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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六章 雨中的马车,再而三的剑

    冷雨夜,春风亭,朝府外的巷口。

    那位中年胖子站在车厢旁,站在雨中,弯着腰压低声音说道:“朝小树果然是位修行者,看样子境界还不低,现在局面有些棘手……”

    车厢里那人咳嗽了两声,淡然说道:“着什么急?府里不是还有户部请来的两个异乡人?如果连他们都挡不住那个混江湖的家伙,我们再出手也不迟……至于那些江湖人死便死了,这长安城的阴水沟里哪几天不死几个老鼠?”

    数百名长安城悍勇的江湖汉子,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在世外高人眼中如阴水沟老鼠的他们,在这生死关头暴发了极惊人的战斗力和血性。

    然而春风亭老朝是修行者,他们只是普通的江湖人,双方实力上的差距就像是鹰与蚁之间的距离,剑影穿腿而过带起一蓬血花,绕颈而过掉下好大一颗头颅,握斧的汉子断了手指,挥刀的汉子仆倒在雨水之中。再强悍的战斗力在那道时隐时现的剑影面前都不值一提,再强悍的血性在同伴不时倒下后总会绝望的溃解。

    朝小树平静前行,身上青衫早已被雨水打湿,然而就像宁缺每次看到他时那样,谁都不会觉得这位长安黑夜第一人狼狈,他走在春雨里,就像春雨一样自然,身上流露出来的气息就像春雨一样滋润大地,令人无法抵御甚至不想抵御。

    来自长安西城南城的帮众们看着雨中行来的中年男子,仿佛看到一个恶魔正温文尔雅地向自己点头示意,然后举起魔爪轻松将自己捏成碎片,满心震骇的他们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恐惧,不知道是谁发了一声喊,众人终于散去。

    南城蒙老爷西城俊介还有猫叔那些人物已经不知何时悄悄溜走,破旧的春风亭四周除了那些被雨水不停冲涮的尸体,那些重伤呻吟的重伤员,再也看不到一个站立着的人,天地间一片清静——如果忽略那些雨水中的尸体和伤者,忽然掉雨水都无法冲淡的血腥味还有春风亭被撞塌的一角。

    宁缺沉默跟着朝小树身后向前走去。他双手紧握住刀柄,雪亮的刀身横于胸前淋着雨水,从始至终他没有出过一刀,这场单方面的屠杀便就此结束,但他没有放松更没有什么尴尬歉意,因为他知道真正的凶险还没有到来——如果你有机会跟着一位修行者战斗,那么你遇见的敌人就极有机会是一位甚至几位修行者。

    一步两步,朝小树走到自家宅院门前,身畔鞘中无剑,那剑此时不知正在哪方夜雨中穿行,他伸出空着的双手轻推,被雨水打湿的门轴发出一声有些怪异的呻吟,

    院门被推开,数十名穿着深色雨披的唐军精锐端着弓弩相迎,表情坚毅冷漠;雨帘之后的听雨楼木地板上,那名穿着星白长衫的中年男子眉头微蹙,身旁鞘中短剑低鸣;戴着笠帽的苦行僧缓缓抬起头来,手中念珠微微一僵;远处巷口那两辆马车依旧安静,其中一个车厢里咳嗽的声音不知去了何处。

    安静还是安静,轻微的风声在树叶与梁柱间轻绕,淅沥的雨声在庭院和小池间轻响,彼此看着彼此,没有任何人选择抢先动手。

    沉默也许很长,也许很短,朝小树的目光越过那群持弩的军士,落在楼间的苦行僧与剑客身上,淡然说道:“这是我的家,请你们出去。”

    “没有人会出去。”身着星白长衫的剑客平静回答道。

    朝小树看着此人身旁轻振欲鸣的那把短剑,若有所思,忽然开口问道:“前些天那场雨里,就是你杀了我那位小兄弟?”

    长衫剑客身体微微前倾,示意自己正是那人。

    朝小树唇角微微翘起,看着他说道:“那你今天会第一个死。”

    雨一直在下,顺着听雨楼顶的瓦片屋檐流淌而下,变成水帘,那位苦行僧身前的铜钵一直承着雨水,渐蓄渐多,就在这一刻终于溢了出来。

    朝小树出手。

    他抬起右臂,隔着重重雨帘,隔着那些持弩严阵以待的唐军精锐,遥遥指向听雨楼里那名长衫剑客。

    随着一指点出,雨夜里骤然响起一道凄厉的鸣啸,那把始终隐藏在夜色春雨间的薄剑终于显现出了踪迹,自听雨楼上闪电般破空而至!

    长衫剑客眼瞳剧缩,悬在身旁的右手中指一扣一弹,身旁那柄已经跃跃欲出的短剑一声清呤震鞘而出,化作一道清光护在自己身前。

    朝小树说了今天第一个要死的人就是他,朝小树隔雨帘一指指的也是他,然而朝小树第一剑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他身旁那名苦行僧!

    那位苦行僧虽然始终沉默,但却一直警惕注视着周遭的动静,上空天地元气稍有波动,他便知道朝小树已然动手。虽然他不知道自己是这一剑的目标,然而佛宗弟子的本能让他枯掌重重一拍身旁木板,木板缝隙间烟尘一震,木阶前那只铜钵仿佛被人踢了一脚,猛地弹了起来,在空中荡出无数水花。

    灰淡的剑影破空而至,穿透那片晶莹透明如琉璃的水花,却被铜钵挡个正着,锋利高速的薄剑与笨拙厚实的铜钵狠狠相撞,发出一声令人耳膜欲裂的脆响!

    苦行僧侣露在笠帽外的脸有些微黑,在这一瞬间变得极为苍白,明显吃了些亏,而就此时,长衫剑客双眉一挑,见机奇快地手腕一翻,中食二指并为剑决指向站在府门处的朝小树,在他身周刚飞舞半圈的短剑去势陡转,化为一道青光直刺朝小树的面门,此时朝小树的飞剑正与苦行僧的铜钵相撞,又如何护得住自身?

    紧握长刀柄沉默站在朝小树身后的宁缺动了,他身体快速向左闪去,就在将要闪出朝小树身体时,却强行收住了脚步,他不是畏惧那名长衫剑客的手段,不是害怕那道青光短剑,而是发现现在依然不需要自己出手。

    因为朝小树的飞剑在与苦行僧铜钵相撞后,虽未能破钵而出,却也未颓然堕地,而是借着那道猛烈的撞击力量,单薄青钢剑上那些不知意味的缝隙线条,在那一瞬间骤然放大脱离,极为奇妙地在空中化作了五片极薄的剑片疾飞而射!

    无中能生有,一而再,再而三,再三便是五。

    朝小树一剑化五。

    ……

第五十七章 两个人的战斗

    朝小树一剑化五。

    三枚剑片嗤嗤作响绕过铜钵的方位,射向苦行僧的身体,其余两枚剑片没有回援己身,而是根本无视长衫剑客的青光短剑,犀利一掠斜斜刺向他的面门!

    纵是修行者的战争,这青衫中年男子依然在其间贯注着长安江湖的凛厉狠辣意味:你若杀我你便要死,我在长安江湖夜色里修行多年,我不惧生死之别,你在名山大川师门庇护之下修行多年,怕不怕死?

    长衫剑客怕死,面色微白的他并指剑决一散一勾,把刚飞出半箭之地的青光短剑强行召回,在最危险的那一瞬间,击飞了两枚袭向自己眼睛的剑片,就这一个动作便让他的右手微微颤抖起来,白皙的手背上青筋隐现。

    旁边那位苦行僧神情凝重看着袭向自己身体的三枚剑片,已经来不及召回笨重的铜钵护体,只见他拙喝了一个意味含糊的字眼,左手虎口间搭着的那串念珠飘浮而起,围绕着他的身体呼啸旋转,只见一片火花四溅,瞬间内竟是不知道与那三枚踪迹诡异的剑片发生了多少次碰撞!

    剑影破空而至,铜钵荡水而起,青光短剑直刺府门,灰淡剑影化作五枚剑片,青光短剑闪电遁回,念珠悬浮护住,每一个环节都蕴藏着极可怕的凶险,只要有一处处理不当,这三位强者便会有人溅血而亡。

    强者的世界里时间尺度本就不一样,这看似繁复凶险漫长的过程,在真实的世界里只是极短的一瞬间,其时那只铜钵泼出的水还在空中化成片片琉璃未曾落下,满院的雨水还在缓慢地编织着雨帘,而那些持弩的唐军精锐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突!突!突突!

    唐军精锐们用尽可能短的时间做出了反应,迅速抠下扳机,数十枝箭矢携着强劲的破风声射向府门,此时那五枚剑片正在听雨楼内与那两位修行者相斗,朝小树全无自保的能力,眼看着只能被那些弩箭射成刺猬。

    而就在此刻,在弩箭快要抵达朝小树身前时,一片雪亮的刀光耀亮了庭院,将层层雨帘照的清晰无比,将那些密密麻麻的弩箭全部卷了进去!

    靴底踏在朝府正门的水洼里,仿佛钉子般锲进地面,紧握长刀柄的双手像钢铁般坚定,宁缺不知何时绕到了朝小树身前,手腕与小臂上的肌肉以难以想像的速度绷紧放松,带动那把雪亮朴刀绕着手腕快速转动起来,化作一片银色圆盾,把他脸上那张黑色旧口罩照亮,把那些密集弩箭震飞。

    当当一片清脆碎响声在二人身前暴起,十几枝弩箭被坚硬的刀面强行震飞,高速斜向乱射,扎在朝府正门的木门匾额之上,紧接着发出一阵笃笃闷响。

    数十枝弩箭骤如急雨,纵使宁缺刀法再好,也无法完全阻挡,然而他此时瞳孔微缩,眼神锐利至极,就像是草原天空上飞翔着的鹰,将身前的一切细节都看的清清楚楚,他的心神也如鹰一般冷静,凭感觉捕捉着弩箭的射击角度,只对那些能够伤害到自己和朝小树的弩箭挥刀,而对边缘方位的那些箭枝毫不理会。

    在这一瞬间,这些年经历过无数场生死搏斗的少年,完美地展现出被那些大恐怖打磨出来的危险触觉和判断能力,那些看似极其凶险的弩箭擦过他的耳垂,穿透他衣衫下摆狠狠扎进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缝隙,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进击!”一名唐军精锐首领厉声喝道。

    随着这声命令,发射完一轮弩箭的唐军精锐们分成两组,一组迅速拉簧上箭,另有十余名士兵拔出腰间钢刀沉默着向朝府正门处冲来。

    蹬!蹬!蹬!蹬!一名唐军高手双脚连蹬湿漉的地面,仿佛紧随着最后那轮弩箭冲了过来,距离府门尚有一段距离,只听得他暴吼一声,双手持刀高高跃起,以不可抵挡之势,向宁缺的头顶劈下。

    露在黑色口罩外的那双眼睛眼帘微垂,宁缺看着身前的雨地,似乎没有看见马上便要临头的这凶蛮一刀,只见他手腕一翻,刀锋化作一道白光,精确无比斩掉最后两枝弩箭,然后……刀光忽敛,消失不见。

    雨夜漆黑深沉,楼内隐有灯光,刀起时锋面映光大动便成光面,若要刀光消敛无踪,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把刀现在处于静止状态。

    他手中那把样式普通的朴刀,这时候静止在那名唐军高手的脖子里,朴刀深深楔进那人颈间大概一半的距离。

    刀锋破开皮肤骨肉紧紧夹住,血水从那道极细微的锋间涌出,然后迅速被越来越大的夜雨冲洗干静,宁缺左手正握刀柄最下端,右手在刀柄前方反握,微微低头看着一滴雨在青石板上溅起朵浊花,保持着沉膝转腰的姿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但它不会真的停止。宁缺闪电般一拉左臂,刀锋在那名唐军高手的脖颈上带出一道令人牙酸的声音,那是金属与强壮颈骨磨擦的声音。就在这名唐军高手瞪着死不瞑目双眼倒下的过程中,宁缺左手紧握刀柄向前一推,刀锋携着雨水猛然跃起,刺入第二个敌人的咽喉。

    双手相错交握朴刀长柄,脚步如草间灵豹在极小的范围内跳跃趋避,宁缺一记错手平斩,砍翻左侧袭来的敌人,紧接着身形一转骤然发力,刀锋砍破雨帘,砍断自夜色中递来的刀身,砍掉第四名敌人半片肩膀。

    甫一照面,四名唐军精锐便死在他的刀下,血水从残破身躯上四处喷洒,竟仿佛比雨水还要更加密集,宁缺做到了自己的承诺,没有让一个人一枝弩箭伤害到朝小树的身体,至于那些越来越磅礴的雨水,不是他关心的事情。

    三名修行者正在以天地元气为舞台做着生死之际的战斗,那些唐军精锐本以为自己捕捉到了最好的出手机会,然而他们没有想到,那个沉默站在朝小树身后的少年,竟是如此生猛的角色,大概是被宁缺犀利诡异的刀法所震慑,唐军精锐们眼中的那幅黑色口罩竟变得有些可怕,前冲的脚步下意识放缓了些。

    宁缺双手握刀,被雨水打湿的黑色口罩缓缓起伏,眉头皱了起来。

    大唐军队是世间纪律最严明,战斗力最强大的军队,今夜出现在朝府中的这些军人则是大唐军队中的精锐,像这样的军中精锐,无论遇到再强大恐怖的敌人,只要上级没有下达撤退命令,那么他们便一定不会撤退,只要没有军令,就算面前是万丈深渊,他们也会勇敢地冲过去,绝对不会畏怯地放慢脚步。

    嗖嗖嗖三道极细微的机簧声响起,暴雨哗哗落下,击打在听雨楼的楼顶上,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雷鸣般的声响,成功地将这三道细微的声音掩盖。

    但宁缺一直没有放松,他盯着那些看似畏怯不敌的唐军精锐,双手紧握着刀柄,专心凝听着雨夜里的任何声音,所以他在第一时间内捕捉到那三声极细微的机簧声,同时在第一时间内做出了自己的判断:神侯弩!

    神侯弩是唐军单兵携带的最恐怖武器,内藏弩匣,能一次性发射十枝弩箭,更可怕的是,神侯弩的机簧经过特别设计,发射出来的弩箭速度奇快。这种武器曾经在大唐帝国征战天下的历史中创造无数辉煌,只可惜由于制造神侯弩所需的特种钢材越来越少,所以才会逐渐退出唐军标准配备,没想到今夜居然会出现。

    埋伏在朝府里的唐军精锐一开始没有动用神侯弩,是因为他们没有信心能够用神侯弩击毙处于完好状态下的朝小树,而那名戴黑色口罩的少年,不值得使用神侯弩去应付。他们本想用普通弩箭配合苦行僧和长衫剑客逐步消耗朝小树的实力,最后才用神侯弩发动致命一击,然而眼下的局面由不得他们这么做——因为不动用神侯弩,他们连那个戴黑口罩的少年都无法杀死,更何况朝小树。

    一颗黄豆大小的雨珠从黑色口罩的上沿落到下沿,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宁缺想明白了这么多事情,而同时他的左手早已悄然无声离开细长的刀柄,伸到了自己的身后,指尖快要触及被粗布包裹住的那把大黑伞。

    他不是那些强大的修行者,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虽然无数场血腥的厮杀战斗让他变得有些不普通,但他终究没有信心就靠手中这把朴刀去应付神侯弩。

    就在这时,雨中的朝府再次响起一连串细微而又清脆的声音,这些声音比雨珠坠落琴弦的声音更清脆,比最玄妙的琴师拔动的野蜂飞舞还要迅疾。

    丁丁丁丁……丁丁丁……丁丁……丁!

    五道极黯淡的剑影不知何时悄无声息自听雨楼间归来,在庭间像野蜂般高速穿梭飞舞,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网,仿佛有灵性一般准确地捕捉到神侯弩每一枝弩箭的射击轨迹,把那十根弩箭尽数拦截,然后一一击飞!

