾有的信心。

    “我打算去南门观看看国师。,、他说道。

    李渣眉头微蹙,她一直想不明白,这些年国师明明与皇后交好,为什么从一年多前宁缺出使烂柯寺路经清河郡后,却开始支持自已姐弟。

    大唐国师李青山,至少可以影响南门观和天枢处一半的倾向,无论怎么看,他态度的转变,对李渔姐弟都是极好的消息。

    她说道:“国师如今重病卧床,我不便出宫,你是应该多去看看。”

    天启十七年,长安城里丧事不断,白幡难撤,很多三朝元老,旧时重臣,都抵挡不住时间的侵袭,黯然告别尘世。镇国大将军许世和大唐国师李青山,也都患上了重病,令很多人都开始感到不安。

    “我一生修道,在别的方面没有太多长进,能够做大唐国师,邪是陛下看在当年情份上,给我的面子。我唯一能够得意的,便是棋盘推演的手段。”

    南门观道殿乌黑地板上铺着厚厚的被褥,李青山斜躺在软被间,看着窗外的深春明景,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对窗旁的何明池说道:

    “我一直有些不服天谕神座,甚至觉得歧山长老都不过如此,直到如今我才明白,天意不可测,那两位的智慧远在我之上,比我看的清楚多了,我强行以棋盘推演将来,咯血渐密,身体渐虚,昊天神眷渐褪,早逝也是正常的事情。”

    何明池微露戚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皇帝陛下御驾亲征,深入荒原,按道理,李青山身为大唐国师当然要在御前随行,只是因为重病,所以他留在了长安,替代他的是御弟黄杨大师。

    “我不担心自已的生死黄杨和尚在陛下身边,还有那么多军中强者,所以我也不担心陛下的安危,我担心的是别的事情。”

    李青山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神情显得有些疲惫,说道:“陛下此番御驾亲征,竟是把皇后娘娘和小六都带去了贺兰城,却把公主殿下留在长安城监国,很多大臣甚至是长安百姓,都以为陛下是通过此举,表明皇位将传给李珲圆。”

    稍一停顿后,他继续说道:“然而有谁能比我更了解陛下?陛下不是那种靠所谓谋略手段统驭江山的枭雄君王,陛下是真正的英雄人物,有英雄气概,如果他定下心意要传位给谁,绝对会明诌公告天下,绝对不会试探,更不会用这种吹风的手段,因为这种手段太小家子气,他不愿、更不屑于用。”

    何明池闻言身体微僵,低声问道:“师傅,您究竟在担心什么?”

    李青山看着窗外茂密浓肥的青叶,想着马上就要到来的夏天,缓声说道:、‘我担心这是一场空欢喜’而空欢喜之后往往很容易出问题。”

    这时道殿外传来声音,何明池起身前去,片刻后带着皇子李珲圆走入道殿,和声说道:“师傅,皇子来看你。”

    李青山看着李珲圆那张越来越像陛下的脸,1S头微温。

    李珲圆探视完后回皇宫,何明池领受师命要入宫办、事,便随他一道乘大轿再行,南门观距离皇宫极近,二人能够说话的时间不长。

    轿内很是幽暗,李珲圆清俊的眉眼,显得有些模糊,他看着沉默坐在对面的何明孛,沉默片刻后说道:“前年何先生曾经对我说过那件事情,后来我让人去查了很长时间,却没有查到任何证据。”

    何明池微笑不语,但依然看着李珲圆的眼睛,看神情并不是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只是想要听李珲圆说的更清楚一些。

    李珲圆眼中微恼的情绪一现即逝,问道:“娘娘……真是当年的魔宗圣女?”

    何明池要听的便是这句直接明确的话,点头说道:“虽说没有证据,但家师知道这件事情,书院也应该知道,而且总能找到证明,我知道殿下在想什么,南门观世代敬奉昊天,自不愿魔宗圣女的儿子成为大唐皇亮”

    李珲圆闻言神情骤松,眼中流露出喜悦兴奋的神情,又有些紧张地搓了搓乎,有些烦恼无奈说道:“为什么国师始终不揭穿妖女的真实身份?”

    “因为陛下不会同意。”

    何明池看着他平静说道:“殿下,请您一定要记住,再强大的武器也只有在适当的时刻才能发挥出作用,所以请您当作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公主殿下在内。”

    李珲圆微微皱眉,想要说些什么,但此时皇城已至。

    何明池随他进入皇宫,先去拜见李渣,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出殿后便自行向宫中某处走去,这些年他时常随国师进宫,可以随意出入,而且耶些太监宫女知道这名南门观道官很受公主殿下和皇子的尊敬,哪里会有人阻止他。

    片刻后,他走到御花园深处的一幢小楼前,伸手分开楼外茂密的青树枝丫,踩过那些无人理会的野花与野草,走进小楼里。

    顺着小楼底部那条幽暗的通道,何明池走了下去,走到空旷的地底大殿间,举目四顾,只见夜明珠如繁星悬在空中,照亮整个空间。

    他知道这座地底大殿是什么,也知道需要什么才能启动,只是宁缺只怕已经把阵眼杵交给了书院保管,无论是国师还是他,都没有什么办法。

    何明池站在空旷无垠的地面上,想像着阵法启动后的画面,缓缓闭上眼睛,张开双臂,仿佛自已正站在夜空下,拥抱着整个人间。

第四十六章 永不消失的冬天

    何明池的脚下,便是惊神阵的阵眼,或者说,他的脚下便是惊神阵,所以他觉得自已只要张开双臂,便能够拥抱整个人间。

    然而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他便从这种情绪中清醒过来。

    先前经过那条幽深通道时,他本就应该被通道石壁上刻着的那些符纹击杀,因为除了身揣国玺的皇帝陛下和拥有阵眼枢的执阵人,没有人能够进到这里。

    何明池能够来到这里,自然有他自已的办法。

    他先前对皇子李珲圆说,再强大的武器也需要在正确的时刻使用,才能发挥作用,此时站在世间最强大的惊神阵间,他沉默想着,再强大的武器也需要掌握在正确的人手中,才能生出真正的意义。

    世间只有唯一真神昊天,长安城这座大阵名为惊神,那便是对昊天的亵渎,何明池认为,这座大阵唯一的意义,就是应该被毁去。

    春意渐深,即便是荒原极北处,也终于有了暖意,山林渐绿,青草渐长,然而只有等威夏到来,大概才会有青葱一片的景象。

    宁缺和桑桑在荒人部落里已经住了很长一段日子,在这些天里,除了照料桑桑的病,他最主要做的事情,便是不停地写孛写符,修行浩然气与刀法。

    荒人部落深处后方,数万名强大的荒人战士正在南方做战,即便是佛道两宗的强者,也没有办法来到这里对他和桑桑造成威胁。

    但宁缺知道荒人不可能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而且他向来不习惯把自已的生死寄托在外界,所以他愈发刻苦地修行学习。

    枯树枝在刚刚解凝的泥土里轻轻划过,挤出泥屑,留下深刻的痕迹,看上去和毛笔在纸上写过没有太大的区别,那是一个二孛。

    宁缺静静看着邪个孛,提起树枝又写了一个二宇,在很短的时间内,他至少写了三十几个二孛,莓个二孛都各不相同,各有意味。

    他写的越来越潦草,直到最后几个二孛的两横竟似要连起来,但他依然不满意,觉得两横间连的不对,虽然不知道哪里不对,但肯定不对。

    他沉默看着泥地上那些笔画,眉头微蹙,显得极为认真。

    “吃饭了。”

