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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四十七章 光明的药(上)

    去年春天,长安城北,无名山顶那株松下,光明大神官与颜瑟大师决战之前,把自己最重要的东西,都留给了桑桑。颜瑟留下的是惊神大阵的阵眼杵,让桑桑转交给宁缺,光明大神官留下的是一块腰牌,而且就是留给桑桑的。

    从那天开始,桑桑就不再仅仅是宁缺的小侍女,也不再仅仅是大学士府的落难小姐,而拥有了一个很特殊的身份,因为这个身份,天谕大神官专程从西陵来到长安相见,与宁缺定下三年之约,也因为这个身份,齐国都城这座道殿里的所有人,都跪在了黑色马车之前。

    宁缺今天才知道,在如今的西陵神殿里,桑桑有个光明之女的正式称号,虽然他下意识里不怎么喜欢,但也能听出这个称号尊贵到了极点,看着密密麻麻跪在地面上神官和护教骑士们,看着身前老泪纵横的红衣神官,感受着场间的肃穆氛围,他有些惘然地发现,自家的小侍女原来已经是一位大人物了。

    ……

    ……

    傍晚时分,齐国都城那座白色道殿的最高层出现了两个人影,金色的阳光笼罩在这里,与街上的银杏树叶相映成美。

    宁缺静静看着这异国的秋天,忽然转身,看着红衣神官苍老而疲惫的面容,说道:“让一位光明大神官死在你的道殿里,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虽然她现在还不是,但全道门都知道,三年后她必然便是。”

    看着他,红衣神官浑浊的眼眸里流露出很复杂的情绪,有些感激又有些恼怒,说道:“我想十三先生您应该要明白一件事情,没有任何人比我们西陵神殿更在意光明之女的安危,至于我更会尽全部力量,不然我宁肯去死。”

    宁缺听着这个回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位苍老神官半日来的所作所为,即便是他,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凭恃着西陵神殿在属国里的无上神威,这位红衣神官发动了整座道殿以及齐国朝廷的力量,在极短的时间内,竟是把都城最著名的十七名医生全部绑回了道殿替桑桑看病,至于宁缺手头那张十一师兄留的解毒药方需要的药材,更是早已备好,其中有两味药材,竟是从齐国皇宫里强行征调而来。

    服下药物后,桑桑体内的毒素袪了大半,明显有所好转,虽然大部分时间还是在昏睡的状态,但至少应该没有什么性命上的危险。

    “神座所中的毒素很奇特,十三先生你的那个药方虽然高明至极,但明显不能全部袪尽,还是需要想些别的法子,至于神座体内的阴寒气息,我也无法……”

    红衣神官在提到桑桑时,没有使用西陵神殿对桑桑的官方尊称光明之女,而是直接以神座相称,似乎他断定桑桑一定会继承光明神座。

    说到此时,老神官看着宁缺的眼睛微微显寒,带着无尽愤怒说道:“神座的身体乃是何等要紧的事情,你们书院究竟是怎么照顾她的?”

    昊天道门里的绝大多数人都以为桑桑留在长安城,必然是在接受书院无微不至的照拂和教育,然而真实的情况是,桑桑除了要继续照顾宁缺的衣食起居,甚至还经常要做饭给书院里的那些懒货们吃……

    宁缺能够想像,如果让西陵神殿里的人们知道,在他们心中无比尊贵的的大神官,如今依然过的是这种日子,肯定会愤怒的发疯。

    所以面对红衣神官的愤怒,他很理智地保持着沉默,只不过想着先前黑色马车前此人的痛哭,和其后的表现,他不禁觉得有些疑惑。

    他看着红衣神官苍老的眼眸,问道:“你是哪个司的?”

    红衣神官平静而骄傲说道:“我出身光明神殿。”

    宁缺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忽然又道:“你知道我和她的关系?”

    红衣神官神情复杂说道:“神座与十三先生名为主仆,实为伴侣。”

    宁缺摇头说道:“错了。”

    红衣神官神情微凛,问道:“哪里错了?”

    宁缺说道:“离开长安前我们已经订亲,所以现在是夫妻。”

    “恭喜恭喜。”

    话虽如此说着,红衣神官的脸上却全然看不到什么喜色,显得格外麻木,甚至在眼睛里还能看到失望和痛苦。

    历史上并不是没有出现过西陵大神官与人结成世俗姻缘的故事,但那种情况极为罕见,尤其是被视为最接近昊天的光明神座,数百年来都是全心全意侍奉昊天,哪里可能成亲?而且还是与教外之人!

    西陵未来的光明神座,提前了很多年,就被某个无耻的书院弟子骗去当了老婆,对于西陵尤其是光明神殿里的人们来说,毫无疑问极难接受,只不过天谕神座在长安城里答应了宁缺的条件,所以他们也没有办法反对。

    宁缺看出了老人的失落痛苦和对自己的恨意,自然并不畏惧,但想着将来的事情,还是觉得有些麻烦,说道:“桑桑是我妻子,这件事情谁都无法再改变,天谕神座答应了我,那便是得到了昊天的允许,既然如此,你以及你的那些同伴们,应该想清楚,将来的西陵光明神殿,至少有一半是我的,所以你们不要敌视我。”

    这不是威胁。他很清楚,无论是西陵神殿里那些老奸巨滑的神棍,还是道门里满腔热血的信徒,都不可能在这种威胁面前低头,他说这段话只是想提醒对方一些事情,并且试图拉近与对方的心理距离。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在听到这段话后,红衣神官没有冷笑,没有愤怒,竟是开始了认真的思考,眼眸里的失望与痛苦渐渐平静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红衣神官望向宁缺,平静说道:“我同意您的说法。”红衣神官看着宁缺,将来的光明神殿上,理所应该有您的座位,如果神座自己愿意,就算把光明神殿分您一半,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轮到宁缺开始皱眉思考,要知道无论自己和桑桑是什么关系,西陵神殿都不可能允许书院如此光明正大地把手伸上桃山,更何况是直接影响光明神殿,那为什么这名红衣神官会做出这样的邀请?

    思考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他看着红衣神官直接问道:“为什么?”

    “神座现在还是光明之女,年轻且纯净,而西陵神殿是世间最复杂凶险的地方,就算两年后如天谕神座所说,她会出现在桃山,依然不见得能坐上光明神殿深处的神座……幸运或者不幸的是,您是她的夫君,如果书院愿意通过您对神座表达支持,那么我想她的归座之路会走的顺利而且平和很多。”

    红衣神官微微低首,谈话中第一次向宁缺表示出恭敬。

    宁缺沉默,忽然发现随着桑桑的身份地位变得越来越高,他们两个人所面临的问题或者说挑战,似乎也变得越来越麻烦和复杂了。

    不过这些问题都是在将来才可能面对,在桑桑依然时常昏迷、重病难愈的当下,他要考虑是她如今的身体,而不是未来的荣光。

    于是他没有继续讨论这个问题,问道:“叶红鱼究竟什么时候能到?”

    对于这位书院的十三先生坚持如此不敬称呼裁决神座名讳,苍老的红衣神官先前已经提出了无数次愤怒的抗议,然而却始终处于抗议无效的尴尬境地之中,再想着此人与光明神座之前的那些关系,只怕更多的不敢思及的不敬之举都做过,于是他只好放弃了道门在这方面的尊严。

    “裁决神座如果是从西陵过来,至少需要十天时间。”

    桑桑再次昏睡后,宁缺吃了些东西,简单地进行了洗漱,恢复了些精神,不再如刚到都城时那般疲惫恍惚,思绪非常清楚。

    “她现在不可能在西陵。因为她应该很清楚这件事情有多麻烦,哪怕整个道门都猜不到隆庆的出现,她不能猜不到,所以她在找他,从龙虎山到真武宗,再到昨天的红莲寺,她应该行走在这条线路上。”

    然后他看着虚弱的红衣神官,说道:“既然如此,我能花一天一夜的时间从红莲寺走到这里,她凭什么不能?”

    红衣神官轻轻叹息一声,说道:“问题是神座大人为什么会来。”

    宁缺说道:“因为她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

    说完这句话,他向白色道殿深处走去,桑桑这时便睡在其中一个卧室里。

    他相信叶红鱼在收到自己在齐国都城的消息后,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正如他对红衣神官说的那样,叶红鱼一定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那些关于隆庆的事情,如果说宁缺是这个世界上最想隆庆去死的人,那么现在的叶红鱼,毫无疑问应该排在第二位,因为那个穿黑色道衣的男子一直都是在挑战她。

    但宁缺没有对红衣神官说为什么自己要叶红鱼来看自己。

    除了交流关于隆庆皇子复活后的二三事,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桑桑体内的阴寒之气,现在是很棘手的事情,即便是她体内纯净的昊天神辉也无法压制,那么他想尝试一下别的方法。

    先前那位苍老的红衣神官,将苦苦修行数十年神术所炼化的昊天神辉,毫不吝丧地尽数用在桑桑的治疗上,所以他才会变得那般虚弱疲惫。

    因为这一点,这位红衣神官获得了宁缺的信任。

    但是这远远不够治好桑桑的病。

    宁缺需要别的修行西陵神术的人。

    叶红鱼,毫无疑问是最好的对象。

    在这种时候,宁缺的意识里,可没有此人已经成为西陵裁决大神官的认知,在他眼中,叶红鱼就是桑桑最需要的药。

    ……

    ……

    (回家了,奔波啊奔波,向大家提前预告一下,从十六号开始,一直到月底,嗯,我们一起来开开心心地瞎搞吧。)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四十八章 光明的药(中)

    齐国都城里,响起苍劲肃杀的乐声,六百名身着黑金灰甲的西陵神殿护教骑兵,面色肃然骑马行走在直街之上,在队伍的最中央,是一驾极为华丽的神辇,神辇四周悬着重重幔纱,在秋风里轻拂,却看不清楚坐在里面的人的容颜。

    事实就算能看清楚,也没有人敢去看,护教骑兵们神情肃然,目光直视前方,街道两畔的民众虔诚地跪拜,与泥土依偎着的脸颊上写满了兴奋与狂热的神情,其至有些人竟是幸福的昏厥了过去。

    神辇来到白色道殿前,缓缓停下,西陵神殿驻守齐国的所有神官和道人,沉默跪在石阶两旁,齐国道殿秩级最高的那位红衣神官,对着神辇恭敬说道:“恭迎裁决之神座降临人间之国土。”

    庄严肃穆的乐声再起,秋风渐静,神辇四周的幔纱却无风而动,缓缓掀起,一位美丽至极的少女,缓缓从辇上走了下来,她戴着一顶缀满宝石的神冕,暮时的秋光在那些宝石里折射反复,然后把她那张美丽而无任何情绪的脸庞笼罩起来,淡淡释放着一种非人间的高贵气息。

    这是继任裁决大神官后,叶红鱼第一次离开西陵,来到人间的国土,如今她不再是那个修道如痴的少女天才,而拥有了无上的权威与力量,于是她没有穿红色的衣裙,也没有穿那身青色的道衣,而是穿着神袍。

    裁决神座的神袍是红色的,不是鲜红而是最深最重的那种红,红的近乎要发黑,似染着无数罪人的旧血,在暮色中似将要燃烧的墨块。

    和普通人的想像不同,裁决神袍并不如何厚重,上面没有镶着金丝,只是做了最简洁而凝重的剪裁,非常轻薄。

    齐国道殿的前方早已铺好红色的地毯,阶畔是新摘来的花树,叶红鱼神情漠然行走在花树间,向道殿里走去,随着行走带风,她身上那件轻薄的神袍渐有飞舞之感,曼妙的身躯曲线在其间若隐若现。

    这真的是一幅很美妙很诱人的画面,然而即便是神辇都没有人敢直视,又哪里有人敢直视裁决神座的身体?

    苍老的红衣神官,跟在叶红鱼的身侧,和那些来自裁决司的神官们一样,拼命地低着头,恨不得把眼睛给剜瞎,身着黑甲的护教骑兵纷纷下马,在最短的时间内接手了道殿的防御,同样没有人敢向花树里望上一眼。

    美丽的事物与人,都是应该被欣赏的,诱人的曼妙,是值得被狂热崇拜的,然而一旦这些美丽或诱人,与一位西陵大神官联系在一起,那便是危险的。

    无论是裁决司的下属,还是齐国道殿的神官,都清楚地记得,曾经有十几位功勋昭著的神殿骑兵统领,就因为在人群中远远望了裁决神座一眼,便被废去了全身修为,逐出西陵,变成了臭名昭著的堕落骑士。

    他们不想沉沦到这种生不如死的境地里,所以他们不敢看。

    场间只有一个人可以直视叶红鱼美丽的脸和神袍里诱人的身躯,他脸上的神情很平静,却没有掩饰眼睛里的赞美和某些更深层的欲望。

    叶红鱼看着道殿门后那个穿着黑色书院服的年轻人,那张下属们从来没有看到一丝表情的美丽脸颊上,忽然出现了一丝笑容。

    她的笑容很复杂,有些嘲弄,有些感慨,有些不屑,有些轻蔑,绝对不是嫣然一笑,但只是笑了笑,她的人便仿佛从无限光明庄严的神国里重新回到了人世间,从高高在上的神座回到了长安城雁鸣湖畔的宅院里。

    叶红鱼走进了道殿。

    厚重的道殿大门在她身后缓缓阖拢。

    所有的下属和齐国的神殿官员们,看着紧闭的大门,神情极为震惊,不知道神座为什么要把自己这些人留在外面。道殿石阶下的神辇旁,有位魁梧如山的男子,直到此时,才缓缓抬起头来,望向大门处,脸上流露出怨毒的神情,然而片刻后,他脸上的怨毒尽数化作了惘然与惊恐。

    ……

    ……

    “虽然整个世界都承认你是道门最美的女子,但如果永远在模仿孤独,扮演绝望,你便会变成一座雕像,再美也会让人觉得死气沉沉。”

    宁缺看着叶红鱼认真说道:“还是笑的时候更美一些,我喜欢看你笑。”

    叶红鱼伸手把头上那顶镶满宝石的神冕摘了下来,递到他手里,然后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颈子,说道:“我可不可以把你这句话理解为调情?”

    宁缺接过神冕,发现果然很沉重,想着自己这时候抱着的居然是裁决神座的神冕,即便是他也觉得有些紧张,说道:“我哪里敢调戏你。”

    叶红鱼向道殿里走去,一面走着一面将被梳的极为精致的发髻解开,任由黑色的长发像瀑布般披散在肩头,显得极为放松。

    宁缺抱着神冕跟了上去。

    叶红鱼从神袍袖中取出一块手绢,把黑发随便地系了起来,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说道:“你本来就是世间胆子最大的那个人,未来的光明神座天天被你抱在怀里把玩调教,又哪里会害怕调戏我?”

    宁缺闻言好生感慨,说道:“说起来,我童年时最放肆最大胆的想像里面,大概也没有娶一个西陵大神官当妻子的内容,自然也没有想过,有一天我居然能抱着神冕,和另一位西陵大神官讲这么暖昧的话题内容。”

    叶红鱼转身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但我必须警告你,不要在道门信徒面前表现的与桑桑太过亲密,就如先前,你说我笑着更好看,如果是在道殿大门关闭前说出来的,外面那些信徒和下属,绝对认为你是在亵渎昊天,那么就算你是夫子的亲传弟子,他们也会把你给剁成肉酱。”

    宁缺说道:“调戏你只是习惯问题,至于桑桑,那是我的妻子,就算是掌教大人也没有道理来管,而且就凭你的下属,也想把我怎么嘀?”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说道:“你真这么想的?”

    宁缺想着先前看到的那数百名护教骑士,尤其是那数十名明显拥有洞玄境修为的裁决司神官,不由沉默,尤其是神辇旁那个魁梧的男人,即便他现在已经入了知命境,依然感觉到对方的强大,甚至察觉到了某种危险。

    ……

    ……

    (今明两天我要好好整理一下后面的细纲内容,以方便一直暴发,所以会写的少一些,还是那句话,从十六号开始,后面这半个月,老几位看我的表现吧,会很持续有力的,不求片刻拥有,我们天长地久。)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四十九章 光明的药(下)

    能够让现在的宁缺都觉得危险的男人,必然不是普通的强大,至少那人已经逾过了知命境的门槛——如此强大的大修行者,居然只是叶红鱼的随扈,再联想到沉默行走在裁决神辇四周的数十名洞玄境强者,震惊于昊天道门隐藏着如此强大实力之余,宁缺对于叶红鱼如今的权势也终于有了真切的感知。

    白色的道殿建筑里是回转的长廊与阶梯,红色的暮光从石窗里射入,在石阶上来回折射,散发着暖暖的气息。

    叶红鱼双手提起似血一般的墨红色神袍,露出洁白似玉的脚踝,她毫不在意这个姿态有些不雅,顺着石阶向上面行去,动作轻盈,被随意系着的黑发在身后轻轻摇摆,就像是大唐南部那些提着长裙在桶里踩葡萄的乡村姑娘。

    宁缺跟在她身后,看着这幕画面,没有迷醉于这抹白里所透出的诱惑,却也不得不承认真的很好看。

    无论是从前的道痴,还是现在的裁决神座,叶红鱼绝对不会在下属和信徒们面前露出自己的小女儿情态,也不会刻意散播诱惑的气息,她只会在自己真正信任的人或者是在她看来有资格做为自己对手的人面前,展露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

    最美丽的道门少女,如今身上隐隐约约镀上了一层神性的光辉,愈发显得不可直视,然而当她脱掉那层神性光辉,露出真实的自己时,也就愈发显得诱惑。

    宁缺知道她不是在刻意诱惑自己,但他更清楚,这种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诱惑,就像神袍随风微拂,露出里面若隐若现的身躯,就最甜美诱人的蜜糖。

    这种蜜糖,他可不想去品尝。他把目光从叶红鱼的背影上挪开,望向道殿下那些裁决司的神官们,问道:“神辇旁边那个魁梧汉子是谁?”

    “罗克敌。”

    叶红鱼站在石梯上转身,墨红色的神袍下摆随着这个动作散开,微微变形成椭圆的红花,随风散开,然后合拢,掩住她赤裸的腿。

    听到这个名字,宁缺不由震惊无语,他在书院时便听说过,西陵神殿有名叫罗克敌的神卫统领,实力非常强大,而且是掌教大人最信任的亲信。

    叶红鱼看他脸色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神情漠然说道:“他是掌教的一条狗,掌教不让我杀狗,便把这条狗借我用几天。”

    “你的胆子真的很大。”宁缺走上石梯,看着她说道:“我听说过你曾经重伤他,却没有想到你敢把他带在自己身边,终究是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你真把他逼狠了,当心他反咬你一口。”

    “无论是知命境还是普通人,只要当他开始做狗,那么这一辈子就只能当狗,做掌教的狗或者做我的狗没有什么区别,而狗又哪里敢反抗自己的主人?”

    叶红鱼看着宁缺说道:“至于说到胆量,在在整个道门都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让桑桑出现在齐国道殿里,你的胆子也不小。”

    宁缺微微皱眉,说道:“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叶红鱼转身走进那条幽静的石廊,说道:“前代光明神座是百年来,西陵神殿最了不起的人物,就算是与莲生神座相比较,光明神座也不稍逊,只不过他向来低调沉默,不怎么肯展露风骚。”

    宁缺默然想着,十几年前,那位光明神座在长安城和燕境村庄里掀起两场腥风血雨,这样的人物还能说不够风骚?

    叶红鱼知道他的身世,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深入,说道:“数十年来,前代光明神座在西陵神殿培养出很多得力的下属,这些下属或者在桃山担任重要职司,或是被派驻到各属国的道殿道观里,就像你已经见过的那位红衣神官一样,拥有这么多人的绝对忠诚,光明神座甚至隐隐然可以与掌教大人分庭抗礼。”

    宁缺说道:“这和桑桑又有什么关系?”

    叶红鱼缓缓停下脚步,说道:“光明神座被囚禁的十几年间,忠诚于他的这些神官下属,在神殿里的日子很难熬,有很多被悄无声息地抹杀,有很多被排挤至边缘处,令人敬畏的是,这些人对光明神座的忠诚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光明神座能够逃离幽阁,远赴长安,便是因为这些忠诚的属下,只可惜他最终与颜瑟师叔在长安城外同归于尽,所以这些忠诚的下属,苦苦企盼了十几年,却依然没能迎来自己的春天,直到整个世界都知道光明神座有了传人。”

    她转身望向宁缺,说道:“道门里有很多人在狂热地等待着桑桑回到西陵神殿的那一天,也有很多人在警惕畏惧她的回归,本来在掌教大人和我看来,既然天谕神座说了那是三年之后的事情……”

    宁缺提醒道:“如今是两年之后。”

    叶红鱼继续说道:“……神殿应该还有足够的时间做准备,让桑桑的归座之路走的更顺利一些,然而谁都没有想到,你居然提前这么长时间,就让桑桑出现在齐国的道殿,那么有很多麻烦或许会随之提前到来。”

    宁缺微微皱眉,问道:“归座之路会很麻烦?”