    朝小树站在雨中,略有些苍白的脸上除了平静没有任何情绪,只见他悬在袖外的右手缓缓张开,那五枚剑片嗖嗖作响飞回身前,笼在四周啸鸣高速飞舞,二人身周的雨水被剑片所挟气息割出一道道口子,显出道道白线。

第五十八章 风雨夜色皆能进

    五枚剑片在雨夜里高速飞行,发出时而低沉时而尖锐的鸣啸,像是某种诡异的乐器,各自占据着朝小树宁缺身旁一处空间,然后不停轮换方位,五道流光前后相联,把把雨水拍打的青枝和积水的青石板间的庭院空间全部织满。

    在雨水中时隐时现的剑片流畅飘逸而飞,时而擦着地板低掠而过,溅起一蓬雨水,时而在墙上割出道道深刻的剑痕,时而飞过那四名被宁缺砍倒的军士身体,在他们身上再添几道血痕,还未死透的军士被剑片割过时便会一阵抽搐。

    朝小树和宁缺二人就站在五枚剑片织成的这片无形剑网之中,织成这道网的每一根线条都代表着锋不可阻,代表着死亡,无论是坚硬的青石板,被雨水打湿的墙壁还是地上躺着的唐军尸体,都无法让那些线条缓慢一分,温柔一分。

    风能进雨能进夜色能进,人不能进。

    没有人敢踏进这道占据方圆三丈范围的无形大网,即便是最勇敢的唐军精锐,也不会明知走进去就是死亡还要强行踏入,至于听雨楼间的苦行僧和长衫剑客,这时候正面色苍白的急于调息,铜钵念珠及碧光短剑安静地悬浮在他们身周。

    来自南晋的长衫剑客一脸震骇看着雨中的朝小树,苦涩说道:“想不到长安城一个帮派头子……都是位洞玄上品的大剑师,甚至……只差一步就能踏进知命境界,莫非这就是大唐帝国的实力和底蕴?然则,你应该很清楚,杀你是你们大唐贵人的想法,你赢不了的,贵人们说了,只要你肯降就会饶你不死。”

    朝小树抬起左手,摘下湿透衣襟上不知何时落下的一片青叶,然后抬起头望向长衫剑客平静说道:“你杀了我兄弟,那么不管你降不降,你都必须死。”

    长衫剑客沉默无言。

    那名戴着笠帽的苦行僧看着朝小树身旁的宁缺,看着他脸上的黑色口罩,看着他那熟悉但细微处有些怪异的发髻,皱眉问道:“少年,你是月轮国人?”

    宁缺沉默回望着这名苦行僧,没有做任何回应,只是黑色口罩上的眉头微微蹙起。

    朝小树望向庭院那头的唐军精锐们,目光渐趋寒冷,沉声说道:“一个是南晋的大剑师,一个是月轮国的苦行僧,而你们……是我大唐军人,为了那些所谓权贵的乱命,居然和异国人勾结,实在是令人不耻。”

    那名唐军首领微微低头,似乎是不想被磅礴的雨水迷了眼,又像是有些羞愧,无法正视朝小树冷冽而逼人的目光。

    但凡有修行强者参与的战斗,那么整个战斗必然是由修行者控制,宁缺和那群唐军精锐这样的普通人只能从旁协助支援,并不能左右战斗的进程。修行者在战斗中精神体力以及最重要的念力损耗极其迅速,在无法一击制敌的时候,他们往往会选择暂时退避进行调息,而先前那刻,唐军使用了神侯弩,朝小树担心宁缺无法应对,冒险召回剑片,于是才有了此时雨夜里的简单对话。

    “让这件事情结束。”

    朝小树平静说出这句话,然后抬起右臂指向听雨楼的方向,他的实力境界在月轮国苦行僧和南晋剑客之上,所以他有实力有资格选择何时开战。

    就是此时。

    在庭院间高速穿梭飞舞的五枚剑片,仿佛听到了一声清晰的命令,运行轨迹陡然一转,鸣啸骤然变得更加尖利,嗤嗤破开雨夜,刺向听雨楼!

    苦行僧面色骤然一紧,双目圆瞪,双手在膝间快速变幻着手印,悬浮在身前的铜钵嗡鸣飞起迎敌,那串铁木念珠也随之飞起,绕着他的身体高速旋转。

    南晋剑客闷哼一声,脸色苍白如雪,嘴唇却是鲜艳如血,念力透过气海雪山诸窍进入听雨楼内外的天地之息里,控制那柄碧光短剑闪电般飞起。

    “不对!”

    苦行僧眼瞳猛地紧缩。那些灰淡的剑影在磅礴春雨的遮掩下隐约似有若无,直到啸鸣飞抵听雨楼时,他才看清楚只有四枚,而不是五枚!

    最后那枚剑片去了何处?

    苦行僧正想提醒身旁的南晋剑客,然而却已经晚了。

    一道极微弱的剑影悄无声息地绕过听雨楼檐梁,避开楼中二人的感知,顺着木柱滑下,然后在半人高的位置骤然加速,如热刀入雪般穿透极粗的木柱,下一刻便出现在南晋剑客的脑后!

    南晋剑客感应到脑后的那抹寒意,心中生出极大恐惧,悬在袖外的双手一阵狂招,空中那抹碧光短剑陡然一顿,却已经无法救主。

    噗的一声轻微闷响,那抹剑片刺进他的后脑,然后戳破他的喉骨,挂着血水肉丝,像只噬血的怪虫般歪歪扭扭地飞了出来!

    南晋剑客瞪着眼睛,看着雨中的朝小树,捂着喷血的咽喉重重向后仰去,直到死的这刻,他才最终确认,对手的回复速度果然远远超过了自己。

    主人已死,失去念力控制的碧光短剑颓然堕入雨水之中,弹动两下便静止不动。先前那刻正与碧光短剑缠斗的两枚剑片厉啸一声,和另外三枚剑片合在一处,高速向苦行僧身体袭去,只是五粒极黯淡的小点,却像是场狂暴的风雨!

    雨空之中,五枚锋利的剑片与坚硬拙重的铜钵不停撞击,与高速舞动的铁木念珠不停撞击,清脆刺耳与铿锵嗡鸣的声音交错响起,仿佛没有间断,苦行僧身周一片如蒲公英般的金光小花,不时绽开不时被凉风吹散。

    刹那间,苦行僧那身旧僧袍上便多了无数道口子,佛宗苦修不像一般修行者那样习惯穿软甲护体,鲜血从那些口子里不停渗出,把他变成了一个浑身浴血的血人。

    朝小树静静看着听雨楼内,悬在袖外的双手没有任何动作,但那楼内的五枚剑片就像他五根无形的手指,不时点弄弹拔着杀人的弦律。

    被雨水冲洗的脸比先前白了一分,朝小树眉头微微一挑,发现苦行僧意志坚定超出了自己的预计,只见他潇洒一掀青衫前襟,竟是浑然不顾身周弩雨,不顾那些正厉喝着冲向自己的唐军精锐,就这般在磅礴大雨间坐了下来。

    他在自家府门槛旁,盯着自家楼内的敌人,剑眉渐敛渐平,袖外右手修长五指却是骤然一紧,随着这个动作,楼内那五枚鬼神莫测的剑片厉啸而聚,重新凝为一剑,无任何花俏就这般直直刺向着那只铜钵!

    就在此时,另一面围墙外被瓢泼大雨洗至幽静无人的街口,两辆马车中的一辆终于缓缓动了起来,驶向朝府的大门,蹄声车轮声被风雨掩盖的无迹无痕。

第五十九章 长安乱

    五枚剑片归于沛然一剑,朝府庭院内的雨丝莫名多了份焦灼,仿佛夜空里多了一轮无形的太阳,听雨楼近处的雨水竟是开始高速变成白雾。

    看似是沛然一剑,实际上是蕴着人间锋利极致意的无数剑,朝小树强大的精神随着他的目光落在听雨楼内,让那把薄薄的青钢剑高速刺向铜钵,然后闪电缩回,然后以更快的速度再次刺下,在刹那间竟是连刺数百剑!

    比啄木鸟啄树要快无数倍的剑击,极其恐怖地落在铜钵正中央的位置,发出笃笃笃笃的声音,由于剑刺频率太高,声音与声音之间根本听不到任何间断,于是庭院里的人们只能听到一声拉长了的闷击声!

    “他也不行了!近身杀死他!”

    唐军首领看着盘膝坐在雨中的朝小树,注意到他脸色越来越白,厉声喝道,此时这些军士们已经不再需要什么纪律荣耀来支撑自己的行动,他们清楚自己必须马上杀死朝小树,不然若等那把薄剑破开铜钵,杀死那名月轮国的苦行僧,他们便再也没有杀死对方的机会,更准确地说是他们都会死。

    密集的弩雨再次射出,十几条剽悍的身影再次袭来,这一次唐军精锐们显得更加坚绝更加强悍,因为这是被绝望逼出来的坚绝和强悍。

    可他们还是没能靠近朝小树的身体,杀死这位境界可怕的大剑师,因为朝小树的身前一直站着一名少年。

    宁缺在积雨的青石板上不停移动,并不灵动而显得格外沉重,每一次靴底踏下便要溅起一蓬水花,而每蓬水花溅起时,他的刀锋便会收割一名唐军精锐的士兵。

    朝小树盘膝坐在暴雨间,便等于是把自己的性命完全托付给了他,所以他始终守在朝小树的身前身后,把自己和手中那把朴刀变成先前那道死亡的网。

    右肘一挫,刀锋下沉割断一名唐军的膝盖,宁缺不及拔刀,左脚一抬像块飞石般弹了出去,狠狠踹中另一名唐军的阴部,紧接着错握细长刀柄的双手一转,刀锋由下向上挑起,破开第三名唐军的腹部。又有人影悍勇扑来,半蹲在地面的他腰部一拧,单手执刀借势狠狠一划,刀光绽现,不知砍断了几根小腿。

    黑色口罩早已被雨水打湿,透出的呼吸带着一股湿意,露在口罩外的眉眼却平静一如往常,甚至显得有些麻木,他的动作极其简单,但杀伤效果却异常惊人,在他身前刀下,那些悍勇的唐军精锐就像是一根根木头,不停被砍倒踹翻。

    无论弩雨多密,刀光多寒,他始终站在朝小树身前,一步不退!纵使肩头被弩箭划伤,纵使腿侧被刀锋划破,他半步不退!

    听雨楼内传来一声极为难听的巨响,就像是一口铁锅被人用砖头砸破,苦行僧身前的铜钵终于在那沛然万剑之下崩裂而碎!

    苦行僧头顶的笠帽随着铜钵破裂同时裂开,黝黑的脸上闪过一丝绝然之色,手印再次变幻,一直守护在他身躯四周的念珠停止了旋转,骤然变成一条黑色的蛟蛇,嗖嗖作响缠上正要刺向自己面门的那把单薄青钢剑,让剑势为之一顿。

    朝小树沉默看着楼内,露在袖外的右手自身旁积水里划过,掬起一捧雨水洒向身前,听雨楼内那柄单薄青钢剑随着他的这个动作,陡然开始嗡鸣振动,如将要破云的真龙,强硬地不停向前突进!

    黄豆大小的雨珠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啪啪的轻响,被风刮断的新枝发出啪啪的轻响,听雨楼内也发出了啪啪的轻响,那把困住青钢剑的铁木念珠四处迸散!

    苦行僧苦笑着闭上了双眼,青钢剑鸣啸着穿过楼内空中那一百多粒铁木念珠,深深刺进他黝黑的眉心,鲜血缓慢渗出,苦涩的笑容就此定格。

    朝府正门处,宁缺看着不远处的敌人们,缓慢把朴刀从一名唐军士兵胸口里拔出。

    嗒嗒嗒嗒,迸散的念珠撞到梁柱上墙壁上,然后落到木地板上。

    还活着的唐军精锐们,看着盘膝坐在暴雨里微笑的中年男子,看着持刀站在暴雨中沉默的蒙面少年,心中满是绝望的情绪。

    巷子里传来了马车的声音。

    朝小树的眉头缓缓挑起。

    ……

    ……

    长安南城,蒙老爷手中最挣钱的勾星赌坊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被砸烂的赌具扔的满街都是,平日里代表银钱的筹码被浸泡在污臭的雨水里,没有人敢去拣,道路旁,有女眷孩子围着十几名被打断腿的赌坊管事护卫哭喊不停,却没有一个人敢用言语去咒骂那些该死的行凶者,甚至连怨恨的表情都不敢有。

    四十几名青衣青裤青靴的春风亭帮众冷漠站在四周,他们在维持秩序,同时也是向南城所有人宣告自己的进驻,人群最前方,齐老四从下属手中接过一方青色手帕,擦掉嘴角的鲜血,脸上没有任何得意骄傲神情,反而显得有些焦虑不安,因为他知道虽然鱼龙帮今夜趁势侵占了大量地盘,但大哥此刻却在春风亭横街独自面对那些强大敌人的埋伏,他的身旁没有任何人。

    同样的故事相似的画面,今夜在长安城各片坊市之中不停发生,猫叔控制下的典当行与妓院被一群剽悍的青衣汉子砸烂,另一群青衣汉子控制住俊介养的三个外室,然后直接把那三间奢华的小院推平。

    凉瑟的春雨一直在淅淅沥沥的下着,而且有渐大的征兆,今夜长安地下世界各大势力借着官府这张虎皮,全部涌进了东城,对领袖长安江湖多年的春风亭老朝发起了进攻,而谁也没有想到,那位黑夜传奇人物竟是用自己为饵,趁着南城西城势力抽调一空的时机,派出帮中全部兄弟控制住了全局。

    今夜之后,只要春风亭老朝还活着,那么他和他的兄弟们便可以把夜色中的长安城全部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但是……今夜的朝小树只有孤身一人,随他浴血多年的那些兄弟们都不在,他能活下来吗?

    ……

    ……

    长安北城,戒备森严的羽林军驻地,羽林军偏将曹宁看着身前两名被反缚双手的校尉冷笑道:“常思威?我是不是应该称呼你为常三?费经纬,我是不是应该称呼你为费六?真没想到我羽林军中竟然会藏着鱼龙帮的两位当家。”

    常思威是名性情温和的中年人,他望着直属上司微微一笑说道:“您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军营里挣外手钱的人很多,据我所知将军您在蒙老爷和猫叔那边好像都有些干股。”

    费经纬保持着沉默,只是冷冷盯着曹宁的脸,仿佛要把这张老脸盯出花来。

    曹宁端起茶碗喝了两口,说道:“现在说这些事情有何意义?只不过是争些言语上的功夫,你们两个只是小小的校尉,若不是看在春风亭的面子上,我何至于要和你们说这些废话?不过你们也莫要以为靠着春风亭撑腰,就能在本将面前摆谱,本将只需要一纸命令,你们便不能出营,只要你们敢出营,本将就能不请钦命直接斩了你,而你们不能出营,春风亭今夜必死。”

    “春风亭死定了。”他缓缓入下茶碗,淡然说道:“所以你们就没用了。”

    常思威微笑说道:“这世间很多人都死了,我大哥也不会死。”

    “这世间从来就没有杀不死的人。”曹宁盯着他的脸寒声说道:“我大唐如此多的贵人想赏春风亭脸,他偏不要,我倒要看看,这么多贵人要他死,他区区一个长安江湖人物还能怎么翻盘!”

    话音落处,门帘被掀开,微寒的夜风裹着几粒雨滴飘了进来,曹宁微微一怔,正欲发怒训斥,忽然间表情一僵,下意识里站起拱手行礼道:“林公公……这么夜了,您怎么会过来?您……您这是?”

    身材矮胖的林公公满脸笑容看着他,说道:“没什么别的事情,就是宫禁门那儿听说今儿夜里羽林军提高了警戒等级,我过来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然后林公公转身望向被反缚双手的两名校尉,皱眉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

    ……

    骁骑营营地里火把照耀马场,纵是连绵雨水都无法浇熄,骁骑营副统领楚仁愤怒盯着对面马上那名国字脸汉子,咆哮道:“刘思你这个混帐东西!封营是军部发出来的军令!你胆敢闯营,我就敢砍了你的脑袋!”

    国字脸汉子身材极为魁梧高大,即便坐在骏马之上,仿佛双脚也快要垂到地面,听着副统领的训斥,他脸上依旧毫无表情,右手缓缓抚摩鞍畔的铁枪,目光穿透夜雨望向长安东城某处叫春风亭的地方。

    他叫刘思,鱼龙帮排行第五,当年春风亭老朝靠着一把剑硬生生在长安城里打下一片江湖时,正是此人寸步不离站在朝小树身畔,而今夜他无法站在大哥身旁替他挡箭,只有默默希望大哥看中的那个小子能把事情办好。

    刘思回首望向营门口的楚仁副统领,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军卒,面无表情说道:“统领大人,卑职不敢违抗军令闯营,但自十年前被你亲手撕掉晋级命令后,我一直很想和你战上一场,不知道你敢还是不敢。”

    ……

    ……

    皇宫某处偏僻安静的房间内,响起一道带着浓郁河北道口音的声音:“老陈啊,你可是侍卫处的老人了。虽然早年间你就已经去职,但你当过一天大内侍卫,那一辈子就是大内侍卫,你是皇上的脸面,哪里应该参合这种江湖是非?我知道你和老朝交情好,但今夜这事儿你应该很清楚是那位爷亲自做的计划,谁敢去拦?”