    一名戴着帽子,穿着兽皮棉服的荒人妇女走到他身后,低声唤道。

    宁缺醒过神来,跟着耶名荒人妇女向帐蓬走去。

    说来很巧,其实不巧,荒人元老会派来服侍他和桑桑的这名荒人妇女,便是几年前他和莫山山入荒原时见到的那名荒人妇女,只不过当年参加冬札的那名荒人小男孩早已成为了战士,并不在部落中。

    荒人祭拜冥君,又恐惧冥君,所以他们对桑桑的态度十分敬畏,其中至少有九分是绝对的畏惧,那名荒人妇女也不例外。

    尤其是随着桑桑而来的乌云和十几只黑鸦,让留守在部落里的老弱妇孺更是恐惧,经常能够看到有人对着天空和桑桑所在帐蓬上的邪些黑鸦叩首,邪名荒人妇女最开始甚至不敢回自已帐蓬,直到看久了才稍微习惯了些。

    今天的午饭是肉汤加面饼,肉汤里有很多肉,只怕要比都落里所有妇孺碗里的肉加起来还要多一些,至于面饼,那更是只有宁缺和桑系才有的待遇。

    羊肉汤盹的很透,汤色乳白,散发着天然的香味,宁缺威了碗汤,拿了两张饼,示意荒人妇女把剩下的吃了,或是给邻居分了,然后走进内帐,把刚刚醒来的桑桑扶起,撕拼泡入汤中,喂她吃了几口。

    桑桑的小脸不再像逃亡旅途中邪般苍白,回复了以往的微黑肤色,但她的病并没有好,反而变得更加沉重,也没有什么食欲,摇头说道:“不吃了。”

    “那再喝几口汤。”

    宁缺把汤碗端到她唇边,小心翼翼喂她喝汤。

    桑桑忽然咳嗽起来,不是被汤水呛着,她最近这些天咳的非常厉害。

    咳声回荡在帐蓬里,久久未歇,她的神情显得非常痛苦,宁缺的衣襟是都是她咳出来的汤水,乳白的汤水混着她咳的血,变成了黑色。

    宁缺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抚着她的背,亲着她的额头,低声说着话,又像是在哼什么歌,桑系渐渐平静下来,喘息微定,然后渐渐睡去。

    泥陶盆里的火符助燃柴火,帐蓬里的温度陆然升高,然后被寒气一压,又迅速变得黯淡起来,依然寒冷的有若冥间。

    宁缺收回施符的手指,看着火盆边缘的寒霜,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伸手进毛褥,握住桑桑冰冷的小脚,不停地搓揉着。

    直到把她的小脚搓至温热,他才起身脱掉沾着血汤的外衣,又换掉被汗水湿透又被寒气冻凝成冰的内衣,走出帐外。

    他抬头望向那片乌云,迎着渗过来的阳光,睫毛上的冰霜渐渐融化成水。

    桑桑的病越来越重,无论是道门神术修成的昊天神辉,而是学习佛法领悟的佛息,都已经无法镇垩压或是安宁那道阴寒与息。越来越多的寒意从她瘦小的身体里渗透而出,无论烈酒还是符火,都很难让她感受到温暖,被褥和衣衫都冷的像是冰屑,整间帐蓬就像是冰窖一般酷寒逼人。

    荒人妇女十数日前便已经另觅帐蓬居住,春意渐绿原野,而他和桑桑的帐蓬四周的地面却依然冰冻着,如同另一个世界。

    宁缺现在最忧虑的最恐惧的最惘然的最无奈的,便是桑桑的病。

    如果没有办法治好桑桑的病,邪么就算荒人能够战胜西陵神殿的联军,就算他能够天下无敌,也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他不停地刻苦修行学习,让自已变得更强大是一都分原因,更重要的是,他想通过阅读佛祖笔记,试图寻找到消除桑桑体垩内那道阴寒气息的方法,又因为荒人有祭拜冥君的传统,他对这方面也做了很多了解。

    在荒人的祭祀仪式上,冥君的全称叫广冥真君,他总觉得自已在佛祖笔记或是某本道门典籍上见过,但无论怎样回忆,把佛祖笔记翻到快要烂了,也没有找到。

    就之样春天渐渐到来,春天渐渐离开,夏天渐渐到来,桑桑的身体和宁缺的心情,却一直在向寒冬里行走,渐要被冰雪覆盖。

第四十七章 赴死

    南方没有好消息,只有坏消息,隔一段时间便有名单从战场送回部落,名单上每个名字便代表一名死去的荒人战士。

    荒人的性格朴实坚毅,与唐人很接近,无论面对怎样的困境,可以沉默,但不会郁郁,即便局面严酷,妇人们洗衣打猎时偶尔还会轻哼歌谣。

    随着时间流逝,南方的战事愈发惨酷,名单送回来的频率越来越慢,长度却是越来越长,留在部落里的老弱妇孺们们再也没有心情唱歌,整片原野变得越来越安静,气氛越来越压抑每个夜里,都能听到隐隐的哭泣声一再坚强的荒人妇女,在名单上看见自已儿子的名字,也无法忍住悲伤。

    有一天,负责照顾宁缺和桑桑的那名荒人妇女,终于在名单上看见了自已儿子的名字,她开始哭泣,邻近的妇人围在一起安慰她。

    宁缺放下帐蓬沉重的门帘,走回床前继续替桑桑喂药。桑桑喝了两口便停住,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我们藏在这里有什么意义?我终究是要死的。”

    “不用内疚,荒人和我们一样,本就不容于世,就算他们没有收留我们,西陵神殿和中原的那些国家,也不会允许他们继续活下去。”宁缺说道。

    桑桑轻轻摇头,说道:“但如果我们不来,他们不会死的这么快。”

    说完这句话,她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里那颗黑色棋子开始发呆,这颗棋子是在烂柯寺最后一局棋上,她落的唯一那颗子。

    部落里死的人越来越多,她的病越来越重,帐蓬越来越冷,所有物事的表面都覆上了一层浅浅的霜,只有她手里的这颗黑色棋子依旧温润如故。

    宁缺把她抱进怀里说道:“不用担心,就算荒人顶不住,我们还可以去北边,我们可以去看看热海的风景,大师兄说那片海虽然冻着了,但如果能破开冰下去,还能找到几条牡丹鱼,老黄牛都很爱吃,味道应该不错。

    桑桑说道:“你知道我并不担心这些。”

    宁缺沉默。

    桑桑低声说道:“从烂柯寺逃到悬空寺,从荒原逃到朝阳城,再逃到荒原,最后逃到这里,我实在是逃的累了.“””

    宁缺想说些什么,被她阻止。

    桑桑说道:“在朝阳城里,你对我说过一段话。你说未来和死亡其实很相像,如果已经注定,那烦恼便没有任何意义如果可以改变……”那我们更没有必要烦恼,只需要努力去改变。

    宁缺说道:“这是老师说的。”

    桑桑说道:“世界很大,但真的没有地方能够让我活下去,我们都清楚,结局已经改变不了了,那我们为什么还要烦恼?死亡便意味着没有未来,在改变不了的时候,我们难道不应该试着学会接受。”

    宁缺笑着说道:“这句话说的很好。”

    桑桑微羞低头。

    宁缺说道:“没想到我家桑桑现在很有大家小姐的风范。”

    桑桑说道:“我就是个小侍女。”

    宁缺说道:“且不提曾静大学士是你这身子的亲生父亲,只说你是冥王家的大小姐,人世间还有谁的身份能比你更尊贵。”

    桑桑没有接着宁缺的打趣话继续说下去,因为她知道他说这番话是想岔开话题,说道:“我不想继续躲藏了。”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为什么?觉得良心不安?还是觉得这样躲来藏去很像过街的老鼠?小时候我就对你说过,只要能活下去,不管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还是人人畏惧的毒蛇,都应该去做。”

    桑桑说道:“我知道自已不可能再活很长时间,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去做老鼠或毒蛇?如果说这是良心不安,那么便是吧。”

    “也许我们命中注定就要这么辛苦的地活着。”

    “什么是命中注定?”

