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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沁纸花青     心魔txt下载     心魔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六十六章 故人

    如今又在共济会这里听到这样的话……

    便又想起他们杀死的无数人来。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为天下苍生。

    这句话倒成了婊子。

    可也只是笑一笑罢了在任何一个世道,真君子和真小人都一样罕见,唯有伪君子才可以通吃四方。不这样说,又能怎样说呢。

    于是他低叹一口气:“你这的确是只说了个大概。应该隐藏了不少细节或许你自己也不清楚。”

    “至于……你们这些游魂是什么来历、共济会的长老们又是什么来历,你是断然不会告诉我的吧。”

    苏玉宋摇头:“都是些细枝末节,与我们要做的事并没有太大干系。暂且……不能对你说。”

    “那么木南居呢。”李云心看他,“你们应该知道木南居的人也在背后搞小动作还在拉拢我。他们又是一群什么人?”

    苏玉宋便笑了笑。笑容里略有些轻蔑与不屑:“这些人,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罢了。你该知道,他们自称画圣的旧部。他们所要做的事情,也不过是处处同我们做对罢了。至于为何同我们做对?只是因为……共济会设计杀死了画圣,他们便一直怨恨在心。”

    “嘿……”他再冷笑一声,“但为何要杀死画圣。又为何消灭书圣与剑圣?都只是因为,想要断绝玄门传承、慢慢削弱他们的力量罢了这一点,如同我此前所说,是为了天下苍生。那圣人纵使尊贵,难道能与天下人的性命气运相比么?”

    “她死……虽算是无辜,但不算无谓。只可惜木南居的那些人秉一腔执念,眼界心胸都狭隘可怜。我们只当他们是跳梁的小丑,不同他们计较罢了。”

    李云心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轻轻“哦”一声并不能看出他的态度究竟如何。

    苏玉宋见他这模样,便又道:“我们现在要做的,唉……实则已经是妥协忍让了。长老们想要玄门灰飞烟灭。我们无法改变他们的心意,唯有……尽力保存一些力量。等这天下正道崩坏之后,至少不至于叫人间失去约束看护、变成一片彻底的混乱。”

    李云心微微点头。又低头沉思一阵子:“所以说,你现在想要我做的事情就是把妖魔那边的情况透露给你。接着,你们这些人好做好布置。在即将到来的浩劫中有选择地保存力量。至少,仍旧保留对人间的皇朝,最低限度的控制权和影响力?”

    苏玉宋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光。随后他看着李云心,若有所思地笑起来:“龙王……说这话的语气,倒是很像长老们。”

    李云心便嘻嘻一笑:“莫非你也不知道长老们的底细?”

    苏玉宋顿了顿:“我并没有见过他们。”

    李云心又“哦”了一声,便沉默了。

    他知道苏玉宋没有说实话。或者说,知道他刚才说的那些所谓“真相”应当是真假参半的。最高明的谎言是九真一假,只需要一两个关键点,便能更改整个事实。然而他现在不清楚苏玉宋所说的关键点在哪里。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念头,则是因为,他知道长治镇的那个星阵。

    于声称曾经有一个天人下界,名为沈幕。前不久长治镇的星阵被重新引发,于便恢复了记忆。

    但问题在于那名为沈幕的天人搞出那样的一个匪夷所思的大阵,难道仅仅是为了让于恢复记忆么?又或者……其实是有别的目的,而于这件事只是随手帮了一把的吧……

    这是不是意味着

    如今这世上,有一个天人存在。

    但如果真的有,在哪里,又要做什么?

    如果共济会真的一向要同天人争高下,那么这件事难道他们的确一无所知么?

    而且,他还与白阎君打过不少交道。

    他曾被带入森罗地府,在那囚禁魂魄的“监牢”里待过一段时间。于是晓得,黑白阎君在找人错将自己当成那个人【注1】。还晓得,黑白阎君的身后,似乎还有一个人……凌驾于他们二者之上。

    更是晓得,黑白阎君同样希望妖魔与玄门战个轰轰烈烈、两败俱伤共济会与共济会的敌人“黑白阎君”……所图的目的竟然都是相同的!

    且最重要的是,黑白阎君知道自己是穿越者。仅凭这一点,他们的身份就绝不可能仅仅是“入了魔的玄境修士魂魄”这样简单。

    李云心便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听了这许多“内情”,本以为头脑当中的思绪当会清晰一些。如今一想……却更加混乱了。

    必然有一方在说谎。

    见他思考半晌、沉吟不语,苏玉宋索性略将身子向后一仰、站了起来。

    “想必龙王也需要些时间慢慢思量。那么不急慢慢想,再决定……要不要告诉我们那些事。另外,通明玉简,龙王可带在身上?”

    李云心没有随他起身。他摇头:“没带。”

    苏玉宋捻须一笑:“不急、不急。龙王尽可以在这儿思量上十天半月,都不是什么难事。”

    见李云心正要说话,便摆手:“想来你也不晓得这小云山,还有另一妙处。”

    “虽说限制了神通,但这里的一日却可长可短。譬如眼下龙王已经与我谈了这样久,但外面,不过只是一瞬罢了。”【注2】

    边说这话,边转了转手腕。

    于是虚空中忽然出现一个透明的圆。这圆弧慢慢稳定……竟映出了云山之外的景物来。

    苏玉宋笑了笑:“这是个小小的手段需知凡事总有例外。所以说,龙王也不必担心那琴君的禁制,尽管安心吧。”

    这世上还没有精确计时的手段。又是夜里,也难找什么参照物。但镜中所出现的景象李云心却熟悉

    与辛细柳往云山来的时候,乘了飞梭。刚进飞梭的时候,它的表面还未被冰霜覆盖,因而李云心看到它在空中拉出了一条长长的尾迹。那尾迹应当是用水汽构成的。

    如今镜中显示的景象,似乎是距云山不远、他们入云山处的夜空模样深沉而星光璀璨的天幕上,正有一条淡淡的白色尾迹。苏玉宋用手随意地镜面上推了推,李云心便看得更清了甚至可以看得到镜中出现的悬空岩壁上的砂砾、看得到空气中细微的水珠。

    水珠在慢慢地扩散。然而扩散极其缓慢,仿佛时间都已经停滞了。外面的世界……与这小云山之内的时间流速,似乎的确不同!

    可李云心看的并不是那些极其微小的水珠。

    他的目光集中岩壁上。

    苏玉宋可能用一段幻影来欺骗他。但当他见到这镜中情景的时候,便晓得这并非作伪。因为他的目光竟可以透过这小小的镜面,看到极远极细微处只要他的目力够好,他就可以看得足够清晰。

    这是幻象无法做到的。

    也因此,看到了石壁上实际上是布满了许多石室的。

    石室有门有窗,但也只是轮廓罢了,并不能起到遮挡风雨的作用,甚至正相反。

    人被关在这石室之内,踏出门去便是寒冷的高空。倘若不会御空而行,是一定会摔个粉身碎骨的倒是天然的监狱。

    便在这其中一间石室内,李云心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他眉头一皱,下意识地站起了身,盯着那身影死死地瞧。

    苏玉宋见他这模样又笑了笑。伸出手、虚空当中拨弄几下。于是镜中的景物扑面而来,一切都被放大了

    李云心清晰地瞧见了那石室当中的人。

    乃是个……老者。老者两鬓有花白的头发。然而胡须是黑色的。穿一身灰布道袍。

    正盘腿坐在室内的一张石床上,五心朝天,闭目打坐。

    高空中的罡风呼号着灌进室内,将他的胡须头发袍袖吹拂得猎猎作响。想来是极冷的因为此人脸色铁青,鼻下、唇边的胡须上都结了白霜。一呼一吸之间吐出雾气,但很快就被烈风撕碎。

    李云心认得他。此人……姓刘,名公赞。

    苏玉宋等他瞧了半炷香的功夫,才道:“你如果在这里对他说话,他是可以听得到的。龙王,要不要说几句话?”

    李云心略沉默一会儿,将眉头慢慢舒展了。他轻出一口气:“不必了。”

    “也罢。”苏玉宋便将手在空中一挥,把那虚空中的镜子拂去,“我也是近些日子才听金光子说此人的事。原来本是龙王身边的得力干将、被捉拿上了云山。”

    “来云山的时候,还算老实安稳。于是金光子同我说此人是很聪明的,心机也够深沉要不要将其炼成游魂,接纳为我们的兄弟。”苏玉宋笑着摇头,“但我想了想,觉得不妥并非人人都可以成游魂。其中的艰险难以想象,或许一万个魂魄里只有一个能成功。于是搁下了。”

    “但是……”他看李云心,“近来此人不安分了。原来从前都是伪装似乎搞了些手段,往云山外传了些消息去。于是罚在罡风石穴中思过从前龙王座下有两妖被捉来云山,也是被囚在这种地方。我原本想着”

    “苏先生难道没有别的事要做么。”李云心坐在榻前、目光下垂,忽然打断他的话。

    苏玉宋一愣。但旋即微笑:“好。龙王要静思……那么不打扰了。”

    便转身而去走到那谈话的八人身边,似乎又与他们商谈些别的事情。李云心便安静地坐在榻上小桌前,将那只小小的陶杯拿在手上、慢慢地转、在桌面轻轻地敲。似乎的确是在思索一些事。

    约莫再过一刻钟的功夫,事情看着是谈出了眉目。于是先有两个修士拱手离开。

    余下的人又寒暄几句,再有两人也离开了。

    接着另一人亦走,李玉心抬眼看了看他。那人的目光与李云心接触,很快移开只像是瞧见了什么花鸟景物罢了,甚至懒得点一点头。

    接着最后两个修士也消失在密林中。书圣苏玉宋与剑圣卓幕遮一起转身向李云心道:“龙王是喜欢此地,还是随我们去山上小住?”

    “不打扰二位了。”李云心微笑,露出八颗牙齿来。

    苏玉宋便也笑:“也好。接下来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处理,暂不能陪龙王。既然是细柳那姑娘迎龙王上了云山,就让她来与龙王一道但凡有什么事,尽可以对她说。”

    李云心点头:“再好不过。”

    剑圣便也向他点头,扬手一招

    立时有两只鸟儿从林间飞来。这游魂附身的双圣轻身一纵,正踏在鸟儿背上。便轻轻盈盈地直往空中的小山中去了。

    十几息之后,林中彻底地安静下来。再有几息的功夫,虫儿开始低鸣。林间鸟儿也开始鸣叫,于是又热闹了。

    李云心坐在榻上一动不动,似是已经入定。

    而此刻的双圣,刚落在浮空山峰的长廊中落脚。从此处看下面的茫茫丛林,便只能瞧见一片苍翠的绿意,是无甚分别的,更难看得清李云心究竟身处何方。

    如此过上十几息的功夫,剑圣苏幕遮才开口

    “怎么样?”

    “你们几个做的戏,他是信了。”苏玉宋眯起眼睛,轻声道,“但此人很顽固。”

    “我先与他说了一些‘内情’,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看来他也是知道的。照理说……如此善意,也该领情。但仍没什么表示。哼。”

    他略停了一会儿,摇头:“于是给他看了那刘公赞。他也没什么反应。可我瞧着,心里还是在意的。只是晓得我已经开始对他不那么客气、有了三分怒意,便故意不叫自己的心思流露出去。”

    “我从前……倒是低估了他了。”苏玉宋沉默一会儿,又一拂衣袖,“但仍在掌控之中。通过他将木南居这条线也牵进来、拉进这场浩劫里。哼……聪明总被聪明误。如今我瞧瞧他到底够不够聪明。”

    =============

    注1:详见第二百七十四章,阴差阳错。

    注2:详见第三百四十一章,天上一日

第四百六十七章 犹按剑

    李云心在林中独坐了一个时辰之后,站起身开始慢慢地走。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外面都已经快到深秋了,这里却鸟语花香。

    小云山是个怪异的地方。神通受到限制,时间的流速也与别处不同。这已经不是什么“神异”能够解释的了至少不是这个世界上的那种“神异”的意思。或者,这便是所谓天人的手段么?

    他一边走,一边在心中复盘来这小云山之后、短短的时间里所经历的一切。

    初见苏玉宋的时候,这伪圣表现得是极和善的。甚至可以说,是他所见的所有势力当中对自己最和善的一个人。他身为名义上的圣人,却不显露半点儿神通。说话做事客客气气,有那么一瞬间几乎令他觉得,这个人是真地……想要向自己示好。

    直到来了这林中的殿堂。

    那八个人对他表现出了冷漠轻视的态度。他倒不是因为这种态度闹脾气。而是因为,倘若苏玉宋真如他表现得那样看重自己、那样友善,又何必叫自己看到那八人的模样呢?

    看起来不像无心之过,倒更像是下马威。

    接着,这位伪圣对自己说了许许多多的“内情”。但李云心心里仍存警惕之意,于是并未过多流露自己的情绪。

    因而……给自己看了云山之外的刘公赞。

    倘若之前是无心之过,那么这时候的意思就已经极明显了。苏玉宋略有些恼怒,向自己展示了手中的人质。

    想到此处,李云心低叹一口气。

    如今自己在这小云山里,倒也算是变相地被囚禁了。对方有充足的时间和信心等待自己屈服。也许还因着“圣人”的身份,表现得更加大度如此乃是先“礼”。如果礼字不成,就要是兵了吧。

    至于他们想要的东西……妖魔那边的情报是一层。更多的,该是通明玉简。也许……还有自己这个人?

    或者,自己这个人身上的某些秘密吧。

    他想到这里的时候,不知不觉中已在林中踱了一小圈,正走到一丛结着红果的茂盛灌木旁。果子只有指肚大小,娇艳欲滴,红彤彤地瞧着喜人。他就漫不经心地伸手要去摘了玩。

    便忽然听人说:“龙王小心,那果子有毒的。”

    随后说话的人从树后走出来正是辛细柳。

    李云心对于她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毕竟苏玉宋已说过,叫“细柳姑娘”来陪他。实则就是监视嘛。

    苏玉宋当然不可能与自己形影不离,因而差遣这同为丹青道士、对自己的手段更懂一些的小姑娘来。

    李云心便收回了手,转脸看她。

    瞧见她换了一身衣裳,手里提了只镶黄铜皮的木匣。脸上有微微的笑意,头发也只梳个双髻。像是个春日里踏青出游的小丫鬟一般。

    见李云心不说话,辛细柳就蹦蹦跳跳地越过几根枯木走过来:“龙王刚才谈得怎么样?”

    李云心想了想:“不怎么样。所以才叫你来监视我。大概我要在这里待很久了。”

    辛细柳却又笑:“也是好事这是我盼着的好差事。之前龙王说没太多时间,如今算有了吧。倒可以在这慢慢想,再……慢慢教教我。”

    说着提起手中的木匣:“我带了画具来。龙王是再走一走,还是现在解解闷儿?”