    ……

    ……

    雨中那辆马车缓缓停止,距离春风亭朝宅只有十丈的距离。

    ……

    ……

第六十章 奔跑射箭的少年

    不远不近正是十丈距离,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个数字没有任何意义,对于洞玄境界的修行者而言,这个距离却代表着危险甚至是死亡,因为无论是剑师符师还是念师,只要他们踏入了洞玄的境界,那么他们便可以对十丈内的任意目标进行攻击。

    磅礴的春雨哗哗落在那辆马车上,落在辕上那名魁梧车夫的身上,车帘偶尔被风掀起,只能看见古朴长衫一角,却看不清楚里面的人——古朴长衫的主人是位面容古朴的老人,花眉愁苦下坠,脸上皱纹丛生,就像是黄连的老根一般涩且凄苦。

    他叫萧苦雨,大唐帝**方奉养的强者,早在二十年前便已经进入洞玄境界,数日前因为今夜的清洗计划,被军部从南方阳关秘密召回京中。

    马车外凄风苦雨,车厢内的萧苦雨却似一无所觉,搁在膝上的枯瘦双手微微颤抖,拇指在食指中指的四道横纹上不停掐动,就像是枯干的树枝不停点着干涸的黄土地。他双眼闭着,脸前是厚厚的车帘,但只需要轻轻掐指,便能准确地看到朝宅正门处的画面,望向盘膝坐在暴雨中的朝小树。

    春风亭横街上方的雨丝受到某种无形力量的扰动,开始变得招摇倾斜,数道没有人能够看到甚至无法察觉的波动,开始在天地元气之中凝聚。

    坐在暴雨中的朝小树嘴唇微抿,今夜战至此时,中年男子微白的俊朗眉眼第一次出现了凝重肃然的神情,对于那辆神秘马车里的念师,他必须凝聚全部的精神去应付,所以他眼帘微垂,再不看身前那十几名绝望的唐军精锐,露在袖外的右手呼啸重击在身旁的积水之中,裹着泥色的雨水哗哗溅起。

    随着手掌重重击打在雨水中,听雨楼内,那柄深深刺进苦行僧眉心的单薄青钢剑嗤的一声高速退回,在雨空里闪电般转身,凄厉啸鸣着,以从未展现出的速度化为一道流光,瞬间飞越院墙,刺向那辆雨中的马车。

    安静的雨中马车内响起一个极淡然的字:“咄。”

    如流虹般的青钢剑,仿佛被这个字里挟着的力量所击中,又像是被雨空里丝丝缕缕无形的元气波动所束缚,刚刚飞越院墙便骤然一顿,然后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凄然斜飞撞到了街巷对面的墙壁上,随雨水堕地!

    雨中马车里的那声咄,仿佛已经能够超脱空间与时间的范畴,起于十丈之外,却同时在朝小树的耳膜里气海里雷霆般响起。

    咚!咚!咚!咚!

    朝小树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握住,开始剧烈地跳动,像战鼓般不停捶打,瞬间失去了对飞剑的控制,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做出任何应对,下一刻,这面战鼓便会被沉重的鼓捶击裂,自己的心脏便会被马车里的那人捏碎。

    那辆雨中马车里的人,究竟是他们从何处找来的大念师?

    朝小树薄唇紧抿,右手闪电般抬起,在自己的胸口上连拍三掌,啪啪雨水震出青衫,他强行封住自己的气海,身体却已经借着先前击地那一掌斜斜飘离地面,飘出自家宅院大门,飘到了被雨水笼罩的街巷上。

    双掌重重踩在地面,朝小树感受着空气中无所不在元气波动,感受着那数道阴寒气线在身体四周织成的网,深吸一口气,抬步向前走去。

    他向那辆雨中的马车走去,脸色越来越苍白,而那双眸子却是越来越明亮,平日里的平静从容早已被冷漠坚毅代替——纵使每走一步,巷中的元气波动便会对他的身体精神造成极大的伤害,纵使再走一步,车厢中那位厉害大念师对他的气海刺击便会更锋利一分,但他依然坚持向前走,因为他必须靠近那辆马车。

    就在朝小树胸内心脏开始剧烈跳动的那一刻,宁缺便感觉到了异样,在哗啦雨声中,他听到了那若战鼓般的响动,他知道那可怕的声音来自朝小树体内,以念力控制天地间的元气直接攻击敌人体内的腑脏!

    这种手段看上去是那般的神奇而无法抵御,站在雨中的他,身体开始变得僵硬,握着刀柄的手骤然觉得非常寒冷,他知道真正可怕的敌人终于出现了。

    朝小树向雨中的那辆马车走去,没有对宁缺做任何交代,因为他的精神完全投放在与车中敌人的对抗上,他没有时间精神去告诉宁缺应该怎么做。

    宁缺看过吕清臣老人的出手,他知道念师是怎样恐怖可怕的存在,所以他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必须将心中的恐惧全部压下去,他很清楚再强大的念师,相对更加脆弱的身体都是他们的致命弱点,想要让朝小树活着,想要让自己活着,那么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伤害到车厢里那人的身体,打断对方的冥想。

    朝宅正门与那辆马车之间隔着重重雨帘,隔着十丈的距离,大念师可以操控天地元气无视这段距离,无视任何时间空间的限制,直接攻击敌人,而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应该选择怎样的手段去打断对方的冥想?

    右脚重重蹬在青石板上,脚掌四周绽起一圈微浑的积水,凭借着巨大的反震力,宁缺的身体像被狂风卷起的落叶,嗖的一声横掠出朝宅正门,跃至半空。

    人尚在半空之中,锃的一声,他右手握着的朴刀准确插回身后的刀鞘,然后握住箭筒里的羽箭,左肘一翻,黄杨硬木弓在雨中绕了个圈出现在身前。

    他飘掠在雨中,猛地拉开黄杨硬木弓,筋索崩紧再放,弦上四枚羽箭齐射!

    四枝羽箭闪电般射向雨中的马车!

    宁缺的双脚踩进水泊,身体重新落在地面时,那四枝羽箭已经越过了朝小树的身畔,可以想像他的反应速度和出箭速度是怎样的惊人!

    既然要求的是速度,那么便没有道理停顿,只见宁缺双脚再踏街上积着的雨水,身体像豹子般前倾,向着那辆马车狂奔,手中的黄杨硬木弓平端在身前再次张开,弓弦嗡嗡作响,羽箭如电再次射出!

    他在雨夜中奔跑,他在奔跑中射箭。

第六十一章 从天而降的亿万滴雨

    转瞬之间,朝宅正门与雨中马车之间的空气里多出了十四枝闪电般的羽箭,这些羽箭越过朝小树的身畔,刺破密集的雨滴,极诡异地避开马车辕上那名魁梧的车夫拦截,然后在那道车帘上留了十四道空洞,嗖嗖射了进去。

    车厢内的萧苦雨皱着眉头,本就极为愁苦的苍老容颜此时显得更加枯槁,盯着眼前的空间,体内仿佛无穷无尽的念力充斥着车厢,竟隐隐然让厢内弥漫着一股淡淡兰香的味道,就在这片如兰的空气中,是一副极为诡异的画面。

    在车厢外如同闪电一般的羽箭,一旦近到这位苍老强者的身前,如同进入了相对静止的空间,瞬间失去了所有的速度,变成了静止的死物!

    十四枝羽箭竟是全部诡异的静止浮在空中,没有一枝能够沾到他那身古朴衣衫,一枝羽箭悬浮在车厢内的空气中,距离萧苦雨紧蹙的眉心只有不到三寸的距离,两枝羽箭静止在他的眼前,更多的羽箭在他的双手之前静止悬浮不动!

    静止的羽箭轻飘飘地落下,就像是车厢外的雨水,更像是被雨水击落的青嫩树叶,再锋利的箭簇,再坚硬的箭杆,一旦失去了黄杨硬木弓和绞筋弦所赋予的速度,便失去了所有的杀伤力,像垃圾般落在萧苦雨的脚下。

    但为了应对这十四枝闪电般的羽箭,纵使是军中强者萧苦雨,精神也不免为之有所牵动,念力对车厢四周天地元气的控制出现了一丝漏洞。

    对于朝小树这样的人物,敌人的任何漏洞都是他的机会。他感觉到心脏处的层层丝裹松了一分,气海处万针刺下的痛楚弱了一分,稳定的脚步骤然一挫,只见他清啸一声,青衫振雨卷袂而飞,整个人的身体变成一片落叶向马车上飘了过去!

    辕上那名魁梧的车夫闷哼一声,手中那条不知用什么材料制成的马鞭猛地抽打过去,身上粗布衣衫内极黯淡的土黄色光芒乍现即隐,很明显是位武者。

    一位年老体衰境界惊人的大念师身旁,必然会有武力强悍的近侍,就连宁缺都能想到这一点,朝小树自然也不会误算。

    一鞭挥下,风雨辟易,朝小树身上湿透的青衫被劲风吹的鼓鼓作响,而此时他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一片落叶,极柔极轻避了过去,左手中食二指并为剑决,隔空戳向这名车夫近侍的身体,指尖所向,被吹乱的雨丝里骤然现出一场白线。

    车夫再次闷哼,回鞭在空中一绕画了道弧圈击碎这一指,正待再次挥鞭阻止朝小树时,却被小腹处的剧烈痛楚打断。

    他瞪圆双眼向下看去,只见一把样式普通的朴刀,正深深插在自己的肚子里!

    在雨中一路狂奔一路射箭的宁缺,明知道车厢里的大念师和车辕上的马夫都是修行者,但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比朝小树稍晚片刻跑到了马车之前,然后他就地一个翻滚,钻到两匹骏马身下,避开那名车夫近侍的目光,弃箭抽刀。

    他人在马腹之下,右手紧握着的朴刀却是从马臀后方,从车辕下方斜斜向上捅去,这阴险的一刀极准确地避开对方身上可能穿着的软甲,深深捅进了对方的小腹!

    刀锋入腹并不是致命伤,宁缺面无表情一翻腕,手中朴刀一拧一绞,顿时把马车近侍腹内的腑脏绞成一塌糊涂的乱物。

    车夫看着那把在腹中不停绞动的朴刀,面露惊恐绝望之色,喉中嗬嗬作响,被雨水冲洗多时的金属刀面本就是冰凉一片,他却觉得无比灼烫。

    宁缺此时没有心情去欣赏对手临死前的表情,手掌搭在车辕上,身体灵巧翻起,从车夫近侍的身边冲了过去,紧随着朝小树的身影杀入那辆神秘的马车之中。

    帘起凄寒春雨入。

    朝小树脸色苍白,眼眸明亮,一挥手击开萧苦雨迎面袭来的那柄短杖。

    萧苦雨面色骤变,调集体内所有念力,想要将这名难缠的江湖人物直接毙杀。

    宁缺从朝小树膝间钻过,闷哼一声猛地向前跪倒,手中锋利的刀尖狠狠刺穿萧苦雨的脚掌。

    萧苦雨像一头苍老将死的野兽般痛嚎起来,因为脚掌上的剧痛,冥想再次被打断,但他那双苍老如枯枝般的手掌已经像蒲扇般张开,将要拍下!

    面无表情的朝小树狠狠一头撞进老人的怀里,撞散对方凝聚全部念力的一击,反手自靴间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狠狠扎进对方的脖颈!

    噗!

    一刀。

    两刀。

    三刀。

    十四刀。

    朝小树跪在萧苦雨枯瘦的身上,左手死死摁住他的右肩,右手拿着锋利的匕首不停地捅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鲜血喷在青衫上,化做意味莫名的殷色花朵。

    直到最后老人的脖颈处只剩下一层薄薄皮肉相连,纵是昊天老爷也无法复活,他才收回手中的匕首,在车厢里慢慢站起身来。

    ……

    ……

    巷口另外那辆马车一直没有动,一直安静地停在磅礴的春雨之中,无论是最开始的屠杀,朝府里的惨烈战斗,还是街巷间这场惊心动魄的箭刀斩念师,都没有让车厢里那位微胖的青年人动容,他只是静静看着自己如藕节般的手指出神。

    在修行者的世界里有几条被公认的定律,同境界的念师基本上可以横扫同境界的剑师符师同侪,正如北山道口吕清臣老人可以稳稳压过那名书院弃徒,然而今夜这场战斗最后的结果却有些出人意料。

    “同样是洞玄境界上品,大剑师居然杀死了大念师,实在是令人有些想不明白啊。不过朝小树你真是了不起,修行者间的战斗竟被你硬生生打出了壮阔铁血味道。”

    微胖青年人虽然年轻,却已经是亲王府的供奉,他在心中默默赞叹感慨朝小树的强悍生猛,眼眸里却依然全是漫不在乎的意味,先前他是不屑出手,但他相信只要自己出手,无论朝小树和那名没有见到的家伙如何强大,都只有死路一条。

    因为他是……天命以下无敌王景略。

    “走吧,让我去为这位长安黑夜传奇送上最后一程。”

    王景略轻轻搓着光滑肥嫩的手指,微微一笑说道,话语里充满着强烈的信心,还有那么一丝掩之不住的兴奋,每次要杀死一位真正强者之前,他都很兴奋。

    马车没有动,也没有人回答他的命令,王景略微微皱眉,紧绷宽大的额头上出现极少见的几丝细纹,他眯起了眼睛,隔着厚重的车帘感知着马车四周的元气波动,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也没有发现有人正在巷内窥侍。

    车厢内外一片死寂,只有哗哗的雨声陪伴,这位号称天命境界以下无敌的年轻强者心中生出强烈的警兆,却又觉得这种警兆毫无来由。他静静坐在车厢里,沉默了很长时间,听着车外的雨声,忽然伸手掀开面前的厚重车帘。

    车帘掀起一角,忽然那片帘角就此轻飘飘地浮了出来,飘出去半丈远,然后轻飘飘落在地上。

    王景略眯着眼睛看着远处雨水间的那片帘角,右指微屈一弹,身前车帘再次荡起,然后毫无意外再次割裂,变成雨水里的布片。

    马车旁似乎有一把无形的刀。

    没有感应到任何修行者的念力波动,只有天地间的元气在车帘被切割飘离的瞬间发生了些极细微的变化,如果他不是大唐年轻一代的强者,或许连那丝天地元气的细微变化都无法察觉。

    想到某种可能性,王景略的脸色变得有些微微发白。

    片刻后,骄傲终究是战胜了对未知的恐惧,他闷哼一声,双手十根胖乎乎的手指像养份过足的白百合般绽开,强劲的波动瞬间从车厢内侵至外围,把车窗车门尽数震开,紧接着他清吟一声,便要掠出车外。

    然而下一刻他极为狼狈地停住了身体,变成了一尊雨中的石雕。

    整个巷口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世界,他试图突围的动作直接引发了天地间凶险的气机,地面青石板上积着的雨水开始剧烈颤抖,不时跃至空中然后落下,就像大河国春日祭里男女们疯狂的舞蹈!

    而巷口上方的夜空则变成了昊天老爷的神奇作坊,所有从那处夜空里坠落的雨滴,都变成了锋利不可抵挡的小刀子!

    无数雨滴如无数把锋利的小刀,从夜空上方落下,落在巷口里这辆马车上,落在厢板上,厢板片片碎裂,落在车辕上,车辕变成木粉,落在辕前两匹骏马身上,马儿鸣都未曾鸣一声便瞬间被雨滴切削成了肉泥!

    万滴春雨落入巷口,雨中的马车外围所有事物崩解粉碎,很诡异的是落在车厢里的雨就像真正春雨那般温柔,击打在王景略苍白的脸颊上,没有留下一道血痕。

    雨中的王景略看上去异常狼狈,凄惨坐在身下仅存的那块车板上,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几络湿发有气无力搭在额头。他有些惘然地抬头望向夜空里落下的雨滴,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惊恐的缘故。

    他艰难地低头望向身周夜色里的四道巷子,看着巷子里地面上舞动的雨水,看着由四道巷子和雨水组成的那个隐约“井”字,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喃喃自言自语道:

    “井字符?”