    “机缘?”

    “老师说,我是他的机缘,那么我的机缘是什么?”

    “你的机缘当然就是我。”

    “不要说笑话。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已这时候应该去南方。”

    “去南边会死。”

    “不去也会死。”

    “有道理。”

    宁缺其实很清楚,如果桑桑这时候出现在南方荒原的战场上,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不见得是死亡,却很可能比死亡更可怕。

    他说道:“都说热闹地活,孤单地死,如果真要死,确实应该有个风风光光热热闹闹的仪式,而且往死路里去,也许还能寻到生的机会。”

    桑桑见他同意了自已的意见,开心地笑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南方战场上的具体情况,但从荒人部落的气氛里可以明显感觉到,荒人面临的局面越来越严峻,甚至就连部落里的妇人,都已经在开始准备皮甲兵器,随时可能上前线加入战斗。

    按照宁缺最先前的计划,利用荒人部落挡住中原联军一段时间,看桑桑的病情能不能得到好转,然后他再带着桑桑去极北寒域,哪怕去热海畔做野人,也不能被佛道两宗的强者抓住,然而桑桑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变得越来越严重,尤其是桑桑自已不愿意继续逃亡,那么一切便休。

    做出决定之后,不知道是不是精神终于有了安放处的原因,桑桑的精神变得稍好了些,不再像前些日子那般恹恹地总想睡觉,体内的阴寒气息越来越重,她却有了些食欲,一碗肉粥被吃了大半才放下。

    宁缺烧了一大锅热水,替她洗澡。桑桑坐在大锅里,身上的寒气四溢,锅下的柴木继续燃烧着,加了火符,才能保证火焰不熄。

    “这让人看着,肯定以为我是准备把你炖来吃了。”

    宁缺搓揉着她的头发,笑着说道。

    桑桑有些憨憨地笑了起来,说道:“臭臭的可不好吃。”

    宁缺说道:“我家桑桑最香甜可口。”

    桑桑说道:“那也没见你真把我吃了。”

    宁缺笑着说道:“谁让你总不争气,一直在病着。”

    桑桑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看着他认真说道:“再不吃,可就真吃不着了。”

    宁缺把她的脑袋按下去,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爱吃肉。”

    桑桑委屈说道:“小时候在渭城里,所有肉都让你吃了在长安城里……”你就喜欢腻在水珠儿姐身边,哪里看得出来不喜欢?”

    宁缺无言以对,只好不说话,拿起毛巾把她裹住抱到床上,然后仔细把她身上那些已经凝成冰珠的水擦干又拿出陈锦记家的脂粉……”在她脸上匀匀地涂着。

    桑桑看着镜中自已渐白的小脸,叹气说道:“以前总觉得自已生的黑,后来病了就越来越白,如今又黑了,这黑白也没个定数,真是麻烦。”

    宁缺替她擦完粉,又开始替她描眉,随。应道:“我家桑桑,想黑就黑,想白就白,真真是浓妆淡抹总相宜的一个小美人儿。”

    桑桑说道:“宁缺,你现在脸皮越来越厚了,撒这样的弥天大谎,也神情不娈。”

    宁缺端详着身前这张干干净净的小脸,看着她如墨般的眉,如草叶般的短发,低头在她额上亲了。,又在她凉凉的唇上亲了。,说道:“你本来就很美。”

    桑桑有些羞,却勇敢地看着他,回亲过去。

    宁缺笑了笑,替她穿好内衣,贴上火符,又套上几件厚厚的棉衬裘服,对着帐外吹了声口哨,然后静静看着她,问道:“这就走?”

    桑桑点了点头,说道:“走吧。”

    宁缺说道:“那就走吧。

    说走就走,不需要什么理由,只是不再停留。宁缺和桑桑拒绝了荒人部落激烈的挽留甚至是拦阻,驾着黑色马车向南而去。

    一千辛万苦而来,忽然而去,像极了当初他们在朝阳城里等大师兄等了整整一个冬天,然后相见便分手。

    这种行为看上去有些荒谬,近乎儿戏,实际上却是在绝对困境之下的无奈选择,潇洒都是假潇洒,底子里是无比寒冷的绝望,天下再大也没有容身之处,逃亡没有方向没有终点,那也就没有意义。

    重病将死的桑桑不想再逃了,于是宁缺也不再逃了,于是他们挟着一身寒气,向南方那片战场而去,而正是在决定不再逃亡的那一瞬间,他和她在人间世仅存的这些时间,才重新获得了某种叫做自由的意义。

    这些天的逃亡是被迫的,离开也是被迫的,在光明与黑暗的战争之间,他们所做的一切事情应对,都是被迫的,只有此时平静赴死,才是他们主动做出的选择,因为唯有真正代表永恒的死亡,才高于光明与黑暗。

    桑桑已经看到了自已的结局,知道无法摆脱,所以她很平静,宁缺想明白了这些事情,看透了其中道理,或者说对于桑桑的病,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所以他不再恐惧悲伤,也开始平静下来。

    大黑马无法平静,蹄踏青草,鼻嗅男花香,它的臀上垫了厚厚几块兽皮垫,也无法阻止车厢里的寒气侵袭,双腿间早已被冻的失去了知觉,它很是惶恐不安。

    黑色马车离开荒人部落,天空里那片厚厚的乌云渐渐移动起来,笼罩着深春的荒原,让原野上的青草都变得暗淡起来。

    十余只黑色乌鸦随马车南飞,不知道是不是桑桑体内的阴寒气息外溢越来越严重,以至于空气的温度变低了很多,它们变得安静了很多。

第四十八章 从天而降的尸与剑,来到荒原的巨辇

    黑车行荒原,暗草飞寒鸦。

    前方遥远的荒原空中偶有剑光掠过,又有乱云渐碎成絮。

    宁缺感知着隐隐传来的气息波动,把手里的果子递到桑桑唇前,说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剧烈的天地元气波动,不知有多少强者在那处战斗。”

    在月轮国朝囘阳城白塔寺中,他曾经见过大师囘兄和悬空寺讲经首座的战斗。

    那场战斗大师囘兄以子曰对讲经首座的佛言,双方展现出高妙近乎神迹的境界,并不比此时远方荒原上传来的天地气息波动稍弱。

    只是当日无论大师囘兄还是讲经首座,都不曾往生死里搏杀,此时宁缺感知到的远处风暴一般的天地气息变化要显得更加恐怖、更加令人震撼。

    “我见过。”

    桑桑接过果子咬了。,唇齿所触之处,果肉颜色微变,瞬间冻凝,咀嚼时发出沙沙的声音,如同是在嚼冰。

    宁缺好奇问道:“你在哪里见过这等阵势?”