    李云心才不会用什么“练习作画”这种方式解闷儿。但他刚要开口回绝,便看到辛细柳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

    于是心中微微一跳,记起一件事来。

    此前苏玉宋为他展示过神通。这里禁绝了神通,他那手段却不知为何是可用的。这意味着……苏玉宋想看的话,或许是有办法瞧见他们如今在做的事、听见他们如今在说的话的。

    倘若辛细柳的确是木南居的人,那么是很难同自己说些隐秘的话语。或许……她是在试着用这种法子与自己沟通。

    因而点头笑了笑:“好。”

    两人便重回到那密林中的树棚之内,在一张小桌边坐下了。

    辛细柳打开木匣,先取出一颗夜明珠。往桌上的灯台里一搁,便放出柔和的光芒。

    再将样样数数的笔墨纸砚一件一件从匣中取出、在桌上摆好。这才看李云心:“龙王没有什么事想说、没有什么人想见的么?”

    李云心看了她的眼睛,想起来的时候,她对自己说的话来。

    她说,是要借着自己来云山这件事,找到正当理由往各处活动去。但如今她陪在自己左右,可不会有什么活动的空间。她想要……

    李云心眯了眯眼,心中了然。

    作为木南居的人,辛细柳想要到处走。作为共济会的人,她又是来监视自己、试着从自己口中套出些话语、找到些弱点来的。那么……倒是有一件事,他做了可以同时满足这两个身份的目的的吧……

    于是想了想,低叹一口气:“也罢。你……帮我带一幅画,给一个人。”

    “研墨。”

    听了他这吩咐,辛细柳就开心起来看着是因为“终于能见到当世画道修为最高者牛刀小试”这件事而兴奋。

    便稍取了水,加在砚台中。又取一支墨棒、左手扯了袖子,慢慢地研起来。

    不多时,砚台中便有饱满的浓墨一汪。而李云心此刻取了一支中锋来,在笔洗中湿了笔,伸手在桌上摩挲一番。

    桌上被镇着的生宣纸触感极好,叫他想起了从前的时候。这个从前,是指在这一世、与这一世的父母在山村时的模样。

    其实……也不过数月罢了。可如今再想从前事,就仿佛是在回忆昨夜做的梦。

    那个时候的他还有太上的心境,对于许多事情只是瞧在眼里,心中却并无许多感触。譬如他知道有时候,他在园中装模作样地玩,他那母亲上官月便在廊下扶着因经年日久而圆润光滑的木柱看他常常一看便是小半个时辰。

    他那时候……知道那女人是因为“喜爱”吧。也许还有别的原因“畏惧美好的时光终有一天要逝去”的原因。

    但他从前也仅仅是知道而已。

    如今……却觉得胸中微微泛起一阵酸。

    可许多事情当时未能感悟,过后再想便如同雾中梦里。已然过去、往者不可追,只能徒留遗憾罢了。

    那个时候练习作画,就常用这种纸。而到他逃离那里之后,因着变成了妖魔、法力日见高强,倒是许久没有碰过这种东西了。

    他轻叹一口气,将胸中忽然泛起的酸楚吐在纸面上用笔尖在砚台中点了一下子。

    雪白的笔锋立时吸入墨汁。他便随手在画上一勾一回便勾勒出一片剑刃来。

    只取了剑刃的一半像是从一阵雪白的雾气中探出来,薄如蝉翼。甚至看得久了,还能感受到剑锋在微微地颤,仿佛下一刻,就要递至眼前。

    辛细柳便屏息,一眨不眨地瞧着李云心的每一笔。

    他勾出了这剑,又想起了李淳风。李淳风……他在这个世上的生父。

    实际上对他的印象,大概比上官月还要更深一些。他逃离山村之前在画道一途上的本领,便都是那个男人教的。他其实生来就能说话,但为不引人注目,还是扮了一段“牙牙学语”的时期。后来他实在嫌烦就不再继续在一夜之后开始流利地说话。

    记得那时候李淳风笑得极开心,说果真是道子,注定非凡的。

    本该是一件乐事。然而当日他说了这句话之后,却又沉默了。

    李云心当时不懂,如今懂了。

    是道子……天赋异禀。却不得不随他们避世隐居在这山村中,或许要以凡人的方式消磨一生。他与上官月都是惊才绝艳的人物,怎么可能甘心自己的孩儿如此呢。

    后来他们终是教自己一些丹青画道的法门,却不与自己交代太多修行界的事、也极少说旁的……大概就是因为这种矛盾的心态吧。

    既不甘心就此埋没,又很怕真地有一天,这些本领有了用武之地。

    如今想……这两个人。

    是在这世上,第一次真正关心自己的人了吧。

    只是都已经死了。他在渭城里杀死了清量子。然而……

    这件事还没有结束。

    远没有。

    他叹了第二口气。将手腕一转,叫笔锋向上了。他刚才用笔洗润笔的时候,在边沿留了几滴水珠儿。便用笔在沿上飞快地一转,将那几滴水珠吸入笔锋。笔尖的墨汁又随水往笔肚渗过去,变成了淡墨。

    于是再下笔,在剑锋前方、用笔肚飞快地侧着勾了两笔去。

    便有一枚淡墨的鳞片,跃然纸上了。

    但这近似三角形的鳞片乃是裂开的。只看画中的意思,像是被那片薄如蝉翼的剑刃斩断。

    辛细柳本在一边静静地看。看到这里,微微皱眉。

    是很大的一张纸。然而李云心这剑刃、这鳞片,却只占了右边的一小面还有大量的留白。

    她也看不懂这位渭水龙王要借这画意说什么。

    便在这时,李云心又轻转手腕,将笔甩了甩。于是笔锋上的墨水被甩出了大半去。接下来,又往砚中一探这一次是蘸饱了墨的。

    如此……笔锋便很干、甚至略有些分岔了。

    可他却并不在意。眉头微微一皱,开始在纸的左侧开始题字。辛细柳本就好奇,因而这时候瞧得更仔细。看到第一行是

    酌酒与君君自宽。

    接着是第二行

    人情翻覆似波澜。

    写了这十个字,墨迹已经很干枯了那字迹仿佛大旱年月里岩壁上倒伏的荒草,只瞧一眼便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萧索寂寥之意。偏李云心写这两句的时候又眉头紧皱,下笔又快又利,又从萧索寂寥之中,生出了三分凌厉之气来。

    他好像是在发怒。

    辛细柳便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将身子略往后仰了仰。

    接着李云心又去砚中蘸了墨,继续写第三、第四行字

    白首相知犹按剑,

    朱门先达笑弹冠!

    辛细柳是丹青道士,却也通诗词。不算大家,然而总算鉴得出好坏。她起先知道李云心乃是当时画道修为最高者是因为……

    李云心的境界最高。

    他是真境,而云山上的丹青道士们,最高不过是化境罢了。

    她晓得他境界高,却不晓得在画道的技法上造诣如何。早知道李云心少年时没什么正经的传承,做妖之后亦不可能潜心专精此道。因而觉得……他该是比自己高明的。但这高明,或许更多是因为他的境界。

    可如今……

    她坐在桌边微微皱起眉、抿了嘴,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这里是禁绝了神通的。他所作的画,也只是寻常的画罢了。但偏是这样的东西、再配上这样四句诗……

    却叫她觉得煞气纵横四溢,仿佛当即就要从每一笔当中迸发出来、惊得她连呼吸都觉得肺里微微刺痛了!

    纯以画道的技法而论……

    他怎么也这么强?!

    然而再看他的这四句诗。以她有限的见识来看,这四句也是极好的。纵使她无法真切地体会到其中每一句的深意,却可以只从字面上……浮光掠影的看。

    这四句诗所说的,大致是与老朋友一同喝酒,想要浇灭心中的幽怨之气。可是即便是多年相识直至白首的朋友在一起,也要手按剑柄,防他来害你。而等他飞黄腾达青云直上了,你指望他来提拔照顾你,也不过是徒惹人发笑罢了。

    她在心中又将这四句念了一遍。觉得诗是极好的。然而这诗意、这画意……

    她微微一愣,低声道:“龙王这……要送给刘公赞的么?”

    李云心先沉默悬笔在第四几句的末尾,似是想要继续下笔,然而犹疑不定。

    听她这样问,只一笑。

    辛细柳知道,这是默认了。

    此时她的心思全被这画、这诗吸引。再细细思量一阵子,细眉微蹙:“这四句……自然好。但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龙王……没有下文了么?”

    李云心又沉默片刻。忽然将手指一用力,啪的一声将手中的笔折断了,丢在地上。

    “没有了。”他缓缓站起身,低头盯着这幅画再瞧一遍,才转身一拂袖,“你代我,送给刘公赞。”

第四百六十八章 第一夜

    李云心投笔而去,走到这林屋外的一颗巨木旁站下、背了手,似是在远眺。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偏这时候穹顶的天光微倾,自树叶缝隙当中照射下来,正将他笼在其中。

    于是只见远处苍翠延绵、雾霭茫茫。而这李云心修长挺拔的身形独个儿沐浴在淡金色的天光中,衬着身旁高大粗壮仿若巨神宫殿撑柱的巨木……肃穆宏大与他个人的悲凉萧索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仿佛一副色彩浓重的画儿,定格在辛细柳的心头了。

    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

    这所谓的渭水龙王、盖世妖魔……也许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懂得什么是情。

    但她忙深吸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试图将这种突如其来的感情驱逐出胸膛,只将注意力集中到这幅画上。

    可偏又想起此前……初见李云心时这魔头的举动和微笑来。一种奇怪的情感在她心中逐渐蔓延。之所以说是奇怪是因为……辛细柳很清楚地知道,这种感觉当与“情爱”无关。可既是与情爱无关,又只是同这李云心相见、接触不过几个时辰罢了

    为何自己的开始慢慢地……变得很容易被他撩拨起心绪来了?

    就仿佛被他下了咒!

    因着心中这个念头,她皱了皱眉。又觉自己或许是想得太多。毕竟……第一次见到云山之外的画道修行者。且功力竟如此精深。因此被震撼惊艳,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吧。李云心这人是极危险的。他可是

    想到此处,她便深吸一口气,像想起了什么、无意中闲聊一般轻声道:“龙王……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了么?”

    虽没有神通,但毕竟肉身的修为还在。林间除了虫儿鸟儿的鸣叫又没有旁的声音,因此饶是轻声说,听得也是清楚的。

    听了她的话,李云心过一会儿才微微侧了脸来看她:“我能有什么伤心事。”

    他侧脸,淡金色的光线便打在他的侧脸上轮廓分明、层次清晰。漂亮得像是最高明的丹青道士UU小说的一副画儿好看得一塌糊涂。

    这情景叫辛细柳心头微微一跳。但她再将这一跳压下了,深吸一口气,忙叫自己微微一笑道:“还以为龙王想起了从前身边的那些姑娘。什么尹雪若、白云心、红娘子……龙王拿捏了她们玩耍,叫她们伤了心难道这时候想起来,自己不会伤心的么?”

    她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亦觉有些不痛快。几乎就要闭口敛容沉默地坐着、再不看到他那张脸了。

    可偏放不下!

    说了这些话之后却又后悔,一颗心忽然提起来了,仿佛没着没落地悬着然而她一时之间,却又不晓得为什么悬着了。

    于是,看到李云心的侧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微笑来。

    明明他的嘴角轻轻上翘了。可不晓得是不是因为他长且浓密的睫毛又微微下垂、在面颊上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忽然觉得他这笑有些黯淡。

    黯淡且……看着是很落寞的。

    “什么叫玩耍呢。”他这样笑着,声音却略有些悲凉。他眯起眼睛、往天边看,轻叹一口气,“孤独两个字,拆开来看……童子在瓜田荫下玩耍,巷中细犬逐虫蝶而去。可这一派热闹光景,都是别人的,独与我无关。这便是孤独。无人懂我……无人陪伴我。在这种时候……是很想抓住一点什么的。”

    他的声音清淡透亮。像是悠远夏日里明媚阳光中绿叶落下的声响……又像是冬日温暖的火堆旁细细碎碎的噼啪声。听着叫人觉得温柔伤感,好似呼吸重了都会惊了他。

    “许多人在许多时候说些情真意切的话,发下誓言。然后岁月匆匆时光流过去,话语被忘记誓言被背弃……世人就说他在玩耍。”李云心边说,边慢慢转了身。他一般的脸颊隐没在阴影之中,泛着冷光。而另一半脸颊则沐浴在金光之中,温暖柔软得叫人心碎,“可那些山盟海誓在被说出口的时候……别人又怎么知道,不是真心的呢。”

    “独孤的人啊,像溺水者。他会很想抓住身边的每个人,叫自己挣脱出来。他会很想要找一个人陪伴分享至于那人到底适合不适合……则不是一个溺水将死的人会考虑的事情了。”

    “将这样的事……说成玩耍。细柳不觉得,也是很残忍的说法么。”

    辛细柳悬起来的心,便忽然落下来了。这一落……倒仿佛一直落在了雪山气海里,激荡起些什么。柔软的情绪在她胸腔里慢慢翻涌。她忙深吸一口气、又将它们强压下了。

    可心里却终究再生出某种微妙情绪仿佛些微的惊喜与如释重负混杂一处。偏又有点柔柔的尖酸意。

    便是这样的情绪驱使她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话:“这么说,倒是龙王真心对待她们……只是后来觉得并不合适了、才分开?听起来倒像是……有情有义了。”

    李云心又微笑,笑容里还有悲凉气:“那尹雪若……遇到她的时候我刚到渭城,算是孤苦无依吧。”

    “她爱慕上了我,每天来陪伴我。我又何尝不爱慕她呢。可……后来惨死了。你知道是因为谁么?”

    辛细柳张了张嘴。但顿了顿,只是说:“知道一些。”

    “所以你也知道那人后来如何。”李云心叹气,“杀了他,是为我自己,还是为她,谁能说得清呢。又有那红娘子……也是以真心对我。”

    他凄楚地笑:“我是个孤独的人。又何尝不想真心对她呢。然而我与她的君父洞庭君……仍有仇怨。我又……岂忍心叫她夹在当中、左右为难!”

    “所以你可知道还有一句话……放手是我给你最后的温柔了。”

    李云心说这句话的时候,眉头略皱了皱。在辛细柳的眼中,这微皱的眉头似乎意味着痛苦的情绪。

    也因此,她一愣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一时间竟有些痴傻了。只觉得这话说得巧妙好听,然而又的的确确悲凉无奈。很想……再听一遍。

    却也不晓得说什么好。竟有些后悔问起这李云心的伤心事来。

    然而李云心微微闭了眼睛,长出一口气:“白云心啊……你当她是什么人呢。”

    “金鹏王的骄女,行走世间千年。岂是我这……孤魂野鬼一般的人能够配的上的。她给我的情感,我……不敢要。”

    他说这话的时候睫毛微颤,忽然背过了身。

    又沉默好一阵子,才摇摇摇头,笑起来。只是这时候笑,声音已经爽朗干脆,再无半分凄凉了。

    “哈……说着玩罢了。终究都是玩耍”他连声笑,却并不回头,“把你也唬住了吧。”

    但辛细柳却并未笑。

    反倒更叹一口气。

    悲惶凄凉又孤独的人是可怜的。可是……既悲惶凄凉了,却连这些情感都不好轻易流露,只得用笑来掩饰的人,似乎才更可怜一些吧。

    李云心……到底是怎样的人?