    叶红鱼说道:“光明神座的传承向来都是由上一代指定,哪怕是千年之前,那位光明大神官叛教创立魔宗之后,西陵神殿的下一任光明大神官,依然是由他指定,因为只有光明与光明最为亲近。”

    “桑桑拥有前代光明神座的传承,所以西陵神殿所有人都清楚,下一代光明大神官便是她,也只能是她,只不过终究还是会有些人不甘心罢了,那些人就算不敢做出什么大不敬的事情,却可以尝试一些手法。”

    宁缺问道:“比如什么样的手法?”

    叶红鱼说道:“西陵神殿统治世间所有昊天信徒,是世间最圣洁也是最肮脏的地方,那里出现怎样怪诞的事情都不足为奇。”

    听着这句话,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说道:“我不管你们道门内部有什么问题,我也不理会那里究竟有多肮脏,但我必须提醒你,在桑桑上西陵之后,无论是掌教大人还是天谕神座或者你,都必须保证她的安全。”

    叶红鱼眉尖微蹙,有些不悦于他的语气。

    宁缺看着她说道:“因为她是我的妻子,而我是书院弟子,如果她遇着什么事情,或是过的不开心,我就会很不高兴。”

    叶红鱼看着他微嘲说道:“你又算是什么?”

    宁缺认真说道:“我家二师兄特别喜欢桑桑。”

    叶红鱼沉默。

    宁缺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根本不在乎这个动作如果让道殿外的人们看到,会引发怎样的震怖,安慰说道:“当然,我们书院也不会随便就兴师问罪,你知道的,我们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叶红鱼抬起头来,看着他静静说道:“没想到你现在居然还是这般无耻,然而你真以为凭君陌的名字和书院二字便能震住本座?”

    “本座这种自称听上去确实挺……”

    宁缺的声音忽然停止,因为他看到了两抹圣洁威严的神辉,在叶红鱼美丽的眼眸深处开始燃烧,那两抹神辉仿佛来自高远的神国,代表着那位伟大存在的意志,顿时让他的意识与身体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闷哼一声,强行移开目光。

    只是瞬间,冷汗便打湿了衣裳,他清楚先前这刻,如果真与叶红鱼眼中的两抹神辉相抗,自己的意识极有可能被焚为灰烟。

    他余悸未消想着,难道这就是传说中西陵大神官的天赋神威?

    ……

    ……

    叶红鱼重新抬步,向石廊深处那个房间走去。

    宁缺揉着眼睛跟在她的身后,恼火埋怨道:“你刚才真想杀我?”

    叶红鱼说道:“在雁鸣湖时我便说过,下次相遇时,我会杀了你。”

    宁缺嘲弄说道:“在荒原上你也说过,但后来不一样跑到长安城吃我的住我的,也没见你有什么不好意思。”

    叶红鱼说道:“总有杀你的时辰。”

    宁缺皱了皱眉,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一直坚持要杀我?”

    叶红鱼说道:“因为我厌憎你,我从未见过像你这般无耻的人。”

    宁缺说道:“世上比我无耻的人还有很多,这不是理由。”

    叶红鱼停下脚步,沉默片刻后说道:“道门和书院最终必有一战,而我以前便对你说过,夫子的亲传弟子里,只有你一个明白什么是战斗,所以将来的战争中,对道门而言,你是最危险的敌人,所以我一心想着要杀你。”

    宁缺说道:“被裁决大神官如此警惕,我是不是应该骄傲?”

    叶红鱼继续行走,说道:“或者悲伤。”

    宁缺嘲笑说道:“你杀得了我?”

    墨红色的神袍轻飘,叶红鱼理所当然说道:“当然。”

    宁缺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强自坚持说道:“你应该能看出来,我现在很强。”

    叶红鱼没有回头,淡然说道:“我现在更强。”

    宁缺有些老羞成怒,说道:“那你这时候要不要试着来杀我一次?”

    此时二人已经走到了那个安静的房间前。

    叶红鱼转身,看着他说道:“在雁鸣湖畔我说过,以后有机会杀你时,我会饶你一次,这种约定,一共有两次,今天就算用了一次。”

    宁缺异常坚定地摇头,说道:“这不算。”

    叶红鱼说道:“我说算就算。”

    宁缺说道:“我说不算就不算。”

    叶红鱼说道:“我说算就……”

    说到此时,她忽然醒过神来,觉得这番对话真是好生幼稚无趣,不再继续。

    宁缺推开紧闭的房门,说道:“请。”

    叶红鱼看着榻上昏睡的桑桑,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忽然说道:“我凭什么帮你?”

    宁缺说道:“这可是你们西陵神殿未来的光明大神官。”

    叶红鱼说道:“这可是你的老婆,又不是我的。”

    宁缺微怒。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不要在本座面前假装愤怒,你知道这对我没用。”

    宁缺身上的气势顿时松掉,无奈问道:“那你要什么好处?”

    叶红鱼伸出一根手指,看着他说道:“算一次。”

    宁缺明白她说的一次是说饶自己不死一次的机会。

    他毫不犹豫地伸出自己的一根手指,勾住她的手指,说道:“成交。”

    叶红鱼微微偏头,看着二人在空中勾连在一处的手指,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情绪,然后她摇了摇头,走进了房间。

    时值秋浓之季,夕阳归山渐早,红红的暮光渐被齐国都城的建筑吞噬,

    西陵神殿的神官和护教骑士们,沉默守护在白色道殿的四周,他们看着紧闭的殿门,紧张地思考着想象着里面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就在此时,道殿上方某处房间里,忽然绽放出无数光线,那是纯净圣洁的昊天神辉,瞬间将那个窗口湮没,然后缓缓降临。

    夕阳已经下山。

    齐国都城又生起一轮新鲜的朝阳。

    道殿外的人们感受着神辉里的威严与慈爱气息,纷纷跪倒于地,而在最后暮色里看到这轮朝阳的人们,无论是皇宫里的齐国皇妃,还是贫民窟里的虔诚信徒,都对着那个方向跪了下来,敬畏地祷告不停。

    ……

    ……

    (从明天开始,准备去死。)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五十章 昏暗石壁上镶着的两颗明珠

    最后一抹暮光消失,齐国都城被夜色掩盖,白色道殿那个房间里的光辉也渐渐敛没,虔诚跪拜的人们从敬畏沉醉的情境中苏醒过来,怔怔看着那个窗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万家灯火渐起。

    房门开启,叶红鱼走了出来,美丽的脸上依然是那般的冷漠,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眉眼间的疲惫却是怎样也掩之不住。

    宁缺注意到她的疲惫甚至是憔悴,却没有说什么,直接走进房间,坐在榻畔伸手握住桑桑细细的手腕,沉默感知片刻。

    确认桑桑身体的情况有所好转,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替她把被角掖好,换了新的湿毛巾搭在她的额上,然后走了出来。

    他看着倚靠在石壁上的叶红鱼,诚恳说道:“辛苦了。”

    叶红鱼注意到他只说辛苦却没有言谢,眉梢微挑,问道:“不谢谢我?”

    宁缺说道:“这是拿我的命换的。”

    叶红鱼说道:“你的药方和道殿的药材看来起了作用,她体内的毒素化解了很多,但那道阴寒气息,我只能暂时镇压。=”

    稍一停顿后,她微微皱眉,继续说道:“那夜在雁鸣湖畔,我便知道,光明之女身躯里的神辉比我的要纯净充沛很多,连她自己都没有办法把体内的阴寒气息消弥掉,我自然也不行,说起来,那股阴寒气息到底来自何处?”

    宁缺把当年自己在道旁尸堆里拣到桑桑的故事说了一遍。

    叶红鱼没有释疑,细眉反而皱的愈发厉害,说道:“尸肉腐水确实是世间至阴至秽之物,天降寒雨对小女婴的身体确实也有极大的损害,但这等后天阴寒,哪里能与光明之女体内的昊天神辉抗衡?”

    宁缺带着期望神看着她,问道:“你有没有什么法子?”

    叶红鱼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夫子有没有什么法子?”

    宁缺摇了摇头。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夫子都对她体内的阴寒气息没办法,你还来问我有没有什么法子,虽说这是情急失言,但你依然显得很白痴。”

    宁缺的神情变得有些黯淡,勉强的笑容苦涩至极。

    看着他现在的神情,想到先前用神术替桑桑治病前,宁缺毫不犹豫与自己勾手指,叶红鱼第一次觉得这个无耻的书院弟子,似乎并不是完全一无是处。

    一念及此,她看着宁缺神情微和说道:“既然夫子说佛宗有办法治桑桑的病,那么你们烂柯寺一行必有收获。”

    宁缺笑了笑,问道:“这是在安慰我?”

    叶红鱼说道:“可以这样理解。”

    宁缺说道:“我无法理解的是,安慰我的人居然会是你。”

    因为开怀笑着,他脸颊上那个小窝显得格外阳光。

    叶红鱼看着他的脸,说道:“你生的确实有几分可爱,但性情着实可憎。”

    齐国道殿和裁决司的神官骑士们,都被那扇紧闭的大门拦在外面,此时的道殿安静无人,石廊里的灯火自然没有点燃,临街的石窗漏进来都城里的星星灯火,并不如何明亮,但也谈不上幽暗。

    宁缺看着昏暗光线中道门少女的脸,看着她眉眼间的疲惫与憔悴,看着她清顺的眉,明亮的眼,弹嫩的唇瓣,忽然觉得这是自己看到过的最美丽迷人的叶红鱼,悬在腿侧的右手手指微微颤了一下。

    微微一颤,指腹触着硬物,他举起手中的茶杯,递到她的面前。

    叶红鱼接过茶杯,饮了口依然浓酽的冷茶。

    廊间很安静,书院后山弟子和西陵神殿的裁决大神官,就这样沉默地靠在微凉的石壁上,看着窗口处的淡渺光线,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宁缺忽然说道:“今天先前那时你说过,在雁鸣湖畔你说过,在荒原上你也说过,我们书院和你们道门是天然的敌人,总有一天会迎来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且那天到来的脚步已经变得越来越快,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真有一天在战场上相见,我们该怎么办?”

    叶红鱼端着茶杯,抬起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嘲弄,说道:“我们都是没有朋友的人,所以何必要冒充朋友一样感慨聊天忆过去想将来?你想要把我们的关系变得更亲密一些,只是为了将来保命,这等行迳实在有些无耻。”

    宁缺没有辩解,说道:“我只是想知道如果真有那天,你会怎么做。”

    叶红鱼毫不犹豫说道:“我说过,你对道门而言是最危险的敌人,所以如果真有开战的那天,我当然会不惜一切代价先杀死你。”

    宁缺伸手从她手里取过茶杯,端至唇畔,若有所思说道:“有道理,像你这么危险的人物,我也应该想尽一切办法先杀死你。”

    说完这句话,他把杯中最后几滴酽茶倒进嘴里喝掉,只觉得苦涩无比。

    看着他用自己的茶杯喝自己的残茶,叶红鱼有些恼怒,然而看着他饮尽残茶后被苦涩味刺激的蹙起来的眉头,不知为何她忽然间不想生气了。

    “我不会手下留情。”

    叶红鱼看着石窗外的都城夜景,神情漠然说道,却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宁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或者是说给道殿外那些忠诚的下属听。

    宁缺想着长安城里的风景与人物,想着这一路南来所看到的田园风光,那些不停向肥沃原野浇灌心血的农夫与军人,说道:“我也同样如此。”

    昏淡的石廊再次陷入安静。

    再一次打破安静的依然是宁缺。

    他看着叶红鱼微笑说道:“说起来,我还没有恭喜你。”

    叶红鱼微微一怔,说道:“恭喜我什么?”

    宁缺看她神情不似作伪,也知道她从来不会在人情世故方面扮演成熟,不由默默叹息一声,心想你果然还是那个外物难扰,道心澄静的道痴。

    “坐上墨玉神座,成为裁决大神官,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陈皮皮说过,像你这等年纪成为大神官的,千年以来也没有几个。”

    叶红鱼这才知道他恭喜的是这件事情,平静说道:“自修道始,我便知道自己一定能成为西陵大神官,从进入裁决司的第一天起,我便知道自己有一天一定会坐上那方墨玉神座,所以这本就是自然这事,有何值得庆贺?”

    宁缺感慨说道:“也就是我了解你,不然让世间任何人听着你说的这段话,都会觉得你的自恋已然超过了我家的二师兄,快要自恋到疯狂了。”

    叶红鱼听他把自己与君陌相提并论,微微一笑,很是满意。

    宁缺转头望向她的脸,看着她明亮眼眸的最深处,回思着白天时在她眼中看到的那两抹神威难言的光辉,感慨说道:“年轻一代的修行者,只要有些才华有些自恋的人,这些年都不在不停追逐你的脚步,然而却始终无法追上你,你始终走在最前面,甚至把后面拉的越来越远,所以我真的很佩服你。”

    叶红鱼看着他的眼睛,感受着隐藏在黑瞳里的那抹光泽,说道:“你修道不过短短数年,便从一窍不通的普通人成为知天命的大修行者,要说佩服,年轻一代里面,你是唯一能让我有些佩服以至警惕的对象。”

    宁缺笑了笑,说道:“表扬与自我表扬,总是令人身心愉悦的事情,不过这时候没有观众,我们难得互相吹捧未免有些衣锦夜行的遗憾。”

    叶红鱼说道:“只不过你恭喜我,我也恭喜你一下。”

    宁缺说道:“我晋入知命境,实在不是一件令人喜悦的事情。”

    他这句话里隐藏着很多内容,那些内容包括了他意识海洋深处的碎片,莲生大师慷慨的遗产,恐怖血腥的魔宗功法,红莲寺的那把火。

    即便是隆庆,都不能完全了解当时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叶红鱼自然更不知道,她疑惑地看着他。

    宁缺轻描淡写地掩饰说道:“你早就入了知命,山山也入了,陈皮皮师兄多年前便入了,在你们面前,我根本没有什么骄傲的资格。”

    叶红鱼说道:“我说过很多次,我们与普通的修道者是不一样的人,知命境对我们来说意义更加重大,因为境界对我们来说,都是战斗的手段。”

    宁缺说道:“我总觉得你重复了无数次的这种说法,就是在告诉世界,我们两个就是一样的人,就像海底一模一样的两颗珍珠,天生一对?”

    “本来便是如此,我刚入知命境便敢挑战前任裁决神座,虽然那时光明神座在他身上留下的伤还没能痊愈,而你未入知命时便能杀死夏侯,一朝入了知命,便是连番奇遇的隆庆依然不是你的对手。”

    她傲然说道:“没有多少修道者像我们两个人一样,隆庆不是,书痴不是,陈皮皮更不是,即便他自幼便被称为道门不世出的天才。”

    宁缺完全没有想到,叶红鱼竟是对自己言语间刻意的调笑完全无视,不由有些无言,又听着她提及陈皮皮,顿时流露出不赞同的神情。

    “天才本来就分很多种,修道天才的天赋本来就应该体现在修道上,而不应该只是像你我一样体现在战斗或者杀人上,我这辈子从未见过像十二师兄这样如此天才却全不自知的人,说到道心之纯净无碍,他要比你和隆庆强上太多。”

    他看着叶红鱼警告道:“师兄看上去似乎不擅长战斗,但那只是因为他不喜欢战斗,如果将来某天他真被逼着去战斗,你大概便会明白他的可怕。”

    听到他关于陈皮皮的点评,叶红鱼微微蹙眉,想着童年时在观里那个白白胖胖的小子,那个无聊无趣就喜欢偷看女道士洗澡的家伙,那个在自己的小拳头下像娘们一样痛声尖叫根本不敢反抗的懦夫,怎样也想像不出他会多么可怕。

    宁缺看着她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问道:“你是怎么成为裁决大神官的?我在长安只听说了一些传闻,说你把前任神座给杀了?”

    叶红鱼用极为寻常的语气说道:“与光明神座的传承不同,裁决神座从来都不指定传承,没有确定的继任者,所以也就没有归座的过程,千万年来,那方墨玉神座都是在血腥的战斗中不停变换主人,想要成为裁决大神官没有别的任何途径,我把前任神座杀死,那便自然继承了他的位置。”

    宁缺神情微凛,问道:“如果西陵桃山上有别的强者,想要成为裁决神座,他们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杀死你?”

    叶红鱼淡然说道:“便是如此,只是看起来暂时似乎没有人敢来杀我。”

    宁缺看着她说道:“但我知道有一个人很想杀你,也敢杀你。”

    叶红鱼知道他说的是谁,说道:“他杀不了我。”

    宁缺说道:“但你必须承认,他在裁决神殿这么多年,有那么多忠心耿耿的下属,肯定不会放弃坐上墨玉神座的机会。”

    叶红鱼知道这场谈话进入了正题,静思片刻后说道:“隆庆就是一条狗,虽然他和罗克敌不同,不是掌教的狗,也不是我的狗,虽然他有很多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机缘造化,但他依然只是一条狗。”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你说狗不会反抗自己的主人,但你有没有想过,一条疯狗可不认识自己的主人是谁,它会变得疯狂而危险。”

    叶红鱼静静回视着他,说道:“看来昨天在红莲寺里,他给你留下的印象很深刻。”

    宁缺想着昨天那场凄寒的秋雨,染血的草叶,破庙里的烈火,空了的箭匣,黑色的桃花,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昨天的隆庆让我感到了恐惧。”

    叶红鱼说道:“但你还是赢了他。”

    宁缺说道:“但他没有死,我不知道自己下一次还能不能打赢他。”

    叶红鱼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不要告诉我,西陵神殿不知道他现在拥有怎样恐怖,如果让他活下来,他会变得一天比一天强大,一天比一天疯狂,而他在这个世界上,最想杀的两个人便是我和你,所以我们应该趁着他还不够强大的时候,杀死他。”

    宁缺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我请求你去杀死他。”

    ……

    ……

    (这是第一章,第二章六点前更出来。)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五十一章 神辇北行

    叶红鱼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宁缺看着她继续说道:“隆庆活着,对你们西陵神殿,对我们大唐都没有任何好处,而我现在没有办法去杀他,所以需要你亲自出手。”

    叶红鱼忽然说道:“他既然背叛了神殿,那么便无法再在昊天的世界里生存下去,所以他肯定会离开中原,进入荒原。”

    宁缺说道:“我担心的正是这一点,荒原漠阔无垠,他带着那些堕落骑士往天弃山里一藏,谁能再把他找出来?”

    “但要离开中原进入荒原,如果不从你们唐国走,便必须通过燕国的土地,我不认为隆庆和他的下属能够做到。”

    叶红鱼说道:“因为你忘记了燕国有一个人,和我们比起来,那个人才应该是隆庆最想杀的人,相对应那个人也最想隆庆去死?”

    “你是说崇明太子?”

    宁缺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西陵神殿早已做了安排,但他依然觉得不可靠,皱眉说道:“就算崇明太子能够掌控燕国的骑兵,但终究都是些普通人,我不认为他有能力把隆庆杀死。”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就算不能杀死,至少能够拖住他一段时间。”

    宁缺明白了一些什么,说道:“拖延自然是为了等人到。”

    叶红鱼说道:“正是如此。”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亲自去。”

    叶红鱼平静回视他,说道:“我亲自去。”

    宁缺顿时松了一口气,说道:“再见。”

    叶红鱼细眉微挑,说道:“似乎你很不想看见我出现在你面前。”

    “如果是别的时候,我很愿意泡上一壶好茶,切上几盘牛肉,和神座大人您来一番促膝长谈,直至夜烛渐尽……但我现在真的很着急。”

    “再好的茶也不能配牛肉,应该用烈酒来配,身为夫子的弟子,你居然会在食材搭配上犯这种错误,看来你真的很着急。”

    宁缺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靴子,想着昨天这双靴子踩过的那些血水,说道:“昨天在红莲寺前,隆庆说过他有可能是冥王之子。”

    听着这句话,叶红鱼笑了起来,笑容里隐藏着的意味却很复杂,她看着宁缺说道:“如今世间所有人都在猜测你就是冥王之子,只不过因为没有证据,所以无论是我们道门还是佛宗都没有出手,结果你却说隆庆才是?”