    桑桑说道:“老囘师和颜瑟大师在长安城北山上战斗时,天地气息的变化也很可怕,不过当时被他们自已罩住了。”

    宁缺接过被冰冻的果子,啃了一口,牙齿没有被崩掉,却是被冻的打了个寒颤,笑着说道:“如果还是在长安城,夏天时临四十七巷里的街坊肯定再不会支买冰泼井水,天天都赖在老笔斋里不走。”

    桑桑笑了笑,然后咳了两声。

    自从离开荒人部落后,她咳嗽的次数少了很多,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年咳的太多,如今咳出来的只是纯净的阴寒气息,没有痰也没有黑色的血。

    如今的桑桑很干净,没有污血汗水,也没有唾液,身囘体从里到外都是极纯净的存在,就如同透囘明的琉璃,换句话说,她越来越不像人。

    宁缺把她抱进怀里,亲了亲,又把手伸进她的黑色裘衣里,抚囘摸囘揉囘弄着,虽然很凉,但依然很软,S里的感觉还很暖。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娶个神仙当老婆。”他说道。

    桑桑抬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把他睫毛上的冰霜弹掉,认真地纠正道:“我不是神仙,我是妖怪。”

    宁块说道:“神仙?妖怪?你是桑桑。”

    一路南行二人说着闲话情话无所谓的话偶尔会回忆岷山渭城与长安,不说生死与未来也没有什么遗言交待一一桑桑所有的遗言在瓦山禅院里已经说完宁缺也没打算再活着,就算有遗言,也没有听遗言的人。

    乌黑的云层里忽然落下一个重物,呼啸破空而至,重重地砸到黑色马车前方数十丈外的原野上,击起一蓬泥土。

    马车行至那处宁缺望去,只见原野浅坑里,是半具人类的尸身看肤色和肌肉强度应该是名强大的荒人战士……”不由神情微凛。

    他很清楚荒人的身囘体强度越强大的荒人战士抵御刀剑的能力越强,而这名强大的荒人战士,竟是被人用剑切断了身囘体,半具尸身被震到了此处,可以想见那剑有多快,那把剑的主人有多强。

    “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西陵神殿的强者看来真的不少。”

    宁缺对桑桑说道。

    不过片刻,荒原空中再次响起破空之声,只是这一次破空声不像先前那次是呼啸作响,而是凄厉鸣啸,显得要锋锐很多。

    宁缺警惕抬头望去,只见一道明亮的剑光,贴着黑云下缘高速掠来,没有刺向马车,而是斜斜刺入右前方一道微微囘隆囘起的草甸。

    那道飞剑威力极大,直接穿透整座草甸,从草甸另一面破土而出,带着一道黑土与草屑,然后落地,明亮的剑身骤然黯然,显得极为颓败。

    这道飞剑威力如此强大,只有晋入知命境的强者,才能施展出来.

    宁缺看着草甸后方那道飞剑,发现剑后有柄,顿时想明白,这把剑的主人是南晋剑阁的强者,而且极有可能便是先前腰斩那名荒人战士的强者。

    一名知命境的剑阁强者,就这样败了。

    宁缺抬头望向南方的战场,看着那处越来越强烈的天地元气变化,看着越来越盛的剑光符意,脸上的神情变得越来越严肃。

    黑色马车距离战场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便已经看到两名强者的离开,那么此时在这片荒原上,每时每刻都有多少人在死去?

    宁缺的眼眸里忽然闪过一道极细的亮线,然后紧接着是无数道。

    他正看着南方的战场黑色囘眼眸里反映的光线……”自然是那处的风景。

    远方的荒原战场上,开始电闪雷鸣,那些闪电并不如真囘实自然里的闪电威力大,但却与地面极近,不停闪烁着瞬移着,似在追着某人。

    何等样境界的强者,才能召雷弓电?宁缺自忖如果那些闪电追的是自已,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应对,只能被劈死,而像那种境界的强者,此时在荒原上并不是一个两个,自已带着桑桑去那边,究竟能改变什么?平静赴死还是说真的如自已所料会有别的事情发生?

    数十万囘人还有无数战马、车辆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那会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无论是长安城还是西陵神殿,都没有办法完成阅兵,但在广漠无垠的荒原上,不要说排成队列展示,即便是像现在这样混战的战斗,依然有足够的空间。

    荒原上刚刚生出来的新草,被热血浇淋、马蹄践囘踏,不得不提前结束生命,草根犹在,绿意尽销,原野表面覆着的泥土变成浮灰,四处扬起。

    荒人与西陵神殿联军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好些日子。

    虽然被称作天生的战士,虽然有很多强者,荒人部落依然没有办法抵囘抗整个人间,交战之始便落在下风,连战连败,然后连退,只不过凭着千年来在极北寒域打磨的精神气魄在苦苦支撑,但所有人都清楚,荒人已经撑不了太长时间。

    大唐天启十八年、西陵大治三千四百四十九年的这场战争,与过往无数年间的无数场战争,都有很大的区别。

    在过往的战争中,修行者始终扮演着辅助的角色口无论阵师还是符师,又或是那些甘于执行刺杀任务的剑师,都不能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而在这场战争里,修行者则显得非常重要。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场战争是西陵神殿发动的圣囘战,中原诸国几乎所有修行者都来到了荒原,数量级的差异导致了战争模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来自西陵神殿的神官,来自诸国道观的道囘门修行强者,来自南晋剑阁、大河墨池苑这些地方的道囘门客卿,珍稀的符师,各**方倚重的阵师,纷纷参战,荒原战场之上,天地元气被无数道念力操控着,被无数张符纸扰动着,被无数阵法撼动着,急剧地变化不安,甚至让自然环境都发生了剧烈的改变。

    深春之时的荒原,暴雨大雪晨露暮风不时出现,然后消失,战场上混乱不堪,危险无处不在,如果不是荒人先天身囘体强横,强大的战士首领暗中学会了魔宗的功囘法,只怕在中原修行者和骑兵的第一次攻击下便会崩溃。

    虽然荒人苦苦支撑了下来,但在这些场战斗中,不知有多少战士死去或者重伤,当然,有更多的中原骑兵死在他们的斧下,又不知有多少修行强者,被普通的荒人囘士兵杀死。

    总之,如今的荒原战场,就像是一架水车,不停地从人类形成的溪流里汲水浇到原野间,只不过那些水是人类的血与肉。

    荒原战场上无形的血肉水车缓缓停止,交战双方暂时收兵。西陵神殿联军和修行者们疲惫地回到营中,荒人部落里的战士,则是支撑着更加疲惫的身囘体,行走在原野间,寻找着属于自已部落的同伴尸身,确认他们的名字。

    西陵神殿联军的中龘央,有一座巨辇。

    这座巨辇有三层楼高,一整块青铜铸刻为底座,辇上的栏杆是纯金的,在阳光下闪烁着圣洁的光浑,仿佛要夺去世间一切光华。辇上有座楼台,帘纱万重深锁,看不见楼中画面,只能隐隐看到一尊极为高大的身影。