    想到此处,她忍不住又低头看李云心先前题在画上的那四句诗

    酌酒与君君自宽,

    人情翻覆似波澜。

    白首相知犹按剑,

    朱门先达笑弹冠。

    这四句当中所隐藏的强烈情感几乎要冲破纸面了!能写出这样的诗句的人……该是有怎样的感悟、怎样充沛的情感!

    李云心……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她便终是忍不住、又问:“这四句……是龙王做作的么?”

    李云心略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头:“哦。”

    他先应一声。再过足足三息的功夫,才轻描淡写道:“旁人的诗。我抄的。”

    辛细柳抿了抿嘴唇。

    这样的诗句,在世上也该颇有文名了吧。玄门接受天下供奉。这供奉,可不仅仅是金银器物、珍馐美食。还有诗词文章。

    诗词与文章,是世俗世界当中最璀璨的瑰宝之一。人道兴盛国泰民安,便有瑰丽文章传世这是足以彰显玄门牧养天下的丰功伟绩的。因而世俗皇朝每年都会倾力搜罗世间美好的诗词文章,一同供奉上来。

    修行人生命悠长。此类事对他们而言自然也是为数不多的有益消遣,因而更有足够的时间与闲情逸致来鉴赏那些东西。

    然而……辛细柳可从未听说有这样出色的四句。

    他……此前用突如其来的笑掩藏了心里的苦楚。而今又一贯地将这四句直抒胸臆的佳句抛给了一个并不存在的“旁人”。

    ……他是这样的李云心啊。

    于是她不再说话。坐在小桌旁慢慢地将这画卷收了,珍重地放入木匣中,才略一沉默:“龙王……再同我说些别的事情吧。”

    “说些你学画的事情可好?”

    于是在之后的一个时辰时间里,李云心就同她说了许多自己“学画”的事情。

    他的语言和神态都很平淡。然而这种平淡,倘若用心去体察去细细观瞧,是可以瞧得出乃是刻意压抑的结果。

    而他所说的内容也很平淡、波澜不惊。然而辛细柳这样的聪明人也可以听得出,实际上是饱经了沧桑、而后如同狂风暴雨之后的海潮一般缓缓漫上沙滩来的。那似乎是一种轰轰烈烈之后的从容非胸中有炽烈情感的人,是不可能有拥有如此感悟与从容的。

    如此一个时辰之后,这位丹青道士心中似乎已经盛满纠结与疑惑

    眼前的李云心,的的确确与世人口中的李云心大不相同。

    他实则……是个极重情、也极珍惜感情的人。可悲惨的命运、坎坷的世情叫他不得不将许许多多情感深埋于心、用一张冷酷狡诈的面具将自己遮掩。

    实际上是有证据的。

    譬如说他对那刘公赞他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唯有那并无什么出奇之处的刘公赞始终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地。这早说明了……他的确是一个有心的人。只是许多人忽略了这一点吧。

    当辛细柳携着木匣以及匣中画卷离开的时候,心中是这样想的。

    她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密林里。而天光也慢慢地变得黯淡。

    李云心仍旧独坐在林屋中,透过前方浓密树冠当中的一点缝隙,去看这片空间的穹顶慢慢由湛蓝色变成橘黄色。

    如此瞧了一刻钟的功夫,才忽然摇摇头,轻笑一声

    这些人。真奇怪。

    总是……对自己很有自信。

    譬如这辛细柳。

    李云心何尝看不出呢他见了这辛细柳、在略微确认她的身份之后,决定慢慢攻破她的心防,从她口中得到一些东西。这件事本该稍有些艰难的。任他的手段再高明、魅力再强大,也很难叫一个神志清明、原本就心存警惕的人在短时间里失去理智。

    他或许可以通过更加激进的手段叫那人在短时间里袒露心扉,然而那并非长久之计,且之后会被觉察、后患无穷。

    但妙就妙在无论这辛细柳是什么身份她也在试图打自己的主意。

    李云心在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曾经觉察到自己心中泛起一丝异样的情绪。随后很快找到了那一丝异样的根源。这辛细柳,其实很像一个人。

    低配版的画圣呵。

    传说画圣的容貌美艳天下无双。而这辛细柳的长相也算花容月貌了。

    画圣乃是画道至尊,是李云心在这天底下数得着的“同道”之一。而这辛细柳亦是丹青道士,第一次见面便对他流露出“亲切”之意。

    传说中画圣的性情又颇有些强势,然而李云心再由着她留在世间的那些蛛丝马迹寻查,还意识到这强势的画圣,实则性格里还有活泼跳脱的一面。而这辛细柳,在应对枯蝉子时候亦如此,自称“妖女”且不以为意。

    这样一个聪明漂亮、亦正亦邪、又与李云心颇有渊源的小姑娘……可不就是一个低配版的画圣么!

    她以这样的面目出现在自己面前,绝非巧合,而是有意安排的结果。

    目的昭然若揭曾有人设计用画圣破了自己的太上忘情。而今……又打算用这辛细柳,叫自己生出别的情感来。这女人实际上也在不动声色地引他入瓮。

    所以说……在这女子也半推半就地主动配合的情况下。

    他若再做不成点什么事……

    还算什么魔头李云心。

    倒是很希望这辛细柳,与他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假戏真做”这种事……也是可以叫人欢乐慰藉的吧。

    李云心又将这话在心中重复三遍。直接觉得将心中最后一点不安也压下去,才合了眼。

    林中愈发地黯淡下来他在小云山的第一夜,到来了。

第四百六十九章 重要的东西

    夤夜乱风疾走,在石室的每一个角落隳突咆哮。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这石穴经千年万年的狂风侵袭,每一处石壁都变得光滑平整,每一个角落都无污也无垢。

    唯有一个老道士,脸色铁青、发髻散乱,在这风里不知坐了多久。

    但下一刻,风忽然停了。一只巨大的丹顶鹤飞至门前。女子轻巧地从鹤背上跳下来、再一摆手。

    那鹤立即化作一张符纸落在她掌中。

    于是向前走两步,随手在石壁上勾勒几笔。一盏精巧的小灯便从墙壁中挤出来,将这一方石室照亮了。

    再在石门、石窗边抹了抹雪白透亮却足以遮蔽风寒的窗纸也自虚空中浮现。

    室内便安静了。

    老道士睁开眼睛,瞧见站在他三步远处、提一只木匣的辛细柳。

    他没有说话,只看她,脸上无悲无喜。

    女子也瞧了他一会儿,忽然微微一笑。于是满室春意乍现。

    “两天之内亲眼见了两个云山之外的丹青道士。这种事我说给旁人听,都不会信的。”她开始柔柔地说话,并走到老道身边,把木匣搁在宽大的石床上。细指一挑,便将盖子掀开

    一阵浓烈的酒肉香气扑面而来。

    老道脸上仍没什么表情……可喉咙的确动了动。

    接着,辛细柳慢慢将木匣之中的东西往外取。

    先是一壶酒。银壶装,配了两只小银盏。掐金丝,镶黄豆大小的红宝石,美丽极了。

    再有一只卤好的鸡翅。色泽金黄,皮酥肉嫩。盛在乌木盘里、搁在老道的腿边。

    还有一碟盐酥花生米。个个圆滚滚、油汪汪,上面沾着小粒晶莹的盐。

    只这三样而已。但显然样样精巧用心,色香味俱全。

    辛细柳便又将木匣盖上,搁在地上。然后自己偏腿在床边坐了,两只手叠在腿上:“一个是你,另一个是李云心。说来你也不信,下午的时候他还用在镜子里见过你。但并没有说话。”

    老道眨了眨眼,皱眉。终于肯转脸来看她。可目光只在她脸上滑了一下子,就落在那些吃食上。

    辛细柳便笑:“你才是虚境,还不能全辟五谷呢。熬了这些天也要油尽灯枯了先吃吧。”

    老道又沉默三息,才道:“你”

    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声音锈蚀得像是一块在土里埋藏了一百年的铁。于是狠狠地咳了咳,才又挤出接下来的话:“是什么人?”

    辛细柳收敛笑容,看着他。忽然把眼珠儿往下望了望。这动作眼神俏皮,刘老道微微一愣。但很快会意,循着她的眼神看过去

    便看到她的袖中,一块通体透明的玉简一闪而没。

    接着辛细柳又笑起来:“我?自然是云山上的人。圣人已经把李云心请了来做客眼下在小云山上。他既来了,你又是他的忠仆人于是也而不好怠慢你。或许过两天,你也就能瞧见他了。”

    “所以如今你不养养身子,以后可怎么办?”

    刘公赞微微一愣。再过两息的功夫、又看她一眼终于慢慢地伸了手,将酒壶提起来。他是右边身子挨着吃食的。可如今却要费力地转身用左手。

    辛细柳的目光在他右臂上停留一会儿。刘公赞便随手用手指将衣袖一勾

    辛细柳的眉头就皱了皱,目光移开了。

    衣袖之下的小臂全烂了。看着是因为手臂上起先有一道一指长的伤口。那伤口上结了一层厚厚的血痂,但血痂之下该是化了脓。于是从两旁起,往上直到胳膊肘、往下直到手腕处,崩裂的细小伤口密密麻麻地布满每一寸皮肤,每一条里都含着盈盈的血,仿佛稍一握拳,就要汩汩地涌出来。

    烂成这个样子却没有要了命,也算是虚境修士淬炼了身体,残喘几息罢了。

    刘公赞见她这模样,只微微一笑。没有用酒盏。也是手指勾了银壶的提把高高提起,便将壶中美酒倾为一条线,悬入喉中。

    一口气喝掉半壶、放下了。嘴巴再咂一咂,眉头皱起来:“这是……”

    “李云心说你最喜欢喝木南春。这不就是么?招待他,用的也是这个。”辛细柳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声音仍是又轻又柔。刘公赞便不再说话似是肚中的酒虫与馋虫被一并唤起了,又伸手往那叠花生米处挑了挑。

    于是一粒一粒,排着队跳起来、跳进他口中。

    瞧他嚼得满口生香,辛细柳便起了身。手掌再一翻……从袖中取出一卷画来。

    竟是已经装裱过了的。

    “李云心托我带一件东西给你。”她轻声道,“说你看了,自然明白。”

    听见这句话,刘公赞勐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她手中那画卷。于是辛细柳慢慢将它展开了从右往左,先露出半截剑锋、和一片断鳞来,然后停住。

    一见这两样东西,刘公赞的身子先是往后微微一倾!

    画意中煞气纵横。他如今看见了,反应倒是与辛细柳当初如出一辙。都只觉得喉咙一紧、心头狂跳,仿佛身体都被寒意浸透了!

    “……是他的手笔。”刘公赞嘴唇微颤,努力吐出这句话来。而他的眼神显得有些惶恐忐忑,又道,“还有呢……还有呢!”

    辛细柳将他的反应尽收眼中,才又舒展画卷先是大片大片的留白。然后,瞧见第一句诗。

    刘公赞的嘴唇再颤了颤,慢慢从胸腔当中吐出一口气来。这气炽热,还有些发抖看了这第一句“酌酒与君君自宽”,他心中先前那些惶恐忐忑全不见了,倒有更加炽烈的情感涌上来。

    辛细柳便笑了笑,展出第二句来“人情翻覆似波澜。”

    刘公赞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毫不在意在场的辛细柳,亦不觉得难为情。口中喃喃自语:“唉,心哥儿,唉,心哥儿……”

    容他这般低声叹了好一会儿、将眼泪擦拭了、脸上终有了些血色……辛细柳便展出第三句、第四来“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两句瞧了三息之后,刘公赞脸上微微泛起的血色在一瞬间退了个一干二净。就仿佛……全身的血都凉了。他的身子再勐地往后一倾。随后,又像是身后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擂了他一拳,再往前一倒

    噗的一声!

    便吐出了一大口鲜血来!

    辛细柳冷眼看他,慢慢将画卷再收起来、归入袖中。

    便见刘公赞又吐了一口血,才勐地抬头似要找那画儿。可是已经找不见了。于是就只瞪着辛细柳:“他还说了什么?又说什么了?!”

    辛细柳怜悯地看着他、目光微垂:“刘公赞。我们晓得你当初是为了给李云心留后路,才冒死被带上云山。此前,第二次冒死给李云心通风报信,说了金光子的事。但你要知道……”

    她想了想,叹一口气:“他是个疑心很重的人。即便知道你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但也已经容不得你了。”

    “你这一次为他杀死那二妖,已是令他不晓得如何评价的举动。在他的眼里,你做事已经太疯狂超出了他的掌控。因而你问我他还说了什么……”

    她笑了笑:“他还说有的时候放手,就是最后的温柔。你该晓得这是什么意思。他感激你上一次为他做的一切。然而在他那里、不杀你,从此天涯陌路,就已经是答谢你了。”

    “有的时候放手放手……”刘公赞将这话在口中含煳不清地念了几遍。忽然老泪纵横,扑扑簌簌地落下来,“也是他的话,也是他的说法儿……”

    辛细柳容他悲伤了一刻钟。

    其实也就只有一刻钟罢了这刘公赞很快抹了一把脸,抬起头来。木木地坐了一会儿,忽然一呸将口中的血沫呸在地上了。

    然后再深吸一口气,看辛细柳:“你来这里,就是说这事的么?”

    他先前悲伤难过,并不避讳她不像这世间寻常的男子一样觉得在女子面前哭泣乃是奇耻大辱。而今收敛了情绪,恢复得也快。这倒叫辛细柳多看了他几眼。

    这个老道……也非常人啊。看他先前的举动,悲伤难以自持。而今却又顷刻之间强压到心底去了。这种功夫,许多绝情弃欲的同境界修行人也做不到。

    “是问你以后还有何打算的。”辛细柳认真地说。

    刘公赞怆然一笑:“打算?我这副残躯,又能有何打算。”

    辛细柳便摇了摇头:“刘公赞,我们知道你的事。你年轻时候是个盗匪,后来娶妻生子。而后你的妻儿都被往日好友杀害你却没有报仇。而是隐忍着活下来。你既然有那样的过往,我如今就只问你两件事。”

    “一。倘若你从前妻儿被杀时也是如今这样的念头,你可还能遇到李云心、走上这与天地同存的登仙大道么?”