    宁缺抬起头来,摊开双手微笑说道:“至少从这些年的故事来看,隆庆比我更像是冥王的儿子,因为他比我黑,也比我惨。”

    叶红鱼说道:“这不能说明任何事情,要知道,之所以现在所有人都在猜测你是冥王之子,是因为前任光明神座用他的眼睛,在长安城里发现了你。”

    宁缺说道:“但是他看到的未必便是真实的,事实上当年西陵神殿最终还是否定了他的看法,观主亲自把他镇压入幽阁便是明证。”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后,忽然说道:“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年光明神座只是看错,道门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观主为什么会重履人间国度,亲自出手镇压?我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我隐约觉得这件事情不会这般简单。”

    “世间绝大多数事情,想的简单便简单,想的复杂便复杂,当年观主之所以亲自出手镇压卫光明,或许只是因为那个老头执念过盛,依然想在长安城里掀起血雨腥风,杀死他臆想中的冥王之子,而观主心系天下及道门,哪里会任由他挑起道门与书院之间的又一场战争?”

    宁缺平静说道:“我有想过这些事情,但你大概没有想过,就算卫光明是百年来西陵神殿最了不起的光明神座,但光明与黑暗始终是超越人间的领域,他凭什么能够看穿冥王这种层级存在的安排?”

    “也许当年卫光明看到的真相,只不过是镜子里的真相,所以错把虚妄当成了真实,我只不过是冥王投在人间的一个假象,是镜子里的假人,而隆庆却并不在这个镜子里,他才是真实的那一面。”

    道殿大门缓缓开启,熊熊燃烧的火把,被殿内涌出的空气拂动,石阶周遭的光线顿时变得有些闪烁不安。

    血红色的裁决神袍在夜风里缓缓飘拂,叶红鱼神情漠然地走了出来,看着她的身影,包括红衣神官在内的所有人赶紧躬身行礼。

    没有和道殿里的神官们有任何交谈,也没有去皇宫接受齐国皇帝的参拜,叶红鱼坐上神辇,带着五百名神殿护教骑士和数十名裁决司下属,就这样离开。

    暮时神辇方至,入夜不久便要离去,她离开西陵神殿,降临这个人间之国的都城,似乎只是专程过来与宁缺见面,替桑桑治病。

    一直保持着肃然沉默的裁决司下属们,此时终于再也无法压抑住心中的震惊,疑惑望向道殿上方那个幽暗的窗口,心想居然能够让裁决神座召之则来挥之则走,看来书院和神座的关系竟是出乎意料的亲近啊。

    魁梧如山的罗克敌在神辇后方沉默行走,他神情漠然看着神辇幔纱里那个若隐若现的曼妙身影,眼眸里的狂热贪婪神色一现即隐。

    痴于修道,故名道痴,但你真是信徒们眼中那个一心修道不问世事,甚至不识人间烟火的道痴?他默然想着,居然会借书院的势,来让自己在神殿里的地位愈发稳固,这样的人又岂会真的不识人间烟火?

    ……

    ……

    整个大陆秋风渐肃,地处北陲的燕国都城成京,更是寒若凛冬已临,枯黄的落叶在静寂的长街上被风吹拂着满地乱滚,伴着簌脆的声音碎成粉末。

    从晨时起,燕国都城的绝大多数街道都已经戒严,除了手持兵器的军队之外,街上根本看不到任何人,即便如此,那些军卒依然显得格外警惕,背着街道而站,盯着眼前所有能活动的物体,包括那些落叶也不例外。

    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在长街中缓慢移动的那座巨大的神辇,那座神辇刚刚由南城门入京,过燕国皇宫而不入,便又向北城门而去。

    那座神辇华丽巨大,仿佛就像是移动的道殿,再加上前后数百骑护教骑兵以及数十名裁决司的强者,按道理来说,应该行走的非常缓慢,事实上,它此时行走的也确实缓慢,然而神奇的是,前些天这座神辇还在南方的齐国都城,此时便出现在了最北方的燕国都城,这本身就已经近乎神迹。

    神辇四周的幔纱非常轻薄,哪怕像冬日湖畔雾中的寒柳般,垂落了无数层,依然无法完全隔绝光线与寒风的渗入。

    神辇内有些寒冷,呵气便成热雾,叶红鱼却还是穿着那件单薄的血红色神袍,轻轻踩在绒毯里的双足赤裸着,似乎根本感受不到一丝寒意。

    崇明太子紧了紧身上的裘袍,尽量让自己的坐姿更加端正恭敬,拼命不去看美丽少女的赤裸玉足,因为他很清楚这位少女虽然美丽,但在穿上这身血红色神袍之后,她的美丽便已经属于昊天,不是自己这些凡人所能亲近。

    叶红鱼看着远远坐在数丈外的文弱男子,寒声说道:“你很令我失望。”

    崇明太子唇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说道:“神座大人,虽然我也很想杀死我那个弟弟,但他毕竟也是父皇的儿子,在燕国里有很多忠诚的下属,最关键的是,他现在已经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燕国国力孱弱,实在是没有办法拦住他。”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再弱小的国度,也不是一个修行者所能抵御,我在信中便说过,你拦不住他也要拖住他一段时间。”

    “令神座失望,实在是崇明的不是。”

    崇明太子看着城门外的北方原野,脸上流露出极为复杂的情绪,喃喃说道:“这一次他去了那边,便再也没有人能拦住他了。”

    叶红鱼看着他脸上的神情,若有所思。

    隆庆皇子和他的堕落骑士,成功地突破了西陵神殿的数道防线,在进入燕国疆土后,更仿佛融进了这片土地,悄无声息地便穿越了成京,进入了荒原。

    在很多人看来,西陵神殿对这名叛教者的追杀,只能到此为止,因为即便是千年之前,那位光明大神官叛教,道门也没有尝试过进入荒原追杀。

    因为那片看似荒芜,实则富饶的土地,并不属于中原人所有。

    昊天神辉,还没有完全覆盖那里。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裁决大神官的神辇,并没有在成京城折转南下,而是继续向着荒原里进发。

    肃杀秋风在荒原上愈发强劲,某一时刻,竟是把神辇四周的重重幔纱全部吹了起来,此时才有神官震惊发现,那里已经没有了裁决神座的曼妙身影。

    在燕国边塞西北方的原野上,有片不怎么险崛的山峦,山里有温泉,山畔有碧蓝如海的一片细湖,湖形若美人的腰。

    秋风在山崖间轻吹,叶红鱼身上的血红神袍猎猎作响,勾勒出极为迷人的腰线,就像是崖下那细细的蓝湖,能让世间无数人心甘情愿溺毙在其间。

    看着远处幽蓝湖畔的那几个火堆,她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正如同登上裁决神座一样,这些对她来说都是水到渠成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既然答应宁缺会亲自杀死那条疯狗,那便一定会做到,无论要追到天涯还是海角,无论是在中原还是荒原。

    ……

    ……

    (刚才死活打不开起点,急死了我八条命……这时候去吃饭,第三章争取在十点半之前写出来。)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五十二章 神袍挥展

    (今天风凌生日,YY活动让我去凑热闹,上完厕所,一边码字一边听他YY的时候,天地顿时漆黑一片。我家最近习惯性跳闸,本就极郁闷,正将愤怒时,忽然发现是整幢楼停电,那时老婆还在楼下遛狗,电话不通,我忽然担心她像我上次一样,和狗一起被关电梯里,顿时惊恐万分,好在电话稍后通了,便拿着手电去接她,然后给风凌打了个电话,让他帮我在YY里说一声,感谢感谢。不过听说他发帖子说我今天要是请假就明天五更?我的个亲人啊,幸亏电还是来了,总之今天过的相当之精彩,只不过这种精彩俺是真心希望不要再有第二次。)

    ……

    ……

    碧蓝如海,其形似腰,实际上只不过是北方的一片狭长瘦湖,当年宁缺曾经在这里停留过,莫山山和墨池苑的少女们在这里暂歇过,这里曾经发生过很多有趣的故事,而这些故事,叶红鱼曾经在云雾中的吊篮里听说过。

    很遗憾的是,当她来到这片蓝湖时,所以面对的不是温泉帷幕后那个黑发如瀑微湿的少女书痴,也不是那些长安城与大河国的吃食,而是远处湖畔石堆间的几处篝火,以及火畔的数十人。

    在红莲寺遭到宁缺反噬,隆庆陷入半昏半疯的精神状态中,幸亏被忠诚的部属带着逃走,而在他醒来或者说清醒之后,根本来不及感慨或是低落,便带着这些部属,毫不动摇地踏上了北上的旅途。

    千里旅途中,隆庆凭借着在神殿多年的积威,再次成功地突破了裁决司设下的重重防线,并且收拢了很多最忠诚的下属,赐予这些人珍贵的坐地丸,从而让死伤惨重的堕落骑士队伍,再次变得强大起来。

    自两年前传出隆庆死讯后,燕皇只余一子,朝局再无争端,燕国的朝堂和军方,早已被崇明太子牢牢控制,所以神殿方面本以为,当隆庆带着堕落骑士们进入燕国时,必然会遭到自己兄长最致命的重击。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不知道隆庆使了什么手段,又或是得到燕国某位大人物的暗中帮助,他和他的下属们竟是轻而易举地横穿整个燕境,直至出塞也没有遇到强力的狙击,让他们终于抵达了荒原。

    坐在火堆旁,隆庆皇子脸色苍白,不时拿起手巾捂嘴,掩不住咳嗽,也无法让雪白的手巾不被咳出的鲜血染红。

    在红莲寺秋雨中与宁缺一场大战,他身受重伤,到现在都没有完全痊愈,他看着身前碧蓝如海的湖水,看着那些被寒冽秋风堆着在湖面上行走的薄薄冰块,想着两年前从此间进入荒原,从而自己的一生都被改变,不由沉默无语。

    便在这时,碧绿胜蓝的秋湖深处,忽然掠过几道清晰的白色涟漪,水波前方的数道黑影明显是鱼儿留下的,只是要激起这样大的水花,那鱼得有多大?

    隆庆看着手中染血的雪白手巾,忽然自嘲地笑了笑,把手巾收回袖中,然后缓缓起身,望向湖对岸那个穿着墨红神袍的少女。

    那件神袍很薄,上面染着的红色却很浓,浓的像血一样,落在那名少女美丽的身躯上,就像红色的天鹅绒一般顺滑,甚至有了肃穆庄严的感觉。

    隆庆对这件血般的神袍很熟悉,过往这些年,他无数次在墨玉神座上,看到裁决神座穿着这件血袍,他也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这件似乎染着亿万人陈年血迹的神袍如果穿在自己身上,那会是怎样的感觉。

    可惜的是,这件血色的神袍新的主人并不是他。

    隆庆对裁决神袍的新主人也很熟悉。很多年前,他在天谕院崭露头角,正要灿烂夺目之时,有一个穿着青色道衣的小女孩,带着倔强骄傲冷漠的神情,在神官恭敬的牵引下,来到了天谕院学生们的面前。

    从那天开始,叶红鱼和隆庆皇子这两个名字便经常被人拿来做比较,一个是道痴,一个是西陵神子,同时离开天谕院,同时进入裁决司,然而令他感到无尽羞辱的是,他从来没有赢过她,从来没有走在过她的前面。

    在天谕院的时候,他的成绩排在第一,那是因为她经常不参加考试。当他进入洞玄境的时候,她已经看到了知命境的门槛,他是神殿裁决司的二司座,她则是裁决司的大司座,两年前在荒原上,他眼看着要先她一步踏入知命境,却惨遭变故,而紧随其后,他才有些落寞苦涩地知道,原来她早就随时可以进入知命境。

    隆庆很清楚,自己与叶红鱼此生必有一战,非如此,不能让自己的道心真正通明,正如同宁缺对于他修道旅程的意义一样。

    只不过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一战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

    ……

    ……

    叶红鱼向秋湖上走来,赤裸双足轻轻踏在湖水上,飘然而行,血色神袍被湖风吹的不时卷舞,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浑身浴血的仙子,魅惑与圣洁相杂,别样美丽。

    如果仔细观察,才能发现,她每一次落足时,便有一片薄薄的冰块飘到她的脚下,那些薄冰仿佛能够感知到她的心意,又或者说她对这片秋湖上的所有事物的运行规律都掌握的极为彻底,这比踏湖而行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司座大人!”

    “神座!”

    穿着黑色盔甲的堕落骑士们,看着湖面上的血袍少女,震惊地纷纷站起,伴着战马阵阵惊恐的嘶鸣,很多人竟是恐惧地忘了准备战斗。

    隆庆沉默看着叶红鱼轻踩湖冰而来,静思片刻,然后深吸一口气,体内的念力磅礴而出,毫不犹豫地召唤出了自己的本命桃花。

    面对着这样恐怖的对手,他清楚任何战斗手段或技巧以至于意志上的较量,都没有任何意义,只能以自己最强大的本领与对方硬拼。

    黑色的本命桃花有五瓣,其中一瓣被宁缺的元十三箭射至枯萎,还有两瓣则是在破庙前的自暴中凋落碾碎成粉,如今看上去不免有些怪异,凄惨中透着股令人恶心的丑陋意味,就像是海船上死了半年的腐鱼。

    感受到隆庆皇子本命桃花里蕴藏的死寂黑暗意味,堕落骑士们顿时精神一振,摆脱了对叶红鱼的天然惊恐,只听得嗤嗤破空之声大作,数十柄道剑振鞘而出,带着凄厉的嗡鸣,向着湖面上的少女袭去!

    在隆庆皇子召出黑色本命桃花的那一瞬,叶红鱼脸上的神情微变,因为她感知到了那道死寂的气息,联想到知守观里的惨案,哪有不明白的道理。

    至于那数十柄看似威力强大的道剑,则根本不在她的眼中,她甚至没有投予任何的注意力,双手微展神袍,圣洁的昊天神辉顿时在湖上散播开来。

    堕落骑士们在坐地丸的帮助下,绝大多数都拥有了洞玄境的修为,尤其是那几名侥幸活下来的骑兵统领,境界更是高深,他们如今的本命道剑,跟随着隆庆皇子的气息,抹着向冥王牺牲后所换来的幽冥黑色,威力十分惊人,可以直接破开铁甲重骑的正面骑,普通的修行者根本无法抵抗。

    然后西陵神术正好是这些幽冥道剑的克星。

    当这些黑色道剑看似无可抵御地飞到湖面上,飞进叶红鱼身周十余丈的昊天神辉里后,就像是鬼魅遇到了烈日,剑身顿时剧烈地颤抖起来,冒着阵阵青烟,发出类似哀鸣的凄惨叫声,哪里还有先前的威势。

    有的黑色道剑见机不对,试图飞离昊天神辉控制的范围,但剑身上冒着的阵阵青烟,就像是无数条无形的绳索,紧紧地缚住它们,无论它们怎样拼命地东突西刺,依然无法飞出这片圣洁的光辉,看上去就像灯罩里的飞蛾。

    血红色的神袍在玉臂上如瀑布般垂落,叶红鱼就以这种平静的姿态,轻踏湖水缓慢而不可阻止地向着碧湖对岸行去。

    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昊天神辉,就像是一个极大的光罩,随着她一道在湖面上移动,而那些黑色的道剑,也被她带动着一道移动。

    这幅画面很诡异,很震撼。

    赤裸的玉足,踏上湖岸,在冰冷的沙砾地里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

    圣洁的昊天神辉,渐渐敛没于叶红鱼的身体。

    那数十柄黑色的幽冥道剑,如蒙大赦,便欲飞走。

    叶红鱼极为随意地抬起右手,伸向空中,握住其中一柄幽冥道剑。

    在她的手握住这把幽冥道剑的瞬间,黑色的剑身似失火般冒出无穷青烟,而伴着这些青烟,道剑竟是渐渐回复了光明的白色。

    其余的数十柄幽冥道剑,有的成功地飞回了堕落骑士的身旁,更多的则是凄惨无比地摔落在寒冷的湖水中,溅起无数浪花,惊了无数湖鱼。

    叶红鱼随意夺剑,出剑的动作看上去似乎也很随意。

    她一剑刺向那朵黑色的本命桃花。

    唯因随意,所以根本不知剑意所指何方,那又如何躲避?

    面对着融合了轲浩然剑决和柳白剑意的这一剑,隆庆根本闪避不开,他也根本没有想过闪避,脸色苍白却坚定地迎了上去。

    剑尖轻点黑色桃花依旧完好的一瓣。

    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

    以精纯天地元气凝成的黑色桃花,剧烈颤抖起来,竟瞬间便有崩裂之迹。

    隆庆的眼眸里没有任何绝望的情绪,只是坚定和冷酷,下一刻,他眼睛里的黑与白再次融合在一起,变成了惨淡的灰色。一道极为贪婪狂暴的气息,从他身上那件黑色的道衣里喷射而出,顿时扰的秋湖荡漾不宁。

    看着他那诡异的眼睛,叶红鱼微微蹙眉,神情显得有些凝重,又有些厌憎,最后尽数作为了不屑的嘲弄。

    她轻拂神袍,圣洁的神辉混着极浓的血腥味,击向身前那道贪婪气息形成的漩涡,圣洁和血腥,这两种绝然无法相混的气息,此时从神袍袖中挥出,似乎变成了神殿幽阁里那些被血水浸了千万年里的石块——那些带着血腥味的石块,所守护的正是昊天的光辉。

    这样的石块,无论怎样的漩涡都无法吞噬。

    ……

    ……

    (第一天胜利,大家明天见。)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五十三章 风景

    看着叶红鱼轻拂神袍,隆庆面色骤寒,眼眸变得更加灰暗,直至灰的失去了所有生机,湖畔石砾地间那道贪婪却又冰冷的寂灭气息越来越浓。

    然而在这阴寒一片的天地里,却始终有一抹明亮无法抹去。

    那是一抹带着浓郁血腥味道的明亮,正来自于那件血色的神袍。

    神袍之袖翩然起舞于碧湖畔,袂角的每一次掀卷,便有一道带着森森血腥意与神圣气息的劲风袭向那片寂灭气息形成的漩涡。

    这些劲风真的很像西陵神殿幽阁砌着的那些长满青苔的石块,连续不断地进入那片漩涡中,就像从无尽空虚的天穹里落入地面的湖水,震的周遭的天地元气颤抖不安,四处流散逃逸。

    无数声剧烈的轰鸣声,在寂静的碧湖畔连绵响起,受到隆庆那双灰眸的影响,又被叶红鱼以如此神威攻击,湖水翻滚的有如沸腾,潜藏在湖底深处的鱼儿或晕或死,渐渐飘了起来,在水面上堆成一片片的惨白。

    稍远处的山林,也没有逃脱这无数次气息对撞的恐怖影响,伸向湖水表面的千年老枝喀喇断裂,林梢摇晃不安,本已凋零所余无几的枯黄树叶,无力地飘向空中,不知稍后会落入湖中还是会被风碾成碎末。

    几只耐寒的喜鹊,尾羽惊恐地翘起,拼命地扑扇着向远处飞去,然而为了熬过荒原艰难的冬天,它们已经吃的太多,变得太肥,速度根本无法提起来,所以也没有能够逃脱掉两位强者战斗的余波,哀鸣着堕地而亡。

    ……

    ……

    叶红鱼的身躯上,撕割出了无数道极细微的小血口,无数道极细的血水,便从那些伤口里溢流而出,渗过轻薄的神袍,然后缓缓向地面淌落。

    浸透了血的神袍,显得愈发的红艳,就像是被露珠洗过的红花,艳的惊心动魄,湿漉漉地神袍贴在她的身体上,美的惊心动魄,极为诱人。

    她的脸显得有些苍白,却依然清媚动人一场大战过后,细嫩的肌肤上没有沾染一点尘埃,更没有血迹,尤其是她的眼睛,异常明亮,却又是显得那般平静,和身上淌血的神袍,媚惑的身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一身血腥,却依然平静而美丽,这代表着绝对的强大。

    湖畔石砾地上,数十名堕落骑士重伤不起,淌出来的鲜血把身下的石头尽数染红。

    隆庆单膝跪地,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凄惨地贴在额头上,脸上那块银色的面具,不知遗失在何处,露出被严重烧伤的脸颊。

    叶红鱼缓步前行。

    她每走一步,身上流出来的鲜血便会多一分,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似乎感受不到那些痛楚,似乎她的身体有无数的鲜血可以挥洒。

    她向着隆庆走去,说道:“你现在确实比以前强了很多,我很意外,在红莲寺前,你居然没能杀死宁缺,不过很遗憾的是,你依然没有我强。”

    隆庆艰难地抬起头来,看着越来越近的血红衣袂,看着有些惨不忍睹的脸颊上,流露出奇怪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对叶红鱼讲述红莲寺秋雨一战中,宁缺身上所发生的那些诡异的事情。

    “我现在对墨玉神座没有任何兴趣,其实你真不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扔掉司里的下属,单身冒险来杀我。”

    他喘息着说道,脸上依然带着奇怪的笑容。

    叶红鱼走到他数丈之外,说道:“像我这种人,可不会相信你会心丧若死,要去浪迹荒原,寻找自由和内心真正的平静,我知道你对那些不感兴趣,所以我没有道理让你继续强大起来,以至于能够威胁到我。”

    隆庆扶着膝头,疲惫说道:“像你这种人,要杀人之前向来没有什么多余的废话,所以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给我交待遗言的机会。”

    “听说你对宁缺说,你认为自己是冥王之子?”

