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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章 非典型唐人的前路探讨

    大唐之所以被称为大唐,就是基于这些简单而很有力量的东西。

    宁缺不是一个典型唐人。他在战场上经常显得不够勇敢,更没有置诸死地而后生、把自家房子烧了图一乐的剽悍劲儿,相信他再在渭城生活二十年,也没有可能写就一场从乞儿成长为将军的人生大戏。

    但他在军队里呆的时日足够长久,长到他可以精准地把握住这个时代唐人那些可贵或可怖的气质,于是当他发现公主车队上的箭眼时,马上便推论出一些很令人头痛的事情——草原上那位继任的单于,居然胆敢追杀大唐公主,如果他不是真的疯了,那就是帝国内部有真正的大人物与之勾结,向其发出了不受帝国追究报复的承诺。

    “四公主现在已经入了国境,进了渭城,结果她依然没有完全表明身份?为什么?因为她现在脑海里已经没有信任这个词。她或者会信任陛下,但肯定不会信任陛下的臣子,比如将军你,比如我们这些边军,甚至是整个朝廷。”

    “因为她很清楚,如果没有长安城里某些大人物点头,草原上根本没有蛮人敢对她行凶。能够给蛮人这种承诺,并且让单于相信的人……最多不超过四个,而那四位甚至是连她都惹不起的角色。”

    “这种帝国上层之间的战争,就连将军您都只能躲的远远的,更何况是我们这种小人物……”宁缺用脚跟碾了碾微湿的泥地,低声说道:“路上肯定要出事儿,我这种人顶天也就能对付三五个人,参合进去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护送公主队伍里多我一个,也就是山路里多具尸首;少我一个,渭城还能多留一个军纪不错的善良小兵。”

    “将军大人,您就把我当成是那天地间的元气,没什么太大用处,干脆看都看不到好了。”

    马士襄看着貌似谦卑的少年,揉着脑袋闷声说道:“把自己比作天地间的元气?这算是谦虚还是自夸?如果你真想说服我收回这道军令,说自己是一道屁或许更合适一些。”

    宁缺嘿嘿笑了两声,回答道:“马上就是要上书院的学生,说话用辞总得雅致一些。”

    马士襄没有继续取笑这个孩子,沉默片刻后皱眉解释道:“让你去给公主的车队当向导,其实……也和你上书院有关。你的战功确实够了,初试也通过了,我请上峰为你写了推荐函,军部的回执已到,但莫非你以为这样就能进书院?”

    “你这些年一直呆在渭城边塞,就算听过一些书院的传说,但你并不清楚那里究竟个什么地方。”

    将军的表情凝重而严肃:“在我大唐军民心中,书院是最神圣崇高的不可触犯之所在,拿了军部回执,只代表你能参加书院入院试,但想要真的踏进书院那扇红门,你至少要跑三个部堂去盖章……”

    “像我们这种级别将领写的推荐函,那些部堂哪里会瞧在眼中,就算是军部回执也没有什么力量。只要他们愿意,随时可以把你参加入院试的时间拖上好几年。近些年来这已经成了常景,除了书院先生们在民间收的学生,任何走朝堂推荐路子的考生,都要花大价钱去疏通门路,不知多少殷福之家,就为了那场考试落了个倾家荡产。”

    “我知道这两年你在渭城存了些钱,可难道你以为靠那几百两银子就能把那些家伙喂饱?”

    宁缺挠挠头,感慨说道:“以前可没有人告诉我这件事情。”

    “因为现在有解决这件事情的办法,所以自然没必要告诉你。”

    马士襄看着他不悦说道:“只要路上立下功劳,入了贵人法眼,甚至只需要贵人记得你的名字,到时候公主府里随便一位管事说句话,还有哪个衙门敢不长眼去敲诈勒索你?”

    “这就等于说,我必须要拿命去赌一个书院入院试的资格,听上去怎么总感觉有些不划算?”宁缺继续挠头。

    马士襄狠狠瞪了他一眼,训斥道:“胡涂!混帐!为了能进书院,不知多少人恨不得卖了自己亲娘,杀了自己亲爹!现在不过是要你小子冒点小风险,你居然还不肯干!”

    片刻后将军平伏粗重喘息,劝道:“据我分析殿下应该也明白她的行踪不可能保密。你能猜到她的身份,全渭城人都能猜到,难道她在帝国里的敌人会猜不到?既然如此她还坚持照常上路,说明在道路前方肯定有援兵接应,你的任务只是带着她走山中捷径,尽快与那些人碰头,哪里谈得上赌命?”

    宁缺低着头,默默不语,不停盘算着其中的得失利益。

    马襄生看着他的神情,想起这少年平日里最令人恼火的那些怪脾气,知道不拿出一些看得见的利益,很难说服对方去冒险,不由叹息一声,压低声音说道:“殿下的队伍里有一位老人,他姓吕,听说修的是昊天道南门。”

    听到这句话,宁缺霍然抬头,惯常平静而又惫懒的眼眸竟是陡然变得极为明亮。

    马襄生看着他感慨道:“你还是个小屁孩儿的时候就来了渭城,自己靠着甜言蜜语和本事讨好了全城的老少爷们儿,营卒换了一批又一批,就算是东城的肉饼店都换了两个老板,你却始终还是渭城这个土匪窝里最受宠的小屁孩儿。”

    他揉了揉宁缺的脑袋,就像看着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说道:“那年前任将军病逝之前,通门路给你弄了军籍,紧接着秋天大家伙去草原上打柴,差点儿被那些蛮子围死,全靠你我们才逃了出来,那时候全渭城人一致决定要好好赏你,我们甚至想好了,就算你提出的条件是要用都城最红的清倌人开苞,我们大家也要凑钱把这事儿漂漂亮亮地给办了。”

    头发已然花白的将军话锋一转,苦涩说道:“但谁也没想到你居然想学那些世外法,很无奈啊,全渭城人甚至是整个七城寨,都没办法给你找一个老师,我们只能看着你把那本太上感应篇翻的又破又烂,却没什么主意。”

    “但现在是机会!”

    马襄生目光骤然变得凌厉起来,“无论是书院,还是那位姓吕的老人家,你都必须抓住,也一定要抓住。”

    宁缺沉默很长时间,低着头轻轻叹息说道:“其实……还是有些舍不得吧。”

    窗外星光清漫幽淡,马襄生看着少年说道:“渭城……终究太小,你应该去都城长安,去那些真正的大世界看看,或许那些地方有很多凶龙恶虎,但你这头初生的牛犊儿又真怕过谁?”

    “至少……那些地方不会只有一本破烂的太上感应篇。”

第五章 睹无月思怀

    渭城南边有一条连小溪都算不上的小水沟,小水沟旁有座连小山都算不上的小土坡,小土坡下边有一个连小院都算不上的带篱笆有石坪的草屋,夜里雨云早散,格外明亮的星光洒在水沟、土坡、草屋上,顿时镀上一层极漂亮的银晕。

    宁缺趿拉着鞋慢腾腾地在星光下行走,看着眼前这间和桑桑住了很长时间的草屋,速度不禁变得更慢了些。但只要在走,那么无论多慢总有抵达目的地的那天。他推开那道只能防狗不能防人的篱笆墙,走到门缝漏出来的油灯光前,抬手堵住自己嘴唇,咳了两声,说道:“如果去都城怎么样?”

    草屋门被推开,吱呀的尖响刺破安静的边城夜晚。

    小侍女桑桑在门口蹲了下来,瘦小的身影被油灯光拉的极长,她用指头按了按木门边,回答道:“你不是一直都想去长安吗?对了宁缺,你什么时候才去火器营里偷些油回来?这门已经响了好几个月了,声音实在是很难听。”

    “现在还有谁用那些难玩的火铳,如果只是要油,我明天去辎重营问问……”宁缺下意识里随口应了声,然后忽然想明白一件事,“哎!我要和你说的好像不是这个事儿,如果真要走了,还管这破门做什么?”

    桑桑扶着膝头站起身,瘦小的身躯在微凉的春日夜风里显得格外单薄,她看着宁缺,用认真而没有夹杂任何其余情绪的声音细声说道:“就算我们走了,可这房子还是会有人住,他们还是会开门啊。”

    自己二人离开后,这间远离坊市偏僻破落的草屋真的还会有人愿意来住吗?宁缺默然想着,不知为何突然间多出一些叫不舍的情绪出来,他轻轻叹息了声,侧着身子从桑桑身边挤了过去,低声说道:“晚上把行李收拾一下。”

    桑桑将鬓角微黄的发丝随意拢了拢,看着他的后背问道:“宁缺,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对那件事情这么感兴趣。”

    “没有人能拒绝让自己更强大的诱惑。而且那些玩意儿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宁缺知道小侍女猜到了自己的心思,抬头看着桑桑黝黑的小脸蛋儿,挑眉说道:“而且我们两个总不能在渭城呆一辈子,世界这么大,除了帝国还有很多国家,我们总得去看看,就算往小了说,就为了多挣一些钱,升职升的更快一些,去长安也比在渭城呆着强太多,所以这次我一定要考进书院。”

    桑桑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情绪。因为年龄还小的缘故,小侍女的眉眼并未长发,又因为边城风沙的关系,小脸蛋儿黝黑粗糙,加上那一头童年营养不良造成的微黄细发,实在谈不上好看,就连清秀都说不上。

    但她有一双像柳叶似的眼睛,细长细长的,眸子像冰琢似的明亮,加上很少有什么太明显的神色,所以不像是个出身凄苦将将十一二岁的小侍女,倒像是个什么都知道,看透世情心无所碍的成熟女子,这种真实年龄相貌与眼神之间的极度反差,让她显得格外冷酷有范儿。

    宁缺知道这些都是假象,在他看来,小侍女桑桑就是一个典型缺心眼子的丫头,二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她因为习惯了依靠自己思考办事,所以越发懒得想事,因为懒得想事,所以变得越来越笨,而为了掩饰笨拙她说每句话时用的字越来越少,所以就愈发显得沉默冷漠成熟怪异起来。

    “不是笨,应该是拙。”他想着某些事情,在心中默默纠正了一句。

    沉默了很长时间,桑桑忽然抬起头来,咬了咬嘴唇儿,露出罕见的畏怯情绪,说道:“听说……长安很大,有很多人。”

    “都城繁华,听说天启三年时人口就已经超过一百万了,生活所费极贵,长安居,大不易啊……”

    宁缺叹息了一声,看见小侍女紧张的神情,笑着安慰说道:“人多也没什么好怕的,你就把长安当成一个大点的渭城便好,到时候还是我去和外人打交道,你照老样子操持家里的事情,真要怕你就少出门。”

    “在都城一个月买肉菜米粮大概要花多少钱?”

    桑桑柳叶般的双眼瞪的极圆,两只小手紧紧攥着布裙下摆,紧张问道:“会不会超过四两银子?那可比渭城要翻倍了。”

    “如果真考进书院,你总得给我扯些好布料做些衣裳,再加上家里可能会来客人,比如同窗什么的,万一哪位先生看中你家少爷我,也可能来家做做,所以你至少也要做套新衣裳,我粗略算了下,怎么也得要十两银子。”

    宁缺蹙着眉头回答道,实际上他只是极为认真地瞎说,他并不是很清楚,十两银子对于书院里的学子们来说,有可能只是天香坊中大酒楼随意一桌酒席的价钱——正如河西道那个著名的笑话:在田里干活儿的农妇闲唠,总想着东宫娘娘在烙肉饼,西宫娘娘在剥大葱,肉饼似海,大葱似山。

    然而即便是这个明显缩水的错误答案,也远远超过了小侍女的心理底线,她皱着眉头认真望着他建议道:“太贵了……宁缺,我们不要去长安,你也不要考书院了好不好?”

    “没见识的东西。”宁缺训斥道:“入了书院出来肯定能做官,到时候你我一个月花十两银子,我在衙门里随手一个月怎么不得挣个七八十两银子回来?再说长安有什么不好,陈锦记的胭脂水粉不要太多喔。”

    胭脂水粉四字竟仿佛是小侍女的要害,她紧紧抿着嘴唇,明显陷入极剧烈的心理挣扎之中,很久之后她用蚊子般的声音回答道:“可是你读书院那几年怎么办?我的女红一般,长安人眼皮子肯定高,不见得能卖出去。”

    “这确实麻烦,听说长安城周边不能打猎,那些山林子都是皇帝老爷的……我们还有多少钱?”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然后极为默契地走到两个大榆木箱旁,打开箱子从里面最深处摸出一个包裹极严实的木盒。

    木盒里尽是散碎的银子,像指甲般大小的银角子上明显有铰子的划痕,中间只有一个大银锞,一看就知道是平日点滴存蓄而成,只是数量并不太多。

    看着木盒里的散银,两个人都没有数,桑桑低声说道:“老规矩五天数一次,前儿夜里刚刚数过,七十六两三钱四分。”

    “看来去长安后必须想法子多挣些钱。”宁缺神情认真说道。

    “嗯,我会争取把自己女红水平再提高一些。”桑桑神情认真回答道。

    ……

    ……

    入夜,桑桑跪在炕上整理被褥,干瘦的膝头快速移动,动作麻利快速,小手掌一摁便把枕头中间摁出一弧形,正是宁缺睡的最舒服那弧度。然后她抱起自己的被褥跳下冷炕,走到屋角那两个大榆木箱边开始铺自己的床。

    灯熄,宁缺把水碗搁在窗台上,借着星光钻进被窝,双手搭在被沿,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然后发出一声极为满足的叹息,闭上眼睛,过了会儿才听到屋角传来那阵听了好几年的悉悉窣窣的声音。

    这是一个仿佛和过去这些年头没有什么区别的夜晚,他们将伴着帝国边塞的星光沉沉睡去,然而真实的情况是,今天草屋里的主仆二人都没有睡着,或者是因为即将踏入崭新世界的激动不安,或者是因为都城长安的繁华、隐约可见的富贵,还有那些散发着迷人味道的香脂水粉,窗边屋角的两道呼吸声迟迟未能平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宁缺睁开双眼,看着窗纸上的淡淡银晕,出神说道:“听说……长安城里的姑娘都不怎么怕冷,衣裳穿的很单薄,领口开的很大,身子都很白,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时候年纪太小,都不记得了。”

    他翻了个身,望向黑糊糊的屋角,问道:“桑桑,最近有没有犯病?会不会冷?”

    黑暗中小侍女似乎是摇了摇头,隐约能看见她紧紧攥着被角,双眼紧闭,唇角却挂着一丝极罕见的微笑,低声喃喃回答道:“听说长安城里的女孩子确实都挺白的,她们天天都用那么好的水粉,能不白吗?”

