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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沁纸花青     心魔txt下载     心魔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五章 我的头

    两人不是他们所说的散居道士。那两位也是凌虚剑派的人——掌门亲传第三、第四弟子。

    李云心没什么心思去衡量究竟是“掌门亲传弟子太弱”还是“父母留下来的阵法太强”。他只知道原本他以为已经没了首尾的事情,现在又横生出波折来了。

    那两位的师弟还活着,听起来颇有神通。一旦那人发觉两位师兄没了消息,有心去查的话,会不会真的查到自己的头上?

    他还并不十分了解“神仙中人”的手段,不敢妄自揣度。可已经在怀疑,那人今夜没空来这里杀人“渡劫”,会不会就是去调查那件事了。

    真可惜。他原本是打算了解了详情就逃走。但如今知道了这些事——搞不好这六个剑客背后的主子“淮南子”会觉察出异样来。

    事关自己的性命啊……怎样小心都不为过。

    那么……

    这六个人就不能留了。

    《衣锦夜行图》的效果已经发挥至最强。引导天地灵气的刘老道越发觉得心惊——他也算是能画出意境的作品来的“高手”,但他的那些东西和眼下这东西一比……

    就像是垃圾。

    阵法中的六个人已经已经完全失掉自我,被某种强大的情绪控制。

    但李云心还觉得不够。毕竟是他仓促搞出来的。依照父亲的说法,这《衣锦夜行图》阵成之后应该会让阵中人迷失本我,即便去给他一刀,他也依旧虎沉浸在虚幻的荣耀中不能自拔——绝非像现在这样子。

    所以还得想点儿别的法子。

    如果要杀了他们的话。

    乔段洪拨开环绕在自己身边的人,走到李云心与刘老道身边。

    他先朝刘老道深深地作了个揖,又向李云心郑重地颔首,然后说道:“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一路轻慢了仙长,仙长莫怪。”

    他看也不看那边逸兴遄飞、口若悬河的六个人,脸上的神情平静淡定,好像已经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给这两位“高人”了。

    镖局众人面面相觑,但很快最迟钝的人也意识到他们的镖头为什么要这样做——那之前被他们轻视嘲笑的一老一小,竟然真的是深藏不露、所做一切皆有深意。

    “敢问仙长,现在我们该如何?那六人可是被制住了?”乔段洪在向刘老道说话。

    刘老道当然没法儿回答这问题。但好在他的演技过硬,只微微一抬眼,捻了捻胡须,道:“贫道正在施法,不便多言。问我那徒儿吧。我已将此阵法关窍尽数说给他听了。”

    “并没有。”李云心说道。

    他的语速很快,眉头微皱,像是在思考什么。其实更是他不想给乔段洪追根究底的机会——比如说为什么路上偶遇的一个少年此刻就可以协助一位“仙长”作法了。

    “你们现在别轻举妄动。可以说话可以稍微走动,但别想着跑。一旦你们动作大了这六个人被刺激,还得清醒过来。现在他们是觉得一切尽在掌握,所以在装逼。”李云心转头看乔段洪,又看他身后的几个人,“那么乔先生,你们这些人,如果在他们清醒过来的一刹那发动突袭,杀死这六个人的可能性有多大?”

    乔段洪微微一愣。这少年的口气好熟悉。

    倒不是说像是熟悉的某一个人,而像是那种……习惯了发号施令、去指导别人做事的那种腔调。

    他意识到自己先前对于这少年身份的推测错得彻底。这大概……不是什么简单的商贾之家的孩子吧。也许是某个高门大户的公子呢。不过他和刘老道又是什么关系?从眼下来看……两人似乎早有默契了。

    他连忙拱了拱手:“不敢当,在下是个粗人,不敢称先生。要说突袭的话……”

    乔段洪的脸微微一红:“怕是……一个也不成。大概能伤两三个人。但公子可能不大清楚这些事——这六个人都算是江湖上的二流高手。也是千里挑一的角色了。我们这些人虽说……”

    “嗯,知道了。”李云心打断他的话,“那得想个别的法子了。”

    他的脸上没什么情绪波动,这样子令乔段洪觉得很受伤。他当然没指望这么一个青年公子明白“二流高手”意味着什么。

    传奇志异当中的侠客每每是高来高去飞檐走壁,一个“一流高手”也只是街头巷尾流传的故事当中做陪衬的角色。至于“二流高手”,在外行们看来就是实打实的贬义词了。

    可现实情况是,一个资质平庸的人从小时候开始练武,药材、饮食都有专人打点,拜的是“名师”,学的是上好法门,到了壮年的时候,可能也只能摸到“三流高手”的边儿。

    要成为二流高手除了要有优渥的环境、机缘之外,还要有天分。

    至于一流高手……那当真是万中无一的龙凤了。

    乔段洪自觉自己资质尚可,幼年也算努力、家中也算殷实——到了这个年纪勉强算是摸到了二流高手的边儿,已经颇为自得。

    至少在洛城的几家镖行里,他的身手是排得上号的。

    但这些东西,他觉得这少年大概是不清楚的。也许那少年出身高贵、从小修习的是法术之类的玩意儿,不会有兴趣练武。

    城中的高门大户大多如此——慕仙向道,很喜欢学修行中人“打坐吐纳”。虽然并不得法只算附庸风雅,但对于打熬力气的技艺,向来不上心。

    他就只得再拱手,用余光注意着刘老道的反应,试探着问:“那……我们还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刘老道高深莫测地不说话,李云心想了想:“我倒是有个法子——”

    这话说了一半。

    林间的风忽然大了起来。

    原本就是有风的。春季风大,即便在是这样茂密的森林里,也依然有微风。

    但这风来得古怪——有森森的寒意。

    风几乎是贴着地皮卷起来,在每个人的身边都绕了一圈。两堆篝火齐齐一暗,树叶哗哗作响。

    刘老道的胡须被吹得倒卷上去,但他没心思理会这事儿。因为就在风起的这一刹那他忽然发现阵法里的灵气流紊乱了。

    于是还在滔滔不绝的六个剑客迟疑地放缓语速,而后互相看了看,尴尬地闭上嘴。

    下一刻,这六个摆脱了阵法控制的杀星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儿。高颧细眼的剑客皱起眉头:“有高人——先杀了他们!”

    几乎是与此同时,一个尖细凄厉却又若有若无的声音伴着那阵阴风在每个人的耳边响起——

    “我死得好惨哪——”

    剑客即将发动的攻势因这声音再次停滞。

    刘老道瞪圆了眼睛,嘴唇微微发颤。

    乔段洪和镖局一干人茫然地四下张望,试图弄清楚到底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李云心叹了口气。

    鬼片经典开场。

    那么下一句大概是……

    “把我的头还给我啊……”

    这第二声在夜色与密林中响起的时候,就连最冷酷的那个剑客手中的剑刃也开始微微发颤了。

    在这样的世界,即便再见多识广的人——当然不包括那些真正的修行者——也没法儿像李云心那个时代一样,被那样多的信息轰炸。李云心可以知道女鬼出场的一二三步套路知道传说中河里有水怪海里有龙王地下有阎罗天上有金仙,知道皇帝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大官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富贵人家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他甚至可以产生审美疲劳比如在听到这女鬼的两句话之后心里想——

    哦,又是这个套路啊。

    所以哪怕他惊诧于“我终于要在这个世界第一次见到真的鬼了”的时候,心中的恐惧也是远远小于其他人的。

    再等到……

    这女鬼以一种极经典的方式现身——

    一个白衣女人端着双臂,从一丛矮灌木后脚步轻飘地走了出来。身上有大片的血迹,不停地在往地上滴。但她的头没在身上——脖颈处碗口大的一个伤口,可见骨茬与气管、血管。

    她的头在地上。就在身前四五步远,骨碌骨碌地滚。两只眼仍是睁开的,歪歪斜斜地瞧后面的身体。

    于是这身体就跟着滚动的脑袋,摇摇摆摆地向前走,边走边发出凄厉哀怨的呼喊——

    “把我的头,还给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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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很香

    夜色里一头小黑驴沿路走来,驴背上坐着一个俏生生的姑娘,前面一个梳双髻的丫鬟挎着蓝底碎白花的小包裹,手里提着一盏灯笼。

    这黑驴被喂养得极好,一身皮毛油光锃亮。走路的时候白下巴昂起来,胸前的两个小铜铃叮铃铃作响,在夜色里传出去好远。

    走到一片缓坡下,小丫鬟踢到了什么东西,皱着眉轻轻地呀了一声。

    她穿着一双薄布鞋,踢到的东西却又尖又硬,扎疼了她的脚。丫鬟蹙着秀气的细眉把灯笼放低些照了照,发现那是一把刀。她又向远处看了看,转脸对驴背上坐着的人说:“哎呀小姐,你看!”

    灯笼的光映亮了周围这一边区域。于是看到了地上散落的兵器,还有被焚毁的大车骨架。几辆车歪歪斜斜地靠在缓坡上,青草地都已经烧焦了大片。

    坐在驴背上的少女歪头往地上瞧了瞧,伸手掩住自己的嘴:“哎呀。”

    她有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面孔洁白,在夜色里像是能散出清辉来。一双手纤纤细细,正是一双不出闺门的大家闺秀的手。但她的一头青丝却梳拢在脑后,只插了一支小木簪——这打扮倒不像是一个大小姐了。

    “这是……这是……”驴背上的小姐细声细气地说,“这是遇到强盗了么?”

    丫鬟抿嘴想了想,笃定地点头:“想必是了。”

    驴背上的小姐用另一只纤细的手捂住胸口,细眉皱起来:“那岂不是死了好多人。”

    丫鬟摆手:“不不不,小姐你看,地上只有兵器没有血迹,也许人还好好的呢。”

    “还没遇过这种事呢,想去看看。”小姐瞥了瞥远处那一片树林——高大的树木在夜色中连成一片,就好像无数朦朦瞳瞳的、高大的妖魔,在夜风里发出沙沙的声响。

    小丫鬟苦恼地叹了口气,仰起脸看驴背上的姑娘、数着手指头:“唉,小姐呀。前几天你说没看过猴戏,我们跑了两天看猴戏。你又说没听过说书,我们在茶馆听他们说了一天半的《龙王传》。前天你又说想吃胡饼,我们就又在晖城等了一天胡商。可是小姐呀,你还想去渭城看彩灯节的呀,我们要赶不上了啊。”

    小姐为难地想了一会儿,叹口气:“可是很香呀。”

    丫鬟睁大眼睛:“嗯?”

    “往那边去,有很香的味道啊。”小姐轻拍一下毛驴的屁股,小黑驴就哒哒滴往路边的野地里走了几步。于是小姐抽抽鼻子,抬起纤纤素手往远处的树林里一指:“就是那边,香味儿往那边去了。”

    丫鬟苦恼地揉了揉头上的发髻:“小姐啊……”

    “去看看嘛。”小姐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细密雪白的牙齿。

    小丫鬟拗不过小主子,只好提着灯笼走进荒草丛里。

    黑漆漆的原野上两人一驴,前面一点如豆的灯光。纤细的身影在将近一人高的疯草中穿行,夹杂着小丫鬟抱怨的声音:“早知道我就跟老爷告密去。”

    她一边拨拉着荒草一边絮絮叨叨地数落着:“还以为跟小姐偷偷跑出来会有好吃、好玩的呢。结果呢,小姐喜欢的都是些我早就腻烦的了。要我说呀,小姐呀,你不能这样子,东跑跑、西逛逛。好玩的东西京都最多啦,要不然呢,我们就往浩瀚洋那边去,我听说那边——”

    小姐也不气不恼。其实看起来,丫鬟的话她一句都没听进去——她瞪着一双大眼睛在往林子里边瞧。

    两个人走了两刻钟,丫鬟忽然被绊了个踉跄。

    这一次她往地上看了一眼,就像一只猫一样跳起来:“哎呀我的鞋子!”

    灯光下,青底细花缎面的绣鞋已经污了一大块。发黑的血,半干不干,黏糊糊地糊在鞋面上。

    一个男人的尸体扑倒在草丛里,手中握着半截树枝。血从他的脖颈上流出来——咽喉处一指宽的伤口,切得整整齐齐。

    看见这情景小姐也吓了一跳。她又轻轻掩住嘴:“呀,昨天才买的鞋子呢。”

    然后又看看那尸体:“你看,我说会死人的嘛。”

    小丫鬟苦着脸,声音里快带上哭腔:“小姐呀,我们回去吧——前面一定还有好多的啊!”