    整片荒原上,就是这座辇上的楼台最高,比远处绵延的草甸更高,甚至给人一种感觉,辇上的楼台仿佛比在天上飞翔的苍鹰还要高。

    最高的辇上,自然是最高的人。

    辇上那道高大的身影,便是西陵神殿掌教大人。

    修行界里最神秘的人物,一直是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蝉,但事实上还有一种说法,真正最神秘的人,是这位西陵神殿掌教。

    只不过没有谁,敢用神秘这个词来形容他。

    哪怕关于掌教大人的神秘传说,一直带着某种令人敬畏仰慕的神性。

    西陵神殿掌教,统驭昊天囘道囘门,拥有立废俗世诸国皇帝之权,以无上权威享世间信囘徒之崇拜,单以权力而论,他甚至要超过大唐天子。

    这样一个站在人间顶峰的大人物,却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掌教大人也从来没有下过桃山,直到现在他出现在荒原上。

第四十九章 苍鹰

    西陵神殿掌教所在的巨辇东西两方,约十里之外,还有两座神辇,东向的那座神辇色作黑红,肃杀之意十足,是裁决大神官叶红鱼的神辇。西向那座神殿里坐着位皱纹深若山,的老者,正是天谕大神官。

    就在那辆黑色马车驶出荒人部落南下之时,从开战到现在,始终沉默不语、低头默读教典的天谕大神官,忽然抬起头来,望向荒原北方,看着天边那道乌云形成的云线,轻声说道:“真黑。

    片刻后,巨辇楼阁里那道高大的身影微微一震,抬头望向北方那抹乌云,沉声说道:“黑夜马上就要到来,尔等还在踌躇何事何时?”

    掌教大人的语气并不如何沉重,声音却是宏大至极,就像是雷声一般,在巨大的神辇四周响起,辇畔的神官和强者们脸色骤白,当他们听到掌教大人话语的内容以及隐藏着的警惕意味后,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荒原战场之上,能够像天谕大神官和掌教大人这般,看到远方那辆黑色马车的人极少,但随着黑色马车的移动,北方那片黑沉的乌云随之南移,却是极为醒目,没有用多长时间,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天边那抹云。

    绝对的安静降临在战场双方的营地间,然后荒人方响起一阵巨大的欢呼声,西陵神殿联军方的气氛则是变得有些压抑,有些人的脸上露出了恐惧的神情。

    因为这场大战的缘故,西陵神殿神卫统领罗克敌离开了叶红鱼的身边,回到了掌教大人身前,他在朝阳城里被宁缺重伤将死,然而如今没有过多长时间,伤势便似乎已经痊愈,应该是掌教大人用神术替他治疗的缘故。

    听着掌教大人如雷般的谕令,罗克敌沉声应下,然后挥动手中的旗帜,向延绵二十余里的神殿联军诸营,发出攻击的命令。

    刚刚停歇不到一刻的战斗,再次重新开始。疲惫的神殿联军在将领的指挥下,在红衣神官的神术祝福下,仿佛瞬间获得了力量与勇气,呼喝着向着荒人的战线冲了过去,无数马蹄踩踏地面,烟尘狂舞,大地震动不安。

    荒人战士也已经非常疲惫,但无论是头发微白的中年人,还是犹自带着青稚神情的少年,都站起准备迎敌,他们没有像中原联军那般呼喊,脸上也没有什么兴奋的神情,平静而且沉默地握紧了手中的斧头。

    双方终于在荒原上相遇,斧与刀相遇,拳头与马首相遇,剑与身体相遇,符文与飞斧相遇,鲜血与鲜血相遇,无数声沉重的撞击声,在荒原上响起,无数战马惨嘶着倒下,无数骑士倒下,而当荒人倒下时,则有无数利器斩了上去。

    侍奉在巨辇旁的罗克敌,用余光看着楼台里那道高大的身影,知道掌教大人非常不满意联军的进展,把牙一咬,厉喝着,带领着直属的神卫,和一千名无比强大的西陵神殿护教骑兵,向着北方冲去。

    停留在荒人部落后方的两千名荒人战士,一直没有参与先前的数场战斗,始终沉默注视着那座巨辇方向的动静,此时看着西陵神殿终于动用了传说中的护教骑兵,那些荒人战士也开始动了,唐冲在最前方。

    就在此时,荒原西方向起密集的蹄声,那些蹄声很沉重,可以想见骑兵与战马的重量非同寻常,蹄声又很整集,如此密集竟没有丝毫混乱,不似暴雨,更像是数千人在同时击鼓,可以想像这些骑兵的纪律性和优秀程度。

    一万余名大唐精锐骑兵,再次出击,在极短的时间内,荒人战线的右侧方,便开始承受不住压力,有了崩溃的迹像。

    唐以及荒人部落的战士首领们,猜到了神殿联军为何会忽然发疯一般再次攻击自已I。那辆黑色马车是个变数,有可能没有任何意义,也有可能会直接改变战场上的局势,所以他们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没有后撤。

    他们有信心在神殿联军的攻击下,一直支撑到那辆黑色马车到来,虽然肯定会死很多人,然而当他们发现万余唐骑开始冲锋,他们感觉到了危险。

    但此时的荒原战场上一片混乱,唐和部落最强大的战士们,没有办法去支援右侧的族人,而且就算此时赶过去,也没有办法战胜那些已经开始冲锋的万骑唐军。

    所以他们沉默而强悍地继续向中腹地带杀入,希望能够重挫神殿联军的锐气,最好能够歼灭那支传说中的护教骑兵,如果能够做到这一点,说不定这场必败的战争,还能赢来一些转机,至少可以让荒人被灭族的悲惨时刻晚些到来。

    神殿联军的中腹地带,是南晋的军队。南晋向来自认为是世间第二强国,南晋骑兵也自诩为世间第二强军,直到他们来到荒原,与荒人开始战斗之后,他们才明白那是怎样令人羞耻的一种自诩,而此时,他们自面临着荒人最强大的两千余名战士的强硬攻击,阵形顿时大乱,有几名修行者甚至被乱蹄直接踩死。

    南晋剑阁强者程子清,穿着一件普通的南晋骑兵军服,骑在马背上,挥动手中的剑左右挥杀,目光却始终盯着数十丈外一名强大的荒人首领。

    那名强大的荒人首领实力非常强悍,已经有三名剑阁弟子,被此人直接震死,至少有数十名南晋骑兵,被此人用一根类似于铁棍般的物事击倒。

    此时南晋骑兵的局势非常糟糕,如果任由那名荒人首领冲过来,肯定会引发慌乱,中腹被破,荒人便能直面西陵神殿的护教骑兵,看如今荒人的气势,对方的目的,便是要把那一千名护教骑兵生生吃掉。

    程子清的脸色骤然苍白,一道极为澄静的剑意,从他身上那件普通军服下方渗出,剑离乎而去,化作一道长虹,直刺那名荒人首领。

    只听得嗤的一声利响,这道蕴含着他毕生修为的飞剑,直接割断了那名荒人首领的腰腹,鲜血喷洒如雨,剑势却犹然未尽,柄端带着那名荒人首领的下半截尸身,斜掠而飞,向着极遥远的荒原后方飞去。

    数名荒人面露悲痛之色,飞身向程子清扑了过来。

    程子清面色不变,以指为剑,轻而易举地将那几名荒人击倒,他身为南晋剑阁强者,修为境界仅在剑圣柳白之下,乃是知命境中品的大修行者,普通荒人岂是他的对手,先前的战斗中他始终低调隐忍,只是为了完成这惊天一击。

    如今目标达成,他自然不会恋战,再如何强大的修行者,肉身依然脆弱,在这充斥着飞斧箭矢与天地元气震动的战场上,随时都有可能因为很莫名其妙的原因死去,更何况他施出自已此生最强一剑后,急需冥想休养。

    程子清抬手指向空中,想要收回飞剑,然而就在此时,他听着战场远处传来如击鼓般的脚掌踏地声,脸色骤然剧变。

    脚掌踏地如击鼓,那人来的很快,但更快的是拳头,一道极为恐怖的炽热拳意,隔着数十丈的距离,击向程子清的面门!

