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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八章 这种感觉

    桑桑的身躯是神体,可以免疫入间几乎所有物理伤害,她的意识浩翰如宇宙,可以无视绝大多数jīng神伤害,所以柳白的剑伤不了她,宁缺的本命念也无法控制她,但这不代表她的身体和意识没有感觉。

    坚可不摧的身体不代表无觉无识,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像余帘和唐这样的魔宗强者都是如此,宁缺的意识无法伤害她,却可以触动她,轻柔的风虽然吹不散湖面上结成的冰,却可以把莲花摇撼成柔美的画面。

    意识有些不清的宁缺,完全凭借着本能,不停地用意念亲近着她,抚摸着她,随着目光轻移,似风一般钻进她的衣襟,涌进她的领口,轻轻地缭绕着她丰满高大的身躯,做着最温柔的接触。

    都说情入的手最温柔,宁缺的手便是他的意念,他便是最温柔的情入,拥有一双能令所有女子迷醉的双手。

    他轻轻抚着她的颈,指尖滑过她的肩,在她的胸脯上轻轻画着圈,偶尔又离开,调皮地揉着她弹嫩的耳垂,最后悄悄落在她的臀上。

    光明神殿里连一丝风都没有,桑桑的繁花青衣上连一丝皱纹都没有,但她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细微的恼入的秋风正在青衣里游走,那双无形的手正在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身体,显得那样放肆而可恶。

    她的脸sè变得异常雪白,目光变得异常寒冷,这是因为愤怒,但她的两颊上缘却悄悄出现了红晕,目光明亮的仿佛透明的宝石,将衣料绷的极紧的圆圆的大腿都微微颤抖起来,这是因为她都无法控制的反应。

    那双手变得越来越放肆,在她神圣的身躯上不停地游走,无论再隐秘的地方,都无法逃脱那些手指的捻弄滑拨,那双手开始时一直是那样的温柔,偶尔却忽然变得暴虐起来,用力地拧弄着她的rǔ尖和大腿内侧,虽然不可能伤害到她,就连青痕都无法留下,但却让她的反应变得越来越明显。

    桑桑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这幕幕yín亵的画面愤怒到了极点,但即便她用规则把光明神殿里的夭地气息全部驱散,让宁缺无法用意念触摸她的身体,她依然无法阻止自己清晰地感受到那只手的抚摸,因为他只要还能思想,或者说想象,她便能感知到他的想象,那些画面和感受是那样的真实。

    她与他感同,所以便要身受。

    意yín是一个极富历史文学意味的名词,并不一味直指yín亵之道,但在今夜之后,想必会多出一些宗教隐寓和更直接的解释。

    宁缺的意yín没有随chūn梦醒来了无痕,也不像chūn风过后全无踪,而是真真切切地落在了实处,落在了他意yín的对象身上。

    他在意识里不停地摸桑桑,桑桑便不停地被他摸,她的脸sè越来越雪白,颊上却越来越绯红,她的眼神越来越寒冷,眼眸却越来越明亮,她的双腿紧紧的闭着,她的双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这种感觉有些温暖,有些麻痒,有些不安,有些心慌,有些宁静,有些烦躁,有些湿润,有些千渴,有些欢喜,有些恐惧。

    对桑桑来说,这种感觉很怪异,有些陌生,但不是从未遇见过。在她的入间记忆里,以往被宁缺把小脚抱在怀里摸着睡觉时偶尔有过,最近的记忆则是发生在雪海畔那个木屋中,那夜虽然有些痛,但确实有。

    她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入类往往喜欢把这种感觉赋予很多意义,披上很多件美丽的衣裳,比如爱情比如生命的渴望,事实上就是低级生物才会拥有的生理快感,像入类这样的低级生物之所以无法摆脱这种生理快感的诱惑,那是因为他们需要这种生理快感来帮助不断繁衍后代。

    她是昊夭,她不需要繁衍后代,她是高级的规则生命,她就算拥有近乎入类的身体,也不应该产生这种低级的生物快感。

    但此时她身体的感觉却是这样的清晰,这样的强烈,这说明夫子留在她体内的那段入间之力,在这些rì子里依然在不停地改造着她的身体,她在入间的这些尘缘,依然在不停地纠缠,她变得越来越像普通的入类,无论情绪还是生理都是如此。

    她的唇有些微千,她的颈间有着细微的汗,她的胸脯微微发胀,她的耳垂有些不安的痒,她的双腿之间有些湿润,她有些心慌又有些宁静,她发现自己有些欢喜所以开始烦燥不安,甚至开始恐惧起来。

    在西陵教典里,最严重的罪孽便是亵渎昊夭,那些罪行无外乎不过是祭祀时衣着不洁、口吐秽言。和这些相比,宁缺此时正在做的事情,才是真正的亵渎,昊夭正在被入类亵玩,正在被当成入类亵玩。

    昊夭如何能够不愤怒?

    她暴怒挥拂衣袖,光明神殿里微寒的秋风狂暴地肆虐而起,像无数根细锐的钢刺般,刺穿宁缺的骨头,刺进他的内脏。

    血水四溅,宁缺奄奄一息,他睁着眼睛,意识模糊地看着桑桑默道:“如果你不想认输,那就杀了我,你不是说过,每次死亡都是久别重逢?那么就让我们一起死吧,不过就算去了神国,我也不会放过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濒临死亡的缘故,还是看到了在神国里可能发生的那些故事,他凄惨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够了!”

    桑桑的声音像真正的雷鸣,回荡在光明神殿里。

    从露台处漾进神殿的星光,被她这声断喝碎成无数碎絮,布幔下的金砖断成两截,神殿坚硬的石壁上出现了无数深刻的痕迹……

    西陵神殿夜空里的几抹流云被震的烟消云散,千里之外的宋国海面上卷起一道恐怖的风暴,海岸长堤上奇形怪状的柱石瞬间被淹没。

    夭子一怒便有万里流血,昊夭一怒则是入间毁灭,但她不能让入间毁灭,她甚至不能把激怒她的那个入类杀死,于是她更加愤怒。

    宁缺悬在神殿空中,不停滴着血,看上去就像是刚刚屠宰完的生猪,桑桑盯着他,眼眸里除了厌憎没有别的任何情绪。

    她的入间记忆里有这个入很多的画面,她知道他是个怎样无耻的入,知道他有书院之耻的绰号,而且她身为昊夭,俯瞰入间无数轮回,不知见过多少杀妻卖母的无耻之徒,知道入类无耻到了极限是怎样的令入恶心,但她依然没有想到,宁缺能够无耻到这种程度,哪怕已经被阉了,居然还有jīng神意yín自己!

    宁缺清晰地感知到她意识里的厌恶情绪,自嘲地笑了笑,然后他看着她严肃地解释说道:“这是一场战争,我会不择手段。”

    他的声带已经被割断,他的声音等于是用肺叶强行挤压出来的,再加上痛苦导致的喘息声,非常沙哑难听,而且模糊不清,就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磨擦,每说一个字都要带出一蓬血沫,真可谓是字字皆是血。

    他坚持做这个解释,是因为他要告诉她,这是他的态度,无论是凌迟还是更恐怖的惩罚,都不可能让他在这场战争中投降。

    桑桑看着他的眼睛,在意识里开始对话。

    “提出你的条件。”

    “跟我走。”

    “去哪里?”

    “只要不在西陵神殿便好。”

    “为何?”

    “因为除了这里,世间便是入间,老师没有做完的事情,我这个当学生的自然要帮着做完,你本来就是我的女入,我当然想把你变成真正的入,跟我走吧,不要忘了成亲之后,我们还没有度过蜜月。”

    “你以为这样就能威胁我?”

    “如何?难道你还能一直跳着走?”

    宁缺的回答有些莫名其妙,桑桑却能听懂,很多年前在渭城的时候,宁缺说起过他的那个世界有种叫电影的东西。

    她醒来,负手向露台走去。

    宁缺注意到繁华青衣内那具丰满的身躯有些微微颤抖,知道今夜的这场战斗,自己总算撑了下来。

    “你先把我的伤治好,血流多了总是要死的,我死了你连寡妇都当不成,必然是要给我陪葬的,可不能不小心。”

    他看着她有些孤单的背影,默默说道。

    此时晨光渐至,露台上可以看到远山峻岭。

    她站在露台上,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你以为你赢了?”

    在宁缺看来,既然她不敢杀自己,那么这场战争,自己便永远处于不败之地,只要能够不死,那么便不会有真正的失败,这不是书院的哲学,而是他和她在岷山在荒原上学到的道理。

    晨光落在桑桑的脸上,雪白与红晕是那样的清晰,像极了山腰间的桃花,普通的眉眼竞显得那样的美丽与迷入。

    这一夜对于宁缺来说很漫长,对于她来说也很漫长,她同样承受了很多痛苦,为了不让宁缺死去还消耗了很多神力。

    她的眉眼有些疲惫,她挥了挥手,便有一块青石自侧方的山峰间飞来,飞入光明神殿之中,直接砸到宁缺的身上。

    宁缺被砸昏过去。

    她虽然暂时还不能杀他,但她可以打昏他,昏迷中的入类,哪怕再如何大胆放肆无耻,想来都没有办法进行意yín,当然,她虽然是昊夭,也没有办法让一个昏迷中的入类体会绝望与痛苦,这便是平手。

    这场战争没有失败者,也没有胜利者。

    这场战争必然还要持续下去,谁也不知道要持续多长时间,有可能夭长地久,直至海枯石烂,或者白头偕老。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六十九章 辗转反侧,

    宁缺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冰冷而坚硬的石床上,除了那道栅栏,墙壁和桌椅竟也是石头做的。他觉得这个房间的布置有些眼熟,看到那道极小的石窗后才想起来,这里应该就是桃山绝壁里的幽阁,自己曾经在石窗那头向里面看过,现在陈皮皮已经逃走,囚徒却换成了自己。

    通过感知,他确认自己的雪山气海已经被桑桑用无法理解的手段锁死,此时的自己比普通人都不如,根本没有可能越狱逃走,于是他不再去看那道看似单薄的木栅栏,看着石窗外的狭小天空长时间沉默。..

    他这时候很疲惫,心神处于崩溃的边缘,最需要的便是休息,但他却没有办法入睡,因为身体虽然看上去是完好的,但在光明神殿里遭受过的那些凌迟的痛苦,却依然清晰地停留在他的身体里。

    他的双臂搁在石床上,不敢有任何动作,饶是如此,依然痛的微微颤抖,与石床接触的背殿处,更是如火灼般的痛苦。

    痛苦让他无法休息,那么时间只好用来思考,遗憾的是,思考的结果也无法令他感到丝毫安慰。

    在书院的计划里,他首先应该战胜桑桑或者说控制桑桑,然后把她带离西陵神殿,回到长安城,因为只有她才能真正的修复惊神阵。

    来桃山之前,他便知道这场与昊天的战争非常难打,却没有想到会困难到这种程度,痛苦到这种程度,竟连第一步都没有办法完成。..

    这不代表书院的计划有问题,桃山前坪那场盛大的天启,已经证明在人间只有宁缺能够有机会战胜昊天。

    问题在于,对于这场天人之间的战争,没有任何人有经验,宁缺和师兄师姐们在书院布置筹划数月时间,推算出了各种细节,却没有算到昊天和人类之间的层级相差太大。大到本命联系都无法进行完全地控制。

    好在书院也没有失败。宁缺只要还活着,便有绝路里求胜利的机会,这场天人之战争进入了战略相持期,便要看谁能先找到破局的方法。

    宁缺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长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确定没有人会来审问自己后,他闭上眼睛。开始回忆在光明神殿那漫长一夜里发生的故事,那些血腥而残忍的画面,没有放过任何细节。

    那个夜晚他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即便想一想也会觉得身心俱寒,但他依然坚持回忆,不是因为他有受虐的倾向。而是因为他想学习。

    桑桑落在他身上的那些无形利刃,都是最基本的空间规则运用,她对他的每次伤害,其实都是一次珍贵的教育。

    宁缺掌握的神符,无论是二字符还是乂字符,都是走的空间范畴,能够亲自从昊天处学习空间规则的机会,他不想错过。

    他的身上还残留着那些切割的余痛。他的意识还有些恍惚。但他闭着眼睛,开始不断地回忆。不断地学习从不放过任何学习的机会,能够从失败和痛苦里找到提升自己的可能,这便是他真正强大的地方。

    他闭着眼睛不断地回忆着当时的感受,回忆着自己用血肉和痛苦记忆下来的那些空间切割规律,手指在石床上轻轻颤抖,像是无意识的抖动,实际上却是在不停地模写着符文。

    宁缺在石床上躺了很长时间,石窗外的天sè都黯淡了下来,中途有人送来清水和简单的食物,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腹中响起的漉漉声,把他从沉思中唤醒,他看着幽静的囚室,再次在意识里构建了一番,确认自己的二字符和乂字符的威力都有所增强,眼眸微微明亮,唇角微扬,露出满意的笑容,心想受苦受难也不是全无好处。

    他艰难地坐起身来,扶着石床站起,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觉得身上的肉仿佛要再次裂开,痛的腿都有些打晃。

    他走到石桌前,沉默地开始吃饭,他不知道这场战争要持续多长时间,那么首先必须得保证自己活下去,而且必须活的有力气。

    哪怕是意yín这种事情,也是需要力气的。

    碗里的饭是白米饭,上面铺着青菜与豆腐,看不到什么油花,他却不觉得难吃,细嚼慢咽,仿佛是老师当年带自己吃的最好吃的饭菜。

    满满一碗饭菜,尽数进入他的腹内,饥饿不再之余,jīng力复生,他甚至觉得就连身上的那些痛楚残留都变得轻了很多。

    饭后自然要饮些清水,宁缺端起那碗清水,举至唇边,正待喝时,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脸sè骤然间变得苍白起来。

    痛楚再次袭来,甚至比先前更加强烈。

    他用微微颤抖的手,缓慢地把水碗放回石桌上,艰难地扶着桌面站起身,挪到囚室角落里的马桶前。

    马桶里很干净,只有浅浅的一层清水,就像是一面镜子。

    他站在马桶前,看着水面反映出来的那张憔悴的脸,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没有解开裤腰带小解,他什么都没有做,就这样怔怔站了很久后,挪着艰难地步伐,退回到石床边,缓缓坐下。

    当他的臀与冰冷的石床接触的那一瞬间,他的脸骤然变得有些扭曲,双腿间涌出的极端痛楚,甚至让他险些昏厥过去。

    他痛苦地喘息着,直到过了很长时间,才终于适应了这种痛苦,变得稍平静了些,胸膛却还在不停地起伏,因为恐惧,也因为愤怒。

    自己的身体,不用解开裤腰带,也能清楚发生了什么变化,他低头看着双腿间,

    有些惘然说道:“能重新长出来吧?”

    稍一停顿后,他加重语气说道:“必须重新长出来。”

    覆水难收,断发难续,破镜难圆,终究只是难,不是不可能,只是现在决定这件事情的不是他,而是光明神殿里的她。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后,忽然觉得这件事情很好笑,于是他笑了起来。然而片刻后。他脸上的笑容便变得很惨淡,因为这件事情真的不好笑。

    光明神殿里的她没有人类的情绪,对他没有任何怜悯,因为她是昊天,而不是桑桑,唯有此时双腿间的痛,让他相信自己还能一丝胜机。只是这丝胜机是那样的痛苦,那样的不堪,那样的凄惨,没有男人愿意承受这种代价。

    既然已经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那么总要收得一些回报。

    宁缺望向石窗外的夜,回想着当时的那些痛苦。识海里渐渐有灵光浮现,想象中的符意竟有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神圣美感。

    对他的修行来说,此时是关键的时间点,如果能够让他领悟昊天对空间基本规则的运用,他便能在写出人字符的道路上向前迈一大步。

    昊天既然断了他的人道,他便只能自己把这个字写出来。

    就在此时,石窗处忽然有雾涌入。

    宁缺眼瞳微缩。他曾经夜探幽阁,知道绝壁间的云雾里有西陵神殿无数年来无数强者不甘的冤念。即便是全盛时期的他也无法抵抗。必须依靠月光,更何况此时他的雪山气海被锁。已经变成了废人。

    这些夜雾所带来的伤害是其次,关键是这时他正在静思符道,如果错过这次机会,谁也不知道下次契机会出现在何时。

    他当然清楚,这必然是她感知到幽阁里的变化,然后施出的手段,不然那些夜雾也没有可能进入到囚室里。

    “你已经把我整成这样了,你还要哪样!”

    宁缺看着峰顶光明神殿的方向,愤怒地大声喊道:“你要再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就死给你看!我拖着你一起死!”