    驴背上的姑娘往树林里瞧了瞧,抿嘴一笑:“我快闻见他了。再找找看。”

    于是一主一仆循着些微的血腥气,在齐腰深的荒草里继续向树林里走。

    小黑驴胸前的铜铃的叮铃铃的响,又在夜色中传出去好远。

    ※※※※※※※

    李云心屏息,拨开面前的一丛枝叶,看到持剑的剑客。这一位的身手没有上次那两位高明。并非仅仅指剑术,还有使用符箓的手段。

    赤松子与亢仓子都可以在气海被封之后使用符箓。在那些东西被他设计毁掉之前它们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包括但不限于追踪、隐匿、恢复体力。

    眼下的剑客就没那两位那样高明。他们六个人兵分六路杀人,对自己颇为自信。但李云心同样也很自信。

    他以为有人分散追兵的注意力可令他以从容逃走,可此刻镖局的人似乎又给他带来了一些麻烦。

    一男一女仓皇逃来了这个方向,看起来是乔嘉欣与乔四福。林间很黑,只有从枝叶缝隙中投射下来的细碎月光,几可忽略不计。但乔嘉欣身上特有的少女气味与纤细轮廓令李云心辨认出了她。

    两个人已经尽量放缓动作、放轻呼吸,好不引来人。但追兵看起来比他们更加精于此道——剑客此时距离李云心不过一步远,脚步坚定轻巧地向两个人接近。李云心估计剑客会在双方距离五步的时候暴起一击——一刻钟之前他见过剑客那样杀人。五步之内,细剑快得像是一道闪电。他看得清对方的意图、动作,但没了灵力支撑的身体却没法应付得来。

    好在他从小练水云劲。说到闭气藏匿的功夫还算是得心应手。不然他大概早死在了那两个道士的手中,活不到此时了。

    他向四周看了看,希望能找到点什么东西,但一无所获。

    应该……是有什么人在附近的吧。

    不然刚才那女鬼是怎么回事。

    女鬼一现身,火堆旁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就趁着女鬼往剑客的方向去、他们一时间乱了方寸的时候,镖局的人夺路而逃。本以为那厉鬼能阻他们一阻,甚至把剑客吓退、杀死。

    哪知道最终只是一剑,那女鬼就消失不见了。

    要不是李云心做过类似的事,他几乎要怀疑那是什么人用画道虚境的手段、像他之前一样弄出来吓人的。

    可到这时候,镖局的人已经死了几个,那“高人”还未出现。

    剑客已经距离两人七步远了。

    这时候乔嘉欣与乔四福却以为已经暂时安全,低声说起了话,浑然不知自己已成了猎物。

    但好在正是这番对话救了他们一命。

    因为李云心听到乔大小姐低声说的是——

    “四哥,你说爹爹他们逃出去了吗?”

    乔四福大概没心思回答她,或者干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于是乔嘉欣又自言自语似地说:“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希望他也逃出去。”

    李云心在心里叹了口气。

    看起来他之前做的那些事令自己的形象在这姑娘的心里重新转变过来了。这似乎是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的父母之外,第一个对他表露出坦诚却毫无理由的好感的人。

    所以这件事……很麻烦啊。

    如果没听到这话,他大概可以咬咬牙狠狠心,让剑客将两个人杀了、走了,他再悄悄退去。

    但到了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大概没法儿这么干了。

    这倒不是道义、同情心之类的问题。而是因为如果这姑娘如果在说了这种话之后即刻在他的面前被杀死……

    他会念头不通达的啊。

    夜风又起,林中树叶哗哗作响。李云心从袖中取出了他的笔。

    这笔跟了他近十年,笔锋依旧尖圆齐健,可见并非凡品。但对于他而言就只是好用而已,甚至看起来没有他那个时代一枝二十五块的那种淘宝货漂亮。

    像刚才的那种画阵他现在没法儿弄出来,但也还可以吓吓人。作为一个画师最重要的素养就是善于观察,所幸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是一个喜欢盯着一件事物或者人发呆的家伙。

    你先得看清他的精气神。你得看到他或她或它体内的灵气流转。所谓大道无形,天地有灵——即便是一张桌子,体内也有灵力的。

    察得他的本源,然后以纸笔作画,就同他的意志神魂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得个虚影儿出来。在父母的口中,这诚然是画师们最最基本的入门手段,然而到了这俗世间,却已经是高明得不得了的神仙法门了。

    他之前画九公子的影像,于是九公子有了觉察,跑来解了他的围。

    现如今他要救乔嘉欣,就得再用这个法子。

    练了十几年的手法,几乎是一息之间就成了。纸片在袖口里藏着,手腕一转、手指弹动得出了残影,一个小人跃然纸上。

    剑客再踏出一步,距离乔嘉欣和乔四福只有六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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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死

    乔四福无意中向后看了一眼。本意是打算瞧瞧有没有追兵,结果就得偿所愿。

    一缕月光正透过林叶缝隙照射下来,照到了剑客的细剑上。

    寒光乍现。

    “跑!”他下意识地喝了一声,拉起乔嘉欣的手夺路而逃。

    但剑客的剑,比他的反应更加迅速。冷哼声与剑刃破空声同时传来。只一眨眼的功夫,剑客便跨越六步远的距离,如一只苍鹰一般猛扑过去,剑尖直点乔四福的咽喉。

    但毕竟是差了一步。乔四福闪一次身,脖颈避开这剑刃,将左肩送了上去。血光迸射——这看起来轻灵飘逸的一剑力道却很足,当即废掉他的一条臂膀。

    但剑客已经欺至两人三步之内。细剑如同一条游蛇一般顺势而上,再取他的咽喉。

    乔四福去势已老,没法发力闪避。

    乔嘉欣知道这是生死存亡的关头,拼着力气向剑客怀里撞过去,想要撞偏这一剑。

    剑客自然想不到这个少女会有这样的勇气,真的被她带偏一步,剑锋失了准头。

    乔四福避过这一剑,身子倾斜斜地向后倒去——

    正倒在一截凸起的老根枝桠上。拇指粗细的干枯枝干从后心处穿进去,从胸口透出来。但没穿透衣服,在胸前撑起一个小帐篷,很快被鲜血浸透。

    “晦气。”剑客冷哼一声,似乎对这一次的失手感到很不愉快。但这不要紧——他已经用一只手钳住了乔嘉欣的手臂。

    少女在黑夜中试图反抗,然而她的手段与这剑客比起来不值一提。剑客衣袖一振,剑锋回转,直刺乔嘉欣的咽喉。

    就在这当口,他听见一个声音:“留人。”

    声音严厉短促,在树叶的沙沙声中显得有些失真,但并不妨碍他听得清楚。

    剑客用余光瞥了一眼,惊讶地发现距离自己两步之外,一颗矮树后,站着一个人。

    “大哥?”他皱起眉头,觉得有点儿惊讶。

    高颧细眼的剑客此时站在不远处,好像衬着月光。因为他看起来有些蒙蒙亮,平添了几分仙气。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陌生,但剑客没有多想——那毕竟是他十几年来最熟悉的人。

    何况看起来也的确很熟悉。

    高颧细眼的剑客说了一句什么,但听得不清楚。

    于是他一手制住乔嘉欣,一边向那里走了一步。他的那位大哥站在树下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是有些行动不便,他怕是受了伤。

    这一步跨出去,看得真切了。

    他发现了问题——他的那位大哥看起来有点儿透明。好像是……

    之前出现的那个女鬼。

    心中警兆陡生,下意识地撤身挥剑回防。这一点警惕救了他一次——他看到了藏在自己身边的矮树丛里的那个人。

    一个白衣少年手持一根儿臂粗细的树枝,正做势欲刺。角度选得很刁钻,距离自己也够近,倘若他再向前一步,险些就着了道。

    但动作毕竟太慢——慢到好像不动了一样。

    剑客嗤笑一声:“萤火之光,不自量力。”

    再后退、一剑刺过去。

    就在这时候他的心里忽然意识到这个少年看起来也有些不对劲儿……

    他怎么也是雾蒙蒙的,像一个虚影儿。

    退后的一步踏实了。就在鞋底与地面接触的一刹那,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忽然自**传来!

    有什么东西——也许是还有枝枝桠桠的树枝,插了进去。

    或许腿上臂上背上捱了一刀,他都可以忍痛做出反击。但这种地方受创,如此大创——随之而来的还有巨大的心理冲击。

    复杂的情绪与剧烈的痛楚在一瞬间击垮剑客的意志,他就像是一个最最惊慌的普通人一样甩开了乔嘉欣,一边试着往前迈步摆脱那东西,一边用手里的细剑毫无章法地往身后挥舞——他甚至不敢转身去看那袭击者到底在哪个位置。

    因为太疼了。

    可李云心已经从他背后站起了身,双臂夹紧那一根粗树枝、再用力往前一捅,冲了两步。

    因为他的动作,剑客重心失衡,一头栽倒在地。撕心裂肺的惨呼只发出半声就戛然而止——五尺长树枝插进去两尺,剑客已经彻底断绝生机。

    李云心放开手里的树枝拍了拍手。而不远处的两个虚影也在风中慢慢消散,两片宣纸飘飘荡荡落了下来,很快化为飞灰。

    “快走,可能有人要来的。”李云心对呆坐在地上的乔嘉欣伸出手。

    乔大小姐瞪圆了眼睛看看地上的尸体,又看看李云心,觉得自己的脸上多了两团火。

    “你,你,你怎么……你……”

    她有好多问题想要问。比如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弄出的两个人影儿你怎么杀的他——你怎么捅那种地方……

    可惜这少年带给她的一波又一波的“意外”实在太多,以至于她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了。

    但她到底也不是软弱犹疑的性子。转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乔四福,一咬牙将拉住李云心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好,跟好我。再怕也别叫。我们可以跑出去。”李云心说完一矮身,钻进密林里。

    乔嘉欣紧抿着嘴唇,紧跟上去。

    少年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听起来却令她心安。

    尤其在经历了刚才那样的生死之后,她觉得更加心安了。

    李云心知道还会有人追上来,还可能是比较难缠的那一个。

    他早就知道被人“画”了的感觉。那种感觉相当奇异,是他的前世所不曾体会过的。

    “第六感”,异常强烈的“第六感”,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就好比在一间安静的屋子里忽然听到一个细微的声音喊了你一声,然后你的心里感受到某种召唤——某处发生了些什么,于是你得找过去。

    倘若离得远,也许这感觉会在找到那个地方之前消失掉。但在今夜这样的距离上,李云心知道那位“大哥”很快就会赶到他的兄弟被爆菊的现场,并且怒不可遏地开始追踪。

    两人在黑暗与夜风里疾奔,耳畔是枝叶哗啦啦的声响。好像前面以及更远处的都是无尽黑暗,只要一头扎进去便可无所遁形,永远也用不着再出来。

    这感觉……

    “有点不对劲。”李云心停下脚步,说。

    乔嘉欣没收住步子,撞在了李云心的后背上。少年伸手扶住她,感觉到少女的肢体柔软潮湿。她出了不少汗,身体还有些微微发颤——不知是因为疲劳还是紧张恐惧。她在大口喘息,灼热的气流喷吐在他的胸口。

    “……哪里不对劲儿?”乔嘉欣声音发颤,问。

    李云心微微愣了愣,意识到一件事。

    他不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少年,这姑娘倒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少女。他可以用饱经风霜的成年人的思维来考虑事情,来说话,但这少女……

    十几岁而已。

    在她那个世界还在追星、读书。

    她的确是害怕了。在害怕的时候,还尽量一声不吭地跟着他逃走,不中二、不圣母。还会在他用成年人的思维,说出那句“有点不对劲”之后,像一个成年人那样克制恐惧问他,“哪里不对劲儿”,不撒娇,不添乱。

    这真难得。

    他就微微叹口气,用力扶住她的胳膊,等她站稳了才放开,低声问:“怕不怕?”

    “……啊?”少女喘息着,搭在身边的树干上——好像抓住点儿什么会让她心安一些。

    “我知道你怕。”李云心从腰间解下水囊递给她,“喝点水。有些事情你可能不大了解——恐惧大多源于未知,所以你会怕,这很正常。今晚追杀我们的人和我们没什么仇怨,他们只是给别人办事。别人和我们也没什么仇怨,只是正好想要杀人,就找人,恰巧找到了我们。所以这件事,一言以蔽之,就是我们倒霉了。”

    少女接过水囊喝了一口,然后双手抓着它,微微平复了喘息,努力地、认真地听着李云心说话。

    其实听他说话就会觉得踏实镇定。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曾经很想要闯荡江湖面对风雨做一个红衣女侠,可经历了今晚这些事情她忽然觉得,原来自己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想,只听别人的安排保护,其实是很安心的事情。

    “我知道这很难,但我需要你做到一件事。你得知道我们现在没法去救其他人。可能眼下你父亲,嗯……还有我的师傅,也在哪里躲着藏着,一想到他们我们会着急,但是没办法。”

    “我们不能急,不急不慌镇定下来才能和追杀我们的人周旋。他们一共六个人,刚才我杀了一个,也许其他人也杀了一个,最多剩五个。还有一个,应该正朝我们追过来。也就是说追杀其他人的只有四个了。”

    “所以说,我们保住命不死,拖住来人,就是给你的父亲他们争取了时间分担了压力——你现在既是在逃命,也是在救人,你说对不对?”

    乔嘉欣努力睁大眼睛,点点头。

    “真乖。走吧。”

    乔嘉欣深吸一口气,再次钻进密林里。她走了两三步,然后回头去看李云心。

    但发现那少年不见了。

    刚刚平复下来的心一下子又乱了起来,她赶紧转身又往回走了一步,想要看看是不是自己走得太快,那少年没追上。

    但迈出两步之后,她忽然看到一点清光迎面而来。

    细细的,像闪电一样的清光只在她视线里出现了一秒钟,她就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黑暗下来。她甚至来不及去想些什么东西——因为她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剑客抽回细剑,乔嘉欣软软地倒在地上。两眉之间留下一点细细的红色印记,像一枚红豆。

    “找死。”他低声说,然后转头看向李云心,“你倒是有点手段。说说看,你是何方高人?”