    宁缺笑了笑,看着她说道:“放心,等本少爷以后有了钱,陈锦记的胭脂水粉随便你买。”

    桑桑霍然睁开双眼,像柳叶般细长的眼眸里映着明亮的星光,严肃说道:“宁缺,这可是你答应的。”

    “刚才说过,去长安后你要记住一定要称我为少爷,这样才显得尊重。”

    当年宁缺从道旁死人堆里翻出浑身冰冷的小桑桑,然后辗转来到渭城,至今已有七八年。桑桑虽然在户籍上是婢女,做的也是婢女的事情,却从来没有喊过他少爷,这不代表别的任何事情,只代表一种习惯。

    今天小侍女桑桑被迫要扔掉这个习惯。

    “宁缺……少爷……你要记得答应给我买陈锦记。”

    宁缺应了声,目光落在炕边地面像白霜般的星光上,心头无来由微紧,很多年前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再次袭来,回头望向窗外深青色的夜空,看了眼满天星光,然后开始低头思念故乡,喃喃念道:“今天还是没有月亮啊……”

    黑漆漆屋角榆木柜子上的桑桑,像个小老鼠般蜷在微凉的被褥里,她伸手到腰后扯了扯,挡住外面的微凉气息,顺便让两个柜子间的缝显得不那么硌人,听着窗边传来的呓语,心想宁缺……少爷又开始说这种胡话了。

第六章 此去长安混人样

    清晨,主仆二人醒来,借着蒙蒙熹微的晨光开始整理行李,偶有争执,更多时候是沉默。

    宁缺在屋外土墙上掏了半天,掏出一个长长的袋子,取出袋中的弓箭仔细检查半天,确认没有问题递了出去,桑桑在旁接过塞进那张棉布做成的大包裹,又从篱笆架下取出三把带着些微锈迹的连鞘直刀,宁缺接过来用心地擦拭了几下,迎着朝阳看了看锋口,点点头便用哈绒草绳紧紧系在了背上。

    他从门后取出一把黑伞,用剩下的最后那截哈绒草绳系紧绑在桑桑的背上,这把黑伞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总感觉上面蒙着一层黑黑的油污,并不反光,显得有些厚重。而且这把伞看得出来很大,就算收拢系紧,背在桑桑瘦削矮小的身体上,竟是险些要垂到地面。

    远行的准备做好,宁缺和桑桑一前一后迈过破烂的篱笆墙,二人同时回头看了一眼小小的青石坪和小小的破草屋,桑桑仰头望着他的下颌,问道:“少爷,要锁门吗?”

    “不锁了。”宁缺略一沉默,说道:“以后……或许我们很难再回来了。”

    ……

    ……

    裹铁木轮碾压湿软的泥地,贵人的车伍缓缓启程,向渭城外驶去。前后五辆软索马车,在边塞上任何时节都很能吸引人的目光。今天道旁确实也来了很多送别的人,但他们关心的重点不是这支贵人的马队,而是坐在第一辆马车上的少年和小侍女,时不时有煮熟的鸡蛋递上去,时不时有脸颊黑红的大婶拿脏手绢抹着眼哭着说些什么。

    “宁缺你这个缺德的死坏胚,我家那远房侄儿多好,你就不肯让桑桑嫁他,这下好,要这么个丫头跟着你去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告诉你,你可得把我家桑桑看好了!”

    坐在车辕上的宁缺脸色极为难看,回答道:“婶儿,桑桑才八岁的时候你就开始提亲,这事儿怎么也不成啊。”

    几声带着笑意的骂声后,天上忽然下起了濛濛细雨,仿佛比线还要细的雨丝洒在人们的身上,有些微凉,送行的人们却没有人离开,渭城的军卒家属们忙着和宁缺告别,和他计算最后的债务问题,人群闹腾的没完没了。

    后方那辆装饰最精华的马车车帘掀开一角,那名骄傲冷漠的婢女探出头来看了眼,秀丽的眉尖忍不住蹙了起来。

    就在车队将要驶出这座小小边城前,宁缺从马车上站了起来,向四周拱手一礼。

    少年身后背着三把旧刀,站在雨中拳掌相搭行礼,竟陡然生出几分豪壮之气。

    “老少爷们儿,大姐大婶儿们,感谢的话不多说。”

    说完这句话,他在雨中张开双臂,握紧双拳向上分开,展露自己并不强悍的胸肌和手臂,摆出一个特傻.逼的姿式,大声喊道:“此去长安,要是混不出个人样儿,我就不回来了!”

    此言一落,就像说书先生落下开戏的响木,又像一颗血糊糊的人头摔落尘埃,道旁的民众齐声叫起好来。

    渭城唯一像样的酒馆里,马士襄和几名亲信校尉正在喝酒,贵人不要他们相送,他们也懒得去送宁缺那小子,却是清清楚楚看到了眼前这幕画面,一名校尉想着宁缺站在马车上说的那句话,忍不住叹息道:“混不出人样就不回来了?那这浑没人样的小子,看来是真的很难再回来了。”

    酒桌旁的马士襄想着昨天深夜宁缺对自己说的那三句简短的话,忍不住轻抚花须,大感老怀安慰,望着渐渐驶出城洞的那辆马车,笑着轻声说道:“不回来也好,你这个缺德玩意儿,去好好祸害外面的世界吧。”

    ……

    ……

    离渭城远了,自然也就离草原远了,正在困扰蛮族部落和新任单于的春旱,并没有影响到这里,春风绿了枝丫草叶然后染上车轮与马蹄,时时惹来几只蝴蝶追逐不息。

    骏马奔驰在草甸与丘陵之间,软索时而紧绷如铁时而微垂如叶,铺着数层棉被与毯子的奢华车厢也随之轻轻起伏跳跃,那位容颜清秀的婢女怔怔望着窗外快速后掠的景致,也许是想到了此时黄沙随风而舞的北方,面部表情显得有些僵硬,眼中却又充满了一种对未知前途的期待与热切。

    车厢内一名穿着华贵轻裘服饰的小男孩儿正抱住她的小腿渴望地仰着脸,口齿不清咕哝着几句中原话,好像是想出去玩会。

    婢女转过头来严厉地训斥了小男孩几句,然后神情回复温柔,把他搂进怀里,宠溺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春风拂上已不似当年那般柔嫩的脸颊,婢女微微眯眼望向队伍的前方,脸色并不如何好看。

    最前方那辆相对简陋的马车辕上坐着那名叫宁缺的少年军卒,看他不停摇晃点头的模样,竟好像快要睡着了,做为一个向导本应该替整支队伍引领方向,结果大部分时间都在打瞌睡,无论怎么看都谈不上称职。

    让婢女表情冷淡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这个,而因为她看到的画面中的一个细节。

    宁缺在车辕上打瞌睡,看上去随时可能从疾速奔驰的马车上掉落,于是小侍女桑桑始终警惕守在旁边,用自己瘦弱短小的身躯努力支撑着他,黝黑的小脸上看不清神情,但能感觉到她已经非常辛苦。

    就在这时,车队碾过一条极浅的草溪,宁缺被震的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天色,发现这一觉恰好睡到了黄昏,于是便举起手来,示意队伍停下准备扎营。

    睡醒了便扎营,似乎显得有些不负责任和胡闹,但队伍里没有任何人对他的安排提出异议。

    离开渭城已有数日,一路上少年所做的每一个决定在事后都被证明是正确的,无论是从路径选择、营地选址、安全防卫、用水进食、便于逃遁各个角度上来看,都挑不出任何毛病,更令人赞叹的是车队行路的速度还挺快。

    贵人在草原里收服的十几名蛮子马贼,本有些瞧不起渭城边军,但现在对那个少年军卒做向导的本事只剩下了佩服。

    在溪畔,人们沉默地挖土砌灶拾柴烧水,婢女走下那辆被重点保护的名贵马车,看着不远处像郊游般惬意躺在草地上揉肚子准备吃涮肉的宁缺,看着那名正在吃力取水架锅拾柴的黑瘦小侍女,眉梢皱的愈发厉害。

    旁边有名孔武有力的护卫站了起来,看了她一眼,她摇了摇头,示意不用跟随,沿着溪畔穿过炊烟走了过去。

    她承认这个叫宁缺的少年确实很有些能耐,比都城长安那些自以为俊杰的少年贵介强很多,如果他真是一个长安贵公子,那么这般作态或者还能让她生出几分欣赏之意,然而他终究只是个底层的粗鄙少年,却如此压榨本应同甘共苦的小女童,不知不觉间便触到了她的某方心境,令她极为不喜。

    走到小侍女桑桑不远处,婢女朝她温和笑了笑,示意对方放下手中沉重柴火和自己说说话。

    桑桑向宁缺望了一眼,等到他点头,才走了过去。清秀婢女从腰间掏出一方手帕,桑桑却摇了摇头——做了这么多吃力的活儿,小侍女的额头上竟是没有渗出一粒汗珠。

    宁缺这时候终于从草甸上爬了起来,掸掉身上的草屑,抹掉棉衫外的绿色草汁,微笑拱手行了一礼。

    婢女没有转头看他,淡淡说道:“我不喜欢你,所以你不用向我套近乎。像你这种人表面上看着犹有稚气,待人温和可喜,实际上骨子里却是充满了陈腐老朽之感,令人厌恶。”

    没有情绪的音调,微微仰起的下颌,并没有刻意拉开距离的感觉,但却天然流露出一份居高临下的贵气,做为一名侍奉大唐公主殿下的贴身婢女,即便对帝国大部分官员都可以颐指气使,更何况是宁缺这样的小角色。

    宁缺笑着摇摇头,转身向溪畔的土灶走去。

    他只有一个小侍女,贵人有无数婢女,唯一的小侍女被贵人的无数婢女之一拉走说闲话,贵人还有其它下人服侍,他却只好自己去动手烧柴煮水做饭。

    可能是边塞风沙太大让脸皮变得很厚的缘故,他的笑意中根本看不到任何尴尬的意味。

    ……

    ……

    落日将沉之时,桑桑捧着一大堆奶干之类的零食走了回来。宁缺正痛苦地捧着碗烧糊的肉粥发呆,看见后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然后拼命往嘴里塞着,含混问道:

    “她怎么就这么喜欢和你闲聊?也不想想我都几天没吃过正经饭了……这种贵人的廉价同情心,有时候用的真不是地方,看她那笑的,跟想吃小姑娘的狼外婆似的,自以为温和得体,比渭城酒馆里卖的掺水酒还要假。”

    “她人不错。”桑桑拾起他身旁的糊粥,掀帘准备离开重新去做,却被他喊了回来。

    “这几天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宁缺问道。

    桑桑蹙着细眉尖,很辛苦地回忆了很长时间,回答道:“好像……你知道我不怎么爱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说草原上的事情,不过我也忘了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听到这句话,宁缺的心情顿时变得好了很多,轻轻哼着小调,嚼着口感极佳的奶干,说道:“以后再找你说话,记得向她收钱,或者多拿些这种奶干回来也不错。”

    入夜。

    桑桑用溪水浇熄灶火,仔细确认后拖着热水桶向小帐蓬走去,溪畔坡地上的人们看着这幕画面,知道这是小侍女在给宁缺准备洗脚水,不知多少人同时流露出鄙夷的神情。

    这份鄙夷当然是送给宁缺的。

    洗完脚,宁缺钻进羊毛褥子,然后把对面伸过来的那双冰冰的小脚搂进自己怀里,发出一声不知道是享受还是痛苦地呻吟,打了两声呵欠后说道:“睡吧。”

    桑桑白天比他累多了,过不了多时便沉沉睡去。

    宁缺却不知何时重新睁开了双眼,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补了很多疤的帐蓬,落在星空之上,又落在一方手帕上。

    回忆起那名婢女掏出的那方金边手帕,他知道自己的猜测果然是对的,只是不知道自己就算猜到了又能有什么用。

第七章 夜饮,梦了一片海

    看着帐蓬顶,宁缺脑中浮现起离开渭城后的点滴痕迹。

    一路上那辆豪奢马车始终帘帷紧闭,除了那名明显有蛮人血统的小男孩偶尔会下车玩耍,根本没有机会看到什么公主,只有那位清秀高傲的婢女不时发布指令。

    不知为何,那个婢女很喜欢把桑桑叫过去聊天。

    还是不知为何,那个婢女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

    宁缺觉得她是一名很好的演员。因为无论是在渭城中,还是在旅途上,无论是那些草原汉子部属的态度,还是她自己流露出来的气质神情,都很难看出……她不是一名婢女。

    正是这一点让他感觉有些奇怪,他一向以为大唐帝国上层那些真正的贵族们,不应该有太多同情桑桑的闲情逸志。

    不过这些并不是他真正关心的事情,几天内他始终注意的是马车中那位穿着旧袍子的老人,如果猜测的不错,那位表情温和的老人应该就是马将军提到过的昊天道南门高人。

    从很小的时候,宁缺便立志于踏入那个玄妙的世界,却迟迟不得其门而入,他愿意跟着这支队伍一同回京,正是因为队伍里有这样一位真正的修士。

    可惜这一路上,他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和那位被严密保护的老人说话,只是驻营用餐时,偶尔能和那位老人目光相对刹那,那刹那间他仿佛看到老人目光中的温和可亲甚至是鼓励的意味,这让他不禁又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思考分析不得其解,宁缺把注意力收了回来,这才发现怀里那双小脚始终没有被捂暖,还是像冰疙瘩一样寒冷,连带着自己的胸腹间也冰冷一片,不由忧虑地蹙起了眉头。

    小侍女桑桑小时候吃了太多苦,在道旁死尸堆里被风雨腐气包裹数日,被他拣到后生了一场大病,连绵数月都未曾好。

    渭城的军医看过,他还专程带她去远处的开平府看过,所有医者都是一个相同的意见:先天不足,体质虚寒。

    因为极端虚寒的体质,桑桑极少能够出汗,每日产生的废物毒素无法排清,日积月累让她的身体越来越差,所以宁缺按照医生的嘱咐,让她每日进行保证大剂量的运动,用来稍微改善体内的虚寒环境,这也正是为什么在外人眼中,他总是把这个黑瘦的小侍女当驴马一般使唤的真正原因。

    即便每天这样辛苦,也不见得每次都能让桑桑的体质转暖,就比如此时此刻像冰窖般的羊毛褥子一样。

    宁缺爬起身来,揉了揉快被冻僵的肚子,从角落里摸出牛皮酒囊,把桑桑拍醒,然后把酒囊递到她的唇边。

    桑桑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很自然地接过酒囊,熟练拧开塞子,仰颈便往唇里倾倒。酒水没有洒出一滴,帐里却依然弥漫着辛辣的酒香,看来应该是草原上割喉的烈酒。

    身材瘦小的小侍女捧着大酒囊痛饮,两碗便能抽翻一个大汉的烈酒,竟被她突突喝下去小半袋,直至腹部微微鼓起,这幕画面很难用豪迈来形容,不如说有些诡异。

    她抹了抹嘴唇,柳叶般的眼眸在黑夜里愈发明亮,根本看不出像是喝过酒一般,向宁缺笑了笑,便又倒下继续睡觉。

    满室烈酒香,怀中冰冷的小脚渐渐变暖,宁缺看着她鼻尖上渗出来的几滴汗珠,终于放下心来,抹了抹自己额头上的汗。

    裹紧羊毛褥子,宁缺缓缓闭上双眼,离他脸不远处是那卷早已被翻烂的太上感应篇,每天临睡之前他都看几页,即便不看也会默默在心中背一遍,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愿一切众生,具足修行离老死法,一切灾毒,不害其命。”

    “愿一切众生,得不老不病,常住命根,勇猛精进入智慧道。”

    浅浅睡眠中,他的精神随着书卷上的文字,随着那些看似浅显简单,实际上却是含浑难明的感知之法,缓慢运行起来。

    渐渐的,笼罩在他和桑桑身体上的羊毛褥子不见了,简陋的小帐蓬不见了,帐外的青草消失了,小溪也化作了一团白雾然后趋于无形,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天地,而在这片天地中,隐约能够感受到某种以神秘节奏进行的呼吸,天地呼吸之间气息渐盈作海,暖洋洋一片。

    这种神奇的感受宁缺并不陌生,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观看太上感应篇后,便经常能在入睡前感应到,但他非常清楚一个悲哀的事实,这并不是冥想后真实的感知,而只是梦。

    暖洋洋的海洋,大概只是梦里的错觉吧,因为怀里那双裹着厚棉袜的小脚渐渐热了,不过这也是极美好的错觉。

    这样自我安慰着,宁缺进入了深层次的睡眠,一夜黑甜无梦。

    ……

    ……

    第二日清晨醒来,宁缺睡的极好,但他的表情却像是极其渴望再睡上三天三夜,满是惊愕及不满。

    “为什么要临时改变路线?”