    程子清此时念力枯竭,身体疲惫,本命剑不知飞出多少里地,哪里还有办法抵御这道恐怖的拳意,只有等死。

    咔嚓一声脆响,一道雷在他的身前炸开。

    那道拳意与那道雷声相撞,暴发出极强大的天地气息波动,程子清身下的战马被直接震死,他的身体也被震的斜斜向后飞出,重重摔在地面上。

    噗的一声,程子清脸色苍白,吐血难止,在那道雷的帮助下,他极侥幸地避开了那道恐怖的拳意,却还是被二者相撞时产生的天地元气波动震至重伤。

    最严重的是,他失去了与自已本命剑的联系。这名南晋剑阁强者,前年秋天在烂柯寺里,本命剑被宁缺一箭射毁,好不容易在师兄柳白的帮助下,再炼出第二道本命剑,威力更胜从前,此时再毁,对他的伤害更是可怕。

    第一道雷声响起,便有第二道雷。

    雷声在荒原上不停响起,极细的电光照亮了烟尘,那些雷电并不是来自于高空之中,而是在离荒原地面十余丈的空间里,突兀出现然后突兀落下。

    这些雷电的威力不如自然界真正的雷电恐怖,但如果落在人的身上,依然会造成极可怕的杀伤力,就算是再强悍的荒人战士,一击之下都必成飞灰。

    但奇怪的是,那些生于虚空的雷电,并没有击向战场上到处都是的荒人战士,而是时而消失,时而出现,似乎在追着某人,就像是具有灵性的剑一般。

    荒原上有种在地面筑巢的苍鹰,有只苍鹰的巢,早已被无数马蹄践踏成了废墟,那只苍鹰惊恐地飞舞在空中,不舍远去却也无能为力。

    当雷电响起后,它终于承受不住本能里的惊恐,再也顾不得巢里的稚鹰,凄鸣两声,振翅向更高的空中飞去。

    苍鹰不敢往北飞,因为北面有片乌黑的云,只能往上飞,往南飞,飞的越高,荒原地面上的人便越小,渐渐变成密密麻麻的蚂蚁。

    如果苍穹有眼,此时在荒原上舍生忘死厮杀的人类,大概是比蚂蚁更小的黑点,它或许会疑惑、或许会发笑于看到的这一切。

第五十章 荒人的呐喊

    没有人知道,人类思考的时候,昊天会不会发笑,也没有人知道,人类战争的时候,昊天会不会发笑,但思考或者战争终究是人类自已的事情,无论昊天会否发笑,人类还是会继续做下去,或冥思苦想或抛头颅洒热血。

    苍鹰飞走了,黑云渐近了,荒原上的战争还在持续,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都有剑折断,都有鲜血涌出,烟尘渐渐敛没,却不知道是因为骑兵无法高速冲锋还是因为大地被血浸湿、被尸体遮盖的缘故。

    战场中腹地带,强大的荒人战士们不停地前冲,南晋的骑兵已经被他们撕出一道极大的口子,传说中极为强悍的西陵神殿护教骑兵,都被他们冲的有些阵势不稳,当然他们也为之付出了极惨烈的代价,很多荒人战士倒在了冲锋的道路上。

    皮衣衣袂在充满血腥味的风中颤抖,然后拖出道道残影,深身浴血的唐就像块燃烧的石头,在战场上横冲直撞,一路震飞十余匹战马,徒手撕碎数名西陵神殿的神官,然后终于来到了罗克敌的身前。

    血水从唐的身上淌落,像瀑布一般,那都是敌人的,不是他自已的,他的肩上挂着一名神官迸出的内脏,画面看着血腥无比。

    罗克敌知道他是谁,脸色骤然苍白,恐惧占据身心,本能里便想要闪避或者逃走,但他清楚如果自已躲避或者转身逃走,那么下一刻唐的拳头便会把自已砸成碎片,就算自已侥幸活下来,掌教大人也会赐给自已更悲惨的结局。

    一声暴喝,罗克敌挥动神赐之刀,向着唐的头顶砍下,刀锋在空中带来尖锐的鸣啸,刀身上的金色符线骤然明亮,威势陡然增加。

    唐面无表情看着落下的刀平直一拳击出,像山般的拳头,砸在罗克敌的刀锋之上,刀锋顿裂,然后刀柄顿烈,罗克敌握着刀柄的虎口裂开,然后那道恐怖的巨大力量,顺着他的手臂向上侵袭。

    肩胛骨喀嚓一声断裂,罗克敌鲜血狂喷向后堕支他左手化刀,猛地砍到自已的肩部,强行以劲冲劲,断绝那道力量的侵袭,才侥幸未死。

    就在他落到地面的那瞬间唐的身体凌空而至一脚踩向他的头顶,看着那道越来越近满是血泥的鞋底罗克敌的眼中流露出绝望的神情。

    他此时的情绪,就像先前感知到那道恐怖炽热拳意的程子清一样,然而也正如程子清一样,在死亡到来前的那一刻,有道雷电挽救了他的性命。

    荒原低空里的那些雷电,追着唐的身影已经追了很长时间始终无法追上,但在唐重伤罗克敌的这一瞬间,终于追来。

    唐重重一脚踏到地面,把那道雷电硬生生踩进地里被血水滋润多时的荒原地面,无由一震断裂的草枝间,竟挤出了很多血水。

    雷芒大作,其间清幽出现一道剑,刺中唐的腹部。

    唐是魔宗行走,甚至有可能是魔宗最后一代行走,他很强大,无论是剑阁强者程子清,还是罗克敌,都不是他的一合之敌。

    在这个世界上,很难有剑刺中他的身体,但此时他被刺中了。

    即便被刺中,以唐的身体强度,也很难有剑能够刺入他的身体,但这把剑刺进了他的身体,而且刺的极深,有血从剑的边缘渗出。

    那不是一把锋锐无匹的宝剑,也不是剑阁幽潭边那把无双之剑,只是一道单薄的木剑,木剑如十几年前一模一样,只是多了剑柄。

    握着木剑剑柄的人,自然是叶苏。

    唐是魔宗天下行走,叶苏是道门天下行走,两个人就如世界的两面,总有一日,必会相遇相撞,然后生死相见。

    都是世间最巅峰的人,各有各的骄傲,叶苏在烂柯寺里面对书院君陌,君陌转身,他便转身,今日荒原大战,亦是不屑于杀戳那些普通的荒人战士,而只是把精神气魄系在唐一人的身上。

    当然不可能有绝对的公平,唐除了要避开叶苏的剑,还需要保护自已的族人,与道门的强者不断厮杀,更关键的是,他带领荒人部落在荒原上已经与中原人战斗了很多天,更准确地说他已经战斗了好几年。

    精神气魄蓄养已久,正值巅峰的叶苏,对上疲惫的唐,这场战斗的结果不难想像,木剑深深地刺进唐的腹部,然后发出一声雷鸣。

    唐的腹部绽开一道鲜红的血口,血水从他的眼睛和口鼻处淌下,这一次不再是敌人的鲜血,而是他自已的鲜血。

    甫一相遇,便身受重伤,唐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更没有什么惧色。

    他的双腿忽然燃烧起来,艳红的火焰就如同火山里的岩浆,炽烈高温却又有实在的重量。

    右腿以一种很怪异的角度离开地面,然后向下踹出!