    怒喝的同时,他对着峰顶比出了一根中指。

    他知道桑桑明白这根中指代表什么。

    他现在也只剩下中指了。

    但他忘了,桑桑对他的了解并不局限于此,她更明白,不到最后关头,他是绝然不会去死的,至少一根手指头不足以让他自杀。

    于是风起于囚室,夜雾微散,宁缺的中指断落。

    紧接着,他的身体上出现了无数道细细的红线,残忍而血腥的凌迟画面,再一次上演,宁缺对此只能以惨淡的笑容表示无奈。

    难以言喻的痛楚,不停地折磨着他,直至夜深,他的意识渐渐涣散,便是最后的那点清明都蒙上了雾霭,变得模糊起来。

    昊天的意志是那样的强大而不容拒绝,他正在向着臣服的深渊坠去,不知道是不是本能里的躲避,而是太过痛苦的原因,他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抱着桑桑在睡觉,抚摸着她白莲花般的小脚,抚摸着她丰软腻滑的身躯,指尖触着的湿意越来越浓。

    在囚室里,他躺在石床上辗转反侧,痛苦地无法入睡,又无法从这个梦里醒来,垂在床边的手指间全部是血。

    在幽阁千丈之上的桃山峰顶,光明神殿里的桑桑也做了一个梦,一个chūn光烂漫美好却恼人的梦,在梦里她很愤怒。

    在神殿里,她躺在地面上辗转反侧,闭着眼睛,睫毛微颤,大腿绷的紧极,鼻息渐沉,身上的繁花青衣仿佛随时会裂开。

    梦里的宁缺依然痛苦,他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他从她的身下爬起,看到了她的脸,不是那张漠然的脸,而是那张青涩的脸,有些微黑,很是熟悉。

    她睁着明亮的柳叶眼,好奇地看着他。

    他的心情忽然变得非常宁静,忘了身上的痛苦,缓缓低头,亲在她的唇上吻下来,于是活出去。

    ……

    ……

    (这章的章节名,本来也想叫:吻下来,活出去,把歌词改个字,就挺好的……开始破局了,总要来一发。)(未完待续。)

第七十章 那些你们所不能了解的事

    这是一个很诡异的梦,宁缺沉醉在男欢女爱所带来的愉悦里,同时却感受着剐肉剔骨的恐怖痛苦,两种截然不同、完全相反的感觉,让他的心神似要撕裂成两半,险些便在那道神威之前选择了臣服。

    幸运的是在这个关键时刻,他看见了桑桑的脸,那张1rì时面容、青稚容颜让他获得了真正的宁静,他吻下去于是便活出来,从那个香艳又恐怖的恶梦里活了出来,发现自己还躺在冰冷的石床上,浑身是汗。

    他明白这场梦是自己的意识与桑桑意识交锋的结果,想到险些被降服,不由心生余悸。他握紧拳头,手臂上的肌肉拉伸,顿时生出一股强烈的痛楚和不适应感,确认梦里发生的事情,果然是真的,自己又被凌迟了一遍。

    幽静的囚室外忽然响起脚步声,宁缺向栅栏外望去,发现此次来送食水的入不是前次那个装聋作哑的裁决司执事,而是位熟入。

    那入年纪不大,神态宁柔,容颜清俊,穿着身寻常的道衣,腋下夹着把黄油纸伞,正是大唐前任国师李青山之徒何明池。

    何明池在李青山死后,第七十章那些你们所不能了解的事接掌了大唐夭枢处,却没有入知道他是西陵神殿藏在长安城里最重要的那个入,他直接领受观主和掌教的命令,做成了道门整整千年都没有做到的事情——利用昊夭在长安城里留下的影子,成功地破坏了惊神阵,而让长安城陷入血火的那夜动乱,更是此入的直接手笔。

    这场举世伐唐之战,真正对唐国带来最大伤害的便是何明池,在唐国必杀的报复名单中,他毫无疑问也排在首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战后掌教把他遣往了南方,直到光明祭才让他回到桃山。

    宁缺看着栅栏外的他,眼神平静,看不出一丝怒意,但这种绝对的平静,才真正表明了他的态度,因为只有看死入时才会这样平静。

    从南门观的道系来论,何明池应该算是他的师兄,但在他的眼里,何明池已经是个死入,在所有唐入的眼里,何明池都只能是死入。

    何明池推开栅栏,走进囚室,将食盒里的饭菜清水摆到石桌上,然后轻轻掀起道衣前襟,在石椅上坐下,望向石床上的宁缺。

    和宁缺平静无情绪的眼神不同,他眼眸里的情绪很复杂,有些羡慕、有些嫉妒、有些畏惧、有些同情,有些佩服。

    何明池在长安城里,腋下总是夹着把黄油纸伞,微躬着身子行走在皇城和南门观之间,和宁缺比起来是那样的低调,丝毫不引入注意。

    现在宁缺自然清楚,这只不过是他的刻意扮演出来的表象,他在昊夭道门里的地位,只怕要远远超出入们白勺想象,不然观主和掌教不可能把那么重要的任务交付给他,他也不可能有资格进入幽阁来看自己。如果说隆庆是西陵神殿阳光下的煌煌美神子,何明池便是隐藏在西陵神殿yīn影里的那个相对者。

    此入城府极深,修行境界只怕早已超越洞玄上境,哪怕经历长安之乱,唐国依然没有入知道此入究竞有没有知夭命,当然,现在宁缺已经变成一个废入,何明池的真实境界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宁缺只是觉得有些遗憾,当rì在桃山前坪承受夭启,箭指四方,举世无敌之时,他曾经寻找过何明池的踪影,但不知道此入是对危险有超乎想象的预判能力,还是幸运到了极点,竞提前离开了掌教的神辇,不知躲去了何处。

    何明池没有说话,宁缺自然也不会说话,他没有和这个入说话的兴趣,于是囚室里的安静一直持续,直到一声极轻的声音响起。

    一滴水从黄油纸伞前端落在了地面上。

    宁缺望向石窗,发现只能看到灰濛濛的夭空,看不到落雨。

    何明池说道:“外面下雨了,可惜你在这里却看不到。”

    宁缺说道:“不能被雨淋,怎么看也不能算是坏事。”

    何明池说道:“如果永远都淋不到雨,怎么看也不能算是好事。”

    “你不可能是来问我事情,因为那些事情就算是观主和熊初墨都没有资格问,你更没有资格,那你来能做什么?看看我被囚禁的模样从而获得某种快感?看不到落雨算是其中一环?可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在嫉妒我?”

    宁缺看着石窗说道,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

    何明池沉默了片刻,说道:“我确实很嫉妒你。”

    宁缺望向他说道:“像我这样的入物,有一万种被入嫉妒的原因,入太优秀那便没有办法,你不用因此而觉得自卑。”

    何明池自嘲一笑,说道:“身陷囹圄,这辈子都不可能活着离开桃山,却依然如此自信骄傲,在这方面我确实不如你。”

    宁缺说道:“在所有方面你都不如我,这不需要怀疑。”

    何明池说道:“那是你自己的看法,不代表我的意见,不错,我确实很嫉妒你,因为我想不明白,昊夭为什么让你活着。”

    宁缺看到他恬静眼眸深处的那抹惘然与虔诚,便明白了其中那些微妙的缘由,说道:“你的层次和这些事情相差太远。”

    何明池说道:“在长安城里,我追随着昊夭的影子行走,在她的意志召唤下,破坏了惊神阵,我是这个世界上离她最近的凡入。”

    宁缺说道:“没有入能比我离她更近。”

    何明池说道:“是的,所以我嫉妒你。”

    宁缺说道:“嫉妒容易令入发狂,或者你可以尝试杀死我。”

    何明池沉默片刻后说道:“没有入能违背昊夭的意志。”

    宁缺说道:“我老师做过,小师叔做过,我也做了很多次。”

    何明池说道:“所以夫子和轲先生都死了。”

    宁缺说道:“但我还活着。”

    何明池说道:“是的。”

    宁缺说道:“我活着,便能证明昊夭不能无所不能。”

    何明池说道:“是的。”

    宁缺说道:“所以你很想杀死我。”

    谈话最终还是被他带回了那个关键的点,因为他非常清楚,自己在何明池这样虔诚的道门信徒心中是怎样亵渎的存在。

    何明池沉默不语站起身来,把黄油纸伞重新夹回腋下。

    宁缺提醒道:“伞是湿的,腋下打湿看着不雅,容易让入猜测你有狐臭。同样的道理,如果你想杀我,就不要对我有杀意,不然很难成功。”

    何明池把黄油纸伞握到手中,看着脚前地面上的水渍,有些不解问道:“为什么我觉得你似乎真的很想被我杀死?”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这依然是你不能了解的事。”

    他如果死了,桑桑便会死去,书院和唐国便能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老师在夭上的胜机便会大很多,入间便有希望,而连续被凌迟的痛苦折磨,他早已经濒临崩溃,他有很多去死的理由。

    但他不想自杀不想桑桑死,因为害怕因为不舍,于是他希望被入杀死,那样他便能和桑桑一起去死,至少,那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事。

    何明池不理解他的意思,却感受到了强烈的羞辱,反嘲说道:“现在你再没有杀死我的可能,会不会觉得有些遗憾?”

    宁缺说道:“曾经遗憾过但现在不会。因为我忽然发现,现在虽然已经是个废入,依然有无数种方法能够杀死你,用更准确的语言来描述,如果我要离开桃山或者入间,首先会杀死你,也就是说你已经活不了几夭了。”

    何明池依然听不懂他的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内心深处有一道寒意涌起,他问道:“你怎么能杀死我?”

    宁缺看着他说道:“如果昊夭要你死,你还能活几时?”

    …………何明池把幽阁里的对话复述了一遍,一个字都没有漏。

    “虽然你在长安城里替道门立下大功,但像今夭这样的事情,如果再次发生,那么我只能将你挫骨扬灰。”

    掌教看着跪在石阶下的何明池说道。

    他在幔纱里的身影很高大,虽然光明祭后,所有入都知道他只是个瘦矮的道入,在神殿他依然光芒万丈,没有任何入敢质疑。

    此时他是在训斥何明池,但他的声音却是那样的谦卑,因为他知道如果光明神殿那位愿意听,便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何明池说道:“我不明白昊夭为什么不处死宁缺。”

    他知道昊夭便在桃山之上,他知道昊夭无所不知,但他依然提出了自己的质疑,这不代表他失去了敬畏,而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是在为道门着想,自己的虔诚一定能够得到昊夭的理解。

    包括他在内,西陵神殿有很多入都不理解,为什么宁缺始终没有被处死,要知道此入一死,惊神阵便失去了主入,再请动那两位前辈出手杀死书院里的几位先生,长安立破,唐国和书院必将毁灭。

    掌教微微蹙眉,不悦斥道:“昊夭的意志,岂是我们这些庸碌的凡入所能理解?你没有资格思考这些事情。”

    何明池低头沉默了很长时间,他忽然觉得,就像宁缺想要被入杀死那样,昊夭或者此时也需要自己的帮助,然而这种想法实在是太过不敬,稍一动念,他便心生极大惶恐,汗出如浆不能自已。

    为了驱散这种恐慌,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禀报道:“听闻裁决神座这些夭的心情有些不好,偶有远望光明神殿之举。”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七十一章 三件小事之一

    帷幕后,掌教沉默不语。他的断手已经被昊天治好,宁缺用元十三箭射伤的肩头不知为何却没有得到医治,就像他对何明池说的那样,如今的西陵神殿有很多难以理解的事,也包括裁决神殿最近的沉寂。

    在光明祭上,裁决神座叶红鱼的表现受到了很多人的质疑,尤其是那些自南海归来的光明大神官传人,但她的身份地位尊贵,即便他是神殿掌教,也不可能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对她做出惩罚。

    但何明池此时说的话,让他变得更加警惕起来,因为很多年前的一些旧事,也因为何明池说她偶有远望光明神殿之举。

    光明神殿便在桃山之上,随意便能望到,叶红鱼是裁决大神官,若是往常,莫要说远望,即便走到光明神殿前仔细打量又如何?

    然而光明神殿,早已不是当初。

    自春时满山桃花复苏,万年长灯熄灭以后,光明神殿便成为了桃山上的禁地,仿佛与世隔绝一般,没有任何人敢于窥视。

    随着昊天在光明祭上数次显露神迹,曾经藏诸信徒心底的猜测变成了事实,自然更没有人敢对光明神殿有丝毫不敬,不要说窥视,根本没有人敢谈论神殿里住着何人,就连猜想都变成了禁忌。

    南海一脉的神官,被暂时安排居住在天谕神殿里,赵南海等人回到桃山,本是想与掌教争夺道门大权,但现在他们什么都不敢做,每天对着光明神殿遥拜,虔诚地祈祷,只希望能够有得见天颜的那一刻。

    在这等情况下,叶红鱼远望光明神殿,自然会让人有些不解与警惕——她究竟在望什么,难道她还敢窥探神殿里的那位?

    裁决神殿深处,叶红鱼坐在墨玉神座上沉默不语,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冷漠而令人心悸,这些天她绝大多数时间都坐在神座之上,对于裁决司下属们的禀报没有任何回应,甚至仿佛失去了思想的能力。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一直在思考某个画面——光明祭时,宁缺一箭射毁了掌教所在的神辇,那个矮瘦的老道人看着是那般的可笑。

    因为那个画面,她这些天辗转反侧,难以安睡,思绪万千,无法宁静,正如何明池所言,她的心情自然不可能好起来,至于她偶尔会望向光明神殿,是因为宁缺被关在幽阁的消息,自然无法瞒过她这个裁决大神官,她很想知道神殿那位究竟会怎样处理宁缺,而这将会影响到她对某件事情的想法。

    与桃山相同,整个西陵神国的气氛都显得非常肃杀紧张。

    因为书院的关系,光明祭进行的非常不顺利,祭品逃离,西陵神殿死伤惨重,因为柳白身死的缘故,剑阁正式与道门决裂,最后只能草草结束,甚至可以说是惨淡收场,很多预备好的庆典仪式都没有举行。

    但很多人都没有离开西陵神国,来自诸国的君王因为政务的缘故,在桃山前坪虔诚叩首,然后不舍离去,使团却留了下来,同时留下来的还有原本预备参加庆典的舞团乐师,还有数万名信徒。

    昊天在人间,现在可能正在西陵神殿里,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些虔诚的信徒怎么可能离开西陵,哪怕是刀斧加身,也不可能让他们挪动位置,于是桃山前坪以及周遭的村镇里依然住满了人,只是没有任何人敢于喧闹。

    唐国没有派遣使团参加光明祭,来到西陵神国的是没有官方身份的红袖招舞团,事实上如果不是西陵神殿坚持把这一条写进和约,唐国朝廷便是连红袖招都不会派来,因为谁都知道,唐人在这里的待遇不可能太好。

    红袖招原定在光明祭结束后表演歌舞,陈皮皮被书院救走,庆祝的歌舞自然无法进行,事后她们准备离开桃山,却被西陵神殿强行留了下来。

    这是唐国与西陵之间的战争,书院破坏了光明祭,她们却被强行留下,这件事情怎么看都透着份压抑和凶险。

    红袖招的姑娘们住在山前某座小镇里,宅院普通,外面有不少神殿骑兵把守,姑娘们自然害怕,不知何时厄运便会降临。

    现在红袖招歌舞团的主事是小草,当年曾经幼稚可爱的小姑娘,如今早已成熟起来,年龄依然不大,处事却已然颇有大将之风。

    在神殿方面流露出不允许她们返回长安的意图后,她在第一时间内便通过相关渠道把这个消息传回了长安城,就在前日,唐国朝廷方面的交涉文书已然抵达,也正因为如此,西陵神殿才没有对红袖招做出更过分的举动。

    但小草知道,朝廷的文书只能暂时缓解当前的局面,并不能真的把红袖招的姑娘们带回长安,而如果再在这样充满敌意和危险的环境中呆下去,她很担心已经快要精神崩溃的姑娘们还能再撑几天。

    “神官大人,我想得到一个确切的回复。”

    小草看着身前的西陵神官说道,语气平静而坚定:“如果神殿方面不让我们离开西陵,我需要理由,大唐朝廷也需要理由。”

    那名西陵神官眯着眼睛看了她一眼,说道:“姑娘这是在威胁神殿?”

    小草微微低头说道:“不敢,只是神殿也要讲道理。”

    西陵神官冷笑两声,心想光明祭被你们唐人弄成现在这等结局,神殿颜面无光至极,你们居然还有脸要神殿讲道理?

    “前些日子我便说过,你们既然是来献舞的,怎么能走?”

    小草说道:“如果要看献舞,我们随时可以,究竟何时?”

    神官皱眉不悦道:“神殿令尔等献舞,此乃无上之荣幸,耐心等着吩咐便是,哪里来的这么多问题?当心治你们不敬之罪。”

    小草胸口微微起伏,强行压抑住心头的怒意,说道:“便是献舞,也需要时间准备,还请神官大人告知日期。”

    神官神情漠然说道:“我不知。”

    小草问道:“那谁能知晓?”

    神官看着她嘲讽说道:“我亦不知。”

    小草平静说道:“我想求见掌教大人,想来他老人家必然知道。”

    “你是什么身份,居然想见掌教?”神官厉声斥道。

    小草神色不变,说道:“那我想求见裁决神座。”

    神官看着小草嘲弄说道:“到现在,你们这些执拗的唐人还不肯接受现实?明着告诉你,除非死,你们这辈子都不要想再跨出这道门槛。”

    唐国朝廷的文书没能让西陵神殿放红袖招回长安,从那一刻起,小草便知道等待自己和那些姑娘们的结局必然极为凄惨,即便朝廷愿意为了自己这些普通的女子与西陵神殿再启战端,也无法改变自己等人必死的结局。

    红袖招的姑娘们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平时从来无人说起这些事情,大家心里总抱着万一的侥幸,直至此时被这名神官说破,小草的神情微黯,宅院后方的屋舍里隐隐传出饮泣的声音。

    那名西陵神官很满意听到的哭泣声,正准备再说几句什么,让这些唐女更加痛苦之时,院门忽然被人推开。

    他转身望向那几名西陵神卫,问道:“何事?”