第十八章 三花娘娘

    李云心看了一眼乔嘉欣,好确认她是真的……死了。

    女孩倒草丛里,死去的姿势并不美丽,眼睛没有合上。

    他就叹了口气,微微摇头。古代的女孩子当然没他那个时候的好看——至少总体上来说。天然去雕饰总是好的,但也意味着不那么白不那么香头发不那么柔顺脸上的痘痘怎么遮掩得住。

    但这位乔大小姐即便在现代也算是个小美女,李云心对她印象很不错,没想到相处不到一天,就死掉了。

    果然还是现代文明,法治社会比较好啊。

    至少不会随随便死人。

    但他仅仅是感慨一下子。他前世做过不少事,死人也见过不少。既然可以接受穿越、妖怪这种事,当然更能接受死几个人。

    因而他很快收回视线,看着那剑客:“我怕说出来吓死你。”

    剑客一怔,皱起眉头。他的确已经意识到眼前这白衣少年,不同寻常了。

    不管是商贾之子还是官宦之子,都不可能在看到这种死人之后面色如常,甚至连一丁点儿哀伤难过的意思都没有。更何况他之前展示了不同寻常的本领——他绝不是一个单纯的世俗中人。

    那么……也许真的,和那些“神仙”有关。

    他们“河中六鬼”从前被黑刀应决然追杀得如同丧家之犬,还是遇到了那位神仙之后才翻了身。因此他们很明白究竟什么样的人不能惹——“三十六洞天和七十二流派”从前对他们而言也是天边飘渺的云,但如今他们知道,凡是和那些人有关系的人,有多么可怕了。

    而这少年之前的所作所为,如今的反应,再加上这一句听起来狂妄之极的话,令剑客意识到,自己可能遇上了棘手的人物。

    不能杀。

    但不杀,却已经得罪了他。万一之后这少年怀恨在心,又真是什么洞天、流派的人……

    他们这样的小角色怎么承受得住?

    只是在路边随意劫些人而已,怎么就遭了这样的无妄之灾。

    剑客在几秒钟的时间里转了几个念头,李云心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想法。

    于是他打算再次兵行险招。之前不召九公子,是怕他杀了无辜人。到如今乔嘉欣已死,那些“无辜人”也不知是否已被其他几个剑客屠戮殆尽,他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在剑客改变主意、下定决心之前,李云心用手指夹住了袖中那张九公子的画像。只需要轻轻一点,九公子的幻象便会突然出现,随后那凶残的妖魔大概也很快就会赶过来。

    但正在此刻,林中响起一声饱含怒意的呵斥声。这声音好似从四面八方传来,惊得枝叶间夜宿的飞鸟都扑棱棱飞上了天——

    “哪来的大胆狂徒,敢在本娘娘的行宫撒野?!”

    李云心和剑客同时一愣。

    一秒钟之后,李云心拔腿便向北方的一丛矮树里狂奔而去。

    在父母口中,画师是天下修行者当中对于灵气这东西最为敏感的一群人。李云心深以为然。比如说就在这声音响起的时候,他同时感受到某种似曾相识的灵气。

    这灵气,在之前那女鬼现身的时候也出现过。

    女鬼现身扰乱了他和老道布下的简易画阵,但李云心相信这灵气的主人没有恶意,而且是想要救他。

    上一次吓住了六个剑客,这一次又为自己争取了时间。

    灵气的源头就在北方的矮树之后,他不知道那个存在是人是鬼是妖是仙,但知道至少眼下,那家伙不打算杀他。

    他之前停住脚步对乔嘉欣说“好像有点儿不对劲”,指的也是这件事——那时候他确信自己连着两次看到了同一棵树。

    鬼打墙了。

    大概也是这个存在,不想让自己走出树林。它也许需要自己为它做些什么。

    李云心大概可以猜得到。

    他冲进那丛矮树,狂奔十几步之后发现面前豁然开朗。树林之后是一片空地,空地当中歪歪斜斜矗着一座破败的小庙。庙已经倾塌了半边,之所以没有化成一堆瓦砾是因为另外半边由一棵一人合抱的老树撑着。这树大概是从庙宇里面生出来的,经历了不知多少岁月,如今成了半边房梁。

    在很久很久以前,大概这片森林里也是有人住的、大概这间庙宇的香火也是颇为旺盛的。因为即便经历了这么多年,这一片空地也依旧宽广。大概当初在铺就石板之前还在地面上做了别的处理,因而草木生得少,生生在周围一片参天巨木当中圈了一方天空出来。

    明澈的月光从高空洒落,李云心就看清了只剩一角还挂在门楣上的那方残破匾额——

    三花娘娘庙。

    这是个什么鬼名字。听起来也不像是什么正神。

    倒更像是很久很久以前,愚民们为某个有点手段神通的精怪建起了一座庙,当作真仙来供奉了。

    但李云心只看了一眼,就冲进早已没了门板的门洞里。

    庙中的神台竟然还在,上面一尊泥胎也在。只是表面已经风化剥蚀,看不清面容了。可只看依稀的轮廓,这神台上原本供奉的泥塑倒像是个人模人样的山神土地。

    “又是庙。”李云心收住脚步,叹了口气。

    寻常人来看,他已经陷入死地了。但李云心知道,这大概是除了他请来九公子之外,唯一可以得救的机会了。

    因为这看似破败不堪的泥胎塑像上,却有着惊人活跃的灵气。

    他便也不再担心之后可能紧随而至的那剑客,反倒镇定下来,背手绕着泥塑转了一圈,微微摇头:“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帮我?”

    于是之前那飘渺的女声又在破庙里响了起来:“因为本神和你有缘。你见了本神还不下跪?有没有带三牲呀?嗯?哎呀,你没带……”

    “三牲……三牲没带,嗯?什么都没有?嗯?”

    “啊呀,我的……嗯……哼。见了本神还不下跪?嗯?你是不是个道士?嗯?丹青道士?”

    李云心微微皱眉。他觉得这东西,似乎没有他之前想得那么简单了。

    这东西知道“丹青道士”这个说法。

    这词儿,他自己知道,父母知道,余下的人,大概已经没几个还记得了吧。

    亢仓子、赤松子知道。但他们似乎是剑宗的人。

    而眼下这位……大概是个精怪。

第十九章 帮个忙

    小时候,在他的父亲和母亲认为他还不大懂事、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给他说过很多故事。大多和精怪山鬼有关,就像那些乡民们在夏日的夜晚、在村口大树下摇扇乘凉时给孩子们说的故事一样。

    但李云心知道父母说的都是真的。因为很多细节都可以佐证他们的说法——他们都是有故事的人。于是他也知道这些精怪,究竟是什么样的来头。

    大道无形,天地有灵。既是有灵之物,即便一块石头、一把椅子,也是有可能在机缘巧合之下生出心智、修出灵体的。

    最常见的自然是那些亲近人类的生物。人本是灵中之灵,又早开了心智,懂得礼仪教化。和人亲近得久了,有那福至心灵的,便也生了灵智。又或者那在山野间活得久的,在庙宇道观附近听了真经、吸了香火的,也都容易成精。

    但成了精,开了心智,懂得些事故,却未必懂人情和人心。

    一个婴孩被抛去狼群里,尚且可能变成一个人形野兽,何况原本就是异类。

    有那精怪有了些修为,却仍旧兽性难除,为非作歹,甚至贪吃食人。还有些精怪施展神通法术,迷人心智,扰乱人伦纲常。

    也有懂规矩、只一心修行的,但毕竟少见。

    于是道统和剑宗弟子行走天下历劫时,也会将那些精怪除掉。此乃功德。

    李云心的父母算是开明人,但对那些东西也无甚好感——除妖之前先问一句可曾祸害乡里,已经是少见的宽容了。

    但李云心本人对这些东西……其实很感兴趣。在他那个时代,谁没有幻想过书生和狐仙的爱情呢。红袖读书夜添香,惹多少文人墨客神往。

    更何况父母告诉他,精怪,最喜欢丹青道士。

    化境的丹青道士,已经有具画成真的神通了。遇到那种修出了灵体却并无实体、只能附身在哪里的精怪,大发善心给它一个形体,对于那精怪来说便是堪比再造的天大福缘。

    因此李云心最初觉得这精怪应该是本能地感受到了画阵所产生的与众不同的灵力气息,而后才依照自己的本能、好恶行事,打算帮帮自己。

    它弄得出一个女鬼幻像,弄得出鬼打墙这障眼之法,可见是有些本领的。虽然这样的小手段在道统、剑宗弟子面前都不值一提,然而用来对付普通人——哪怕是服用了霸道的丹药、以透支生命为代价催出了雄浑内力的剑客,也是足够了。

    但是……

    这精怪竟然知道“丹青道士”?

    道统和剑宗的弟子可不会好心地告诉它这件事。而自从两千年前画圣陨落之后,就连丹青道士这个词儿,在世俗世界都几乎已经销声匿迹了。

    它的身上应该有故事。

    而听它说话阴阳怪气、言语不搭,又应该是个懂了些人事,却未必完全清楚人伦礼仪的。

    三牲是什么东西?牛、羊、猪——帝王祭祀时的最高规格,又叫太牢。这傻妖精竟然问自己带没带三牲。

    果然是个对世情一知半解的傻妖精。

    李云心就笑了笑,伸手在泥塑上摸摸:“区区一只小猫妖,胃口倒不小。”

    庙里忽然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李云心才听见它说:“啊?猫妖?哎呀,我才不是猫妖,嗯?我是三花娘娘。呀……三花娘娘,大胆!咦?你怎么知道我是猫妖?你告诉我?啊?我是三花娘娘呀!”

    “你这名号……三花娘娘,可不就是只三花猫?说话又像神经病——整个种族都是神经病的,不就是猫咪了么?”李云心撇了撇嘴,“小猫妖,想吃肉,想要香火,都好说。但你得先帮我解决外面那个人。之前的女鬼是你搞出来的?搞得不错。但是我可以教你点儿更好玩的。”

    李云心走进来已经过了几息的时间,剑客应该到了。

    但对方应当不敢追进来。之前发生的事情足以令他明白这少年和镖局的那些人不同,是一个必须要认真对付的对手——如果起杀心,就一定要杀得死。

    他就探头向外看了看,发现剑客果然也已经冲出树林。但面对面前突然出现的一座破败庙宇显得惊疑不定,用手里的细剑向前方斜斜指了指,才慢慢往庙门口走——用那种无比小心的、显然是暗藏了什么玄机变化的内家步法。

    但这令他看起来像是个跳街舞的。

    “嗯?好玩?哎呀,好好!哼,没有三牲,本娘娘……嗯?先给我一个……嗯……一个身子?咦,本娘娘再帮你,哼……什么好玩的?嗯?”

    李云心忽然感觉身边起了一阵微风。风打着旋儿从他身边掠过,在地上卷起了一小片灰尘。

    这应该是那精怪的灵体。

    精怪修出了法力神智,但又没有人类一样淬体的丹药法门,身体当然会死。身体死掉了,神识不灭,就成了人死之后类似鬼魂一样的东西,这便是灵体了。

    这小猫妖倒是胆大——不附在灵气充足的东西上面,灵体跑出来游荡。一旦恰巧此时一道天雷劈在附近,它可就魂飞魄散了。

    “傻猫。那人是要杀我的。不先帮我解决眼前事,我怎么帮你解决身后事。”李云心侧在颓败的门后盯着那剑客,“这傻比刚才杀了一个姑娘,我很不爽,想要弄死他。你帮我弄死他,以后我给你画张像,让你附上去。随便找间庙供奉着,你配享香火,以后能不能修成正果,就看你自己的了。”

    猫妖咕噜了一声:“咦?香火啊?哎呀,好呀。嗯?不行,哼,先,给我弄一个身子,哼……”

    “你这蠢物!”李云心皱眉低喝了声,“区区精怪,敢跟我谈条件?!你不知我是个丹青道士么?!福缘就在眼前,你倒不知道珍惜?嗯?”

    猫妖沉默了一会儿:“啊呀……哎呀,啊……那你说嘛……好玩的,嗯……”

    声音委屈,像只被拍了一巴掌压下耳朵的小猫。还像是个讨糖吃,结果挨了打的孩子。

    但精怪之流本就如此,与人到底是不同的。

    李云心又皱了皱眉,低声道:“我问你,你会不会……”

    =============================明天放假,我可能休息一天。今天更两章四千,如果明天没更,就周一继续。蟹蟹污妖王们的打赏,等我成了大作家,我送你们穿了一个月的原味袜子。

第二十章 绿甲将军

    高颧细眼的剑客,本名陈怡安。原本出身书香门第,名字就可见一斑。

    但现在他是河间六鬼的老大“吊角鬼”,还死了兄弟。

    要把他杀了。陈怡安想,不但因为他杀了四弟,还因为他看不透。

    对方如果真是洞天或者流派出来的那种不通世事的少年,他有的是办法。那些人诚然都是神仙中人、仙法高明,但毕竟不通人情世故。他转个眼珠的功夫,就能哄得他们心花怒放。

    可这小子……

    他生出过化敌为友的念头。但就只有那么一瞬间。这小子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头脑灵活得可怕。自己同他虚与委蛇,搞到最后,还不知道是谁了玩了谁。

    既然如此,就只能杀了。

    杀了之后衣物烧掉、身体肢解。在这样的密林里很快就被分食。随后再把其他人的尸首也分了,洒落在这附近。任他多高明的手段,也追查不出来那小子的下落。

    怪就怪他太聪明,出身太好,但实力又不强。

    很难得的实力不强。

    陈怡安觉得身上微微有些燥热。其实那少年……

    很俊俏啊……

    那些洞天流派的弟子,高高在上,得爷哄着供着他们。哼,可有一天会想到,他们当中的一个被我困在那破庙里了?