    他明明站在地面他的右腿明明只抬到半人高的高度……”但当他的右腿向下疾落时,那只穿着皮靴的脚却像是从天上从云里踩下来!

    喀喇一声脆响!唐的右脚狠狠踩到木剑上,木剑从中断裂!

    木剑此时正深深插在他的腹中,唐的右脚踩断木剑,也等若是狠狠地击在自已的腹部,搅动自已的腑脏,但他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叶苏脸色微白,右手松开剑柄,毫不犹豫地弃剑,单薄的道袍在荒原风中轻舞,一道极其漂渺的天地元气袭来,随风疾退百丈!

    唐如山般的右拳已经握紧,悬在自已腰畔,将要击出却未击出,因为他的身前已经没有了叶苏的身影,击出也只能击空。

    鲜血不停地涌出,唐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疲惫的神情,然后他伸手拔出腹中的半截木剑,缓缓地单膝跪倒,低沉地喘息着。

    荒人第一高手唐,被道门行走叶苏重伤,荒原上这场战争进行到了此刻,似乎终于可以清晰地看到结局。

    战场上的厮杀声渐渐低沉,荒人搏命的突进,最终被南晋骑兵和西陵神殿的护教骑兵挡了下来,而西方万余唐骑的冲锋却是那般的势不可挡。

    就在荒人部落面临灭族之灾前,有低沉整齐的颂经声响起,那些受了重伤无法再作战的荒人战士,随着数名元老一起,开始颂唱一段经文。

    那段经文并不长,但音节非常复杂,明显不是通行的中原文字一荒人用的也是中原文字一而更像是月轮国西陲久古以前的原始文字,荒人战士以及那几名领唱的元老,自已都不知道那段经文,来自传说中的天书明字卷。

    随着经文声音回荡在荒原上,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也开始在战场上生出,这道气息极为悲悯,又静寂异常,仿佛来自战场上的那些血水与扭曲变形或残落数截的尸身,通透地展现着死亡和轮回的意味。

    荒人部落大元老在一名少年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看着战场中央单膝跪地的唐,脸上深刻的皱纹里现出一丝决然的神情。

    大元老也开始颂经,念的是同一段经文,他的声音很沙哑,却又极为宏亮,就像是风一般,寺拂在荒原之上,近乎于呐喊。

    西陵神殿联军中央,站在巨辇楼台里的那道高大身影微微一凝,掌教大人听着荒原上的经声,听着那名荒人元老的呐喊,默然想着,若不是悬空寺那些僧人不听诰令,不肯前来荒原助战,你便是连这搏命的机会都不会有。

    悬空寺的佛宗大德不在,那么便需要有人与荒人大元老以精神搏命,不然若由老人近乎呐喊般的颂经声在战场上继续飘拂,那么无论是中原诸国联军,还是西陵神殿自已的护教骑兵,都将付出极惨烈的代价。

    面对荒人大元老的呐喊颂经,即便巨辇上的高大身影都只能自保,那么谁有资格来搏命?西陵神殿联军里,只有那位老人有资格。

    天谕大神官脸上的皱纹也越来越深,他听着北方远处传来的颂经声,听着那位老人的呐喊声,平静说道:“天谕以幽暗,明之始也。”

    然后他再说道:“天谕以牺牲,善之始也。”

    最后他说道:“天谕以光明,人之始也。”

    说完这三句话,天谕大神官脸上的皱纹,深地仿佛要刻进他的脸颊血肉甚至是骨骼,两道极为浓稠的鲜血,从他的眼角里流出来。

    天谕大神官所在神辇的四周,七名红衣神官面容已然枯稿,黑发骤成白雪,瞬间苍老了数百岁,早已没有了呼吸。

    荒人大元老缓缓闭上眼睛,然后向后倒下。

    搀扶着他的那名荒人少年战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抱着他的遗体悲伤无语,四周的荒人伤员挣扎着站起身来,然后跪倒。

    大元老的精神力非常强大,较诸西陵神殿如今精神力最强大的天偷大神官,依然有极微小的差距,所以最终的结局是他死去。

    这是一场看似简单、实则凶险无比的战争,天谕大神官最终消耗掉了七名红衣神官的寿元,才获得了胜利,而荒人大元老直到死亡也没有利用任何一名荒人。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却不知究竟是谁更加强大。

第五十一章 歌以送箭

    西陵神殿联军方面,南晋皇帝停留在成京,开入荒原的南晋部队由南晋太垩子亲自统领,在先前的血战中,遭受了极惨重的损失,剑阁强者死伤无数,天谕大神官受了重伤。但联军真正的实力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还有很多像大河国墨池苑一样的道门客卿力量沉默待发。

    血色神辇里的裁决大神宫叶红鱼今天还没有出手一—她在前些天的战斗中,杀死了三名荒人战士首领,展现出极恐怖的实力境界—一要知道那些荒人战士首领的实力已经接近武道巅峰的水准。

    西陵神殿掌教的高大身影,一直停留在那座巨大的神辇里,大唐帝国的铁骑在数次冲锋里,也并没有展现出全部的实力。

    而荒人部落元老会死伤殆尽,大元老当场阵亡,第一高手唐身受重伤,十余名强大的战士首领或伤或死此时西陵神殿联军方面还保存着如此强大的实力,还留着这么多的后手,荒人如何能不绝望?

    战场渐歇却歇不多时,神殿联军方面鼓声再起,军队再次集结,准备向北方的荒人部落发起最后一次攻击。

    数万名荒人战士死伤惨重,因为强韧的身体与意志,重伤居多,已经没有战斗的能力,族人们看着荒原战场中垩央单膝跪地的唐,知道灭族的时刻,终于将要到来,千年来的艰辛挣扎与梦想最终都将化为泡影。

    荒原间一片死寂,然后不知是谁领头唱起歌来,悲伤的歌谣在风中飘荡,粗犷的歌声在荒原上回响。

    “天亦凉,地亦凉,苍鹰不敢望北荒。”

    “热海落,热海涨,热海之畔猎雪狼。”

    “雪狼逐,雪狼亡,握刀寻鹿终日忙。”

    “何处生,何处死何处能将白骨葬。”

    “岷山雄,岷山壮,岷山才是真故乡。”

    “踏过茫茫雪,踩破万里霜,终日南望。”

    “踏过茫茫雪,踩破万里霜,不再南望。”

    “我先去,你再来。”

    “我先战,你再来。”

    “我先死你再来。”

    “归途近,归途远,归途踏上。”

    “我已去,你快来。”

    “我已战,你快来。”

    “我已死你快来。”

    “我已死你快来。”

    这是荒人部落流传了千年的故土之歌。历经千年风雪,他们终于离开了极北寒域,离了开热海与雪原,回到了故土,然而迎接他们的不是鲜花与热情,而是冷漠的眼光与血腥的厮杀,以至灭族的悲惨境遇。