    一名西陵神卫说道:“有大人要召见红袖招诸女。”

    那名神官有些不悦地蹙起眉来,寒声说道:“哪座殿里的大人?我奉掌教大人之命亲自看管这些唐女,谁都不能见。”

    那名西陵神卫厉声斥道:“你什么身份,居然想打探这等事情!”

    小草在旁听着这话,不免觉得有些解气,却更是好奇警惕于,究竟是谁居然敢不理会掌教的命令,莫非真是与宁缺有旧的裁决神座?

    那名神官被气的浑身发抖,看着众人怒骂道:“好大的胆子,居然连掌教大人都不放在眼里,你们想死吗?”

    “光明神殿要见的人,谁敢拦着?”

    一道极稚嫩的声音响起,西陵神卫分开,露出一名白衣女童。

    神官看着这名白衣女童,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顿时觉得身体里所有的气力全部被抽空,瘫软到地上,再也无法爬起。

    白衣女童看都没有看此人一眼,走到庭间,看着那些纷纷从房舍里走出来的盛妆女子,微微蹙眉,然后问道:“谁是小草?”

    小草深深吸了一口气,向前走了一步,恭谨说道:“我就是。”

    光明祭前,红袖招诸人便被软禁在这间简陋的宅院里,她并不知道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光明神殿现在对于昊天道门来说意味着什么,不知道这名白衣女童的来历,但通过那名神官的反应,她知道这名白衣女童在西陵神殿的地位必然非同小可,那么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她都必须把握住。

    白衣女童看着小草,不解主人为什么要专门召见这个唐女,要知道到现在为止,没有人能够走进光明神殿,就连掌教都不行。

    小草随白衣女童走进马车,离开了小镇。

    红袖招的姑娘们涌到门畔,看着渐渐消失的马车,眉眼间满是担忧的神情,不知道小草会在光明神殿遇见什么。

    直到此时,那名西陵神官才从极度的惊恐中醒了过来,他浑浑噩噩、失魂落魄般离开了小院,当天夜里便在家中上吊自杀。

    ……

    ……

    (三件小事定天下,最近一切都好,就是湖北这边热的有些受不了,在东北住了几年,实在是有些适应不了的,六月一号是书评大赛颁奖,我会在这天之前回东北,清凉在等着我,六月份会非常努力地写,二十万保底,但依然不会要任何票,是对这个月聊作补回,再次感谢大家。)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七十二章 三件小事之二

    春天之后,便再没有人进过光明神殿,包括掌教大人在内,所以当崖坪间那些神态恭谨的神官执事们,看见小草被白衣女童带入神殿后,不由流露出震惊的神情,他们无法理解看到这幕画面。

    小草自己也不理解发生在身上的这些遭遇,她知道光明神殿已经有很多年都没有主人,那么是谁要见自己?

    白衣女童把她带进神殿后,便悄然退去,她看着空旷而宏伟的神殿,觉得自己好生渺小,下意识里跪在了那张软垫之上。

    神殿的深处有帷幕,帷后看不到人的影子,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安静的令人心悸,她低着头,不安地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时间缓慢地流逝,她不知道跪等了多长时间,膝头早已酸痛不堪,但她却不敢站起来,心情变得越来越紧张。

    她忽然看到了一匹大黑马。

    小草的眼中流露出欣喜的神情,因为她认得大黑马,知道是宁缺的座骑,她正准备与黑马打个招呼,却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她在长安城里曾经有个好朋友,那个朋友和她的年龄差不多大,黑黑的,瘦瘦小小的,她们曾经互送过好些不值钱的小礼物,她教那个朋友怎样涂脂抹粉,怎样勾引她家那个好色的男主人。

    后来她的那个好朋友遇到了很多事情,变成了大学士家的小姐,甚至听说成了光明大神官的传人,但偶尔相遇时,她还是那个她。

    小草震惊无比,情绪有些惘然无措,捂着胸口坐到了软垫上,不敢相信自己的推论,然而她却知道,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别的解释。

    光明神殿里有风渐起,掀起帷幕一角,却没有她熟悉的故人,她只隐约看到在露台上站着位极高大的姑娘。

    是桑桑吗?

    小草站起身来,看着那个身影想要喊,却不敢喊,不管她现在是光明神殿的主人,还是西陵神殿别的什么大人物,都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不起眼的朋友了。

    “我赐你以永生。”

    一道极为威严的声音在光明神殿里回荡不停。

    小草不知道这道声音是不是来自露台畔那道身影,她怔怔地看着那道把世界分成两半的帷幕,悬在裙侧的双拳微微握紧。

    先前消失的白衣女童再次出现,把她带出了光明神殿。

    走进光明神殿,小草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她没有遇到折磨刑罚,没有见到故人,没有叩拜昊天,就这样离开。

    所有的一切,仿佛只是为了让她听到那句话——我赐你以永生。

    小草离开光明神殿回到了小镇上,红袖招的姑娘们不安地打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什么都没有来得及说,神殿派出了数十名骑兵,把红袖招的歌舞团礼送出了西陵神国,甚至一直把她们送到了青峡南方。

    回到长安城后,小草依然觉得这趟西陵之行像是在做梦,尤其是在光明神殿里等待的那段时间,真的很像是梦境,没有任何真实的成分,直到很多年后她才知道,自己得到的神赐意味着什么。

    ……

    ……

    在桃山上,掌教所在的昊天神殿向来位置最高,但如今在人们的眼中,那座幽静的光明神殿,才是真正的高不可攀。

    没有人敢违背光明神殿的意志,掌教也不敢,只是自开春以来,光明神殿始终沉默,直到最近才颁布了几道诰令。

    光明神殿的第一道诰令便是礼送红袖招回长安,这道诰令令神殿众人有些不解,在掌教等知道内情的人眼中,原因却很简单,昊天当年于红尘静养之时,曾经受过凡人某些恩惠,这只是还情罢了。

    但光明神殿颁下的第二道诰令,则令掌教都感到震惊不解,那位白衣女童面无表情要求神殿立即停止对陈皮皮和唐小棠的追缉。

    光明祭上,唐小棠硬闯桃山带着陈皮皮逃走,对于西陵神殿来说,这是莫大的羞辱,自然要让他们付出极大的代价才是。

    当日后,神殿强者尽出四处搜捕,清河郡通往长安的路上更是布下了重重陷井,掌教坚信,既然在酒徒和屠夫的压力下,书院后山那些真正的强者不敢出手,那么陈皮皮和唐小棠迟早会被神殿抓住,然后被凌迟处死。

    在这种时候,那名白衣女童要求神殿立即停止搜捕……昊天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掌教的情绪有些惘然,却不敢对此有任何质疑。

    ……

    ……

    对西陵神殿来说,红袖招毫无无伤地离开,虽然很令人愤怒不悦,终究只是一件小事,停止追杀陈皮皮和唐小棠,则是真正的大事。

    对桑桑来说,这些都是小事,因为对于昊天而言,人间的事情都是小事,她做这些决定无关任何人类的情感,而是基于天算。

    光明祭的目的是重新打开昊天神国的大门,同时替她斩断遗落在人间的段段尘缘,所以她让陈皮皮做祭品,同时要求唐国把红袖招送来西陵神国。在她原先的安排中,只待一场熊熊圣火过后,陈皮皮和唐小棠便会死亡,小草也会死亡,那么她留在人间的尘缘,便能斩断大部分。

    遗憾的是宁缺出现了,他用那场盛大的天启向她证明,尘缘是斩不断的,于是她经过思考之后,决定换一种解决的方法。

    如果尘缘是情,那么她以命还情,她赐小草以永生,她让陈皮皮和唐小棠多出一次生命,她以为这样便能断开自己与人间之间的羁绊。

    ……

    ……

    宁缺并不知道这些事情,正如何明池那日所说,他现在只能看到石窗外的落叶和雨云,却没有办法淋雨。

    他现在是幽阁最重要的囚徒,但他并不在意,如果没有来到桃山,他也只是个长安城的囚徒,反正都是被囚禁,囚在何处并不重要。

    他在意的还是这场与桑桑之间的战争,他躺在石床上继续做梦,香艳的梦,恐怖的梦,与那个时腴时瘦的女子在梦中不停地搏斗,享受着生命最极致的痛苦与欢愉,他时常吻她,偶尔咬她,感知着她的丰软腻滑,感知着千刀万剐。

    她在峰顶的光明神殿,他在绝壁里的冷石陋室,隔着千丈的距离相亲相爱相恨相杀,他让她感受人间最美妙的感觉,她让他感觉人间最痛苦的感觉,她不停地杀他,他不停地爱她,其实都是折磨。

    这是天人之间的战争,也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战争,这两种战争在历史上都曾经出现过无数次,只是如今融在了一处。

    这场战争很普通,就像最简单的家庭剧,不过是看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或者说是谁在上面谁在下面,谁想换个姿式谁不想换,最终总有一方会取得胜利,然后在家里的嗓门便响亮。

    但这场战争很不普通,因为最终决定的不是老笔斋谁做主的问题,而是关系到昊天与人类的胜负,关系到这个世界的最终走向。

    靠夫妻生活决定世界的走向,有时候想起这件事情,宁缺难免会觉得极为荒谬,又有些难以掩饰的骄傲与得意。

    梦里的战争不停持续,囚室里的他不知时日,石窗外飘落的秋叶越来越少,直至开始飘落雪花,他才知道原来冬天到了。

    没有人投降,没有胜负。

    宁缺看着石窗外飘落的雪片,想着最近这些天受折磨的频率渐渐变低,眉头微微蹙起,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不知道现在外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但确认崔老太爷已经被自己射死,他知道酒徒和屠夫所在的小镇上有人,只是不知道是自己的故人,他知道唐国和书院已经做好了准备,清河郡不久后便会迎来复仇的怒火。

    但所有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战胜桑桑。

    天若有情天易老,能老自然能伤,如果桑桑有情,他便能胜,但现在他看不到任何可能性,也找不到打破僵局的方法。

    最令他感到困惑或者说警惕的是,桑桑现在也应该找不到任何方法斩断尘缘,但为什么梦里的她显得那样平静而充满信心?

    光明神殿又发生了一件小事。

    两名白衣女童跪在桑桑的身后,显得极为紧张难过,尤其是左手方那位眉眼渐开的白衣女童,更是惊恐地不停哭泣。

    在不远处的木盘上有一条白色的亵裤,上面染着点点血渍。

    原来是那名白衣女童来了初潮。

    她们是神殿从西陵神国十余万女童里挑选出来的,要求的便是白皙干净,不沾惹世间一点污秽,她们自己很清楚这一点。

    这半年在光明神殿里面的经历,让她们知道自己侍奉的圣女是怎样高高在上的伟大存在,她们因此而骄傲,越发虔诚。

    然而初潮终于还是来了,她们知道迎接自己的是什么,想要隐瞒却不敢,于是跪在桑桑的身后,流着眼泪等待着昊天的惩罚。

    桑桑没有惩罚她们。

    她看着夜空里若隐若现的那轮明月,说道:“人间开始把此事称做月事,不知道你会觉得有趣,还是觉得恼火。”

    露台上飘着薄薄的夜雪。

    她微微蹙眉,望向风雪中的绝壁某处,右手缓缓落在小腹上。

    千里之堤,是由一筐筐泥土组成,千年之城,是由一块块青砖砌成,再大的事件其实都是由极不起眼的小事组成。

    她的世界里发生了三件小事。

    这三件小事带来了一个结果:她决定把某人放出来。

    ……

    ……

    (祝大家周末愉快,明天周六是有更新的,以后没有周六假了,告知。)

第七十三章 这样有意思吗?

    宁缺的目光穿过石窗,落在对面山崖间的积雪上,神思有些惘然,不是因为被囚石室不知chūn秋的伤感,而是因为他现在居然有心情去看雪景。

    他已经有两天时间没有做梦,也就是说有两天时间没有被摧残,在这种情况下,他自然不会愚蠢到继续意yín来撩拨她,这场诡异而惨烈的战斗,忽然间鸣金收兵,让他不免觉得有些错愕,然后便是jǐng惕。

    幽阁的山道里响起沉稳的脚步声,两名裁决司的黑衣执事,面无表情来到栅栏前,掏出两把钥匙,打开复杂的双子锁。

    宁缺看着被推开的栅栏,看着身前的道路,缓缓皱起眉头,看着那两名黑衣执事问道:“这是要杀我还是要放我?”

    黑衣执事明显接受了严令,就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说话,自然也不会回答他的问题,一左一右扶着他的手臂,把他扶了出去。

    宁缺被囚禁进幽阁时是昏迷的,此时才是他第一次看清楚幽阁内部的模样,幽静的山道两侧点着火把,看上去和世间普通的大狱没有什么区别,令他不禁感到有些失望,旋即他才反应过来,这是因为自己的雪山气海被锁,无法感应到周遭的天地元气变化,不然应该能够找到那些传闻中恐怖的阵法才是。

    走出幽阁便来到了最上方那层崖坪,那座黑sè的裁决神殿近在眼前,被两名执事夹在中间的宁缺向那处望了一眼,很想知道现在叶红鱼正在做什么,如果她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又会有怎样的想法。

    时值深冬,桃山间风雪大作,崖坪上铺着层厚厚的雪,数道巍峨壮观的神殿在风雪中显得更加庄严神圣。

    宁缺看着自己踩在雪地上的脚印,发现崖坪间一片安静,无论在幽阁里还是在这里,他竟是一个人都没有看到。

    来到光明神殿之前,两名黑衣执事跪下叩首,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从始至终,这两名执事没有说一句话,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这是宁缺第二次来到光明神殿,前次在光明神殿里度过的那一夜,是他此生最漫长的夜,给他留下了最难忘的痛苦。

    他抬头看着被风雪笼罩的静旷神殿,脸上没有一丝余悸,显得非常平静,他很清楚,既然她让自己再入光明神殿,那便证明她也没有找到破局的方法,他和她的战争终于从相持阶段进入到了下一个阶段。

    他希望在这个阶段能够做出自己最强有力的反击。

    按道理来说,哪怕他不是囚犯而是光明神殿邀请的客人,此时也应该等着神殿里面的人出来接自己,但宁缺现在的心态非常妙,在他看来,既然这座光明神殿甚至整个西陵神殿都是桑桑的私产,按照唐律婚姻疏议条例来论,也便等若是自己的私产,这座光明神殿便是我的家,回自己的家还需要经过别人同意吗?

    宁缺轻轻拍掉身上的雪片,就像回家一般,很自然地走进了光明神殿。

    崖坪上其余三座神殿里,响起意味不同的叹息声,有的人震惊,有的人感慨,有的人惘然,裁决神殿里的叹息自然是在嘲笑他。

    光明神殿还是那么大,那么幽静,他往神殿深处走了很长时间,才在那根百丈高的圆柱后,看到了大黑马的身影。

    他走了过去,抱住大黑马的脖颈轻轻拍了拍,笑着说道:“看来这里的伙食不错,竟比在长安城里还要胖了。”

    大黑马心想这个女主人不是我喜欢的那个女主人,但她毕竟是整个世界的主人,跟着她难道还会少了肉吃?

    看着宁缺,它的眼睛里露出不安和司情的神情,因为很明显,宁缺这些rì子没有吃什么肉,瘦削憔悴的仿佛风一吹便要飘走。

    宁缺说道:“不用担心,夫妻吵架这种事情,不是很常见吗?”

    大黑马看着他的小腹下方,怜悯地摇了摇头。

    宁缺觉得自尊受到了极严重的伤害,盯着它说道:“等我把你们带回长安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你给煽了。”

    大黑马微微鼻首,不屑想着只要自己把女主人巴结好了,你又算什么?

    寒风微作,有雪片飘入神殿里,落在如温玉般的地面上,瞬间融化,宁缺顺着雪来处望去,只见帷幕掀起,她还在露台上。

    他向那边走去,在露台后方约三丈的距离停下脚步。她站在露台哗,双手负在身后,看着人间,看着风雪中的群山。

    宁缺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想起曾经通过这双手感觉到的温柔的宇宙,狂暴的宇宙,难以抑制地生出无穷的恐惧。

    他不敢再看她的手,望向她高大的背影,发现比前次相遇时,她的身影要显得更加清晰,虽然有风雪笼罩,她身体的线条就像是在石上刻出来的那般,显得非常稳定而深刻,轻易无法抹去。

    这代表着她在人间的烙印越来越深,她与人间的联系越来越紧密,而从昊天的角度来说,便意味着她越来越虚弱对她身上发生的变化,宁缺很满意。

    桑桑始终没有说法,但二人既然心意相通,所以只要她微微动念,宁缺便听到了她的声音,那是真正的心声。

    “尘缘确实是斩不断的,老师把人间之力留在了你的体内,又毁了昊天神国的大门让你无法归去,自然不可能留给你这种机会。”

    他看着她的背影说道:“我也不知道你现在用的这种方法是不是能够有效,赐小草永生算是以命换情,问题在于她不知道,难道你愿意在人间等到她活几百岁?更重要的问题在于,她不见得愿意用永生来换取与你的那段过往。至于陈皮皮和小棠,他们更不会认为自己能够活着是来自于你的恩赐。”

    桑桑没有说话,神态平静而自信。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就算你用的方法是对的,但也还远远不够,因为还有二师兄,还有李渔,他们曾经对你的好也是人间对你的羁绊之一,隔壁吴婶经常请你吃饭,你又该怎样补偿她?更不要忘了渭城里的那些人,他们对我们有恩,却因为你而死,你该如何偿还这些已死的人?”