    他看着面前那名神情冷漠的婢女,压抑情绪,尽可能温和说道:“穿过岷山直奔华西道,我选择的路线不会有任何问题。”

    包括那名婢女在内,帐内的人们没有谁回答他的质疑。

    “我是向导,而且你们对岷山根本不熟。”宁缺看着婢女,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知道你们担心遇到伏击,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只要你们听我的,没有谁能拦住你们。”

    婢女看了他一眼,就像看着一块石头,想要表达的意思很清楚,大抵就是你有什么资格要我向你解释?

    回到自己帐蓬中,宁缺看着正在打包行李的桑桑,说道:“把他们送进这条大直道,我们就马上撤。”

    拿出当年手绘的简易地图,他指着其中一个地方说道:“最远我们也只能跟到这个地方,再往前面走,对方只需要派几个马队过来,就能把这支队伍全屠了。”

    “你应该说服他们。”桑桑仰着头说道。

    “我估计那边有接应公主的部队,所以他们不会听我的。”宁缺回答道:“要说服一群猪一般的伙伴,我不擅长。”

    桑桑没有说话,用眼神询问,既然那处有人接应,为什么你还如此担忧,甚至准备半道溜走?

    “我直觉有问题。”

    宁缺回答道:“因为我相信,胆敢刺杀大唐四公主的生猛角色,绝对不会像那个女人般白痴,没有几个预案。”

    桑桑欲言又止,提醒道:“你……对她说话要客气些。”

    “我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宁缺眉梢微挑,嘲讽说道:“她是公主又如何?在渭城我就说过,这就是个白痴公主。”

第八章 北山道外,一箭南来

    “就算是找人接应,地点的选择也很重要,如果让我决定,宁肯把接应地点放在某条大道上,也不会放在松果岭。”

    宁缺看着手绘地图上刚刚标注的醒目墨点,说道:“他们选择从北山道走,却不想想那里虽然是条单路,但有七里长的路途两旁全部都是密林,极易设伏。”

    说完这句话,他沉默了片刻,把手绘地图放入衣内,摇头自嘲说道:“看来所谓向导,除了把他们带进北山道之外,更多的只不过是想迷惑敌人。那位白痴公主根本就没有相信过马将军,自然也不会相信我。”

    “一个白痴带着一群白痴。”想到可能在北山道里遇见的伏袭,想着那些或者有或者没有的接应部队,他的心情变得愈发沉重失落,压低声音狠狠说道:“在草原上呆了将近一年,居然也没能变得聪明些,真不知道她的贤名由何而来。”

    锃的一声,宁缺抽出鞘内依然残有锈痕的三把刀,拧开水囊浇湿磨石,开始沉默的磨砺刀锋,进入北山道后或许会有连场血战,临阵磨刀可能晚了些,但至少能平静心情。

    “如果进北山道就和他们分开,你想向那位老先生请教的事情怎么办?”桑桑有些惘然问道。

    “活着最重要。”宁缺低头磨着刀,动作缓慢有力坚定,“只要能活着抵达长安,总有机会去学那些东西,如果我们两个把小命放在这群白痴手里,就没有任何可能了。”

    ……

    ……

    愈往南气候愈温暖,按道理来说车窗外的景色也应该越鲜活青葱,但因为队伍进入茫茫岷山地势渐高的缘故,车队四周的青草渐隐,变成了夹道相迎的高树,树叶尚未完全青绿招展,仍留着去年秋冬蕴积下来的肃杀之意。

    随着天地间的气温微降,一股紧张压抑的气氛也随之笼罩住了整个车队,所有人都清楚,长安城内那位胆敢谋害公主殿下的大人物,如果想要阻止公主殿下平安返回都城,那么在边塞与州郡之间的岷山,是他最后的机会。

    在紧张的警惕与搜寻中,车队行走数日,终于抵达了北山道口外围,看着那遮天蔽日的密林,队伍里的大多数人并没有像宁缺那样露出担忧的神色,反而显得放松了很多。

    那位清秀婢女这些天找桑桑聊天的时间变得少了很多,大部分时间都留在第二辆马车上,这天傍晚下车的时候,她的脸上竟带上了淡淡的笑意。

    在决定离开草原的时候,她就已经事先派出使者进入帝国境内,虽然无法在短时间内抵达长安让朝廷出动大批军队接应,但那位使者却拥有足够多的时间去联络忠于她的部属。

    十天前接到固山郡方面传回的紧急回执后,她毫不犹豫决定直入北山道,是因为她相信固山郡那位年轻的都尉华山岳,应该已经率领他的亲兵营快要抵达北山道的南麓出口。

    离开大唐不过一年,她坚信那些忠于自己的部属依然忠于自己,就算有些人被皇宫里那个女人收买,但华山岳绝对不会被人收买,因为……他望向自己的目光总是那样温柔。

    距离约定接应地点还有三十余里地时,车队开始在暮色中扎营歇息,深夜穿密林而行,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是非常冒险的行为,甚至有侍卫建议她,队伍干脆就在北山道口外等候,等到华山岳的部队前来接应。

    对于这个提议,她还在思考,然而无论怎么看,她和小蛮现在已经非常安全,所以微笑重新浮上她清秀的脸颊,压抑了数日的欢歌笑语重新回到了营地中。

    暮色中,一个简陋的帐蓬孤单单地设立在圆形车阵外围,公主的侍卫首领提出过疑问,但帐蓬的主人坚持如此,就是不肯搬进由五辆马车和箱柜构成的车阵。

    “不离他们的车阵远些,万一出事怎么来得及跑。”

    宁缺微嘲解释道。他用草绳捆好那把大黑伞,让桑桑背好,然后在草绳的结打成一朵极漂亮的小花。

    桑桑抬起头,看着他刚刚冒出胡茬儿的淡青下颌,问道:“我们逃了,他们怎么办?”

    宁缺正在检查弓筋有没有受潮,听到这句问话后转过头来,静静看着小侍女黑黑的小脸,沉默很久后认真说道:“你可能忘了小时候的事情,但我没有忘。”

    “你是我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而我小时候能活下来,也经历过一般人根本无法想像的悲惨事。”

    “桑桑,你永远要记住这一点,我们是很辛苦很辛苦……甚至是拼了这条命才能够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既然我们这么辛苦才活下来,那我们就不能轻易去死。”

    说完这句话,宁缺没有再做过多的解释,把磨好的朴刀插回鞘内,然后用草绳绑了几道,试了一下鞘间的距离刚好合适,便负到了身后。

    桑桑也没有再多问什么,开始默默收拾行李,用小手测试每根羽箭的平直度,她知道当夜色降临的那瞬间,就是和宁缺一起投奔茫茫岷山的时刻。她并不害怕,因为小时候她在宁缺的背上,曾经无数次穿行于这样的黑夜山林之中。

    就在这时,宁缺握着刀鞘的手微微一僵。

    简陋帐蓬的门帘被一只手掀开,那名婢女走了进来,清秀面容上的笑意顿时化作了一片冰寒。

    她本是准备来找桑桑聊天,没想到却看到主仆二人收拾行李的这幕画面,很轻易便猜到他们想要离去。

    “你们想做什么。”她冷漠盯着宁缺的脸,说道:“在这种时刻,你的这种举动很难不令人怀疑。”

    宁缺沉默片刻后笑了起来,准备解释几句,忽然间他的耳廓微颤,脸颊上的酒窝消失不见,变成一路未见的凝重,迅速把三把刀负在身后,极为无礼地扒开婢女走出了帐蓬。

    营地在北山道口外,没有密林遮蔽,沐浴在最后的暮光之中,暖洋洋地极为舒服,但此刻却像是染上了一层血红。

    有风穿行于刚刚在春天苏醒的林间,呼啸低鸣,像是有幽魂在哭泣,宁缺蹙着眉头望着密林深处,仔细倾听着那些呜鸣声里的细节,忽然大声吼道:“敌袭!”

    林风低鸣里的那丝杂音终于显现出了真相,一枝羽箭闪电般自林间袭来,呜呜凄啸,射向车阵中那辆华贵的马车!

第九章 心如磐石的侍卫们

    噗的一声闷响!

    就像是一根尖锐的金属刺狠狠扎进数十张叠在一起的湿纸,那根羽箭射进华贵马车边一名侍卫胸口,这个蓄留着络腮胡却依然年轻的男子捂着淌血的胸口倒了下来。

    在宁缺喊出敌袭的那一瞬间,训练有素的公主侍卫迅速做出了反应。这名侍卫勇敢地跳上车辕,挡住了殿下马车窗口,他并不知道这枝羽箭会射向哪里,他只知道车内的殿下肯定是敌人的第一目标,而他绝不能让殿下生命受到丝毫威胁。

    这名勇敢的侍卫赌对了,付出的代价是他自己年轻的生命。

    “敌袭!”

    “保护殿下!”

    “立盾!”

    侍卫们暴怒震惊的吼叫声急促响起。

    无数箭矢,如暴雨般从密林深处密集抛射而出,嗖嗖作响,瞬间衬得呼啸风声消失无踪,显得格外恐怖。

    距离圆车阵还有一段距离的宁缺第一时间卧倒,在倒下的同时没忘记把跟着自己跑出帐蓬的桑桑和那名婢女扑倒。

    重重摔倒在林地间,因为地面垫着北山道数百数千年的腐叶松叶,倒不觉得怎么痛,他脸贴着微凉的叶片,听着前方密集的箭矢破空声,听着偶尔从自己头顶掠过的箭声,默默计算着对方弓箭手的数量和用箭量。

    北山道口四周全部是侍卫们愤怒焦急的呼喝声喊叫声布防命令声,还有极沉重的立盾声,那些由车厢板零时构成的大盾被侍卫们用力插入车辕边缘,起到了极大的作用。

    咄!咄!咄!咄!

    羽箭狠狠扎进简易的木盾,发出像战鼓般的沉闷撞击声,却比最疯狂的战鼓更加密集更加恐怖,时不时有箭枝顺着简易木盾缝隙射中侍卫,引发一声闷哼,而那些不幸中箭的马匹则不像帝国男人般狠厉坚强,痛苦地倒地翻滚悲鸣。

    箭矢破空声、木盾中箭声、人的闷哼声、马的悲鸣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让先前还被欢歌笑语温暖暮光笼罩的营地变成了一片修罗地狱。

    咻!

    一根羽箭狠狠射进宁缺身前不到半尺的泥地,溅起的土石砾打在他的脸上,瞬间显现出红印,他面部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安静匍匐在腐叶松针之上,目光穿透叶间的缝隙,越过那根箭杆,望向远处南向的北山道。

    对方没有选择在北山道的密林里发起伏袭,也没有选择夜袭,而是选择车队刚刚抵达北山道口的傍晚动手,纵使宁缺自幼对危险就有某种天然的直觉,也依然没有想到这点。

    傍晚时分是人们最容易松懈,防备心最弱的时候,而且车队眼看着便要与固山郡的接应部队碰头,难免会有些放松,这些敌人想必正是要利用这一点。

    隐约间看到北山道两旁的密林里已经出现很多密密麻麻的身影,通过先前计算箭枝密度加上此时视线所及,他大致判断出敌人的数量大概在六十人左右。

    毕竟是在大唐境内,对方想要暗杀的又是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四公主,无论是为了事前还是事后的保密,对方都无法动用真正的大部队,只能选择最忠心不二的死士。

    既然是死士,人数自然不可能太多,但宁缺很清楚,在战场上厮杀,从来都不是哪一方面人数越多就越厉害,相反一支全部由悍不畏死的死士组成的队伍才最难对付。

    帝国大人物安排这样一场惊天刺杀,除了动用死士之外,甚至有可能会请动修行者出手,想到今天可能会在战场上看见那些强者间的对战,宁缺心中竟莫名其妙产生了某种兴奋的情绪,旋即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真是倒霉啊。”他喃喃说道,转头看了一眼身旁那名婢女,发现这小娘子除了最开始眼眸里泛起过一阵惊慌惘然,竟是迅速平静镇定下来,忍不住在心中默默赞许了一声。

    两旁密林里的敌人已经涌了出来,那些穿着灰朴唐军制服的男人并没有蒙面,手里挥舞着制式钢刀,像狼群般高速前扑,既然没有掩饰身份,那么很明显必然有一方会被全数屠杀。

    车队四周的剽悍蛮子是公主殿下在草原上收服的马贼,被先前那场箭雨早已激发了凶性,有的人竖起短弓开始疾速连射,有的人嗷嗷叫着拔出腰畔的弯刀迎了上去。

    北山道口顿时响起一阵激烈的刀锋碰撞声,闷哼狂吼中双方不时有人倒下,刀尖捅入胸腹,刀锋割开咽喉,鲜血从男人们的身上喷洒而出,淋湿染红本已湿红的落叶。

    战斗甫一开始便进入了最惨烈的阶段,却没有任何人退却,没有任何人转身逃跑,比拼的除了武技杀人技之外,更多的是敢于流血的强悍战意。

    那些效忠公主的草原蛮子箭法极其高超,勇敢而不慌乱,瞬间便将敌人的来袭之势压制住,密林间不时有人影倒下,蛮子们怪叫着反扑而上,逐渐控制住车阵四周的林地,而且他们虽然悍勇依然不失谨慎,并没有盲目扩大阵地。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些草原蛮子护卫的战术选择都非常正确,至少在宁缺看来是这样,所以他非常不解,为什么身边那名婢女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凝重沉郁,似乎在担心什么。

    这些骁勇的草原蛮子毕竟未曾经历过中原那种可怕的战斗,她忧虑想着此事,狠狠一咬牙便准备站起身来。

    宁缺可不会让她暴露身形,从而让自己和桑桑陷入可怕的境地,右手握成拳挥击她的腿弯,让她重新倒了下来。

    “你要做什么!”