    雨水从额前湿发上淌下,王景略失魂落魄转动着头颅,在雨夜中搜寻着敌人的踪影,平日里的骄傲自信早已变成了绝望和恐惧,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弯着腰身,用手重重拍打着身边的雨水,像被欺负了的小孩儿般哭嚎道:

    “不可能!怎么会有神符师!”

    “谁画的这个符!”

    ……

    ……

第六十二章 杀人锄田别样累

    四岁初识,六岁能感知,十一岁便不惑,十六岁进入洞玄,又用了十来年的时间从洞玄下品攀升至洞玄上品,用连续的胜利打下知命以下无敌的名头,无论怎么看,大唐宣府人士王景略都是一名修行道中的天才。

    但王景略很清楚,一天没有和那些偶尔从不可知之地出来的年轻男女对上,自己身上这份年轻修道天才的名号并不扎实。

    所以他更希望别人说他是个沉稳老练的修行者,而不希望世人称赞他是所谓的修道年轻天才,他想拥有与境界高深的修行者相衬的气度风范,于是即便很年轻,身体也很健康,并没有什么肺病,他总会时不时咳上两声。

    但此时狼狈坐在春雨之中的他,是真的在咳嗽,因为恐惧和惘然他被雨水呛着了,他脸色苍白看着巷口渐渐现出身影的那个瘦高道人,身体颤抖得越发厉害。

    走出巷口的那个瘦高老人穿着一件肮脏的道袍,袍子上不知有多少油痕污垢,脸上三角眼里目光闪烁,配上那几根稀疏的长须,看上去异常猥亵下流,根本没有任何世外高人的模样。

    “我花了半天时间画这道符,你觉得怎么样?”

    瘦高道人隔着层层雨帘,望着跌坐在巷口里的王景略认真问道。在他的脚下,亲王府那位胖子中年已经变成了一具死尸,身上的衣服甚至是衣服下的皮肤,就像是经年脱落的油漆片般片片绽裂,看上去异常恐怖。

    王景略惨然一笑,望着瘦高道人丧气说道:“我大唐符道大家不过十数人,愿意穿道袍的自然是昊天道南门四位神符师之一。”

    “需要前辈这样一位神符师足足花了半天时间画出来的符,以街巷为基,以雨水为墨,这道井字符自然可怕……我只是不明白前辈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那位昊天南门的神符师微微蹙眉,挥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字,赶走身周恼人的春雨,摇头说道:“月轮国的和尚,南晋的剑客,军部的老头子,这些人死便死了,但你不一样。我奉命不让你出手,就是为了保全你。”

    “王景略,你年纪轻轻便已经站在了知命境界的门槛上,实在罕见,听闻书院里传出过消息,国师和御弟也都对你做过点评,认为四十年后你极有可能触到五境之上的那层纸……我大唐出个年轻天才不容易,所以你要尽可能努力争取再活四十年啊!”

    王景略脸上的神情变幻不停。

    “你不要回亲王府了,去前线效力三年赎罪。”

    说完这番话,神符师转身向幽黑的巷中走去,喃喃说道:“春风亭老朝又不是什么小猫小狗,如果他这么好杀,难道十几年前我不会去杀?”

    ……

    ……

    青袖轻振,堕入雨水间的单薄青钢剑嗡鸣飞起,回到朝小树的手中。

    他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宁缺,确认除了一些小血口少年并没有受到严重伤害,点了点头收剑回鞘,离开那辆马车,向街巷前方走去。

    走到春风亭横一街口,朝小树停下脚步,望着雨帘后方那处,宁缺抬臂擦掉额头上的雨水,顺着他的目光望过了去,沉默很长时间后,他问道:“你还在等人?”

    “嗯。”朝小树右手按在剑柄上,应道:“一个叫王景略的人,但好像他不会来了。”

    宁缺皱了皱眉,把朴刀从右手交到左手,问道:“为什么。”

    朝小树回头看着宁缺脸上的黑色口罩,微笑说道:“我大唐出一个修道天才不容易,可能是有些人不想看着他死在我们手里。”

    “我可没有你这种自信。”宁缺回想着今夜的连番战斗,想着那几名强大的修行者,心想如果没有朝小树在前,自己早就死了,感慨说道:“如果是你那张底牌起的作用,为什么他不早些出手,偏要你打生打死?”

    “在临四十七巷我向你解释过,那张底牌一旦亮出,整个长安城便无人敢动,那么便无法知道那些贵人们手里究竟有多少张底牌,以及他们的心意。”

    朝小树忽然开口说道:“陪我逛逛?”

    宁缺抬起右臂,用袖子抹掉刀锋上的雨水和血污,插回背后的刀鞘,点了点头。

    雨比先前小了些,淅淅沥沥落在春风亭四周的街巷里。

    朝小树的手离开了剑柄,负到身后,行走在安静的街道上,身上那件青衫依旧笔挺,面容依然平静,只是比战斗之前苍白了数分,除此之外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宁缺跟在他的身后,一边走着一边撕下衣角扎住左臂上的伤口,那几道血口虽然又浅又细,但自岷山里走出来的他,还是习惯节省每一滴血和力气。

    雨巷湿街,他们二人围着春风亭四周走了一圈,就像是一对刚刚经历血战后开始巡视自家领地的狮兄虎弟。

    走回朝府正门,朝小树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疲惫之色,他揉了揉眉心,一掀青衫襟摆,就在这样坐在了湿漉的石阶上。

    几名残余的唐军士卒大喊着向他冲了过来。

    宁缺反手抽出背后的朴刀,向着身前砍了下去,每一道刀光便会砍倒一名对手,冲到石阶前的唐军士卒们就像是树木般依次倒在阶前,同时他的嘴里不停喃喃念着:“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我一刀砍死你,我两刀砍死你……”

    朝小树坐在湿漉的石阶上,疲惫地用剑鞘撑着身子,看着眼前这幕,眼眸里的亮色越来越浓,他早已看出宁缺的刀法带着军中刀法的影子,但更多的出手时机方位精妙选择,却是只有生死之间才能悟出的道理。

    宁缺的刀势沉稳甚至简拙,但偶尔却又如雨点般诡异飘忽,始终禀持着一个原则,那就是出刀最为省力,落刀处却必然是对手最薄弱的部位。

    “这是真正杀人的刀法。”

    朝小树看着片片刀光,回想战斗中那些画面中,宁缺表现出来的强大意志心性以及绝佳的判断能力,再想到他的真实年龄,不由在心中默默感慨道:“可惜小家伙无法修行,不然大唐帝国的未来,必将占据极重要的位置。”

    看着府门前被雨水浸泡如烂木般的尸体,看着扛着朴刀喘息的少年,朝小树微微一笑说道:“杀人能不能杀的有点儿诗意?你杀人的时候更像是在锄田。”

    宁缺转身,扛在肩上的朴刀带起一道血水,他看着石阶上的中年男子,指着从天而降的夜雨,气喘吁吁说道:“湿意一直都有,至于锄田……哪里有砍人这般累?”

第六十三章 一世人,两碗煎蛋面

    临四十七巷夜色深沉,老笔斋的大门被人推开,然后又迅速关闭,里面黯淡的灯火像星星般闪了一丝便重新熄灭。

    宁缺解下身后沉重的武器,撕掉大黑伞外面的布套,又脱掉身上湿漉沉重的外衫,递给站在身前的桑桑,寻常问了句:“饿了,面煮好了没?”

    桑桑把手里的干毛巾递给他,重重点了点头,开心说道:“我给你端上来。”

    一碗热腾腾的汤面端了上来,依然是四颗花椒,葱花却比平时多了不少,面上摊着的那面金黄嫩白煎蛋更是极为罕见。砍人确实比锄田还要累,宁缺此时浑身湿漉,腹内更是饥肠漉漉,哪里能够抵御住加葱煎蛋面的诱惑,顿时眼睛一亮,放下微湿的毛巾,拣起筷子,忽忽大口吃了起来,显得香甜至极。

    桑桑见他吃的高兴,黝黑的小脸蛋儿上满是高兴神色,拿起那块微湿的毛巾,站到他身后开始替他擦头发,时不时提醒一句太烫了不要吃的太快。

    就在这时,昏暗的店铺内响起两声咳嗽声。始终无人理睬,仿佛隐形一般的长安城大佬,看着这对主仆对自己视若无睹对话交谈,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面很香。”

    数个时辰前,朝小树来到老笔斋第一句话也是这几个字。

    桑桑继续替宁缺擦头发,就当做没有看见这个人,没有听见这句话。宁缺的反应却和稍早前有了一些区别,低头吃着汤面含混说道:“给他也来碗。”

    一会儿功夫,第二碗汤面端了上来,朝小树看了一眼四周,发现除了圈椅之外没有什么坐具,也并不在意,就在宁缺身旁蹲了下来,拿着筷子吃了几口,却发现自己的面似乎和宁缺碗里的面有些不一样。

    标准的四颗花椒,三十粒葱花,但是没有煎蛋。

    他忍不住拿起筷子轻轻敲了一下宁缺的碗沿提醒,宁缺用余光瞥了一眼,险些笑出声来,转头对桑桑劝说道:“别太小气,再煎个蛋。”

    煎蛋终于来了,宁缺和朝小树捧着小盆似的海碗快活地吃着面,桑桑蹲在二人身前不远处,把那件衣服和布套放进铜盆里烧,店铺里没有人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宁缺放下手中的面碗,舒服地向后仰去,揉了揉微鼓的肚子,看着身旁蹲着的朝小树,说道:“我杀的人超了五个,你再重新报个数……别太小气,我可是让桑桑给你加了煎蛋的。”

    朝小树端着面碗,看着他苦笑说道:“原来在这儿等着我,两千两。”

    “成交。”宁缺看似随意,心情却是有些小小激动,至于蹲在铜盆旁烧衣服的桑桑,更是紧紧地握住了小拳头,暗自盘算着两千两银子得有多大一堆。

    桑桑准备去洗碗,朝小树有些恋恋不舍地将还有小半碗面汤的碗递了过去,然后眉头微微一蹙,缓缓抬起袖角掩住双唇,放下时袖上已经多了些斑斑血痕。

    宁缺看着他的衣袖,知道在先前的连番战斗中,这个极强大的中年男子终究还是受了不轻的伤,沉默片刻后问道:“没事儿吧?”

    朝小树接过桑桑递过来的一碗粗茶,微笑表示感谢,喝了一口后平静说道:“不用担心,我自幼在东城贫民巷弄里长大,这一辈子不知道打过多少场架,比这重的伤不知道受过多少次,每次仇家看着我浑身是血,以为我再也爬不起来的时候,我总能爬起来给他们致命一击。”

    宁缺自嘲说道:“一个只知道打架斗殴的混混儿居然能够修行,而且还这么厉害,我如此心系修行之道,却连初境都摸不到门,昊天老爷真是瞎了眼睛。”

    朝小树笑了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终生浸泡在长安城黑夜江湖里的帮派首领,最后能够成为洞玄上品的大剑师,其间自有一些机缘,但那些机缘不足道也。

    “你说过,过了今夜你的底牌就能翻出来。”

    宁缺的目光透过铺子的木门,落到远处的宫墙一角,说道:“现在我大概能猜到你的底牌是在宫里,有这么深的背景,难怪你可以不用看长安府脸色。”

    “今夜之后大概整个帝国的人都会羡慕我,因为我身后站着那样一个人。”朝小树平静说道:“但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我为之付出了什么。”

    “替宫里贵人做事,需要你付出什么?”宁缺问道。

    朝小树洒然一笑,说道:“如果这些年不是被俗务缠身,宫里那位偶一动念,我便要去处理无数琐碎小事,或者我早就已经突破洞玄,踏入天命境界。”

    “就这些?”宁缺继续追问道。

    朝小树不知道想到什么事情,陷入长时间的沉默,笑容变得有些疏淡,缓声说道:“还需要你付出血性,做事情要顾大局,那么有时候便不能快意。因为要逼出对手所有底牌,需要我隐忍数月,所以我甚至没能护住自家的兄弟。”

    听到这句话,宁缺的右手微紧,知道这是在说小黑子,但他没有接话,没有说出自己与小黑子之间的关系,低头问道:“你那兄弟怎么死的?”

    “我那兄弟叫卓尔,是个谍子。军部让他潜伏到我身边,让他查我有没有和月轮国勾结,其实只是想找个对春风亭动手的借口,甚至有可能直接对我进行栽赃。”

    “但兄弟终究是兄弟,他把所有的内幕都告诉了我,自然也不会替军部查我,更不会按照军部的军令栽赃我,而他身为我大唐军人,又不可能出卖部衙同袍的秘密,所以这几个月他夹在中间非常痛苦。”

    朝小树眼帘微垂,说道:“现在想来,即便会让宫里那位动怒,我也应该早些告诉他事情的真相,也许他终究会死,但至少那段时间里不会那么痛苦。”

    宁缺随意问道:“可你还是没有说他是怎么死的。”

    “谍子是最危险的一种工作,他没有倒向任何一方时,便随时随地有可能死去,而当他决定倒向其中某方时,他更可能会迎来死亡。当日他终于决定把军部的计划告诉我,结果被军部察觉,于是便被清洗,就死在这间铺子对面。”

    朝小树望向铺子的木门,望向看不到的那面灰墙。

    宁缺沉默片刻后问道:“动手的就是先前那名南晋剑师?”

    “是。”朝小树回头望向少年青稚的脸,微笑说道:“从今以后就是兄弟了。”

    宁缺眉梢微挑,笑着回答道:“会不会太儿戏了些?”

    朝小树笑了起来,说道:“一世人两兄弟,这种事情本来就这么简单。”

    “一世人,不过两碗煎蛋面。”

    宁缺摇头笑着说道:“兄弟这个词有些滥大街,而且我知道的那些著名兄弟们,如果不是其中某些人幸运先死,那么这些兄弟们最终都会反目成仇,今天晚上我只是想帮你,顺便挣些钱,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俗气,在生活里找点儿别的意义?”

    朝小树的眉尖缓缓蹙起,饶有兴趣打量着宁缺,有些意外于会听到这样一个答复,问道:“似你这般年纪,眼中的世界却是如此灰暗……我现在真的很好奇你的过去,日后如果你有兴趣讲给我听,请记得一定要喊我,我请茶。”

    宁缺回答道:“那些事情我自己都不想回忆,更何况是当故事讲给别人听。”

    朝小树微笑说道:“好吧,那除了煎蛋面之外,你所以为生活的真正意义是什么?”

    “生活的意义当然是事业与爱情,或者说金钱和女人。我知道你觉得这句话很妙,觉得我这个人也很妙,但你能不能不要笑的这么莫测高深?”

    宁缺无奈地摇了摇头,为了让这位长安城大佬明白什么叫意义,指着刚走过来的桑桑问道:“你觉得红袖招里哪位姑娘适合做你家少奶奶?”

    桑桑把小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然后蹙着眉尖很认真地想了半天,才小心翼翼说道:“我觉着坐在你左手边第二位姑娘就挺好的。”

    “那是陆雪姑娘。”宁缺想着那位姑娘的柔软腰肢,笑着追问道:“为什么你觉得这位姑娘适合当我老婆?”

    桑桑睁着那双柳叶眼,认真回答道:“脸上妆粉抹的匀细,笑起来感觉挺干净,牙齿白齐,看着觉得很健康,而且我偷偷看过她腰臀,将来应该很好生孩子。”

    宁缺回过头,冲着朝小树得意地一笑。

    朝小树看着他左脸颊上的小酒窝,怔然想道,天天守着一个铺子,和自家未成年小侍女讨论哪个妓女适合生养,适合当自己的老婆,难道这就是生活的意义?

    忽然间他想到离开老笔斋前倚着铺门的小侍女,想到回到老笔斋后两碗热腾腾的煎蛋面,想着先前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自己,想着这对主仆二人间自然到无法让任何人插入的感觉,渐渐明白了一些什么,微笑说道:“原来生活的意义就是生活。”

    宁缺摇头笑着说道:“酸了,这话就太酸了。”

    朝小树看少年神情,知道他并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自然也不会去点破那些东西,站起身来走到铺门处,回头微笑说了声:“我该走了,今天夜里的长安城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银子明天有人会来给你,然后他会带你去个地方。”

    听到这句话最后几个字,宁缺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警惕神情,他没有问去什么地方,而是直接问出事情的关键核心:”能不能不去?”