    等到时候,被爷踩在地上……

    嗯……压在身下的时候,看他还怎么神气?嗯?怎么神气?

    他想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只差四五步就能走到门前了。

    其实这么短的距离,他提气扑过去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但那小子之前下手太黑心机太重,他总得小心为上。

    这片林子里有古怪,似乎闹鬼。

    他们从前就号称河间六鬼,也不是没见过鬼。之前虽然被吓了一跳,但并不十分担心。一来他见过“神仙”,而来也知道有些鬼害不了人,就只能吓人。先前那女鬼被他一剑刺得烟消云散,可见是个虚张声势的。

    人都杀了不计其数,却怕鬼?玩笑话。

    又迈出一步,他看见李云心背着手从庙门里走出来了。

    他穿一身白衣,在林中奔逃的时候,衣袖被树枝勾破了。但现在那些白布条垂在袖口,被夜风吹拂得飘飘荡荡,倒更添几分出尘气。

    李云心手里捏着一张纸,剑客微微皱眉。

    他当然听说过画师,到此刻再细细一想……难不成这小子是个画师?

    他从前和兄弟们打家劫舍,没耐烦去琢磨画师到底分几个境界有什么本领。他只知道那些能变虚影的画师都是凡人难得一见的角色——都被达官贵人供奉着,指望他们多弄几幅画儿来益寿延年。

    这少年年纪轻轻,竟然有这么高强的本领。

    更……不能留了。

    可惜了。一个高明的画师。但再高明……也只是些虚影儿、戏法而已。

    怎么同洞天流派的道士和剑士比。

    这时候听见那少年说话:“你再往前,我可不客气了。”

    陈怡安在心里冷笑。这一招,此时已经不灵了。

    他此刻将周身内劲催至巅峰,就连踏步时脚底的草叶弯折声都听得清清楚楚,浑然不怕那少年再玩什么手段。

    他看得分明,少年说话会吐气,走路有影子,是真人。之前那女鬼或许是这少年弄出来吓唬人的,但只要不惊慌,总能分辨得出来。

    “受死吧。给你个痛快。”

    他一振手中细剑,一指宽的轻薄剑身嗡嗡作响,如同一条银蛇的信子吞吐不定:“着!”

    这一剑快且刁,即便以镖局里那个乔段洪的身手也躲不开,他相信这少年必死。

    然而……

    刺空了。

    剑客一惊!

    那少年的身形忽然灵活了许多,以一个诡异的角度避开了他这一击,又退出一步,扬声叫道:“我可作法了啊!”

    那闪避的动作绝无可能是普通人做得出来的——至少以一个普通少年的体力不行。

    电光火石之间,剑客不能再分神。他看得出少年刚才避开的一下子还是有些费劲,此刻力道已老,断无可能再避开第二剑了。

    当下手腕一抖,银光如同游蛇一般折返,再直奔李云心的咽喉。

    这一瞬间看到那少年终于抖开了手里捏着的纸。一阵青光闪过,剑客发现自己与那少年之间陡然多了一个墨绿色的身影。

    这一眼看,剑客发现这身影有些怪异。是个身披绿甲的将军,手持一柄淡绿色的宽刃剑,戴奇特的头盔——上面嵌着密密麻麻的绿色宝石,看起来像是只苍蝇。

    什么样的人会做如此打扮?

    但剑客明白,这只是一个幻像。他切不可被分了心,让那小子有机可趁!

    当下心神一收,无视那剑士虚影斩来的一剑,仍要穿透这幻像,刺向李云心的咽喉!

    但噗嗤一声。

    剑客陈怡安的头颅冲天而起!

    绿甲将军的阔剑,几乎是被剑士自己撞上去的。

    这不是虚影。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被化境高人具现来的实体!

    斩杀了剑客陈怡安、沾染上了生人的热血,那绿甲将军的身影就忽然变得模糊了起来。他收剑,转脸向李云心点了点头,郑重其事道:“我的剑,就是你的剑!”

    随后化为一阵光斑,消失不见。

    河间六鬼的大鬼,剑士陈怡安的无头尸首倒在了地上。

    李云心长出了一口气。

    还是不能长久啊……

    他的气海被封,没法儿动用灵力,于是叫猫妖上了他的身。猫妖的灵体为他提供些许灵力,算是勉强能用达到“化虚为实”的境界了。

    但毕竟猫妖的灵力微弱,又不是他自己的——这东西被召唤出来,只杀了一个人,被生人的热血阳气一冲,就溃散而去了。

    倒是那猫妖体会不到这生死一瞬的刺激,阴阳怪气地问:“啊,呀,死啦。哈,那是什么?嗯?那绿将军,是什么,嗯?”

    李云心叹了口气,语气有点儿怀念和惆怅。但猫妖必然是听不懂的——

    “他啊……叫易啊。无极剑圣,易啊。”

第二十一章 淮南子

    猫妖听不懂,就咕噜噜了一声,似乎很不舒服。

    李云心知道这是因为她附在自己的身体上。道士、剑士、丹青道士,修习的都是天心正法,玄门内功,身体里自有一股浩然气,不同于世俗中人。

    因此妖灵附在这类人身上,灵体会被排斥抗拒,很难过。他就退开几步:“回去吧。你帮了我,我会承你的情。但是现在我气海被封,没法儿搞出来可以让你舒舒服服附体的画儿。等我以后找到了解决的办法,我再来找你。”

    一阵阴风绕着李云心打了个转儿,猫妖气恼地叨咕:“啊?以后?啊?以后要多久哇?哈……以前就有人……嗯,哼!不以后,我不等……咦?”

    她忽然没了声儿,几步之外的草尖儿一片低伏,阴风远去了。

    猫妖似乎发现了什么。李云心不清楚这不大通人情世故的东西在打什么鬼主意,只朝他的来路望了望。但两息之后,忽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人从那边过来了。

    他警惕地皱眉,随即目瞪口呆。

    一个女孩跌跌撞撞、手舞足蹈地从林中冲出来,一边踉踉跄跄地跑,一边发出银铃儿一般的笑声,嘴里颠三倒四地嘀咕:“啊?好,好好,哈哈哈,这是我的,哈哈,咦,这是我的,嘻嘻嘻嘻——”

    女孩子面容姣好,身体修长,裙裾飞扬,沐浴着月光。本来应该很美好的。

    但李云心听到这笑声只觉得有点儿头皮发麻。

    因为那是乔嘉欣。

    猫妖附在了乔嘉欣的尸体上。

    从那姑娘死掉到现在大概已经过了十几分钟,乔嘉欣的生魂该是被勾走了——如果他从未见过的黑白阎君也的确存在的话。

    这么一具尸体,其实还有些灵气存留,大概又恰好体质、时辰特殊,这猫妖就附了身。不但附了身,而且活动颇为自如,简直好像原本这具躯壳就是属于她的一般。

    “乔嘉欣”跑到李云心面前,跌跌撞撞地一头抵在他胸口。李云心微微一皱眉,扶住了。想要呵斥几句,又不知道怎么说。

    毕竟和乔嘉欣只相处了一天而已,算不得太熟悉的。

    等猫妖在他胸口蹭了一会儿才站稳了,李云心就叹口气:“好吧。”

    “这也算是你的福缘,不枉你帮了我一场。我听说过这类事。”

    “从前也有过精怪附在尸身上,也有正道高人这么干过。毕竟尸体总要烂掉,能物尽其用也算是天道了。但是,有几件事情,你得注意。”

    这些事情他父母亲对他说过,他都记得。只是没想到今天真派上了用场。这种事,是有些条条框框的。未必如后世的法律法规那样落实贯彻了,但总有些规矩方圆。从前他不大理解,只觉得可能是迂腐。到如今见到这猫妖和九公子,他觉得自己懂了。

    九公子,看起来几乎是个人了。人的模样,人的装扮,说人话。但他拿起人来就吃,就像人拿起鸡腿就吃。

    在他那样的大妖眼中,人伦礼仪教化都是狗屁,人就是用来吃的。没有可能沟通——就像这时候的人不会和猪狗沟通。

    而且如今也没有小动保。

    这猫妖,没有九公子那么大的神通,附身在神像上,有一座庙。大概从前不像九公子那么作恶,但看她说话行事,也不大懂人情世故。这些异类,终究不是人。

    修行人常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实际上多少有些道理。

    所以就有些规矩。

    “你是一个精怪,不会无缘无故有人给你立庙,一定是得过高人帮助。那么当初那位高人,应该也同你说过一些规矩。我怕过得久,你忘了,就再给你说一遍。”

    李云心看着熟悉却又陌生的乔嘉欣说:“你是知道我能帮你,才帮了我。这对我是救命之恩,我们之间也就有了牵扯。可能之前帮助过你的人和我有类似的身份,刚才你附我身,也见识了我的神通。所以我能帮你,也能害你。只看你能不能好好做一个人。”

    “现在我要告诉你,附了人身,进入人世间,就要遵守人的礼仪教化。你是精怪,可能野性难驯。但在遇到触怒你的事情之后,要深思三息的时间,再决定做什么。”

    “第一,不可伤人性命。”

    “第二,不可与人婚配。”

    “第三——”

    说到这里,“乔嘉欣”忽然在他面前跪了下来、仰起头看着他。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在月光里灼灼地闪,脸上虔诚又严肃,竟然还有些怯生生的表情。

    李云心微微一愣,随即意识到,这是这小猫妖在“听法”。

    对于禽兽精灵们来说,很多人习以为常的事情,对它们而言都是“法”。

    人觉得孝顺父母天经地义、觉得不要同类相食天经地义、觉得礼义纲常最普通不过,但对于禽兽精灵们来说,却是人伦大道演化而来的“法”。

    看起来这小猫妖从前真的被人点化过,否则如今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李云心忽然觉得心情好了点,微微笑了笑。

    “第三,三观要正。”

    乔嘉欣眨了眨眼,试着像一个正常人那么说话:“啊?三观?哈?那是大庙嘛?你要给我盖三间大庙嘛?”

    李云心笑:“三观啊,就是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先不需要懂,理解就好。以后会懂的。”

    “不过如果你要跟着我走的话,我们还是得去渭城。你这身体……就姑且说吓成了失心疯。毕竟在那里有落脚地,所以这么一来……就得去关照关照镖局的其他人了。嗯,你不懂没关系,跟着我就可以了。我喊你上身,你就上我身来。我们去把他们救下来。”

    “好大的口气啊,少年人。”

    李云心的话音刚落,另一个声音就响起来。

    这声音大概也属于一个年轻人,二十二三岁。好听富有磁性,尾音上挑,有些放荡不羁的味道。

    随后,一个云锦白袍的年轻男子就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李云心眉头一皱,心里跳了一下子。

    这人走出来的时候,仿佛身边自有一股柔和的力量,将那些草木全部轻轻推开,碰不到他的衣服一丝一毫。

    他的脚步轻盈,似乎连青草都不会被他踩弯,所到之处,就连虫鸣都变得温柔起来了。

    在月光下,他的身上甚至还笼有一层淡淡的光华,好似天人一般。

    李云心知道,这意味着眼前这个口气不善的年轻人,修习的是天心正法,玄门内功。

    就像他的父母亲一样。

    但对方,应该是道统或者剑宗的人。

    再考虑到今晚发生的事情,他的身份应当是七十二流派之一的凌虚剑派掌门弟子,亢仓子和赤松子的同门。

    也就是之前给河间六鬼飞剑传书,要他们将自己这些人都杀了的人。

    之前他本该来,但没来。如今他来了。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笑了笑:“晚上好啊。劳您大驾亲自来。那些人呢?对了——怎么称呼?”

    对方走到距离李云心十几步远的地方,瞥了瞥地上那剑客的无头尸体,微微摇头:“凡人。”

    然后抬头打量李云心一番,心不在焉地笑了笑:“道号淮南子。来的时候看见几个,杀了几个。渐渐无趣了,这事。渡劫终究是麻烦。”

    “你也是个修士,对吧。唔,修的倒也是天心正法。哪位真人门下?呵……必然不是了。你跟我两位师弟起过冲突,你的雪山气海被封了,是我凌虚剑派的手法。前几日发现两位师弟都死掉了。不过应当不是你做的,而是哪个大妖。”

    “不过既然和你也有牵连,我又无力找那位大妖报仇,就将你杀了吧。一来算是祭奠两位师弟,二来算是历劫。莫要想不开,你其实也是在历劫,只不过历了死劫。”

    “喏,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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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妖魔怎么啦

    这淮南子,话音落下,就从背后拔出了剑。

    说是“拔剑”其实并不恰当。他右手并了个二指剑诀,手腕翻转,手指轻轻一挑。

    便有一柄细剑从他背后某处嗖的一声升了起来,悬在头顶嗡嗡转动,如电光银蛇。

    他盯着李云心又看了一会儿,一挑眉:“哈?你不怕?”

    “怕有用么?”

    “啧。”淮南子摇头,“杀劫我要渡完了,还正在渡同心劫。同心劫,你知道吧,我总不能看见人可怜求饶就放过他啊。不过现在我还未渡完,你可以试试。万一,哈哈,我道心不坚呢?”