    叶红鱼说道:“当然我这时候没有杀你,更主要是因为我也需要休息片刻,我可不想与你这种废物同归于尽。”

    隆庆看着她嘲弄说道:“道痴现在居然也需要休息?是不是成为裁决大神官之后,你也被那方墨玉神座消磨掉了锐气。”

    叶红鱼没有因为他的嘲讽而生气,平静说道:“都说昊天之下,神座之上,即便是半神,依然不是真的神,是人就需要休息。”

    “是人就需要休息,是啊……很多人一直想成神,却不知道能当人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只要不变成鬼便好。”

    隆庆有些落寞说道:“我现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冥王之子,还是天谕之人,不过大概怎么也不能算是人了。”

    血红色的神袍渐渐干凝,叶红鱼看着他平静说道:“不管你是人还是神,今天都会变成鬼,如果你真是冥王的儿子,那我便送你去见你父亲。”

    话音落处,她向前再踏一步。

    忽然间,就在此时,碧湖畔的山林里,忽然响起密集的脚步声,更有数道极为强大的精神力量凛然而至,瞬间笼罩石砾地。

    看着逾千名穿着皮袄,手拿各式兵器的草原蛮子,呼喝着从山林里密密麻麻的涌出来,叶红鱼眼睛里的明亮光芒骤然锋锐起来。

    会在燕北边塞出现的草原部落子民,只可能属于如今已然风雨飘摇的左帐王庭,那么此时笼罩石砾地的数道强大精神力量,肯定来自王庭的数位大祭司。

    “原来你和这些蛮子之间早有协议,只不过如今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居然还能出动数名大祭司来接你,你究竟付出了什么?”

    叶红鱼问道。

    隆庆站起身来,黑色道衫中间不停地淌着血水和脓一般的体液,想必是他身上的那个洞在先前的战斗中再受重创。

    “左帐王庭现在的日子确实很凄苦,被荒人和我们中原人两面夹攻,就像我现在一样,被光明的神殿和黑暗的宁缺两面夹攻。你问我要付出什么,才赢得这些草原人的信任,其实我什么都没有付出。”

    他看着叶红鱼说道:“我们燕人和左帐王庭相邻而居多年,当了无数年的仇敌,也做了无数年的朋友,很凑巧的是,从很多年前开始,我就是他们新任单于的朋友,更重要的是,我们现在拥有相同的处境,拥有相同的目标。”

    叶红鱼问道:“什么目标?”

    隆庆说道:“重新变得强大起来,然后……复仇。”

    叶红鱼沉默不语。

    隆庆说道:“其实我没有想到,会被你在这里追上,不过幸运的是,正如你所说,你再如何强大,也只是一个人,并不是真正的神,所以你需要休息,让我赢来了转机,同时我也很感谢我自己,能在你的面前支撑到现在。”

    叶红鱼忽然微微一笑。

    她清媚的容颜略显苍白,这一笑顿时丽光大盛。

    隆庆没有欣赏她的美丽的心情,虽然这些年在西陵神殿里,他有时候也会为这个女子的美丽而赞叹无语。

    因为他看出了这抹笑容里的嘲弄和轻蔑。

    “我确实不是神,只是一个人,所以我有时候偶尔还会保留一些人类的好奇心,比如你究竟是不是冥王之子,比如你向北入荒原究竟意图何在,所以我一直在等,想看看究竟是谁会出现帮助你。”

    叶红鱼看着他平静说道:“宁缺在雁鸣湖畔曾经说过一句很莫名其妙的话,好奇心会杀死猫,我不明白,但我清楚好奇心有时候确实很容易耽搁事,然而很遗憾的是,你所能达到的层次,实在没有办法耽搁我杀死你。”

    隆庆脸上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寒声说道:“现在我这边有千名草原战士,有七名大祭司,你还怎么杀我?”

    叶红鱼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说道:“你就在身前三丈,别说已经残败的左帐王庭,就算是金帐单于率领他的狼骑来此,又如何阻止我杀死你?”

    隆庆震惊说道:“但你杀死我之后,怎么逃得出去?”

    叶红鱼说道:“本座神辇下西陵的目标是杀死你,又不是逃走,只要能够杀死你,我能不能逃走,是很重要的问题吗?”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却需要何等样强大的逻辑,何等样无畏的心志,才能如此平静的说出来?听着这话,隆庆的神情骤然一凛。

    叶红鱼最后说道:“最重要的是,如果你变成一具没有任何意义的死尸,左帐王庭的人还有什么理由留下我?难道这些蛮子会重情重义到不惜灭族断种,也要杀死我这个西陵大神官?隆庆,你真的很愚蠢。”

    隆庆脸色变得异常惨白,因为他知道叶红鱼说的是对的,如果自己此时便死了,左帐王庭的人凭什么要替自己复仇,要和当代裁决神座战斗?

    他抱着最后的希望,说道:“但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杀死我,因为我是他们能在荒原上活下来甚至壮大的最后希望!”

    仿佛是要证明隆庆的判断,湖畔山林梢头骤乱,那数道已然降临在石砾地里的强大气息,瞬间变得更加狂暴,袭向叶红鱼的身体。

    那些气息里蕴着自然的狂野力量,甚至隐隐带着某些荒原野兽的味道,那是草原蛮人祭司们独有的精神攻击!

    叶红鱼脸色微显苍白,望着那片山林,目光寒冽异常。

    一声骄傲而霸道的轻哼,起于她的薄唇之间。

    几乎同时,远处山林里响起一声痛苦的闷哼。

    那片幽暗的林中,一名穿着名贵裘衣、佩着数样骨质法器的左帐王庭祭司,带着恐惧的神情,惨然坐倒于地,他身上一根极细的骨器瞬间崩散,两道带着黑色的鲜血,从他的鼻孔里流了出来,竟是受了极重的伤。

    叶红鱼看着那片山林,感受着那数道精神气息,不屑说道:“居然敢用精神念力来伤本座,真是勇敢无比,也是愚蠢无比。”

    未曾相见,一名左帐王庭的祭司,便识海被破,内腑流血,山林里的几位草原祭司互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震惊与恐惧。

    道痴叶红鱼,最令修行界震惊的便是她万法皆通,遇着剑师,她便是更强大的剑师,遇着阵师,她便是更优秀的阵师,遇着念师,她便是最恐怖的大念师。如今她已然成为裁决大神官,又怎么会畏惧这些草原祭司的精神力?

    叶红鱼望向隆庆。

    她先前抢的那柄幽冥道剑,早已被随手扔掉,此时出手的是一直静静隐在血色神袍里的道剑,她的本命道剑。

    剑若无锋,出衫而游,灵动若鱼,却在空中带出一条笔直的白线。

    隆庆面露绝望,惨惨一笑。

    然而就在这时,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

    一道闪电自天而降,没有丝毫偏差,击中了空中的道剑!

    片刻后,轰隆沉闷的雷声,才在天空中响起。

    一响便绵绵无绝期。

    荒原的寒秋少雨,今日更无雨,然而却有了雷。

    无数记天雷轰向碧湖与山林,震耳欲聋,湖水摇撼难宁,湖畔石砾地上烟尘大作。

    不知过了多久,雷声终于停了。

    此时的天色变得阴晦了很多,漫天的烟尘,似乎飘摇而上,变成了厚厚的黑云,笼罩了这片湖山。

    叶红鱼收回道剑,抬头看天,只见黑云之后,隐有雷光敛而未动。

    天意难测,天威难测。

    她沉默看着天穹,不知在想些什么。

    隆庆被震飞到了更远处,他靠着一块岩石,被烧毁的脸上,写满了兴奋与狂热的情绪,一面咳血,一面放声大笑。

    他看着叶红鱼,面容扭曲,疯狂地喊道:“我说过我不是人,那我自然身负天意!我就是天谕之人!你看看!昊天真的没有遗弃我!”

    “叶红鱼!只要天不亡我,你能奈我何!”

    ……

    ……

    叶红鱼根本没有理会隆庆的疯狂叫喊,只是抬头看天,看的很认真很专注,似乎那片云后有极美丽的一幅风景。

    她看到了那幅风景。

    她的神情有些微微惘然,然后渐渐复为漠然。

    然后她看到极远处一座山崖上,有一个人,那座山崖极高,所以那个人也站的极高,高的似乎伸手便能摸到天上的云层。

    那个人梳着道髻,穿着浅色道衫,负着一把木剑。

    从看到山崖上那个人开始,叶红鱼便不再看天,因为她的眼中便只有他,然而无论她怎么看,那个人依然沉默,没有任何动作。

    叶红鱼的神情愈发漠然,眉梢仿佛多了层浅浅的霜。

    然后她难以抑止的愤怒起来。

    这是她这一生,第一次对那个身负木剑的男人产生愤怒的情绪。

    她霍然回首,再次望向隆庆,杀意再作。

    仿佛有所感应。

    远处山崖上那个男人微噫一声。

    看似缓慢流动,实则湍流不安的厚厚黑云里,忽然挤出十余团明亮,然后化为十余道雷霆,再次向碧湖处落去。

    雷霆再至,湖沸石裂俱不安,天地气息被撕扯成无数碎片,化作恐怖的飓风,在湖畔的石砾上狂暴穿行。

    电闪雷鸣,血红色的裁决神袍在风中飘舞,那个身影始终没有倒下。

    ……

    ……

    逾千名的草原蛮子,冲出密林还没有来得及靠近湖边,便被从天而降的这些雷霆震的神魂不宁,那股生命本能里对天穹的敬畏,让他们跪倒俯于地,不停地祈祷着天神能够饶恕自己的罪孽。

    密林里那七位左帐王庭的祭司,相比于这些普通人来说,要清醒冷静的多,然而也正是因为他们能够感知这些雷霆里面所蕴藏的威严与力量,所以实际上,他们比那些普通人更加震惊。

    而当他们看到血色神袍在狂风中飘舞,那个身影在雷霆间依然倔强地不肯表示服从的画面时,心中的震惊终于抵达了巅峰——果然不愧是传说中的西陵大神官,居然拥有如此恐怖的意志力,敢于天争!

    ……

    ……

    风雷渐息。

    叶红鱼站在满地坑洞的湖畔,身影显得有些落寞。

    她不再看隆庆。

    也不再看远处山崖上的那个身影。

    她没有看云端风景。

    她没有看湖山风景。

    她什么都不看。

    只是看着自己,看着自己的影子,默默看了很长时间。

    她大喊了一声。

    这声喊很清脆,很愤怒,在回复安静的湖山间,传了很远很远。

    这声喊里,充满了不甘。

    一道鲜血,从她的唇角缓缓淌下。

    山林中,那数名来自草原的左帐王庭祭司,被这声喊里蕴含着的恐怖精神冲击,震的连喷鲜血,直接倒下,昏死不知。

    ……

    ……

    站在远处山崖上的叶苏,听到了这声愤怒的喊叫。

    他知道她的愤怒指向的是自己。

    这是他的妹妹,这一生第一次对他表示愤怒,甚至隐隐有挑战的意味。

    叶苏没有不悦,他很喜悦。

    他喜悦地想要手舞足蹈,喜悦地想要纵情长啸。

    因为他知道,看过今天这幅真正雷霆风景的她,不会再是那个看着自己背影,想要接近、却永远倔强或自卑地不敢开口的妹妹。

    从今天开始,她就是叶红鱼。

    然而他依然不能让她杀死隆庆。

    因为这是观主还不想那个叛教者死去。

    叶苏抬头看天,看着仿佛触手可极的厚厚云层,看着云层后那些缓缓积蕴的明亮雷霆,猜测昊天似乎也是这样想的。

    ……

    ……

    以剑引雷,乃是传说中的剑道境界。

    叶苏在长安城小道观里有所悟,看来果然在修道路上再进了一大步。

    如果是以前,叶红鱼只会替兄长喜悦。

    然而今天她的情绪很复杂,不甘而且愤怒。

    最关键的问题是,云层是从何处来的?

    坐上墨玉神座,成为裁决大神官后,天人感应渐深,在她的目光穿过那些看似恐怖的雷霆黑云,看到天空那幅真正风景的时候,她便隐隐感知到了昊天的意志。

    然而几乎同时,不知因为不甘还是愤怒,她竟忽然生出战上一场的冲动!

    身为裁决大神官,哪怕是偶尔闪过这等念头,便是极大的不敬,最深重的罪孽。

    叶红鱼察觉道心微有不宁,骤然一凛,极为强悍地从那种危险心境里脱离出来。

    她缓缓低首,黑色的发丝在微风中轻轻飘拂。

    雷霆渐敛,云层渐散,没过多时,便消失无踪,露出清湛的寒秋天空。

    叶红鱼不再去想先前那充满亵渎意味的一闪念。

    但心念即生,又如何能真正抹除?

    哪怕只是一闪,也必在心境里留下痕迹。

    云消雷散。

    她依然低着头。

    在她心底深处的最深处,在她自己都看不到的某个地方,似乎有个声音正在漠然地说着,这似乎也做得。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叶红鱼抬起头来。

    “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回中原。”

    她看着隆庆,平静说道:“不然就算天能容你,我也不让你活。”

    血色衣袂轻飘。

    她转身离开碧湖。

    ……

    ……

    叶红鱼离开齐国都城之后,宁缺没有马上便带着桑桑离开。他首先需要把师傅留给自己的马车修好,不然其后的旅途虽然不长,也没有办法继续走下去。

    他现在已经知道,那位出身光明神殿的苍老红衣神官叫做陈村,他已经确认,这位红衣神官对桑桑的忠诚,要远远超过自己对书院的热爱,于是他当然不会错过利用对方的机会,让他帮着寻找修复马车以及别的事物所需要的材料。

    有这样一位身份尊贵的人物帮助,宁缺在齐国也享受到了在大唐时的同等待遇,这个西陵属国几乎所有的珍稀材料,都任他使用。

    平日里这座白色道殿幽静无比,现在则是被各种各样恐怖的声响所占据,铁锤不停敲打着钢铁车厢壁,发出如雷般的撞击声,尖硬工具重镌刻符线时所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难听摩擦声,珍稀金属融化浇筑时发出的类似人类腹演的恶心声音,交替着回响,而且似乎永远没有停止的那一刻。

    再如何虔诚专注的神官,也无法颂读教典,再如何勤奋的护教骑兵,也没有心情练武修行,就连红衣神官陈村脸上的皱纹,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

    好在宁缺在这方面的天赋虽然不如六师兄,但也算极为惊人,没有过多长时间,那辆黑色的马车便修复如初,能够轻装上阵。

    如果不去注意车厢壁上那些丑陋的疤痕的话。

    离开齐国都城时,红衣神官陈村派出了一队骑士护送,相信接下来的安全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于是宁缺终于有了心情看看窗外的风景。

    真正让他心情好转的原因,其实是现在有人在窗边陪他一道看风景。

    在叶红鱼的帮助下,桑桑的病情终于得到了控制,不再终日昏睡,虽然依然有些虚弱,但至少可以看风景,或者看宁缺的脸。

    ……

    ……

    (这六千字差点没把我写死,还好出来的东西不错,今天就这么多了,虽然我还会再写,但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写出来,更有可能今天晚上写不出来,所以要说的便是今天没有了,大家看完了就洗洗睡吧,我说的是日均一万哈,不是每天一定一万,当然,我得尽量在前面多写点,不然积的债多了,会真死人的。)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五十四章 瓦山小镇

    桑桑的病情能够暂时稳定,宁缺最感谢的人便是叶红鱼。他知道那位年轻的裁决神座,这时候应该正在捕杀隆庆的道路上,按道理来说,哪怕不是朋友,仅仅出于感激,他也应该表示出一定程度的担心,但他并没有。

    宁缺对叶红鱼有绝对的信心——如今的隆庆皇子确实非常恐怖,那场秋雨之战里,如果不是命好,他只怕早便死了——但他始终认为年轻一代的修行者里,最恐怖的还是叶红鱼这个女人,她既然说会亲自去杀隆庆,那么隆庆必然难逃一死。

    看着窗外的秋色,回忆起那场秋雨里的血腥战斗,破庙前的堕落骑士幽冥般的身影和穿着一身黑色道衣的隆庆,忽然与他记忆中的某些画面重叠起来,片刻后他想起,在自己曾经做过的数个梦中,他曾在荒原那头看见了三道黑色的旋风烟尘。

    那三道黑色的烟尘透着冷酷与幽暗的味道,仿佛是黑夜的一部分,此时细细想来,还真与那日隆庆与堕落骑士身上透出的意味相似。

    宁缺越发觉得隆庆当日说的话也许是真的,那个学会吃人并且爱上吃人的家伙,才是冥王之子。

    一念及此,他顿时觉得心境安宁了数分,对自己身世传言的隐隐畏惧,对佛宗的忌惮也自然少了几分,对到达烂柯寺的心情急了几分。

    再如何焦虑急迫,旅途终究需要一里一里地前行,尤其是桑桑身体虚弱,也禁不住长时间不休息的连续跋涉,所以马车的速度并没有提起来。

    南方气候相对湿暖,时值深秋,秋意却是浓而不肃,道路两侧多见青色的树木,与北方苍凉的景致相比,要悦目的很多。

    偶有一场秋雨落下,终究还是一天比一天凉了起来,桑桑的身子也变得更凉,尤其是手脚,摸上去竟像是冰做似的。

    烈酒能够起到的暖身效果,维持时间越来越短,于是宁缺把前两年剩下的那些有暖宝效果的失败符纸,都贴在了桑桑的身上,又在车厢里弄了一个火盆,在修行者眼中无比珍贵的火符,在铜盆中不停地燃烧,日夜都未曾熄灭过,并不长的旅途不知烧了多少符纸。

    以前写好的火符用完了,便写新的,宁缺的念力再如何雄浑霸道,也禁不住这等豪奢夸张的做法,脸色变得越来越憔悴。

    桑桑没有劝阻他,因为她知道劝阻没有任何意义,也不会产生任何效果,如果现在病的是宁缺,她也会做同样的事情,而宁缺也不会劝阻她。

    她每天看着窗外秋日风景,或者是窗畔宁缺的脸,小脸上露着平静的微笑,对她来说,现在只要是风景都好看,哪怕秋风秋雨落黄叶一地凋蔽,只要是宁缺的脸就好看,哪怕那张脸憔悴的像是好多天都没有睡过觉。

    桑桑看风景的时间越来越长,小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甜,但她说的话却越来越少,以往这些年,她的话本来就不多,现在愈发的沉默。

    她不知道烂柯寺那位长老能不能治好自己奇怪的病,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将来,如果有会是怎样的将来,这种不知道所产生的惘然恐惧,便是沉默的原因。

    宁缺明白她现在的心情,却没有说什么,因为他知道桑桑的性情。

    看似温和实则倔强的桑桑,从来都不喜欢被安慰,因为这些年她和宁缺是拼了命才活下来的,所以她知道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能软弱,越软弱越容易死,而如果因为被安慰而感动,那便是软弱的开端。

    宁缺没有安慰她,只是更多地把她抱在怀里,看着窗风的清秋风景,长时间的发呆,其实这样挺好,他们都觉得像是回到了十年前。

    除了把桑桑抱在怀里看风景发呆,其余的所有时间,尤其是桑桑入睡的时候,宁缺一直在做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修复元十三箭。