    婢女愤怒盯着他的眼睛,右手则是悄悄缓慢伸向腰间。

    宁缺神情专注看着战场,根本没有理会她的质问,当他注意到车阵那处的画面,想到了某种可能,不由身体微感寒冷。

    北山道口厮杀正是惨烈,而车阵里则是一片诡异的安静,那十几名应该是陪嫁到草原上的大唐精锐侍卫,就像十几尊石雕般半跪在那两个车厢四周。

    一辆车厢前,那位穿着旧袍子的温和老人正闭目而坐,在侍卫们的层层保护下,面向越来越阴暗黑沉的密林深处。

    宁缺紧张地舔了舔发麻的嘴唇,把手伸向桑桑,掌心里不知何时冒出了很多汗水,湿漉漉一片。

    桑桑看了他一眼,将手里的弓箭递了过去,然后缓慢无声解下背后的黑伞,安静放在身边的落叶上。

    ……

    ……

    厮杀还在持续,三人和惨烈的战场之间隔着车阵,看情形那些草原蛮子和那些死士之间的战斗短时间内不会波及到此处,但不知为何,宁缺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紧张,掌心与弓缚绳之间的汗水不知何时竟也渐渐干了。

    车厢旁十几名像石雕般半跪于地的侍卫冷冷看着密林深处,微黑的脸上满是坚毅平静,虽然警惕但绝无畏怯。

    这十几名大唐侍卫出身长安羽林军,被特别挑选做为四公主的陪嫁进入草原,自是军方最精锐的成员,但今天北山道口外的战斗中,他们的表现却有些异样。

    箭雨从灰暗林深处袭来时,他们迅速布成一个圆形防御阵形,沉默避于盾后,待敌方死士血袭而至,他们仍然一动不动保持这个姿式,浑然不顾就在四周发生的惨烈厮杀。

    不时有同阵营的草原蛮子横死眼前,不时有无生命的身躯撞在车阵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响,他们甚至连眼睫毛都没有眨一下,始终一脸冷漠盯着密林深处,心与身皆如钢铁磐石。

    侍卫们单膝跪在落叶之上,他们穿着棉衫,棉衫边角隐约能看到甲片,他们右手伸向背后,紧握住斜斜向上的刀柄,冷漠目视前方,把身后的两个车厢团团围住。

    一辆车厢华丽沉默,另一辆车厢前,队伍里唯一的那位老先生,盘膝闭目而坐,意甚闲适,膝上横放着一把剑。剑鞘破烂陈旧,就像老人身上的袍子。

    侍卫们面无表情守在老人的身周,仿佛根本看不到四周的厮杀,听不到那些呐喊声,偶有敌人快要突进他们的防卫圈,才会有一名侍卫拨刀而起,投身而杀。

    因为寡不敌众,那名单身而出的侍卫往往会迅速陷入浴血惨战之中,可即便如此,其余的侍卫们却是毫不动容,甚至眼睫毛都不眨一下,依旧不肯离开老人半步。

    宁缺不知道侍卫们为什么如此,不知道侍卫们警惕注视的灰暗林叶间隐藏着什么,但他知道那里必然有大恐怖。

    隐约猜到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华丽冷酷新世界掀开帷幕将要来到的现实,让他的情绪紧张到了极点,头皮有些发麻,中食二指不停无声摩娑弓弦,过了片刻,他的呼吸反而很奇妙地变得缓慢下来,脸上神情竟比先前更加冷静沉着。

    等待未知的危险恐惧,让场间气氛变得极其压抑,车阵四周的激烈厮杀声、刀锋碰撞声,仿佛消失不见。

    就在紧张万分的关键时刻,华丽的车厢窗户被吱呀一声推开,一名美貌年轻女子探出头来,髻发微坠,面色微虑。

    不等她说什么,车厢旁面色冷厉的侍卫首领低声说了句请殿下小心,便迅速伸手关闭窗户,把她挡了回去,表情虽然恭谨,但或许是因为局势紧张所以动作显得有些无礼。

第十章 有剑横于膝前,有剑穿行血间

    “大人物们的牺牲品啊……”

    宁缺看着这幕画面,在心中默默想道,却感受到身旁传来两道冷凝的目光,扭头望去,发现桑桑正侧着脸静静看着自己。

    对视一秒两秒,平时很短,此时漫长。

    宁缺人生中再一次在自己的小侍女面前败下阵来,在心中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腿部肌肉微紧,脚尖插入厚厚落叶,插入微湿的泥土之中,随时准备发力。

    远处因为太阳落山愈发阴暗的北山道深处,那些灰黑色的枝丫之间,忽然无来由袭来一阵大风,枝头上新生的嫩丫隐藏在旧树皮的保护下未被伤害,倒是地面上不知积了多少年的树叶被卷至半空之中飞舞,簌簌作响,然后纷纷落下。

    春时,无边落木萧萧下。

    一名穿着深色轻甲,身材魁梧的男人出现在北山道深处,随着一声雷般暴喝,一道淡蒙蒙的土色光芒渗出他身上的轻甲,闪耀而逝,仿佛天神自云头偶现一瞥。

    他两根像大树般粗壮的臂膀猛然上举,把一块不知从何处拾来的重石化为呼啸而出的石弹,猛地砸向那辆华丽的车厢!

    何其恐怖的力量,竟能让一个人变成一台远程投石攻城机!

    重石呼啸裂空高速袭来,半途中有枝丫触着一丝便粉碎,沿着一道弧线,无可阻挡地穿越上百米的距离,准确而冷酷地击中第一辆车厢!

    只听得轰的一声闷响,装饰华丽内构结实的车厢顿时散作一团废柴烂布,里面隐隐有断肢鲜血。

    一直握刀单膝跪在车厢外围的大唐侍卫们表情依旧冷漠,似乎看不到身后车厢已经变成垃圾,看不到他们誓死保护的公主殿下已经粉身碎骨,他们的脸上甚至连惊讶的神情都没有,反而甚至隐隐能看到一抹释然平静之意。

    “前列,射!”

    侍卫首领一声低喝。

    三名下属保持半跪姿式,右手早已放开刀柄,平端威力巨大的军用弩箭,瞄准林子深处迅速抠动扳机。

    九根弩箭闪电般射穿犹在缓慢飘舞的落叶,准确射中那名天神般的大汉身体,然而那名魁梧大汉只是挥了挥手,拂去袭向面门的两枝弩箭,对射中自己胸膛的弩箭根本未予理会。

    大汉像石头般的手掌被高速弩箭震的有些发麻,胸膛上的弩箭夹在轻甲里,像站不稳的长腿虫般颤抖两下,然后落到地面,箭尖隐有血渍,大概只是受了些轻伤。

    因为距离太远,这波弩箭除了上述效果之外,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侍卫首领对此早有心理准备,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变化,望站北山道深处那个高大人影,高举右手喝道:“待!”

    三名侍卫放下弓弩,右手重新握住斜斜向天的刀柄。

    ……

    ……

    因为桑桑,宁缺本来打算寻找一个机会救出车厢里可怜的替罪羊,然而战局变化的太快,他完全来不及反应,那名天神巨汉便出现在众人眼前,那颗重石便自天外飞来,华丽的马车和车里的女子便尽数化为一片带血的齑粉。

    同情那个无名女子,还是觉得身为主人愧对小侍女的信任?总之他这时候目光落在北山道深处,脸色有些难看,。

    通过使用某种修行秘术,让那名巨汉拥有了如此狂暴不可思议的力量,但将重逾千斤的巨石抛出如此远的距离,依然让他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只见他脸色一片潮红,汗浆喷涌出轻甲上的箭洞,双腿微微颤抖,竟似有脱力的征兆。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如此好的机会,那十几名表情冷漠的侍卫没有选择出击,而是依然警惕地守护在第二辆马车四周。

    穿着旧袍子的老人坐在这辆马车上,双目依然闭着。

    忽然间,老人花白的头发动了起来,像是银色的溪流般在脏旧袍子不停流淌,膝间那把横置的旧剑开始嗡嗡鸣叫,鞘内的剑身不停碰撞着内壁,似乎急不可耐想要出世饮血。

    瓮……瓮……瓮!

    锃!

    一声清鸣!

    雪亮的短剑自行脱鞘而出,在老人膝旁陡然一横,化作一道淡青色的剑光,卷叶裂风而去,无声凛冽直刺北山道深处,仿佛要将那尊天神般的巨大身躯贯穿!

    ……

    ……

    北山道口最后的暮色与阴暗密林之间,仿佛有一面无形的镜子,当雪亮短剑自老人膝上鞘中飞出,化为流光而去,只见密林那方,有一道隐约可见剑身的灰影呼啸而来!

    那抹如梭如电的浅灰影子,前一刻还在漫天飞舞的落叶中,后一瞬便来到了北山道口厮杀的战场上,最开始的低沉嗡鸣在眨眼不及的时间段内变成风雷般的咆哮。

    灰影速度奇快,所携的威势直接震碎周遭数尺范围内的所有树叶,如丝如絮的碎叶在影子后拖成一道笔直的线条,线的尽头正是那位膝上已然无剑的老者。

    “大剑师!”

    看着那道已成风雷之势的灰影,始终如石雕般冷静待命的侍卫们终于面色微变,有人大叫示警。当己方最强大的老人动手,剑出膝上旧鞘直指林子深处那名巨汉时,一直隐藏至此时的敌方最强之人,也终于现出了踪迹。

    一现便是风雷大动。

    在帝国境内,对方为了刺杀公主殿下,居然出动了两名超出凡世力量的修士,甚至出动了一名大剑师,这个事实令众人感到有些不寒而栗,然而侍卫们的脸上依然看不到丝毫胆怯,只有绝然情绪,侍卫首领断喝一声:“斩!”

    锃锃锃锃一连串密集的刀锋出鞘声连绵响起,十数把锋利钢刀带着一往无回的气势决心,伴着侍卫们全力施为的轻吐浊气声,一刀一刀向身前空旷处斩去,唰唰唰唰!

    每一道刀光都是那般凌厉强横,割破空气,斩断意想中的山丘,布成一道密织的刀网,把膝上无剑的老人紧紧护在其中。

    高速穿梭的灰影掠至刀阵之前,眼看着要被那些凌厉的刀势斩落,却陡然间在半空做了一个诡异的停顿,然后侧向一绕,奇妙地避开刀阵集锋之所向,嗤的一声飞离。

    出现在北山道密林里的那一瞬,它是已成风雷之势,看似无可抵挡,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进入真正的战斗之后,那抹灰影竟然走的是灵动诡异之势!

    如梭灰影转向那一瞬间,速度急剧下降,终于能够隐约看清楚了它的本体,好像一片极薄极黯淡的剑影,似乎随便一阵风就能将它吹到九霄云外去。

    这样一片薄如蝉翼,给人感觉并不比纸片更坚硬的剑影,轨迹难以捉摸,灵动有若幽魂,在嗤的一声转向飞离过程中,贴着一名侍卫的刀锋闪电上遁,擦过了他的下颌,留下了一道淡淡的血痕。

    下一刻淡淡血痕迅速扩展,鲜血狂暴喷出,这名侍卫右手提着刀,左手死死捂住自己的颈部,鲜血自指间狂溢,怒目圆睁盯着林子深处,缓缓前倾倒下,直到死亡的这一刻他依然没有看到那名强大的剑师。

    灰色剑影在空中画了道圆融的弧线,闪电般再次穿掠回刀阵之前,倏然在前,倏然在后,轨迹鬼神莫测,根本无法捕捉,转瞬间又有两名侍卫被杀。

    血珠在空中缓缓飘落,侍卫首领表情冷鹜平静,双手紧握细长的刀柄,盯着那抹灰淡的剑影,忽然左脚向前一踏,腰腹骤然发力,刀锋斜斜向下闪电劈下,同时暴喝一声:“合!”

    随着这声刀阵口令,他身前身后四名等待机会已经很久的侍卫把手中钢刀舞成雪花,把那抹灰淡剑影硬生生逼进一个狭小的空间,而那处空间马上便被侍卫首领凝聚全部精气神的斜斜一刀所震破!

    灰淡剑影速度奇快,眼看着要被刀锋所斩,却强行在极小的空间里做了一次停顿。侍卫侍领对此早有准备,只听得他闷哼一声,左手握住长刀柄末端强行一摁,正向斜下方斩去的刀锋闪电般翘起,正好击中那抹剑影!

    噗的一声轻微的闷响,灵动的灰色剑影像是被打中七寸的细蛇般跌落尘埃,落入厚厚的落叶腐泥之中。

    这是交战以来,大唐侍卫刀阵第一次砍中敌方大剑师的剑影,然而没有人欢呼,准确来说是没有时间欢呼,因为地面上的枯叶开始剧烈的震动拱起,就像是一条苏醒过来的巨蛇,在侍卫们的脚下快速穿行。

    枯叶飞湿泥溅,灰黑色的剑影激射而起,贯穿如电,轻松划破一名侍卫大腿外的棉甲,割破了足以致命的大动脉!

    压抑的闷哼不时在刀阵内响起,侍卫们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偶尔能够砍中那抹灰淡剑影,却始终无法将它完全斩成一段死物,侍卫首领的表情渐现悲愤之色,压抑悲壮气氛中,他往前再踏一步,双手横握长刀柄,暴喝一声再斩!

    “合!”他厉声吼道。

    最后存活下来的侍卫们齐声暴喝,不要命般向那道灰影扑了过去,以自己的身躯和手中的刀光布置了最后一道屏障。

    嗤的两声轻响,两名侍卫的身躯毫无气息地摔落于地,侍卫首领的耳垂被整齐的切掉一半,鲜血滴落,身上多了几道淋漓血口,像是某人醉后放肆的狂草。

    那道灰色剑影第七次被侍卫们的刀锋斩中,速度比最开始时已经变得缓慢了很多,然而终究是没有被击落,振鸣着缓慢飞行,突破了刀阵,来到了那位穿着旧袍的老人身前。

    这时候众人终于看清楚了那道灰暗剑影,那是一把没有柄的小剑,黯淡的剑身极为纤薄,没有残留丝毫血痕。

    浑身浴血的侍卫首领拄刀单膝跪下,低头咬牙不甘想道:只差一刀……只差一刀自己和兄弟们就能完成这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然而大剑师终究还是大剑师啊!

    ……

    ……

    看似漫长的战斗过程,其实不过是刀风几次凌厉,剑影几次飘浮,鲜血几次喷洒的时间罢了,在这段过程中,坐在马车上的旧袍老者自膝上剑飞离后始终闭着双目,仿佛并不知道自己正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

    没有人注意到,老者轻轻悬放在膝头上的双手正在微微颤抖,双手拇指快速在中食指的两道横纹上按下,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似乎正在进行某种极为复杂的计算。

    就在那把无柄小剑飞到他身前,距离他眉心不足一尺时,老人终于睁开双眼望了过去。

    一眼望去,无柄小剑便悬在空中如凝固一般,动不得丝毫!

    密林深处那名快要被众人遗忘的巨汉,看着宽大手掌间被自己揉成破铜烂铁的雪亮飞剑,怔怔发呆,终于猜到这是怎么回事,抬起头来惊慌失措怒吼道:“他不是剑师!”

    “……他是念师!”

第十一章 那剑悲鸣赞叹

    仿佛听懂了那名巨汉的怒吼,明白自己陷入了一个圈套,那把灰暗哑光的无柄小剑开始在空中剧烈地颤抖起来,震的四周空气发出嗡鸣利啸,就像是只左突右奔想要逃跑的鸟。

    老人双手搁在膝上,望着眉心前不到一尺外的无柄小剑,目光静柔如丝如缕,然而这些丝缕蕴着恐怖的力量,紧紧裹着想要逃离的无柄小剑,让它根本无法动弹。

    老人目光所触之处温度急剧降低,无柄小剑上瞬间蒙上了一层薄霜,挣动的愈发厉害,嗡鸣阵阵,然而却始终无法挣脱。

    这样徒劳挣扎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无柄小剑终于悲鸣一声摔落在落叶之上,仿佛失去了生命一般。

    就在无柄小剑跌落尘埃同时,北山道密林某处,距离车阵并不遥远的一棵树后响起声痛苦的闷哼。

    老人平静的眼眸里闪过一道放松之意,双手撑着膝头,整个人干瘦的身躯忽然从车厢旁弹起,仿佛被大风吹动,倏乎间飘至北山道内密林深处,飘至那名巨汉身前。

    巨汉暴喝一声,如蒲扇般大的手掌自上而下猛击,气势威猛,如一座小山直接压向老人干瘦的身躯,仿佛下一刻手掌便会轻易地将老人扇成一蓬血肉粉末。

    老人面无表情看着将要临头的大手掌,枯唇微启说了个无声的字符,满是泥垢的双手在身前交叉而叠,做了个手印。

    随着这个无声音符出唇,随着双手叠加为印,老人身上那件脏旧袍子忽然变得极其坚硬,每道皱纹都被撑平,看上去不是他穿着一件袍子,而是袍子支撑住他干瘦的身体。

    掌风戛然而止,在老人的头顶不停颤抖,却没有办法拍下来,巨汉身体其余部位的动作也变得极为缓慢僵硬,他的眼角开始淌下血水,下颌抖动不停,显得极为痛苦。

    老人的脸色非常苍白,看起来也非常吃力,他艰难地抬起右臂伸向巨汉的胸膛,动作显得格外缓慢。

    巨汉此时仿佛被某种奇异力量控制住,眼睁睁看着老人的手掌一寸一寸靠近,却无法做出任何举动阻止对方。

    老人的手掌无声无息按在巨汉的胸膛上。

    嗤嗤劲风从手掌和巨汉胸膛间喷射而出,随着喀喇一声闷响,巨汉像石头般的胸膛骨断筋折,猛地塌陷下去!