    “我又不是傻比。”李云心摇了摇头,“同心劫,就要消磨掉自己的同情心,不会因为觉得一个人可怜就影响自己的判断。你巴不得我跪地求饶然后一剑斩了我。”

    “这样,你别杀我,我给你看个宝贝。”

    “懒得看。”淮南子一撇嘴,手指一动。

    他头上的一柄细剑立时如闪电般射了出来。

    快。李云心想。从前他知道飞剑这玩意儿快,当然也知道子弹快。可很多事情不亲眼见过,总没法儿体会到底有多快。

    就在他生出这个念头的同时,那一道剑光就从眼前闪了过去。随后一阵连绵不绝的声响,等他转头看的时候,发现“乔嘉欣”已经倒在地上了。

    一柄银剑嗖的一声从她背后蹿出来,带得她的身体动了动,又回到淮南子的身边。

    她身上的衣服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就在李云心一转头的功夫,不晓得那银剑在她身体里穿梭了多少次。

    血液就好像从一个坏了的水囊里流出来,李云心很快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儿。“乔嘉欣”的肚腹已经不成样子,用“糜烂”来形容也不为过。

    他打了个激灵。猫妖上了他的身。但气息微弱,灵体差一点被摧毁。

    淮南子收剑,看他:“那是个妖吧?与妖魔为伍可不好。都是些异类,残暴恶毒,毫无人性。你看,你如果求饶,我就一剑斩了你。你如果不求饶,我就这样刺死你。你自己选。”

    “真操蛋。”李云心叹了口气,“欠了人情多不好还的。”

    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对方眼下的实力比他高明太多,取巧也没用。看起来淮南子是个恣意妄为的性子,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也拿捏不准他的喜好。

    就只好……请九公子了。

    他用两根手指从衣袖里夹出了那张纸。

    但刚刚一动,便觉得手臂一凉。哗啦一声,半截衣袖落在地上。

    小臂有点儿发痒。他低头看了一眼,前臂上一道一指长的口子。口子很快从白色变成红色,随即鲜血汇成几股向下流淌,痒,变成了痛痒。

    “你要做什么?”淮南子皱眉问他,显得很生气,“你再乱动,我就割断你的手。现在,快点儿向我求饶,我还有事要做。要不是看你也是个修行人,我才懒得同你废话。”

    李云心:……

    他觉得自己的确陷入一个巨大的困境了。

    他再没法子了。或者说,没有那种成竹在胸,定能让自己全身而退的法子了。

    他的头脑里出现了几个念头,有了几个对策。但忽然闭上眼睛,在月色与夜风里站了一会儿,又睁开:“好。我向你求饶,你一剑杀了我。”

    顿了顿,又补充:“你可真得一剑杀了我啊。你知道我也是修行人,也有尊严的。你如果说话不作数,可有辱大派尊严。”

    淮南子撇嘴:“哪来那么多废话。”

    李云心叹气,耸肩,先慢腾腾地向他作了个揖。

    “快些!”淮南子严厉地催促他,“不然我真要杀了你了!”

    才有鬼。李云心当然知道这样感觉。一个小孩子跟你要糖,你坚决地告诉他不可能,他央求央求你,就走开了。

    但倘若你答应了却又磨磨蹭蹭,要拿却不拿,他就可能缠着你几十分钟,都走不掉。

    “马上就要有可能得到了”这种想法,就是让你烦躁,却没法儿果决淡定。

    他才不信这淮南子,此刻真能恼羞成怒、一剑杀了他。

    求而不得,几得之——心魔,就是这样种下的。

    李云心又撩开下摆,抬脚在地上踢了踢,皱眉:“地上有血。怎么跪。”

    淮南子的脸上终于出现更加生动的表情,显得好气又好笑:“你一会总要死,在意什么血?蠢货!”

    “总之我得换个地方。”李云心挪开一步,看看淮南子。

    对方皱起眉,恶狠狠地盯着他。李云心就放心地迈开步子,像真正给自己选择墓地一样,挑挑拣拣地选起地方来。

    因为淮南子脸上的表情在说——“我已经不耐烦了。决定一会好好让你尝尝苦头。现在你尽情折腾。惹得我越烦,一会你就越痛”。

    李云心磨蹭了五分钟。这是他预期当中的,对方最大忍耐极限。

    然后他站定,抬起头:“最后一个问题。”

    淮南子的脸上露出了不易觉察的、如释重负的表情:“说。”

    “我觉得妖魔都还不错嘛。干嘛杀它们?”

    “蠢物。枉你也学道——异类,杀了就杀了,哪有为什么?”淮南子真正地动了杀心,并拢双指。

    随后李云心和淮南子,同时听见一阵清脆的铜铃声由远及近。

    一个女孩子脆生生地说:“哎呀,小姐,好凶的口气啊,那个人。”

    也许是因为女孩子声音脆且清,就传出了好远。

    淮南子变了脸色,手中的剑诀变了。从两指并拢,变成类似兰花指的奇怪手势。于是一柄银闪闪的飞剑顿时变作三柄,首尾相接地绕在他身边,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什么人?!”他低声喝道。

    两个人屏息凝神地看了几分钟,才终于有一只纤纤细细的小手,打一人高的草丛里探出来。

    拨开荒草,走出一个梳双髻的小丫头。小丫头的手里握着缰绳,便又从草丛里牵出一头油光锃亮的小黑驴。

    黑驴上,一位安安静静的小姐偏腿坐着,一双明澈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李云心,紧咬住嘴唇,却看也不看淮南子一眼。

    倒是小丫头,牵着黑驴站定了,又扶了小姐一把,才蹙着细眉不依不饶地问:“是呀,妖魔怎么啦?干嘛杀它们?”================================这几天一直游走在断更的边缘。因为现在工作上在做两个项目,同时做,两边都在催,每天都要加班到晚上九点钟。因此最近每天一章更新大概是我最大的诚意了,想着更少没关系,不断就可以。同时还在想上架之后每天更两章4000.这本书的更新速度肯定不会很快,但我希望可以保证不快但不断。嘿嘿。我尽量写得好点。

第二十三章 非人

    淮南子盯着小丫鬟看了一会,皱起眉。

    因为怎么看,这梳双髻的少女都是一个普通人。不是妖,不是修行人。甚至说,她露出衣袖的那半截藕一样的手臂上,还有两三道树木枝叶造成的划痕。

    但普通人不会在这种时间跑来这种地方,更不会见到地上的尸体而无动于衷。那么,有问题的是那个驴背上的小姑娘。

    那个小姑娘,他同样看不透,然而只觉得……

    离她远些才好。

    越远越好。

    因此他收敛神色,向那小姑娘抱了个拳:“在下凌虚剑派掌门首徒淮南子。唐突问一句,姑娘仙踪何来?所为何事?”

    但驴背上的姑娘不看他,也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她伸出纤纤素手在小黑驴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子,黑驴就迈开脚步,哒哒地走到了李云心身边。

    李云心动也不动,只放缓神色微微垂着眼,看那小黑驴的蹄子。

    他之所以拖延时间就是因为这两个人。

    因为在他觉得自己无计可施的时候,附他身的小猫妖告诉他,远处有可怕的东西正在赶过来。小猫妖说话颠三倒四,又是在他的身体里。因此李云心只知道,在小猫妖的印象中,来者——“好吓人好吓人好吓人!”

    而且不是人。

    那么,李云心就开心了。是人,一定打不过淮南子。不是人,自己才有活路。

    现在这姑娘走到李云心面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一偏腿下了地。

    吧唧一声响,小小的绣花鞋踩进了血泊当中。姑娘微微皱眉,但还是在走到李云心身边绕了一圈。随后她闭上眼睛,小巧的鼻尖凑近李云心的脖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从上到下、从头至脚,就像是一个最最虔诚的老餮闭上眼睛,将面前一道极品美食所散发出来的香气,深深吸进肺中一样!

    一个纤细美丽的姑娘,弯着腰,闭着眼,这么去嗅一个男人的味道,是一件既不雅,看起来又滑稽的事儿。但无论李云心还是淮南子,都没笑出来。

    因为这姑娘从脖子开始,嗅遍了他的全身,还绕着他走了三四圈,期间——就都只是一口气!

    长长的一口气之后,姑娘才重新睁开眼,略急促地喘息了几下子,好像是在消化刚才吸进去的气息。

    然后她对李云心露出一个笑容,细声细气地说:“你真香。我喜欢你。你要去哪里?”

    李云心这时候才抬头看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我去渭城。你呢?”

    姑娘笑,还露齿,露出一排细腻雪白的小牙:“那我也去渭城呢。你和我一起走。”

    李云心点头:“好。我有个名字,叫李云心。”

    姑娘开心地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咦?我也有一个名字,叫做白云心!”

    “真好听。”李云心说,“可是我还走不了喔。你看她。”

    他指了指地上的乔嘉欣:“本来她和我是好朋友,但是那个人杀了她。所以——”

    姑娘撅了撅嘴:“是呢。小猫妖上了你的身,她不香。”

    这女人……闻出了猫妖。李云心的心微微一跳,松了口气。他之前还在担心,再怎么跟她解释,自己得带一个精怪上路。

    因为眼下他在用十二万分的小心来和这个看起来温柔美丽的姑娘周旋,就连语调、表情、眼神都刻意调整。

    从这姑娘走到他身边,用力地吸他的味道那一刻起,李云心就意识到,她不是人。

    非但不是人,还极有可能是九公子那种级别的大妖!

    她和九公子虽然完全不同,但行为模式上却有同一种特点——我行我素,完全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李云心的前世和今生,见过不少人。从前因为职业的关系,他喜欢观察人,也很是记得一些案例。但即便他遇到的最最冷漠的家伙,从心底还是会在意别人的目光的——不论是哪方面的在意。

    然而之前的九公子,现在的白云心,他们的“不在意”,就如同一个人“孤单”地走在森林里。

    他孤单么?不。有树木、花草、飞鸟、动物。

    但他并不将那些东西,当成自己的同类。

    李云心知道在面对这种可怕的家伙的时候,千万不能表现得无趣。这种妖魔视人命如蝼蚁,倘若让他们觉得无趣了,可能随手就撕了。

    他得表现得更有趣一些——就像他面对九公子的时候。

    他要观察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动作语气,知道她的情绪想法,接下来可能会做的事,然后利用这个家伙,摆脱目前的困境!

    于是李云心看了淮南子一眼,摊开手,就像闲聊那样说:“那你帮我杀了他嘛。”

    白云心的眼睛微微一亮。

    然后她转头看了看淮南子。

    流派剑士此刻用三柄飞剑护住了自己身体,目不转睛地盯着李云心和白云心。听到这么一句话之后,他喝了出来:“这位仙子,你切莫自误!那小贼杀了我的两位同门师弟,又与妖魔为伍,我这才——”

    他话说到这里,忽然就住了口。

    因为他看见不远处站着的那个小丫鬟,也在盯着他,而且双眼发亮了。

    贪财的人见到金银财宝也会双眼发亮,但绝不是这样——

    一双原本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然变成了翠绿色。在夜色中放出出灼灼的光,映得一张本来可爱美丽的脸,仿若鬼面。

    然后这小丫鬟一张嘴,嘴巴就咧到了耳根,露出排密密麻麻、又尖又细的獠牙来!

    这主仆也是妖魔!不是什么修行中人!

    淮南子心中一凛,自知今天不拿出自己的全部本领,是难以全身而退了。他更知道,哪怕今天催出一身潜力,拼着损耗十几年的功力和以后晋升更高境界的希望,也必须要斗赢这妖魔!那之后,先要活着逃出去,才有资本求援、修炼、报仇!

    因而他面色一冷,暴出一口丹田气,厉声喝道:“妖魔!你当我怕你——

    小丫鬟的脖颈忽然暴涨,一口将淮南子的脑袋,连同护在身前的三口飞剑吞了去。

    随后脖颈又在一瞬间缩回去,小丫鬟抿了抿嘴,皱眉,又看看自家小姐:“没佐料呢。

    淮南子的无头身子在原地抽搐了一会儿,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第二十四章 亮了

    小丫鬟的满口细牙咬掉头颅和飞剑,就好像咬掉一个快要融化的巧克力球。这情景让李云心想起前世看过的一篇小说里的一句话——“你怎么拿起来就吃啊”。

    而淮南子,无论怎么说也算是“凌虚剑派掌门座下亲传弟子”。这名头听起来像是个路人龙套如今也的确成了路人龙套,但李云心可一点儿都不会认为在他身处的这个现实世界里,淮南子是一条杂鱼。

    这意味着这主仆二人,的确是强大得可怕的妖魔。

    也许……比九公子还要强。

    他轻轻地出了一口气,歪头笑了笑:“这样子的确不好吃啦。我见过一位的吃法倒是挺有趣儿的。那一位是先撕裂了,然后架起在火上慢慢烤——”

    小丫鬟听到这里,眨眼:“咦?你不怕我们啊?小姐,这个人不怕我们呐!”

    小姐白云心抿嘴笑:“所以他很好玩儿呢。那,你说说,你遇见的那个,是什么样子?你还遇过别的妖?”