    朝小树推开店铺木门,干净利落说道:“不能。”

    ……

    ……

第六十四章 御书房

    今天晚上的长安城肯定很热闹。经历了一夜战斗的宁缺很累,但雨夜里的刀光血水又让他有些兴奋,想象着此时正在各坊市里发生的画面,猜着朝小树的底牌,推测明儿要去的地方是哪儿,辗转反侧,怎么也没办法入睡。

    他隔着薄薄的被子把桑桑蹬醒,就这些事情聊了会儿还是没有聊明白,桑桑见他神色憔悴却无法入睡,偏着脑袋想了会儿,披了件单衣下地端回一坛烈酒,二人分坐在床的两头喝了起来,如以往那样,绝大多数的酒水进了桑桑的小肚子,宁缺不过喝了几口便难胜酒力,终于昏昏沉沉睡去。

    第二日上午,缠绵了好些日的春雨忽然停止,清丽的日头招呼都没有打一声便从雨云后方钻了出来,当空照着树梢里雀跃的小鸟,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停在了老笔斋的门口,车上走下来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招呼都没有打一声,径直推开半闭的店铺木门,望着刚起床的主仆二人微仰下颌,冷冷说道:“走吧。”

    这大概就是朝小树说的来接自己的人。宁缺看着那小厮,注意到此人眉眼宁和却似有若无流露着几丝傲气,从对方平平的喉结还有与普通人有些细微差异的站姿中看出,这家伙应该是宫里的哪位小公公。

    昨夜就知道朝小树的后台靠山在皇宫之中,今天一个小太监来接自己,宁缺自然不会觉得太过震惊,他只是想着要不要塞红包,要塞多大的红包。

    在他那些被小说故事培养出来的印象中,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另外一面意思就是皇帝好惹太监不好惹,故事里的主角但凡遇着太监,不拘对方是总管大人还是执事小役,都会择个时机“毫无烟火气”递过去几张薄薄的银票甚至是一块剔透的玉玩物,他看那些故事时最大的疑惑便是,那些主角身上哪儿来这么多玉器?(注)

    宁缺眉头一挑看了桑桑一眼,用眼神询问是不是得准备点儿啥,桑桑向来是个极抠门的主儿,微微一怔便扭过头去,全当没有看明白是啥意思,话说她少爷也不是个大方的人,略一思忖决定自己也干脆装傻,省些银子是些银子。

    那小太监负着双手在铺子里随意打量了一番,像老人般点了点头,用清亮的声音说道:“听说这巷子里有些好字儿,今天来看看,果然不错,宫里有贵人想瞧你写字儿,你赶紧梳洗梳洗随我走吧。”

    宁缺心想这由头倒是不错,看了眼身上穿着,向那小太监揖手一礼,笑着说道:“平日里也就这般穿的,穷酸书生,哪里还能梳洗出朵花儿来。”

    他本有些担心对方没有收到红包会不会刁难自己,没想着这位小公公倒是不以为意,反而微微一笑似是有些喜欢他的谈吐,冲着他点点头走出了铺门。

    有些逼仄的车厢里,小太监一路闭目养神,看他先前在临四十七巷的表现,应该不是对宁缺有什么意见,也不是不屑与他说话,而是在宫外习惯性的谨慎。

    宁缺反而觉着这样清静,掀开车帘一角望向街畔景致,只见清丽阳光之下,长安百姓面带笑容行走于坊市之间,各处早点铺子生意兴隆,时不时能听到几句呼朋唤友的喊叫,哪里能看到半点昨夜江湖血斗的影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排柳荫遮住了视线,一片舒服的阴影掩住了整辆马车和马车通行的石道,阴影不是来自柳树,而是来自柳树之后、护城河之后的那座皇城。

    大唐乃天下第一雄国,长安城乃天下第一雄城,大唐皇城用天下第一雄奇宫殿——皇宫用雄奇二字形容,或者有些不妥贴,但大唐皇宫禀承着千年唐人壮阔气度,朱墙坚厚黄檐似剑气象恢宏肃穆,不似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清晨流脂汇聚成的风流贵地,而更像是一座矗立在大唐中心的雄关。

    宁缺仰头望向气势庄严的皇城,目光顺着极高的朱色城墙望向城头像黑点般大唐羽林军士卒,表情平静依常,心中却在默默赞叹。

    只可惜马车并未经由朱雀正门而入,而是顺着护城河绕了半圈,然后从一道极不起眼的侧门驶了进去。马车进入皇宫,在那些并不宽敞的车道上缓慢行驶,不知转了多少道弯,视线全部被车旁的高墙飞檐所遮挡,只看得到被檐角切割成碎片的天空,他根本没有机会一睹皇宫全貌,只觉着里面的宫殿极高极高。

    在远远能看见一片碧湖的杂事房处,那位小公公带着宁缺下了马车开始步行,二人顺着湖畔的密密竹海走了约摸几盏茶的功夫,穿过由红柱支撑的一片阔大雨廊,走到一排并不起眼的小殿前才停下脚步。令宁缺感到有些疑惑甚至警惕的是这般长的一段路途,他竟没有看到任何侍卫,甚至连太监宫女都没有看到一个。

    那位小太监转过头来,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这里就是御书房,我只能带你到这里,你就在这里等着,见完之后自然有人带你离宫。”

    宁缺本不如何在意,正背着手饶有兴致看着殿前那些异花奇树,看着远处垂柳遮掩的湖中花舫,正想看有没有可能瞅着几位漂亮宫女,忽然听到御书房这三个字,身体不由微微一僵,转身震惊望向身后这些不起眼的房间。

    男人最隐秘的地方不是卧室,而是书房。

    冬天的雪晨他可以在书房里看禁书,夏天的黄昏他可以在书房里全裸看春宫,春天的暖午他可以在书房里与人写着暖昧的情书,秋天的深夜他可以扯过红袖坐怀里揉捏。

    这里没有黄脸婆的打扰,没有孩子的嬉闹,一应私秘快活事都能借着墨卷书香光明正大而行,没有谁会来打扰你。

    皇帝也是男人,御书房自然也是他最私秘的地方,历史上不知多少大事,多少宫廷阴秽事都发生在御书房中,若非是皇帝最信任的亲信或是准备赋予绝对信任的亲信,绝对没有资格进御书房。

    武则天进了御书房,张居正进了御书房,魏忠贤进了御书房,韦小宝进了御书房……宁缺怔怔看着御书房紧闭的房门,慨然想道,有多少伟大女性多少前贤大阉权臣就因为进了这间小小的书房就此飞黄腾达,不可一世,想不到今时今日这种机会居然会降到自己的头上。

    昨夜猜着朝小树的后台就是宫中某人,而宫中那人很大可能就是皇帝陛下本人,然而猜忖与证实是两回事,前十六年颠沛流离艰难生存的少年,骤然发现自己似乎拥有了一步登天的机会,心中难免有些震撼,他终于明白朝小树昨夜说的话比真金白银还要真,这真是全天下最粗的一根大腿啊。

    “半个小时辰之内,没有人会来这里,如果有人问,你就按我先前教的回答,就说是禄吉带你进的宫。”

    满怀感慨地想着,宁缺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位小太监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去,当他醒过来时,发现御书房四周已经空无一人。

    身处陌生而森严的皇宫之中,身旁没有一个认识的人,荫凉宜人的环境顿时变得有些阴森起来,纵使是胆大如他,也不禁感到有些微微不适,站在廊前等了片刻,他忽然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先进去?

    他和桑桑进长安城就像土包子般赞叹惊讶良久,更何况这里是皇宫,他根本不懂那些规矩,只是按照常理所论这般想了,于是也就这般做了,轻轻咳了两声,假模假式地向御书房里拱拱手,便推门走了进去。

    所谓水到渠成理所当然都是假的,宁缺就是想进去。他这些年来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除了冥想习武便是书法之道,今日极难得地拥有了进入御书房的机会,当然渴望能够看看这间传闻中拥有无数名家神贴的书房,这种渴望是如此的强烈,甚至强烈到他完全忘记了所谓规矩。

    推门而入,入眼处依着墙壁是极高的一排书架,书架横平竖直,样式极为普通简单,但用的木料却是极名贵的东屿黄花梨,书架上密密麻麻阵列着各式书籍,摆放参差不齐,但却都是极名贵的孤本珍品。

    书桌上铺放着几张书纸,一枝毛笔像清潭细筏般搁在砚中,浸在墨里,另外的数根毛笔则是凌乱搁在笔架上,纸是宣州芽纸,笔是横店纯毫,墨是辰州松墨,砚是黄州沉泥砚,无一起眼又无一不是珍贵的贡品。

    这些笔墨纸砚若能拖回临四十七巷卖去,能卖出多少钱来?宁缺怔怔看着四周,心中无来由生出这般混帐念头,旋即目光被三面白墙上挂着的幅幅书法所吸引。

    看着这些被收入深宫世间难觅的传世法贴,他震惊难言,脚步缓慢移动,目光落在那些或方硬扑拙,或平整秀媚的名家真迹,还有那些题记印章上,右手下意识里随之在空中画动,开始临摹起来,脸上满是赞叹喜悦神情。

    绕至书桌之前,他看着纸上五个浓墨大字,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喃喃叹道:“陛下欣赏水平倒是极高,可这字写的实在是不咋嘀啊。”

第六十五章 鱼跃此时海(上)

    微有细粒感的整幅宣州芽纸之上,墨迹淋漓不羁,写着五个字:“鱼跃此时海。”

    看整幅墨卷构书框架,纸上本应该还有下面一句,但不知为何,书者写了这五个字便倦然辍笔,海字的最后一钩中段挂白,隐隐透着丝不甘之意。

    这五个墨字构体严谨气度隐现,若是普通人写出来算是不错,可在宁缺看来,却不觉得有任何可观之处,尤其是他刚刚饱览了一番前贤真迹,自然更觉着鱼跃此时海这五字实在是相当糟糕,纵使猜到这字是皇帝陛下写的,也不会改变观感。

    想着今日入宫是借着书家名头,宁缺心头微微一动,暗想若日后自己这手字入了皇帝老爷子法眼,就此一路青云直上,做个不受人待见却极风光的弄臣倒也不错。

    正这般想着,忽然听到御书房后方远远传来一道愤怒的声音,那声音浑厚有力而又显得格外暴躁,只是由于距离太远,只能听清楚那位骂人者最愤怒时的几个字。

    “白痴!……白痴!……一群白痴!”

    白痴二字被那人骂的掷地有声,铿锵有力,浑厚若战鼓,清脆若击磐。

    宁缺怔怔站在御书房内,听着这仿佛从天外传来的白痴二字,渐渐不由听痴了,心中大感亲切,暗想不知道是哪位总管大人,骂起白痴来居然颇有自己几分风骚。

    大唐皇宫是何等样庄严肃穆之地,就算是权柄极重的太监总管,也不敢用这么大的声音骂人,更何况此时骂人白痴的声音是从议政殿里传出来的。

    宁缺不清楚皇宫里的建筑分布,当然也不知道御书房一带向来守卫极为森严,而议政殿刚好距离御书房极近,所以他能听到无数句白痴,而别人却不见得能听到。

    ……

    ……

    议政殿内,玉柱上缠着蟠龙,金帘上绣着天女散花,御榻左手坐着位美貌宫装妇人,约摸三十来岁,眉眼秀丽,顾盼间妩媚而不失度,极显温婉,略有些厚的双唇紧紧抿着,又添了丝坚毅之色,看她头饰凤服,正是大唐皇后娘娘。

    御榻右侧坐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眼帘微垂正在用纤细的手指分茶,清丽容颜配着这副静谧神情,显得极为大气雍容,在草原上奔跑晒出来的微黑脸颊,如今不过数十日便回复了白皙,正是大唐四公主李渔。

    在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的中间,御榻上坐着位中年男子,黑发很随意地束在脑后,身上穿着件极宽大的袍子,声音温和有力而不容质疑,偶尔说到那两个字时,音调便会像浮云袭山般猛地跳起,雷霆响彻殿宇。

    在御榻之前的地面上,跪着十几位官员,他们深深埋着头,身体微微颤抖,显得格外惭愧恐惧,而有资格坐着的亲王殿下和两位老臣脸色也极为难看。

    大唐向来不重世俗规矩,即便是君臣之间的日常议事交往,臣子往往也不用跪拜叩首,只需要长揖行礼,尤其是到了这一代以宽仁著称的皇帝陛下,平日议政殿里君臣相逢,陛下甚至会连长揖之礼都挥手免了。

    然而今日宽仁君王骤然暴发雷霆之怒,大唐群臣终于重新认识到,陛下平日不要自己跪那是因为他不乐意,当他不乐时,议政殿便变得可怕起来了。

    御榻上的中年男子自然便是大唐皇帝——昊天世界里世俗权力最大的那个人。他望着身前跪倒在冰冷金砖上的大臣们,平静里透着一丝嘲弄的目光缓缓拂过众人的脸——中都督,上都护,怀化大将,这都是军部的大佬,尚书右丞,中司侍郎,户部的老少爷们,京兆尹,黄门侍郎,长安城的两座雕像,还有坐在椅中的亲弟弟,还有那些老的不成人形的家伙,究竟对这件事情知晓多少?

    “一个帮派,能够拿河运生意,能够移粮解库,凭什么?你们都是朝中大员,府中管事一句话,便不知有多少人颤栗惊心,凭什么朝小树就敢不听你们的话?你们真的是一群白痴吗?难道从来没有想过原因?”

    大唐皇帝陛下像看着一群混帐子孙般看着自己的大臣,右手抚着有些隐隐生痛的后脑勺,因为愤怒和失望甚至产生了想要失声大笑的冲动。他瞪着众人,用力地拍打着扶案,斥道:“你们想看这个长安第一帮派的后台究竟是谁的,现在你们知道了,知道是朕的,有没有觉得自己变成了世界上最大的白痴!”

    “鱼龙帮!鱼龙帮!你们都是饱读诗书之辈,惯见风雨之吏,居然就没一个人想到过鱼龙潜服这四个字?若不是朕的意思,这长安城谁敢用这个名字当帮名?朕对你们很失望,不是失望于你们无视律法欺压百姓,而是失望于你们愚蠢!白痴!这么简单的事情居然这么多年都没有看明白,你们不是白痴谁是!”

    长安城里春雨夜乱斗,最后确实成功地逼出了朝小树的底牌,然而这张底牌一现,顿时风雨消失于无踪,因为这张底牌实在是太过强大,强大到只需要一句话,便可以将所有人定义为白痴,然后开始秋后算帐。

    跪在殿上的大臣们委屈难过不知如何言语,默默想着这多年来,谁也没发现鱼龙帮和宫里有任何瓜葛,再说您是贵不可言的真龙天子,鱼龙帮只是长安阴水沟里的小鲫鱼儿,地位相差千里万里,完全不是一个世界里的存在,谁会想到这之间竟然有联系?

    这就像是县衙里的师爷去为难后厨一个小帮工,结果闹到最后,师爷们居然发现这个帮工是户部尚书罩着的!可问题在于,有户部尚书罩着的家伙,又怎么可能在县衙后厨里当个小帮工!

    如果朝小树是当年陛下您在民间遇着的旧识,二者有情份,那他怎么会这些年一直在江湖这条臭水沟里泡着?只要您一句话,帝国哪里找不到个四五品的官缺给他?这哪里是王爷大臣们白痴,这纯粹是陛下您把我们都当成白痴在玩啊。

    跪在冰冷金砖上的、不安坐在椅中的,大唐权贵大臣们俱自满腹牢骚,但却没有人敢在此时跳出来与龙椅上那位争执两句。

    对于这些帝国的大人物来说,争取或者说收服春风亭老朝只是一件小事情,结果却碰到了天下最大的一座山,心里清楚必然会倒霉,而更关键的是,他们的下属副手负责具体操办这些事宜,在其中动用了朝廷甚至是军方的力量,这已然触碰到了陛下的底线。

    此事该如何了局?

第六十六章 鱼跃此时海(下)

    户部尚书邢成瑜从未觉得议政殿的金砖这般硬过,事实上除了大朝会时,他确实很少下跪,更何况跪了这般长的时间。

    他偷偷抹掉额头上的冷汗,觉得腰椎已经有了折断的倾向,为了寻找某种心理上的慰籍,偷偷向旁边瞄了一眼,看到那几位军部大佬丧败的脸色,果然觉得安慰不少,心中油然升起幸运和后怕两种情绪——

    清运司库房想要临四十七巷的那些地面,看似是此次冲突的主因,其实只是一个小小的引子,而且我虽然知情但始终未曾插手,可你们军部此次却是涉事极深,听说那个雨夜里有二十几名羽林军精锐被杀,还有一位洞玄境界的念师丧命,试问此等状况下,陛下怎能轻饶了你们?