    借着手掌间劲风吹拂,老人身体微缩疾退,林风扰着袍角,呼呼作响,瞬间退回车厢旁复又盘膝坐下。

    进退趋转不过刹那时光,老人去而复回,双手轻落膝头,身上袍子重新变得皱巴脏旧,仿佛根本未曾动过。

    北山道密林深处那位巨汉,此时终于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控制权,始终未能击下的那一掌轰的一声把地面打出一个大坑,然而一切都晚了,他看着自己胸膛上的血坑,发出一声不甘绝望的怒嚎,如座山般轰然倒塌。

    盘膝坐在车厢旁的老人望了那处一眼,开始俯身剧烈的咳嗽,甚至有殷红的血点被咳到了袍子上。

    侍卫们布下刀阵,舍生忘死与那把无柄小剑拼杀,争取了极宝贵的时间,老人在这段时间内计算并且捕捉到对方那位大剑师藏匿的方位,再以无柄小剑为桥梁,动用念力直接隔空击伤对方,完成这一击,对他心神损耗极为巨大。

    紧接着他飘至北山道里掌杀巨汉,看似非常轻松,实际上也是极为冒险的举动,气海雪山里的念力为之荡然一空,身体变得极为虚弱。

    好在大局已定。

    北山道口的战斗已经结束,追随公主殿下的草原马贼们战斗中证明了自己的忠诚、勇气和强大的战斗力。微弯的蛮刀斩杀所有敌方死士,他们也为之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幸运活下来的人浑身浴血,早已无力站立。

    活下来的、能站起的侍卫人数更少。

    老人神情复杂望向那棵距离并不遥远的树。

    夜色入侵,北山道口一片安静,那棵大树的树皮片片剥离,就像是一个人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老去,不祥的斑点出现,身躯有了腐朽崩坏的征兆。

    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中年书生从大树后缓慢走了出来,肩后斜斜背着把空空的圆形剑鞘,此人神情俊朗,虽然年龄稍大,但若在长安青楼画舫上,想必当得起翩翩二字。

    只可惜此时他的模样怎么也谈不上翩翩,无数极微小的血珠从脸手上毛孔里渗了出来,把他变成一个面容恐怖的血人,青色长衫有些部位也已被血渗透,看来被衣裳遮蔽住的身躯如同露在外面的脸手一样,同样被那些小血珠铺满。

    中年书生抬袖擦了擦眉上的血汗,看着车厢旁的老人,看着老人身旁那把空着的剑鞘,低声感慨叹息道:“一着错,步步错,昊天道南门供奉吕清臣居然……弃剑修念,这个消息若是传出去,不知道会令多少人震惊。”

    略一沉默,他慨然道:“更没有想到的是,你年岁已大,居然还能成功晋入洞玄境界,昊天道莫非有什么秘法不成?”

    老人叫做吕清臣,他和声回答道:“跟随殿下北上一载,在草原上看到些不一样的风光,不一样的人情,有所触动,于是境界有所增益,倒和本门道法无涉。”

    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解释,中年书生微怔片刻,若有所悟,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望向拄刀单膝跪于落叶间的侍卫首领,用极为认真的语气说道:

    “自我晋入大剑师境界,便一直以为世俗武力再无法与我相抗衡,今日你和你的属下给我上了一课。”

    中年书生向落叶间的重伤侍卫们拱手一礼,赞叹道:“有像你们这样英雄无畏的军人,是我大唐的骄傲。”

    侍卫首领微微颌首一礼,没有说话。

    “长安的大剑师不多,我却不认识你。”吕清臣老人看着浑身浴血的中年书生,说道:“书院真是藏龙卧虎之地。”

    听到书院二字,北山道口林间幸存下来的人们,都忍不住露出了疑惑震惊之色,难道这件针对殿下的刺杀居然和地位崇高的书院有关?

    宁缺下意识里望向身旁那名婢女,只见她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但明显并不相信这种说法。

    中年书生愣了愣,摇头怅然说道:“没想到你居然看出了我的来历,只是我这个不肖后生实在不敢让书院蒙羞……我只是一个被开除出书院的笨学生。”

    他浑身是血,身体摇晃,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然而面对这样一个、这样唯一一个敌人,车队方面活下来的草原蛮子和侍卫们却非常紧张,如临大敌。

    宁缺也很紧张,但更多的情绪是兴奋和无措。

    在渭城住了很多年,学习太上感应篇很多年,通过那些市井传闻想像这些强者很多年,今天北山道口的战斗却是他这一生第一次亲眼目睹真实的强者战。

    大唐帝国军方那些强悍的将军听闻也有各自的霸道手段,只是边境承平多年,他一个边城小小军卒根本没有机会在战场上见识这种战斗。

    无柄小剑飞行漫天落叶之间,力士气拔山兮掷石破车,双眼闭阖之间念力纵横,隔空伤人,这些极不可思议的神奇方面在很短的时间内连接上演,让他心神摇荡无法自安。

    书院,开除,笨学生,这三个词进入他的耳朵,让他稍微冷静清醒了些,却又马上让他感觉到头皮开始发麻。

    一名被书院开除的笨学生,凭一把暗哑无光的无柄小剑,便能杀死近十名大唐最精锐的侍卫,那么书院里真正的学生,会拥有怎样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

    “应该是夏侯的人。”婢女在旁边低声冷漠说道。

    听到夏侯两个字,宁缺的表情微凛,身体变得有些僵硬,过了数秒时间才重新回复正常,只是他投往场间的目光已经由先前的赞叹变成了冷淡的评判计算。

    “你修的是浩然剑道,所以猜到你出身书院并不是难事。”

    吕清臣说道:“只是看来有些可惜,你被逐出书院之前并没有在二层楼里多学些东西,起始剑出时已有风雷之势,却被你强行转成了灵动诡秘之境。”

    “浩然之气首重正直无碍,你走进了偏路,这选择实在鸡贼无趣,若二十年前你遇见正值壮年的我,即便没有进入洞玄境界,你也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中年书生低头微微一笑,满是细微血珠的俊朗脸庞浮现出的笑意显得格外惨淡。

    做为一名踏入洞玄境界的大剑师,这名身着青衫的中年书生应人之邀前来刺杀公主殿下,在知道公主身旁那位老人实力后,本以为这是一件极简单的事情。

    然而为他提供情报的那方势力,并不知道公主殿下身旁的那位老人在草原上踏入了洞玄境界,更令人感到震惊的是,那位昊天道南门行走居然选择了弃剑从念。

    即便如此,本来今夜也不会完全没有再战之力,只是这位大剑师没有想到,那些车旁的大唐侍卫竟能给自己造成如此大的麻烦,从而被吕清臣计算出了自己方位。

    被同境界的强者尤其是念师算出方位,是件很危险的事情。吕清尘先控制住他的剑影,再以无柄小剑为桥念意相伤,面对着杀伤速度最快的念师,他根本没有办法做出应对,直接被对方的念力袭入识海雪山,震的腑脏俱裂,鲜血暗涌。

    今日注定要死在北山道口,他对吕清臣老人那几句点评自然毫不在意,然而即便是死,有些事情他也必须完成。

第十二章 魔宗断指与边军闪箭

    吕清臣说完这番话,又开始剧烈的咳嗽。

    念师在俗人想像中最为玄妙神秘,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看似神奇的念力其实是一把双刃剑,在杀伤敌人的同时,也会对念师自己的精神识海甚至肉身造成极大损害。

    他看了一眼远处那位巨汉小山般的尸体,想到帝国珍贵的强者资源经此一役便要少上两人,不禁感到万分可惜,甚至产生了某种看着子侄辈不成器的痛惜感,摇头叹道:

    “我大唐虽然强者辈出,但有大剑师境界的人并不多,以你之能,既然出身书院,本应为国效力,怎可从贼行事?”

    “贼?何为贼?清臣先生,你既出身昊天道,那么你应该知道当年钦天监被人抹掉的那句评鉴:夜幕遮星,国将不宁!”

    中年书生通过侍卫们的表情早已确认己方此行的刺杀目标并不在车中,死的那个女子只是个幌子。他看了眼已经变成堆垃圾的华丽车厢,冷笑说道:

    “夏侯将军想些什么我不关心,我只知道他和我的目的相同,那就是杀死你们队伍里那名妖女!”

    吕清臣想起十几年前那件闹得沸沸扬扬的钦天监事件,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书院精神不论六合之外,我出身昊天道况且不信这些神鬼之说,你又何必。”

    “我跟随公主殿下已逾四年,从不认为她是应兆之人。”

    听到这番帝国下层民众绝对不会知道的秘辛,宁缺隐约间明白了为什么当年公主殿下执意要嫁入草原,而为什么对她宠爱有加的皇帝陛下最终居然会同意。

    一念及此,他忍不住转头向身旁望去,只见那名清秀婢女的表情变得极为难看,眉眼间布满寒霜。

    中年书生缓缓敛去脸上所有情绪,不再回答吕清臣的话语,而是闭目深深吸了口气,随着呼吸,他身周的落叶开始卷动,身上的青色长衫随风猎猎作响。

    “你还想做些什么?”

    吕清臣老人皱眉看着他,说道:“我等了你七十七息的时间,你始终未能调息成功,证明你腑脏已碎,气海已毁,加上本命剑已废,现在的你连个普通军卒都不如,难道临去这一刻你依旧不愿获得安宁?”

    在普通人的心目中,无论是剑师还是念师,这些能够调动天地元气的修行者都是非常神秘莫测的人,有些愚夫村妇甚至相信那些最强大的修行者可以超生脱死,所以哪怕明明看着中年书生已经到了灯尽油枯的时节,身负重伤的草原蛮子和侍卫依然不敢放松,警惕万分。

    直到他们听到吕清臣的话,他们才终于相信那位可怕的大剑师真的已经不行了,疲惫与伤势瞬间开始侵袭精神和肉体。

    只有宁缺依旧警惕,从战斗开始到现在始终像个鹌鹑般藏在落叶中的他,盯着大树旁那名浑身浴血的中年书生,握着弓箭缓慢逐寸移动着身体,寻找着最佳的冷射位置。

    大唐帝国看待荣誉重于生命,无论是士大夫还是市民阶层都格外推崇风范气度,在他们看来,敌人苦战将死之时,应该得到和他实力身份相符的尊重。

    此刻将要死去的是一名地位尊崇的大剑师,所以侍卫首领会颌首还礼,哪怕对方杀死了自己很多忠心耿耿的下属,所以吕清臣会和他说话释疑,让他完成生命最后的言语交待。

    宁缺从来就不是一个典型的唐人。

    他看重荣誉,但坚持认为荣耀即吾命是废话,并不认为世界上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即便有也不会是荣耀。

    他是个小小的边城军卒,根本不了解这些强大的修行者战斗的方式,甚至今天才是他第一次看到这种战斗。

    但今天那位大剑师既然成为了他的敌人,那么他就会一直保持警惕,时刻准备出手用任何方式去杀死对方。

    从小艰辛流浪,在边塞里与蛮人刀口见血数年,让少年养成一个根深蒂固的认知:只有死了的敌人才是安全的敌人,才是好敌人,也只有到那个时候,他或许才会脱下军帽,对敌人的尸体行注目礼,表示自己极有限度的尊重。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或者说如他所预料的那般发生了。

    漫天落叶在大树旁快速舞动,中年书生被血打湿的青衫忽然急剧膨胀,数道血流从他的五官里喷涌而出,仿佛有股恐怖的无形力量正从那些落叶间,从天地间向他的身体内灌注进去,将他所有的力量混着鲜血逼了出来!

    “纳天地于内!”

    看到这一幕,吕清臣勃然变色,看着中年书生愤怒呵斥道:“书院中人用魔宗手段?你……你居然敢欺师灭祖!”

    北山道口战斗凶险惨烈至极,然而自始至终这位老人都不曾动容,在唐人看来既然敌我阵营已存,那么无论胜负生死都是寻常之事,并不涉及所谓道德正义,可当他发现中年书生动用了魔道的自毁手段,终于第一次忍不住动了怒!

    “若为正道,何惧用魔手段。”中年书生缓缓抬起右臂,遥遥指向车厢旁的老者,淡然说道:“若这是沉沦,那便让我沉沦入冥界,永世不得超生罢。”

    话音落处,他右手食指根部骤然多出一道深刻的血痕,隐现白骨,只听得他一声闷哼,食指扯离手掌,陡然加速,变成一道血影呼啸喷出,直刺吕清臣的面门!

    纳天地元气于体内,不惜暴体崩坏,把自己的肉身修成本命飞剑,凝毕生功力于一击,正是最典型的魔宗手段!

    对于护送公主的队伍来说,吕清臣老人是他们最强大的倚靠,尤其是此时草原蛮子和侍卫们死伤惨重,几乎没有人还有再战之力,于是老人的作用便显得格外关键,他若死在这根断指之下,谁还能够抵挡一名大剑师临死前的暴击?

    两名草原蛮子狂嚎着向中年书生扑了过去,然而没跑两步,便是一个踉跄摔倒在落叶之上,手里的弯刀也震了出去。

    半跪着的侍卫首领猛地向地面扑倒,拖着血水向前方挣扎爬行,离他不远处有名牺牲侍卫留下的弩箭,然而他虽然已经拼了命,但明显还是慢了,当他握到弩箭时,只怕车厢旁已经虚弱到不能再战的吕清臣已经被断指刺中。

    幽暗的北山道口林间,没有人预料到一名出身书院的大剑师,居然使出了魔宗手段,谁都没有准备,似乎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名大剑师击杀成功,然后全队尽丧。

    宁缺有准备。

    他准备了很长时间。

    当那名青衫中年书生淡然感慨之时,他毫不为之所动,警惕注视对方的一举一动,缓慢挪动着身体,寻找着最佳位置。

    当中年书生开始吸纳天地元气入体内,林间落叶狂舞之时,他已经双脚一前一后站立在了枯叶之间,举起手中那把看似寻常的黄杨硬木弓,瞄准了对方。

    右臂用力,劲传腕间,弓弦被猛地拉开,如一道满月,坚韧的弓弦承受巨大的力量,发出一阵嗡鸣,弦上的羽箭微微颤抖,然后迅速变为平静,像待要弹出的蛇。

    当中年书生断指飞出时,宁缺右手的中食二指微微一松,弓弦上的稳置器一拧,弓弦嗡的一声鸣啸弹回,一根羽箭如电般射出,穿透数片落叶,直冲其人胸膛。

    嗡嗡嗡!

    弓弦急速振动,黑色的箭羽残影闪电般前行,刺破落叶,撕破夜色,就在那位青衫大剑师以魔宗手段逼出的断指刺中老人吕清臣面门之前,提前抵达了他的胸膛!