    “啊……应该算是妖吧。没看清是什么模样,只看见眼睛好大,有我这么高,身上还有鳞片,说自己是九公子……”

    其实李云心挺想弄清楚九公子如果是妖,是个什么妖。他从前是现代人,又看电视剧。那时候就很喜欢去猜妖怪们的原形。到如今虽说自己历险了,可这点好奇心仍未掩去。

    更何况无论从前的他,还是现在的他,都不是正经的“正常人”。说到这个世界的凡人和妖魔,有些时候想想从前的事,他总觉得其实自己和妖魔更……亲切些。

    他觉得这“白云心”看起来这样厉害……也许大妖们之间彼此都是熟悉的——恰好认得九公子也不一定。

    但他说完之后,发现小丫鬟和白云心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诡异。

    她们两个人对视一眼,而后就连一直看起来淡定从容的白云心,呼吸都略微急促起来。

    “他……你在哪里看见的他?”白云心眯起眼睛,脸蛋微微向前探出来,盯着李云心。

    她这姿势很诡异,李云心觉得很熟悉,却又记不起自己应该在哪里,或者什么时候见过。

    但他发现这妖魔脸上都已经没有笑容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急切的渴望——甚至比闻到自己身上的香气时更加渴望。

    如果他前世的经验和学识没有欺骗他的话,他觉得那是一种,对于食物的饥渴。

    “啊……在……清河县?”

    “是他啊小姐!”小丫鬟瞪大了眼睛,兴奋地跳脚,“小九小九小九!是小九啊!”

    “是小九啊……”白云心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将脖子缩了回去,重新变成那个看起来文静柔弱的小家碧玉。只是李云心发现她的喉咙动了动,像是咽下什么东西。

    “那……就不跟你去渭城啦。李……云心。嗯,是个好名字呢。你看,我有个名字叫白云心。”白云心凑近他,又轻轻吸了两口气,说,“等我找到了小九,再去找你。”

    “你可不能躲着我不见呀。嗯……这样。”

    她把手伸进衣袖里,摸了摸,再微微一用力,就拔出一柄银闪闪的小剑来。

    其实说是剑也不恰当——这件修长的武器有两指宽,看起来更像是一柄顶端尖尖的直刀,可一边全开了刃,另一边开了半边刃。算是一件能刺能砍的武器。

    剑身有一米长,几乎没剑锷,只有白色的、平滑而长的剑柄。

    “喏,这个给你。”白云心说,“你拿着它,我就能找着你。”

    李云心伸出双手,立即接过去:“好。我去渭城等你,但你可不能不来。”

    白云心抿嘴一笑:“你呀……如果跑掉了,我就吃了你。”

    随后她忽然张开双臂。她的衣袖一下子变得宽大,几乎将整个人都遮住了。林中蓦地聚集起一阵狂风,伴随一声清亮的尖啸。而后白云心的两片宽大衣袖化作一团浓重的雾气,随着狂风直冲上了天——

    几秒钟之后,林地间就只剩下李云心,和他手里的一柄剑了。

    他又在原地站了十几秒钟,确认那一主一仆、一头黑驴全部从云而去了,才长长出一口气,微微附身揉揉自己的双腿。

    腿都麻了,快要抽筋了。汗水浸透衣衫,此刻凉风一吹,身上烦躁湿冷,像是要生病。

    见了鬼。短短十几天,遇见两个大妖魔!

    他看一眼手里的剑,微微皱眉。他不知道那白云心为什么觉得自己“好味道”,但知道这把剑不是什么好东西。也许那妖魔以后就会凭这东西找到自己。

    他一丁点儿都不信那妖魔对自己表现出来的“喜爱”与“善意”。因为他知道自己实际上,很了解那些妖魔的心态——拥有人类的模样,在心里却从未将人类视为同类的心态。

    于是他俯身,将那柄剑用力插进了草地里。

    这剑惊人的锋利坚固,竟然毫不费力地地连柄没入地下——期间李云心觉得微微受阻,应该是碰到了石头。但,剑尖似乎将土中的石头也轻易切开了。

    然后他才在自己后脑拍了拍,说:“哎,出来。”

    精怪附身,大多是附在头上的泥丸宫。猫妖已经在他身上蜷了这么久,一声儿都不吭,想来是被白云心那大妖吓破了胆。

    过了几息,才听见那三花娘娘说:“哈?走了呀?啊……吓死我,一啄,哎呀,吓,死了啊!唉,我的好身体,唉,只能这样用,唉……”

    声音渐渐淡去。下一刻,李云心就发现躺在地上的乔嘉欣尸体,再一次立起来了。

    只不过这一次,惨不忍睹。用肠穿肚烂来形容也不为过。

    李云心皱眉:“还是让她入土为安吧。已经这个样子,你总不能这样走到路上,会吓到人。”

    但猫妖似乎对这具身体有着异乎寻常的迷恋。她不满地摇头,伸手捂住肚子:“吓!衣服,穿衣服呀,啊?就好了呀穿衣服呀!哼,大胆,这是本娘娘的法体,呃……咦?那是什么?嗯?是什么?嗯?”

    她松开了捂着肚子的手,注意力完全被另一件东西吸引。随后就用一双血淋淋的手来抓李云心。

    一只猫这样子挺可爱,但一具女尸就不可爱了。

    李云心皱眉喝她:“你做什么?!”

    猫妖吓了一跳,讪讪地收回手捂住肚子,但目光已经盯紧李云心的胸口不再移开:“咦?这是什么?嗯……哎呀,这个好玩,啊呀……”

    这时候,李云心才注意到自己胸口亮起来了。

    林间有月光,但终究是黑夜,又不是十五月圆。因此还是能很清楚地看到,有白色的柔和光芒从他胸口的衣服下面透出来。

    方形的光芒,巴掌大小。

    李云心一惊,连忙将手探进胸口,把那东西摸了出来。

    原来是晶莹剔透的一块通明玉简,此时变成了柔和的乳白色。仿佛有光芒充斥在它里面,却含而不散。玉简的一面,白色的光底上,出现了一排……

    “字迹”。

    而那排“字迹”之下,一个细长的黑点正不间断地跃动着。

    李云心盯着那排字迹看了一眼,愣住了。

    然后他抬手使劲儿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去看那排字迹。

    在脸上保持着极度古怪的神情,怔怔地站了几分钟之后,他终于张开微微发颤的嘴唇——

    “卧……槽。”

第二十五章 红楼一梦

    现在李云心知道为什么这块“玉简”,叫做“通明玉简”了。

    因为此刻它的确是通体明亮的。

    在他来到这个时世界之后,很多东西都给了他极大的震撼——例如画纸成盐,例如妖魔,例如飞剑,例如人们相信,真的可以修炼成仙。

    但那些东西加在一起,也不比不上这一刻——他看到那行字的那一刻。

    激动又混乱的情绪在一瞬间充斥了整个胸腔,即便以他两世为人的经历,也忍不住瞪圆眼睛、盯着那玉简直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

    这玩意儿……打开了。

    实际上在他震惊诧异一番之后,想到的是另一个问题。

    从父母藏匿的那个地方得到这块玉简之后,他想过无数种办法试图打开它,以期这宝贝能给他什么神奇的力量,摆脱之前的困局。但这东西就好像一块死气沉沉的玻璃,无论怎样都没有任何反应——哪怕他用自己修炼“水云劲”炼出来的那点灵力灌注进去,也依然如同泥牛入海一般。

    但此刻就在这个深夜里,这玩意儿“打开了”。

    李云心捧着它,花了两分钟惊诧,另用三分钟去想任何他能想到的缘由。

    最终总结下来,他觉得最大的可能是……那两个妖魔。

    此前试过很多法子。水浸,火烧,日晒,渡灵力。要说最近这些天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也就是遇到了大妖魔。

    先是九公子,然后是白云心,和她的小丫鬟。

    也许……是大妖魔的妖力,影响到了这东西。

    但是两千年前的画圣留下的通明玉简,为什么会使用妖力开启?!

    而那个画圣又是什么人?!

    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在李云心的胸腔流淌,同时还有一股,他以为从来都不会再体验到的、熟悉的暖流。

    原来他在这个世界上……

    并不孤单。

    至少曾经并不孤单。

    他深吸一口气,不理会在一边聒噪的小猫妖,用微微发颤的手指,在字符的下一行,点了九次。

    但玉简并没有什么反应。

    他略一思索,重新点了十八次。

    这一次,一阵柔和宛若天籁的仙乐响了起来。这宝贝表面的两行文字隐去,整个玉简表面一阵光华流动。随后李云心看到了玉简上密密麻麻的文字。

    李云心并未先去关心文字所表达的内容如何,而是去看文字本身。看措辞,看语气,看文法。然后他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看看玉简的右上角,手指在它表面试着点了三四次。

    于是这件画道至宝,重新变成了一块透明的“琉璃”。

    他觉得自己大概知晓这东西如何打开了。

    里面的文字,虽然他只看了一小部分,但也已经意识到这东西为何被称为“画道至宝”了。

    修士们渡劫,总是需要历劫。他们需要体悟天地万物,体悟各种情感。但一个人一辈子,可能一直穷困潦倒,可能一直称心如意。有那穷困复又飞黄腾达的,便可以算活得精彩。如果有酸甜苦辣悲喜深切体会过三四样的,就已经称得上“传奇的一生”了。

    人生苦短,修士们更是分秒必争,没有时间去细细体会百味人生,于是便要借助外力。从这一点上来说,画师们的画作,倒是和丹石药剂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了。但画师毕竟也是人,经历同样有限。更何况古时候的画师还是丹青道士,同样是天下三大宗派之一的玄门弟子,生活更是优渥,哪里有那许多困顿潦倒的体验?

    然而人生心魔业障,却常是因为贪痴嗔怒。这贪痴嗔怒,又绝大多数源于困顿潦倒。

    因而这一类的名作,便是少之又少。

    传世最著名的一幅画作,当属古时候的雪沁真人所作的《红楼一梦图》了。

    那位雪沁真人生在洞天的修真世家,父母皆是当世高人。少年时尊崇无匹,享尽人间荣华。但在青年时适逢画道衰败,又体会了世情悲凉、人情冷暖。因此在隐居之后花十年时间作了《红楼一梦图》。这位真境高人用毕生功力,将自己所经历的悲喜体验悉数倾注画中,最后留下这样一幅传世珍宝,精力枯竭而亡。

    虽然后来因为战乱,《红楼一梦图》损毁了画尾的七尺卷,但至今仍是被洞天流派所供奉的画道珍宝——地位仅次于当年画圣所留下的“八珍古卷”。

    据说修行人用心领悟了这画作,便可体会到无尽的悲凉凄惶,淬炼道心。倘若是凡人见了这画作,那些凡夫俗子还则罢了,若是有身具道骨,却未有修行的,一旦得了画中真意,便会心痛而亡。

    而如今这通明玉简里……

    有比那些还要宝贵的东西。

    李云心意识到一旦他找到了能一直供应这玉简的妖力,再慢慢将这里面的东西学习、消化了……他便有可能成为像传说中,两千年前的画圣那样的人——

    七情六欲无所不查,天地悲喜收放由心。细微处可绘蔷薇猛虎,笔纵横便画万里江山!

    但首先他得解决眼下的问题。

    白云心那妖魔想要缠上他。他当然不能真的就乖乖拿着她给自己的剑去渭城——那剑必然是信物,妖魔可以凭借那东西找到他的。

    所以他得往别处去。

    还得带上这小猫妖。它终究也是妖,总还是有妖力的。

    也得理清楚父母隐居、自己被追杀的事。

    三个流派道士都已经死掉了,但全忘于妖魔之手。就让那些觊觎通明玉简的人,去查、去找妖魔的麻烦吧!

    他得找一个地方好好研究手里这东西,发掘出那位“画圣”的秘密,然后……

    然后再做打算吧!

    因而他长出一口气平复了心情,将这玉简重新放进怀里:“走。你喜欢这身体,就好好缠一缠,跟我走。等我找到了更好的去处给你附身,你就让这姑娘入土为安吧。”

    猫妖很乐意。哪怕眼下是“暂时”让她用这身子。她看见李云心拔腿就走,便也赶紧一边拿破破烂烂的衣服裹肚子,一边踉踉跄跄地跟上去。

    李云心和猫妖在林中小心翼翼地穿行,一刻钟之后,终于看到了林外的草甸——他们被押解进森林时的方向。

    他在树后停住,警惕地往外瞧瞧。

    但猫妖忽然轻轻地咦了一声。然后她兴奋又开心地微微俯下身,伸出两只手,一边偷偷看李云心,一边抿着嘴,好像很想做点儿什么,却又担心被斥责。

    最终本能终于战胜头脑里的小忧虑,她眯着眼睛,飞快地拍了拍从李云腰间探出来的东西,吃吃笑起来:“咦?嗯,哈,回来了。嗯……哈哈,好玩,咦?”