    “二。你今日又重新走到往日一般的境地。可你已修至虚境,资质也上佳,往后还有许多年可活。就不相信自己还另有机缘,得到别的机会么?”

    她说了这两句话,稍顿一顿。叫刘公赞想一会儿。然后才又道:“眼下,你还可以来投我们。李云心在我们这里做客,也将这样重要的东西交给我”(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四百七十章 他知道

    她说“这样重要的东西”的时候加重了语气,说得也慢。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刘公赞听她说了这话,便往她袖中扫了一眼此前,通明玉简在那里。

    “所以你该晓得,我们要结为盟友了。你在我们这里,帮助李云心做事,还怕不能补偿此前犯下的过错么?”

    刘公赞听她说了这话,目光闪烁。似是被她说通了,心中念头纠结。但他既将心中的悲痛强压下了,胸中便也有浊气涌上了。于是又将银酒壶提起来,把剩下的半壶酒也倾入口中。

    接着将银壶一丢,目光往窗外看,却并没有焦点。像是在想许多事。

    另一边,又将盘中的鸡翅给拿起了。送到嘴里慢慢嚼,咔嚓咔嚓地响,是连骨头都不吐的。

    瞧他这模样,倒很像是……“纵使心灰意悲痛万分,却仍在想要保重珍惜身体……以期再有作为”。

    辛细柳便耐心地瞧着他吃。直到石床上的吃食都扫尽了,才又问:“可想好了?”

    刘公赞沉默片刻,轻出一口气:“若是为你们做事。又要做什么。”

    两人不断提及“我们”这个词儿,却从未言明究竟是哪一方的势力。但辛细柳认为,刘公赞应该是清楚的

    蓉城里发生的事情、遇到了木南居的人,以及木南居自称画圣余部这些消息,李云心都与刘公赞说了。木南居早有招揽之意,而今又说出“结成盟友”这样的话……刘老道并不痴傻,相反还很聪明,必然想得到。

    于是她微微一笑:“先要做的一件事……是说,你知不知道,李云心此番之所以大胆往云山来,是因为究竟还有什么退路?”

    刘公赞先一愣,再把眉头皱起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哦……你们以为我还知道他的这件事。”他又一笑,“唉。哈。他已经对我说了这样的话,送来这样的诗词我倘若知道他的什么退路,还会如此么?”

    辛细柳思索了片刻,忽然歪了头看他:“你如果真地不知道,他给你送来这画儿又是什么意思?”

    刘公赞的眉头便愈发皱得紧了。他的眼神慢慢变得犹疑起来:“画原本是在你手上。我连碰都没有碰过……怎么倒问起我来。”

    辛细柳便不说话了。

    因为她心中有一个念头原是疑心过李云心可能要借她的手,给这刘公赞传什么消息。

    可她来了这儿,瞧见刘公赞的表现竟根本瞧不出什么破绽来。一切都似乎发自他的内心……也许……真的没有什么破绽吧。

    那么这李云心就真的只是……与这老道说个结果?

    他当真是这样重情的人吗?

    她本该……不相信这个结论的。她应该笃信李云心此前种种行事都是作伪、都是别有用心。应该强迫自己千方百计地找到哪怕一点儿的可能,来证明他在林中所说的话都是假话来证明这刘公赞实际上在与李云心密谋些什么。

    可心里却有另一个念头很想叫她相信李云心的确也是一个重情之人的。他从前的冷酷都只是用来掩藏柔软内心的铠甲。而今,她是的的确确看到且触及了李云心柔软的那一面,而这刘公赞也的确被李云心弃用了

    这幅情感无比激烈的画作,就是他给他最后的交代。

    她在理智与感性之间挣扎平日里本该是理智毫无异议地占据压倒性优势,可是在今天……

    理智却一退再退。到底是怎么回事!?中了什么邪??

    她的心中忽然生出一阵莫名其妙的怒意来因为那幅画。

    这刘公赞,竟得到那个人如此的心意!他原本谁也信不过,却对这老道情深意重托付了信任!即便如今也还有如此激烈的情感表露这简直是……是……

    辛细柳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看起来。

    然后她看刘公赞:“这么说你倒是……真不晓得。哼,他对你倒是情深意重。别人说杀就杀掉了说放就放开了,倒为你作这这幅画。”

    胸中莫名其妙的怒意,便从这言语之中流露出一些了。

    刘公赞眼中的疑色愈重:“你……究竟要说什么。”

    而后皱眉:“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要我为你们做事你们到底是谁?”

    辛细柳却忽然冷笑此前的轻声慢语全不见了:“做事?之前这样问你是以为你知道些什么。如今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要你又有何用?”

    她这样的语气神色,可从未在李云心面前显露过。

    实际上也没在别人面前显露过。但偏偏今夜不知为什么,胸中就是有一股浊气叫她变得尖刻暴戾起来。但倘若细想,这股子气在早几个时辰的时候就有了。那时候……

    刘公赞愣了一会儿。忽然也笑起来。可他这笑,都看不出是悲凉还是愤怒,或者再有别的情绪。

    “这么说,你也不是木南居的人。”他咬牙盯着辛细柳,“此前与我说的那些话,只是在诓我罢了。嘿,我这样的人,还值得你们这些高贵的修行人……动这样的心机么?!”

    辛细柳冷冷一笑:“自然不配。”

    说了这话转身便走,再没什么犹豫了。

    可当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刘公赞忽然喝道:“把画给我!”

    她的身子停了停。但未转头:“那画……你也配得上么?”

    不晓得是不是她流露了太多的情绪。还是这刘公赞本就极聪明。到此刻听她说了这样的话,老道先一愣,而后恍然。他便咬牙冷笑:“哦……看着倒是你这妖女,爱慕上他了。呸!”

    又往地上啐一口,将她的话还给了她:“心哥儿那样的人物你也配得上么?!”

    辛细柳沉默片刻。忽然转了半张脸、看刘公赞。

    她这半张脸衬着月光与室内的灯光,也是极美的。然而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却与“美”字没有半点儿关系

    “好啊。既然如此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辛细柳的声音重新变得温腻起来。但更是用以修饰毒蛇的滑腻这个词儿当中的腻字,“两个时辰之前,我往囚禁那鸡精的石室中去了一趟。”

    说了这话、顿了顿,又忽然转到别的话上去:“……然而我爱慕他又怎样。见不得他对别人好又怎样呢?不但如此……他也会爱慕上我的。他早在我们的计谋之中了。”

    接着大笑起来:“刘公赞,你想一想罢!你刚才吃了什么!”

    随这笑声,她的双臂勐地一张,石室中的灯盏、门窗上的纸张全消失了。高天之中的罡风再次唿啸着涌进来,吹拂得她的袍袖鼓张飞扬,猎猎作响。而那刘公赞先呆住了再一看他身边那乌木盘……

    整个人像是被狂风吹倒了一般,身子一歪、用左手撑住了床边、悲愤地吼叫起来:“妖女!!”

    辛细柳勐地收敛笑声。抬手理了理鬓发,平静地看刘公赞一眼,径自往夜空中去了。

    于是直到……两刻钟之后。

    这刘公赞才在勐烈的罡风中吐出一口气来用左臂慢慢地撑着身子,重新在石床上盘坐了。

    看着似乎很想要呕吐刚才吃那卤翅的时候……的确是很好吃的。

    柔韧又嫩,烹制的手艺也好。

    入口即化,骨头也酥。落到肚内一股灵气便发散开来,修补他的干涸的脏腑经络。

    没有这东西还不晓得自己再能撑几天

    原本以为……是这云山上特产的灵物。

    想到这里胃中又一阵翻腾。但他咬紧了牙关、咽下去了。

    因为……

    他还知道一件事。

    那画卷上的四句诗……乃是前四句。之后,还有后四句

    草色全经细雨湿,

    花枝欲动春风寒。

    世事浮云何足问,

    不如高卧且加餐!

    全诗名《酌酒与裴迪》心哥儿喜爱这首诗,曾经三次吟诵过。刘公赞觉得这诗极妙,就默默记下来。后有一次忍不住问起心哥儿这诗的名字……

    李云心想了想,说叫《酌酒与裴迪》。

    刘老道再忍不住,又问裴迪是谁。李云心那天难得心情极好,就说“乃是作者的好友,生死之交,救过这诗作者的命的”。

    老道岂会不知道心哥儿口中的“作者”,就是指他自己呢?

    心哥儿偶尔会念几句诗。有“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般浩然正气的,也有“山色晓堆罗黛雨,草稍春戛麝香风”这般风流温婉的。刘老道一旦问起,一概说是“抄人家的”。可……哪里来的这样多精妙的诗词叫他抄?

    心哥儿这人……心中实有些温情。可极难流露。想必也是因此才假托他人、不叫人晓得他可以在诗词中写出这样多的情来。

    而今夜……他只题了前四句。

    后四句,他知道自己是晓得的。

    他……将自己比作了那裴迪!

    那妖女哪里知道这后四句、又哪里知道心哥儿的过往?那画作并不是告诉自己什么“一刀两断”、“白首按剑”。而是告诉他要仔细提防哪怕是白首相交的老友也要仔细提防,何况那妖女?

    他当即也做了戏心哥传了他的心学。那妖女又怎么可能看得穿!

    而今,也正是要他依后四句那般,高卧加餐、将养身体。眼下虽“花枝欲动”,然而“春风寒”要他等待时机!

    刘公赞又深吸一口气。凛冽的寒风几乎将他的肺冻伤。然而他的心里却暖起来。

    “山鸡啊,山鸡。”他压下胃里翻腾的东西,咬着牙念,声音消失在风里,“但愿你只是去了一臂,没有丢了性命。”

    “老刘这把老骨头借你这一臂,再苟延残喘些日子。心哥儿总要给你们、给他们报仇的……”

    念了几遍、沉默一会儿。又慢慢抬起左手,在溃烂的右臂上按了按。

    “心哥儿啊心哥儿……”

    “你要快些啊。”(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四百七十一章 捉来玩

    辛细柳在夜色中从鸟儿背上轻轻跃下,落在穹格殿前的广场上。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整片广场以汉白玉石铺就但并非一片一片拼接起来。“整片”的意思是,这一片宽广的广场,就只是一片汉白玉石罢了。

    浮空山峰上雄伟壮丽的宫殿群,此刻灯火通明。浮空山外禁绝神通的空间到这里被辟退,于是符所发出的光亮昼夜不息尽管这里只常年居住两人罢了。

    她熟门熟路地抬脚走,花半炷香的功夫穿越广场、来到穹格殿门前,伸手将门推开了

    结果瞧见苏玉宋与卓幕遮正在殿中更衣。

    这宽广宫殿的地面是光滑的黑玉石。穹顶上则有成百上千的符光源。那些光倒映在黑色的地面上,看起来就像是有人将缀满星斗的夜空剪裁下来、铺在地上了。

    宫殿深处有一排柜子柜子占据一整面墙,直抵到穹顶上。无数小门排列其上,看着……是足有上千个一人多高的木格的。

    苏玉宋与卓幕遮便在柜前的一张软榻上更衣。卓幕遮已穿好了。她今夜换上一个青春女子的模样。面貌并不十分美丽,然而眉目清秀。看着很有邻家小妹的感觉。

    苏玉宋只穿了一半纯由肌肉与血管构成的身子红彤彤,看着人。完全就是被剥了皮的模样很像从前在李云心的龙宫中,那重塑“六欲劫身”时的凌空子的样子【注1】。

    他一半已经穿进了人皮里,但没继续套进去。似乎是与卓幕遮说到什么关键处,因此停下来了。

    辛细柳轻轻地“啊”了一声,忙打算退出去。

    苏玉宋转眼瞧见他,朝她摆摆手示意不碍事。于是她转身关了门,踩着满地的星辰走到他们近前。

    走近了才听到在说什么其实也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无非是黑塔那边和黑塔外围那些联军的动向罢了。

    此前大战一场,又有许多无辜凡人军士被残忍杀戮,这事情已经渐渐传开。联军军心浮动,各国帝王也小心翼翼地表达了些不满的意思。

    然而这些凡人的心思暂时并不值得在意疥癣之疾罢了。

    说过了这一节苏玉宋便将另外半个身子套进去。人皮的脑袋原本瘪瘪塌塌的。此刻被撑起来,面目才渐渐饱满。

    卓幕遮走到他身后帮他理了头发,又瞧瞧他的眼角,轻叹一口气:“又添了两道纹。你这一身,倒是我最喜欢的。”

    苏玉宋今晚也换上个青春少年的模样,唇红齿白。可惜眼角也的确有皱纹。

    他穿好了,抬手抚了抚,苦笑:“两道纹罢了。凡人活着还要生皱纹。这一身我闲时穿了觉得身上松快,你就不要再给我换来换去。”

    卓幕遮便又叹气:“唉。哪里那么好换的。今年山上的那些年轻人我都瞧了没一个像你当年的模样。这一身最像,我也不舍得换。”

    说这话的功夫,已替苏玉宋将头发梳理好了。才转眼看辛细柳:“小师妹那边如何了?”

    辛细柳本是微笑着听她们两个闲闲地聊旁人可不像她,能时常瞧见这种闲适温馨的场景。到这时候被问起了才收敛心神:“刘公赞什么都不知道。”

    “哦。”卓幕遮便应了一声。又从旁边的衣架上取了衣袍,服侍着苏玉宋穿上就如夫妻一般。

    苏玉宋便一边系中衣的带子一边抬眼看她:“那么通明玉简呢?”

    辛细柳立即伸手在袖中一摸,将玉简取出来:“他交给我了。”

    卓幕遮与苏玉宋都微微一愣,对视一眼。然后卓幕遮伸手接了,继而才笑:“你这小丫头,到底是有手段。”

    得了这赞许,辛细柳的眉眼就飞扬起来不像是“小师妹”与“大师兄”、“大师姐”说话,倒像是与极疼爱自己的爹娘说话:“他来的时候交给我的我猜他是想要用这东西来试一试,我到底是不是那个三面间谍。倘若是,我是一定不会将这通明玉简交给木南居那些人的嘛!”

    听了她这话,卓幕遮一愣。随后就将玉简再抛还给她:“既然是试你的,这时候拿出来做什么。你且收着他问起了,你就说时机暂时未到、不便交给那清水道人。”

    辛细柳便撅起嘴:“我当然知道这个了。但是不想拿着了。师兄师姐不是也想要这东西么?既然已经到手,我也不怕那李云心识破我了。师兄师姐……”

    她说了这话,上前一步,左手拉住苏玉宋的手臂、右手拉住卓幕遮的手臂,小孩子撒娇一般讨好地摇:“师兄师姐……我们就快些把李云心杀了嘛。”

    苏玉宋这时候将外袍也穿好了。衣带未系,松松地敞着。看起来很闲适。但手臂被辛细柳拉扯着晃,衣服倒是掉了半边。可也不发怒,反而笑起来:“怎么要杀他呢?惹你气极了?”