    修行者的肉体并不比普通人更强大,尤其是剑师念师符师因为长年冥想,身体反而会更加孱弱,需要格外注意近身的防御,除了像侍卫们那样的近身死士之外,他们一般还会在长衫棉袍之内穿着轻甲,以防止被刺客偷袭。

    在生命最后的时刻,这位出身书院的大剑师不惜动用魔宗手段也要杀死敌方最强大的念师,意念可见坚决,所以当他察觉到对方有人用弓箭偷袭时,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他的意念识海之中,现在只剩下天地元气汇聚而成的荡漾湖泊,断指就像一条破浪的黑线,艰难的前行,此时此刻他必须集中全部的精神力量,才能完成这最后的一击,他不会允许自己被任何事情打扰,即便是将要临体的冰冷羽箭。

    而且青衫之下是精密的软甲,他相信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那根不知从什么地方射来的冷箭,根本没有能力射死自己。

    噗的一声闷响,一根羽箭扎进他的胸膛,箭头很诡异的高速旋转着,比普通的羽箭旋转速度不知要快上多少倍,锋利的簇锋瞬间撕裂青衫,挤进了轻甲的微小缝隙之中!

    羽箭入肉三分,鲜血初现。

    中年书生依然没有理会,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脸上的细微血珠流淌成小溪,在紧皱的眉头处写出一个愁苦的川字。

    箭锋入体很痛,但不会死,所以那又如何?

    但宁缺射出的不止一箭。

第十三章 青衫红花湿

    咻!

    第二根羽箭闪电般接连而至,伴着令人心悸的入肉声,射中中年书生的胸膛,箭没处,正是第一根羽箭破开青衫破开软甲的所在!

    第三根箭仿佛没有先后,瞬间再至,同样射中那个被逐渐扩开的破口,箭锋之前再无阻碍,竟是狠狠射穿了他的身体!

    没有人知道宁缺如何做到,在电光火石极短的一瞬间内,用手里那把看似普通的黄杨硬木弓连续射出三枝羽箭,更没有人能想明白,为什么这名看似普通的少年军卒,竟拥有如此恐怖的箭术,竟能连续三次射中同一块极小的区域!

    中年书生觉得一根坚硬粗壮的木棍重重撞向自己的胸膛,被硬生生震的向后退了两步,然后他感觉自己的胸口有些热,那股热度到最后竟变成了滚烫。

    他下意识里向下望去,看见一根羽箭没胸而入,青衫外残留着一小截箭杆和箭羽,鲜血侵染,就像是开了一朵红花。

    中年书生不可置信盯着胸前青衫上湿润的红花,满是血水的脸上显现出一抹荒谬错愕的神情。

    他慢慢无力跌坐进地面的落叶腐泥间。

    即便是修行者,即便是用魔宗手段吸纳天地元气入体的修行者,在心脏被射穿后也没有办法再继续操控自己的意念。

    天地间那根无形的线,就在他跌坐的那一刻戛然断裂。

    失去控制的那根染血断指,已经无法再威胁到一位念师,虽然那位念师现在已经虚弱至极。

    吕清臣微一挑眉,将眼前的断指震飞。

    断指擦着他苍老面容激飞而过,落在老人身后的车厢上,只听得噗哧数声脆响,半截车厢坍塌分崩,化为废砾。

    这截断指里凝结着中年书生先前强行吸纳的些微天地元气,虽然已经失去意念控制,依然能造成如此恐怖的效果。如果没有那三根羽箭,这截断指肯定会对老人造成极严重的伤害,那么这场刺杀肯定也会迎来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

    场间活下来的人们都很清楚这一点,中年书生自然是最明白其中关键的那个人,他痛苦看了眼胸前的箭羽,艰难抬起头来,望向车阵后方,想要看看那个箭手究竟长什么模样。

    在最关键的时刻射出闪电三箭,以强悍无敌的箭术强行破开精密的轻甲,近乎不可思议的杀死一位大剑师,挽狂澜于即倒,拯救大唐公主殿下于危难之际……是时候享受众人目光中的震惊感激甚至是崇拜了?

    宁缺并不这样认为,脸上没有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依旧紧握着手中的黄杨硬木弓,箭在弦上,弦已拉开,瞄准着树下箕坐的大剑师,耳朵却在听着树林上方的轻微声音。

    他在警惕。

    “夏侯。”

    “夏侯!”

    “夏侯……”

    当婢女告诉他,那位大剑师应该是夏侯的部属,而对方先前也已承认这点后,宁缺一直在心中默默念着这个名字。

    夏侯并不叫夏侯某某。

    他姓夏名侯。

    做为大唐权柄最重的四大王将之一,此人武功霸蛮不可一世,战功昭著,性格更是骁勇冷酷至极,长年驻守在军法森严的猛柳营中,以嚣张好杀闻名于天下。

    他自己本姓为夏,却不允许自己的子女姓夏,而是把自己的全名变成了他们的姓,长子夏侯敬,次子夏侯畏,诸如此类,当朝中某学士提出疑问时,夏侯桀傲应道:“吾当开创一流传万世之姓氏,吾当为祖,故当以我名为姓。”

    “是为夏侯氏。”

    ……

    ……

    夏侯将军是名人,但宁缺一直在心中默默念着他的名字,从叙述到震惊再到淡淡惘然嘲讽,自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从他四岁时开始,这个仿佛蒙着血水散着嚣张光焰的名字便一直深深藏在他的脑海之中,从来不曾忘记。

    他没有见过夏侯。

    但他知道夏侯的喜好厌恶,知道夏侯曾经最宠爱的小妾是谁,知道夏侯为什么要烹杀那位小妾,知道夏侯每顿要吃三斤最肥美的羊肉,甚至知道夏侯每天上茅房的时间规律。

    他相信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这位大唐名将的人,因为他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自己更想杀死这位大唐名将。

    那位将军霸蛮粗犷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是一颗冷厉聪慧之心,冷酷残忍好杀是事实,但此人永远只会相信自己的手,所以他绝对不会把刺杀公主的野望,全数寄托在青衫中年书生这个明显并不是嫡系的大剑师手中。

    那个人一定会派出自己最忠心的死士盯着这场刺杀,观察事态的发展,甚至有可能在某些关键时刻跳出来结束一切。

    在宁缺看来,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刻。

    半边车厢垮塌,半边车厢完好,一个满脸灰尘的小男孩儿哭泣着探出脸来,清秀婢女紧张地提起裙摆,向那边跑去。

    宁缺右手闪电般探出,把她重重摔倒在地。

    头顶细树枝碎成一片,啪啪作响,迷朦遮人眼,碎砾之中,两名穿着黑衣的蒙面人现出身形,呼啸向下方掷出两粒金属丸,同时背后长剑反抽出鞘,冰寒刺骨!

    那两粒呼啸而至的金属丸漆着红点,是大唐边军精锐才会极少量配备的火油弹,燃烧威力极为恐怖。

    宁缺常年厮混在边塞军营之中,自然不会陌生,用最快的速度扔掉弓箭,双手同时伸向背后的刀柄,大声喊道:“伞!”

第十四章 我有三把刀

    一个伞字。

    前面没有动词。

    宁缺也没有喊出桑桑的名字。

    主仆二人自幼一起生活,山林草原上艰难共度数载寒暑,早已心意相通配合默契,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个字便能让对方明白自己想要做些什么。

    就在伞字响起一瞬之后,桑桑像个小狸鼠般快速跑到婢女身旁,双手握住伞柄用力一错,那把和她瘦小身体相比夸张巨大的黑伞忽的一声被撑了开来,如同一道漆黑的天幕出现在已经入夜的北山道密林中,挡住了繁星。

    两颗火油弹落在地面,迅速燃烧起来,蓬勃的火焰把地面上的落叶卷起,然后这些树叶让火势变得更加旺盛,顿成熊熊之势根本无法阻挡。

    车队四周还活着的侍卫和草原蛮子们,看着冲天而起的火势,想着藏在那处的贵人,浑身上下陷入一片寒冷,他们受伤极重,根本无力赶来支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炽热的火墙瞬间把那里的一切吞噬,发出绝望的嚎叫。

    然而他们并没有看到,那把大黑伞并没有被烧毁,高温炽烈的火舌喷吐在油腻粘乎的黑伞布面上之后,很奇异的变得微弱起来,这把黑伞的伞面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能像黑色天幕般遮住繁星,同样也能够挡住烈火!

    在大大的黑伞下方,瘦小的桑桑紧张地低着头,闭着眼,抿着唇,两只小手紧紧握着伞柄,抵挡着近在咫尺的恐怖火焰,握着伞柄头的左手一时绷紧,一时又无措地放松,显得极为紧张,又像是心里正在挣扎着什么。

    婢女也在黑伞之下,微卷的发丝荡在清秀眉眼间,她感受着一伞之隔的高温,看着透过黑布伞的点点火光,心情紧张到了极点,而当她的目光顺着黑伞侧方的空隙,看到正要展开的战斗画面时,眼眸里更是流露出了一抹惘然和震惊。

    隐藏在林梢里的黑衣人,已经敛气静神了很长时间,沉默旁观公主车队的应对,判断对方的应策,终于确定了自己的刺杀目标在何处,然后他们移动身形,借着大剑师和巨汉成功吸引了吕清臣老人的精力,悄无声息靠近此地发出了攻击。

    漫天碎木,自林梢繁星间跳落人间,两名黑衣人选择的时机非常精妙,非常狠准,一出手便是两枚火油弹,然后快速靠近对手进行近身狙杀,让宁缺根本没有施展神奇箭技的可能。

    他们并不是强大的修行者,但他们是比那些修行者更加专业的刺客。

    繁星间跳落两名黑衣刺客,宁缺的表情没有太多变化,更没有慌张,像扔破鞋般扔掉手中的弓箭,然后在两枚火油弹刚刚掷到落叶的那一刻猛地跳了起来。

    腰腹与腿部的肌肉骤紧骤放,他双腿仿佛安装了某种机簧,没有助跑也没有起势,就在原地突兀跃起。

    此时火油弹也正好开始燃烧,他的人影正在火墙之上,看上去就像是踩着炽热的火舌,借着火势飘行。

    人在空中强行穿掠过烈火,双手虚握成空心的拳头,随惯性很自然地从脸侧摆向身体后方,双腿向后斜掠,身体向前倾斜,动作显得异常自然协调,像鸟儿滑行般美妙,而身后斜斜背着的刀柄,马上便要插入他握成空心的两只手中。

    跃过火墙飘过空中,宁缺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始终盯着那两名黑衣蒙名刺客,目光中没有任何杂念,专注冷静到了极致,从而显得异常从容平静。

    黑婢女透过黑伞下极小的那道缝隙,看着他跃出火墙的身影,看到火光映照下少年眉眼间的从容平静,不知怎的觉得浑身上下变得异常寒冷。

    在这一刻,她想起半年前随单于在草原狩猎看到的那幕。

    当时那头年轻的猛虎跃过灌木向她扑来,前爪微握,后足轻灵微缩,眼眸里没有任何残忍血腥的神情,异常平静专注,在那电光火石间的一刻竟有了某种从容甚至是雍容的气质。然而那头猛虎的眼神却是她这一生所见过最可怕的眼神,甚至有时午夜还会被睡梦中从容平静的虎视而惊醒。

    ——没有情绪的平静代表强大与自信,专注代表着意志和决心。猛虎捕食,去势专注冷静而不冷酷,因为将一切敌人撕成碎片,并不是它想要发泄什么,而只是它生存的天赋本能,只是它习以为常必须知道自己很擅长的天份或者说天赋。

    火光之中婢女看着宁缺的脸,做如是想法。

    ……

    ……

    一生都在夜色中杀人的刺客,是对危险最敏感的生物,那名婢女都能感受到宁缺平静专注神情下隐藏着的凶险,两名黑衣刺客盯着跃过火墙的少年身影时,更是下意识里感觉到了紧张,甚至比当年他们刺杀燕军游骑时更加紧张,握着长剑的手有些莫名其妙的僵硬。

    呼啸风声中,宁缺跃入二人中间,身上棉袍被灼燃的衣角,在夜色密林间带出数道微弱火线。

    两把带着锈迹的长刀自肩后闪电拔出,像风雨般挥洒了过去,林间骤然响起一连串极为刺耳的金属刀锋碰撞声,劲风起处,燃烧的棉袍带出的微弱火线被吹拂成更加细微的火星,却将战场照耀的比先前更加明亮。

    刀剑相撞,宁缺身体向前一弹,双脚在落叶上连错数步强行插入两名黑衣刺客之间,手腕一转刀势转劈为拖,顺着对方的剑背闪电般斜抹而上,根本不给对方变招的机会,以势压势,噗哧两声砍入对方的肋下!

    沉重的刀锋从斜下方狠狠砍断两名黑衣刺客的胸骨,砍进他们的胸腔,鲜血与肉片被挤出刀面,两名黑衣刺客惨嚎一声,在临死之际暴发出大唐军人强悍的意志力,弃剑用手用自己的身躯死死困住了宁缺的双刀!

    就在这时,又有一个黑衣刺客像鬼魅般落了下来,双手握着的那把短刀雪亮一片,一往无回地斩向宁缺后颈!

    林间还有第三名刺客!

    无论怎么看,那两名刺客都应该是在进行最后一次尝试,没想到他们居然还伏着后手,这种手段看似冗余多余实际上却饱含着以同伴和自己生命为枯叶的狠辣!

    没有人能够预料到这样的情形,或者除了宁缺自己,或者除了黑伞下的小侍女。

    “六!二!”

    黑伞下的小侍女紧张瑟缩着身体,就在第三名刺客砍向宁缺时,她紧闭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两个字。

    很简单的两个数字,能够提醒宁缺什么?是暗语还是方位指示?可她明明应该看不到那名刺客,或者即便她能够精确判断出刺客的方位,宁缺此时的两把刀还在先前两名刺客的胸腔和满是血污的手中,他又能做些什么?

    “六?二?还真高啊。”

    听到桑桑焦急的大喊声,宁缺在心中默默埋怨了一声,然后毫不犹豫松开双手,任由那两名临死前小宇宙暴发的黑衣刺客用生命和双手攥紧自己的两把刀,而他则是把空出来的双手高举过头顶,在快要黯淡的火光中,在越来越深的夜色中,握住了那个硬梆梆裹着吸血棉布的柄,猛地拔出了自己身后的最后一把刀!

    双手紧握长长的刀柄,唰的一声厉然出鞘,宁缺看都没有看身后一眼,腰腹部骤然发力,拧身而转,将全身气力灌注长刀之上,以燎天之势向夜空中劈去!

    仿佛脑后长了眼睛,这猛烈的一刀异常准确地劈中那名正在急速下落的黑衣刺客,锋利的刀锋狠狠砍飞刺客手中握着的短刀!

    然后长刀毫无阻碍地砍进他的颈骨!

    刀锋去势不尽,竟是深深锲进去一半才停了下来!