    龙椅上那位中年男人充满嘲弄和愤怒味道的话语继续响起,最后化为一声恨铁不成钢的叹息:“朕当年搞出这么一个帮派,替帝国在民间做耳目,瞒了十几年时间好生辛苦,结果就被你们这群家伙因为一些蝇头小利而硬生生逼到明面,从此之后再也无法起到朕想要的作用,朕骂你们为白痴,难道有何不对?”

    圣上喟叹唏嘘,群臣唏嘘喟叹,此时他们都已经知道所谓鱼龙帮,正是陛下还是太子爷时游逛长安一时兴起的产物,各自在心中默默想着,这只是您的玩物罢了,哪里又能有如此多的说法。

    就在此时,皇帝陛下声音变得低沉寒冷起来,一应嘲讽味道尽数消失不见,盯着群臣尖锐质问道:“问题在于,你们真的只是为了那些蝇头小利吗?朕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但朕的妻子女儿又岂能容你们这群找死的白痴挑拔?你们打着皇后和公主的名义在长安城内搞风搞雨,可你们肯定不知,朕的皇后一向都很清楚那个小帮派和宫里的关系,而渔儿她小时候更是被朕亲手抱着去春风亭玩过!”

    训话至此时,殿上群臣们终于再也无法承受这一波又一波荒唐而冰冷的打击,军部怀化大将和黄门侍郎同时双腿一软,从跪姿变成了惶恐的箕坐。

    皇帝冷冷看着他们二人,说道:“大唐军人的职责是护土开疆,而不是用来帮黑帮抢地盘!尤其令朕不齿的是,居然抢还没有抢赢!既然如此,中都护你去长宁城替朕好好训兵吧,训个三年五载,什么时候确认你手下的兵能够打赢长安城的黑帮了,再给朕滚回来。”

    长宁城地处帝国西南,夏日闷热冬日湿寒,山间多林多瘴气多毒物,向来被大唐官员视为险途,至于说三年五载还要打赢长安城黑帮……任何语都是陛下金口所说,他说你没打赢那便是没打赢,那你又如何回来?

    轻描淡写一句话,一位军部大佬便被分配苦乡,而且极有可能终生不能回还中枢,处置不可谓不狠,殿上群臣愈发惶恐,倒是中都护本人听闻颈上头颅还在,毫不犹豫重重叩了两个头,连连谢恩不已。

    皇帝陛下今日连骂数十句白痴,有些疲惫,看着这些不敢还嘴的大臣,也觉得有些厌倦,自李渔手中接过一盏茶饮了两口,挥手示意。

    林公公自御榻侧方闪身而出,枯瘦的双手缓缓拉开明黄色的圣旨,面无表情念道:“天启十三年……着户部尚书邢成瑜归府静心反省三月,朕等你的辩罪奏章。”

    所谓辩罪奏章只是个说法,陛下这是给朝中大臣颜面,让他自己主动请辞返乡,邢成瑜叩首以应,想着自己的宦海生涯竟然就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就因为长安城里一个黑帮而中断,撑着身体的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随着林公公面无表情宣读圣旨,一位侍郎下狱,户部清运司库房从上到下进行了一次清洗,长安府数名官员被就地免职,京兆尹大人神情黯淡地被逐至天水围,黄门侍郎交由有司审理相涉罪状,而军部遭受的打击则是最为沉重——夏侯大将愤怒来信,要求军部向他解释,为什么他得力的校属卓尔会被军部谋杀——于是皇帝陛下斩了军部七个人头向那位远在边疆的重将解释,又或者说是向朝小树做了解释。

    在宣读圣旨,贬杀涉案官员的过程中,无论那些官员或叩首出血,或大声喊冤,或感激涕零,皇帝陛下始终沉默一言不发,只是当吏部尚书征询京兆尹替代人选意见时,他蹙着眉头想起了一个名字。

    “长安府司法参军……那个谁谁谁叫上官的?”

    “上官羽扬。”吏部尚书说道,他看了一眼陛下神色,猜忖着他的心意,轻咳两声后继续说道:“该官员考评颇佳,早年前也是正经科举出身,只是因为容颜实在有碍观瞻,所以……”

    “朕要的是治民之官,又不是挑选美人。”皇帝不耐烦地挥挥手,说道:“那就是这个人了。”

    议政殿里臣子或逐或退,渐渐只剩下了几个最重要的人物。一直眼观鼻,鼻观心,像石像般安静坐在椅中的亲王,终于再也无法安坐,从椅上站起走到御榻之前,掀起王袍前襟,啪的一声跪了下去。

    大唐皇室或者说当今这位皇帝陛下向来极为重视家庭亲情,皇宫之中少见史书上那些倾轧争夺,对于亲王这位唯一的兄弟,皇帝陛下更是信任有加,在臣子面前绝不会落他面子,但亲王知道所谓面子都是自己争取回来的,今日自己如果还要面子,那么他的皇兄便会非常没有面子。

    果不其然,今日皇帝陛下极为罕见地没有唤他起身,而是居高临下冷冷打量着他的脸,观察着自家兄弟眉眼间的那些沉痛有几分真实,那些伤悔有几分是演技,直到过了很久之后才在身旁皇后的劝说下面色稍霁,寒声说道:“抬起头来,看着我。”

    亲王殿下缓缓抬头,直视御榻之上那道夺魂的目光。

    “王景略是你府中供奉?”

    “是。”

    “朕让他去军中效力,你可觉得可惜?”

    “臣不敢。”

    “朕让他随着许世打磨,自有他的好处。”

    许世乃大唐第一名将,王景略号称修行天才,在那位铁血将军麾下,想必心性必能有所进益。亲王微微一怔后连忙谢恩。

    “不用谢恩,至少不能由你代他谢恩。”

    皇帝看着自己的兄弟,寒声说道:“我大唐出个人才不易,所以朕才想着保全他,但我大唐的人才只能替大唐效命,绝不能成为你的私有财富,懂不懂?”

    此言诛心,亲王骤然觉得心脏一紧,汗水如浆渗出后背,瞬间把王袍打湿,他不知该如何言语应答,只有重新低下头去,以谦卑之态祈求原谅。

    “这些年朕赏了你不少好东西,最近内库有些吃紧,你做些贡献,朕记你的好。”

    “臣弟不敢。”

    “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你不敢做的?”

    皇帝笑着说道:“堂堂一个亲王,居然纵容管事去开青楼,若不是简大家与皇后是早年间的手帕交,朕不知还要被你瞒多少年。”

    不是冷笑,话语里感觉没有什么机锋,但亲王却觉得身上那股无形的压力骤然再增几分,后背汗浆涌出的速度越来越快,紧张等着陛下后续的旨意,但等了很长时间,却没有听到,不免有些狐疑。

    皇帝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平静看着他说道:“朕此番不肯重罚你,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替你家管事看红袖招的那人替你说了一句绝对忠于朕的话。”

    亲王恍然大悟,那日朝小树去过红袖招后,管事曾经转述过崔得禄的汇报,虽然他自认对龙椅上那男人忠心不二,却也不乐意下属说的太多,总觉着有些失颜面,今日想来却还要多亏那人说的那句话。

    ……

    ……

    天启元年以来,大唐风调雨顺,朝野和光同尘,也就出了两椿比较大的案子,一椿是当年的钦天监事件,另一椿便是近日发生的这事,被人们唤做:春风亭案。

    春风亭一案中,明面上有十几位官员被贬逐去职,军部还有七人被斩,但在暗底里还有一些关键位置的关键人物提前便被清洗,只不过因为那些位置涉及到皇宫安危,影响太坏,所以消息被封锁的很死。

    那个春雨夜里,羽林军偏将曹宁迎来了宫中的林公公,也迎来了自己的死亡。先前还是阶下囚的常三常思威,费六费经纬拿着陛下亲笔圣旨,直接将此人斩杀在雨中,然后报了因病暴毙。

    同样是那个春雨夜里,鱼龙帮刘五刘思,纵马驰枪,于骁骑营操场上,一枪挑了骁骑营副统领楚仁,报了十年前被阴之仇,也完成了陛下交付的使命。

    也是在这场春雨夜后,大唐帝国上层的很多人知道了春风亭老朝这个名字,或者说开始正视这个名字,那些人也很想知道他身旁杀人如麻的蒙面月轮国少年是谁,却无处问去。

    朝小树站在御花园湖畔,静静看着这片叫做离海的大湖,身上一袭青衫在湖风中微微摆动。

    有太监宫女经过他身周,便会谦卑的侧身避让,人们现在已经知道他是谁,知道他会有怎样的前程,毫不掩饰眼中的羡慕好奇甚至是敬慕。

    朝小树仿佛一无所觉,脸上没有昨夜杀人时的冷厉,也看不到江湖草莽人物进入皇宫后应该有的紧张,神情潇洒从容。

    一尾金鲤鱼从离海里跃起,跃过宫女们用花环编成的龙门,然后欢快地重新落入水中。

    在很多人看来,朝小树于今日之长安城,正如鱼跃此时海,声名大震之余必将青云直上。

    但他并不如此想。

    ……

    ……

第六十七章 花开彼岸天(上)

    议政殿内正在发生大唐天启年间最大的一次风云震荡,各部衙中不知多少官员正在震怵猜测自己和上司们的下场,御书房里那个少年正在兴奋地东张西望,站在御花园某处的朝小树却像是自己和这些事情全无关联,他沉默站在这片叫做离海的大湖畔,微笑看着那些五花六色的鲤鱼跃出水面,跃过龙门,然后幸福地重新摔落湖中,摇尾乞怜乞食而去,偶有叹息。

    十几年前,他是进京考书院却被如今那位皇帝领进长安江湖的少年书生郎;十几年后他是剑下斩尽无数头颅伫立长安夜色中的青衫落拓客,站在湖畔想着过往年岁,想着日后前路,心头自然别有一番滋味,并不觉得那条青云路有何诱人之处,只觉着还想回到最初日夜苦读一心向道的旧日时光。

    一阵环佩轻鸣打破了湖畔的沉默,容颜清丽的少女公主带着两名近身宫女缓缓走了过来。李渔的目光落在湖畔中年男子身上洗的有些发白的青色长衫上,微微一怔后笑着半蹲行礼,柔声说道:“见过朝叔叔。”

    大唐四公主李渔,备受圣上宠爱,民众疼爱敬仰,即便是遇见亲王殿下也不过淡淡唤一声叔王,何曾对一名男子用上过如此亲近的称呼?

    “草民不敢。”

    朝小树侧身相让,口中连称惶恐不敢,脸上神情满是惶恐不敢,然而身形微闪,湖风动青衫一角,哪里有半分惶恐不敢的感觉,只是礼貌上的尊敬里透着一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警惕。

    看见朝小树的反应,李渔搭在腰间的双手微微一僵,身后的两名宫女嬷嬷勃然变色,然而不等她们有何动作,李渔微笑抢先应道:“说起来小时候父皇让侍卫抱着我出宫玩耍那阵,在赌坊里很是见过叔叔几次,只不过毕竟那时候年岁小,后来竟是渐渐忘了,朝叔叔可是抱过侄女的,今日又何必如此见外。”

    “殿下此言,实在是令草民惶恐,草民何德何能,岂敢以公主长辈自居。”

    朝小树微笑回应,湖水映着天光再落在他英俊丰朗的面容上,哪里有半点刻意谦卑做小之色,只是谨守着君臣间名分,不敢向前迈出那一步。

    李渔三番两次示好,朝小树三番两次不软不硬挡了回来,湖畔的气氛骤然变得有些紧张甚至压抑,李渔静静看着这位中年男子的脸,想着从昨夜到今日父皇表现出来的愤怒,表现出来对此人的回护之意,愈发确认这人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极其重要,挥手阻止身边嬷嬷们的小声劝告,微笑继续说道:“我从草原上带回来了一些蛮子侍卫,听说前些天有人向他们打听过一些事情,那人姓陈,好像是你的兄弟?”

    朝小树稍一沉默,应道:“他叫陈七,是我的兄弟。”

    听到这个回答,李渔笑了起来,目光移向那片海似的湖面,看着被水底游鱼扰动的荷叶,问道:“那个少年好用吗?”

    “公主殿下,我没有用他,我只是请他帮助我。”朝小树回答道:“是携手,而不是利用。”

    “如果是携手,那他也成了你的兄弟?”李渔转过头来,眉尖微蹙问道。

    朝小树想起老笔斋里的煎蛋面还有宁缺的回答,自嘲一笑说道:“某人看这世界似乎比我还要更冷些。”

    他看着李渔的眉眼,认真说道:“殿下,他不想被人知道,所以还请殿下替他保守这个小秘密。”

    李渔微微一怔后嘲讽说道:“那个白痴难道以为这件事情能瞒很长时间?戴个黑色口罩梳个月轮国的发式,便想永远隐藏自己的身份?”

    朝小树回答道:“他马上会考入书院,而且他会考进第二层楼,到那时他自然不用再害怕被人暗算。”

    李渔想起吕清臣老人对宁缺的评价,蹙着眉头问道:“为什么你们对他的评价都这么高?”

    朝小树微笑说道:“因为他值。”

    想起北山道口的刀光,想起火焰间的虎跃身影,想起火堆旁的故事,李渔脸上的表情不知不觉间变得柔和起来,但声音却依然显得有些清冷嘲弄:“当初我给过他机会,但他不肯抓住,我本以为他是个视前程权财如浮云的另类,没想到他只是觉得那种出场方式不够精彩,非要选择这样一种方式在长安城登场。”

    “不过不管怎么说,是我把他带进了长安城,那他就是我的人……”李渔似笑非笑望着朝小树,“朝叔叔你把我的人用的这般狠,是不是应该提前向我打个招呼?”

    言语上的交锋考较的终究还是心理上的抗衡,四公主李渔在年轻一代里自然是这方面最优秀的女子,但在惯看血风血雨的春风亭老朝面前,却休想占到丝毫便见,只见朝小树洒然一笑,说道:“如果他是公主的人,又怎么会为了一间小铺子为难成那副模样?而且我相信公主也应该看得出来,那个小家伙永远不会成为谁的人,他只是他自己的人。”

    几番试探竟是没有找到丝毫可趁之机,连讲述正事的缝隙都没有找到,李渔沉默片刻,挥手示意跟在身后的宫女嬷嬷离开,看着他神情凝重说道:“朝叔叔……”

    朝小树再次避身,重复说道:“草民不敢。”

    李渔摇了摇头,认真说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今日之后,春风亭老朝不可能再是父皇藏在民间的那位草民,不再仅仅是长安第一帮的帮主。无论是侍卫首领大臣还是外放,天下必将有你一方位置。”

    “你是春风亭老朝的时候,那些大臣就敢打着我或是皇后娘娘的名义去招揽你,慑服你,现如今你已跃海而出,难道你以为从此便能置身事外?”

    李渔静静看着他,语气诚挚而毫不隐晦:“皇后娘娘是聪明人,我也不笨,所以我们不会做任何父皇不喜欢我们做的事情,但是我们必须做些事情。”

    “我希望你能支持我。”

    “小时候你是抱过我的,你也抱过我弟弟的,你见过我母亲,难道你就忍心看着弟弟皇位旁落,忍心看着我母亲在冥界幽泉之中,满怀不甘悲怆?”