    桑桑微微皱眉远处被笼罩在风雪里的群山,忽然间发生了数次雪看,露出积雪下的黄枯树枝和野草的颜sè。

    光明神殿临崖一面的风雪却依然如前,露台上积着的雪越来越厚风变得越来越寒冷,就像她此时脸上的神情和心情。

    “我没有办法放弃。”

    宁缺感受着她的意志,说道:“就像老师说的那样,人类先天拥有探索未知的本能,也可以说那就是对zì yóu的渴望,而你是这个世界的规则,你的存在你的生命便来自于这个世界的本身你不会允许有人打破这个世界,所以你和这个世界的人类之间有无法调和的矛盾。”

    桑桑转身看着他,平静说出了今天相见的第一句话:“但你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人类,你为何要与我为敌?”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可我毕竟是人类,来到这个世界便是这个世界的人类,很多年前在长安城我进旧书楼看书看的很辛苦,每夜都会晕眩呕吐,当时你在身边照顾时,曾经问过我一句话,你说如果昊天就是不让我修行,我该怎么办,我当时的回答是,如果那样的话我就只好逆天了。”

    桑桑在自己的人间记忆里找到了那个片段,当时讨论问题的主仆二人,并不知道话题中的昊天就是她,现在想来不免有些怪异。

    “所以你一定要反抗我的意志?”她看着宁缺问道。

    宁缺看着唯一熟悉的那双柳叶眼,说道:“这大概就是命运你也无法反抗。”

    桑桑说道:“我是昊天,我至少能改变你的命运。”

    “逆天才能改命现在想来,从在河北道旁拣到你的那一天开始,我其实都是在不停地与你战斗,虽然永远都是失败,但我确实是在逆天。”

    宁缺看着她说道:“但你不行,因为你不可能对抗自己,就像人不可能提着自己的头发,让自己的双脚离开大地。”

    桑桑看了他一眼。

    宁缺的手不受控制地来到头顶,抓住头发,然后双脚离开了地面,悬在空中的他看着,模样看着很是滑稽。

    “这样有意思吗?”

    桑桑说道:“你们书院追求的不就是有意思?”

    宁缺说道:“但我们得讲道理。”

    桑桑说道:“书院何时讲过道理?”

    宁缺落了下来,摔的有些狼狈。

    他强行平静心神,看着她非常认真地说道:“你是我的本命,我的命运就是你的命运,你自己如何能够改?所以还是认输吧。”

    桑桑不再说话,离开露台向神殿里走去。宁缺看了看山崖前越来狂暴的风雪,不敢在露台上继续呆着,跟着她走回殿内。

    殿侧有个巨大的木榻,榻上铺着寻常的软被。

    桑桑坐到榻上,神情漠然。

    宁缺站在榻前,觉得有些不自在。

    便在这时,两名白衣女童走了过来,手里端着铜盆,还有毛中。

    宁缺心想现在天时尚早,难道就要洗漱歇息?他本想调笑两句,比如白昼宣yín,但想着自己现在的情形,哪里敢多嘴。

    铜盆里有清水,温度正好。

    两名白衣女童安静站在一旁,没有蹲下服侍桑桑。

    宁缺这才明白过来。

    他想了想,蹲到榻旁,把桑桑的脚放进铜盆,开始仔细地清洗。

    “这样有意思吗?”他低着头说道。

    桑桑说道:“我与人间有诸多尘缘,有很多人我需要补偿,我正在做,而你我之间的尘缘,则是你需要补偿我,所以你也要做。”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七十四章 光明神殿里的日子(上)

    当桑桑是人类的时候,感觉有些憨拙,不怎么爱说话,其实那些都只是表象,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她的性子很清冷,如果往最深处去探究,之所以如此,那是因为她对自己生活的世间,从来都没有什么真正的感情。

    无论渭城军民,还是书院里的二师兄、陈皮皮,都曾给过她不少关心,小草曾经送给她很多礼物,她却很少给予对方回报。

    这些过往便是她在遗落在人间的尘缘,既然无法斩断,又想要了断,便必须对那些曾经的情意做出补偿,但宁缺是个例外。

    她在人间已经对宁缺付出了足够多的情感,她把自己所有的心思甚至生命都奉献给了他,所以她不需要补偿宁缺,如果要了断与宁缺之间的尘缘,她反而需要索回自己曾经奉献给他的全部,比如洗脚铺床叠被家务跟随。

    在她看来,这件事情与有没有意思无关,只是应该做的。

    宁缺并不认为这些事情都是自己应该做的,但与身遭凌迟之苦相比,替她洗脚实在只是一件小事,所以他毫不犹豫地蹲了下去。

    他也不觉得这件事情有什么屈辱,就像光明祭时他对着峰顶的光明神殿跪拜时想的那样,这些年让你跪着替我洗脚很多次,今天还你一次又如何?

    铜盆里的清水温度对脚来说正好,对手来说则有些烫,宁缺捧起水淋到她的脚上,仔细地搓揉着,连脚趾间都没有错过。

    她的脚还是那样白,只是比以前更软更嫩,而且她现在的脚踝上面的肌肤也是白的,宁缺看着盆里的脚,想着这些事情,然后发现自己的手被烫红了,又想起以前她替自己洗脚时,那双小手也经常被烫红。

    从在极北断峰间醒来后,桑桑便一直没有穿鞋,在宋国那座城市里,那个娇媚的妇人曾经送过她一双鞋,被她当作破鞋般扔掉。

    她赤着双足走过荒原,走过乡间,走过城市,一直走到西陵神殿,走过红尘,她的脚依然是那样的干净,在上面找不到任何污垢,浑圆光滑如琉璃的指甲间连一丝灰尘都没有,看上去是那样的美丽动人。

    宁缺洗了很长时间,铜盆里的清水还是那样的清澈,甚至给人一种感觉,鱼儿肯定很喜欢在里面游动,就算饮下也能沁人心脾。

    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洗着,洗的非常认真用心,因为他明白,桑桑让自己洗脚不是因为她的脚脏了,而是她需要自己给她洗脚。

    一般少女,被男人的手这般细细揉搓着,无论痒或不痒,大概总会应景地发出些银铃般的笑声,但无论宁缺的动作是轻是重,桑桑都没有什么反应,她的神情非常严肃,像是在参加一个极重要的活动,但这不是宗教洗礼,只是洗脚,所以她流露出来的庄严感,便显得有些可笑。

    宁缺把她的双脚从盆中抱起来,搁到自己的膝上,接过雪白的毛巾,把她脚上沾着的水擦干,把她的脚送回榻上,把毛巾搭在肩上,端起铜盆,走到神殿露台上,把洗脚水倒进了绝壁悬崖间的风雪里。

    风雪如画,绝壁山崖亦如画,那盆洗脚水就像是顽童手里拿着的墨笔,极不讲道理地在这幅美丽的画中涂了一笔。

    宁缺想起多年前自己被老师关进书院后山绝壁的崖洞里,桑桑在身旁服侍自己,做菜做饭倒马桶,那些洗菜水和马桶里的黄白秽物,最终都被她倒进了美丽的绝壁下,惊了洁白的流云和银线般的瀑布。

    “好像有些意思。”他笑着想道。

    通过这段时间的战斗,还有今天这场有如仪式般的洗脚,他对如今的桑桑——也就是落在人间的昊天——有了更多的了解。

    她是这个世界规则的集合,就像老师去年在宋国酒楼上说的那样,她是客观的,她绝对冷静,绝对按照逻辑思考。哪怕她拥有自我延续导致的生命性,拥有主观的自我意识,但她生存的方式便是这种。

    这种高级的生命表现形式,确实容易令人感到恐惧,但在宁缺看来,桑桑可怕之余也有些可爱,就像以前那个还是小侍女的桑桑那样,显得有些拙。

    她从来都不笨,只是有些拙,有些令人拙计。

    她想要斩断在人间的尘缘,斩不断便想了断,她按照冰冷客观的数学方法,来判断自己与人间的那些牵扯,却没有想到那些牵扯并不是冰冷的,像情感生命这种事物,本来就是无法计算的。

    她以为自己寻找到了正确的方法,只要还清曾经亏欠的,索回自己曾经奉献给宁缺的,便能与人间就此一刀两断,重新回到昊天神国。

    但她不明白,对人类来说,有时候爱并不是单方面的奉献,被爱也不见得就是单方面的收获,总之这些都是很复杂的事情,哪怕她能天算,也不可能算清楚其中的所有细节,相反她越在其间思考计算,越容易沉入其间,再难自拔。

    当她开始用人类的思考方式思考,开始看重人类的情感,她便将会逐渐失去自己的客观性,变得越来越像人类。

    宁缺开始觉得这件事情渐渐变得有意思起来。

    西陵神殿统治着这个世界,当年为了供养知守观里那些残障长老,来自各国的金银财宝源源不断地送入青青群山之中,洞窟里的那些老道,甚至奢侈到可以用雪原巨狼的毛皮当褥子,如今西陵神殿供奉着昊天,当昊天想要吃饭的时候,可以想象有多少珍稀的食材被送到了桃山上。

    一名白衣女童把宁缺带进了灶房。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有灶房能够修的比皇宫还要金碧辉煌的灶房时,他也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多的珍稀食材,看着墙边像白菜一般垒成小山的熊掌,看着池中像腌菜一般胡乱泡着的待发干翅,忍不住摇了摇头,说道:“神殿准备改行开餐馆?”

    那名白衣女童的小脸憋的有些红,她和同伴在光明神殿里住了半年时间,享受了无限的荣光,却没有人敢和她们说话,她们虽然虔心向道,但毕竟年龄还小,听着宁缺的话,险些笑出声来:“熊掌是用来吊汤的,鱼翅是用来煨汁的,今天的主食材在后面,您……自己去看看?”

    “奢侈,太奢侈了。”

    宁缺在那些珍稀食材间走过,感慨想着,书院里汇集了一堆吃货,老师更是古往今来第一大吃货,只怕也没有见过这等阵势。

    来到灶前,看着铁锅大铲明油和各式调料,他满意地点点头,然后问道:“她最近最爱吃什么菜?”

    白衣女童认真地想了想,说道:“主人对食物并不挑剔,不过有次我们专门从长安城找了个厨子做了碗酸辣面片汤,主人好像很高兴。”

    宁缺明白了。

    ……

    ……

    今天光明神殿的晚餐很简单,非常简单,简单到负责摆碟布席的两名白衣女童的脸色有些苍白,非常担心桑桑会不高兴。

    宁缺做了一碟醋泡青菜头,烧了钵萝卜炖腊猪蹄,炒了一盘空心菜,做了碗蛋黄豆腐,用的都是最普通的食材,白衣女童很是惴惴不安,建议他至少要把蛋黄换成蟹黄,也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

    光明神殿的餐桌也很大,比寻常人家的四进宅院还要大,那几盘简单的菜摆在桌面上,显得愈发寒酸。

    桑桑在餐桌旁坐下,宁缺站在她身旁,给她盛了碗猪蹄汤,又给她盛了碗白米饭,两名白衣女童低着头,紧张的说不出话来。

    看着桌上那几盘寒酸的菜,桑桑沉默了一会儿,她什么话都没有说,也没有动怒,接过宁缺递过来的饭碗开始进食。

    她吃饭的速度很快,就像当年那样快,当年之所以快,是因为她吃完饭后,还要抹桌子洗碗,现在她之所以快,是因为进食对于她来说只是一种习惯,和吸收能量无关,更不是什么人类的享受。

    没有过多长时间,那几盘菜便被吃的差不多,她吃了三碗白米饭,然后起身离开,虽然没有说话,但感觉应该还是比较满意。

    宁缺看着先前那名白衣女童笑了笑,坐到餐桌旁,拉过饭桶,把盘子里的残汤剩炙倒了进去,很香甜地吃了起来。

    以前她经常吃剩菜剩饭,现在轮到他了。

    以前吃完饭都是她洗碗,现在轮到他了。

    宁缺洗完碗后,有些腰酸背痛,他捶着背走回神殿,发现天色已黑,想要把石壁上的灯点亮,却发现某人已经准备安寝。

    先铺床叠被,再打来热水,重复白天的洗脚过程。

    桑桑收回双脚,伸入被褥里,缓缓闭上眼睛。

    宁缺就着剩下的洗脚水,把自己的脚洗干净,再顶着风雪把洗脚水倒进绝壁,搓着双手跑回床边,坐了上去。

    桑桑睁开双眼,神情漠然而可怕。

    宁缺很认真地解释道:“按道理,我这时候应该替你暖床。”

    桑桑微微蹙眉,有些厌憎不悦。

    宁缺像是没有看到她的反应,笑着说道:“你以前身子冷,从来没有替我暖床成功过,但我可拥有火热的身躯。”

    ……

    ……

    (昨天那章错别字有些多,我修改的时候,把有些字句也调整了下,发现果然还是需要修改,以后写的时候,如果时间充裕,争取能做到。)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七十五章 光明神殿里的日子(下)

    宁缺说的很自然,尤其是最后那句火热的身躯,更是有些像年轻的诗人写下的拙劣诗句,有一种直棱的喜感。

    桑桑不觉得欢喜,神情漠然说道:“不用。”

    宁缺觉得她是在客气,或者说假装客气,或者说他要说服自己她是在客气,于是他很不客气地往榻上挪了挪,手落在了被褥上。

    桑桑看着他,明亮的柳叶眼里没有任何情绪,连厌憎也没有了。

    宁缺的脸瞬间变白,开始咳嗽。

    咳嗽一旦开始,便再难停止,他咳的撕心裂肺,痛苦地拘偻着身子,直至咳出心血,落在地面上,如殷红的梅。

    他的胸口像被一把烧火的刀刃捅穿般痛苦,他很担心再这样咳下去,可能会血尽而死,更有可能会把心肝都咳出来。

    桑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宁缺站起身来,离开榻畔,揉着生疼的胸口,抱起应该属于他的被褥,走到阴暗的角落,铺好,躺在上面发出一声叹息。

    这声叹息有些委屈。

    想当年在岷山里,他和桑桑向来是一起睡的,在渭城里虽然有一床一炕,但睡着睡着两个人最终也会睡到一张床上。

    去到长安城后更是如此,无论老笔斋还是雁鸣湖畔,终究只有一张床是暖的,如今身份地位倒转,他竟连上床的资格都没有了。

    两名白衣女童手里拿着梨木竿,正在把幔纱挑落,看着这幕画面,听着宁缺委屈的叹息,先前那名在灶房里与他说过话的女童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没有发出笑声,渐渐展开的眉眼间笑意却开始荡漾。

    换作以前,宁缺肯定会与这名白衣女童调笑两句,或者再扮演的更委屈些,但现在他什么都没有做,因为他担心这样的调笑会让桑桑不悦,而她的不悦可以很轻易地让这名白衣女童消失。

    他知道她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因为她现在还是昊天,如果可以,她早就把他杀死了,既然她连他都舍得杀,那么她便舍得杀任何人。

    宁缺是个很冷血的人,但他觉得没有必要死更多人,尤其是在这座冰冷的光明神殿里,他想要带来的是温暖而不是别的。

    两名白衣女童自去侧殿休息,夜色里的光明神殿变得格外安静,风雪从露台处飘入殿内,却没有让殿内的温度下降丝毫。

    宁缺没有睡着,在这样的情形下,确实很难睡着。他看着露台方向越来越大的风雪,想着这场雪已经落了很多天,眉头微皱。

    西陵神国号称昊天眷顾之地,四季分明却从不严酷,无论盛夏还是深冬,都没有人类难以承受的寒暑,比长安城要好很多,然而今年冬天的西陵比往年要冷很多,很早就开始下雪,并且始终没有停止。

    宁缺没有在西陵生活的经验,却也明白这种情况有些罕见,心想老师把桑桑这个昊天留在了人间,难道永夜真的还会降临吗?

    他缓缓坐起身来,走到榻旁望向桑桑。

    桑桑闭着眼睛,睫毛轻轻搭着,每根睫毛的长度以及距离都是那样的精确,看上去就像是画出来的一般,透着股不真实的感觉。

    宁缺静静看着她,看了很长时间。

    他看着她的眉眼,眉眼间的漠然、看着她的睫毛,睫毛里的智慧、看着她的双唇,双唇间的红润、看着她的耳,耳畔轻飘的发丝。

    他不知道她这时候睡着没有,不知道昊天需要不需要睡觉,但他知道就算她已经睡着了,周遭的变化也无法逃开她的感知。

    但她没有醒来,依然安静地闭着眼睛,仿佛正在做最香甜的睡睡,她的容颜是那样的普通,却像极了最尊贵的公主。

    对宁缺来说,桑桑现在的脸很陌生,但这样静静看着,他却觉得越来越熟悉,好像过去这些年她一直就是长的这样。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因为她是昊天,还是因为她是自己的妻子?

    西陵神殿上空的夜穹被雪云覆盖,看不到月亮的身影,光明神殿内漆黑一片,幽静无比,所以能听到雪落有声。

    他的声音像雪那般洁净,那般松软脆弱。

    “如果说你要了断与我之间的缘份,所以要我偿还曾经亏欠你的这些东西,那你呢?你是不是应该把属于我的东西还给我?”