    李云心皱眉:“你在做什——”

    但只往腰间瞧一眼,就愣住了。

    那柄白云心赠他的,被他深深插进土中的剑,又自己挂到他腰间了。

第二十六章 半死不活乔段洪

    李云心的脸色变了变,盯着这东西看一会儿,轻轻叹口气。

    他接受这种事可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人都容易多了。影视小说里类似的情节海了去——仙人戏弄凡人,赠一件东西。无论怎么丢,总还会出现在怀里或者身上。如今他算是真见到这种神通了。

    他把手指搭在腰间的剑柄上,摩挲了一会,再叹气:“走吧。还去渭城。”

    既然这东西以他现在的功力丢不掉,就只能带着了。但带这么个东西跑掉了,那白云心再找到自己……搞不好就会生气。

    也许一照面就把自己撕了呢。那种妖魔喜怒无常,完全没法儿用常人的想法去揣度。

    于是他将剑从腰带间抽出来,握在掌中,低声道:“走。”

    天还是黑的,但月亮未被层云笼去。草甸上有微风吹过,荒草微微荡漾,像是墨绿深黑色的海洋。李云心又画了两张纸捏在手里,同猫妖谨慎地往路上走。

    也许白云心来的时候将和河中六鬼都杀了,也许她们未曾……

    走了三步,李云心就踩到一具**的身体。他低头一看,是一具无头尸体。

    唔……果然是都杀了。死者穿青布道袍,脑袋被咬了去——看起来是那小丫鬟做的。

    剑客尸体旁还有两具尸体,是镖局的人。

    大概……都已经死光了吧。

    只是渭城还要去,总要有落脚地。李云心看了一眼身边的“乔嘉欣”,微微皱眉。其实这小丫头倒还可以用……

    这时身边的草丛里忽然传来响动。李云心反手便是一剑劈过去。

    锋锐至极的剑身毫不费力地将荒草齐刷刷地斩断,如同匹练一般直入草丛深处,堪堪停在一人的脖颈上。到这时他借着月光才看清,竟然是……刘老道。

    看起来老道原本不知道来人是敌是友,正打算猫着腰在草丛里悄悄离开,却被李云心听见了声音。眼下一截明晃晃的剑刃停在脖子上,油皮已经被刃口割破了,吓得他好半晌出不了声儿,两条腿筛糠似地抖。

    等刘老道翻着白眼也看清楚月色下那人是少年李云心,喉咙就动了几下子,合身扑上去抱住他的腿:“高人哪!!救我呀!!有妖怪呀!!”

    李云心赶忙捂住他的嘴:“别喊!我问你,那些剑客都死光了?”

    “死……死光了啊……”刘老道抹了抹眼,“老汉我这么些年,今天算是开了眼……嗨,谁乐意开这个眼哪?我是说遇见高人你是好事啊,开始还见鬼见妖了啊……真是妖魔啊高人,一口就咬一个脑袋!要不是老汉我……”

    “好了没事了。妖魔我见过,现在已经走了。”李云心收起剑,将刘老道抱着他腿的手掰开,又拉开一直想要去拨弄刘老道头顶散开的发髻的猫妖,“我再问你,镖局的人还有几个活着的?”

    听了李云心的话,老道眨眨眼,直勾勾地盯着他:“高人你和那妖魔过过招了啊!?可是将它们赶走了?!”

    然后目瞪口呆地盯着李云心看了一会儿,忽然纳头就拜:“小道我浑浑噩噩这么多年,如今终于是见了真神了!求高人收我为徒,也好让小道我在有生之年窥得画道大道,小道我——”

    李云心叹口气:“神经病啊你,你能不能先回我的话再提别的事儿?”

    “她爹还在啊,也就只剩她爹了啊。”刘老道赶紧从地上抬起头抹了把脸,这才仔细看乔嘉欣,“哎?这孩子……是……迷了心了?”

    猫妖眨眨眼:“咦?呔!大胆!嗯……本娘娘……嗯?大胆!”

    李云心叹气,将猫妖拉到身后:“她是见了妖魔,吓傻了。乔段洪还活着?这是好事。人在哪儿?”

    刘老道挠了挠散乱的发髻,往旁边挪了两步,伸手拨拉开一丛荒草:“……这儿呢。”

    李云心就看到了奄奄一息的乔段洪。作为一个快要摸到二流高手的边儿的镖局大当家,似乎他之前力战过。身上满是剑伤,双腿尤甚。大概是他的困兽之斗惹恼了那剑客,于是对方存心将他慢慢折磨至死。

    却不想坏人一旦这么玩儿,就有可能被翻盘——小丫鬟赶过来,一口将他脑袋咬掉了。

    但乔段洪的双腿,似乎是被废掉了。膝盖的骨茬裸露在外,血流如注,不知救不救得回——刘老道大概是觉得救不回了。

    李云心走过去伸手在他身上的几处大穴点了点,伤口的血流渐渐收敛。点穴止血的功夫,修道和习武的人都要学,但其实没那么神奇。这是一时救急的法子,暂时止住血液流动。如果时间久了,说不得哪里就要废掉。

    不过李云心觉得乔段洪的情况不会再坏——他这双腿在如今这医疗条件下是没可能救回来,能捡一条命就是乔家祖坟烟雾冲天了。

    刘老道看起来不大靠谱,乔嘉欣更指不上。李云心想了想,从刘老道身上撕了布条,给乔段洪草草地包扎了。

    然后……情况比较复杂。

    李云心这时候意识到“切镜头”这事儿究竟有多便利。比方说上一个镜头一方惨胜身边一堆奄奄一息但心满意足地惨笑的伤员,下一个镜头就是缠满绷带躺在舒适干燥的病床。

    但是如今刘老道看起来能被一阵风吹倒,乔嘉欣还是个未长成的少女……他自己背着这壮汉又走不了多远。

    情况很讨厌。

    “等车吧。”李云心说,“算算时间大概再有一两个多时辰就天亮了——嗯,两个多小时。能遇着带我们走的就算这位命大。遇不着就算是他走完了风吹雨打的一生吧。”

    说完之后他试着把乔段洪背起来,刘老道在一边腿软脚软地扶着。磕磕绊绊走了十几分钟才走到先前那条路口,然后把乔段洪搁在一块草地上。

    就开始等。

    刘老道哆哆嗦嗦地靠在他身边,琢磨了好半天,问:“我说高人哪,您这是……”

    李云心竖起一根手指:“你听我说。你别问我的来历,今晚的事儿也别跟别人提。我不想被人知道我的身份,我是出来历劫的。你想学东西我可以教你,但有人问起今天的事情,你就当一回英雄。这姑娘受了惊,回去之后她家里人问,你知道该怎么说。总之我不想被打扰,还打算在你那里住一段日子。你乖乖的,我就先教你《衣锦夜行图》,好不好?”

第二十七章 于濛

    刘老道从头到尾就只关心了个“出来历劫”的,心里又惊又喜。他觉得自己,可能是遇到通天或者流派的高人了——要不然怎么能惊走了那妖魔?

    再看他对人命生死那种并不十分在意的漠然态度,更笃定自己的想法。只有道统和剑宗额那些人才会搞什么……太上忘情嘛!

    弃绝七情六欲,达到太上忘情的境界,然后渡劫羽化,成为无上天人!

    老道瞄了“乔嘉欣”一眼,又觉得这个姑娘很不对劲。毕竟天色还暗他老眼昏花看不真切,否则大概就能看到乔嘉欣的肚子上,正滴滴答答渗血。实际上渗得也不多了——肠穿肚烂,折腾这么许久,身体里的血液大概都已经要流失干净了。

    如果没什么意外情况,在今后几天的时间里,这具身体会像正常的尸体一样慢慢地分解、腐烂,直到再也无法维持完整的形态,崩溃掉。

    这也是李云心打算解决的问题。

    刘老道自己思量了一阵子,嗯嗯呀呀地答应了,然后试着低眉顺眼再去探李云心的口风。但李云心想自己的事,并不如何搭理他。

    直接到天边即将出现一抹鱼肚白,刘老道开始哈欠连天了,李云心才看到路的那一边,远远走来两个人。

    一个白衣,一个黑衣。似乎手里提着铜铃锁链,一边走,一边哗啦啦地响。

    等到更近些,李云心就看得清了。白衣人手里提着一个黄铜铃,拳头大。黑衣人手里捧着一根铁锁链,直垂到脚边。

    两人戴着一黑一白的高帽子,脸上没血色。倒是一双眼睛又细又长,竟然有几分妩媚,分不清男女。

    他看到帽子上有字迹,便微微眯起眼去瞧。

    发现白帽子上写的是:食人心魔何处来。

    黑帽子上写是:二世托生往何去。

    李云心看到这两句,心里便是一惊,仿佛有个雷,在耳边炸了。

    这两句话,似乎就是印在他的心里,将他的心事说了出来。他往自己左右看,发现刘老道、乔段洪、乔嘉欣都不见了,只有他自己孤零零地坐在路边。

    他就站起来,皱紧眉头:“两位是什么人?”

    黑白二人在他身边停下来,斜眼看看他。白衣人便说:“咦?这人好生奇怪,生死簿上可有他?”

    黑衣人自袖中套出一本薄薄的册子翻了翻,道:“不曾有。这人竟是漏了的。你问他生辰八字,前世何人,我补了上去。”

    白衣人便转过身摇了摇铃,问:“你前世何人?八字如何?尽数与我说了。”

    李云心皱眉,摇头:“你们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我的事?”

    白衣人咧嘴一笑:“这蠢物,世间人,除了脱离轮回的真人,可有我黑白阎君不知道的?你既不说,就莫怪我白阎君让你吃苦头了。”

    说完便一扬手,一只手直接插进李云心的胸口。

    他大惊,连忙飞身退出几步,一捂胸,却发现一点伤痕都没有。

    却只见白衣人手中空空,只托了一团光芒,微微瞪大眼睛诧异道:“咦?前世,竟是个没有心的?”

    又盯着光团看了看,脸色微微变了:“咦?还是个食人的人魔。”

    他每说一句,光团就微微变淡。等到指尖只剩下一点如豆的微光时,白阎君的手一抖,猛地将那微光甩掉,尖叫起来:“哎呀!这人!”

    黑阎君不满地斜他一眼:“怎的如此惊慌?”

    白阎君叫道:“你可还记得两千年前那魔头?!打杀来森罗殿的?!这人竟和他是一路人!不在六道轮回里!”

    黑阎君一惊,手里的铁索哗啦啦地抖,拉着白阎君退了一步细细看李云心,也道:“那……那……那女子还去拿了吗?”

    白阎君一扯他的衣袖便走:“拿什么拿?!莫让他发了凶性!走了走了!今后和他有牵扯的,魂魄都莫拿了!省得又来闹事!”

    李云心听他们对话听得心里烦躁,就伸手欲拦:“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一喊,他便醒过来了。

    面前一个圆脸的年轻男人正饶有兴趣地盯着他,握住他的手。

    李云心也盯着他瞧了一会儿,赶紧将手缩回来,皱眉:“你做什么?!”

    天已经亮了,艳阳高照。路上一人一马,一车。

    握他手的圆脸男子,这时候才直起腰,柔声安慰道:“别慌、别慌。已经没事了。在下于濛,小兄弟别怕。”

    于濛有一双大眼睛,还是水汪汪的大眼睛。

    他嘴角含笑退开一步,道:“小兄弟刚才大概是做了噩梦,梦里问到底什么人,伸了手。我顺势便握住了。莫误会。”

    这时候,李云心才意识到自己半躺在草地上。刘老道和乔嘉欣已经在那辆大车上了,刘老道大概是困得受不住,侧了身子背对他在睡。“乔嘉欣”倒是面对他,但只瞪着一双眼看他,一句话都不说。

    这倒反常。李云心之前叮嘱这猫妖少说话,别让别人碰她身体,只当自己就是乔嘉欣,却从未想过她真会像如今这样乖巧。

    而自己竟然睡着了。这件事儿更不可思议。

    “阁下何人?”李云心站起来,打量这于濛。这人看起来除了那双眼睛,倒没有什么别的特点。穿一身赶路时候常见的粗布衣,外面有一件罩衫。头上戴竹篾斗笠,阳光从斗笠的缝隙里透下来,斑斑点点洒在他前额。

    倒是少见的白净。但整个人的气质又挺温和,如果出现在市井街道间,穿一身绸布衣,摇一柄折扇,是再适合不过了。

    但出现在这里,总还有些奇怪。

    因为他的气质更像是富家公子,或者书生。而不是跑江湖的。李云心对自己识人的功夫颇为自信,但眼下这位……他觉得自己看不透。这个人,气质太古怪。

    于濛拱手,柔声道:“哦。在下于濛。”

    李云心皱眉:“我知道你叫于濛。我是说,你是……什么来头?”

    他觉得自己会罕见地在危机重重的荒野中睡着,大概是被人做了什么手脚。眼下这位,颇为可疑。

    于濛一愣,眨眨眼。然后他慢慢抬起手,指着自己:“我?在下于濛啊?你竟然不知道我?”

    简直神经病加重度中二综合症。李云心眯起眼:“我为什么要知道你?”

    于濛又眨了眨眼:“咦?你当真不知道我?!”

    李云心仔细看他的表情。但未曾看出什么破绽——这人的惊讶拿捏得恰到好处,要论这份作伪的功力,当真已是炉火纯青了。

    于濛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这笑容险些让李云心一剑刺进他胸口里去。但在有所行动之前李云心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也许不是因为对方太复杂、掩饰得太好,他看不透。而是因为这个人……他就是极度单纯。

    到了异于常人的地步。

    果然。这于濛搓了搓手:“在下于濛,是大庆朝,镖局行会的现任龙首。”

第二十八章 南柯大侠

    李云心想了想,说:“哦。”

    见他这个反应,于濛就觉得更快乐了。

    因为!这个人!竟然!没有!马上缠着他腻着他,要跟他结拜攀交奉承一番!

    而且他已经说了,自己乃是大庆朝镖局行会的现任龙首!

    父亲说的果然没错儿。于濛在心里想,到江湖上走动走动,果然会遇到更多有趣儿的人,而不是像渭城里的那些公子小姐们——简直要让他烦死了!

    想到此处他再看李云心,心里就满是欢喜,快要溢出来。对方既然像萍水相逢的江湖侠士一样待他,他就觉得自己也该拿出点江湖人的风骨。得……嗯……更老练成熟些。

    因此他揉揉脸,清了清嗓子,肃容道:“嗯。这样……在下乃是大庆朝镖局行会现任龙首,奉家父之命行走江湖结交英雄好汉。返渭路过这里的时候,闻到了引路香。”

    “反胃?”