    箭匣里有专门配备的修箭工具,他的手很稳定,而且铁箭杆上刻的本来就是他的符,所以铁箭的修复工作进行的很顺利。

    就在他修好最后一根铁箭时,车厢外传来了嘈杂的人声。

    桑桑掀起窗帘,向前方望去,只见南方的丘陵间,突兀出现了数座形状方正怪异的山峰,那些山峰顶部平直如削,看上去就像是屋檐上的黑瓦。

    瓦山到了。

    ……

    ……

    在昊天的世界里,佛宗千年沉默,闭门修行,偶有入世,也是甘为道门的附庸,更多的是以思辩禅修闻名于世,而在礼佛与祭天的关系上,很多高僧,更是直接认为命轮只不过是昊天意志的另一种表现方式。

    这种说法,直接让佛宗低调地栖息在道门的体系之下,显得极为低调,以至于有很多前贤在笔记里直接认为,佛宗更多是一种思维的方式,而不涉及其余。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种原因,佛法在世间并不如何昌盛,除了那些行于乡野的苦行僧外,在南晋等国,想要找到一座佛寺都极为困难。

    唯一的例外是月轮国,那因为离荒原深处的佛宗不可知之地悬空寺很近,月轮国深受佛宗影响,修佛极为流行,甚至有七十二寺烟雨中的形容。

    然而烟雨七十二寺,却始终无法压过东南名胜里的一间古寺,无论是对佛宗的重要性,还是在信徒心中的地位,这间古寺都要远胜月轮国诸寺。

    这间古寺便是烂柯寺。

    烂柯寺便在瓦山中。

    ……

    ……

    烂柯寺的历史极为悠久,根据典籍记载,就在西陵神殿建成后不久,当时人迹罕至的青幽瓦山深处便有树木倒下,有亭台楼榭新起,有塔殿渐作。

    在修行界的传闻里,烂柯寺是不可知之地悬空寺留在世间的山门,就如同于西陵神殿与知守观的关系,故而极得尊重,无人敢轻易触犯山门森严。

    历史与传说造就了烂柯寺与众不同的地位,无数年来,不知有多少或悲壮或肃穆或传奇的故事,在这间古寺里上演,也因为这间古寺,盂兰节渐渐成为世间最重要的节日,而数十年来最蔚为风行的辩难,也是发端于此。

    此时还没有到盂兰节的正祭日,大唐使团尚未到来,然而瓦山之前已经变得非常热闹,青石街两侧的民宅二楼,挂着各式各样的旗子与幡,那些旗幡的颜色很是素净,大多都是黑白二色,却不知隐喻的是瓦山周边最流行的弈棋,还是指向盂兰节的真实原因,超度冥界的亡魂。

    相信烂柯寺里的普通僧人,和在小镇上居住了数十代的居民,都已经不清楚这种习俗的来源是什么,对于活在现世的人们来说,盂兰节只是一个简单纯粹的盛大节日,他们所需要做的就是享受节日的气氛。

    瓦山下的小镇里已经有很多游客,这些游客不知来自何方,脸上都带着相同的幸福笑容,大人们微笑着彼此问好,在那些传说中的千年老屋里游玩欣赏,孩子们在街道上奔跑追逐,有女童气喘吁吁追着自己的兄长,小脸上满是委屈的神情,忽然在道畔的石池里看到了数百尾红鱼,马上蹲了下来,睁大眼睛看着那些平静游动的鱼儿,早就忘了自己要找到哥哥哭上一场。

    站在石池旁的中年男人,看着女童笑了笑,递过一根细木棍,细木棍那头绑着个只有茶盅大小的细网兜。女童看了看身后正在摸钱的人们,有些羞涩地摇了摇头,她知道捞鱼需要钱,但妈妈说了,自己还太小身上不能带钱,只能放在哥哥身上,但哥哥却要拿钱去买糖人,这时候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女童忽然想起来自己是在追哥哥,惊叫一声站了起来,正在她有些害怕的时候,她那约摸七八岁的哥哥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人群里挤了回来,看着她嘿嘿得意笑着,然后从腰间掏出两块铜板塞到了她的小手里。

    于是石池里的红鱼不再那般安宁,水花微溅,池畔附着的经年青苔,都有了剥落的痕迹,街道上不时响起兄妹二人失望的叹息和惊喜的大叫。

    黑色马车停在镇外,没有进去。

    齐国道殿的骑兵被宁缺赶走了。

    他和桑桑隔着窗帘,看着平静喜乐的小镇,看着蹲在池畔捞鱼的那对兄妹,大概是想起小时候去城寨赶集时的情形,笑了起来。

    ……

    ……

    瓦山不是单独的一座山,而是几座山相连。

    这几座在深秋依然散发着幽幽绿意的山峰,形状非常相似,峰顶平齐如刀削,远远看上去就像是数片黑瓦被顽童随意地搭在一起。

    小镇很热闹的时候,瓦山深处却还是那般安静,林间隐现古刹一角,仿佛被佛法感染,南方秋蝉最后的鸣叫,也显得并不凄厉绝望,而带着解脱的淡然。

    这里是后山,如果要往烂柯寺去,从这条山道上去,永远无法抵达正殿。

    但黑色马车此时正缓缓向山道上去。

    宁缺带着桑桑来瓦山,本来就不是要去烂柯寺,他是要去后山找人。

    烂柯寺后的幽山里,住着避世隐居的数代佛宗大德。

    宁缺要找的便是其中一位。

    便是他已经听人提起过无数次的那位烂柯寺长老。

    ……

    ……

    (下一章,争取十点半前写出来。)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五十五章 歧山大师

    烂柯寺有很多长老,有分管戒律的,有主持禅院的,隆庆当年在此辩难大放光彩时,便曾得到其中某位长老的欣赏,然而这间古寺里真正的长老,或者说不加任何前缀形容,便可以让听者知道说的是谁的长老,永远只有一个人。

    歧山长老是悬空寺、甚至整个修行世界辈份最高的那个人,比曲妮玛娣高,甚至听闻比西陵掌教还要高半辈,除了书院这个特殊的地方之外,世间绝大多数人在他面前都要执弟子之礼。

    谁也不知道这位佛宗大德如今高寿几何,有人从当年那场他与西陵神殿掌教的著名谈话中,推断出他早已过了百岁。而说来有趣,那场著名谈话的破题,却是歧山长老与掌教大人猜测夫子的年龄。

    修行界传闻,歧山长老是百年前悬空寺前代讲经首座的私生子,当然没有人敢向他求证,甚至无人敢提,所以传闻永远只是传闻。

    但真正能够让歧山长老得到整个修行界敬重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辈份,或者是令人敬畏的身世,而是因为他高洁的德行。

    数十年前,大陆南方遇着一次极恐怖的洪灾,大河咆哮泛滥,浊浪淹没无数良田,各国江堤接连破毁,倒灌大泽,情形危险至极。

    当时还是烂柯寺住持的歧山大师,率寺中僧众,携着数十车多年积蓄的粮食与药物,出瓦山救灾,沿途施粥散药,救得灾民无数,歧山大师操劳成疾,又在处理灾民遗体时染上尸毒,险些重病不起。

    承蓄了无数河流的大泽,逐渐快要支撑不住,尤其是南晋康州方向的大堤,更是危在旦夕,于某夜出现了溃堤的前兆。

    歧山大师当时正在康州,见此情形,丝毫不恤重病之身,脱去僧衣纵身入湖,以难以想像的修为境界和意志力,拦在那段将要崩溃的长堤前,坚持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清晨,南晋剑阁以及西陵神殿的神符师赶到了康州,情势稍缓,歧山大师终于从浊浪里走了出来,甫一登岸便昏迷不醒。

    那一年的洪灾,最重要的便是那个夜晚,那个歧山大师以身代堤的漫漫长夜。长堤后的康州和南晋最重要的万倾良田极为幸运地被保住了,也就等于整个南晋乃至半个大陆都被保住了。

    经此一夜,歧山大师声震天下,无论是他当时所展现出来的意志力还是强大的修为境界,都令所有人惊叹拜服。

    然而他也为此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在烂柯寺里苦修数十年才拥有的一身惊世功力,就此消耗殆尽,受到了极为严重的损伤,纵使病愈后重新修行,也再没有可能恢复到最鼎盛时的状态。

    在修行界的传说里,歧山大师应该是在剑圣柳白之前,公认最有希望破五境,甚至能够超凡入圣的大修行者,可惜自至此后,他不得不永世停留在那道门槛之外,再也无法触碰到人间之上的领域。

    修行界乃至世间亿万黎民,念及歧山大师的大恩,对他的尊敬非但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愈发真挚,即便数十年后,依然如此。

    当年宋国莲生公子丧妻,于雨夜作一悼文,便开始周游天下,来到瓦山借宿烂柯寺,于后殿静卧之时,偶然听着一老僧言及佛宗故事,始明佛理。

    那老僧便是歧山大师。

    又数年后,莲生自极西荒原归来,身赋悬空寺真义,拒绝西陵神殿邀请,在一老僧前轻抚头顶断青丝,正式进入佛门。

    那老僧也是歧山大师。

    其后莲生在烂柯寺后山里结庐隐居两年,当时他的修为境界,早已远远超过了歧山大师,然而他却极为尊重对方,半师半友视之。

    又某年盂兰节大会,魔宗血洗烂柯寺,杀尽与会的正道修行者,对寺中僧人却极少伤害,如今想来,自然也是因为歧山大师。

    宁缺带着桑桑来烂柯寺,自然不是为了参加盂兰节会,也不是要代表大唐与诸国商讨荒人南下,甚至与冥界入侵的传说都没有关系,他是来治病,他要找的人,正是那位歧山大师。

    ……

    ……

    黑色马车停在山道前,宁缺看着山林里若隐若现的寺庙,看着瓦山后峰石坪上那尊石佛之像,想着那位歧山大师,心情有些异样。

    继承了莲生死后意识碎片的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那位隐居数十载的烂柯寺长老,是怎样了不起的人物。

    真正了不起的人物,自然都有与众不同的一方面,宁缺不知道这位歧山大师有什么特殊的喜恶,一位德行高洁的佛宗前辈,按道理来说性情应该慈悲温和,但他还是很谨慎地提醒自己要保持足够的尊敬,并且做好准备。

    怎样才能保持低调?要做哪些准备?

    黑色马车被他做了一些外表上的改装,看着还是那么黑,只是变得脏了很多,风尘仆仆隐现油腻,竟有了些大黑伞的感觉。

    大黑马也被他披头盖脸洒了一身土,甚至还被他用土褐色的树漆,在身上乱七八糟涂了好大几片,哪里还有在荒原上的潇洒模样,看着狼狈至极。

    这就是宁缺做的准备,反正看着怎么凄凉,他就准备怎么来。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抹着姜汁的手帕和灌了血水的小皮囊,打算在见到歧山大师之前,先用陈锦记里的脂粉把桑桑的小脸涂的更加苍白,见着歧山大师之后,用手帕抹眼令眼圈泛红,挤破血囊佯装咳血,就不信那位佛宗大德能忍心视而不见。

    谁敢比我惨?

    如果真有人敢比他和桑桑惨,他大概真的让那人惨不忍睹。

    就在这时,山道上缓缓行来一位年轻僧人。

    那僧人面色黝黑,神情宁静从容。

    然而当他看到山道口处那辆看着残破不堪的黑色马车和与传闻全不相像的大黑马,脸上的宁静从容,顿时被打碎成无数片惊愕,然后落了一地。

    他走到马车前,隔窗看着宁缺,无奈说道:“这如何瞒得过家师?家师又哪里是这等人,需要十三先生费这样的心思?”

    ……

    ……

    (还有一章,争取十二点半前能出来。)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五十六章 墓上青痕

    肤色黝黑的年轻僧人,法号观海,正是烂柯寺长老歧山大师的关门弟子,如今在寺中并没有具体职司,但辈份和地位却是极高,堪比主持。

    去年冬天,正是观海亲自前往长安城,把盂兰节的请柬递到了宁缺的手里,并且向他发出了挑战,宁缺在雁鸣湖畔静坐半日,终于想明白了某些事情,才回到南门道殿里与其一战,险险胜之。

    宁缺对观海僧的印象很好,因为这位年轻僧人虽然性情坚毅,却极为温和可亲,而观海僧因为老师曾经问学于夫子,并且不断赞美感叹的缘故,对书院极为向往,对书院二层楼的弟子们也极为尊重。

    “果然是你们烂柯寺的地盘,我本想低调一些,不要打扰到你们,悄悄见了歧山大师,把事情做完便离开,结果这样还是被你发现了。”

    宁缺走出马车,看着观海笑着说道。

    观海僧看着满是尘土的马车,苦笑说道:“您这哪里是低调便能形容,前些天收着神殿传书,知道您在途中遇到袭击……噫,师叔你何时又破了境!”

    观海僧忽然感觉到宁缺身上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与去年冬天在长安城相遇时有极为明显的不同,隐约猜到真相,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宁缺说道:“在长安时便说过,喊我师兄便是。”

    观海僧犹豫片刻,听从他的要求,说道:“十三师……兄,去年相见时,你还在洞玄境内,怎的如此短时间,竟破境而出,难道你又有何奇遇?”

    身为佛门弟子,性情本就平和坚毅,更何况观海僧境界颇深,然而此时,他的声音此时竟有些微微颤抖。

    宁缺说道:“哪里有那么多奇遇,如果你时常能离开瓦山,走出烂柯寺到世间找些人多打几架,涨境界也不是那么难的事。”

    观海僧看着他的眼神羡慕而又有些敬畏,修行界都知道宁缺入书院不过短短数年时间,结果如今便成了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实在是令人震惊无语。

    虽然被佛门年轻高手用这种眼神看着,是极美好的享受,但宁缺现在没有什么时间和精神去慢慢体会,说道:“我提前写过一封信,你可看了?”

    观海僧看了黑色马车一眼,说道:“看过,不知现在师嫂状况如何。”

    宁缺赞道:“这声师嫂喊的极有道理。”

    然后他面带忧虑说道:“请叶红鱼出手勉强镇压住了体内的阴寒气息,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恶化,但这种事情越早解决越好,我什么时候能够见到歧山大师?”

    观海僧面露为难之色,说道:“家师常年在寺后山中结庐静修,不见外客。”

    宁缺神情微异,问道:“盂兰节大会不是马上就要召开?”

    观海僧摇头解释道:“过往年间的盂兰节大会,家师也都闭庐不与,便是这些年我随家师修行佛法,也是隔着庐门静聆教诲。”

    听着这话,宁缺眉梢微挑,心想如果不见外客,那我来有什么意义,心中已经拿定主意,若真如此,那说不得只好强行闯山一见了。

    便在这时,观海僧说道:“不过家师此次会出关一日。”

    宁缺正在向上挑的眉梢,顿时平伏,他看着观海僧无奈说道:“你是瓦山的和尚,并不是长安城瓦坊里的说书艺人,说话能不能不要喘这么大一口气?”

    观海僧有些抱歉地笑了笑,建议说道:“家师出关之日在后天,十三师兄不如在寺中暂歇两日,虽说与书院无法相比,但还算有些风景可观。”

    宁缺想着最近桑桑的病情算是稳定,而且在马车上便极贪风景,那么千里迢迢来一趟烂柯寺,确实也应该带她四处转转,至少要看清楚这座千年古刹长的什么模样,尤其是他身为书院弟子,又与简大家亲近,更应该去寺中那座墓前拜拜。

    “如此也好。”

    他想到一个问题,看着观海僧问道:“既然歧山大师隐居闭关多年,为何今年盂兰节大会却能惊动他老人家?我知道中原诸国朝廷来此,是为了商议荒人南下之事,各修行宗派或许是为了冥界入侵的传说。”

    观海僧不知想到什么,看着他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说道:“或许正是如此。”

    宁缺明白年轻僧人此时在想什么,笑着问道:“现在都在传说,我是冥王之子,那你现在站在我身前,怕还是不怕?”

    观海僧的眼神回复宁静平和,看着他微笑说道:“有甚可怕?”

    宁缺见他神情不似作伪,不由有些不解,问道:“这是为何?”

    观海僧向着西方合什躬身一礼,然后直起身来,看着他认真说道:“既然夫子肯收师兄为亲传弟子,那师兄怎么可能是冥王之子呢?”

    ……

    ……

    为图清静,最终宁缺还是没有住进烂柯寺本院,观海僧便带着他们,来到靠近北面山林的一间清幽别院里住下,也没有惊动寺里的僧人。

    简单吃了些素斋,又简单说了些闲话,观海僧便起身告辞,宁缺知道,虽说歧山大师常年隐居,但观海身为烂柯寺未来的主持,像盂兰节大会这等时间段,必然要出面去接待别的修行宗派,所以也没有留他。

    暮色渐至,不远处有鼓声渐作,然后便是黑夜到来。自有寺中杂役烧了热水,宁缺服侍桑桑烫脚睡下,在她的身上换了几张符纸,这才安心地躺到她的身边。

    待他醒来时,天色才蒙蒙亮,烂柯寺的钟声又传了过来,他静静聆听着若有节奏实无节奏,看似枯燥实则颇能清心的钟声,觉得心境安宁了很多。

    在杂役服侍下用过早饭后,宁缺让大黑马自去别院林中玩耍,在桑桑身上披了件厚厚的裘衣,便带着她穿过别院南向的一道铁门,走进了烂柯寺的后园。

    寺中的僧人应该都在做早课,后园里除了勤奋早起努力生存的鸟儿和勤奋早起努力生存却很遗憾地被吞食的虫儿,没有任何别的动静。

    淡淡的雾气弥漫在树林里,远处的烂柯寺正殿和几座偏殿,在雾端若隐若现,看上去极为庄严美丽,仿佛真是佛国降临到了人间。

    宁缺对这些古刹风景却没有太多兴趣,他的目光停留在雾中的塔林里,这片塔林由数十座石塔组成,每座石塔里供奉着一位佛宗前辈大能的骨灰,按道理这样的环境本就让人觉得阴森可怕,但远处正殿里传来的颂经声,却把一切转为了平静。

    塔林幽寂,小径繁乱,行走在其间,就如同走在迷宫里一般,如果是第一次来的游客,很容易迷路,然而他带着桑桑行走在其间,却是没有任何停顿犹豫,显得格外熟悉,仿佛来过很多次一般。

    桑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有些惊讶,很是不解。

    宁缺自己却没有注意到,就算注意到,他也会以为,这是因为自己把临行前大师兄画给自己的那张地图背的太熟的关系,大概不会想到,这是因为在他精神海洋的深处,莲生残留的意识碎片在冥冥中做着指引。

    走到塔林西北处,在一座布满青苔的石塔畔,他看到了一座坟墓,这座墓很普通,毫不起眼,然而在烂柯寺供奉佛门前辈遗骨的塔林里,出现了一座很普通的坟墓,本就非常打眼,隐隐透着不普通的味道。

    宁缺牵着桑桑的手走到那座坟墓前,注意到墓上也有些苔痕,但看着很是干净,应该时常有人过来照拂,比较满意,对寺中僧人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他对着那座墓深深行了一礼。

    这座坟墓没有墓碑,

    但他知道墓里埋的是谁。

    墓里埋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子,至少死的时候,那女子还很年轻,那女子曾经是这个世界上舞跳的最好的人,拥有一个很简单的名字。

    这座墓里埋的是简笑笑。

    红袖招简大家的姐姐。

    书院小师叔的未婚妻。

    ……

    ……

    “如果她当年没有被莲生杀死,那她就是我的小师婶,小师叔说不定现在也还活着,甚至和她生了几个孩子,其中最小的那个,会抢了我小师弟这个光荣的位置,然后和陈皮皮争夺最天才的荣誉。”

    看着那座虽然时常有人打扫,但想必已经多年没有人来祭拜的墓,宁缺情绪复杂地笑了笑,低声说道:“书院里会多好几位祖宗,不过书院里祖宗本来就很多,想来老师也不介意再多上几个。”

    桑桑蹲下身去,伸手摘掉昨夜飘到墓上的一片落叶,不知道她此时想到了什么,竟觉得有些冷,下意识里紧了紧裘衣的领口。

    宁缺把她扶起抱在怀里,看着身前的坟墓,想着墓中那位曾在烂柯寺前一舞动佛心的美丽女子,最后竟是死的那般凄惨,不由心有所触。

    “按道理,身为书院弟子,我应该很恨莲生,就算是我天性凉薄,没有被莲生害过,反而继承了他的一些好处,所以无法生恨,那我身为将军府血案的唯一幸存者,为什么现在连你的老师都有些恨不起来?”

    桑桑的老师是前任光明大神官卫光明,宁缺充满绝望与畸型复仇渴望的前半生,便要拜此人所赐,此时他却说自己不恨那人。

    “即便是夏侯,我现在都不怎么恨了,或者说很难想起这个人来。”他皱着眉头不停思索,喃喃说道:“难道我真的就是这般冷血?”