    这名黑衣刺客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从林梢跳落,便摔落枯叶之上,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

    宁缺退后握住先前一名刺客胸上的刀柄,用力拔出,走回这人身前反手斩下,刀锋从此脖颈另一面砍了进去,与先前那抹刀锋颈骨间相会。

    鲜血喷洒,黑衣刺客的头颅喀嗒一声掉了下来,骨碌滚过他的双膝,滚过落叶,在林间滚了极远极远。

    当年在大唐与燕国的战争中,夏侯将军率领的先锋部队曾经刺杀过无数燕国游骑,那些神秘的刺杀组由精锐军士组成,并没有修行者,然而在战场上却表现的十分强悍,甚至有过成功刺杀修行者的战例。

    一般人都不知道夏侯将军麾下神秘的刺杀组究竟是怎样的建制,但宁缺知道。

    他知道夏侯麾下的刺客组惯常是三个人一起行动。

    所以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的后背上一直背着三把刀。

    ……

    ……

第二十八章

    有间客栈那客栈自然不可能真的就叫有间客栈,随意凑合一夜,宁缺和桑桑第二日揉着眼睛打着呵欠走出客栈大门时,都还没有把这间客栈的名字记住。

    在街头寻了位慈眉善目的老妈妈问清楚道路,主仆二人便向南城走去,一路穿巷过街问路再问路,终于看到了两棵大槐树。

    从看到槐树的那一刻,小时候应该模糊实际上非常清晰的记忆一股脑地涌进了宁缺的脑海,他闭着眼睛想了会儿,然后带着桑桑走了过去。

    两棵大槐树中间有一条幽静的街巷,宽窄可以过马车,但也并不显得如何奢阔,街道两旁不知是何家的宅院,没有传出一丝声音,很多参天大树从院墙里伸出来,搭在三两行人的头顶,遮住春日的清光,洒下一片阴凉。

    走到街巷中段,有两处府邸大门相对。右手边那家阶旁肃立的石狮格外干净,上面没有显眼的灰尘落叶,朱门紧阖,铜环无声。

    左手边那家却显得要衰败很多,门上漆皮脱落,两道封条颓然无力地在风中飘中残余的片段,石狮只剩下了一个,另一个不知道被搬去了何处,即便剩下的这一个也已残破,缺耳漏爪,基座后方积着黑糊糊的老泥,有些像凝固的血。

    宁制用看着前方那座残破的石狮子,想起小时候和小顺在狮旁嬉戏打闹,然后被府里大人捉去家法收拾的往事,紧接着走过府旁那道角门小巷,他仿佛又看到了四岁那年为了躲避先生的木板,带着那个小家伙勇敢离家出走的画面。

    桑桑的目光在两扇大门和宁缺的脸上往复,感觉到他此刻的心情黯淡复杂而低落,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情也低落伤感起来,觉得这间巷子里的风有些冷。

    那座破败的院子正是前宣威将军林光远的府邸。天启元年皇帝陛下巡视南泽,长安城内爆出通敌卖国大案,亲王殿下亲自主持审理,宰相及诸公卿旁视,最终确定林光远叛国罪名成立,林府被满门抄斩。

    这个案子早已被办成铁案,朝野之间根本没有人想到去翻案,即便有些记得此事的人偶尔想起那些本不应该死去的仆妇管事之流,痛惜之余更是痛恨林光远此人罪恶滔天,不止让自己身败名裂而死,还拖累了这么多无辜。

    将军府被朝廷收回后的十余年间曾经有几次要被赐出,只是受赐的官员一听说是此凶地,纷纷敬谢不敏,左右长安城地阔宅多,他们倒也不怕自己没地方住,只是这样一来,这座府邸早便一直空在这条街巷中,变得越来越衰败。

    走过将军府大门时,宁缺眼眸里的黯然一闪而过,面容上再也看不到任何异样的情绪,他没有停留,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变得停缓一丝,依旧如常迈步走着,于是背着大黑伞的桑桑只好依旧如常近乎小跑般艰难跟着,大大的黑伞在小姑娘的背上被弹离然后落回,啪啪响着就像是代表时间流逝的鼓点。

    二人就这样平静走过长巷,走过朱门和破门之间,寻寻常常,就像是两个最寻常的外乡游客春日误入长安城内某街巷。

    ……

    ……

    “那处凶宅没人要,对门的宅子却很抢手。为什么?当年宣威将军和通议大夫对门而居,宣威将军满门抄斩,通议大夫却是扶摇直上,现如今已经是文渊阁学士,他老人家当年住过的府邸,你说该有多少四五品的官员想沾沾光?”

    街巷尽头拐角一处饭馆,宁缺和桑桑二人坐在角落一张小桌上,安静地吃着小菜喝着稀粥,耳朵却听着那些街坊老户的闲唠。对于这些在街坊里住了数十年甚至几辈子的老户们来说,最值得他们聊的事情,自然是当年将军府的叛国案和通议大夫的青云大道,每日围着这些说来说去也不嫌腻,倒合了主仆二人的心意。

    “说起曾静学士,他老人家当年不过是个通议大夫,后来却忽然间青云直上,这里面有件妙事,不知道你们听说过没有?”

    “这事当年闹的那么大,甚至连宫里都发了话,住这片坊市里的人谁没听说过?”

    一中年汉子摇头嘲讽说道:“堂堂通议大夫却娶了个悍妻,正室夫人因妒生恨,居然对妾室的肚子下手,这不出奇,结果那妾室千辛万苦地生了出来,她还要对那可怜的孩子下手,最后要不是宫里下旨,谁知道这府里会闹成什么模样。”

    “你们只知道是宫里发了话,那你们知不知道是谁发了话?”先前说话那人冷笑一声,双手向着长安城北遥遥一揖,“好教你们知道,那是圣皇后知晓此事后勃然大怒,亲自手书一封信交给曾静大人,命他好好管教自家婆娘。”

    “皇后娘娘啊……”

    桌旁饮酒那数人对视一眼,露出了然于心的笑容,全天下人都知道,大唐帝国有位极了不起的皇后娘娘,深得陛下宠爱绝对信任,甚至手中握有批阅奏折臧否官员的大权,但这位皇后娘娘当年只不过是宫中很普通的一名妃子,用民间的话说,她当年是皇帝陛下的小妾,后来才续弦成为正妻。

    有这样出身的皇后娘娘,对通议大夫府里的家事如此上心,因为大夫正妻凌虐小妾谋害妾生子如此愤怒,大家都能想到是什么原因。

    “曾静大人正妻出身清河郡大姓,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一直多有忍让,只是没想到别人眼中的怯懦文官,狠起来也是真狠!皇后娘娘手书送进府后后,曾静大人连夜召集家人,当众杖杀三个谋害妾生子的管事,然后又用两记耳光和一抬小轿把夫人送回了清河郡,竟是这般干净利落地休了妻!”

    “话说老大人当年如此决断,多半也是在皇后娘娘威势之下迫不得已的自保之举,只是却未料道他做的干净利落倒入了娘娘的青眼,觉得此人堪用,再加上后面一些缘故,竟让这位老大人从此官运亨通,如今已是入了文渊阁!都说福祸相倚,可谁敢设想,家有悍妻杀妾灭子,到最后竟能成就男人的一世功名?”

    ……

    ……

第六十章

    不远不近正是十丈距离,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个数字没有任何意义,对于洞玄境界的修行者而言,这个距离却代表着危险甚至是死亡,因为无论是剑师符师还是念师,只要他们踏入了洞玄的境界,那么他们便可以对十丈内的任意目标进行攻击。

    磅礴的春雨哗哗落在那辆马车上,落在辕上那名魁梧车夫的身上,车帘偶尔被风掀起,只能看见古朴长衫一角,却看不清楚里面的人——古朴长衫的主人是位面容古朴的老人,花眉愁苦下坠,脸上皱纹丛生,就像是黄连的老根一般涩且凄苦。

    他叫萧苦雨,大唐帝国军方奉养的强者,早在二十年前便已经进入洞玄境界,数日前因为今夜的清洗计划,被军部从南方阳关秘密召回京中。

    马车外凄风苦雨,车厢内的萧苦雨却似一无所觉,搁在膝上的枯瘦双手微微颤抖,拇指在食指中指的四道横纹上不停掐动,就像是枯干的树枝不停点着干涸的黄土地。他双眼闭着,脸前是厚厚的车帘,但只需要轻轻掐指,便能准确地看到朝宅正门处的画面,望向盘膝坐在暴雨中的朝小树。

    春风亭横街上方的雨丝受到某种无形力量的扰动,开始变得招摇倾斜,数道没有人能够看到甚至无法察觉的波动,开始在天地元气之中凝聚。

    坐在暴雨中的朝小树嘴唇微抿,今夜战至此时,中年男子微白的俊朗眉眼第一次出现了凝重肃然的神情,对于那辆神秘马车里的念师,他必须凝聚全部的精神去应付,所以他眼帘微垂,再不看身前那十几名绝望的唐军精锐,露在袖外的右手呼啸重击在身旁的积水之中,裹着泥色的雨水哗哗溅起。

    随着手掌重重击打在雨水中,听雨楼内,那柄深深刺进苦行僧眉心的单薄青钢剑嗤的一声高速退回,在雨空里闪电般转身,凄厉啸鸣着,以从未展现出的速度化为一道流光,瞬间飞越院墙,刺向那辆雨中的马车。

    安静的雨中马车内响起一个极淡然的字:“咄。”

    如流虹般的青钢剑,仿佛被这个字里挟着的力量所击中,又像是被雨空里丝丝缕缕无形的元气波动所束缚,刚刚飞越院墙便骤然一顿,然后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凄然斜飞撞到了街巷对面的墙壁上,随雨水堕地!

    雨中马车里的那声咄,仿佛已经能够超脱空间与时间的范畴,起于十丈之外,却同时在朝小树的耳膜里气海里雷霆般响起。

    咚!咚!咚!咚!

    朝小树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握住,开始剧烈地跳动,像战鼓般不停捶打,瞬间失去了对飞剑的控制,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做出任何应对,下一刻,这面战鼓便会被沉重的鼓捶击裂,自己的心脏便会被马车里的那人捏碎。

    那辆雨中马车里的人,究竟是他们从何处找来的大念师?

    朝小树薄唇紧抿,右手闪电般抬起,在自己的胸口上连拍三掌,啪啪雨水震出青衫,他强行封住自己的气海,身体却已经借着先前击地那一掌斜斜飘离地面,飘出自家宅院大门,飘到了被雨水笼罩的街巷上。

    双掌重重踩在地面,朝小树感受着空气中无所不在元气波动,感受着那数道阴寒气线在身体四周织成的网,深吸一口气,抬步向前走去。

    他向那辆雨中的马车走去,脸色越来越苍白,而那双眸子却是越来越明亮,平日里的平静从容早已被冷漠坚毅代替——纵使每走一步,巷中的元气波动便会对他的身体精神造成极大的伤害,纵使再走一步,车厢中那位厉害大念师对他的气海刺击便会更锋利一分,但他依然坚持向前走,因为他必须靠近那辆马车。

    就在朝小树胸内心脏开始剧烈跳动的那一刻,宁缺便感觉到了异样,在哗啦雨声中,他听到了那若战鼓般的响动,他知道那可怕的声音来自朝小树体内,以念力控制天地间的元气直接攻击敌人体内的腑脏!

    这种手段看上去是那般的神奇而无法抵御,站在雨中的他,身体开始变得僵硬,握着刀柄的手骤然觉得非常寒冷,他知道真正可怕的敌人终于出现了。

    朝小树向雨中的那辆马车走去,没有对宁缺做任何交代,因为他的精神完全投放在与车中敌人的对抗上,他没有时间精神去告诉宁缺应该怎么做。

    宁缺看过吕清臣老人的出手,他知道念师是怎样恐怖可怕的存在,所以他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必须将心中的恐惧全部压下去,他很清楚再强大的念师,相对更加脆弱的身体都是他们的致命弱点,想要让朝小树活着,想要让自己活着,那么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伤害到车厢里那人的身体,打断对方的冥想。

    朝宅正门与那辆马车之间隔着重重雨帘,隔着十丈的距离,大念师可以操控天地元气无视这段距离,无视任何时间空间的限制,直接攻击敌人,而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应该选择怎样的手段去打断对方的冥想?

    右脚重重蹬在青石板上,脚掌四周绽起一圈微浑的积水,凭借着巨大的反震力,宁缺的身体像被狂风卷起的落叶,嗖的一声横掠出朝宅正门,跃至半空。

    人尚在半空之中,锃的一声,他右手握着的朴刀准确插回身后的刀鞘,然后握住箭筒里的羽箭,左肘一翻,黄杨硬木弓在雨中绕了个圈出现在身前。

    他飘掠在雨中,猛地拉开黄杨硬木弓,筋索崩紧再放,弦上四枚羽箭齐射!

    四枝羽箭闪电般射向雨中的马车!

    宁缺的双脚踩进水泊,身体重新落在地面时,那四枝羽箭已经越过了朝小树的身畔,可以想像他的反应速度和出箭速度是怎样的惊人!

    既然要求的是速度,那么便没有道理停顿,只见宁缺双脚再踏街上积着的雨水,身体像豹子般前倾,向着那辆马车狂奔,手中的黄杨硬木弓平端在身前再次张开,弓弦嗡嗡作响,羽箭如电再次射出!

    他在雨夜中奔跑,他在奔跑中射箭。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八十三章 且劈书山第一刀

    宁缺站在楼梯下挠了挠头,回忆先前旧书楼教习说的规矩,好像没有禁止学生上第二层楼的说法。正犹豫间,有人绕过他身侧直接走上了楼梯,听着咚咚脚步声,他心情一松,把那本王行龙楷贴搁在柱旁的书篓里,拎起学袍前襟拾阶而上。

    旧书楼二楼比下面更加安静,但书架和藏书却要少很多,相对而言视野也变得开阔了些,他走上楼来,才发现楼上已经有好些人,他们各自在书架前挑着藏书阅读,有的人满脸傻笑,有的人嘴里念念有辞,显见都很兴奋。

    经史集之类的书籍大部分在一楼,二楼书架上的藏书偏于武技以及修行部分。入楼前那位教习已经说过不禁阅读,但骤然发现一座宝山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出现在眼前,没打招呼也没有什么雷霆大动的先兆,宁缺依然觉得这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他怔怔站在书架间,沉默了很长时间才逐渐消化掉心头的震惊。

    《李知堂说佛》、《念力与手印的印证关系》、《修行五境简述》、《追忆西陵流年》、《洞玄经》、《南华集》、《南晋剑术流派综述》、《万法鉴赏大辞典》……

    他在书架前行走,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书脊上,震惊炽热早已化作了惘然无措,袖中的双手难以自抑地微微颤抖。他不用抽出这些书籍去看,只看这些书名便能猜到里面的内容。

    那年他攒了好久的银子,跟着渭城的输粮队去了开平市集,一边替桑桑寻找医生看病,一边在开平市集所有书局里像条臭狗般寻找,终于让他找到了一本太上感应篇,然后一翻便是好些年,直至最后化为铜盆里的一捧灰烬。

    那年他在梳碧湖上杀了十七个马贼,拯救了渭城打柴的队伍,将军问他:你想要什么?全渭城军民可以凑钱给你找个红倌人开苞,他握着手里那本被读薄又被读厚的太上感应篇,回答道:我想要学修行,将军无言。

    岷山旁那个修行者说你不行,军部考核的军官摇了摇头,吕清臣老人长叹息,书院术科的老师昨天拍了拍他的肩头,明明知道眼前有个世界,但他一直走不进去,他告诉桑桑说没事儿,靠自己的刀和箭也能打出一片天下,但这真的有事儿,因为他不甘心看着那个世界影影绰绰出现在眼前,却不知道里面究竟有什么风景。

    直到他走进书院旧书楼,顺着楼梯再上层楼,看见这些密密麻麻的书籍。他知道自己可能很难通过这些书籍便改变自己的身体状态,但至少他可以看一眼那个世界是什么模样,前十六年他抱着那本太上感应篇苦苦挣扎,就像抱着最后一颗土豆的可怜孩子,今天他终于看到了一大片如海般的稻田,纵使那些稻田依然还不是他的,但他真的很感到很激动,甚至眼眶都热了起来,湿了起来。

    “桑桑……”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轻抚书脊,默默念道,此时此刻他只想和她分享此时的心情,大抵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她才能明白他此时的心情。

    书架上满满的修行类书籍,他已经确定了自己的目标,《追忆西陵流年》之类的书籍当然不是他现在急迫翻阅的书籍,《南晋剑术流派综述》之类的材料也不是他现在有资格去研究的东西,他不是一个好高鹜远的人,他很清楚自己只可能从最基础的东西看起,比如手指前方这本《雪山气海初探》。

    就在他刚刚抽出那本极薄的册子时,楼内某处忽然响起一声闷响,书架旁的学生们遁声望去,只见一名学生不知为何摔倒在地,脸色苍白的有若白雪,身体不停抽搐,白沫不停涌出他的嘴角,看上去异常恐怖。

    四个穿着书院浅色袍子的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走到那名昏厥的学生身边,捉手的捉手捉脚的捉脚,极默契地同时发力,把那可怜学生像小鸡般拎了起来,然后快速向楼梯口快速跑去,动作熟练的仿佛操练过无数遍。

    书架旁的学生们面面相觑,想起进入旧书楼前那位教习先生微笑的警告,感到了一股无来由的悸意,然而没有人离开,相反从楼下走上来的学生越来越多。

    诸生都是来自天下各地的青年才俊,他们像宁缺一样,对那个玄妙的世界无比好奇,而且拥有极强烈的自信自己应该能够进入那个世界,所以他们继续沉默低头,取出书架上的书籍沉默看书,装做什么都不知道。

    又是一声重物堕地的沉重闷响,又一名年轻的学生脸色苍白昏倒在地,宁缺沉默看着被迅速抬走的那人,心情变得沉重迟疑起来,但终究他还是像其余的同窗那样,无法抗拒新世界的诱惑,将心一横翻开了手中的薄册。

    《雪山气海初探》的第一句话便是:“天地有呼吸,是为息也……”

    宁缺紧张而专注地顺着那些手写墨迹向下看去,忽然间他发现眼中的字迹变得模糊起来,仿佛有谁在视线之间放了片毛玻璃片,他知道这大概便是教习先生在楼外警告的事情,轻咬舌尖强行清醒过来继续阅读。

    “人乃万物之灵,故能体悟自然之道,意志为力,是为念力也。”

    随着阅读,薄册上的字迹越来越模糊,渐渐洇成一团一团的墨污,他拼命地眯着眼睛,想要让视眼中的字变得更清晰些,因为太过专注,眉心竟是开始隐隐做痛起来,而那些模糊的字迹竟渐渐飘离了纸面!