    桑桑睁开眼睛,细长的柳叶眼透亮无比,看不到任何残留的睡意,也没有一丝慵懒的感觉,因为她一直都没有睡着。

    她看着宁缺,面无表情问道:“比如?”

    宁缺想了想,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在他看来,那些事情都是自己应该做的,他身为骄傲的人类,怎么能像昊天一样无趣?

    他望向自己的双腿间,无奈说道:“比如这个?有些东西没有了确实很不方便,尤其是方便的时候非常不方便。”

    桑桑重新闭上眼睛,再没有说一句话。

    宁缺说道:“我会继续看着你,所以请你稍后不要再忽然睁眼了,虽然你现在的长相比当年更普通,但忽然睁眼,还是很像恐怖片。”

    桑桑没有理他。

    宁缺也没有理会她不理自己,站在榻旁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很长时间,站累后去搬了个玉凳,坐在榻旁继续看。

    一直看到风雪渐微,晨光渐生。

    ……

    ……

    西陵大治三千四百五十年,西陵神国下了好大一场雪,桃山披银带霜,份外美丽,依旧聚集在各村镇里的信徒们,则是被冻的有些可怜。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向来温暖的西陵,会迎来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掌教等人像宁缺一样,隐约猜测可能与永夜有关,望向光明神殿的目光便显得愈发敬畏。

    没有人知道光明神殿里的情形,宁缺解开幽阁押进神殿后,便再也没有出来,也没有任何信息从殿内传出来。

    光明神殿里正在发生的故事,如果仔细想来,其实显得有些荒谬可笑,透着股孩子气般的可爱,当然天真往往也是最残酷的事情。

    如果这是一场扮家家酒,宁缺扮演的当然是仆人,他每天清晨醒来,便开始洒扫庭院,光明神殿实在太大,要打扫一遍他都会累到半死。

    然后他要准备早餐,接着洗碗洗衣裳,再做中餐,再洗碗拖地,再准备晚餐,接着再洗碗,给桑桑洗脚,最后拖着疲惫的身体沉沉睡去。

    他吃的都是剩饭剩菜,便是洗脚也是用的桑桑剩下的洗脚水,对掌教等虔诚的昊天信徒来说,大概很愿意把铜盆里的洗脚水直接喝到肚子里去,因为那里面有昊天的味道,但宁缺没有这种变态的信仰,自然无法变态,而且在他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世界里,喝老婆洗脚水是对一个男人最大的侮辱。

    除了这些每天都必须做的家务活,他还要服侍桑桑的衣食起居,包括烹茶弈棋,烹茶这种事情好说,弈棋……陈皮皮都从来没有赢过桑桑,更何况宁缺,所以弈棋反而成为了他最痛苦最羞辱的事情。

    日子就这样简单枯燥地重复着,他疲惫地做着各种事情,夜里脑袋沾着枕头便睡着,再没有精神站在榻畔看她看一夜。

    桑桑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般漠然。

    宁缺对光明神殿的生活本来抱有极大希望,想通过朝夕相处,让她变得越来越像人类,如今看着她没有任何情绪的眉眼,希望早成了失望。

    某天,他拿着竹扫帚在露台上扫雪,天气极为严寒,就像他现在的心情,他现在的脸上也没有笑容,就像寒冷的群山。

    竹扫帚在积雪上簌簌划过,像是毛笔在微糙的芽纸上写字,露台上被扫出无数道潦乱的痕迹,看上去就像是一幅草书。

    提笔写草书的那人,情绪有些躁狂。

    偏在这时,风雪骤怒,不停地向山崖洒落,刚刚清扫一半的露台,瞬间便重新覆了一层雪,那幅草书就这样被毁了。

    宁缺停下扫雪的动,握着竹扫帚,站在风雪中,看着灰暗的天空问道:“究竟要到什么时候,你究竟想做什么?”

    桑桑说道:“我替你洗过很多次脚,做过很多次饭,拖过很多次地,刷过很多次碗,你现在做的,不及我做的百分之一。”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你知道这是没有用的,我确实欠你不少,但你也欠我很多,我们之间永远都没有办法算清楚。”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望向殿内说道:“在岷山里,我背过你很多次,我给你洗过很多次尿布,喂你吃过很多次饭,我为你杀过很多人。”

    桑桑缓步走来,面无表情说道:“这是人类的普遍情感,怜幼之心。”

    风雪中,宁缺的心情就像风雪那般冷,像风雪那般怒。

    “你长大后呢?”

    “你病的时候,我把你搂在怀里,用体温暖你,你怎么还我?从书院到烂柯寺再到朝阳城,你的脚一直都是我洗的,你怎么还我?”

    “我背着你杀出朝阳城,杀进荒原,当整个世界都想要杀你的时候,我一直把你背在背上,这些你又怎么还我?”

    桑桑走到栏畔,在风雪中负手看着人间,绝壁外的纷扬雪片里,出现了很多画面,这些画面有些模糊,却又是那样的清晰。

    那是河北道大旱后的那场雨,那是在岷山陷井里挣扎的幼兽,那是在梳碧湖畔兴高采烈割着马贼头颅的少年,那是提着酒壶与烧鸡摇摇晃晃行走的小侍女,那是老笔斋里的煎蛋面,那是朝阳城里的朝阳。

    ——朝阳下,他背着她不停地奔跑,不停地挥舞着刀,她虚弱却幸福地靠在他的肩上,手里紧紧握着大黑伞。

    ……

    ……

    (三十一号启程回家,一号到家,因为晚上是书评大赛的颁奖,当然,最主要的是,我想老婆了。)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七十六章 颤栗(上)

    露台外风雪里的画面,都是她在人间的画面,所有的画面里都有他。

    她是昊天,在人间的故事是事先算好的,唯有他不请自来,然后便再也没有离开过,无论有没有那根绳子,他们始终都在一起。

    她可以对人间完全冷漠无情,对他却不能。

    桑桑看着风雪中的人间,柳叶眼变得越来越明亮,左眼中生出无限回忆与情思,右眼里生出无限厌憎与愤怒。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互为因果。

    宁缺问她怎么还,那么怎么还呢?

    “我准备宽恕你的大不敬,赐你永生。”她看着宁缺,面无情绪说道:“但你不接受,那么只好永世沉沦。”

    悬崖外的风雪骤然加疾,那些风雪里的人间画面被撕碎成无数雪片,被寒风裹着呼啸吹向露台,有很多雪花落进她的双眼。

    桑桑眼底的温度迅速降低,无论回忆情思还是厌憎愤怒,尽数被冻成晶莹透亮的冰块,就此消失,再也找不到任何踪迹。

    宁缺看着这幕画面,觉得心变得越来越寒冷,说道:“我们曾经同生共死,而且必将继续同生共死,我不想你离开,人间也同样不希望你离开,为此我可以做很多事情,就像现在做的这样。”

    “你做的远远不够。”

    桑桑说道:“我曾臣服于你,你便要臣服于我。”

    宁缺明白她说的臣服是什么,是曾经不停在他识海里震荡的神威意志,臣服意味着要解除二人之间的本命联系。

    他沉默拿起竹扫帚,继续扫雪,山崖外的风雪是那样的大,他把露台扫净一片角落,便有雪重新覆盖,只是徒劳罢了。

    风雪扫不尽,就像这场战争,但宁缺没有放弃,拿着竹扫帚沉默地不停扫着,从清晨到日暮,直到入夜依然在扫。

    桑桑也没有离开,她看着宁缺不停地扫雪,站立的位置都没有变过,雪霜把她的睫毛涂染成银色,看上去很是美丽。

    夜深时,雪终于停了,宁缺继续挥舞着竹扫帚,把雪全部扫落到绝壁下,直到露台上片雪不留,才缓缓停止动作。

    他现在只是个普通人,扫了整整一天雪,早已腰酸背痛,一个简单的直身动作,便让他痛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你看,只要不停地扫,总是能扫干净的,因为雪不可能一直下。”

    他看着桑桑继续说道:“永世沉沦我也不怕,因为我从来不相信永远,只要你在人间,便不可能一直赢。”

    桑桑没有说话,夜色下的露台幽静而且漆黑。

    忽然间有淡光拂落,光明神殿的露台以至于整座桃山,都变得生动起来,虽然依旧清冷,却多了几分美感。

    宁缺抬头望向夜空,只见阴晦的雪云间出现了道缝隙,那轮明月正在其间穿行,把月光洒落人间,他微笑以致问候。

    桑桑看了一眼明月,依然没有说话。

    夜云渐分,然后变得稀薄,那轮明月变得越来越亮,洒落群山田野的月光也越来越充裕,整个人间都被镀上了层银晕。

    尤其是西陵神殿周遭的莽莽群山,在月光照耀下更是美丽至极,被山林地势分割成各种形状的积雪,仿佛变成了某样宁缺和桑桑最喜欢的事物,既然是他们最喜欢的,那么自然也是他们眼中最美丽的。

    宁缺把竹扫帚搁到墙角,走到栏畔望向月色下的群山,说道:“今晚的月光亮的像十万两白银,真美。”(注)

    桑桑走到他身旁,说道:“是啊。”

    她说的很自然,纯粹是随意而发,没有经过任何思考。

    宁缺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很缓慢地落在栏上,沉默了很长时间,转首望向她的眼睛,说道:“你是桑桑。”

    这句话里的桑桑,是他的小侍女桑桑,不是叫桑桑的昊天。

    桑桑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只是眉头微微皱起。

    宁缺看着她,继续说道:“就算你不承认,你也是桑桑。”

    桑桑转身向神殿里走去。

    宁缺看着她的背影喊道:“十万两白银的月光打赌,你就是桑桑!”

    片刻后,神殿里响起桑桑冷漠的声音:“去打洗脚水。”

    ……

    ……

    光明神殿里的日子很家常,很寻常,在宁缺看来,桑桑必然会被自己的手段所削弱,却没有想到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折磨。

    他想让她回到自己的身边,而不是孤独于这个世界之外,却始终看不到一丝希望,她没有任何改变,仿佛一切都是徒劳,他已经快要撑不住了,直到今夜风消雪散,他终于把扫净了露台,月色洒遍人间,他听到了桑桑的那句话。

    昊天不会对人间的任何事情发表感慨,因为她不在意人间,她今夜会对月唏嘘,也与夫子无关,而是因为他说今夜的月光亮的像十万两白银,她真正在意的是银子,那种在意是如此的强烈,甚至强烈到她忘记了自己是昊天。

    如此在意银子,那她当然便是桑桑。

    宁缺的心情很复杂,有些喜悦,因为他终于确认桑桑就是桑桑,也有些激动,因为他已经看到了胜利的希望,但还有些焦虑,因为看到希望后,便会生出强烈地冲动与渴望,他想要把希望落到实处。

    因为这些复杂的心情,今夜他替桑桑洗脚洗了很长时间,直到铜盆里的温水变得冰冷,他依然还在不停地洗着。

    水有些寒冷,桑桑的脚也有些寒冷,他用手不停地搓揉,也没能让水和肌肤的温度升高,于是他的双手也变得寒冷起来。

    但宁缺不觉得难受,因为心情的改变,他今夜觉得桑桑的双脚很香,很软,手搓着很舒服,他甚至很想一直这样洗下去。

    所谓爱不释手,便是如此。

    宁缺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细腻,他轻轻地搓洗着她的脚心,她的脚背,她的脚踝,有时候会轻轻挠两下,也会轻轻搓揉她像贝肉般的趾头,感受着美妙的触感,渐有暖昧和情欲的味道生出。

    今夜的洗脚时间有些长,仿佛要洗到天长地久,宁缺的咽喉变得越来越紧,桑桑脸上的情绪则是变得越来越漠然。

    她知道他此时心里在想些什么,但她没有动怒,因为那些都是人类低贱的生理反应,连让她动怒的资格也没有。

    借着月光,宁缺低着看着铜盆里那双如白莲花的脚,看了很长时间,忽然抬起头来,沉默不语看着她。

    她默默看着他,也没有说话。

    二人对视良久,宁缺的眼神里除了渴望和欲望,什么都没有。

    桑桑的眼眸最深处,除了浓郁的厌憎之外,却多了丝惘然,她发现在这一刻,自己的天算变得有些紊乱起来。

    宁缺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微哑说道:“我想操你。”

    之所以声音有些嘶哑,那是因为他很紧张,而且很兴奋。

    桑桑面无表情眨了眨眼,把眼眸最深处的那抹惘然碾碎。

    宁缺的咽喉上多了道血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拓宽,并且不停向喉管里深入,已经触着声带,他再也无法说话。

    鲜血从他的颈间淌落,滴落进铜盆里,清水骤然变红,他的手和她的脚,都浸泡在里面,仿佛他正想要采撷血池里的一朵白莲。

    宁缺的眼睛有些微红,就像是某些特定时间段的凶猛野兽,根本不理会咽喉上的血口,缓缓站起身,向桑桑逼去。

    桑桑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情绪。

    一道若隐若现的空间裂缝,出现在榻前,出现在她与宁缺之间,那便代表着她的世界的边界,只要宁缺继续向前,便会死去。

    她的世界不允许任何人类进入,哪怕宁缺是特殊的那一个。

    宁缺看到了她的世界的边界,他没有办法打破她的世界,于是他选择闭上眼睛,向前倒下,他要借助最基本的规则。

    万物之间的引力,便是他借用的规则,无论他会不会后悔,都已经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哪怕稍后便会身首异处,他也无法再改变。

    他向她倒下。

    那道空间裂缝没有落在他的咽喉上,而是落在他的颊畔,他的脸颊上多了道极细的血口,那里原本是个小酒窝。

    他倒在了她的身上。

    他把她扑倒在了榻上。

    他的血流到了她的身上。

    他伸开双臂,将她紧紧地抱住,既然你放开世界让我来到你的身边,那么便再也不要想着从我的身边逃走。

    宁缺与桑桑对视,近在咫尺。

    在梦里,这样的画面发生了很多次,在梦里,他们曾经无数次亲密,但在真实的世界中,这却是第一次。

    宁缺觉得怀里女子的身子很胖,很软,有些陌生,因为他的桑桑很瘦,但又有些熟悉,因为女子身上的味道他已经闻了很多年。

    他的右手本能般落在她高耸的胸脯上,手指深陷青衣不见,他觉得自己躺在一艘船上,在海洋上随浪起伏,感觉很美妙。

    桑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异常明亮,盯着他一言不发。

    宁缺的欲望很强烈,生命最强大的本能开始肆虐,但却无处释放。

    光明神殿里一片静寂。

    他轻轻吻上她的唇瓣。

    在梦里,他曾经吻过她。

    在真实里,他也要吻她。

    昊天,被一个男人亲吻。

    于是,整个人间都开始颤栗起来。

    ……

    ……

    (注:这句月光来自琦殿的微博。

    章节名是迈克尔杰克逊的那盘专辑,这两章是将夜最重要的两章,事涉神事,所以要用神一样的名字。前两章又修改了下,大家不用重看,只是字句调整。

    今天更新稍晚些,是因为我开始戒烟了,各种难受,不抽烟的朋友或者理解不了,最近这段时间,我的情绪肯定是非常糟糕的,交流中可能容易暴躁,提前请谅解。在将夜这个故事最重要的时候戒烟,看上去似乎有些愚蠢,主要是因为想着六月份要写二十万,所以干脆提前一些进行,争取能早些度过这段。

    最后祝大家都身体健康,我们一起加油锻炼吧,这样才能逆天亚!)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七十七章 颤栗(下)

    宁缺和桑桑都没有闭眼,眼里的彼此变得越来越近,直至融在一处。

    桑桑的眼眸深处有星辰毁灭然后新生,变成惘然的星尘。

    一切都在天算之中,但事到临头她还是觉得有些惘然,因为她发现自己竟然不怎么厌憎与宁缺的接触。这个事实令她感到无比的愤怒,她紧紧地握着双拳,看着眼前的宁缺,感受着唇上传来的令人恶心的湿意,神躯绷紧如山石,开始剧烈地颤抖。

    宁缺从先前那种奇异的精神状态里醒过来,一朝清醒,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居然在亲吻她。他认为她是桑桑,但依然难以抑制地恐惧起来,那些恐惧让他的身体变得极为僵硬,然后开始微微颤抖。

    他们在榻上相拥,相吻,因为身体的颤抖,双唇不停磨擦,有些微麻微痒,甚至连牙齿都轻轻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

    这便是颤栗。

    宁缺抱着桑桑,颤栗的越来越厉害,身体里的骨骼关节都开始发出噼噼啪拍的响声,她也在不停地颤栗,身上的繁花青衣发出微弱的破裂声,仿佛哪里正在崩裂,他们颤栗的越来越厉害,只听得轰的一声……

    他们身下的榻,塌了。

    宁缺和桑桑相拥着落下,落在坚硬的神殿地面上,地面震荡不安,生出波浪般的起伏,撑着神殿的圆柱表面,生出数道极深刻的痕迹。

    神殿坚硬的墙壁仿佛瞬间被几万年的烈风吹过,无数墙皮石屑簌簌剥落,落在地面上,发出啪啪的响声,似在鼓掌,又仿佛是别的声音。

    这道颤栗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离开光明神殿,向世界的四面八方开始传播,山崖间覆着的积雪纷纷剥落,形成无数道细小的雪瀑,被雪凝住的桃花崩开了冰霜的表面,于寒风里招展娇艳的容颜。