    “不是因为冷血,而是因为他们都死了。”

    桑桑偎在他的怀里,看着那座墓,说道:“所有事情都会随着死亡而消失,恨一个人喜欢一个人,哪怕再强烈,都会渐渐忘记。”

    宁缺知道她想说什么,但他不想听。

    ……

    ……

    (今天木有了,明天要去哈市参加朋友婚礼,但我绝不断更,咳咳,大概也就仅此而已?呜呼,这样下去,后几天我真会死的。)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五十七章 不识真佛在眼前

    那是河北道旱灾后的第一场雨,雨水很寒冷,宁缺从尸堆底下找到那个小女婴时,她浑身青紫,已经饿冻的快要死去。也就是从那场雨开始,宁缺的心里一直隐藏着很多心理阴影,随着桑桑童年时数次病重将死,那抹阴影便变得越来越重,也被他藏的越来越深。

    随着时间的流逝,桑桑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少,城寨里的随军大夫,虽然没有办法完全治好她体内那股阴寒之气,但还是开了些对症的药物。除了保证有烈酒在身边,让她不停做家务活络筋血,宁缺竟快要忘了这件事情。

    尤其是在桑桑开始修行西陵道门神术之后,体内那道阴寒气息便如遇着春日的薄雪,宁缺本以为这便算是完全好了,然而谁能想到,桑桑竟然忽然再次犯病,并且病的如此之重,比小时候那数次显得更加危险。

    隐藏在宁缺心底深处的那抹阴影,再次浮了起来,在旅途中他苦苦思索,忧虑不安,夫子都治不好桑桑的病,烂柯寺真的能治好吗?桑桑的病难道真的只是病,还是冥冥之中注定有冰冷的将来在等着自己二人?

    因为这些心理阴影,从桑桑很小的时候,宁缺便一直没有和她讨论过那方面的事情,此时桑桑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也不想听。

    但他不想听,桑桑想说。

    “少爷,你知道为什么我最近经常盯着你看吗?”

    不知为何,桑桑又开始叫他少爷了。

    宁缺笑着说道:“因为你家少爷我生的好看。”

    桑桑说道:“你又不是以前的隆庆皇子,哪里值得让人盯着看。”

    宁缺微怒,说道:“说过不准提这事。”

    桑桑知道他是在假装生气,来掩饰一些什么,轻声说道:“你知道原因。”

    宁缺知道原因,但不肯说出来,此时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赌气的小男孩,倔强天真幼稚易怒,或者还很容易哭。

    这时候的桑桑,却像一个温婉懂事的大姐姐,静静看着他,声音温和说道:“我担心死了以后,再也看不到你了。”

    终于从她的口里听到了那个字眼,宁缺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桑桑看着二人身前那座坟墓,有些好奇问道:“人死之后,会去哪里呢?不管是化成灰还是腐烂,都被石砖封着,但那还是我吗?”

    宁缺不想她长时间停留在这种情绪里,因为这种情绪或者说思考的事情,对病重的人来说非常不健康,便想转话题,然而却有些转不动。

    “有人说死亡便是虚无,有说法是死后便会去冥界。”

    “我更愿意去冥界。”

    桑桑看着他认真说道:“冥界听着很可怕,但我可以在那里等你。”

    宁缺看着她微白的小脸,把外衣解开,披在她的肩上,低声说道:“冥界里的人们会忘记现世的事情,那时候你不会记得我,所以你不要去。”

    “死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桑桑看着他问道,脸上没有什么哀戚或恐惧的情绪,只是好奇,就像个小孩子。

    她的身子很瘦小,披着宁缺的衣裳,也确实像个小孩子偷了大人的衣服在穿,看着有些可笑,又极少有的流露出可爱的感觉。

    “看你脸被冻的都有些白了,赶紧回吧。”宁缺说道。

    此时秋意虽深,烂柯寺周遭却并不如何寒冷,桑桑的小脸变得有些苍白,自然不是被冻的,而是体内的阴寒气息让她发寒难止。

    桑桑很清楚这一点,她伸出双手递到宁缺的面前。

    宁缺怔了怔,想起很多年前,还是小女童的桑桑偶尔撒娇时的模样,心脏不知因何觉得一痛,向着她的手掌呵了几口暖气。

    桑桑收回微微变暖的小手,抚在自己脸颊的两侧,有些遗憾说道:“从小少爷你就说我是个丑丫头,我知道自己确实生的黑,你又总说什么一白遮百丑的话,所以总想让自己能变得白一些,到长安城后,花了那么多银子去买陈锦记家的脂粉,结果还是徒劳,现在真的白了,却没法让你高兴起来。”

    宁缺把她抱的更紧了些,说道:“不管是黑桑桑还是白桑桑,只要能还像从前那样贪财凶悍,那就是能让少爷高兴起来的好桑桑。”

    听着这话,桑桑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两颗白乎乎的牙齿,看上去就像岷山林子里的某种小动物,很是可爱。

    现在的桑桑特别可爱,经常可爱。

    那是因为她以前觉得没有必要在宁缺面前扮可爱,她更不需要在别人面前扮可爱,而现在她想让宁缺觉得自己可爱一些。

    “你还没有回答我先前的问题。”

    “什么问题?”

    “死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又没死过,怎么知道,难道要我把小师婶从墓里挖出来,让她告诉你?”

    宁缺说了句没有品的笑话,然后发现确实不怎么好笑,他低头看着脚下踩着的草丛里的一只死后的秋虫,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其实我还是知道的……死,是很不舒服的一件事情,所以你不要死。”

    桑桑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嗯,我努力不死。”

    宁缺摸摸她的脑袋,说道:“一起努力。”

    薄雾缭绕的林间,忽然落下了一颗水珠,然后是数颗水珠,水珠很细很小,甚至细的仿佛是粉,落在他的脸上和眼里,有些微湿。

    宁缺说道:“回吧。”

    桑桑摇头说道:“我还想再逛逛。”

    宁缺说道:“你现在的身体可不能淋雨。”

    桑桑从背后解下大黑伞,说道:“想淋雨都难。”

    宁缺笑了笑,接过大黑伞撑开,牵着她的手向烂柯寺前殿走去。

    晨间的烂柯寺开始下雨,薄雾渐渐散去,先前那些在雾中若隐若现的殿檐佛塔,变得清晰起来,佛国变回了人间。

    宁缺看着细微秋雨里的古寺,看到寺后山顶的一座佛像。

    那座佛像所用的材料应该是某种珍贵的白色硬石,雕工古拙却又圆融,此时雨水落在佛像宁静平和的面庞上,仿佛是泪痕,平添几分悲悯之意。

    隔着这么远,佛像的面容依然看的清清楚楚,可以想像这佛像何其巨大,信徒在山下仰望观之,很容易生出膜拜敬仰的感觉。

    他指着山顶巨佛说道:“据说这便是开创佛宗的佛祖。”

    桑桑看了他一眼,问道:“要不要拜一拜?不上山在这里遥拜也成。”

    “佛祖是人,我也是人,佛祖看过明字卷,我也看过明字卷,拜他作甚?”

    正殿那方隐隐传来人声和车轮声,此时尚是清晨,烂柯寺不会接待游客,那么便必然是像宁缺一样,借宿在寺中的正式使臣或修行宗派代表。

    宁缺自不会留意这些人,说道:“当然,如果佛祖真的能显灵,把你身上的病治好,事后我来拜他三天三夜又何防?”

    忽然有道声音从正殿处传来。

    “求佛祖治病,需要心怀虔诚,你当佛祖是随处可以找到的大夫?若你心不够诚,即便佛祖能治你妻子的病,也不会治。”

    数辆华贵的马车,从烂柯寺正殿那处绕行而至,这道充满指责意味又显得无比冷傲的声音,便是出自其中一辆马车里。

    宁缺本以为只有那些信奉佛法的月轮国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然而目光落在那几辆华贵马车上时,却意外地发现对方应该来自南晋。

    即便下着秋雨,但驾着马车行驶在清静古寺里,还是显得有些嚣张,而且既然是借宿在寺里,想来自然不是普通人。

    看着那几辆马车,宁缺心想马车里的人如果不是南晋的使团,大概便是剑阁的弟子,而无论是谁,都不是他现在想看到的人。

    那辆先前传出声音的马车,停在宁缺二人身前不远处,窗帘被掀起,露出一张微微苍白还算得上英俊的年轻面容。

    那年轻公子看着宁缺不悦说道:“在佛寺之中,便当敬佛,连这种道理都不懂得,也不知道寺里的僧人为何会让你留宿在寺内。”

    宁缺问道:“你认识我?”

    年轻公子微讽说道:“我需要认识你?”

    宁缺喔了一声,说道:“我以为你认出了我,所以故意说这句话让我听到,然而再向我诚恳道歉,最终达到结识我的目的。”

    听着这话,年轻公子愣了半晌才明白宁缺想要表达的意思,不可思议问道:“你是说我是在故意接近你?”

    宁缺笑了笑,说道:“最近这些日子,确实有很多人想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方法,试图结识我,我以为你刻意撩拔我,也是存着这个念头,没想到却不是。”

    很平静的言语里隐藏着很刻薄的奚落意味。

    自桑桑病后,宁缺便一直心绪不宁,而在红莲寺一战后,因为那些很诡异的事情,心情更是压抑至极,虽说破境入知命的喜悦稍微缓解了一些,但他依然很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或者说出口。

    便在这时,他看到了这几辆马车,听到了那辆马车里传出的声音。

    那位年轻公子大怒,隔窗指着宁缺寒声斥道:“你算什么东西!”

    宁缺闻言大悦,歪着脑袋把大黑伞夹在肩上,然后开始挽衣袖。

    便在这时,车窗里出现一只手,把那年轻公子用力地拉了回去。

    宁缺大感失落,心想是谁这么无趣,这么不识趣?

    ……

    ……

    (晚上如果没喝高,就再写点,但估计是必然会高,但,好吧,当我没说,让我去死吧!)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五十八章 殿前私语

    车窗里的那只手,在宁缺的视线里只出现了极短的时间,但已经足够他看清楚那只手的某些特征:修长稳定的手指,绵软宽广的手掌,还有那些薄薄的茧。

    这是一只很适合握剑的手,那些薄茧也似乎证明了这只手经常握着剑柄。修行界普通的剑师,都使用飞剑,只有一个宗派例外,很巧的是,那个赫赫有名宗派就是座落在在南晋,便是剑圣柳白开创的剑阁。

    因为这些推论,宁缺隐约猜到了那只手的来历,所以他脸上的神情看上去似乎极为遗憾,实际上则是暗自警惕起来。

    华贵的马车里响起一道声音,想必便是发自那只手的主人,此人的声音平静而温和,代表那位年轻公子向宁缺表示了歉意。

    听着对方道歉,品察着那人声音里的从容意味,宁缺神情不变,心里却是有些震惊,他虽然猜到对方是剑阁的人,却没有想到对方竟是一位知命境的强者,而他更难以理解的是,一位知命境强者居然会如此示弱。

    马车里那位剑阁强者道歉的态度很诚恳,语气很温和,宁缺感受到了对方想要传达的善意和诚意,尤其是确认对方知命境强者的身份后,这种善意和诚意更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加重了很多倍。

    身在烂柯古寺,病中的桑桑需要佛宗的僧人治疗,宁缺本就没有想着把事情闹的不可收拾,见对方如此诚恳道歉,便挥了挥手示意作罢。

    马车里安静片刻,再次响起那名剑阁强者诚恳而善意的声音:“我家公子确实唐突失礼,不过既然朋友你前来礼佛,多分心诚也是美事。”

    这句劝告,虽说也是善意,然而却难以自抑地流露出来几分教诲的意思。宁缺心想,那人毕竟是知命境强者,倒也并不意外对方这句话里流露出来的口气,摇头说道:“你们南晋拜的是昊天,却来拜佛,佛祖也不见得有多高兴,我也一样,以前没问题时我从来没有拜过佛,如今出了问题再来拜,再如何虔诚恭谨,佛祖也不见得会信我,既然如此,何必在意态度。”

    那位剑阁强者在车中叹息一声,似乎有些遗憾于听到宁缺会这样回答,道了声告辞,数辆马车便缓缓向着东面的偏殿行去。

    盂兰节乃是世间盛事,这个秋天不知有多少大人物会齐聚烂柯寺,尤其是数日后,随便行走便可能遇着一位修行界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所以宁缺对这场偶遇并没有太过在意,哪怕他此时已经猜到了那名年轻公子的真实身份。

    秋雨渐急,落在大黑伞的伞面上,虽然没有渗过伞面打湿二人,但寺中的温度却变得越来越低,宁缺牵起桑桑的手,准备回别院休息。

    离开之前,他看了一眼远处瓦山顶。

    佛祖石像,便在那处静静地注视着山下的世界,被雨水打湿的面容,显得愈发慈悲怜悯,似在同情那些陷落在生老病死罗网里的世人。

    “如果真如佛祖您所说,世间有所谓因果循环,那我这辈子做过很多恶事,想必得不到任何好报,但我一直很注意不让桑桑的手染上太多鲜血,我真的尽力了,所以就算有报应,也只能报应到我身上,而与她无关。‘

    宁缺看着秋雨中的佛像虔诚地默默祈祷。

    “如果你坚持因为我的恶行而迁怒她,甚至让她离开,我便毁了你在世间最大的这尊石像,烧了烂柯寺和月轮七十二寺,杀尽天下僧徒,灭你佛宗满门。”

    ……

    ……

    来自南晋的数辆华贵马车,安静停在烂柯寺某座偏殿前,数名眼神犀利的中年男子,冷漠地注视着四周,保护着殿里的主人,还有几名随侍的官员模样的人,在殿前的廊下避雨,却没有入殿。

    雨中的佛寺偏殿,愈发幽暗,殿里供奉着的十余座石尊者像,散发着淡淡的冷光,这些尊者像或笑或悲,裸露在空气里的双手,或合什或摊开,动作各异,流露出一种很极妙的美感和庄严感。

    一名穿着青衣的中年男子,在这些石尊像前驻足观看,负在身后的双手修长而稳定,正是先前车中发声的那位剑阁强者。

    看着这些石尊者像,他感慨说道:“烂柯寺,月轮白塔寺,还有长安城里的万雁塔寺,都供奉着这些石尊者像,据说有宿慧的人,能够从这些石像里看出佛门手印的真义,遗憾的是我只能感觉到那些智慧的存在,却领悟不能。”

    偏殿里一片安静,先前那名出言训斥宁缺的南晋贵公子,脸色十分难看,虽然他不好对这位剑阁强者说什么,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十分不满此人先前替自己向宁缺道歉,让自己觉得无比羞辱。

    中年男子看着贵公子阴沉的脸色,在心里叹息一声,缓声劝慰道:“修行界里藏龙卧虎,更何况烂柯寺召开盂兰节大会,那些很少踏足人间的奇人异士说不定也会出现,我南晋虽然不惧,但何必招惹这些麻烦?”

    随着那位贵公子参观烂柯寺的,还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看老者佝偻的体貌,应该只是普通人,腋下很奇怪地夹着张棋盘,脸上的神情十分冷傲。

    这位老者乃是南晋国手,更有棋圣的称号,此生在棋枰之上罕有败迹,出入宫禁无碍,所以养成了骄傲的性情,想着公子是何等样身份的人,难道还会怕麻烦,不悦说道:“程先生乃是剑圣大人的师弟,难道还会怕这些小麻烦?而且先前听那打着黑伞的年轻人的口音竟是唐人,那更不应该退避。”

    年轻贵公子心想正是这个道理,看着中年男子,想听他怎么解释。

    中年男子姓程名子清,乃是剑阁里有数的知命境强者,自然不在意那名老者的态度,即便对年轻公子的眼光也视若不见,淡然解释说道:“歧山大师对我南晋有大恩,如果真在烂柯寺里弄出是非,无论师兄还是陛下,都不会高兴。”

    陛下自然是南晋皇帝陛下,他的师兄自然便是剑圣柳白,此时程子清请出这样两座大山,偏殿里马上回复安静,再无人敢有异议。

    程子清走出偏殿,在廊下找着一名避雨的南晋年轻官员,用眼神示意他跟着自己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看着那名年轻官员微微苍白的脸,问道:“是他?”

    那名年轻官员姓谢名承运,正是当年在书院颇有才名的南晋谢三公子,后来在书院二层楼考试中,随着宁缺最终成功登顶,这位谢三公子黯然离开书院,回到了南晋,凭借当年少年探花的美誉,没过多长时间,便在南晋朝廷里拥有了自己的位置,今年更是被南晋皇帝任命为太子殿下的亲近属官。

    听着程子清的问话,谢承运有些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程子清默然无语。

    其实先前看到那柄大黑伞,看见伞下那对年轻的男女时,他便隐隐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当那年轻男子对佛宗也表现出淡然的态度时,他便知道自己的猜测落在了实处,明白先前代替殿下道歉,是正确的选择。

    如果让殿下知道大黑伞下年轻人是谁,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今日烂柯寺必然要闹出大事,而即便是已经晋入知命境的他,也不愿意和那个年轻人起纷争,他虽然不惧怕对方,却也不想得罪对方和对方身后那强大无敌的师门。

    程子清沉思稍许,看着他说道:“明天歧山大师开庐出关,宁缺必然会出现,所以你要盯着殿下,就算殿下知道了宁缺的身份,你也不能让他动怒。”

    谢承运明白程子清担心的是什么,稍一犹豫后便应了下来。

    只是做王府属官已经有半年时间,他很清楚自己将要辅佐一生的太子殿下有怎样的性情,自然知道要让殿下不动怒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忽然间他想到某种可能,看着程子清的脸,强行鼓起勇气,轻声说道:“听闻剑圣大人的亲弟弟,便是被那人刺瞎了双眼?”

    程子清的眼神渐趋冰冷,看着谢承运寒声说道:“我知道你曾经在书院与那人做过一段时间的同窗,我也知道对于自幼便享有盛名的你来说,眼看着曾经的同窗如今攀上了人世间的巅峰,把自己远远甩在身后看不见的地方,是如何痛苦的事情,然而面对这种情况,你或者勤勉增进自己的修为境界,或者干脆放弃与那人比较的心思,别的任何手段,除了让你更加痛苦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不想想着借剑杀人,不更不要想着借剑阁的剑杀人。”

    程之清想着剑阁古潭里的那颗头颅,双目已瞎整日在暗室里苦修练剑的同门,寒声说道:“因为我剑阁最恨的事情,便是被别人借剑。”

    他这里说的是西陵神殿前任裁决大神官,通过裁决司埋在剑阁里的重要人物,把朝小树的剑借给柳亦青,试图挑起剑阁与书院之间的战争那件事情。

    那件事情的结局是,柳亦青被宁缺一刀斩瞎双眼,隔了数月才被送回剑阁,而剑圣柳白画了一把纸剑借给叶红鱼,前任裁决神官被杀于墨玉神座之上。

    谢承运只知道剑圣的弟弟与宁缺曾经在书院侧门处有过震惊长安的一战,却不知道这件事情背后隐藏着的修行界的秘辛。

    他忽然觉得程先生的目光变成了两把最锋利的剑,双眼一阵剧痛,恐惧痛苦地低下头,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

    ……

    (拼命快跑,下午终于赶回了家,然后努力工作,今天三更,这是第一章,还有两章,继续写去,下一章争取九点半前出来。)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五十九章 竹下见故人

    在秋雨中,宁缺看似虔诚祈祷,实则极为冷酷地威胁了一番瓦山顶的佛祖石像,但他其实很清楚,佛祖早已经死了,真正能够治病的,是瓦山里的歧山大师,所以第二天他带着桑桑坐着黑色马车,顺着山道往瓦山里去。

    寺后的山道依然幽静,道旁的槐树残有湿意,缓平的道面上隐隐可以看到一些马车车轮留下的痕迹。

    宁缺坐在窗边,看着山道上的道道痕迹,眉头微微皱起,心想盂兰大会还有数日才会在烂柯寺前举行,即便各国使团或修行界想要提前讨论荒人南下或冥界入侵的传闻,也应该是在烂柯寺中,为什么今日会有这么多辆马车进入瓦山?

    他很自然地想起昨日清晨在烂柯寺遇到的那位南晋贵公子,当时他便已经猜到对方身份,能够让一名剑阁知命境强者随侍在旁,除了南晋皇帝便只能是那位太子殿下,只是这些南晋人入瓦山想做什么?“

    观海僧人,再次出现在大槐树下,对着马车单掌合什行礼,微笑说道:“小僧本以为十三师兄会到的更早些。”

    宁缺下车回礼,似随意说道:“难道已经有很多人已经到了?”