    “人之念力发于脑际,汇于雪山气海之间,盈凝为霜为露为水,行诸窍而散诸体外,与身周天地之息相感……”

    一个个模糊的墨迹飘离了微黄的纸面,进入他的眼眸,进入他的脑海,变得了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就像是大海船旁探入海水中的长桨,不停搅拌激荡着他的脑浆,宁缺没有觉得痛,但发现自己的身体随着这种搅动开始摇晃起来,眼神越来越模糊,胸口处一阵烦闷欲呕,如同晕船到了极处!

    他闷哼一声,强行合上手中的薄册,极为急促地喘息数声,终于从那种玄妙的晕眩世界里摆脱出来,深深呼吸数口,渐渐回复了平静。

    楼畔窗边明几处,坐着一位穿着教授袍的中年女子,先前无论楼间倒下几名学生,她都仿佛无所察觉,只是专心在案上描着自己的小楷,然而听到啪的一声阖书声后,她眉头微蹙抬起头来,看着脸色苍白的宁缺,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这位女教授在旧书楼内清修二十余年,不知见过多少新入书院的学生入书而迷失,直至最后难以承荷精神冲击,就此昏厥,但像宁缺这样已经开始看书,却能凭借强大的意志力控制住心神重新合上书册的人却是极为罕见。

    宁缺并不知道自己引起了女教授的注意,他此时全副心神都放在手中这本薄薄的书册上,当他调息完毕觉得自己的精神体力已经回复正常,毫不犹豫地重新掀开薄册封面,继续向下看去。

    刚才他看到了相感二字,于是此时便从相感二字继续,然而这一回当他目光刚刚落到相感二字上时,便骤然觉得这两个墨字飘浮而进,直接荡入了自己的脑海,激起了一片极为汹湧的海浪,轰的一声千万座山般的海浪打了过来!

    眼中的手与书不见了,他怔怔看着视线间的书架逐渐下沉,密集陈列在一处的书册加速沉沦,最后他看到了雪白的屋顶,然后便是一片黑暗,海底最深处的黑暗。

    ……

    ……

    一辆马车停在临四十七巷老笔斋门口,车帘掀起,宁缺脚步虚浮走下马车,对那位车夫和车厢里的书院执事揖手一礼,极为诚挚说了声:“多谢。”

    马车答答驶离,宁缺深吸一口气,揉了揉依然苍白的脸颊,走进了铺子,看着扔掉手中抹布,满脸希冀好奇望着自己的桑桑,强颜一笑说道:“书院……真是世上最好的地方,但也是最差劲的地方。

    先前他在旧书楼里直接昏了过去,直到马车将要进朱雀门时才醒了过来。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昏的,更令他感到恐惧和失落的是,他甚至忘了昏迷前看的那本书是什么内容,无论他怎样冥思苦想,脑海里连星点记忆都不存在。

    “但我必须警告你们,你们所好奇的那些玄妙书册,无法记忆,只能体会,至于其中道理,我依然不会解释。人力终究有时穷,若你没有修行潜质,却要强行入书,会导致某些很不妙的结果发生。”

    他现在终于明白那位书院教习在旧书楼前那番警告的真实意思,甚至隐隐猜到,那些书架上的修行书籍应该是用某种符之术书写而成。

    “旧书楼里有很多修行类书籍,我当时就在想,你应该在那里。”

    宁缺看着桑桑,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抱着身体孱弱,就像个小老鼠般的小女孩儿奔走于临平市集书摊时的画面,轻声说道:“不过要看懂那些书,好像是件很麻烦的事,感觉有座山拦在我面前。”

    “少爷,绕过去不行吗?”桑桑仰着小脸,蹙着细眉关切问道。

    宁缺摇摇头,静静看着她问道:“以前我们商量过,如果一座山绕不过去怎么办?”

    桑桑用力地点点头,说道:“把山劈开。”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八十七章 书中有纸,不知何言

    青帘马车顺着湿地畔的石径缓缓远离,看似平整的石板上坑突不平,鞋底在上方不易滑错,坚硬的车轮却会被震弹的极为剧烈。车厢里的大唐四公主李渔,撑着下颌正在发呆,被巅的有些心烦,于是愈发觉着宁缺很是令人厌憎。

    她今日来书院不是为了别的事情,就是为了来看看宁缺。

    她想看看,这个曾经陪着自己一道自草原归来的少年,如今变成什么模样。她想知道,当初拒绝自己招揽,结果却跟着春风亭老朝一夜春雨夜杀戮就入了徐崇山法眼的家伙,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最直接的原因是:书院里两名新生为了赌气连入十数日旧书楼二层,这件异事已经传出书院,传入了她的耳中,当知道其中一名新生是宁缺,联想起吕清臣老人曾经的评价,她再也无法压抑心中好奇的情绪,决意前来看上一眼。

    看见第一眼,还是那张寻常无奇、只是清稚干净的容颜,雀斑还是那么几粒,浅浅的酒窝还是在那个地方,只是脸色比先前苍白太多,看着极不健康。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宁缺那张苍白的脸,看着脸上倔犟冷讽的神情,她便有些烦,如果不是钟大俊在那里冷嘲热讽,激怒了她,或许她根本不会开口唤他过来。

    ……

    ……

    宁缺向旧书楼里走去,四周学生投来的目光与先前已经截然不同,满是震惊与疑惑。众人在心中默默想着,难道书院名册上的记载有误,此人不是渭城归来的边城军卒,而真如最初传说的那样,是清河郡某大姓的子弟?若非如此,四公主殿下怎么会认识他,甚至还专门把他召唤到车旁说了几句话?

    司徒依兰微微偏头好奇地打量着他,大概也是在猜想他与公主之间的关系,金无彩则是将半个身子藏在司徒依兰身后,有些羞愧不敢正眼看他。公主李渔先前亲自替宁缺出言反嘲,谁还敢继续质疑他?窘迫的钟大俊此时已经不知躲去了何处,谢承运则是脸色苍白地站在人群外围,神情有些落寞。

    褚由贤走到宁缺身旁,惊讶地看着他,低声赞叹道:“难怪简大家当初不肯收你银子,没想到你小子背景居然这么深。话说以司徒依兰这些女子的性情,就算你今天搬出亲王殿下来也不见得好使,也就四公主能把她们收拾的死死的。”

    听到这话宁缺来了兴趣,问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褚由贤哈哈笑道:“道理很简单,所谓长安娘子军……本就是四公主小时候无聊创建的,像司徒她们这些贵女,都是公主殿下一手带着玩出来的祸害。”

    宁缺笑了笑,没有解释自己和公主李渔之间的关系,拉虎皮做大衣的想法确实没有,但把这种关系愈发模糊化,从中得些方便却是他乐意做的事情。

    看着宁缺向二楼走去,谢承运终于动了,他缓慢地走进楼来,不顾身旁众人的拦阻,用手扶着栏杆,身体不停摇晃,艰难地向上步步前行。

    宁缺拿着那本薄薄的《气海雪山初探》,并没有翻开。等着谢承运从自己身旁走过,一直走到书架最深处,如往日般盘膝坐后下后,他忽然开口说道:“你或许真有你的骄傲,但我也有自己的需要,你是天之骄子,而我只是为了活命的亡命徒,两者的区别很大,我建议你不要为了和我争一时之长短而把小命送掉。”

    谢承运自他身边走过时,见他手中书册紧合,以为他是愤怒于自己先前在楼下的沉默,所以想要和自己继续赌命下去,全然没有料到他竟说出这样一段话来——这位自幼聪慧过人的南晋才子沉默了很长时间,怔怔看着膝上的书页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然后他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来,长长一揖及地,缓慢走下楼去。

    书架深处那距离西窗较近,午后的辰里可以一直晒到太阳,宁缺拿着薄薄的书册走了过去,就在那片暖洋洋的夕晒中坐了下来,盘膝坐在谢承运坐了很多天的地板上,闭目良久后轻揉苍白瘦削的脸颊,微笑掀开书页继续观看。

    “你可以做些笔记,虽然无法抄录也无法带走,但可能会有些帮助。”

    东窗那处几株老树新枝旁,一身浅色袍服的女教授头也未抬,专心致志地描着自己的小楷,如果不是确认听到了声音,宁缺甚至会怀疑她有没有开口。

    他微微一怔站起身来,走到西窗旁的明几下,看着几上的笔墨纸砚,沉思良久方才坐下,手指拈起墨块,开始在清水中运腕研磨。

    楼间书籍严禁抄录,即便你想把那些修行书籍上的神符字经过脑海过滤,变成普通字迹抄录在白纸上也不可行,宁缺试着冥想过:当脑中闪过的片段回忆想要变成字迹留在白纸上时,那些脑海中的字便会像青烟一般散开,根本无法呈现。

    而且按照旧书楼的规矩,不能在书籍上留下任何痕迹,宁缺不知道在上面动些手脚会不会被教习发现,但这些天来他从来没有尝试过耍这种小聪明。多年来无数场生死战斗早就让他明白,面对那些必须跨越过去的山峰,任何小聪明都会显得非常愚蠢,其时其境,你所需要的是那种近于憨拙的大智慧。

    应该写些什么呢?在这种情况下,什么样的字词能够算做笔记呢?宁缺悬腕提笔良久,却迟迟无法在纸上落下,因为他已经忘了先前在那本薄册上看到的内容,他不知道这时候在纸上写些什么才有意义。

    “也许自己拼命做的这些事情,本身就没有什么意义吧?”

    他微微自嘲一笑,想着这些天来的辛苦,想着每天夜里的痛苦辗转,想着桑桑夜夜用热毛巾替自己敷额,心境难免有些微酸失落,一个普通的人想要踏入修行的世界果然是这般的困难,就算你做再多的努力,仿佛也只能让失败显得悲壮几分。

    啪的一声轻响,吸饱墨水的毛笔在空中悬停的时间太长,一滴墨汁落了下来,落在雪白的纸面上,墨汁顺着纸张上的纤维迅速散开,绽出一团毫无规律的美丽。

    宁缺低头看着那团墨痕,忽然心头微动,那份最深处的微酸失落被清洗一空,变成绝对的平静,在这一刻他想明白了一切事情:不是每个恋曲都有美好回忆,不是每个童话都有幸福结局,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会得到回报,自己努力地去做了,最后得到什么很难由自己决定,那么享受这份过程便好。

    墨笔落纸记不下什么微言大言,那便不用去记,不知道写些什么才能叫做笔记,那便写些别的,比如心情比如自己的经历,比如自己在楼中的感觉,东窗那边粉墙老树新枝恬静女教授的画面,西窗这边的暮日像极了剪烛时的刹那余晖……

    “再上层楼,再上层楼,先前诸般愁,此时俱休,我本是那梳碧湖畔的打柴少年,何必强要学人说天凉,须知今日并未入秋。”

    他提起笔来在纸上随意书写,并没有什么特定的想法,只是随着此时此刻的心意散漫而文,随着笔尖在纸上写出一个个清透妍丽的字,胸腹间那阵烦闷到极点的情绪,竟仿佛像墨一般逐渐被笔笔抹去,消失无踪。

    “入楼十七日,日日苦修,却修不到字辞入心,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溜走,我曾清醒过,也曾无来由堕入黑甜梦乡,但它们总是不在。”

    “如果纸面上的它们是虚妄的,为何我能看见它们?如果它们是真实的,为何我不能记住它们?如果他们是存在于真实与虚妄之间,那写出它们的墨是真实还是虚妄?承载他们的纸是真实还是虚妄?”

    既然只是心情随意抒发,写到此时,宁缺忽然不想再写了,于是他停腕搁笔,静静看着纸上那些字,待纸干后轻轻放进那本薄薄的书册之中,再把书册放回书架之上,转身对东窗畔的女教授恭谨一礼,就这样走下楼去。

    多日来,他第一次自己走下楼,而不是被人抬下楼。

    女教授抬头看着少年有些失落的背影,轻轻叹息了一声,默默想着旧书楼本是老师当年定的规矩:万树千帆只允许学生择一枝一风。这学生虽然意志坚强,冥想所蓄念力必不会弱,然而雪山气海诸窍不通,最终只能落个吐血虚弱卧床的下场,即便昊天怜你坚韧赐你健康,可就这般看下去再看八十年又有何益?

    暮色渐浓,黑夜将至,再没有人登上二层楼,女教授将身前的笔墨纸砚收拾妥当,沿着楼间一条偏道向后山方向走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夜笼罩书院以及书院后方那座大山,宽阔草甸间的书院建筑点着灯火,四处散布有如天上的繁星。

    寂静无人的旧书楼二楼深处,靠着北墙的那面书架上几缕繁饰雕纹忽然明亮了一瞬,然后悄无声息缓缓向旁边滑开。

    一个穿着深青色书院学袍的肥胖少年学生,气喘吁吁地从那道缝里挤了出来,有些恼火地回头盯着书架埋怨道:“也不知道是谁设计的这玩意儿,难道就不知道把出口做大些?难道就没想过书院也会招几个胖子进来?”

    胖子少年咕哝着走到书架旁,嘴里念念有词:“二师兄这个坏人,非要拿入门书籍打赌,虽然我陈皮皮乃是不世出的天才,但小时候看的东西现在怎么还记得。”

    自言自语着,他从书架里抽出一本薄册,看着封面上《气海雪山初探》几个字,满意地轻轻拍打了下,随着他的拍打,一张极薄的白纸飞了出来。

    ……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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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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