    以往荒人唱起这首歌时,会有悲壮的情绪,甚至只是壮而不悲的平静从容,然而今天数万荒人战士或死或伤,坐卧在血泊原野上,声音或嘶或哑,歌声无法整齐,时起时落,显得格外悲怆,直冲天穹。

    忽然有马蹄声响起,然后是车轮声响起,辘辘之声融入荒人的悲歌之中,歌声的节奏没有被打舌卜—此时荒人的歌声已经没有节奏反而被赋予了某种节奏,一种平静稳定显得非常漠然的节奏。

    云层覆盖着原野北方的天空,一辆黑色的马车在云下缓缓驶来。

    荒人看着那辆马车,相互搀扶着艰难站起,无论头发花白的老战士,还是面容青涩的少年战士,无论是断腿重伤的壮年男子,还是浑身是血的妇女,看着那辆黑色马车,神情变得敬畏恐惧,然后出现最后的希望。

    骄傲的双膝落在被血打湿的原野上,黑色马车所经之处,荒人纷纷跪倒,叩首行礼,有些身受重伤的荒人战士,一旦跪下便再也无法起来,就此死去。

    唐单膝跪在荒原战场中垩央,左膝头深深陷入泥中,挤出无数黑色的汁液,不知道是荒桑的乳汁,还是部落同胞的鲜血,他沉默盯着远处那座巨大的神辇,看着楼台里若隐若现的高大身影,缓缓调息着气息。

    荒人面临着灭族之灾,他身为魔宗天下行走和荒人的战斗首领,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至少在死之前,他要让西陵神殿付出一些极沉痛的代价。

    在此时的荒原上,最尊贵的、对中原诸国来说最重要的人,自然便是那座巨大神辇里的西陵神殿掌教大人,那他便是唐生命最终的目标。

    就在此时,他听到身后远处传来的族人歌声有些微乱,然后他听到了马蹄声和车轮声,回头望去,看见了那辆黑色的马车。

    黑色马车的表面覆着一层浅浅的霜,车厢内部覆着一层厚厚的冰,黄铜盆里的符火被寒意冻凝的有若鬼火,随时可能熄灭。

    桑桑体垩内那道阴寒气息早已苏醒,如今终于开始暴发,只是无论她还是宁缺,都不知道她体垩内冥王的烙印,最终会演变成什么物事。

    宁缺的眼睫毛上挂着雪霜,从车窗处透进来的幽暗天光,被这些雪霜折射成七彩的光线,他听着窗外飘来的荒人歌声,说道:“我先去你再来。

    桑桑嗯了一声,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说道:“我先死你再来。”

    宁缺摇头说道:“我先死你再来,或者一起死。

    当看到黑色马车出现在荒原上,西陵神殿联军阵营顿时陷入安静,正在集结的诸**队变得有些混乱,那些境界可怕的强者各自沉默。

    两年前秋天烂柯寺佛光大作开始,整个人间都在追杀那辆黑色马车,包括这些天荒原上惨烈到了极点的战争,都是由那辆黑色马车而起,然而今天这辆黑色马车终于出现在人们的眼前,人们却觉得有些无措。

    没有诈发号施令,巨辇上的高大身影自仰首沉默,西陵神殿联军几乎是下意识里停止了进攻的步伐,等待着最终的军令。

    黑色马车在荒人前方停下。

    咯吱一声轻响,车厢上冰雪微震而剥落。

    车门打开,穿着黑色裘衣的桑桑走了下来。

    她看着南方的西陵神殿联军,向前走了几步,每一步落下时,脚底与荒原地面接触的地方便会被冻结,形成一团冰雪。

    如同走在洁白的雪莲花上。

    暗沉的云遮住了这片荒原大半边天穹,十余只黑色的乌鸦,在桑桑头顶上方的空中不停飞舞盘旋不去,画面异得极为诡异。

    看着这幕画面,南方的西陵神殿联军所有人,心中都生出极为异样的情绪,那是惊恐敬畏厌恶毁灭综合起来的负面情绪。

    血红色的神辇里,叶红鱼以手撑颌,静静看着北方,眉眼间显得有些疲惫,她没有像那些普通军卒一般,被黑色马车和冥王之女震撼到无法言语,情绪复杂,她这时候只是觉得很疑惑:宁缺在哪里?

    忽然间,她的眼睛骤然明亮,如瀑布般的黑发锋锐至极的向后飘起,她毫不犹豫腰身一折,随着狂舞的黑发,像被砍断的树一般重重倒下。

    宁缺不在桑桑的身边,也没有在黑色马车的车厢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悄悄离开马车,借着荒人歌声的掩护,来到荒人战线的最前方,来到那些虔诚敬畏跪倒在地的荒人中间。

    当全世界的目光都被桑桑吸引住的时候,他单膝跪在地面上,右手扳弦,铁弓骤弯,瞄准南方数里外的西陵神殿联军方向,弓弦骤松。

    元十三箭凝结着书院的集体智慧和整个大唐帝国的资源,单以威力论,甚至可以与传说中的那些前代法器相提并论。

    元十三箭可以无视空间,无论飞行距离再远,威力都不会有任何损耗,所以在战斗中,与敌人相隔的距离越远,对宁缺来说越好。

    因为那些敌人很难从他的动作眼神里预知先机,生出警兆。

    因为这些特性,元十三箭是最适合战场偷袭的武器,可以说是无往而不利,唯一的限制,就是宁缺能不能够看到目标,能不能瞄准目标。

    此时两军相隔数里,极为遥远,普通的羽箭和飞剑无法掠过,但宁缺能看清楚对面连绵二十余里的战线上的所有细节,能够瞄准自已想要瞄准的任何人。

    锃锃锃锃锃!

    宁缺单膝跪地,藏身在荒人之中,连续横移,闪电般连射五箭。

    他知道今天留给自已的机会并不多,自已必须把握而且充分地利用这个机会,这也就意味着,他必须在第一次箭袭里,完成足够多的目标。

    第一箭最突然,最难以防范,成功的机会最大,选择的目标,当然是最重要的那个人,对战局最有可能造成根本性变化的那个人。

    这个目标很好选择,就如同唐决定燃烧最后生命也要杀死那人一样,宁缺也是毫不犹豫地选择把第一箭送给西陵神殿掌教。

    一切皆如宁缺所粹,战场相隔甚远,和在烂柯寺、朝阳城里那些元十三箭的战斗不同,没有任何人能够提前预判到他的行为。

    至少在第一声弦响回荡在荒原之上时,没有人知道铁等已经离弦,而元十三箭无视空间与时间,那么按照逻辑,便没有人能够避过。

    哪怕是西陵神殿掌教。

    白色湍流在弦后骤生,尚未完全成形,黝黑的铁箭已经消失,下一刻出现在南方那座巨大的神辇上,出现在万重纱帘后的楼阁里,射中那道高大身影的头颅。

    纱帘万重遮清光。

    铁箭射中那道身影的头颅部位,却仿佛是射中了真正的影子,无声无息的穿掠而过,然后现出铁箭本体,贯穿无数重帘,消失在南方极遥远的天空里。

    那道高大身影微微前倾,向荒原北方望去,似乎没有受到伤害,反而是觉得很有趣,想要看看发箭那人究竟生的什么模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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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