    观海说道:“正是如此。”

    宁缺问道:“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观海微微一怔,这才知道宁缺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老师开庐意味着什么,认真解释道,歧山长老每次开庐时,都会选择一位有缘之人,解答对方心中的困惑,或是帮助那人指明人生的某个方向。

    佛宗大师点化信徒,这种事情并不罕见,在月轮国便有很多这样的传说,但在世人眼中,歧山大师却不是普通佛宗大师,而且数十年前,大师数度开庐替有缘人解惑时说的话,事后都被证明变成了现实。

    能够如此,似乎证明歧山大师能够预知未来之事,这可比西陵神殿的天谕神座还要神奇,甚至有些近乎传说中佛祖有求必应的能耐,自然令得世间万姓为之狂热。

    当年烂柯寺血案之后,歧山大师大概是心伤故友莲生之恶,又恸于寺前那些鲜血,闭庐不出已有多年,今年传闻大师会开庐一日,自然变成了修行界的一椿盛事,那些参加盂兰节盛会的修行者以及各国的达官贵人,都毫不犹豫地选择进瓦山,看看自己有没有运气成为大师眼中的有缘人。

    宁缺这才知道烂柯寺长老这五字,对于世间诸人来说还有这样的意义,正准备说些什么时候,忽然听着山前烂柯寺内响起了悠扬的钟声。

    晨钟暮鼓,在佛寺里乃是常寺,不过今日清晨召集早课的钟声早已敲响,不知为何此时会再次响起,他不由微感诧异。

    观海僧本就是寺中僧人,从钟声里听出了更多的讯息,神情微变。

    宁缺问道:“出了什么事?”

    观海僧说道:“有远客至,住持师兄用钟声宣我前去一道迎接。”

    宁缺说道:“那你赶紧去吧。”

    观海僧大为感激,向宁缺诚恳致歉,又隔着车窗对桑桑行了一礼,匆匆离去。

    看着在山道上飘然而去的年轻僧人背影,宁缺眉头微挑,没有说什么,坐到车前的软垫上,轻踢大黑马的翘臀,说道:“走。”

    大黑马昨夜在寺里捉秋蚂蚱玩的晚了,今日有些犯困,被宁缺踢了一脚才醒过神来,打起精神,昂首阔步便往瓦山深处驶去。

    辘辘声里,响起桑桑有些忧虑的声音:“来的人肯定是大人物。”

    能够让烂柯寺响起隆重钟声,让观海僧亲自去寺前接的人物,自然来历非凡,宁缺早就想明白了这一点,只不过就算他再如何自卑自贱自怜之人,也不得不带着几分自恋、欣喜又无奈地承认一个事实:

    如今世上根本找不到比他的师门背景更强大的人,简单来说便是,不管惊起烂柯寺钟声的人们来自何方,都不可能比他的来头更大。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有些疑惑寺前那些客人的身份,为什么观海僧会不陪自己这个书院弟子,而去陪对方,而听出桑桑担忧,又让他觉得好笑复又疑惑,桑桑向来是个不理会这些事情的人,她在担忧什么?

    桑桑低声说道:“歧山大师出关,每次只会选中一个有缘之人,回答对方的问题,解答对方的困惑,今天瓦山来了这么多人,而且肯定有很多大人物,也不知道大师会不会选我做有缘之人,替我看病。”

    宁缺笑着说道:“你和我有缘就够了,和活了一百岁的老和尚要有什么缘份?至于其余那些人,你更不用担心。”

    桑桑推开马车前门,看着他的侧脸,说道:“我就是担心又要像小时候,又或是进书院二层楼那样,少爷你要和很多人抢。”

    “我们身份在这里,谁敢和我们抢?就算有不怕死的疯子真把我们抢赢了,那老和尚难道还敢不给你治病?莫说他曾经问学于夫子,和书院有些旧谊,就算他不念旧情,如今我俩左书院右神殿,浩然气和昊天神辉在胸中,袖里藏着老师的亲笔信,真可称得上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到时他想治得治,不想治还是得治。”

    马车行驶在幽静山道间,碾压微湿道面的声音很小,宁缺对瓦山很不恭敬的声音,飘荡在槐树和别和秋树的枝叶间,久久盘桓不去。

    ……

    ……

    山势平缓,马车行驶在山道上非常轻松,只不过两地之间的距离也变得稍微长了些,晨雾散尽,秋日浮出林梢时,黑色马车才驶抵虎跃涧前。

    虎跃涧是当年瓦山很出名的风景,只不过这些年来,随着越来越多的老僧选择在此隐居,烂柯寺里的僧人对瓦山的进出管理的严格了很多,每年只会择机开放一段时间,最近这些天自然是封闭的,所以涧旁没有游客。

    没有游客,不代表没有访客。

    虎跃涧上有座石桥,石桥对面是重重秋林,桥的这面这片极大的石坪,石坪上有一株叶冠面积极大的青树,青树下有个小石桌。

    大青树下已经汇集了数十人,那些人或站或立,或低声交谈,或沉默不语,从人群的缝隙中,隐约能够看到一位身着黄色僧衣的老僧,正在与人对弈。

    黑色马车离大青树还有很远便停下,宁缺远远看了一眼,感知到那些人身上或浓或淡的气息,确认都是些修行者,想必来自很多不同的修行宗派。

    大青树下围着石桌的人们,注意力大多集中在对弈上,有些人则是围着一名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在神态恭谨地说着些什么。

    正是昨日清晨在烂柯寺里遇到的那位南晋公子,宁缺既然猜到他的身份,当然不会对这幕画面感到吃惊,只是想着世间那些大道无望的普通修行者,苦修半生,最终还是要把一身本事卖于帝王家,不由有些感慨。

    而看到离大青树数十丈远外,一排翠绿青竹下的那个熟悉的少女身影时,他的感慨无法阻止地从这些修行者的身上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很明显看出,有很多修行者试图接近青竹下的那位少女,却又因为敬畏或是别的原因不敢上前,只敢远远地隔空行礼问安。

    于是那位少女只是一个人静静站在那排翠绿的青竹下。

    就像青竹一样孤单而坚强。

    但在宁缺的眼里,她更像那些青竹一般不禁风。

    一年多没见,她清减了不少。

    ……

    ……

    (情绪不宁,思路受了些影响,到这时候这章只来及写出两千五,怕大家等,先更出来,那么下一章会写到四千以上,争取一点钟之前写出来,这真他妈的是在和自己拼命。)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六十章 涧畔句句错,不想错过

    在符阵的作用下,黑色马车行走在山道上几乎如御风而行,悄无声息,山涧边的草坡上,有很多马儿正在吃草,掩盖了大黑马的蹄声,大青树下的数十名修行者,没有谁注意到宁缺二人的到来。

    竹墙下的少女却注意到了。已经晋入知命境的她,对周遭天地元气最细微的变化也能察觉的清晰无比,而且她本来就是世间最天才的符师,如今步入神符师的境界,又怎么会察觉不到黑色马车上散发出的符道气息?又或者,其实只是因为她一直默默看着山道的方向,想要看到谁?

    看着那辆渐渐停在远处的黑色马车,少女眼中出现了喜悦的神情,又有淡淡惘然,然后尽数化为平静,然后缓步向那边走了过去。

    涧畔石坪上有不少修行者一直在默默注意少女,包括那名被很多修行者围住讨好的贵公子也是如此,随着少女离开翠竹向着远处那辆黑色马车走去,他们的目光下意识里随之移动,显得有些困惑。

    有人在猜测那辆黑色马车里是谁,竟能让闻名天下的书痴移步迎之,而有些聪明的人或是对唐国比较熟悉的人,则是已经猜到了真相,不由露出震惊的神情。

    宁缺没有注意大青树下那些修行者的神情与反应,他只是默默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少女,看着她越来越近,看着那张很久不见甚至很少想起但真的没有淡忘的脸在视线里越来越清晰,心情变得越来越紧张。

    少女真的清减了不少,但依然美丽动人,细而浓黑如墨的双收,明若秋湖的眼睛,细长而疏的睫毛,薄而红亮紧紧抿着的双唇,如瀑般披在肩上的黑发,像蒲公英般的白色长裙,随着她的移动,式样简单而干净的布鞋不时移出裙摆,然后像风中的叶子般飘回裙内,似乎和从前没有任何变化。

    这一年半时间里,宁缺时常会收到大河国的来信,那些仿佛带着墨池味道的信纸,上面是娟秀笔迹写着的日常闲事,从未涉及情事。

    他看过这些信后,便会把信交给桑桑或是自己扔掉,他也会回信,只是很少在信里说什么,更多的时候只是寄些自己比较满意的书帖。

    去年确定来烂柯寺参加盂兰节时,宁缺便有想过,书痴肯定会受邀,而且她说不定真的会来,他想过很多次,重逢时会是怎样的画面,她会说些什么,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然而这些事情越想越想不明白,越想越紧张无奈,所以他不再去想直至忘了这件事情,直到此时在山涧旁看到她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

    看着慢慢走近的少女,宁缺不知该如何办,他希望这时候身后的车厢里能够传来一些声音,希望能够听到桑桑假意轻咳两声,哪怕只是衣袂移动时的细细索索的声音,也能让他这时候平静一些,脸上的神情更加漠然一些。

    莫山山走到马车前,大黑马发现是自己最先认可并且很喜欢的漂亮女主人,摆首轻嘶两声,显得极为高兴。

    莫山山微微一笑,抬起手掌摸了摸它的脑袋,大黑马拼命地想要把自己硕大的头颅挤进她的手掌里,亲热地蹭着,显得很是滑稽。

    宁缺拍了拍它的后背,无声警告它不要太过兴奋紧张以致于失态,同时也是告诉自己不要太过于兴奋紧张以致于失态。

    马车里,桑桑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他这时候已经平静了很多,看着莫山山揖手为礼。

    莫山山回礼,又对黑色车厢行礼,平静道:“见过光明之女。”

    马车里,终于传出了桑桑的声音:“见过山主。”

    两位姑娘的第一句话都很平静,都很客气,宁缺听着桑桑的声音如此平静温和,而且居然真的有了些西陵神殿大人物的语气,不由无语。

    便在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桑桑的声音再次从马车里响了起来:“少爷,我有些倦了,想在车里歇会儿。”

    宁缺明白,她这是在给自己机会去和莫山山单独说会儿话,沉默片刻后嗯了一声,走到莫山山身前,说道:“去涧边走走看看?”

    看着向山涧边走去的那对青年男女的背影,大黑马轻踢后蹄,打了个响鼻,在心中赞道真是一对璧人啊。当然桑桑也很好,只是宁缺这个憨货为什么不两个都要呢?人类要女人需要娶,那便两个都娶好了,看这家伙现在如此风光,难道还有谁敢阻拦你不成?想当年我在南边军营里便有了相好,但在荒原上看见那匹雪白的母马,依然毫不退缩,想着要去搞上一搞,爱真的需要勇气……

    就在大黑马不停腹诽嘲弄宁缺,又觉得他太过可怜而心生怜悯想要鼓励他多些勇气的时候,身后的车厢里忽然响起桑桑的问话。

    桑桑问道:“你和山山姑娘很熟吗?”

    大黑马身体骤然僵硬,知道先前自己与莫山山亲热的画面,尽数被桑桑看了去,不由心生极大恐惧。

    做为从老笔斋到雁鸣湖,宁家大牲畜兼宠物的它,比世间其余任何人都清楚,在这个家庭里面,永远是女主人最强大。这和桑桑如今成为西陵神殿的光明之女没有任何关系,要知道在她还是小侍女的时候,这个世界便开始这样运行了。

    在这种情况下,大黑马知道自己的任何解释都是掩饰,都极有可能很难看地去死,所以它咧嘴露牙望着马车,不停摇动尾巴,拼命地装傻讨好卖乖。

    ……

    ……

    山涧旁的草坡上,有很多匹马儿在低头吃草,应该是那些前来拜山的修行者们的座骑,不远处还有些野生的山羊在嬉戏,双方沉默相伴,倒也相安无事。

    宁缺和莫山山走到涧边,亦是沉默,只是气氛却不像草坡上那般平静,虽然无事,但真的很难相安,有一种令人尴尬不安的气氛。

    沉默终究是需要被打破的,如果这时候还需要由莫山山来走第一步,书院大师兄如果知道这件事情后,哪怕性情再温和,只怕也会嘲讽他好些年,而且那样确实太不男人,所以宁缺看着她问道:“这一年时间,过的如何?”

    二人过往一年半间有书信交流,就算说的是闲事,也会提到些近况,哪里需要专门来问?沉默了这么长时间,然后用如此认真的语气,结果就问了这样一个问题,这只能说明他这时候的脑子依然不怎么好使。

    “写字修行破境。”

    莫山山没有笑也没有恼,平静而认真地回答道。说话时,她面容上认真的神情和专注的眼神,让这样简单的问答都生出了一种仪式感。

    然后她笑了笑,问道:“你呢?你在信里倒很少提。”

    “我也一样,写字修行破境。”

    略一停顿,宁缺微涩笑道:“中间顺便杀了几个人。”

    听着这句话,莫山山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确信自己先前的感知没有出错,喜悦说道:“你什么时候破的境?真是值得恭喜。”

    宁缺看着她微笑说道:“你春天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神符师,我比你晚了很多,有什么可喜的?现在想起来,你离开长安时留下的那封信真的很有预见性,当你看见更加壮阔的河山时,我还在山涧里艰难地爬行。”

    莫山山微笑说道:“但你现在也已经看到了山顶的风景。”

    “嗯,这里的风景还不错。”

    宁缺把目光从崖畔深不见底的山涧里移到瓦山的峰峦之中。

    莫山山忽然想到分别之后最让自己担心的那件事情,问道:“知道你要与夏侯决斗,我真的很震惊,当时包括老师在内,大河国没有任何人看好你。”

    宁缺看着她美丽的眼睛,问道:“你呢?”

    莫山山想了想后说道:“虽然真的没有道理看好你会赢,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就算输,也不会出事,至少不会死。”

    宁缺微感好奇,问道:“居然对我这么有信心?”

    莫山山闻言一笑,说道:“那年离开魔宗山门的时候,在吊篮里叶红鱼曾经对我说过,像你这么无耻的人,一般寿命都很长。”

    难道这就是祸害活千年的说法?宁缺有些恼火说道:“这等诽谤我可不爱听,别看她现在已经是裁决大神官,真把我逼急了,我也敢去找她麻烦。”

    莫山山不再提这事,问道:“战胜夏侯的感觉怎么样?”

    “战胜敌人的感觉不重要,就算打不过对方,但只要能杀死敌人便好,所以你应该问我,杀死夏侯的感觉怎么样……”就像在荒原的旅途上那样,宁缺开始习惯性地向她灌输那些冷血现实的战斗手段和理念,说道:“有那么一瞬间的狂喜,然后便是疲惫和惘然,最后尽数归为得偿所愿后的平静。”

    莫山山默默听着他说着,看着他脸上那道极淡的伤痕,看着那个极浅的酒窝,有些失神,想着传闻中那场冬湖上惨烈的战斗,总觉得他的平静神情之下隐藏着很多令人心悸的东西,甚至觉得他的酒窝里盛着鲜艳的血,不由心头微恸。

    “这件事情真相传到大河后,我才知道,原来你有这样凄苦的童年。”

    她声音微颤说道,没有办法掩饰对他的疼惜。

    宁缺不想说这个话题,看着她比当初略微清瘦了些的脸颊,打趣说道:“脸上的肉肉都不见了,看来这两年你过的也挺苦。”

    本来是想说句玩笑话来冲淡先前的低落气氛,但话一出口,他便知道不对。

    身为天下书痴,上有书圣疼爱下有同门尊敬,春天时破境入知命,成为极为罕见的如此年轻的神符师,人生可说顺利美满之极,能够让她忧心以至清减憔悴的事情,除了情之一字还能有别的什么?

    如果是普通的女子,听着这句话,不说马上泫然欲泣,想必也会微露戚容,至少也会让笑容里带出几分勉强的意味,来让男子心生愧疚之感。

    莫山山不是普通女子,所以她只是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

    宁缺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我有想到烂柯寺肯定会邀请你参加盂兰节,只是各国使臣要商议荒人南下,别的修行者可能担忧冥界入侵的传闻,按你的性情,你应该不会来才是,难道是想请歧山长老替你指点迷津?但你现在已经是知天命的神符师,当知命途由己,哪里需要别人替你解惑?”

    话一出口,他马上知道自己又犯了大错,书痴自然不需要歧山长老替自己解答修行或符道方面的疑惑,甚至连人生都不需要询问,那么问的自然是……

    莫山山再如何了不起,依然是位姑娘家,连续听着宁缺这样两个问题,终是忍不住微羞而恼,看着他问道:“那你又来做什么?想抢烂柯寺的佛经?”

    宁缺知道自己犯错,哪里敢反嘲回去,老实说道:“修行界的盛会,书院总需要来人表示尊重,我代表书院入世,不得不走这一遭。”

    然后他神情有些黯然,说道:“更关键的是,我家桑桑的病又犯了,这一次连老师都没有办法,但老师说烂柯寺能治,所以我便带着她来了。”

    在荒原的旅途中,尤其是在继续北上的那段时间里,莫山山和宁缺一直相伴而行,自然说了很多彼此身边的人或事,她讲的是墨池苑的同门,宁缺讲的是书院的同门,渭城的同袍,但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讲他家里的那名小侍女,自然也提到了小时候相依为命的往事,还有小侍女身上的旧疾。

    我家桑桑这四个字,莫山山从宁缺口中听了无数遍,而且她看过鸡汤帖,所以她甚至比宁缺自己都更早知道桑桑对他的重要性,所以她虽然和桑桑只见过两面,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但她其实对桑桑真的很熟悉,甚至除却某个人和某些事情,她对桑桑竟生出了一种亲近的感觉。

    听说桑桑身有重病,她望向不远处的黑色马车,很是担忧,但没有说什么。

    宁缺能够看明白她的担忧是真挚的,心头一暖,复又生出愧疚之意,自己有能无德,却能让如此美好善良的女子喜爱,真是件谬事。

    ……

    ……

    “那边是怎么回事?”

    他看着大青树下的人群,指着人群中那方石枰和正在落子的黄衣老僧问道。

    莫山山没想到他已经进了瓦山,却不知道修行界流传多年的规矩,解释说道:“能够得到歧山大师解惑的机会,是修行者最盼望的事情,所以每次大师出庐之时,很多修行者尤其是那些野修,都会涌入瓦山。这里毕竟是佛门清静地,总不能变得嘈闹有如菜场,而且大师挑选有缘人,也不可能在千万人中挑选,所以从很多年前开始,烂柯寺便定下规矩,只要通过三道棋局的修行者,才能最终抵达洞庐之前,获得被歧山大师亲自挑选的资格。”

    宁缺看着大青树下,皱眉问道:“比如这关,便是要下赢那位老僧才能过桥?”

    莫山山点点头,说道:“瓦山坐谈是修行界很出名的雅事,据说三盘棋里有一道残局,有一局对弈,还有一局则是临时设置。”

    宁缺问道:“非要连胜三局才能到庐前?”

    莫山山说道:“上一次歧山大师开庐择有缘之人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太过具体的事情,不过大师乃是佛宗高僧,想来也不会纯以胜负之事定夺,若拜山者能在对弈的过程里展现出自己的智慧或是别的有意味的素质,想来也会被大师选中,不过三盘棋是必须要下的。”

    宁缺问道:“为什么?”

    莫山山不解说道:“因为这是规矩啊。”

    宁缺摇头说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说的严肃,莫山山却笑了起来,说道:“你下棋不行?”

    宁缺有些尴尬,说道:“我愿意在刀剑上觅胜负,不喜欢在棋枰上熬精神。”

    莫山山微微担忧说道:“那你怎么办?”