    辛细柳又噘嘴:“不想玩了。总之都要杀他的么!师兄师姐不是说李云心资质又好、人又机灵,炼成游魂是上上佳之选吗?好不容易引来了云山……我怕他跑了!”

    卓幕遮慢慢推开了她的手和苏玉宋比起来像是个严母。盯着辛细柳瞧了一会儿,直到她抿起嘴眨了眨眼睛,才摇头,对苏玉宋说:“这小丫头,是被那李云心给迷了心窍了。”

    辛细柳忙道:“才没有!”

    苏玉宋只微笑着不说话。卓幕遮便皱眉看她:“是叫你去迷他、套他的话来。可倒好,如今你把自己送进去了杀他,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么?”

    “你想杀了他、炼成游魂,想着和他长相厮守,是不是?”

    辛细柳便咬了嘴唇,去看苏玉宋但他并不说话。看着像是个不想参与到母女争吵之中的慈父。

    于是她叫起来:“是又怎么样嘛!你们也说李云心这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干嘛不送给我?你们两个倒是……倒是……只有我,孤苦伶仃,没人疼也没人爱。这云山上又都是些什么人?道士和剑士闷死了,凡人蠢死了。我到哪里找人去说话?如今有了个李云心,还是你们叫我去撩拨他”

    边说着,眼圈就边红起来,看着像是要哭了。

    她原本就好看。这时候拿出委屈的模样来,更分外惹人怜爱。卓幕遮见她这样子,脸再也板不起来。只得又叹一口气,走过去将辛细柳揽在怀中、叫她的脸贴着自己胸口。

    小姑娘作势挣了几下子,然后便趴在她怀里,委委屈屈地哼起来。

    这卓幕遮便柔声道:“你若是看上了旁人,漫说是什么道士剑士。就是那些流派的掌门、洞天的宗座,师兄师姐也杀了炼了、拿来疼爱你。”

    “但这李云心呀,虽说是他个人没什么要紧,然而他身上,可还担着许多关系。”

    “譬如说与木南居的人有牵连,与妖魔有牵连又有,说他还知道前代的剑圣在何处,也许更知道这一代的双圣在何处。因为这些,就不好直接将他斩杀了。也是他懂得保命,揽了许多的关系将自己裹住,咱们也就乐得拿他来使一使、将几方势力都牵扯进来。叫他们都暴露在明处。”

    “况且……你潜入木南居,也是晓得了。那木南居主人、清水道人,对这李云心很是高看。咱们还没弄清楚为何那样通天的人物会对这小小李云心青眼有加,就更不能……随便杀了。”

    “所以而今哪,是先将他在这云山里关着。瞧瞧木南居的人是不是会坐不住、来找他便可以将云山上余下那些画圣余孽都一网打尽。也瞧瞧,他来云山是不是想要为那前代的剑圣做什么事。”

    说到这里,抬手轻抚辛细柳的鬓发:“师兄和师姐,一心想要找到那前代圣人重塑肉身的法子。李云心既是结识了剑圣,也许会从她那里晓得那法子。咱们一旦将这个秘密得到手……就再不用做什么浮萍一般的游魂,也就能真正有自己的身体。那时候你要什么人,还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么?”

    经她这么一番地细细地开导了,辛细柳才咬了咬嘴唇:“可是你们明明都已经把身子塑出来了。”

    卓幕遮看了苏玉宋一眼。苏玉宋便笑笑:“借用这书圣和剑圣的肉身塑出来的,也并不算咱们自己的。真正高明的手段,是名为‘六欲劫身’的法门。可只听说从前那苏玉宋自创这法门,却从无人见过……唉。咱们这些游魂,所求的不就是一个自己的身子么。”

    辛细柳进来时瞧见苏玉宋那血淋淋的身子往人皮里穿便是他口中“借用书圣肉身塑出来的身子”了。

    然而即便是这他们两人并不满意的法子,在游魂中也只有他们两个才晓得罢了。她对此不甚了了,因而只听得一知半解。却已经晓得……

    这两位,是不同意立即杀死李云心的了。他们关心李云心能引出什么势力来,也关心,李云心可能晓得的、塑造“六欲劫身”的法子。

    于是再咬一咬牙,从卓幕遮的怀里挣出来。自己恼了一阵子,叹口气:“那好嘛。”

    怏怏地说了这句话,眼珠儿又忽然一转:“那……暂不杀他。可是师兄师姐要答应我另一件事。”

    卓幕遮也笑着叹气:“你这丫头。如今在说的岂是什么家长里短?哪一件都是动辄十几、几十万性命的事,哪里能随便答应你了。”

    苏玉宋却一摆手:“好。暂听你说。如果不是什么要紧的,就答应你。”

    辛细柳就忙道:“那告诉我那件得到了就能做群妖之主的宝贝是什么吧。来的时候李云心说,妖魔们在图谋咱们云山上那件宝物,可是我怎么不晓得?师兄师姐你们告诉了我,我拿去哄他去。”

    听了她这话,苏玉宋与卓幕遮却没有立即同意、也没有立即反对。而是相视一眼,略沉默一会儿

    “哪里会有这种东西。”苏玉宋笑起来,“只有那些痴迷世俗间传奇小说的人才会信得到个什么神物或者秘笈即刻便可称霸天下。云山上倘若有这个群妖之主怎么不叫你做了去?”

    说着点了一下辛细柳尖尖的鼻头,尽是宠溺之意。

    辛细柳瞪大了眼睛:“可李云心说,龙大龙二都晓得云山里有这东西。他们这一次要打过来,有些原因也是因为那东西……他们都惦记的事情,怎么会是骗人的?啊……那李云心在骗我!?”

    “倒不是李云心骗你。”苏玉宋摇头,“唉,也是有这么个说法。你也晓得,一千多年前,天下乱作一团。三圣人之间斗来斗去,咱们也在使力气。就是那时候,不晓得从哪里传出这流言说云山上有一宝物。得到了参透了,便可拥有震慑群妖的能力。”

    “你看,是要先参透,然后才可以震慑群妖。倒是后来传来传去,却变成得到了就能做群妖之主。”苏玉宋坐到软榻上,抬手轻轻捶了捶腿,“后来我和你师姐做了这圣人,起初也以为是真的。便在这山上细细地找。可找了这样久,也没有找到。如今云山上,道统、剑宗的宝物,哪一件咱们不晓得呢。也因为晓得了,所以才知道……并不存在的。”

    “至于那龙大龙二攻云山,应该也是有别的图谋。只是将这事拿出来,叫它隐秘地流传出去,才好聚拢群妖的心。可笑那李云心啊……竟是信了。”

    他这话说得入情入理,辛细柳便只好悻悻地撅了噘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卓幕遮正要再说几句宽慰的话儿,她的眼珠儿却又转了转

    这下子被卓幕遮瞧见了。先一愣,再失笑,看苏玉宋:“你瞧着吧。这鬼丫头这次来,心里是藏了好几个念头的今晚不捞着一个,决计不肯罢休。也不知道那李云心到底哪里好,迷成这个样子。”

    又看辛细柳:“说罢。又有什么点子?”

    辛细柳嘻嘻一笑:“师兄师姐,我说的这个,你们可没什么法子回绝我。李云心不能杀、宝贝你们也不晓得,那把白云心和红娘子,叫人给我捉来好不好?”

    苏玉宋便失笑:“你……捉那两个做什么?”

    辛细柳哼了一声:“哼,李云心说也喜欢过她们两个。我倒要瞧瞧,到底喜欢她们哪里捉来了我慢慢地问问、玩玩……问完了嘛。嘻……那白云心就打回原形,做我的坐骑。一定比我的丹顶鹤威风。红娘子嘛……也没什么用处,随意伯薄皮丢了吧。”

    卓幕遮皱眉:“那白云心和红娘子……白云心是金鹏王的义女。何苦来惹她。万一将来金鹏挣脱了封印出世,岂不是又麻烦。”

    听了她这话,辛细柳立即咬了嘴唇:“好嘛!杀也杀不得,知也不知道,抓也抓不了!李云心比我金贵,白云心也比我金贵!只有我最让人瞧不上眼师兄师姐是圣人,倒因为一个大妖魔怕了他的义女去了!”

    一边说,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儿一般坠下来这一回是当真哭了。

    苏幕遮便瞧了苏玉宋一眼后者想了想,叹口气,摆摆手。

    剑圣便也叹口气:“好、好、好,可快把你的珍珠儿收好吧,师兄师姐可赔不起你的依着你了。叫几个人去捉。能捉来就送你。捉不来,你也不许再闹了。”

    辛细柳立即破涕为笑:“那,叫枯蝉子去捉她们。”

    卓幕遮又皱眉:“枯蝉子”

    转眼看苏玉宋:“如今是琅琊洞天的宗座。可是在黑塔坐镇的。怎么偏叫他去?”

    辛细柳哼了一声:“晚间的时候他在李云心面前刁难我来的。我就偏要他去一旦以后金鹏王跑出来了,第一个就杀他。”

    双圣便因她这小脾气、小心思而笑起来:“罢了罢了。也就喊他去。可还有什么事?”

    辛细柳转嗔为笑:“嘻嘻。再没有了。师兄师姐,那我就走啦”

    两人似是早就习惯了她这做派,又摆手:“去吧去吧。”

    辛细柳便转身,一阵风似地跑出去了。

    等她将殿门关上、脚步声消失……十几息之后,苏玉宋才叹了口气:“要把她宠坏了。”

    卓幕遮也叹气:“我何尝不知道。但天底下如她这样像雅琼的,再没旁人了。唉也是执念。也是怨念。只愿咱们快修成六欲劫身。再不需要凭借什么执念才能存活于世的时候……才算真正又做了人了。”

    苏玉宋拍拍她的手:“好了、好了。总有那么一天的。”

    又眉头微皱:“如此看,这李云心也是有些邪门。雅琼……细柳这么机灵的丫头,一天的功夫就被他给迷了。再容他几天,看能不能引出些什么来。倘若实在引不出了也就炼成游魂吧。细柳也有个玩耍的玩意儿。”

    “唉。这些事,你做主吧。我近些日子倒是在操心那些长老们。”卓幕遮在他身边坐下,倚上他的胸口,“我在想,从前他们和咱们说……”

    于是两人就在这样一个夜晚,在空荡的殿中细细碎碎地说起话来。(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四百七十二章 显圣

    “从前在云山的时候,我这样的人必然是不入你的眼的。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豆婆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但脚步轻快。即便这山路两旁的树木在月色中往小路上投下茂密的阴影,也仍不妨碍她健步如风。

    只是她身后的刘凌就走得很吃力。要略有些费力地喘息,才能跟上她的步伐。

    “那时候你也一定不晓得什么道统、剑宗,实则都是咱们的人了。共济会”她在山顶停下来,往前方看了看。

    前方是渭水。而此地距离渭城已经三十余里了渭水旁的山坳里、这小山的底下,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村落。这村子叫姚家村。

    “这三个字从前你也没听过的吧。但如今既然想要为咱们做事,就要尽心尽力。”看到了此行的目的地,豆婆便略舒口气,转头看身后的刘凌,“咱们能拿捏得了道统剑宗,自然还能做更多事。你想要做游魂重得修为、想要找李云心算旧账?这是好事。游魂嘛……没有一腔的执念,怎么能做游魂。”

    她顿了顿。再看看默不作声的刘凌:“但你先得立一功,才能得到晋身的机会。譬如说眼下”

    她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你我来了渭城七天,还没弄清楚那李云心当日是如何死了又活的!倘若你隐瞒了什么事,以后败露了漫说游魂,就是做残魂的机缘,也没有了!”

    刘凌这才动了动嘴唇嘴唇干燥,甚至有些皲裂低声说:“我……并没有隐瞒什么。”

    豆婆冷冷一笑:“那么想一想,李云心和你相处的那段日子,当真没有提过‘六欲劫身’这四个字?半句也没有?”

    刘凌咬了咬嘴唇:“没有。如果有……我一定记得的。”

    “哼。”豆婆不置可否地地哼了一声。忽然伸手将刘凌拎起来纵身一跃,如同一只大鸟一般轻飘飘地在月色中,落到了山下。

    这里便是姚家村的西边,村口。生有两颗郁郁葱葱的大槐树即便如今是秋日叶子都黄透了,也仍黄得郁郁葱葱。

    树木掩映下有一座小庙。一殿,一院,两间厢房。灯火已经熄了,村落里极安静。一则因为此刻是深夜,二则,是因为这姚家村的人都已经逃得七七八八了,只有一些最贫困的老弱才留下来。

    此前渭城发生了那样的浩劫,谁还愿意待在这里呢。

    也正因此……才有从前在这姚家村居住过的人,曾提及了这样一件事说在数月前,渭城外的野原山上雷声滚滚、火光冲天的那一夜,村中的渭水龙王庙里的庙祝洪松道人曾见了一件奇事

    有金光神人自殿**奉的画卷上走下来、显了圣。大抵是渭水龙王得知乡里有难,庇护众生去了【注1】。

    这件事最终传到豆婆的耳中。

    眼下,她们就站在这座曾有“渭水龙王”显圣的龙王庙外。安静观瞧一会儿,再一个起落两人落在了院子里。

    院中长满荒草,而今齐齐倒伏在地上,其上结一层白霜。但看起来只是近来数月才无人打理,因而刚刚过脚踝罢了。

    其实也能看得出这庙从前该是香火很旺的。院子虽荒凉,但庙宇一时间还未显出多少破败气来。静静地矗立在黑暗中沉默无言,像一头勐兽。

    豆婆便往那庙门前走过去。刘凌跟在她身后,背上两杆大戟碰撞,声音在安静的夜里尤其明显。

    于是听到厢房里传来声响先是当啷啷一声,似是什么掉在地上了。然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嘶哑浑浊:“没……什么可拿的了!”