    大唐无所谓夺嫡,由谁继位全在皇帝陛下一念之间一言之间,那位看似懦弱实则清醒无比的皇帝陛下,不会允许自己的妻子儿女做出任何有伤国体,超出他忍耐限度的争斗,但他却想看看究竟谁表现的更加优秀。

    这个世间,那些史上,极少出现像大唐皇室这般透明而开放的例子,但李渔今日在湖畔对朝小树说的这番话,依然显得太过开诚布公,甚至有些赤裸裸,极不符合寻常人对此类宫廷阴谋的想像。

    朝小树沉默了很长时间,看着她和声说道:“公主殿下和您母亲真的很像,英慧无比,知道对我这种江湖粗人任何试探利诱都没有意义,反而用江湖口吻比较合适,然而这终究是圣心独断之事,我只是大唐这片海里的一条小鱼,纵使有幸化鳞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朝叔叔太过自谦,要知道这些年来,我从未见过父皇这样相信一个人……而且他把当年惊才绝艳的书院备考生硬生生压在东城阴沟中不放,一压便是若干年,我想父皇心中对你肯定觉得极为愧疚。”

    李渔坚定地看着他,说道:“最关键的是,您身在大唐这片海中,那么即便跃出海面,终究还是会重新落入海里,您总有一天必须选择向哪边游动……”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朝小树笑容一展,英朗逼人,抬臂挥青袖指大湖,说道:“我是一条小鱼,但我并不喜欢在池子里呆着,即便是一片像海那般大的池子,终究还是池子,所以如果真的需要我选择往哪边游,或者最后我会干脆选择上岸。”

    李渔眉尖微蹙说道:“鱼上岸会渴死。”

    “但在死之前能呼吸到足够多的空气。”朝小树笑道。

    “朝叔叔坚持认为朝堂就是那方池子?可难道您能在天下找到比我大唐更大的池子?”

    “江湖虽然小些,但轻松随意一些,相较之下,我确实宁肯身处江湖之远,也不愿意站在庙堂之上。”

    李渔蹙眉看着湖畔的落拓青衫中年书生,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是很能理解某些人,叹道:“江湖险恶并不少。”

    朝小树微微一笑,说道:“但江湖够远,所以自由。”

    李渔摇了摇头,说道:“能有怎样的自由呢?”

    朝小树像看晚辈般疼惜看着她,道:“不选择的自由。”

    ……

    ……

    宁缺的手很痒,这是多年习惯养成的痒,已经深入他的骨髓血脉之中,根本无法驱除,只有苦苦忍耐。

    安静无人的御书房中,他从门口走回书桌,从书桌走到书架,又从书架走到门口,藏在袖中的右手不停搓动着手指,却始终无法止住那股从最深处钻出来的痒。

    看见墙上的名家碑贴痒,看着胡乱搁着的横店纯毫痒,嗅着辰州松墨特有的气味痒,触着宣州芽纸的细微皱起更痒,目光落在皇帝老爷子写的“鱼跃此时海”五字时,他更是痒的开始挤眉弄眼,难以自抑。

    何以解痒,唯有执笔。

    然而在御书房内动御笔续陛下亲书,这是很愚蠢的一种选择,可能会被重责,甚至有可能要领受更严重的惩罚,但真的痒啊……当朝小树在湖畔谈论选择与自由的时候,宁缺也正在经历这场痛苦的选择。

    “写了便赶紧撕掉。”

    找着好借口,宁缺快活叫了声,冲至案前像大口吃肉喝酒的好汉那般化墨捉笔铺新纸,将心中积了数息的痒尽数化为快意,一挥而就淋漓尽致五个墨字。

    “花开彼岸天。”

    ……

    ……

第六十八章 花开彼岸天(中)

    鲁班门前弄斧,杜康铺前卖酒,夫子门前晒书,当然是最不自量力的行为,可如果换一个角度思考,当鲁班看见门前弄斧那厮,杜康看见铺前卖酒那厮,夫子看见门前晒书那厮,尤其是发现那厮在世俗间别方领域乃是最神圣至高的存在时,他们会不会打从内心最深处生出如宁缺这般的痒来?

    我要做一木鸟告诉那厮飞机的雏形是这样嘀,我要酿一壶美酒告诉那厮亡国的佳酿是这样嘀,我要写几篇唠叨话告诉那厮这才是心灵高汤,我要续写几个字告诉那厮什么样的字才叫字——纵使你是人皇天帝,也要给我乖乖听着。

    此时此刻的宁缺,便正沉浸在这种极端的快感之中。他满意看着宣州芽纸上渐干的墨迹,幻想自己正在聊充皇帝陛下的书法老师,用那些笔触墨块潇洒抽着那位老爷子的手掌心,轻蔑不屑地厉声训斥。

    “又写错了!把手伸出来打手板!”

    他对自己写出的五个字非常满意,甚至觉得是近年来写的最好的几个字,除了笔墨纸砚均属佳品,地处御书房这种奇妙地域外,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在房间里积蓄了太多的痒,更是因为前五字是皇帝亲笔所书的关系。

    他津津有味欣赏着自己圆转的用笔,平直宽博的架构气势,一时间竟有些不舍将这张纸毁掉,于是准备待字纸干透后收进衣袖,悄悄带出宫去,然而就在此时,一直安静无声的御书房外,忽然响起一道愤懑的低吼声。

    “那个混帐东西跑哪儿去了!”

    宁缺一惊,抬头望去时只见御书房的门一只手推开。

    他眼瞳微缩,反应奇快地手指头微微一弹,搁在晾纸台上的墨纸轻飘飘地滑进了书架一角的空隙处,紧接着他一转身,负起双袖装作认真看书架上的藏书,衫袖拂过时,书架那排藏书已然换了倾斜的方向,将那张花开彼岸天严严实实地压在了最里面,谁也看不出来有人曾经动过。

    走进御书房的是一名身子矮壮的中年将领,身上穿着宫廷侍卫服,腰间系着根黑金系带,显示出他极高的位阶。这位中年将领看到书架旁的宁缺,看着那个像书痴般专注忘神看书的少年,气的眼睛一翻,厉声喝道:“谁他妈让你进来的?”

    宁缺状似忘神实际上耳朵一直竖着在听后方的动静,听到这句话时他的心里咯噔一声,猜到这件事情中间有些误会,应该是那位小太监交待注意事项时自己听岔了些什么——应该不是白虎堂之类的阴谋,宫里如果要收拾自己这个小人物,根本没有必要做这么多手脚——然而未有旨意擅入御书房这种罪名可大可小,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自己陷入这种麻烦里。

    他像一个被陛下藏书迷花眼的可爱小书生般转过头来,揉了揉眼,看着门口处那位矮胖侍卫头子,满脸惘然说道:“我奉旨入宫觐见,不知有何问题?”

    那名矮胖的侍卫头子微微一怔,大概他从未想像过,有人在御书房内被人抓个正着,却还能如此坦然如此平静,脸上不由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痛苦地用手捂着额头,愤愤自言自语道:“老朝你这个浑蛋!也不说提前教些规矩!”

    宁缺自书案后走了出来,拱手一礼疑惑问道:“这位将军,您认得朝大哥?”

    在临四十七巷,在春风亭,无论朝小树怎样表现意气干云,宁缺始终不肯认那兄弟二字,此时此刻他却毫不在意把大哥二字自然说出口,正是为了自保,至于反问则是反守为攻,反正目的是要把对方的注意力从御书房转移到别的地方。

    矮胖侍卫头子确认御书房四周没有人,满脸警惕不安看了看房内阵设,没有发现任何异样,有些后怕地再次捂了捂额头,痛苦望着宁缺说道:“你小子赶紧给我滚出来,老子在外面找了你小半个时辰,哪里想到你居然敢走进这里,你给我记住了,你今天没进来过,你这辈子都不要想着和人炫耀这事儿,不然我灭了你!”

    宁缺跟着一路埋怨唠叨的侍卫头子离开了御书房,向西侧稍转了两步,便来到了不远处的春和殿侍卫值日房内。

    在阴暗的房间中,他终于知道,面前这位矮胖和气、一口河北道腔调,每个字都仿佛带着股大葱味儿的的家伙居然就是大唐宫廷侍卫副统领徐崇山,也正是朝小树昨夜所说要他今天来见的正主儿。

    “陛下酷好书法,你刚好是个卖字儿的,所以才把你用这身份带进宫里来,只是为避人耳目,结果你小子倒好,居然不吭不响就一头钻进了御书房!你丫难道真以为自己是啥书坛圣手!你丫真以为陛下请你来赏字儿!”

    徐崇山愤怒地指着宁缺的鼻子低声咆哮,唾沫星子满天飞溅。

    宁缺有些窘迫地揉了揉鼻子,暗自想着陛下倒是没有请自己来赏字儿,但我已经在御书房里写了幅字儿,你又能拿我怎么嘀?想到此节,想到那张压在书架最角落里的花开彼岸天,他暗自琢磨着以后得想个什么辄把那东西拿出来?

    徐崇山骂的有些累了,气喘吁吁扶着粗实的腰杆,说道:“说正事儿吧。”

    宁缺笑嘻嘻应道:“您请讲。”

    徐崇山有些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异道:“你这少年嬉皮笑脸的,哪里有半点儿老朝嘴里说的模样?”

    “那是因为统领大人您虎威太盛。”宁缺很认真地解释道。

    金山银山铜墙铁壁皆能穿唯马屁不能穿,哪怕是再稚嫩笨拙的马屁也有其作用,更何况拍出马屁的这家伙本身就是一个看上去有些稚嫩笨拙的少年,徐崇山的脸色稍好了些,轻咳了两声后问道:“你现在应该知道老朝是谁的人了吧?”

    宁缺微微蹙眉,装傻问道:“朝大哥是统领大人的部属?”

    “我可没那胆子去使唤春风亭老朝,另外……以后你不要叫他朝大哥,当年那些老人已经很少了,我们习惯叫他朝二哥。”

    徐崇山正色道。紧接着他想起昨夜那场春雨里的杀戮,想起老朝对这少年评价,看宁缺便顺眼了些,话锋忽转微笑问道:“昨天夜里你为什么要去帮老朝?”

    “我收了五百两银子。”宁缺很诚实地回答道。

    没有谁会为了五百两银子,就去替一个刚刚相识的人出生入死,更何况那个人还是一个十六来岁、即将入书院学习的少年,徐崇山不相信他的解释,所以并不认为他贪财,更觉得他是一个真正的性情中人,顿时愈发觉得他顺眼起来。

    “陛下喜欢性情中人,我也喜欢。”徐崇山微笑望着他问道:“那么接下来我只需要问一个问题,那就是……你愿意为了帝国献出你的生命甚至是名誉吗?”

    宁缺微微一怔,皱着眉头想了很长时间,一方面是在猜忖这位大人物询问这个问题的真实原因,一方面是因为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名誉二字前要用甚至,难道名誉会比生命更重要?

    这个问题很大很宽泛,很严肃很神圣却又很令人捉摸不到头绪,他想了很久,想起渭城的前后几任将军,想起那些生死与共的同袍,想起长安城里的热情百姓,认真缓慢回答道:“如果逼急了,生命倒是可以献的……”

    说到此节他忽然想到昨夜的某个场景,朝小树依依不舍放下半碗面汤后,遥望店铺对面灰墙的那番寂廖自叙,于是他迟疑着加了一句:“但有些东西不行。”

    徐崇山严肃看着他,发现少年没有在第一时间毫不犹豫做出掷地有声的回答,而是认真甚至是为难地思考了半天,对于这一点,副统领大人非但不怒,反而极为欣赏,因为他清楚经历过思考后的审慎回答比慷慨时的热血冲动更为可信。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大唐侍卫里的一员。”

    没有更多的问题,没有任何考校,就是简简单单几句对话,徐崇山便决定吸纳这位少年进入大唐宫廷侍卫的队伍,其中有朝小树做保的因素,更多的原因是他确实有些喜欢这少年回答问题时展露出来的性情。

    于是便轮到了宁缺震惊无语。他看着手中那块乌木哑光的腰牌,看着上面的身份标识,沉默很长时间后,茫然说道:“打了一架就打成了大内侍卫?”

    “鱼龙帮被朝中那些白痴大臣逼到了明处,不要这么看着我,白痴二字是陛下昨夜大怒亲自下的评语,所以我们需要重新安排一些藏在黑夜里的人手。”

    徐崇山冷声解释道:“这是大唐子民的荣耀,你不要想着拒绝。”

    “不是拒绝不拒绝的问题。”宁缺无奈说道:“问题是朝廷需要我做什么?我又能做什么?最关键的是,我马上就要参加书院入院试了。”

    听到书院二字,徐崇山脸色微微一变,不是因为别的原因,而是做为侍卫处的老人,他很清楚朝小树当年遭遇了一些什么,也正是因为那些往事,如今这一批的暗侍卫拥有了当年不曾有的待遇。他带着温和笑容看着宁缺,说道:“放心吧,你能进书院便进,从书院出来后,终归还不是替朝廷效力,二者并不冲突。”

    “您还没说我需要做些什么。”宁缺坚持问道。

    “鱼龙帮被摆到了明处,但长安城的江湖已经不再有任何问题。”徐崇山微微皱眉说道:“你的任务很简单,就是搜集情报,具体任务以后再说。”

    江湖如果不再是问题,那么皇权之外最大的问题自然是修行者的世界,联想到自己马上要进书院,再想着副统领大人含混不清的交待,宁缺很自然地想到了某种可能,朝廷是不是要对书院下手?

    手掌里握着的侍卫牌子被汗水浸的有些湿,但他知道这些事情不容自己拒绝,只希望日后事情的走向和自己的想像并不一样。

第六十九章 花开彼岸天(下)

    假如生活要怎么样你,而你无法抗拒,那么你就只有如何如何,如果你并不是非常抗拒,那么如何如何起来,想必会变得轻松很多。基于这种认知,宁缺从震惊苦恼情绪中摆脱出来的速度极快,他挠了挠头,目光越过徐崇山厚实的肩头,穿过幽暗值日房的窗花,说道:“还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徐崇山干脆利落回答道:“能答的我就答。”

    “为什么是我?”宁缺问道。

    徐崇山回答道:“老朝很欣赏你,他认为如果你的运气再好些,将来成就甚至会在他之上,另外因为昨天夜里的事情,常三陈七他们也很看重你……按照侍卫处的规矩,无论是明处的人手还是暗侍卫,前辈的意见相对来说更重要一些。”

    “大人……”宁缺捂额说道:“如果这么多人知道我暗侍卫的身份,那我很想请教一下暗侍卫里这个暗字究竟做何解释?要不要我回临四十七巷点几挂鞭炮,再扯两道横幅告诉全天下的人我做了这差事?”

    徐崇山当然听出了他话语里的不满恼怒,微微皱眉解释道:“大唐是个有规矩的地方,就算是宫里贵人知晓你的身份,也没有谁敢冒着陛下震怒的危险揭穿你。至于常三他们几个人……早已证明了自己的忠诚可靠。”

    宁缺放下手臂,摇头说道:“只有时间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他们已经用十几年的时间证明了这一切。”徐崇山面无表情说道:“不过你小子这句话我很喜欢,可惜你要考书院,那就只能走暗路,不然凭老朝对你的欣赏和这句话,我倒是真有培养你当我接班人的念头。”

    “我徐崇山虽然出身军中,还留了几分血性,可我做不到老朝那般潇洒,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就敢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你的手中,毕竟侍卫关系到陛下的安危,所以侍卫处事先已经查过你的祖宗十八代,”

    “可惜侍卫处查你的资料只查到你七岁,确认你是个孤儿,没能查到你的祖宗,但你在渭城在军寨里的表现我们很清楚,而且我们很喜欢。”

    徐崇山伸出宽厚的手掌,重重一拍宁缺的肩头,说道:“你从军的履历,历年积累下的军功,已经足以证明你对陛下和大唐的忠诚。”

    听到侍卫处已经查过自己的底细,宁缺并不惊慌,因为他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桑桑和已经死去的小黑子,再没有任何人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他缓慢捏弄着掌间微湿的腰牌,沉默片刻后接着说道:“按您先前所说,应该不会有人主动联络我,那么我有情况怎么向您汇报?我想以后见面应该不会是在宫里吧?我从来没有想像过,这种事情可以放在如此光明正大的地方进行。”

    “为什么不行?”徐崇山傲然说道:“全天下没有比我大唐皇宫更最安全的地方。”

    宁缺叹息一声,无奈地接受了事实,然后抬起头来,仰着脸满怀期盼说道:“名誉上的赏赐也不能让人知道,那么我……什么时候面圣?”

    徐崇山怔怔看着他,旋即失笑出声,揉着滚圆的肚子笑道:“你这小子……难道你丫以为今天入宫是要面圣?”

    “难道不是吗?”

    “贵庚?”

    “十六。”

    “贵姓?”

    “宁。”

    徐崇山看着他认真问道:“你不是百岁老人,又不是皇族远亲,那你脸比别人大?”

    宁缺摸了摸自己勉强称得上清秀的脸颊,摇了摇头。

    徐崇山叹息了一声,看着少年摇头说道:“常三他们几个已经好些年都没有见过陛下,那你究竟凭什么认为自己有资格单独面圣?”