    宁缺笑着说道:“还能怎么办?驾长车踏破虎跃山缺,谁还敢拦我,不过……如果这些和尚真的愚痴到敢和书院作对,你可得帮我。”

    莫山山看着他嬉笑的模样,这一次终于看出了隐藏在里面的坚毅与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狠劲儿,不由心头微酸,然后微软。

    她知道,这件事情既然关系到桑桑的生命,那么不管前面有什么艰难险阻,哪怕是昊天在前,宁缺都会一刀劈将过去。

    这真的令她很嫉妒。

    这真的令她很喜欢。

    ……

    ……

    (是晚了点,不过这章多写了不少,快五千字,哇哈哈哈。)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六十一章 两次强硬的发言

    大青树下的修行者们一直在注意涧旁的那对年轻男女,他们很清楚书痴虽然性情温婉,但极少对男子予于丝毫颜色,此时看着她竟与那年轻男子相谈甚欢,不由窃窃私语起来,猜测那名年轻男子的身份与来历。

    先前便隐约猜到宁缺身份的某些人,通过眼前这幕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心中的震惊化为敬惧,不知此时自己该过去向传说中的书院高人行礼问安,而是应该保持沉默,以免让对方不喜。

    那名南晋贵公子察觉到场间气氛的变化,围在身旁讨好自己的几名散修显得有些神思不宁,余光一瞥见到涧边那两个身影,脸色顿时阴沉起来。

    他身份尊贵,此次却亲自前来烂柯寺参加盂兰节大会,除了代表南晋皇室向对南晋有大恩的歧山大师表示尊重之外,更重要的原因便是他知道书痴会来,他想通过此举向对方表示自己的诚意,甚至还隐隐盼望着,如果能够得到歧山大师的承诺解惑,说不定会在瓦山里与那女子成就美事。

    南晋皇室曾经私下试探过书痴的心意,却遭到了婉拒,这位贵公子几番书信石沉大海,始知莫山山这姑娘并不是普通的女子,今日进入瓦山后,为了不让她觉得自己是在纠缠而心生不喜,始终在压抑自己亲近她的渴望,扮演出风轻云淡的模样,就是想让她能够对自己留下一个好印象。

    正在这位贵公子轻摇折肩,矜持而温和地与那些修行者闲谈,有些紧张地猜测莫山山会不会在一旁静静看着自己,眼中流露出欣赏神色,自以为得计之时,却忽然发现,自己倾慕的女子竟是根本没有在意自己,而是和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去了涧边窃窃私语,而且还笑的那么开心!

    ……

    ……

    青树下那些修行者的惊疑目光和轻声的猜测,引起了宁缺的注意,便再难瞒过他敏锐的感知,尤其是那名昨日清晨在烂柯寺里遇见过的南晋贵公子阴沉的脸色,更是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他不由微微皱眉。

    想到某些事情,他也必须承认,如果不去理会性格品德之类的东西,单从身份家世上来论,那名南晋贵公子大概是世上最适合书痴的对象,如果要说性格品德,他自己也没有那些东西,一念及此,竟生出些莫名的不悦。

    宁缺看着青树下那名南晋贵公子,问道:“你是和那人一道来的?”

    莫山山摇了摇头。

    不知为何,确认她不是随那名南晋贵公子一道来的烂柯寺,宁缺心中的不悦情绪顿时烟消云散,笑着说道:“但他肯定是跟着你来的。”

    莫山山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说。

    有微寒的秋风自涧底生起,顺着石坪吹拂,大青树里发出哗哗的响起,然而树冠里的枝叶,因为太过浓密,没有被风拂开任何缝隙,树下那名南晋贵公子的衣襟也被风掀起了瞬间,明黄色的腰带骤现骤隐。

    “我知道他是南晋太子。”宁缺说道。

    莫山山微感诧异。

    宁缺笑着说道:“昨天在烂柯寺里遇见过,有些小争执,不过你知道的,我现在性情比较温和,所以就算他问我算什么东西,我也没有告诉他,在我眼里,他连东西都不算,因为更早的时候我和他就打过交道,他曾经想买我的鸡汤帖来讨好你,那一次我真把他的脸抽的红肿不堪,现在真没有什么再抽他的兴趣。”

    莫山山看着崖下的山涧,低头微笑不语。

    宁缺以为她不知道那次老笔斋被窃文物拍卖大会上发生的故事,便讲了一遍,眉飞色舞说道:“十三先生不赏你家南晋太子脸,要赏便是这记响亮的耳光。”

    莫山山抬起头来,微笑问道:“很得意吗?”

    宁缺想了想,说道:“当时的感觉确实很得意,这时候想起来也还有些得意。”

    “那便是真得意了。”

    莫山山点点头,然后说道:“其实我知道这件事情。”

    宁缺心想既然你知道,自己还眉飞色舞说了一遍,真的是很尴尬。

    莫山山看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说道:“帮我赶走一个我的追求者,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还是说你只是得意于让我苦苦念着你一人而孤老终生?”

    宁缺身体微显僵硬,更不知该如何接这话。

    “最麻烦的事情是,世间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情,那么你说,世人会怎么看待我,又会怎么看待你看待我的方式?”

    莫山山有些羞恚地说道:“既然事不可行,你这样便不合适。”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当时就不该那样……”

    宁缺侧身对她长揖,道歉道:“从以前到今天我一直在犯错,希望你能原谅。”

    他的道歉很有诚意,有难得的真诚。

    莫山山却喜悦不起来,明湖般的眼眸微微荡漾,有些失望微酸,勉强笑道:“道痴说的没有错,你就是世间第一等无耻之人,认错认的比谁都快,诚恳地总让人觉得好像错的都是别人,你才是无辜的那个。”

    宁缺沉默无言,这才发现再如何清雅脱俗的女子,一旦被某事所困,和世间所有女子都没有任何差异,总会找到无数嗔怒的理由。

    当然他知道自己只能老实受着,因为他确实错了,稍一思忖后,他认真说道:“为了让你觉得我的道歉更有诚意,我决定做一件事情。”

    莫山山问道:“什么事?”

    宁缺笑着说道:“待桑桑病好后,我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回长安城,然后去王大学士府上把那幅鸡汤帖抢回来,到时候寄给你。”

    莫山山微笑说道:“墨池旁的书房里已经有你很多书帖。”

    宁缺有些无奈,问道:“那怎么才能让你高兴起来?”

    莫山山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墨池旁的书房里还没有你写给我的便笺。”

    这是已经重复过很多次的要求,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自轻自贱,羞愧难当脸颊渐渐生出红晕,却依然勇敢而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宁缺不敢直视她的眼神,望向身前的山涧,沉默不语。

    莫山山在心中叹息一声,不再多说什么,望向山涧,平静不语。

    秋日山色极美,山涧清幽隐有水声,涧畔没有语声。

    ……

    ……

    大青树下的修行者的猜测,不约而同地指向同一个对象。

    这道谜题确实很简单,书痴出道数年时间,在世间留下的故事里,能够与她并肩而站观山景默契无语的男子,从来就只有那个人。

    随着已经猜到宁缺身份的那个人的发声,猜测便成为了现实,人们确定站在书痴身旁的那个男人,便是传说中的书院十三先生宁缺!震惊的轻呼声在人群中响起,即便人们再如何强自压抑,依然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反应。

    看着涧旁二人的身影,南晋太子脸色铁青,露在袖外的双手因为愤怒和嫉妒而颤抖起来,即便他再如何想保持风度,依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片刻沉默后,终于有人忍不住向着涧畔走了过去,有人领头,自然便有更多的人跟随,极短的时间内,大青树便变得空无一人。

    先前还显得拥挤的那方石枰,顿时变得清静无比,坐在棋盘一面的那位南晋国手正在冥思苦想,没有注意到,而负责主持残局判定的那位烂柯寺黄衣老僧,却罕觉到了,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来,向涧旁望了一眼。

    当青树下那名修行者踏出第一步时,宁缺便感觉到了,他转过身来,看着那数十名修行者朝着自己而来,不由怔住,以最快的速度计算出,待这些人冲过来时,自己和莫山山应该用什么手段应对,才能不被挤下山涧,然后他看了黑色马车一眼,确认大黑马正在警惕,才放下心来。

    那些修行者没有真的把宁缺挤下山涧,而是极有分寸,甚至可以说带着某种天然敬畏地,在距离涧边还有数丈距离的时候,便极有默契地同时停下。

    “宋国李道人拜见十三先生。”

    “晚生林若羽见过书院前辈。”

    “在下华隐代家师向宁大家请安。”

    众人恭谨地向宁缺行礼请安,或神态拘谨,或兴奋难抑,有的人声音微颤,有的人声音甚至兴奋的都有些变调,能感觉到所有人都很激动。

    ……

    ……

    这是昊天的世间,道门自然在修行界里拥有绝对至高无上的地位,今日来到烂柯寺后瓦山的修行者,大多数也是修道之人。

    只不过道门与书院的隐隐对抗,都是发生的黑暗的历史阴影之中,发生在那些呼风唤雨的真正强者之间,与这些普通修行者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只知道书院后山是传说中的不可知之地。

    书院后山那些夫子亲传弟子,便是传说中的世外高人。

    对世间的修行者而言,所谓世外高人总是在云端行走,偶现红尘却难觅踪影,绝大多数修行者终其一生都没有机会与这些真正的世外高人相遇。

    即便在所有的不可知之地里,书院是唯一与俗世相通的地方,但唐国之外的修行者,也基本上无法有机会见到书院后山的弟子。

    今天他们终于见到了,而且并不是远远看着那些世外高人御剑自天空飞过,而是如此近距离的接触,甚至能够与对方说几句话,他们怎么能不激动兴奋?

    且不论这等机缘会不会给他们的漫漫修道路带来什么好处,但至少将来年老体衰将要回归昊天光辉之前,他们可以对自己的后辈弟子们回忆某一年在瓦山烂柯寺的故事,骄傲而满足地说道当时的书院十三先生是如何的平易近人。

    ……

    ……

    宁缺从来都没有世外高人的自觉,在他终于成功登顶进入书院二层楼后,他依然会去红袖招喝酒,和临四十七巷的邻居寒喧聊天,带着前院学生北出边塞,不知与世间多少人接触过,虽然这些年他清晰地察觉到,世人对待自己的态度渐有不同,但依然没有怎么在意,因为他依然生存在世间并没有去世外隐居。

    这与他是书院入世之人有关,更是因为他本人的经历性情。真要出世便要世间断离关系,然而在复仇成功之前,他根本无法撕扯开自己与俗世千丝万缕的联系,即便杀死夏侯,似乎这种局面也没有大的改变。

    所以看着这些异国修行者恭谨甚至敬畏的神情,看着人们眼中的激动与兴奋,宁缺怔了怔才醒过神来,露出温和的笑容,与这些修行者们平静回礼。

    他的神情虽然平静从容,心情却并不平静。

    他一直都很清楚书院在修行界里的地位,只是过往入世之时,他打交道的对象不是疯子便是强的恐怖的前辈变态,所以直至此时此刻,他才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师门的强大,感受到修行者对书院的尊重或者说敬畏。

    无论是尊重还是敬畏,都是很美好的感觉。

    ……

    ……

    虽然是昊天的世界,修道者居多,但毕竟大唐乃是世间第一强国,自然也有深受唐国影响,自认与书院亲近的修行宗派,一名来自大河国的剑师,便是毫不犹豫地以同门晚辈弟子自居,跪在宁缺身前行了一个大礼,然后站起身来很自觉地站在了莫山山身侧最近的位置,脸上流露出自豪的神情。

    这等作派自然有些可笑,大多数修行者却没有笑,觉得理所当然,如果他们也是大河国的修行者,只怕要比那人跪的更快,书痴虽然风姿绰约,但能抱她的大腿谁不愿意?更何况还能以娘家人的身份和书院高人亲近。

    然而终究还是有人看不下去,发出一声嗤笑,顿时打破了山涧旁的气氛,依然在乱糟糟行礼的修行者们愕然回首,心想是谁如此大胆?

    此时敢于发出嘲笑声的人,自然并不怎么畏惧书院,今日西陵神殿没有派人前来,烂柯寺诸僧不知何故还在山下,场间唯一能够有资格与书院对峙,或者说自认为有资格与书院对峙的便是南晋剑阁弟子。

    自剑圣柳白横空出世,被修行界公认为世间第一强者以后,自认天下第二强国的南晋便变得愈发骄傲,甚至有时候连唐国都不怎么放在眼里,而师承柳白的剑阁弟子们,行走在修行界时也常常以骄横著称。

    然而人们猜错了,即便是剑阁弟子,也不敢对书院中人有丝毫不敬,哪怕因为柳亦青惨盲之硌,他们对书院心存恨意,但那恨也必然是尊敬的恨。

    发出嘲笑声的确实是个南晋人。

    但他不是剑阁弟子,而是南晋太子。

    ……

    ……

    从确认宁缺身份后,南晋太子便开始愤怒,因为嫉妒而眼露怨毒,虽然他知道书院对唐国意味着什么,即便是他也不应该轻启纷衅,然而看着那些修行者在宁缺身前奴颜媚骨的模样,他再也忍不住了。

    人群渐分,南晋太子走了出来。

    看着莫山山的身影,他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沉声说道:“似这等薄幸之人,哪里有资格站在山主你的身边?我带来的那位棋道大师乃是宫廷国手,马上便要解开那道残局,稍后你与我们一同上山便是。”

    山涧旁鸦雀无声,修行者们脸上的神情很复杂,很多人都想笑,然而却不敢笑,以至于面容特别古怪,很是精彩。

    数年来,世间最出名的男女情事,早已不再是月轮国花痴和隆庆皇子那段小清新的青梅竹马故事,而是书院宁缺和大河国书痴还有那位小侍女桑桑之间的狗血三角恋故事,这段故事早已传遍诸国,深入人心。

    最开始的时候,这个故事中桑桑的形象非常淡,所有人都不知道那个小侍女是谁,更无法理解,宁缺为什么会坚持选择她,而不故书痴伤心失望,于是所有人都开始替书痴不值,替她愤愤不平。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秘密不再成为秘密,修行界终于知道,原来那个小侍女桑桑竟是前任光明大神官在世间唯一的传人,尤其是当西陵神殿数月前正式传出光明之女的封号后,情况顿时得到了改变。

    至少在人们的眼中,小侍女桑桑终于拥有了在这个故事里与书痴平等的地位,于是这个故事也就变得愈发精彩了。

    随着南晋太子的沉声指责,场间的修行者们想起了这段著名的情事,自然也就想起了传闻中光明之女永远在宁缺身边的说法。

    人们这才想起在石坪旁,有一辆黑色的马车。

    众人转身望向那辆黑色马车,眼神变得不一样,甚至比先前看宁缺时更加拘谨,敬畏之中畏惧的成分明显要浓郁很多。

    有人最先醒过神来,匆匆走到黑色马车前跪下。

    正如先前所说,修道之人都以西陵神殿为尊,山涧旁同样如此,修行者们匆匆走到黑色马车前,竟是黑压压跪了一地。

    众人虔诚拜道:“恭迎光明之女降临人间之国。”

    桑桑平静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来:“都起来吧。”

    宁缺微微一笑,没有想到这丫头的声音竟能有这般矜持威严的感觉。

    修行者们如释重负,纷纷起身,依然保持着恭谨的姿式,即便是膝上沾着草屑和灰尘,也没有人敢去拍打。

    看着这幕画面,南晋皇子的脸色愈发难看,他这才发现,宁缺哪怕是身边人的身份都不比自己低,若让马车里那个小侍女将来继任了光明大神官,那岂不是更是比父皇的身份更加尊贵?

    他没有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一件更令他恼怒却又无奈的事情。

    马车里再次传出桑桑的声音:“书痴姑娘,可愿陪我一道上山?”

    南晋皇子神情骤变。

    修行者们神情骤然变得精彩至极。

    宁缺的心情骤然一紧。

    他很了解桑桑,他很清楚,桑桑先前称莫山山为山主,此时称她为书痴姑娘,这中间的分别有何含意,虽然没有恶意,却不知会不会令另一位姑娘不悦。

    莫山山没有什么不悦,只是笑容有些微涩。

    她隐约猜到桑桑为什么喊自己上马车一道走。

    大概便是南晋太子先前那番话。

    南晋太子说宁缺是薄幸之人。

    桑桑便要证明,这与宁缺无关。

    这是她们的事情。

    南晋太子邀请书痴一道上山。

    桑桑便也邀请书痴上山。

    同时也是邀请书痴一道打那名南晋太子的脸。

    为了替自家少爷出气,让他在世间修行者面前保持气势与风光,桑桑愿意做很多事情,包括并不见得合她心意的这次邀请。

    莫山山轻叹一声,心想像桑桑这样无时无刻都想着宁缺,哪怕浑然无我也要让宁缺开心,真是难以想像的事情,如果换成自己自己能做到吗?

    思考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桑桑为了给宁缺面子,已经做到了这一步。

    莫山山心想,自己主动往黑色马车动一步又算得了什么?

    ……

    ……

    人们看着书痴进入黑色马车,再望向宁缺的目光便又有不同,敬畏之余,多了很多羡慕。宁缺知道事情的真相并不如此,二女同乘马车什么都不代表,但他自然不会辩解什么,走到车前轻拍大黑马示意出发。

    黑色马车缓缓启动。

    宁缺坐在车前的软垫上,看着不远处南晋太子那张阴沉而难看的脸,忽然生出一丝快意,只不过那份快意依然不足够。

    因为此行的目的是要替桑桑治病,他不想多生事端,所以无论是昨日清晨在烂柯寺里相遇时的言语冲突,还是先前这位太子殿下的嘲笑与指责,他都无动于衷,完全不符往日性情的低调沉默。

    然而终究还是会不爽的。

    黑色马车驶过南晋太子身边时,忽然停了下来。

    宁缺看着脸色难看的南晋太子,感叹说道:“吹皱一池春水。”

    话音甫落,便有人笑出声来。

    即便那些畏于南晋国势的修行者忍着没笑,但也在挤眉弄眼。

    终究是别人家的情事,光明之女都让书痴进了马车,你即便是身份尊贵的南晋太子,又凭什么干涉指责?你喜欢书痴,可书痴不喜欢你啊,你想挑弄书痴和书院十三先生的关系,但光明之女都没有说什么,轮得着你吗?

    这真真是吹皱一池春水,关卿底事。

    南晋太子的随从和剑阁弟子们自然不会笑,却也没有动怒,反而羞愧地低下头,在他们看来,今日的羞辱都是太子殿下自找的。

    黑色马车再次启动,从南晋太子身边缓缓驶过,然后才响起宁缺先前还没有说完的下半句话:“干你娘屁事。”

    南晋太子本就气的浑身颤抖,此时听着这句粗话,竟是眼前一黑,险些昏了过去。

    ……

    ……

    宁缺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发现桑桑的气色确实不错,便不怎么担心,只是看着她和山山相对而坐沉默无言,却又是担心到了极底。

    还是先上山找着歧山大师再说,他这样安慰自己,轻踢大黑马的翘臀,示意它快一些,然而黑色马车还没有上桥,便被拦在了虎跃涧前。

    拦住马车的不是那位南晋太子,而是一句很冷淡的话语。

    “即便是书院弟子,也不能不讲规矩,难道夫子就是这么教学生的?”

    大青树下石枰旁,那位黄衣老僧缓缓抬起头来,缓声说道。

    黑色马车停在了桥前。

    宁缺沉默片刻。

    他最不喜欢听到这种老气横秋的话语,尤其是这种用老师来压自己的语气,然而因为桑桑的病有求于烂柯寺,所以他没有流露出自己的反感。

    他望着那名老僧问道:“什么规矩?”

    黄衣老僧缓缓站起身来,说道:“破了残局,才能过桥。”

    宁缺摇头说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先前他便对书痴说过这句话。

    黄衣老僧却道:“只有死守规矩,人才是活的。”

    这句话隐含某种哲理,宁缺却不知道这名老僧是不是知道自己带着桑桑进山的真实目的是治病,所以用这句话来威胁自己。

    他微微皱眉说道:“难道家师来此,你也要他破此残局才能见歧山大师?”

    黄衣老僧神情不变说道:“若夫子亲自来此,歧山师兄只怕早已倒履相迎而至,只是夫子可以无视世间一切规矩,你是他的弟子却没有这种资格。”

    宁缺看着老僧的眼睛,忽然说道:“佛宗讲求众生平等,人与猪狗皆是一般,即便我与老师的差距就像是愚笨的猪狗和人一样,但我与老师依然是平等的,那么老师能够不守规矩,我凭什么就一定要守?”

    黄衣老僧漠然说道:“书院弟子果然妙辩无碍,只是我不想听时便不听。”

    宁缺说道:“所以说来说去还是谁的拳头更强的道理,贵寺的规矩终究只能拦住那些没有能力破坏规矩的人。”

    黄衣老僧微微皱眉,说道:“莫非十三先生以为自己有能力超越世间规矩?”

    宁缺说道:“我想试一下。”

    说完这句话,他把手伸进马车里。

    桑桑早已打开箭匣,把铁弓组装完毕。

    宁缺接过铁弓,搭箭弯弓,直指石枰旁的黄衣老僧。

    然后他说道:“你想不想试一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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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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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