    气息微弱,仿佛久病缠身了。

    豆婆置若罔闻,走到殿门前一把将门推开的灰尘从门板上落下。

    于是再用手指在虚空中点了点,就有一点柔和的光亮起,将殿内的模样照全了。

    的确有一幅画。但上面已经没了什么灵气,也就只是一幅画罢了。画中有一金甲的神人,一侍剑的龙女。香案上供奉牌位“大成至尊至圣玄妙灵宝皇太子嘉讳文”。

    豆婆皱起眉,盯着那画儿瞧了好半天。画工是很好的,但也只是一副普通的画儿,并无什么灵气。这与传说中的故事并不相符。

    然而问题在于,她在渭城附近听到的传说并非仅此一家。除了这姚村的龙王庙,余下周边的各个村落乡镇的庙宇当中皆有如此传说。粗粗算一算,已经听到的就有十**个版本。

    故事中旁的因素可能不尽相同,但唯有两点惊人一致一是“神迹”出现的时间。几乎都是同一夜晚,同一时刻。二是“神迹”中那神人的面貌,亦极度相似。

    不能是那些庙祝统一了口径造谣的。那些野道士修为低微,他们无意中说出的许多细节,在豆婆这样的修行人看来是只有行家才懂得的。倘若能编造出这种程度的谎言,还何必在这种地方做庙祝。

    便在这时候,又听见厢房里门响。

    豆婆与刘凌站在殿门口,沉默地齐齐转头看过去一个穿着又破又脏的中衣的男人,跌跌撞撞地走出来,手中握着一根木棒。

    头发散乱,胡须也蓬乱。然而能看得出梳的是道髻当是这姚村龙王庙的庙祝洪松道人。

    可刚走了几步就被地上的荒草绊了一个踉跄。狼狈地转了几圈才稳住身形,又往这边走过来。此刻是深秋夜,又是山里,其实天气是很冷的。这男子也的确在瑟瑟发抖,仿佛就快要冻死了。

    然而看着却很执着边走口中边低低地念:“没什么好拿的了……你们大胆……这里有龙王显圣的……显圣的……”

    终于走到了门前,胡乱挥舞着棒子,敲在门边可没有打到豆婆。便伸出手摸索着门框,又往里面去了。一直走到香案前、挨到那幅画儿摸了摸,情绪才稍稳定下来。缩在画卷旁,将棍子抱在怀里,继续念:“大胆……大胆……”

    原来是个瞎的。

    豆婆的目光随着他走。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抬脚走过去,伸出手扯着他的衣领将他拎起来、凑到面前。

    洪松道人虚弱无力,此刻说不出话,手脚乱舞。豆婆便盯着他的眼睛瞧了瞧,轻轻地哦一声,将他丢到地上去了。

    然后说:“原来是天生的阴眼。”

    似乎是没有料到来者是个女人洪松道人愣住了。过好一会儿才慢慢往后退,直到被香案抵住后背:“……女大王,这村里早没什么人家了……我这里更没什么值钱的了……往别处去吧……”

    “听说你这庙里早先有神君显圣是真的?”豆婆的语气不疾不徐。如她一贯那样子,是很沉稳冷静的。

    洪松道人便再愣住。本以为是是来偷盗的自从他瞎了双眼之后,就常有人来。起先将供奉的金银烛台、金盏银盏都偷走了。接着铜器也不能幸免。到最后,连铁器都不见。

    而今村里人早走得七七八八,偷盗的才少些。只是今夜来的……

    “你……你是什么人?”到这时候,他想起了这女子刚才的话“原来是天生的阴眼”。

    但仍没回他。只是继续道:“天生的阴眼,对修行人和凡人来说都不是好事。但偏对你这种修为低微的野道士来说是好事。能见鬼,对灵力比一般人敏感些……就容易入门。”

    “可入了门没有正经的法门,又容易被阴神野鬼祸乱心智,就更难再进一步了。”她顿了顿,“你这眼睛,是在那晚见了神人显圣之后瞎的吧。”

    她所说的内容、说话的语气,叫洪松道人瞪圆了眼已听得出,这女子并非凡人了。一时间不晓得说什么好,只能茫然地点头。

    “当日百鬼夜行……啊,何止百鬼。数十万、上百万之多。你这阴眼原本就比寻常人敏感些。被那样多的鬼气冲撞,好比寻常人的眼睛见了上百颗太阳。岂有不瞎之理。”

    “只是今夜见了我,也算是有缘。我问你,想不想复明。”

    洪松道人张了张嘴了,茫然地转转头。但下一刻立即大叫:“想、想!求仙人救我!”

    说着匍匐在地上,砰砰地磕起头来。

    “那么先同我好好说说,你这庙中神君显圣的事。再说说,其他那些显圣的庙宇里的事是你们串通好了胡诌的,还是确有其事。”

    ……

    ……

    将近小半个时辰之后,豆婆皱起眉。

    洪松道人,的确将他所知的一切都说出来了虽说有些添油加醋、用以讨好应付的言语,可大体上……对得上。

    实际上她心中已经慢慢梳理出一条线了

    刘凌到渭城,李云心往琼华楼赴宴。

    席后聚拢了同来作陪的渭城附近各家庙宇庙祝,将他的画作赠送给他们那时候,画上是有灵力的。

    大胆地推测一下……他应当是将自己的气息附上去,吸收了乡民的香火愿力。对于人而言,这是自寻死路。

    但意味着……他那时候就已经存了死志难道他那时候就已经得到了修六欲劫身的法门么!?

    接着,在死去重生之前的几日,他在渭城的街道上游荡。送出一些画作,又在城内各处刻印符文。那些符文,豆婆都一个一个地试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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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详见第一百一十三章,夺阴阳(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四百七十三章 宏大的计划

    道统和剑宗的修士当中有许多修为比她高深的。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然而都不能像她一样深刻理解李云心那些手段的含义因为她是云山上的丹青道士之一。以化境的实力自然无法做到像李云心那样高明的手段,但毕竟可以循着他留下的东西逆推。

    于是知道……

    李云心布了一个大阵。

    以渭城为画卷,画出了自己的全身经络关窍。到今夜再了解了洪松道人口中的事,也知道了他的用意何在以这些香火愿力做引,引动渭城里数十万人的生气,统统填充到那幅巨大画卷当中!

    只是……然后呢?

    然后才是关键、是重中之重,是这一切的核心。

    但豆婆觉得,自己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接下来的事情,应当只有李云心自己知道。

    她如此沉思了一会儿,轻轻地出一口气。

    洪松道人,本是茫然地瞪着眼、不敢出声了。而今听了她叹气,才小心翼翼地问:“仙长……小道的眼睛……”

    豆婆沉默片刻,看了看他。忽然开口,以很快的速度开始念念的,是一些在寻常人听来艰深晦涩的法决。四字一句,一口气便吐出几十句。

    洪松道人在一愣之后,忙撑起了身子像野兽一样支楞起耳朵,只怕漏掉任何一个字。

    等三息之后,豆婆停住了她共说了八八六十四句。

    然后道:“这六十四句,乃是来自一部名为《水云劲》的功法。如果你能记得其中十之**、悟性好、资质也不差,慢慢练下去,数月就可复明。但如果没记下、修习又不得法,也就没什么办法了。好自为之吧。”

    说了这话转身便走,刘凌忙跟上了。

    洪松道人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似乎很想问些什么感谢些什么,但又恐一说旁的、眼下还留在脑袋里的东西全忘了,于是只坐地上,动都不敢动。

    一刻钟之后,豆婆才停住脚步。这时候,两人又上了来时的小山。从这小山下去是一条往北边过渭水的路继续往西北走,就是去往业国的方向。

    她在夜色中又看了一眼漆黑一片的姚家村,自袖中取出一张紫色符来。手指一撮,毫不犹豫地燃起了。

    于是面前很快出现一阵晃动的光影。两息之后,一男一女出现在画中。尽管影像模煳,但仍可看到眉眼瞧着是年轻人。男人坐在软榻上,女人斜倚着他。

    豆婆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略行一礼:“师兄、师姐。已经查到些东西了。”

    “说。”光影中的声音略有些飘渺。

    于是将她心中的那条线,以简略的语言说了出来。末了略一犹豫,又道:“依我看,李云心所谓的退路……大概就是这一招。倘若他真有六欲劫身的法门、或者别的什么手段,那么大可以再死一次。由此,便可以解释为何他最近行事嚣张不羁、近乎疯狂。倘若他依着同样的手段再死一次、重复活,那么许多人便都以为他是真地死了他就可以暗中等待时机、积聚力量。”

    “然而要故技重施,总要再提前做一些布置就如在渭城这般。”豆婆略沉默一会儿,低声道,“我想来想去,想到一件很可疑的事。”

    光影中的人又道:“什么事?”

    “李云心在洞庭君山被雷击,后来被追击至野原林,在林中杀死成康子。接着,杳无踪影,在野原林里消失了数日。”

    “他那时已是真境。从击杀成康子处到长治镇,至多需要一天的功夫罢了。那么在余下的几天时间里,他都在做什么。”

    “野原林面积极广。其中不但有无数生灵,得道妖魔数量也不少。且如今黑白阎君隐世,死去灵魂是无人收的。”“但依着我这些日子查来的消息灾火之后的野原林当中、野原林周边,出现的灵魂数量极少。”

    “那么少掉的那些灵魂数量绝不止数十万都到哪里去了。”

    她说了这些,停顿下来。

    光影中的男女,也沉默了一会儿两人说了些什么,像是在交换意见。

    而后男子的声音传来:“说你的看法。”

    豆婆深吸一口气:“依我之见,李云心的确在故技重施。他有可能在野原林中,依着渭城的手段,重布了一个大阵。只是这一次的阵更大乃是渭城阵的数十乃至数百倍、以整个野原林为背景,横跨庆、业两国。”

    “而那些消失掉的灵魂,有可能被他化为了怨气如同他需要渭城周边的庙宇当中的香火愿力引动渭城中数十万人的阳气一样……他那些用数十万灵魂化出的怨气,也是用作大阵的引子的。”

    似乎对她这结论感到吃惊。光影中的男子苏玉宋,再愣了一会儿。才道:“……依你对画道的了解,他这样做,有没有可行性。”

    豆婆隔了一会儿,才叹气。可这叹气不是因为惋惜也不是因为哀怨。而更像是……被某种可怕的、惊人的、无比宏大的手段所折服。

    “以我的修为……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她顿了顿,“但那李云心……已不是天才二字可以形容的了。”

    “如此。”苏玉宋这一次沉默了半盏茶的功夫。然后道:“但……根据你刚才说的那些倘若李云心在渭城的时候,是以三十六间庙宇的香火愿力为引,将数十万人的生气引入画阵之内。那么这一次……他以野原林数十万灵魂所化的怨气为引……又要引什么,入他可能布置在野原林当中的大阵呢?”

    “毕竟……是这样大的一个阵。”

    豆婆盯着光影当中的人,吐出五个字:“妖魔,与修士。”

    “他……目前所作的一切,都是在努力挑动妖魔与玄门之间的争斗。”

    “而今去了云山,依着师兄你的说法,是要将妖魔的作战计划双手奉上。”

    “他声称、也是故意叫师兄觉得,他的确很想妖魔与玄门都两败俱伤,他好得到喘息的时机。”

    “但也正是在用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目的,来掩饰他真正的用心。他希望妖魔与玄门修士在争斗中死伤无数。真境的妖魔、真境的修士残魂极难被消灭,可真境以下的妖魔、修士……是数以万计的。”

    “这样的、数万的残魂……所蕴含的灵力、妖力、怨气,又岂是数百万、数千万的凡人灵魂所能比拟的?”

    “这样强大的力量……已经足够他重塑大成真人境界的妖身了。”豆婆轻吐出一口气仿佛心神都被这可怕的计划激荡,连言语都要小心翼翼,“他想要的不是避世,而是涅。”

    说了这些之后,四人都沉默了很久。

    不晓得是不是的确都被这可能存在的宏大计划所震慑了。

    十几息之后,苏玉宋才道:“如果当真如此……”

    “当真如此……那么你即刻往野原林去。去瞧一瞧他是不是的确在那边做的布置。倘若是”

    他的声音凝重起来:“立即毁去。毁去,或者随时可以动手毁去,但不要被他觉察。你能不能保证这一点?”

    豆婆略一犹豫:“我可以试。”

    但苏玉宋缓缓道:“我要你保证。保证万无一失。”

    然而豆婆脸色不变,只又道:“我可以试。”

    于是苏玉宋犹豫片刻,叹口气:“好吧。但……你要晓得。倘若李云心真有重塑六欲劫身的法门,这一次,就是咱们距离这法门最近的时候。你……不要出错。将他牢牢抓在手里。”

    豆婆没有再说话,只郑重地点了点头。

    到这时候,紫符的灵力也已经耗尽。光影一阵颤动,很快化为点点清辉消失在夜色中。

    豆婆便继续静立一会儿,叹了口气。

    “到底是……李淳风的儿子啊。”她低声感叹了这一句,转脸瞧了瞧刘凌

    她的嘴巴微微张开,脸上尽是震惊之色,似是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豆婆想了想,对她说:“你死在他的手里,得了他这么多算计……”

    “也是虽死犹荣了。”

    ……

    ……

    至今夜为止,李云心已经在云山待了六天。

    云山上的六天,对于外面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罢了在这六天的时间里,倒是与辛细柳说了不少话。然而绝大部分,都是在讨论画道,并无其他。

    至今夜,辛细柳离开了,又剩李云心独自坐在树屋中。

    林中极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可倘若慢慢适应了,会意识到还是有光的总有夜光从树叶缝隙中漏下来。而对于妖魔超常的视力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李云心坐了一会儿,起身。闲庭信步一般背着手慢慢地走,穿过巨大的树木与茂盛的灌木。虫与鸟儿低鸣,听得到草丛里小动物的声响。再走一刻钟,就慢慢听到隐约的水声这是那条在这小云山中蜿蜒的河。

    于是眼前渐渐明亮起来是河面上反射的夜光映入了林中。而在这里,抬头往上看,就可以看得到那座浮空的山峰了。

    在他的正上方。

    于是他停住脚步、轻出一口气,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话

    “……你确定是这儿?”(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四百七十四章 登山者

    但四周仍旧很安静。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虫儿与鸟儿还在低鸣,答他的只有拂过林梢的风。

    可又似乎……的确有人答了。

    于是他忽然笑了笑:“哦,我就该把你丢在那儿,是吧?丢在那儿,你……”

    说到这里停下来,似乎是与他说话的人打断了他。他静听一会儿,无奈地叹口气:“哦,好。假他人神通一用是吧?”