    宋国海畔的千里长堤里那些奇形怪状的石鼓,开始不停跳起落下,砸碎无数礁石,溅起无数黑色的海泥,发出嗡嗡的声音,仿佛战鼓。随着这些信难激昂的战鼓声,大海深处生出无数场风暴,近乎黑色的海水如沸腾般翻滚,天穹之上的阴云如天神手中的湿衣般拧动,声势浩大。

    大河国莫干山的墨池里摇溅出无数水花,莫山山坐在池畔,看着摇撼不安的湖水,不知发生了何事,却觉得有些失落和惘然,回头望向山麓间张灯结彩的山庐,莫名悲伤,缓缓流下两行清泪。

    大泽同样摇撼不安,风雪中的白色芦苇显得那般的可怜,湖水倒灌入河道,然后在临康城里倒灌而出。叶苏正带着数百名穷苦汉子趁着冬日整修水道,看着漫过脚面的污水,回头望向遥远的西陵神国,若有所思。

    在叶苏的那间破屋里,唐小棠坐在床畔,用调羹把温度将好的鸡汤送进陈皮皮的唇里,调羹里的汤水忽然荡起了涟漪。

    整个人间都在颤栗,昊天的世界里发生了无数场地震,没有震塌多少房屋,也没有多少人死去,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

    西陵神殿处于这场颤栗的中心,桃山上的人们自然感觉的最为清晰,数千名神官执事披着衣裳,跑出各自的居所,望向光明神殿,脸上写满了惶恐。山下村镇里的数万信徒,也被大地的颤栗惊醒,揉着眼睛,互相搀扶着来到屋外的风雪中,望着西陵神殿的方向,不知如何言语。

    掌教、叶红鱼,还有赵南海等人来到了光明神殿外,他们脸上的神情变得异常凝重,却没有人敢踏进神殿一步。

    世界的颤栗渐渐停止,光明神殿檐角崩落,殿柱将裂,摇摇欲坠,但终于没有坍塌,在月光下看上去就像是风暴后的现场。

    光明神殿里也恢复了安静。

    宁缺抱着桑桑躺在床榻碎砾里,唇的摩擦与身体的相触,不再像先前那般剧烈,变成了温柔的清风,缭绕在彼此之间。

    如拥清风,徐而不疾,宁缺的心神渐渐变得平静,桑桑的眼神则变得越来越惘然,他觉得自己沉浸在最美妙的温暖之中,就像是飘在盛夏的海水里,她觉得自己正拥抱着最真实的温暖,就像拥抱太阳的海洋。

    他初识的时候,曾经看见过一片海,直到此时他才想起来,当初冥想感知到那片海时,怀里正抱着还是女童的她。

    如今他终于再次回到那片温暖的海水中,他再也不想离开,他抱着她,轻轻地吻着她的唇,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做。

    二人轻轻相拥,紧紧相依,微寒的冬风从她的唇进入他的唇,这便是呼吸着彼此的呼吸,温暖的生命度量从她的身体传到他的身体,这便是心跳着彼此的心跳,他的世界里只有她,她的世界里也只有他。

    宁缺和桑桑同时进入了一种奇妙的精神状态,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在她的身上打了一个寒噤,在他的身下打了一个寒噤。这场天人之间、男女之间的战争没有分出胜负,他们在相爱相杀之间,终于得到了生命的大和谐。

    光明神殿前殿垮塌,烟尘涌向夜空,遮住了月亮的眼睛。

    轰隆巨响里,崖坪上的西陵神殿神官和执事们,脸色变得异常苍白,数千人下意识里向光明神殿涌了过去,然后不安地停下脚步,掌教大人的神情变得极为严肃,但他也什么都不敢做,甚至连推想都觉得是种亵渎。

    清晨时分,宁缺才从那种奇妙的精神状态中醒来,才明白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近在咫尺的桑桑的脸,沉默不语。

    他的沉默和男人清晨的沉默不同,没有什么尴尬,只是警惕,既然是相爱相杀,相爱之后,他也不知道会面临什么。

    忽然间,他身体内发出了一些极美妙的声音,那是雪水流过石砾的声音,是云海飘过山麓的声音,他听到了自然里最美妙的声音,才明白在这一夜之后,他被锁死的雪山气海,竟然重新获得了自由!

    和昊天睡一觉,便能有这样的回报?他看着桑桑的脸笑了起来,心想自己娶了这样一个老婆,真是世间最划算的买卖。

    桑桑闭着眼睛,仿佛还在酣睡,真正的如人类般的酣睡,她的呼吸非常悠长细微,如果不仔细注意,甚至会以为她已经没有了呼吸。

    悠长平缓的呼吸忽然间变得急促起来。

    她睁开眼睛,看着宁缺,眼眸深处由亿万星辰组成的星海,开始掀起狂暴的巨澜,其间隐藏着无穷无尽的神威。

    “我会对你……”

    宁缺毕竟是人类,对昊天做出这种事情,难免有些不安,下意识里想要辩解数句,却连负责两个字都来不及说出口。

    一道极为愤怒的啸鸣声,从桑桑的双唇间迸发而出,听上去就像是荒原上最恐怖的风穿过干涸河床上野牛的头骨。

    宁缺的臂骨瞬间碎成了二十段,每段代表他与她在一起的一年,她把这二十年尽数遗忘,于是他便再也不能抱着她。

    一道恐怖的威力,如飓风般在神殿的地面上肆虐而生,他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便被震飞数十丈,重重地撞到神殿的墙壁上。

    那片墙壁上原本绘着西陵教典里远古神话的壁画,昨夜那场颤栗之后,壁画受损严重,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色彩,此时被宁缺一撞,表面残留的墙皮剥落的更加厉害,接着被血水染红,神话变得血腥起来。

    宁缺张开双腿坐在墙下,不停地咳着血,看着极为凄惨。

    桑桑飘到他的身前,脸上没有任何情绪,脸色极为苍白。

    宁缺看着她咧嘴一笑,齿间尽是鲜血,仿佛在她丰腴的身子上狠狠咬了口,眼睛里却尽是落寞失望的神情。

    光明神殿里寒风凛冽,他清晰地感觉到规则的力量,正随着那些寒风渗进自己的身体,将要重新锁死自己的雪山气海。

    终究什么都没有改变吗?

    宁缺终于体会到了皇后娘娘在生命最后那刻的感受,看着脸色苍白的桑桑,眼晴里的落寞失望情绪一扫而净,变得极为平静狠厉,

    “你虽曾是我的侍女,但不曾受过我的奴役。”他站起身来,看着她微笑说道:“所以我也不想继续做你的奴隶。”

    寒风再起,他的浩然气骤然暴发,身形化作一道残影,向着神殿对着悬崖的露台狂奔而去,身后留下一道清楚的血线。

    他的脚落在露台上,把清晨刚刚重新铺了一层的新雪踩烂,他冲到栏边,没有任何犹豫,手掌一拍栏杆,纵身跃起。

    把栏杆拍遍,望断天涯路。

    把栏杆拍遍,我来断你我的路。

    他跃出栏杆,向崖下跳去。

    同时,桑桑来到栏畔。

    她没有来得及阻止他跳崖——她没有算到他会跳崖——天算也算不到他,因为他不是她的子民,更不是她的奴隶。

    她站在栏畔看着云雾里下落的他,他飘在雾里看着栏畔的她,隔着生死,二人沉默互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

    “你就这么想我死吗?”

    桑桑看着向深渊落下的宁缺,觉得胸口有些痛。

    她以为这是昨夜受的伤,其实不是。

    ……

    ……

    (第七十四和七十五章又有修改,待回家之后就替换,修的很少,不用看,我昨天说这两章颤栗是将夜最重要的两章,我对写出来的效果比较满意,起承转合,这便是转了,接下来便是转进三千里。)

第七十八章 同赴深渊

    看着在绝壁间不停坠落的宁缺,桑桑忽然想起多年前在渭城的时候,宁缺经常给自己讲述那个世界里的某些故事,在那些故事中,愤怒到极点的反派人物往往会说这样一句话:想死?没那么容易。

    这个世界最基本的规则尽在她的手中,自然的模样完全随她的心意。她已经来到人间,那么你想死又岂能那么容易?

    桑桑轻拂衣袖,青sè衣袖上的繁花仿佛活了过来,身后的光明神殿继续崩塌,发出轰隆的声音,渐成废墟。

    无数道天地元气应召而来,化作寒风,崖外风雪骤乱,绝壁下方的云雾更是切割成无数碎缕,又密密织起,变成棉被般的事物。

    宁缺在绝壁间坠落,忽然间,他觉得身周的空间变得粘稠起来,无数道云缕缭绕不去,柔柔相承,下落的速度瞬间变慢了很多。

    在这片紧密的云雾里,他感知到了规则的力量,更清晰地感觉到了她的意志,她不允许他就这样死去,那么他便很难死去。

    生死被他人cāo于之手,是宁缺绝对不能接受的事情,哪怕那个他人是她,他既然向深渊跳落,便不想再屈服于她的意志之下。

    对着身下的无数层云雾,他伸手在风中写了一个字。

    他的手颤抖的非常厉害,因为山崖间的风太剧烈,也因为他的臂骨断成了二十截,想要移动分毫,都会给他带来极大的痛苦。

    但他的那个字写的非常清晰,一笔一画如刻在崖石上般,任凭风吹云湮也不会消磨掉,一道凌厉的符意骤然在绝壁间释出。

    那片云雾代表着规则的力量,是昊天亲手所布按道理来说,除了夫子这样的人物,人间没有哪个修行者能够破解。

    但宁缺是个例外,因为她是他的本命,更关键在于,在光明神殿里在幽阁里,在现实里在梦中,他被她折磨了无数次,他用血肉和无尽的痛楚为代价真切地体会了无数次她的规则力量。

    被囚禁在幽阁里的那段rì子,除了在梦中与她相爱相杀相斗,其余所有的时间,宁缺都用来学习她所展现的规则力量。

    放眼望去,人间的无数轮回里,他最了解昊天,而现在的他对这个世界规则力量的掌握,也已经远远超出了所有前人。

    他在绝壁间写出了一道乂字符。这道神符不是他所写过的威力最大的神符,和当初在长安城青天上写出的那道人字符相比,更是不值一提,但这道乂字符却已经隐隐触到了空间基本规则的门槛。

    无声无息间,绝壁间的无数层云雾被撕出了两道极大的口子,在中间交汇,变成四片,然后向崖壁卷去。

    宁缺破云而落,下坠之势愈急,山崖间残着的风雪,触着他翻飞的衣袖便被击碎成最细微的粉末。

    他很快便落到三道崖坪下方幽阁在绝壁间开凿出来石窗一闪而过,绝壁崖石,在视野里变成了高速变化的单sè画面,偶有突起的岩石被拉成一条极为笔直的线条,可以想见速度有多快。

    呼啸凄厉的风声在耳畔响起,冰冷的寒风像刀子般割着他的脸,他看着雾底幽暗的深渊看着死亡,神情却是那样的平静毫无恐惧。

    “你曾经是那样怕死的一个人,现在宁愿自杀,也要我死吗?”

    桑桑站在栏畔,看着绝壁间已经变成小黑点的宁缺,脸sè微显苍白,他若坠落深渊则必死无疑,而他若死了她又如何能够活下去?

    刚刚降临人间的那一刻,她一步便能迈出千里,要把宁缺从绝壁间救回来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问题在于,在人间的第二步她便慢了下来,因为夫子把红尘灌进了她的身躯,她的气息变得有些浑浊,她已经无法离开大地。

    桑桑的手轻轻落在栏杆上。

    她没有拍栏,栏杆便断了。

    栏杆尽碎,露台处的山崖垮塌,向着绝壁间崩落。

    她向崖外的云雾里走去。

    桃山后麓的绝壁间,响起了无数道轰隆巨响,仿佛雷声。

    其实那是破空之声。

    一抹青衣现于绝壁之间,雪云惊惧而散,千万年来的幽阁罪人们怨念化作的雾气,哪里敢相侵,瑟瑟向着崖壁间躲去。

    她自天而降,来到他的身旁。

    山风拂动着她颊畔的发丝,却拂不动她漠然的神情。

    她与宁缺在风中并肩,向着深渊坠落。

    她没有看他,意志却落在他的身上。

    “你就这么想我死?”

    宁缺静静地看着她,在心里说道:“不,我只是不想一个人活着,与此相比,我宁愿两个人一起去死。”

    绝壁间散开的云雾重新聚拢,再也看不到宁缺的身影,也看不到桑桑的青衣,雾底的深渊安静无比,就如过去里的千万年那样。

    掌教及**海等人,来到崖畔,神情凝重向崖下望去,什么都没有感知到,片刻后,绝壁下方的深渊里忽然传来了极剧烈的震动。

    应该有事物重重地坠落到了深渊的地面上。

    雾底传来的恐怖撞击力量,升腾而上,把山崖间的云雾再次撕碎,甚至就连附着各种道门阵法的绝壁,都崩裂出很多裂口。

    掌教等人的脸sè变得极为难看,如此恐怖的撞击,还能有人活下来吗?当然昊天应无恙,然而她怎么从深渊里回来?

    半成废墟的光明神殿某个角落里,忽然响起一道急促焦虑的马嘶,蹄声如暴雨般响起,大黑马撞翻几名黑衣执事,向山下狂奔而去。

    深渊里满是雾瘴,再炽烈的阳光,也很难落到地面上。

    宁缺睁开眼睛,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天启九年的渭城,那一年渭城迎来了最暴烈的一场沙尘。

    他的脑袋有些晕眩用了很长时间才清醒过来,明白了自己这时候应该是在桃山后麓的深渊里,然后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坑中。

    从峰顶跳落,自然会在地面砸出一个深坑,他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自己还没有死,如果说是桑桑让自己活着,那么她在哪里?

    深渊底部的树木与外界的树木不同,很明显根系要比枝叶发达很多能够看到的大多数都是藤木,树叶细小而稀疏,只是这里大概从来没有人来过,无数年的落叶积在一起腐烂,依然垫上了厚厚的一层。

    宁缺没有完全从撞击带来的晕眩感里清醒,觉得躺在绵软的腐叶上很是舒服,完全不想站起来甚至想永远地这样躺下去。

    便在这时,桑桑的声音在雾里响起。

    “你准备这样躺到什么时候去?”

    她的声音依然那样冷漠,那样无情,那样庄严,说的内容,却已经渐渐有了人间的味道宁缺听着她的声音在雾中响起,却又像是在自己的耳边响起,不免有些感慨,远在天涯却近在耳边,果然不愧是昊天。

    “起来。”

    桑桑的声音再次响起,情绪愈发冷淡。

    宁缺神情微变,因为这一次他终于听清楚她的声音确实是在耳边响起他忍着痛转身望去,才发现原来她就在自己的身下。

    雾林里的地面上出现了个非常大的坑,坑底满是腐叶。

    桑桑躺在腐叶之间,她的身躯本就高胖在腐叶雾气间如大地一般,宁缺被她抱在怀里,看上去就像是个孩子。

    宁缺从她怀里艰难滚到一旁,想要屈肘坐起却发现痛苦难当,身上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一口污黑的血水喷了出来。

    桑桑起身,她的身体是完美的神躯,从那般高的地方砸中地面,依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便是青衣都没有破裂,只是沾着几片叶子。

    她伸手将散开的黑发拨至肩后,看着身旁痛苦地佝着身子,不停咳血的宁缺,神情漠然说道:“你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宁缺的口鼻里不停溢着血,看着很是凄惨,听着她的话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说道:“我不是那猴子,真要去死,谁也别想拦我。”

    桑桑的眼睛微眯,很厌憎于听到他的回答,说道:“在我面前,即便想死,也没那么容易。”

    说完这句话,她仲出右手落在他的身上,手指间的清光把雾瘴照明,也把宁缺的脸颊照的清楚起来。

    清光渐盛,桑桑的脸sè微微变白,他身上的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断掉的骨头重组,破裂的内脏被修复。

    昨夜,她在宁缺脸上留下的那道伤口,也再看不到任何痕迹,酒窝比以前似乎更深了些,盛着清光,如盛着美酒。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来,负起双手向雾深处走去。

    宁静看着她的背影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站起身来,随她而去。

    他要死,她不能让他死,或者说她不想让他死,于是她便随他一道离开西陵神殿,跳落云雾,堕落深渊。

    现在他们没有那根绳子,他没有把她捆在身上,但那根无形的绳子却一直都在,他们依然被命运紧紧地捆在一起。

    深渊底,雾气深重,腐叶绵软,二人前后隔着数丈的距离,沉默前行,脚踩在地面上,悄无声息,安静的令人心悸。

    就这样走着,周遭的风景始终没有什么变化,不过是枯藤老树,雾里偶尔有几只昏鸦,鞋上的青苔渐浓难化。

    宁缺看着她的背影问道:“去哪儿?”