    宁缺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我的字写的真不错,万一陛下喜欢,说不定就舍不得让我做侍卫,直接把我宣进宫来做侍读什么的。”

    徐崇山敛了笑容,看着他嘲讽说道:“除了侍卫,能长年呆在宫中的就只有太监。”

    宁缺表情微僵,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

    徐崇山是大唐侍卫副统领,理所当然很忙,今日他特意抽出时间、最后无奈花了更多的时间单独召见这个少年,已经是给了朝小树天大的面子,谈完事情后,自然毫不犹豫地把对方赶走,然后赶紧跑回议政殿旁伺候着。

    宁缺走出空无一人的侍卫值日房,正忧愁自己该怎样出宫,呆会儿会不会像误入御书房那样,误入某处春柳宫院,遇着某宫怨冷妇,发生某些很操蛋的事情,或者会不会撞见某位被他定义为白痴但偶尔还是会想起的公主殿下……然后他看见那位把自己引进宫来的小太监像个幽魂般不知何时站到了身旁。

    虽然很想质问对方交待事情不清楚让自己在御书房里受了笔墨毒品诱惑以及惊吓,但基于安全角度考虑,他最终还是紧紧闭上了嘴,老老实实跟着小太监穿过寂静无人的湖柳花径石门,坐上那辆逼仄马车,穿过洗衣局向宫外驶去。

    就在马上要穿过洗衣局那片宫巷建筑时,宁缺忽然偶有所感,胸口一阵发闷,顾不得身旁小太监表示警告的严厉眼色,掀起车窗帘帷一角,蹙眉向外望去。

    目光穿过重重窄巷天光,越过片片梆子声和弥漫巷间的皂角味道,落在远处某座宏伟宫殿一角,高淡碧空中那处檐上蹲着八九只神态各异的檐兽。

    他不知道这些檐兽叫什么名字,是何方祥瑞谁家怪物,怔怔望着那处,只觉得自己的胸口越来越闷,心脏跳的越来越快,仿佛马上便要崩断自己的肋骨跳将出来,而随着心脏跳动加速,视线中那些遥远的檐兽变得越来越清晰,被风雨吹洗了不知几百年的瓦石线条越来越灵动,似乎下一刻便会变成活物。

    他闷哼一声,捂住自己的胸口,不自禁想起那个雨天和桑桑初见长安朱雀像时的感觉,坚狠望着那些皇宫里的檐兽,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却不肯挪离目光。

    ……

    ……

    稍早时间的御书房内,暴发了一场极为激烈的争吵,侍卫副统领大人徐崇山和大内副总管林公公就像两座雕像般守在御书房外,无论听到任何声音,脸上都不敢流露出丝毫表情,因为这二位大人物内心深处此时都坐着个孙子,害怕恐惧疑惑震惊到了极点,同时觉得御书房里那位实在是太他妈有种了。

    大唐天启已有十三年,谁也没有见过皇帝陛下如此震怒,即便昨夜发生春风亭事件后,陛下也只是重重拍了几下桌子,骂了三十几句白痴,可今天御书房内的皇帝陛下不知摔碎了几盏茶杯,骂了多少句绝对不能让人听到的脏话。

    “朝小树!如果你还这么不识抬举,休怪老子收拾你!”

    “怎么收拾你?朕……朕……朕还真他妈的不知道!”

    “你个愚顽到极点的家伙,怎么连点儿人世间的道理都不懂!”

    “好好好,我今天最后叫一声朝二哥,你到底留还是不留!”

    御书房内骤然安静,门外的徐崇山和林公公忍不住转头互视一眼,确认看到了对方眼瞳里的震惊羡慕之色与自己并无两般,极有默契地再次转头无言看花看树。

    房间里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响起朝小树平静温和却极为坚定的声音。

    “不留。”

    啪嗒一声沉闷的脆响,应该是那位大唐皇帝陛下摔碎了自己最珍爱的那方黄州沉泥砚,守在门外的徐崇山和林公公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尤其是徐崇山十分担心陛下震怒之余会做出一些事后肯定会后悔的决定,抢前两步便准备叩门苦谏。

    就在这时御书房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袭青衫的朝小树平静跨过门槛走出,待身后房门重新关闭后,回身一掀长襟,双膝跪倒在地,极为严肃认真地三叩首,行了个君臣相见不再见的大礼。

    然后他站起身来,微笑向徐崇山和林公公拱手一礼,离开御书房向宫外走去,身旁没有太监宫女引路,他就这样孤身一人缓步走着,如同游园一般,十几年前他来这座皇宫的次数很多,很有感情,这些年来进宫的次数少了很多,很是怀念。

    行至那片叫离海的大湖畔,朝小树若有所思,负手于青衫之后静静看湖,看着湖中金鲤欢快游动,忽然间唇角微微一翘,绽出个阳光透柳荫的清爽笑容。

    他平静含笑的目光落处,那些欢快游动的金鲤身形骤然一僵,竟变得完全静止,仿佛是悬浮在晶莹绿波之中的玉鱼儿般,生机盎然却全无生意。

    朝小树喃喃念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天地是樊笼人被困,心是樊笼身被困,把心上樊笼破了,天地樊笼自也破了。

    ……

    ……

    御书房内,金冠被胡乱扔在一旁角落废柴里,大唐皇帝恼火盯着案上那幅凌晨亲笔所写的“鱼跃此时海”,脸上满是不甘与遗憾之色。

    他并不知道在书架的角落里,有人偷偷替他续了句“花开彼岸天”。

    忽然间他抬起头来,隔着窗户望向御花园的方向,眉头缓缓蹙起然后缓缓舒展开来,最终化为一片平静和解脱,淡淡自嘲说道:“也许你真是对的。”

    ……

    ……

    某处宫中,一位约摸四十岁左右的道士正在替皇后娘娘把脉,忽然间他的眉头猛然挑起,手指极为无礼地在娘娘丰腴手腕上挠了一道,怔然转头向身后望去。

    皇后娘娘微微蹙眉,心想国师大人向来宁静温和,为何会如此失态。

    那道士怔怔看着那处,忽然间捶胸顿足干嚎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当年我就该劝陛下早些放小树离开,或者干脆就让他进书院……”

    “以夫子的能耐,以小树的悟性心境,这些年来我大唐必将再多一绝世强者,甚至说不定可以和南晋那厮战上一场,可惜啊可惜啊,可惜硬生生晚了十几年啊!”

    ……

    ……

    洗衣局某偏巷中,宁缺坐在马车上执拗地盯着远处那几尊仿佛要活过来的檐兽,脸色越来越苍白,心跳越来越快,忽然间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不见。

    ……

    ……

    皇宫朱雀门前。

    中年男子回头望向正殿檐角上那些石兽,朗声大笑起来,笑声异常潇洒旷朗,没有一丝杂意杂念,那些檐兽仿佛听懂了他笑声所传达的意思,重新回复平静安详。

    潇洒笑声之中,他青衫飘飘走出皇城正门。

    今日之后的长安城少了位叫春风亭老朝的领袖。

    这个世间多了位观湖鱼而入知天命境界的强者。

    ……

    ……

第七十章 告别的长街

    回到临四十七巷,推开铺门进到后宅,宁缺从怀中取出那块乌木哑光腰牌,很随意地扔到床上,就像是在扔一块废柴。

    桑桑坐在床头,畏寒的两只小脚塞在暖和被窝之中,正在专心地缝补他的旧外套,看了被上的腰牌一眼,好奇地拿了起来,对着屋顶透明天光瓦洒下来的光线,眯着眼睛仔细看了半天,问道:“少爷,这是什么?”

    “大内侍卫的牌子……暗侍卫,就是见不得光的那种。”宁缺坐到桌旁,提起水壶灌了几大口,想起今日进宫竟是连口茶水都没喝着,不免有些郁闷。

    知道宁缺有了官面身份,如昨夜所判那般抱上了一根天下最粗的大腿,桑桑眯着那双柳叶眼开心地笑了起来,不过她对事物关心的重点向来比较直接。

    “每个月能有多少俸禄?”

    宁缺愣了愣,放下手中茶壶回忆先前的谈话,犹豫说道:“怎么也得有四五十两银子吧?”

    桑桑蹙着细细的眉头,黝黑的小脸上满是不满,说道:“没想像中多啊。”

    宁缺摇头笑着教训道:“咱现在有两千两银子的身家,以后做事说话得大气些。”

    桑桑听着这话,脸上的不满顿时消失无踪,笑嘻嘻望着他招招小手,说道:“少爷你先前走后,那边就悄悄把银子送了过来。”

    宁缺有些疑惑不解,迳直走到床边歪在小侍女身旁,好奇问道:“放哪儿了?”

    桑桑神秘兮兮地向外面看了两眼,放下手中的针眼活儿,用两只小手捏住腰间被褥两角,有些紧张拉开一条缝,微抬下颌示意他往里面看。

    宁缺眉梢微挑,有些不可置信向被褥里望去,只见桑桑两条细细的腿旁,竟是密密麻麻摆了一层银子,纵使被厚实的被褥遮住,只有极黯淡的光,也能瞅见令人眼花的银晕。

    他微微张嘴,强行压抑住心头的激动,状作镇定教训道:“都说过……咳咳……要大气点儿,就两千两银子,看把你兴奋紧张成什么样儿了……我就觉着奇怪,大白天的你窝在床上做甚,原来是担心这些,难道你就不觉得银子硌的慌?”

    桑桑仰着小脸看着他,很坚定认真地摇摇头,表示银子这种东西一点都不硌人。

    宁缺再次咳了两声,宠溺地揉了揉小侍女的脑袋,说道:“两千两银子还能用一床被子掩住,将来你家少爷挣个八千上万两的,到时候你咋办?”

    ……

    ……

    长安的春天很美,一场赶似一场的春雨时不时地下着,将满街满巷的青叶嫩花全部催生了出来,无论你是站在槛内还是立于亭间,都能看见满眼的生命颜色,东城临四十七巷仿佛也随着愈来愈浓的春色一道活了过来,热闹渐现。

    春风亭事件之后,户部尚书被贬,清运司从上至下被清洗一空,闹腾了好些个月的征地事宜自然也无疾而终,围墙那边的清运司库房死寂的就像一座大墓。鱼龙帮虽被迫登上了光明的舞台,也没有忘记顺势把整座城市的黑夜梳洗了一遍,至此时再没有人敢对朝小树的这条街做任何手脚,甚至看上一眼都不敢。

    本就是极好的地段,闹中取静的行商妙地,如今没有了官府的压力和黑势力的威慑,那些紧闭的铺门自然重新开启,无论是新接手的老板,还是见机奇快重金买回租契的旧老板,都卷起了衣袖准备借这春日暖时好生大干一场。

    商业便是人业,讲究的便是个聚财气汇人流,往日临四十七巷就一间铺子开着,从骨子里透着股半死不活的衰败劲儿,自然没有什么人愿意来逛,生意极差,如今临街铺子全开,春树之下一片热腾,人流便自然而然凝聚过来。

    和相邻铺面比,老笔斋的生意依然算不得极好,但较诸刚开业那阵冷火秋烟的情形不知道好了多少,桑桑天天忙的不可开交,小脸蛋上的笑容却是越来越多,而且还坚持不肯让少爷多请帮工。

    至于宁缺骨子里终究还是有点儿少年书生的酸腐气息,看着眼前热闹,想着旧时冷淡,便愈发瞧那些买书画的客人不顺眼,如今手头有了两千多两银子,也不怎么把老笔斋的收入当回事,于是干脆把书卷价格狠狠地向上提了一大截。在他的想法中,既然爷现在不差钱儿,你们又这般贱的要上门来买,那自然要多花些银子,如此方能对得起自己,方能让自己一吐前日怨懑之气。

    然而事情发展总是出乎他的想像,老笔斋的书画价格一提再提,最终提到了刚开业时的五倍,却没想到来买书作的客人竟是越来越多,虽说老笔斋的名声还是迟迟未能在长安城里打响,但在东城某个小范围内,已经算是块牌子。

    “原来应该这么玩啊?”

    宁缺捧着小茶壶,倚在门口打量着铺内那些客人,美滋滋地啜了两口茶,听着旁边新开的那家伪劣古玩铺里的吵架声,觉得生活真他妈的美好。

    街上店铺老板们并不知道,临四十七巷能够重获新生,他们能够赚的盘满钵满和老笔斋里那位小老板之间的关系,他们不知道如果不是宁缺帮助朝小树在那个春雨夜大杀四方,这条街只怕还是会像当初那般死寂,如今在他们的眼中,老笔斋的少年老板就就是个不会挣钱只会奴役侍女的废物罢了。

    生意好了,银子挣多了,人们自然容易高兴起来,但也容易产生一些新问题,饱暖思淫欲,如今生意刚好了四五日,那家伪劣古玩铺子里的老板便有了纳妾的打算,今日这番激烈的吵架声,正是老板和正妻为这事儿在开战。

    “就凭你这模样,居然也有脸想纳妾?”

    “我为什么不行?”

    “老娘说你不行就不行,你要把我逼急了,我就告上长安府去!”

    “这事儿皇后娘娘都管不得!长安府凭什么管!宁缺那小子都能有了小侍女,你天天要踹我下床,老爷我讨个暖脚的又有什么不行!”

    “你想我给你暖脚?朱雀门儿都没有!除非宁缺那小子做了皇帝!”

    “他又不姓李!做哪门子皇帝!”

    “月轮国,南晋,大河,只要这天下有的,随便哪国皇帝都成!”

    宁缺抱着茶壶美滋滋地啜着,津津有味听着墙角,暗自赞叹我大唐帝国果然民风剽悍,开放如斯,居然夫妻吵架都敢提到皇位这种事情,忽然间他表情一僵,才想明白过来,这吵架里居然提到了自己,不由有些恼火。

    正好这时铺子里的客人散了,桑桑正在收拾桌案上的摆设,他气冲冲地走了进去,嚷道:“这日子过不下去了,两公婆吵架居然拿少爷我说事儿,还敢妄自议论朝政,当我这个侍卫大人是死的?我明儿就进宫参他们一道,把他们满门抄斩!”

    这话倒也并不虚假,他身上有暗侍卫的腰牌,本就负有替朝廷侦听民间舆情的职责,坊市里有人在谈论皇位之事,当然可以向上级汇报,只是大唐律法虽然严苛,治民论心却是极为宽松,这等夫妻吵架时的气话,别说侍卫处,就算是把案卷递到皇帝陛下案前,想来也只能搏那些贵人们一笑。

    桑桑倒是因为他这句话想到这几天里自己的担忧,蹙着细眉尖问道:“少爷,小时候你给我讲的故事里,做谍子总会死的很惨,你现在是暗侍卫大人,会不会有麻烦?”

    宁缺放下茶壶,摇头道:“虽说那是块见不得光的腰牌,不过本身就是不入品的小人物,谁会在意我的身份,再者如果日后真有麻烦,难道我不会躲开?”

    稍一停顿后,他看着桑桑轻声解释道:“我接受这个身份,还有一个原因,日后真要去查那些事情,杀那些人,有个大内侍卫的身份总会方便些。”

    桑桑本就是懒怠想事情的小侍女,听着他的解释觉着有理便不再去想,说道:“伞套刀套和外套做好了,少爷你什么时候去杀那第二个人?”

    “刀怎么样?需要不需要再磨磨?”宁缺问道。

    桑桑认真回答道:“就算是杀猪,杀了十几头的刀肯定也会有问题,当然需要磨。”

    这对主仆的对话向来跳跃飘忽,不是他们彼此绝对会有些交流障碍,尤其是二人脸上平静寻常到极点的神情,若让外人听着,绝对不会想到他们是在说那个春雨夜里杀人刀损以及磨刀再去杀人的血腥事情。

    就在这时,临四十七巷那头传来一阵响亮的说话声,有人群向那个方向涌去,宁缺好奇走到铺门,往那边看了一眼,脸上的神情微微一变。

    只见在一群青衣青裤青靴汉子的拱卫下,那名依旧一袭潇洒青衫的中年男子,正在拱手与各位店铺老板谈话,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不时拱手谈笑,大意是说我走过请诸位老板放心经营,若有余事尽可交待下属办理。

    随着中年男子的交待,始终沉默站在他身后的那五六名汉子拱手为礼。

    那青衫中年男子在每间铺子前都会停留片刻,说上几句话,显得极有耐心,身周的帮众下属也随他缓慢走动,逐渐走向街巷这头。

    街巷这头有间卖字墨的铺子叫老笔斋。

    ……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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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