    “我那天晚上把你丢在那儿都是岩浆……岩浆就是岩石融化的浆子……这都不知道怎么做的圣人方圆一两里地都没有人,有也是那天晚上的乱兵。你再一发病,假他人神通……哼,你不自己跳进岩浆里自尽就算好的了。”

    说了这些又停下来。

    再过几息的功夫,叹气:“是你偏要怪我把你带进来的。你知道我有多难得才好心一回么?你要知道……”

    瞧不见的人不晓得说了什么。

    李云心忽然一摊手,坐到了草地上。此处是一个向河边的斜坡。坐下来,背靠巨木,面向粼粼波光,风景的确好极了。可他似乎并非为了看风景才这样干

    “……不去了。”他生气地说。

    隔一会儿又冷笑:“哈。关我屁事。”

    又过两息:“你才不可理喻。你才无理取闹。”

    然后就安静下来

    一直安静了两刻钟。终于站起身,说:“但是不许再嗦。”

    接着,李云心抬起了头。

    浮空山峰在正上方,倒悬的尖端对着他的头顶,仿佛随时都要掉落下来。

    他与那小山相距足有近千米,然而那小山实际上也是极大的,因此仍在视野当中遮蔽了半边天空。

    他眯起眼睛,朝着那山底的尖端仔仔细细地看。终于在某个角度、某个时机到来的时候,发现了一点转瞬即逝的光亮。就仿佛……是金属的冷光。

    他再三确认了那东西的存在,便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

    随后,便有缭绕的云雾,慢慢地从他的发丝、衣物当中升腾出来。这很像是他要现出神魔化身的时候。然而这一次似乎未能如愿他的身形只涨了些许。脸颊与手臂上,也只是浮现出一点若隐若现的细鳞罢了。

    有某种力量、禁制,将他的神通迫了回去。

    可似乎已经足够了。他随后从袖中摸出一张法纸、又取出一支法笔。用这笔在嘴里润了润,飞快地在纸上划出一条线。而后将纸一抖纸落在地上。纸上的黑线,却立即化成了一条绳索。这绳索宛若一条昂首的蛇,甫一出现就直往高空升上去。它从纸面之上源源不断地伸展出来,直至消失在天顶夜色中、再也看不清了,却还没有停住。

    如此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绳索才不动了。

    似乎已经攀到了顶端、缠绕在那倒悬山峰底端的某处了。

    李云心抓住它,能够感受到它在夜风中轻轻摇晃,仿佛随时都会脱落。但他还是略用力地拉一拉、试一试很牢固。

    于是单手攀住了绳子……勐地一拉。

    地上登时出现一个深坑,草叶汁液飞溅,发散出清香的味道来。而他的身体借这一拉一踏的力道,噌的一声便顺着绳子蹿了上去一口气就蹿出十几米高。

    等上升的势头稍稍一弱,又勐攀绳索他整个人便如同一道贴在绳上的白光,飞快地升上去。

    将近千米的高度,他只花了一刻钟的时间便触到了浮空山峰的底。

    到这时候看,已经看不到这小山的边缘了。整片视野都被山石覆盖,脚下却是千米的高空。仿佛大地调转了过来,连重力也调转了。

    他画出来的绳索,紧扣在山峰底下的一枚铁钩上。这铁钩足有一人大小,李云心此前在山下朝上看,看到的就是这东西的反光。

    实际上这铁钩是藏得极好的夹在底部两块凸起的岩石之间,只露出胳膊长的一段来,还被丛生的荒草覆住了。

    他手腕再一用力,便跳到那岩石上。再将绳索一抖登时化作点点清辉,消失不见。

    在地面上看,这浮空山的底下尖尖,是没什么可立足之处的。然而如今亲自上来了,便晓得这底下可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光滑许许多多的石块聚拢在一处,自然凹凸不平。就连这看着尖的山底,也是由四块巨石拼凑起来的、中间藏着那大铁钩。再往上,层层叠叠的岩石相互挤压一直往斜上方延伸,仿佛巨大而漫无边际的飞檐。

    他便站到这岩石上、轻出一口气。放眼望去,其下黑乎乎的一片,只有那条蜿蜒的河流在夜色中若隐若现、仿佛是活了。

    再将袍袖一甩。

    便有另一个人影如同一阵风一般从袖里钻出来,也在他身旁站定了不是苏生,还能是谁?

    这苏生先往下瞧了瞧,便朝后退开三步,背抵上石壁。喘了两口气对李云心道:“我倒是第一次在这种地方往下面看倘若摔下去,可要坏事。”

    李云心耸了耸肩:“说吧。接下来怎么办。”

    实际上,事情要从六天前说起……或者,更早的时候。

    李云心并未将苏生丢掉他将他收了起来。

    苏生本人对此极不情愿。用他的话来说,是“还没有到回云山的时候”。然而他并没有多少反抗的余地。这证明了李云心一直一来的一个推测

    此前的苏翁、如今的苏生,虽然相貌不同,性情也不同。然而都有一个共同点似乎并不能施展神通。

    苏生并未隐瞒,自承了这一点。苏翁与苏生都是转世的劫身,同于的情况有某种类似的之处。这类似之处便是都暂不能施展神通,不同之处在于,苏生可以假借他人神通为己用。

    譬如李云心此前遇到他的时候,他将身体之中的水汽,借着周围的草木发散出去这不是他的神通,而是草木的“神通”。

    李云心带他上云山,其实是想要一本“活字典”。他需要了解云山的状况、知道他可能需要的东西在哪里。却未想到歪打正着

    他没能登上那座浮空的山峰,而是被搁置在地面上。这片空间又禁绝了神通,无论他的肉身多么强横,都不可能跳到近千米的高空上去。至于苏玉宋足下踩的那种飞鸟,似乎并非纯粹的自然生物。李云心从未在林中见过它们,想来它们的巢穴是在浮空山峰上的。

    这些鸟儿,应当是为苏玉宋所控制的某种“运输工具”了。

    而苏生,则告诉他另有一个法子,是可以登上这座浮空的山峰的。

    同时也告诉他,小云山并非一直如此。至少在一千年之前,这片可以禁绝神通的空间并不存在。(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四百七十五章 画圣的真名

    一切始于一个悠长夏日的午后在那个时候,小云山与外界并无分别。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四季无分别,时间亦无分别。

    那时云山顶部的广阔平台上并非空旷寂寥许许多多的殿堂房屋密布其上,更有无数因着符咒文之力而欣欣向荣的草木。世俗间的人说云山之上有一金银为饰、白玉为桥的天国,其实并不算妄想。那时候,的确是有如此存在的。

    然后,有一团巨大的火云从天而降,正中云山。

    其时山顶有修士二百三十四人,真境之上有二十三人之众。凡人仆役一万四千六百六十五人。火云落在山顶正中,喷发出可怕的强大力量。在一瞬之间,山上所有的人与建筑灰飞烟灭,再没有留下半点儿痕迹。

    苏生讲述时强调,这里的“一瞬之间”并非某个用以形容的词语,而的的确确是,比眨一次眼睛还要短的时间。

    无人知晓这可怕的力量自何处来、火云当中又是什么。

    摧毁山顶的人与建筑之后,火云再向下,在云山上轰出了一条直通内部小云山的通道来。以它汹汹的来势,本该将其内部的小云山也摧毁。然而小云山,却并不是什么寻常的东西

    它内部的这座浮空的山峰之中,隐藏了天人所布下的法阵。正是那法阵驱动整座云山在高天之上巡行十方世界中陆,拥有修士们也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

    于是火云一路正中浮空山顶之后,忽然消失无踪。

    无人知晓这火云从何而来其中又包含了什么。但有些修士认为或者这是天人在接下来长达一千年的时间里再未降下法旨的预兆之一人间修士或许做错了什么事触怒天人。而此,则是天人的惩罚即将到来的预示。

    但最终的实质影响是,这小云山内部开始出现某种诡异的力量。也就是从那时起,这限制了神通的空间慢慢变大。起初只是一个或者几个点、但很快弥漫开来连接成线、成片。最终整个小云山之内的空间都被这种诡异的力量填满神通终于被禁绝了。

    而在那时,云山之上还有三圣。

    “这种事情啊,不要说千年万年。就是自人道兴盛以来都闻所未闻。所以我们三个那时候,第一个念头倒不是惶恐,而是好奇。”苏生背靠着石壁,对李云心说。

    此前的时候李云心的神通同样被禁绝,并不能将这苏生放出来。而苏生也只告诉他某夜某时,到某处去,以何种手段可以到这浮空山上。余下的一概未说。他被李云心带进了小云山,先抱怨一番。抱怨之后又要李云心带他上浮空上打算将自己的肉身找回来。

    但至少在“上浮空山”这件事上,两人的目的倒是一致的。于是便有了今夜这事。

    到此刻他们登上浮空山峰的“倒顶”,李云心便发现,某些神通竟然可用了。

    但也并不打算再懵懵懂懂地依着苏生的指引继续前行了这些百年千年的老妖怪,心机都深沉得很。倘若他不能先将事情搞清楚,怎么放心将自己的性命、在这种地方这种时间交给他?

    虽说如今他对自己的性命不是很看重,然而已经艰难地走到这一步,他可不想功亏一篑。

    于是要苏生现将事情说清楚,然后他再决定今夜再做些什么。

    他听到此处的时候,听苏生提起了“三圣”,心中便忽然生出某种微妙的情绪来。因而站立在山底的边缘、略想了想,打断他:“画圣……叫什么名字?”

    “她啊……”苏生笑了笑,意味不明,“倒是问对了人。她的真名在这普天之下如今知道的,也只有两人了。算上你,则有三人。”

    “她自称是陈姓,单名一个豢字。”

    “陈豢。”李云心看到苏生边说这个字边在虚空中写了几笔,于是又低声重复一遍。

    既然是书圣所说的,应该不是假的。只是……稍有些失望。本以为那样有趣的女子名字也该很有趣。岂知只是这么两个字呢?陈姓是常见的,豢字豢养的豢字,更常见。他第一次……

    忽然愣了愣。

    李云心第一次知道这个豢字,是因为听说了一个小故事。自然不是在这一世听说的,而是上一世说有一个人,为黄帝养龙。因为养得好,黄帝赐他一个姓豢龙氏。

    豢龙氏……

    豢龙……

    龙。

    画圣陈豢,是在大约两千二百年前、第二百一十三代剑圣裴云尽渡劫失败、游天下时出现在世上的【注1】。

    她只修行了两百年就晋入太上忘情之境,开宗立派。而在那时候两千年前,则是一个风云际会的时代。真龙现世、金鹏王现世。

    豢、龙。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这念头在他头脑里停留了两息的时间。随后他笑了笑,轻轻摇摇头:“你知道她的名字,如今我是第三个知道她名字的人。另一个呢?”

    苏生也笑,略有些得意:“另一个人嘛。其实你已经见过了。还见过许多次。只是我偏不告诉你,要你慢慢去想去。”

    似是对李云心方才与他斗嘴的报复。这位活了上千年的圣人转世重修情感之后倒快要变成一个货真价实的年轻人了也不晓得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李云心果真试着想了那么一会儿。但随即放弃了这种时候不是猜这种事情的好时机。倘若对今夜的行动至关重要,想来苏生也不会隐瞒。既如此,暂不想了,只先记在心里。

    便道:“你们觉得好奇。然后呢?”

    “然后啊……”苏生笑了笑,“然后,陈豢就弄了些小玩意儿。你该知道这空间最初出现的时候只是几个‘点’。到后来连成片,原本的那些空间倒是成了‘点’了。因而她用画道的法门,将那些点裹了起来。”

    “就是你所看的那些飞鸟了。那些飞鸟,乃是她画出来的。体内有原本未被禁制的空间,因而藏了灵气。就可以在这里来去自如,成了上下云山的宝贝。”苏生往下指了指,“之所以伪圣将你丢在下面不管、也不担心,就是因为这东西,只有在山上、知道了法门才可以用。近千米的高度,并不怕你能有什么法子上来。”

    李云心叹口气:“是啊。这样的高度,又有宝贝可以随时看我,倒是不担心。但”

    他说了这话,苏生却忽然笑起来,且看着颇为不屑。

    李云心便皱眉:“怎么?”

    “随时看你?”苏生一咧嘴,两排牙齿在黑暗中闪过白光,“你是说那镜符吧他伸手在空中虚虚地一比,便有一面镜子现出来。可以叫你瞧见山外的人,还可以将山外的人招进来,是不是?”

    当日苏玉宋的确使用了这样的手段。

    说是叫他看外面的时间过得极慢,实是给他看刘公赞。再有,也是提醒他虽然此处禁绝了他的神通,但苏玉宋尽可在这片空间里飞来走去,还可以随时瞧见他的举动,可谓一箭三雕。

    但如今听苏生的话、看他的神色,似乎并非如此。

    李云心在今夜行动之前也的确问过他这事要知道在这里过了整整六天,他便做了整整六天的戏子。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演给这浮空山上、可能在盯着他瞧的苏玉宋看的。然而今夜苏生却只告诉他“保你无事”。

    “这么说,这也是有蹊跷了。”李云心叹口气,“那东西叫镜符?我这六天……是被他戏耍了六天?”

    “哼。镜符说是符,其实不是道统的手段,也不是剑宗的手段。”苏生冷笑一声,“是陈豢的手段。此前说她在只剩下的‘点’的时候画出了那些飞鸟在更之前还有‘面’剩下的时候,她画出了镜符。数量极少,不过百来张罢了。”

    “那伪圣因你用了一张,倒的确是看得起你。还有那紫符可以在千里、万里之外与人交谈相见的,也是陈豢的手段。只是要更多些流入俗世间的,就有上万张了。唉……你们这画道啊,虽说也算是天心正法,但根子上,与书、剑两道,却都是不同的。”

    说到这里,顿了顿,故意斜眼看李云心。

    他这意思,李云心哪里不晓得?

    他从前毕竟是圣人。还与画道修为最高的画圣相处许多年,即便不修此道,某些道理想来也是很懂的。从圣人的角度去看修行,必然与他们不同。他的心里藏着真材实料但此前李云心对他可没什么对于圣人该有的尊重,于是拿捏了起来,只想看李云心心不甘、情不愿地别别扭扭服软的样子。

    然而……

    李云心干干脆脆地敛容一礼,俯身长揖下去:“真圣人在上。看在与我画派祖师同处云山一千年的情分上,请为晚辈李云心解惑!”

    苏生愣住,登时不晓得说什么好虽说此前已经领教过李云心翻起脸来比翻书还快本领,可又哪里想得到他能这样无耻呢……

    愣了好半天才无奈地叹了一声:“啊……可真是……真是……唉。那陈豢和你的性子当真是罢了罢了。”

    “就给你说说吧。”

    他又叹了两口气,才道:“道统与剑宗,根本上的手段还是借助这存在于天地之间的灵力。咱们这些修行人淬炼身体神魂、将外面的灵气炼进身体里,其实只是借用了极少的一部分罢了。真要施展法术神通,那灵力可不是从雪山气海中来的。而是以雪山气海中的灵力,引动天地之间的灵力。这是道统与剑宗的路子。”

    “而你这画道嘛”他看了李云心一眼。

    这李云心竟然还是,恭恭敬敬、一脸温良地在听!

    他这做派……可真是天底下也找不出几个了。

    就又叹气:“你这画道嘛,表面上瞧着,倒也是用雪山气海的灵力调动天地之间的灵气。但实际上……往深里看,则是刻进了这世界大道的深处的。”

    他说到这里便顿了顿,看李云心。

    李云心也看他。

    如此过了……三息的功夫,才意识到苏生是在等李云心给他反馈,可李云心却什么都没有听明白、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于是李云心皱眉:“再……通俗一些?”

    苏生也皱眉:“还怎么通俗?”