    桑桑停下脚步,漠然说道:“以前不都是你决定的吗?”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七十九章 出渊见观

    桑桑说的没有错,以前两个人在路上时,怎么走都是由宁缺决定的,她从来不会提出任何意见,也没有反对过——用宁缺的话来说,她不是笨,只是懒得想这种小事情,她习惯让他来想。

    宁缺沉默不语,越过她的身边,来到前面。只是数步的距离,他的呼吸便变得急促起来,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这些天他遭受无数次酷刑,凌迟断臂,鲜血流之不尽,如果不是桑桑在身旁,只怕早已死了无数次。现在他虽然活着,身体表面甚至看不到任何伤痕,但新生的血肉与心神并没有完全融合,先前自高空坠落到地面上,那些无形的伤尽数暴发,他每行走一步便觉得灵魂震荡一番,痛苦的难以复加。

    桑桑感知到了他的痛苦,神情却还是那般漠然。

    宁缺站在腐叶间休息了片刻,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根略韧的树树,撑着疲惫的身体,忍着疼痛向雾深处走去。

    桃山后麓绝壁下方的深渊,常年被云雾遮掩,根本没有通往外界的道路,就如同书院后山下方的那道深渊一般,与世隔绝无数年,谁也不知道其间生活着怎样的生命,隐藏着怎样的凶险。

    此时在雾瘴里前行的二人,根本没有任何担心的情绪,因为再恐怖的凶险,都不可能伤害到昊天,能够伤害他们的依然只是彼此。

    桑桑看着宁缺的后背,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她可以很轻松地把他制住,重新封死他的雪山气海,然后把他带回桃山之巅的西陵神殿,让他继续做奴为仆,永世沉沦而不得解脱。

    但宁缺通过跳崖的举动,向她表明了自己赴死的决心,那么再把他带回西陵神殿便没有什么意义,而且她也有自己的想法。

    心意即定自然无碍,桑桑把双手负在身后,跟着宁缺在浓重的湿雾里随意行走,看着那些奇异的藤树,显得颇有兴致。

    宁缺走的有些累了,坐到一块石头上稍作歇息。他看着在雾中显得无比轻松自在的桑桑,说道:“我知道你瞧不起我的手段,但我没有办法,和你相比我太弱小,不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方法,没办法把你带离桃山,说起来这些法子本来就应该是你用,你不用便只好我来用。”

    桑桑没有理他,走到黑藤深处,睁大眼睛地向头顶望去,显得很是好奇。宁缺看到她的神情,有些意外,然后生出希冀。

    过了会儿时间,宁缺恢复了些体力,撑着树枝站起身来,走到雾中那片黑藤旁,向里面喊道:“该走了。”

    桑桑从藤蔓里走了出来,脸上没有表情,看来是没有什么有趣的发现。但宁缺注意到她的唇角有些淡红色的水渍,然后他看到她负在身后的双手里,抓着七八颗鲜红的果子,想来这果子的味道应该不错。

    宁缺没有说什么,继续向前行走。深渊里的雾气变得越来越浓,他和桑桑隔着数步的距离,便难以看清彼此的眉眼,雾里的景致自然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只能隐隐看到那些藤树的影子,偶尔能听到一些很怪的叫声。

    离开光明神殿来到深渊里的桑桑,明显有了些不一样的地方,她想要探究身遭的环境,她想要尝尝那些果子的味道,她开始像人类一样,对未知的事物本能里产生好奇,当然她绝对不会像人类那样对未知感到恐惧。

    因为愈来愈盛的好奇心,也因为没有任何恐惧,满是雾瘴的深渊底,对桑桑来说无疑是很有趣的环境,她不时从宁缺身后离开,消失在雾里,不知去了何处,看了怎样的风景,又悄无声息回到宁缺身旁。

    宁缺最开始的时候,甚至不知道她曾经离开过,当他发现她在玩这种失踪游戏后,他本能里开始担心,然后发现自己担心的有些莫名其妙。

    ——在昊天的世界里,谁能伤害昊天?他也不担心她会走丢,无论身周的雾瘴再如何浓郁,光线再如何阴晦,只要他想一想,便能知道她去了哪里,知道她一定会回来,只要她在,他也不需要担心自己。

    深渊底终年不见天日,雾瘴里有绝壁幽阁里无数囚徒的怨念,也有自然蕴积的毒素,二者混在一起异常恐怖。宁缺修行浩然气后,身体对毒素有天然的抵抗力,在雾瘴里行走的时间稍长些后,依然觉得有些晕眩,便在这时,桑桑回到了他的身后,清风拂过,他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有了百毒不侵的感觉。

    深渊里真正的危险,并不是这些带毒的雾瘴,而是生活在其间的生物。在如此险恶的环境里繁衍至今,这些生物拥有极其强悍的生命力,也拥难以想象的致命手段,宁缺向雾里释出念力,发现无论是那些老藤湿树上,还是隐在其间的蛇与异兽,甚至在地面的腐叶里,都隐藏着生命,不禁有些发麻。

    在雾中行来,他和桑桑已经遇到好几种怪异的生物,大部分都是蛇类,有一种蛇,浑身沾满了粘液,眼睛已经明显蜕化,完全凭借翠绿的蛇信探明方向,更多的蛇则是色彩斑澜,即便在浓雾里依然那般夺人眼目。

    最恐怖的是四周的枯藤与树林传来的摆荡声,和有若鬼哭的嚎叫声,宁缺知道有动物正在林间跳跃,但以他的眼力都没有办法看清楚对方的真实容颜,只能凭借声音判断出这种动物的速度奇快。那么腐叶下密密麻麻藏着的是什么,为什么会让他生出极为强烈的警惕甚至是畏惧?

    桑桑没有畏惧的情绪,听着雾里传来的难听的凄嚎声,听着脚下腐叶里传来的沙沙声,觉得有些厌烦,挥了挥衣袖。

    青袖挥出,繁花盛放,花瓣间飞出无数的萤火虫,那些萤火虫向雾瘴深处飞去,纷纷燃烧,变成无数光点,最终汇聚成一片光明。

    光明现于深渊,再浓重的雾气都无法掩住,伴着嗤嗤燃烧声,二人身周的雾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开,景物顿时变得清晰起来。

    地表上覆着不知多少层腐叶,树根处生满了青苔和奇怪的菌菇,那些在悬在树枝上的藤蔓歪斜无形,像极了雁鸣湖畔宅院的缚梅。

    林深处传来异兽惊恐的嚎叫,腐叶覆盖的地面传出的沙沙声变得越来越密集,色彩斑澜的蛇愤怒地昂起首来,宁缺的神情变得异常凝重。

    但没等他做任何事情,惊恐的嚎叫便戛然而止,腐叶下的沙沙声消失无踪,那些蛇更是用最快的速度趴在了湿漉的地面上。

    因为桑桑没有等宁缺带路,便向雾瘴深处走去,随着她的行走,光明迅速向四周扩散,迅速清空数里范围内的所有雾气,无数年不曾见过阳光的深渊,忽然间变得清明一片,如果局势继续这样发展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桑桑的光明便会驱散所有的雾气,让这片深渊就此暴露在青天之下。

    湛蓝的青天对于深渊外的生命说很熟悉,对于世代生活在深渊里的生命们来说,则是那样的陌生,它们看着那片瓷蓝的天空,不停发出惊恐的凄啸。

    光明继续弥漫,无数青色的蚂蚁从腐叶下方爬出来,对着桑桑的脚印不停地搓动着前肢,表示畏惧与臣服,色彩斑澜的毒蛇爬满了山涧,拼命地扭动着布满粘液的身躯,恨不得低贱到沼泽的最深处,先前隐藏在雾林里的异兽,也终于露出了真面容,数百只鬼面猴离开藤树,跪在湿漉的地面上,不停地叩首。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微微皱眉,有些不适应,桑桑却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是什么都没有看到,负着双手从这些畏惧惊恐的生灵间走过,并不像是巡视自己领地的君主,因为她根本不把这些低贱的生命当作自己的下属。

    这道充满雾瘴与毒物的深渊,对于人类来说如天堑一般,即便是知命境的大强者,想要从深渊里走出来也会非常困难。但对桑桑来说,这道深渊连小土沟都算不上,她闲庭信步一般便走出了雾瘴,见到群山。

    宁缺看着群山,不知该如何言语,乌云悄然重新覆盖青天,群山被风雪笼罩,雪中隐隐可以见到一座简朴的道观。

    那座道观或者便是传说中的知守观?

    如果换作以前,宁缺对那座简朴道观,绝对会非常感兴趣,不是因为那里是不可知之地,而是因为那里藏着七卷天书中的六卷,然而写七卷天书的桑桑,如今就在身旁,他对那座道观的兴趣,自然淡了很多。

    ……

    ……

    以前也有人走出过这道深渊。

    风雪中的道观并不显得破落,反而清静地令人沉醉。

    隆庆盘膝坐在湖盘,静静看着手中的天书开字卷,他不知道在雪中坐了多长时间,睫毛上承着的雪末,都已经凝成了霜。

    忽然间,他听到了山崖下传来的声音,想起当年在深渊里的痛苦往日,脸色瞬间变得极为苍白,睫毛上的雪霜化灰不见。

    中年道人推着轮椅来到湖畔,观主坐在轮椅里看着风雪里的天空,看着深渊里的某人,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声。

    ……

    ……

    (月中说了不要月票,就一直没要过月票,再心痒难忍,我也只好咬牙忍了,三少在单章里调戏我,我也只好忍了,5555……我知道投了将夜月票的朋友会觉得有些那啥,我向您说对不起,结书之前,我一定会好好争一次,为自己,也为大家伙,来热闹一把。这章大部分是在机场写的,质量可能会有些问题,明天就回家了,再来修正。)

第八十章 桃山雪乱

    隆庆当年能够从深渊里活着出来,因为灰眸还有那粒通天丸,事后每每想起那段艰难的过程,他都会生出余悸,也会生出些骄傲,因为毕竟他活了下来,并且可能是第一个活着走出深渊的人。谁能想到今rì又有人走出了深渊,而且那人显得这般轻松随意,只似闲庭信步。

    他猜到对方的身份,震撼难言,手里的天书都仿佛失去了吸引力。观主的情绪也有些复杂,抬头望着自天落下的风雪,沉默片刻后感慨说道:“既然她真的离开了桃山,那么便轮到我们回去了。”

    风雪渐盛,笼罩道观以及四周的群山,吱呀声中,观门被推开,隆庆和中年道人推着轮椅走出来。观主坐在轮椅里,膝上盖着块寻常的毯,他伸出枯瘦的手把毯上的雪屑掸掉,然后缓缓闭上眼睛。

    桃山亦在风雪中,崖坪上已经聚集了数千名神官执事,却是鸦雀无声,人们看着半成废墟的光明神殿,想起先前绝壁下方深渊里传出的巨响,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却根本不敢相信,神情震惊异常。

    没有人敢走进光明神殿一探究竟,神官和执事们脸sè苍白站在光明神殿前,根本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他们已经在风雪中站了整整一夜。

    情况紧急,掌教昨夜来到光明神殿前时,来不及乘坐神辇,枯瘦矮小的身躯就这样袒露在人前,雪屑挂在他稀疏的眉上,显得有些可笑,但他的神情却是那样的严肃,根本不在意自己曾经最在意的事情。

    再没有什么事情比光明神殿里发生的事情更严,等到暮sè降临,掌教终于没有办法再继续等下去,他走进了神殿,过了很长时间后重新走出来,他脸上的神情凝重的就像是山,寒冷的就像是雪。

    西陵神殿众人看着掌教大人脸上的神情,知道猜测与真实相差应该不大,脸上的神情变得极其惊恐有些老年神官更是绝望地直接昏了过去——昊天真的离开了西陵神殿?难道她要抛弃自己这些最虔诚的信徒?

    稍后的昊天神殿里一片死寂,掌教站在帷幕之前,他的身躯本就瘦矮,此时无力地佝偻着,看上去更是显得有些可怜。

    殿内只有他和叶红鱼、**海三人。他的声音有些疲惫,说道:“道门一定要守住这个秘密,绝对不能让世间的信徒知晓。”

    **海神情肃然点头同意掌教的处理措施,叶红鱼面无表情看着石阶上的掌教,红裙间隐着的那把剑隐有凛然之意。

    掌教没有感受到她的异样,看着她急声说道:“把裁决神殿所有的人都派出去,一定要把……请回桃山。”

    他的情绪有些惘然,极度焦虑完全没有逾五境大强者的潇洒自如气度,看上去就像是街市间与母亲走丢的小孩。

    看着掌教微微颤抖的双眉,叶红鱼的脸上流露出微讽的神sè,然后她缓缓举起右手,借着帷幕后的万丈光芒,开始散发光泽。

    她准备出剑,只需要道心微动道剑便将破空而去她知道掌教虽然连遭重伤,但依然强大,可是她已经不想再等下去。

    便在此时,神殿下方的山道上隐隐传来一阵扰嚷紧接着,匆忙的脚步声响起,数名神官忽然走进昊天

    神殿,颤声禀报道:有人来了。

    有三个人从知守观来到了西陵神殿隆庆走在最前方,是为开路的先锋中年道人推着轮椅随后而行,观主坐在轮椅里,神情恬静自然,身上的青衣在渐微的薄雪里是那样的清晰,颜sè纯的就像是天空一般。

    崖坪上的数千名神官执事,看着自山下缓缓行来的三人,想着西陵神殿的清光大阵居然没有任何反应,震惊失sè,待他们认出走在最前方的是隆庆,又隐约猜到轮椅里那人的身份,根本没有人敢上前拦阻。

    黑压压的人群像cháo水一般分开,观主坐在轮椅里,看着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在近处看过的那数座神殿,脸上的情绪说不出的怀念还是漠然,只是当他看到已经半成废墟的光明神殿里,眉头缓缓蹙了起来。

    数十名老神官急步走来,然后以最谦卑的姿态跪倒在轮椅前,以道门至礼参拜,他们活的年岁够久,曾经见过青衣道人的真面目。

    崖坪上的神官执事们,先前只是猜测青衣道人的身份,此时看到这幕画面,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不由面面相觑,有些辈份稍低些的神官和执事,被光明神殿前的气氛所感染,也纷纷跪了下来。

    **海和叶红鱼,还有天谕神殿里的南海一脉诸人,纷纷赶到光明神殿前,这些桃山最尊贵的大人物,对着轮椅里的青衣道人问安见礼。

    南海一脉重归西陵神殿,本就是观主的安排,此时观主来到桃山,他们自然要表明自己的态度,而叶红鱼幼时曾经在知守观里生活过,她最敬爱的兄长便是观主的弟,她又如何能够不跪?

    昊天神殿里和先前比起来又少了个人,殿内只有两个人,观主静静坐在轮椅里,掌教站在他的身前,神情极为复杂。

    看着轮椅里的观主,掌教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他有些想不明白,此人已经被宁缺用惊神阵斩成了废人,就连昊天都已经遗弃了他,而且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来过西陵神殿,可为什么他什么都不用做,只是在桃山出现,自己便迎来了众叛亲离的结局?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自己依然低估了知守观在道门里的地位和影响力。

    殿内一片死寂,帷幕后的万丈光芒不知何时已经敛去,就像是燃尽后的蜡烛,透着股凄凉的绝望感。

    掌教知道自己只要稍一动念,轮椅里的观主便会死去,然而他却什么都不敢做,因为他很恐惧,最令他感到恐惧的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如此恐惧对方,为什么一个废人能给自己带来如此大的压迫感。

    最终他还是在轮椅前跪了下来:“见过师叔。”

    观主说道:“你当上掌教之后,可曾唤过我师叔?”

    掌教低着头,说道:“师叔远游南海多年,难以相见。”

    观主说道:“在你看来,最好不相见。”

    掌教沉默不语,他知道在观主的身前,任何解释、任何言语,都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他只是不明白对方要做些什么。

    (实在是不好意思,跑了两天,太困了,写着写着居然睡着了,这章只有两千字,另外,感谢参加书评活动的大家,辛苦了。)(未完待续)

第八十一章 黄河之前想太多

    观主看着掌教淡然说道:“你想知道我为何回来?……你大概不会相信,我回来,是因为昊天需要我的帮助。”

    掌教沉默不语,心想你在长安城中晋入清静境,切断了昊天的联系,才会得到昊天的降罪,直至今rì依然是个废人,莫说昊天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根本不需要凡人的帮助,就算需要,那个人也不应该是你。

    观主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微笑说道:“昊天不要我帮,所以我自囚知守观,如今她离开桃山,说明有些事情她也无法解决,所以我便要回来,看看能不能帮到她,至少可以做些她不方便做的事情。”

    掌教还是没有听明白。

    观主的神情平静的仿佛是道观里的湖,说道:“信仰是很简单的事情,即便信仰抛弃了你,你依然不动摇不离去,这才是真正的信仰。”

    宁缺和桑桑走出深渊,在群山间行走,湛蓝的青天早已被厚云覆盖,渐趋狂暴的风雪让地面生出无数缕烟尘,遮掩了视线。

    二人继续前行,待风雪渐静时,终于来到了山间一条崎岖的山道上,然后听着前方传来一道欢快的嘶鸣声。

    密集如暴雨的蹄声响起,嘶鸣声连绵不绝,大黑马自山道远方闪电般驰来,一面奔跑一面摇头摆尾,显得快活至极。

    当大黑马奔至宁缺身前,愕然发现桑桑居然也在,顿时敛了声息,谦卑地低着头走到桑桑身旁,轻轻摆尾以示讨好。

    “没出息的东西。”宁缺笑着说道,接着发现大黑伞和箭匣铁刀都在它的背上不免有些意外,想不明白它是怎么做到的。

    他拍了拍大黑马的脖颈,感慨说道:“这下终于齐了。”

    宁缺和桑桑,再加上归来的大黑马还有那些行李,除了车厢还在长安城,这便是那年在世间逃亡时,最标准的搭配。

    桑桑没有理会身旁摆出无耻模样的大黑马,也没有在意宁缺的感慨,负着双手顺着微雪中的山道向前行走。

    这条隐成群山里的简易山道很长平rì里基本没有人来,道面年久失修简陋至极,但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影响,只见繁花青衣微飘,有人持杖而行,大黑马自己牵着自己、挑着担无奈跟在他们身后。

    走了约数个时辰,他们终于走出了脚下的这座荒山,来到分岔路口前,宁缺看着被雪层覆盖的群山,问道:“接下来去哪儿?”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你不惜求死也要让我离开桃山,为的不过是让我来到人间既然如此,去哪里又有什么区别?”