    “哦?啊,不不,返渭——返回渭城。”

    “啊……您继续。”

    “嗯。说到在下闻到了引路香。这个引路香,正是在下当初上任之后的第一项构想。在从前,这大庆朝的镖局各行其是,彼此之间关系淡薄。在下想,天下镖局本是一家,自然有守望相助的义务,于是便令人制出了这引路香。行镖时带在身上,遇险则偷偷洒出来——只有嗅了另一味香的人才能闻得见这种特殊的味道,于是便可以循香而去——”

    “刚才在下经过这里就闻见了这味道。又见三位昏迷着,就去先去查探了一番。唉……惨不忍睹啊!”

    李云心微微皱眉。之前他没功夫收拾一地的尸体,只等着过几天再无人看春暖花开,尸体腐了烂了,再被林中鸟兽分食吃了,就没人能推测得出当日曾经发生过什么了。

    但这个于濛竟然循着味道,深入了那林中?

    定然是见到各种奇怪的异常了。

    他在心里琢磨自己是不是得做点儿什么,就看见于濛在原地踱了两步,一拍巴掌,长叹道:“可叹我早就想过这事,只是因为财力有限,无法施行啊!你看我大庆虽然富庶,但像这样的荒郊野地也不在少数。沿路或者就会有虎豹豺狼那样的猛兽,结了伴胆子就会变大,变大了就会袭扰行人。”

    他痛心疾首地看着李云心:“我已经细细查探了那些尸首。唉,有四五具被咬去了头颅,血流遍地!还有些人似乎是死于内斗,定是因为太过惊慌起了内讧!可怜你们四个,一老一少一残一妇人,竟然被他们丢在路边,唉唉唉,这简直是……”

    ……这简直是个傻比。

    李云心目瞪口呆地听他说了这些,再三确认这位不是在为自己强行洗地,就问:“那……你觉得,路边那堆烧了的车和财货,又是什么状况?”

    “人为了保命,什么事做不出来?!”于濛再次痛心疾首地叹气,“初遇那些猛兽袭击的时候,定然是将镖车首尾相接围成一个圆,以抵御它们的进攻。然后僵持不下,便点了火想要用火光将它们惊走!后来相持太久,又只好忍痛把财货投进去,好烧得更久。再往后……就是那群野兽终于突进来,人们奔走逃命,火势失控,将大车也引燃了!”

    “敢问阁下这番合情合理的推断,究竟是受了什么启发,从何而来?”

    “呵呵。这倒不难。我读过一本书名叫《猛兽记》,书中的南柯大侠行走江湖,破案缉凶,正有此类经历!”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肃容拱手,一本正经道:“于兄目光如炬,见识不凡,在下拜服。事实的确如此。实不相瞒,这家镖局,乃是乔氏洪福镖局。我和那位老人是搭镖的路人。日前路遇猛兽突袭,如今只剩了镖局主人乔段洪不知生死,还有一个吓坏了的小女儿乔嘉欣。如果能得于兄相助,帮他们返回渭城……”

    “本来就是我们镖局行会的事,包在我身上!”于濛一挥手,豪气干云,同时很满意李云心这个朋友——

    他是真不清楚“镖局行会龙首”这件事儿意味着什么,嗯?

    也不清楚渭城于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嗯?

    这人……有趣了……

    于是在赶到渭城之前,李云心再三试探,终于意识到,自己遇到了那种传说中的人。

    那种“天啊这个姑娘竟然骂我吼我对我没礼貌,她简直太与众不同太有吸引力了”

    的那种人。没错儿,这于濛脑子有点儿问题。虽说不是特别残,但异于常人。李云心隐隐推断出于濛口中的“于家”应该是一户超级富豪。

    于家人本来和镖行毫无关系。但某一天于家老爷子得了失心疯,给大庆朝每家镖局都散了银子,最后整合到一起,弄出一个镖局行会来。自己儿子做了行会龙首,搞些新奇的法子去玩。但没什么人当真。

    反正镖局行会唯一做的事,就是每逢年节——派钱。于家的钱,谁不乐意领呢?

    人都说是于家老爷子老来得子却生了个痴傻儿子,想给他挣挣面子。终究是钱多,怎么洒都不心疼。

    这事儿是缓过来的刘老道咬着他耳朵告诉他的。

    三个人莫名昏睡过去的确不是于濛的锅。李云心只想到之前的梦,隐隐觉得应该是梦里的事儿有关,但也没功夫去细细思量。

    因为小猫妖……不大对劲儿。

    这小猫妖清醒着,却乖巧得吓人。也不说话,只靠在李云心身边,瞪大眼睛看于濛,好像那是个怪物。李云心怕她身体烂了发臭,偷偷看了伤口。

    结果发现伤口呈现诡异的白——软软的有弹性,却像是……橡胶。不腐,也不愈合了。

    这应该是件好事吧……

    但他也觉得和那个梦有关。

    梦里两个自称的黑白阎君……竟然说出了他的前世。如果单纯是梦这件事当然不奇怪。

    但如今想想那两位匆匆离开之前说的那句“拿什么拿?!莫让他发了凶性!走了走了!今后和他有牵扯的,魂魄都莫拿了!省得又来闹事!”这样的话,再看到如今腐的乔嘉欣身体……

    李云心意识到,也许是真的撞见“阎君托梦”这种事了。

    他好歹算是修行人,知道在这个世界……

    阴间、森罗殿、黑白阎君,是的确存在的。

第二十九章 黑白阎君

    但关于“黑白阎君”的确存在这个问题,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实证,更多的是心证。

    这要从这个世界的修行体系说起。

    据说这世界,原本只有一层薄薄的壳。没有生命,没有山川河流。但后来天人们出现,以无上神通将漂浮在太虚中的薄壳拼凑起来,拼成了一个巨大的球——取圆满之意——名为浑天球。

    而后,这世界上才有了草木生灵,山川河流。

    天人们造出了凡人,教他们神通法门。但凡人获得力量,试图挑战天人。于是天人灭世,重造了如今的人出来。又见如今的人生活困苦,世上还有强横妖魔出没,便又传了修行的法门下界。

    这便是修行中人所说的“天心正法”。

    天心正法,一法三神通,建立了道统、剑宗、画派这三个传承。据说凡人们修炼天心正法所演化出来的各种法门,到了那极高处,都可以羽化登仙,亦成天人。

    但如今画派已经少有人知晓,剩下的道统、剑宗,却从未听说过有谁真的羽化了的。

    当世的道统书圣、剑宗剑圣,是修为最高的二人,在世已将近三千年。这样的人,在凡人眼中不但就是神仙,而且是那种“几乎无法相信真的存在而只觉得是一个传说”的神仙。

    但即便这样两个当世最强者,也迟迟未能羽化飞升。

    有人说双圣实际上早有了破碎虚空的实力,只是在等待些什么,但没人真的知晓。

    这意味着三千多年以来,修行中人都知道天人、真仙的确存在,甚至偶尔还能聆听仙音,但却从未有人见过。

    而阴间地府森罗殿,据说是在创世时,有两位天人自愿牺牲,亲身入了人们所在的这浑天球之中,化作黑白阎君,专收生灵魂魄、行转生之事。

    因而黑白阎君,实际上也是真仙天人。

    相较于那些高居九重天之上的天人们来说,黑白阎君倒是更衣亲近一些。这二位总要同人打交道,有时便会托梦。

    修行中人修出了神魂出窍、梦中观想的神通,偶尔也会在梦里见到二位阎君。

    但那并非好事。

    大抵是这二位阎君前来告知那些得道真人——你阳寿已尽,三日后,便来拘你。

    慢慢地,黑白阎君的事情流传下来,也就成了广为人知、深信不疑的人物了。

    而李云心知道自己原来的那个世界也有这样的传说,也有类似的两位。不过它们的名字叫做“黑白无常”。

    他这样想了一路,意识到自己的那个梦……

    大概是真的因为什么原因,见到了两位阎君。

    比如说他们要来拘乔嘉欣的魂。

    那么……乔嘉欣的魂魄,还没被拘走?还在这阳间的某处游荡?

    或者说以后同自己有关的人,死了,魂魄都将在阳间徘徊不去?

    李云心也不知道小猫妖眼下这个样子,是不是也和那事有牵连。

    至于他们提到的,两千年前有一位“打杀来了森罗殿”的事情……

    是指谁?有这样的神通?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似乎有一个推断在他心中呼之欲出,但终究没能深入地想下去。

    因为渭城到了。

    从和于濛相遇的地方到渭城,一共走了四个时辰。于濛倒不大和他说话,只赶车,时不时地拿眼睛瞥李云心。看起来是想要一直亲近,却又怕他变得和从前那些人一样。

    李云心哪里不明白他的心意。这种少年似的心性和智商,他应付起来游刃有余。于是一路上只有刘老道给他喋喋不休地说渭城的事。

    老头儿也知道这次惹上了大麻烦,比李云心更怕这事被捅出去。再三叮嘱他,这城里有些人,是断断不能惹的。或者说他觉得李云心大概惹得起,然而他可承受不了。

    譬如这城里,有两个流派的驻所。

    道统上清丹鼎派、剑宗凌虚剑派。三十六洞天和七十二流派诚然是一群“神仙中人”,但又不是所有的神仙中人都餐云霞。吃喝撒拉,哪一项都要银钱。

    虽说天下不止一个大庆朝,每个朝廷多多少少都给了封地、供奉,但多些进项总是好的。况且人世间并不太平,偶有妖魔现世,也需要高人降服。

    因此洞天和流派在世俗间的大城有驻所。那些觉得自己在修行路上再难进一步,或者正巧要入世历劫的,便会来这驻所里。偶尔降妖除魔、接受供奉、或者不定时挑选些弟子……

    抑或,做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流派的驻所在城里,便是官府也要礼让三分。遇到流派驻所“高人”恰好撞见、又决断了的案子,便是县令有异议,也得上报州府,再请定夺。

    再就是城里的几个高门大户了。渭城不是国都,甚至也不是州府所在地。但之前,是前朝旧都。前朝灭亡之后的******在渭城又经营了六十几年,终究不支。大庆军攻入渭城之后屠城三日方才封刀,而后本朝的贵人们觉得渭城不祥,便把国都定在了京华。

    但渭城毕竟是水流汇集、商业中转之地,在大庆立朝之后的百余年又重新兴盛起来。一些致仕的官员会来渭城定居,一些富豪商贾也会来渭城定居。久而久之,这城变成了虎踞龙盘之地——便是京官至此,也不敢放肆张扬。

    然而李云心没耐烦去记老道说的哪门哪户。他来渭城本就不想惹事生非。他只想找到法子解了自己雪山气海的禁制,然后专心研究那块“通明玉简”。这并非仅仅因为好奇心,还因为他的“身世”。

    他意识到那位画圣……

    绝对非同寻常。

    进城的时候,李云心注意到了渭城的兵。守城的四人衣甲鲜明身强力壮,相比清河县的差人气色好了太多。

    还注意到了那些守城兵在看到于濛时候的态度。

    对路人本是爱搭不理懒洋洋的模样,偶尔见到看似有油水的生面孔还会盘问一番,揩个油。

    但在人群中一见到于濛,立时挺起了胸膛、提起靠在城墙边的刀枪,呼喝着从入城的行人中开了条道路出来。等走到于濛近前再见到车上重伤昏迷的乔段洪、浑身是血的乔嘉欣时,更是瞪起了眼,以夸张的语气大喝:“龙首!是哪个不开眼的把您的人打伤了?!嗯?小的这就叫兄弟们去拿了他!”

    一边说,一边就站在车边走,神色如临大敌。

    李云心皱眉——就算是要献殷勤,这演得也太出戏了。

    但很快他就知道这四个兵痞为的是什么了。

    于濛也皱眉,挥手:“走开走开!不用你们管!是遇到虎豹了!快走开!”

    但兵痞只当听不见,一边继续护在他身旁一边呼喝着驱散行人,要为他开道。

    于濛恼了,似乎很不喜欢被如此对待,便伸手从怀里摸了银子出来掷在地上:“赏你们的,走开,走开!别挡我路!”

    李云心眼尖,看见那是三锭五两银。

    十五两银子……按这个世界的购买力算,大概是他从前那个时候的三万块了。

    随手在街上洒出三万块的情景……

    那四个兵痞为的就是这个吧。看起来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于家是渭城的豪门,于濛是于家的唯一一个少爷,竟然被欺负成这样子。

    不过……他大概从不觉得这是被欺负吧。

    毕竟是那样子的性格。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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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1221/ 第一时间欣赏心魔最新章节! 作者:沁纸花青所写的《心魔》为转载作品,心魔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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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魔介绍:
或许在某个冬日寒夜,你听到一墙之外有人轻声曼唱: 玄门羽衣白云心,一琴一剑一丹青。 浅雪红炉黄芽酒,夜读紫薇洞庭经。 余音袅袅,宛若天籁。你便踏雪循声而去,忽见远方灯火幽微。 复行一刻钟,直入竹林,眼前豁然开朗、暖意扑面。 便看到一只白鹤翩然起舞,一红衣龙女抚琴唱和。 你心中惊诧,便揉了揉眼。 再定睛看去,只发现自己站在自家门外,街上草木萧瑟。 世人皆谈神仙,却不知或许他们,就在你身边。心魔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心魔,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心魔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