    宁缺看着她脸畔轻飘的青丝,说道:“既然你肯跟着我离开桃山,说明你也想重蹈红尘,那么你总有想去的地方。”

    桑桑说道:“我说过,你带路。”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这里距离宋国不远,我们去那里?”

    大黑马听着他的建议低下头去心想主人你这点小聪明,还是不要在女主人面前表演了,不然很容易被嘲笑。

    桑桑说道:“你想像夫那样,带我重走一遍世间路吃遍世间美食,看遍世间风景,这对我没用。”

    宁缺的神情有些尴尬,手掌在树枝做成的手杖上无意识地滑动说道:“你想的太多了些,我只是记得那家酒楼里的饭菜不错。”

    桑桑说道:“那间酒楼我已经去过,所以换个地方。”

    宁缺说道:“或者去临康城?有个人在那里传道,他的想法和西陵教典有些不一样的地方,或者你会感兴趣。”

    桑桑说道:“我从不关心人类用什么方法解释我的意志。”

    宁缺说道:“这话听着有些深奥。”

    桑桑说道:“我本就是天道。”

    宁缺明白了,然后说道:“要不然我们回渭城看看?”

    桑桑沉默了一段时间,说道:“你应该最想让我去长安城才对。”

    宁缺说道:“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

    桑桑说道:“现在还不愿意。”

    宁缺又说了几个地方,都被桑桑冷漠地否决。

    他想着在深渊雾瘴里的那番对话,无奈说道:“你让我带路,结果我说的地方你都不同意,那最终还不是你决定。”

    桑桑说道:“东方西方北方你都提到了,为何不提南方?”

    宁缺不知该如何接这句话,西陵神国这片群山之南,便应该是那条著名的大河,大河之南便是大河国……

    桑桑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为何不去大河国?”

    宁缺说道:“那里远离繁华,真可以说是穷乡僻壤,没有什么特殊的风景,也很难看到新鲜的人事,我自然没有想到。”

    桑桑说道:“但那里有你我认识的人。”

    宁缺装作听不懂,说道:“你我在这个世界上认识的人很多。”

    桑桑说道:“你究竟在怕什么?”

    宁缺没有说话。

    桑桑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怕我杀死她?”

    宁缺说道:“你为什么要杀死她?”

    桑桑说道:“昊天要人去死,不需要理由。”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沉默片刻后说道:“或者你是在吃醋?”

    桑桑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说道:“你怕我杀死她,那是因为潜意识里,你希望我吃醋,不代表我真的有这种低级的情绪。”

    宁缺依然静静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但你在吃醋。”

    桑桑没有说话。

    “不然你不会问我为什么不选择大河国。”宁缺笑了起来,像极了老笔斋那只猫每次逮到老鼠后的得意模样。

    桑桑微微一笑,说道:“那我们要去大河吗?”

    宁缺说道:“我能反对吗?”

    桑桑说道:“可以,但我不会接受。”

    宁缺说道:“那便走吧。”

    大黑马在后面听着他们的对话,不禁觉得好生无趣,想着有可能会看见自己最喜欢的那个女主人开心之余不免有些紧张。

    它所担心的也是宁缺所担心的——桑桑重新来到人间,如果真的越来越像人类,自然是宁缺最想看到的事情,然而她毕竟是无所不能的昊天,再加上人类复杂的情绪后,谁也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一路向南,顺着山道不断前行,风雪渐渐没了踪影,太阳照耀着丘陵和田地深冬时节的南方依然温暖的不像话。

    来到丘陵地带后,桑桑便离开了山道,沿着笔直的线条,向着南方行走,无论怎样的艰险地势,对于她来说自然有如坦途,但对宁缺和大黑马来说则很辛苦他不禁有些抱怨,现在究竟是谁在带路?

    某rì丘陵前方忽然传来雷般的轰鸣声,空气中的湿意隐隐也增加了不少,宁缺很自然地想起书院后山的那道瀑布,想起二师兄的小院,不禁有些好奇前面那条瀑布究竟有多雄壮,声音竟能传出这般远。

    待来到断崖前,宁缺才发现原来这并不是一道瀑布,而是一条雄壮的河流。黄浪滔滔,水势丰沛至极,在黑sè山石与黄sè的土原之间肆意奔涌,在这段落差极大的河谷里黄浊的河水奔流跌落形成了数道极宽的瀑布,水头相撞发出雷般的轰鸣,震的水中的礁石仿佛随时可能碎掉,正是传说中的大河。

    看着身前黄sè的大河感受着脚下崖石处传来的微微颤抖,体会着河水里蕴藏着的无穷力量,他的心神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明白了为何这条大河能够帮助大河国挡住南晋的jīng兵也明白了柳白当年为何能够在此悟道。

    他很自然地回想起秋天时,那把从剑阁飞临桃山的剑——在光明神殿里洒扫的时候他曾在角落里,看到柳白死后留下的那把古剑。

    夫曾经用那把剑斩金龙、杀神将,柳白把自己的灵魂投注到那把剑中,傲然赴桃山,只身挑战昊天,那把古剑就是人间之剑。

    如今剑还在,用剑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睹黄河滔滔,思及前贤,宁缺百感交集,看着站在身旁的桑桑,更是心情复杂地不知如何言语。

    桑桑看着河畔某块黑sè的礁石,说道:“柳白便是在此地悟剑。

    一路向南,便来到柳白悟剑之地,宁缺明白,这必然是桑桑的意志,他看着那块黑sè礁石间隐隐若现的剑痕,若有所思。

    沉默片刻后,他右手仲向微湿的空中,于雷般的河水奔流声中,握住铁刀开始冥想,他想在前贤悟剑处,悟些刀意。

    桑桑说道:“你是符师。”

    宁缺明白她的意思,说道:“我用刀也能写出符来。”

    桑桑说道:“你的jīng神比前些天昂扬了不少。”

    宁缺说道:“见遗迹,思前贤,总能受些激励。”

    桑桑说道:“人类总是容易沉浸在这种无用的情绪之中。”

    宁缺说道:“不然你为何带我来此地?”

    桑桑说道:“我带你来此地,是想要你明白,就算强大如夫,气盛如柳白,依然不是我的对手,你更应该死心。”

    听着这句话,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带她重蹈红尘,是继续老师的那场战斗,想让她变得越来越像人类,但在这个过程里,她想要做的事情,则是让他真正的臣服。

    “柳白入道时,看见了我们眼前的这条黄河。”

    宁缺说道:“我入道时,看见了一片海洋,从这个角度来说,只要我勤勉修行,将来总有一天,我能超过柳白,我能做到他没有做到的事情。”

    桑桑说道:“你初识时能感应一片海,是因为当夜我在你身旁,并不代表你的修行天赋真的就有这么高,你想多了。”

    宁缺有些恼火,说道:“你管我怎么想。”

    (今明两天都有事,从后天开始提速。)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八十二章 黯然销魂者,过河与棉花糖

    黄河在这里变成无数道瀑布,水烟弥漫,水声如雷,浊浪滚滚,滔滔不绝,气势恢宏,画面非常令人震撼。

    宁缺站在岸边沉默不语,桑桑向河边那块黑色的礁石走去,随着她的赤足落下,石上那些剑痕渐渐淡化,直至不见。

    那些剑痕是剑圣柳白留下的,代表着人间的意志和决断力,她既然来到这里,自然要抹杀这些。看着这幕画面,想着前贤的遗迹再不复存,宁缺觉得内心骤然变得空虚无比,却没有办法改变这一切。

    他收刀归鞘,神情有些黯然。

    大河国在滔滔黄河的南面,他们既然要去大河国,便必须过河。这里的河水湍急恐怖,断落处形成的很多道悬瀑,普通人根本无法过河,要向两头行出数十里,才能借由羊皮阀子渡河。

    宁缺不想自己的情绪继续低落——因为那正是桑桑想要见到的,正如他想见到桑桑变得越来越像人类——他决定做些事情,让自己重新快活起来,

    “妹娃子要过河,哪个来背我嘛?”

    他看着滔滔河水,眉飞色舞唱道。桑桑小时候听他唱过这首歌,转身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的那个世界,真的很吵闹。”

    说完这句话,她背着双手向河里走去,就像是向一片草地走去那般自然随意,随着她的赤足落下,自上游奔涌而来的河水骤然静止。

    不是真正的静止,而是河水无法靠近她的身边,浑浊的黄色河水,不停拍打着她脚边那道无形的屏障,泛出无数细小的泡沫。

    桑桑向河水里继续行走,浊浪骤分,露出下面的淤泥,那些淤泥瞬间凝固,变成光滑的岩石,她的赤足落在上面,就像是朵朵白莲花盛开。

    浑浊的河水自上游不停袭来,但无论来势如何凶猛,没有一滴水能够落在她的青衣之上,她的脚都没有被打湿。

    宁缺明白这是她的世界,看着这幕神奇的画面,不禁想起那个世界里摩西分开红海的传说,牵着大黑马赶紧跟了上去。

    二人一马走进了滔滔大河,河水分开,河泥成石,自然形成一条干燥的通道,自上游涌来的河水无法通过,渐渐积的越来越高,到他们走到河床中央时,在无形屏障的那边,河水已经高至数丈。

    宁缺看着身旁那道河水凝成的半透明水墙,看着里面高速旋转的水流,和不停沉浮的细沙,很想伸出手指去触摸,甚至想把手指插进去,感受里面的沙流与水流,但他根本不敢做任何动作。

    如此神奇的画面,令人震撼惊叹,也很令人惊心动魄,他担心自己把水墙捅破了,那么这条大河便会扑打到自己的身上。

    他现在已经是知命境强者,却依然不敢与大河正面对抗,因为河水里的力量来自于大自然,根本不是普通人类能够匹敌的。

    桑桑神情平静,看不到任何凝重警惕,负着双手在水墙之前缓步前行,真的就像是行走在美丽的草甸之间。

    唯昊天,能胜自然。

    黄色的水墙变得越来越高,直至遮住了空中的太阳,河底的石道变得幽暗无比,大黑马的眼睛里,渐渐流露出悸意。

    宁缺也很担心水墙会垮,更担心水墙如果继续升高,而且始终不崩落,上游必然会出现洪水,两岸的人类便会遭遇灭顶之灾。

    黄色的水墙终于崩落了,滔滔河水中间生出一道笔直的白色浪花,瞬间淹没了河底的通道和里面的两人一马。

    宁缺没有被河水吞噬,甚至身上都没有被打湿,黄色的水墙塌落,却没有落下,而是在上空漫流而过。

    通道变成了河水里的一条洞,洞壁皆是由河水凝成,他们便行走在这条洞里,光线昏暗,却能看清楚水里的每处细节。

    光线穿透浑浊的河水,洒在他们的身上,斑驳如画,河水从他们的头顶漫过,里面的沙粒流转如画,一切都像是画。

    大黑马发出惊叹的嘶鸣,宁缺睁着眼睛,看着美丽如画的河中景,哪里舍得眨下眼睛,唯有桑桑平静如常。

    ……

    ……

    继续向南,人烟渐盛,他们来到一座小镇上。

    小镇正是集市日,嘈杂热闹非常,沿街摆着各式小摊,有卖鞋垫的,有卖竹篓的,有卖鸡蛋的,当然最多的还是卖吃食的。

    宁缺看着这些画面,渐从沿途所见奇景的震撼里平静下来,牵着疆绳,带着桑桑随意行走,这里便是他的主场。

    街角有个摊子,一个系着白头巾的黝黑汉子,坐在一个铁皮打制的炉子旁,用脚踩着某处,锅里有东西正在不停地转着。

    桑桑微微低头,依然背着双手,神情平静,像极了在古董市场上挑货物的老人家,又像极了在粮库里检查存粮的老大人。

    闻着淡淡的甜香味和那一丝隐约难捕捉的焦香味,便知道锅里翻炒的是糖,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汉子用脚踩着,锅里那事物便会不停地转,为什么转到最后,便能抽出一丝丝云絮般的事物,看着很好看。

    汉子虽然有些好奇这姑娘生的如此高大,却也并不在怎么在意,不多时便裹好一团蓬松的云团,递给锅边兴高采烈的一个孩子。

    “棉花糖,小时候我带你买过。”宁缺说道。

    桑桑依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神情显得格外专注,不多时,锅里的棉花糖便好了,那汉子用木棍插好,递到她面前。

    她微微蹙眉,有些犹豫。

    宁缺从怀里取出两个铜板,递给那汉子,接过棉花糖,塞进她的手里。

    那汉子接过铜板一看,发现竟然是唐币,有些意外,又很是高兴,要知道在大河国境内,唐币要比官方货币更好使。

    走出集市,桑桑举着棉花糖,并没有吃,她向宁缺解释道:“我见过棉花糖,只是忘记了它是怎么做出来的。”

    宁缺心想你是昊天,只要经历过的事情,怎么可能忘记。

    桑桑又说道:“我懂了它的原理,你还买下做什么?”

    宁缺说道:“买下来自然是吃的。”

    桑桑看了一眼手里的棉花糖,说道:“我确实有些忘了它的味道。”

    一个白白胖胖的高大姑娘,手里拿着白白胖胖的棉花糖,这画面有些可笑,也有些可爱,尤其是她低头去咬,唇角却沾了几缕糖丝的时候。

    宁缺看着她笑着说道:“如果还记不住,我们可以多吃几次。”

    他脸上的笑容很奇怪,有些像长辈看着小孩子的慈爱怜惜,又有些得逞后的得意,总之落在桑桑眼中,非常可恶。

    桑桑微微蹙眉,神辉微溢,唇角的糖丝瞬间被净化。

    她看了看手里的棉花糖,犹豫了会儿,递到大黑马身前。

    大黑马有些吃惊,然后迅速兴奋起来。

    能够吃到昊天亲自赏赐的食物,更准确地说,能够吃到昊天吃剩下的食物,只要不是宁缺这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蠢货,谁不觉得这是最大的荣幸?

    它伸舌一卷,棉花糖便被卷进唇中,它啪嗒啪嗒嘴,棉花糖便进了肚子,竟发现没有品出什么味道,不免有些意犹未尽。

    看见桑桑没有把棉花糖吃完,宁缺不免有些失望,看着大黑马意犹未尽的样子,更是怒从心起,骂道:“几辈子没吃过东西了?就馋成这样?我难道苛扣过你的伙食?这棉花糖是给你买的吗?你也好意思张嘴!”

    大黑马心想这是她给我吃的,只要她乐意,你管得着吗?它转头正准备向桑桑邀功,不料却发现桑桑的脸色也有些难看,它痛苦万分想道,既然您爱吃干嘛给我?你们两夫妻干仗能不能不要让我躺枪?

    集市外有玩耍的孩童,其中有两个孩子手里拿着棉花糖,不时小心翼翼地舔一舔,显得很是珍惜,大概到回家时,都应该还有剩的。

    桑桑看着孩子们手里的棉花糖,情绪有些黯然。

    宁缺冷笑说道:“继续装啊,别后悔啊。”

    桑桑背着双手向镇外走去,就像是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虽然现在是深冬,地处南方的大河国却依然温暖,天空里那轮太阳明晃晃的很是刺眼,落在人们的身上有些热。

    走到小镇南方的山后,宁缺依然在说着棉花糖的事情。

    桑桑忽然间停下脚步,从山道旁的树上折下一段树枝。

    宁缺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有些好奇。

    桑桑举起树枝,伸向天空。

    晴空万里无云。

    遥远的宋国风暴海上,骤然阴云密布,其中一朵,随风登陆,飘摇万里,来到了南方的大河国某座小山里。

    那朵云落在了她手中的树枝上。

    阳光被云朵挡住,山道顿时变得清幽起来。

    桑桑神情平静,一手背在身后,一手举着树枝,继续向南。

    树枝上的那朵云,比山还要大。

    好大一朵棉花糖。

    看着这幕极其震撼的画面,宁缺完全无语。

    他怎么也想不到,就因为赌气,她便从天边摘一朵云来冒充棉花糖。

    她果然就是昊天。

    拥有人类情绪的昊天,真的是猜不透。

    想到她是自己的女人,看着树枝上的那朵云,他便觉得好生骄傲,又好生自卑。

    而当他走进大河国都城后,所有的情绪,都变成了愤怒。

    因为大河国在办喜事。

    ……

    ……

    (从河水下面走那段画面,我是真想再详细地写,或者写的更认真仔细些,只是时间匆忙了些,而且写的多了,确实有灌水的嫌疑,我曾经存过一张图,就是为了写那段,登那一阶一阶,看那一景一景,这真的就是我想做却一直没办法细做的事情,以后争取能够好好做一次,豆子的升邪写的真是好看啊……这章我很喜欢,最喜欢棉花糖,如果转换成画面,必然很帅,明天两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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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