    李云心就叹了口气。

    他之所以将通明玉简送出去,也是有这个原因的那画圣的思维模式……与这苏生是很像的。许多在他看来需要大量的理论支撑、基础系统才能明白的东西,他们却当成了常事来说。譬如向一个高中生讲解世界级的难题,却通篇都是“易证可得”得个鬼!

    这样的一件宝贝,对于他来说实际上是很鸡肋的其作用和带来的麻烦,甚至还比不上“将它交给辛细柳以验明她的身份”这件事来得收益大。

    当初竟然就是为了这件东西……他们隐居了那么多年,又招来那样的祸患。

    于是摊开手:“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画道的法门是很独特的。在低阶的时候,的确与道统、剑宗的许多修行模式相通。可是越到高深,分歧与差别就越大。到最后……几乎是可以做到许多前两者无法做到的事譬如那些飞鸟和镜符?”

    “也有刚才你的那条绳。”苏生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前些日子,在辛细柳的面前作画。此处本该是禁绝神通的,可你的画意却未减。刚才你又在这山下使出了化虚为实的手段。是因为在这样一片禁绝道统、剑宗神通的空间里……画道却是可以起作用的。尽管也被限制,却还可以找到一丝缝隙,窥得一些大道。”

    “而这一丝空隙,也是陈豢留下的。此前说她用点化了飞鸟,用面化了镜符方才我们来处,则是点与面连成的‘空’。这空啊……”苏生叹了口气,神色黯淡了,“唉,这空啊……乃是从前……唉,大战之前,唉……错事啊……错事啊……唉……”

    他的脸色黯淡,语气便也低沉。随后便叹息个不停,渐渐连话都难说得完整了。

    就只是眨眼的功夫……

    他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瘫在地上。

    “唉……罢了。没什么好说的了……唉……人生在世……”

    于是李云心知道,他从苏生的潜意识层面拉出来的第三个人格……又被淹没了。

    苏生提到的“空”、“从前”,似乎是指“画圣入魔”、双圣与画圣反目的时候。说了那一段往事,悔恨之情引动了他心中如同江海一般的愁绪,令他重新陷入到可怕的抑郁当中。

    但眼下他的心思集中在另一个字上空。

    他如今的身份,也是得了螭吻的“空”。他从未在道统、剑宗,或者任何妖魔那里听到过有关这个字的解释,但而今在曾经的书圣这听到了。

    这两个空……是不是同一个概念,或者说,近似的概念?

    画道的本质……又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李云心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可以有一点理解苏生所说的“刻进大道中”的含义了。但仍旧只是一个隐隐约约的概念,并未清晰明确。想要知道得更多,他就必须对画道更加了解。

    而这也是他想要上浮空山的目的之一。苏生告诉他,浮空山的群殿之中,是留有许多画圣的遗迹的。那些遗迹与通明玉简当中的东西相比更加松散零碎。有些是她试验新的戏法时留的,有些是闲来讲给双圣玩时留的。

    但更多的……则是要用来传给当时她门下那些丹青道士的。

    李云心知道,曾经的画道人才凋零。真境以上的修士数量奇少。这也许同画圣习惯了“易证可得”这个调调有关,然而另一方面意味着……

    以他如今的修为,那些画留圣在这浮空山群殿当中的东西,正是他能够学习、理解的!

    此前在画道一途上,他就好比是一个书香门第出身的天才儿童,从小基础牢、成绩好。可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眼瞧着可以踏进更高层次的学府却不得而入只能零零碎碎地从通明玉简中蹭蹭课。虽说天赋好,然而终究是不成系统的。【注2】

    可如今……终于知道有一本通俗易懂的“教材”存在了。

    他想要这东西。

    因为他觉得,这画道当中,可能隐藏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而在另一方面……“不精通”自己“本该精通的领域”这种感觉,无论在前世还是今生都是令他绝对无法忍受的。他做惯了佼佼者与天才人物。如今在画道一途却成了个末进。哪怕只为了让他自己心里念头通达,他也非得……

    闯一闯这浮空山的群殿不可呀!

    于是深吸一口气,又叹出了。走到苏生的面前,将他拎了起来他得冒险,从他的意识之海中分裂出第四个人格来。前方凶险……没这苏生,他可能会寸步难行的。

    =================

    【注1】:详见第三百四十九章,剑圣与画圣。

    【注2】:这是引用了可爱的匿名者的话。(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四百七十六章 嘴巴很毒

    这一次进行得并不如前两次顺利。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苏生的意识之中已经晓得了这事,他很难再像前两次那样,在谈笑间就做得成了。因而足足花掉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才叫苏生重新“振作”起来。

    但再不敢提与画圣有关的事此前苏生的情绪忽然崩溃,都是因为类似的话题。

    似乎……一千年前的那场争斗留给他太过深刻的印象。又或者,他其实还是对自己失去了的那具身体耿耿于怀的。也因此才会鼓动李云心夜探浮空山吧。

    于是又过小半个时辰,两人才真正动身。

    期间没有做旁的,而是苏生叫李云心画了许多的符。即便是画道的功法在此处也只能发挥出一部分的威力罢了。李云心很早就可以凌空做法,但而今却不得不借助法纸。

    所幸他平时虽不常用这东西,但储备倒是颇多。苏生从前不修画道,可毕竟与画圣相处得久,对此道也是略有些了解的。于是指挥李云心“这个要三张”、“这个要五张”、“这个多多益善”、“这个就不必了”

    最终都备齐了,苏生才轻出一口气,往前走了两步、转身。

    他原本靠着石壁,像是怕高。而今走到李云心身边,抬手往那石壁上一指:“从这里打开,就可以进去了。”

    李云心没有多问,走上前试着推了推。但石壁纹丝不动。于是稍微使了些力气细密的鳞片立即出现在手背上闷哼一声、狠狠一击!

    石壁表面立即荡起一片尘埃,土石碎渣纷纷扬扬地落到地上,竟露出了稍明亮些的表面来

    这“石壁”之下是以精钢铸成的。只是年深日久,表面结了土石了。但这钢也是好钢,一点都未锈蚀。

    李云心就皱了眉。

    倘若神通还在、也能现出神魔化身,这种玩意儿就只是一张纸罢了,稍一使力就破得开。可如今他的修为力量十不存一,要搞开这东西,可是的确费力。

    苏生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来。”

    李云心哈了一声:“别添乱。我试试用符”

    苏生这劫身并不比世俗间寻常的武者强横多少。李云心都破不开,就更不要说他了。但苏生径自走上前去,伸手在那精钢墙壁的边沿摸了摸、又拂了拂。又一阵纷纷扬扬的土石落下……现出一柄把手来。苏生抓住这把手一拉

    钢门内一阵轧轧的声响……竟然被毫无阻滞地拉开了。

    他便转头向李云心笑了笑,随即略有些感慨地叹:“这门哪,唉。起初弄出来的时候,底下也是没这石台的。倒是后来浮空山上争斗一场,这山体都要被震散,才有了如今层层叠叠的模样。”

    边说边走进去,伸手在墙壁上摩挲:“那时候……也是那火云落到云山上不久。说是这小云山没什么大碍,可到底这里也被震出了一条缝来,直通到地上的。陈豢就在这尽头画了扇门出来那时候但凡遇到她画出来的那些仆役偷懒耍滑的,就吩咐他们‘下去、把门打开’什么把门打开。一打开,就跌落下去了。”

    感慨这些转头看李云心:“怎么站着不动?”

    李云心看着他:“怎么不早说?”

    苏生眨了眨眼:“不是正在说么?”

    “我说门是要用拉的啊。”他皱眉摊手,“这种时候就不要再玩儿了吧?你挂掉了可以重塑劫身,我被干掉了可就前功尽弃了。”

    苏生听了这话,歪头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哈……没想到你也有这种时候。莫不是因为愈发接近那陈豢的遗宝,你的心绪就愈不宁所以才这幅模样了么?”

    世上许多开不得玩笑的人,但似乎不该包括李云心。而今他却表现得像是个斤斤计较的、小心眼儿的家伙。苏生说了这话,李云心就又皱眉。但最终还是哼了一声,只抬脚走进去了。

    门在身后合上,周围黑暗下来。

    李云心取出一张符轻轻一抖,光便亮起了。

    看着的确是个“天然”形成的通道。曲曲折折宽宽窄窄,并不是人工开凿出来的。宽处仿佛一间小屋子,窄处只容一人侧身通过。符的光柔和却照得很远,李云心看到这通道向着斜上方延伸,到了西北处忽然变陡,倒像直上直下一般。

    “原来没有走过人。”苏生低声说。他的声音在这通道里回荡,嗡嗡作响,“被共济会的宵小暗算之后我的一个化身就是从这里出了浮空山。看来他们到如今也不晓得这条路。如今么……试试吧。”

    于是抬脚向前走。

    只过了一刻钟,李云心就晓得“没有走过人”是什么意思了。这条通道压根就不是普通人可以走的。譬如道路到了西北方忽然往上折他抬头看了看,发现这一段直上直下的通道至少有二十米高。一个人并拢了手脚正可以落下来,想要从下面爬却不可能。

    苏生将手一比,做个请的动作。

    李云心便默不作声地走过去,伸出双手、扒着那石壁勐一用力手指立时插了进去。再向外一挣,便挣出一个石坑来。他此刻神魔之身将现未现,但也比寻常人高大许多。如此蹭着这石道一路挤上去,便几乎是将这通道生生扩了一圈,兼留下许多供手脚攀登的石坑来。

    到了顶上豁然开朗又是一间宽广的石穴。再往下瞧了瞧苏生将照明的符折了折,插在自己的发髻上,正慢慢沿着他留下的坑洞往上爬,是半点儿高人的风范也无了。

    他就在这间石穴里走了走、瞧了瞧,等苏生爬上来。

    这里常年阴暗干燥,连苔藓都不生,就只有纯粹的石与土。他所书写的符此刻像是一张会发光的纸。图成一个圆儿就好比一盏灯。折成细细长长又好似火把。就用手擎着这东西,随意瞧了瞧石壁。

    其实只是习惯性的举动罢了……却不想真瞧见了些什么。

    看着像是壁画。更像是粉笔画。许多用白色线条画出来的小人儿脑袋由一个圆圈组成,眼睛是两个白点,嘴巴么……圆弧是表示在笑,圆圈是表示在大喊,一条直线则表示是在冷漠。身子是一条线,四肢手指也是线。这些“人”,被涂抹在石壁上。就好像……某个刚对涂鸦感兴趣的小孩子,随意画出来的。

    这风格……

    是画圣的。

    李云心心头一跳,又取出一张符祭出了。于是柔和的光芒填满整间石室,他看到了全貌。

    墙壁上,这样的小人大概有十个,面目表情都各不相同。有的眼睛是两个小圆圈,嘴巴也是小圆圈,似是在惊。有眼睛也是圆圈,嘴巴却是向下的月牙,显然是在发怒。更有的眼睛是半圆,嘴巴是圆圈,瞧着意思是生气地怒吼。

    手中似乎也握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有剑,有枪,有双斧,有大刀。瞧着是在和什么人作战……然而墙壁上却并没有。

    就在这当口儿,苏生终于爬上来。他略有些喘,坐在洞边歇了两口气才转头看李云心:“哈,你瞧见这些东西了。这些呀,哈,都是被我打进去的。”

    李云心皱眉:“陈豢的手笔?”

    苏生笑了笑,站起身。慢慢走到石壁前,伸手在画上摸了摸:“是她入魔的时候。先从这浮空山开始打唉,她的手段也的确高。这样的小人儿,随手一挥就是几百上千个,铺天盖地地涌过来。我与卓幕遮一个照面就堆进去,花了三息的功夫才清理了。”

    “后来我又被共济会的宵小害了,借这条道遁走,沿途也瞧见了这些。想来是那时候被我的镇字符镇进去的。你向前走,还能瞧见许多越向前就越多的。”

    其实李云心很想问一问画圣“入魔”的详情。但有了前车之鉴,他如今就只能听,不好问的。倘若这苏生又出了什么状况,搞不好他还得再花上一两个时辰的功夫。

    于是只在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也将手放在那些线条上。

    随后……触了电一般地缩回来、瞪圆了眼睛。

    这线上竟还有微弱的灵力的!

    这些小人儿被画出来、现了形,就是“成品”了就好比木柴被点燃了、泥土被烧成了陶瓷。后来又被书圣的镇字符镇了回去,就譬如火焰被熄灭,陶瓷被击碎虽然瞧着仍旧是线条,可实际上就如被点燃的木柴不能恢复原状、被击碎的陶瓷不能再复原一般,已是废掉了。

    可如今他摸这些线条……还有灵气的!

    这便意味着,它们还可以再被召唤出来!

    这……就是圣人的手笔么?这已经超越了他所认知的画道手段了。

    看见他这神情苏生就笑:“也是觉察了么?还有灵力在、还可以被唤出来的。这些小人儿,分外难缠,极度讨厌。从前我的镇字符一出,真境大妖也要被打出原形的。偏这些个小东西……打人不疼、咬人不痒,却是极难消灭的。”

    “你如今瞧见的这些个,许是已经被我镇了四四一十六道,才乖乖印在石壁上。如今你再试着唤他们……嘿,你果然有兴趣。要不要试一试?”

    李云心自然要试一试的他对画圣留下的一切痕迹都极感兴趣。曾有人以画圣的影子破了他的太上心境,如今……他总得了解得更多。也好万一将来事情再生变化,有应对的手段。

    于是再将手贴上去,感受图形之中的灵气流动。

    然而这画作当中灵力的走向,却是极简单的同八珍古卷当中那种惊人的细密复杂是天壤之别。

    简单、流畅、圆融。充满了和谐之美。即便已被镇压十几次、都残破了,却仍旧毫无阻滞。李云心的脸色变了变。他知道,这种境界……即便在他的状态最好的时候,也是达不到的。

    这叫他心中的某个念头愈发炽烈他必须得到画圣陈豢从前留在浮空山群殿当中的那些东西。

    他必须……叫自己将那些东西参透学精。不仅仅是要用来“做些什么”。而是他实在无法忍受每一次触及画圣所留下的遗迹时,心中便会生出的那种无力感。无论前世今生他都极痛恨这种感觉某些事他既然做了,就必须要做到极致。否则……与那些庸碌的芸芸众生何异?

    他心中怀着这样的念头,手指忽然在石壁上一收。体力的灵力在这片禁绝神通的空间压制下,如涓涓细流一般汇入画中,试图将这些小人儿重新唤起。

    一次成功。

    石壁上忽然闪现此起彼伏的青芒。只一息的功夫,这十个用简单的线头勾勒出来的人,齐齐从石壁上跳了下来。

    一跳下来,就聒噪起来了。仿佛此前的表情被定格的那一瞬间,它们的思绪、情感也被冻住了。如今复生,便将未喊出来的话继续喊完、将未发泄的怒气继续发泄

    “……宋你个王八蛋有种来和老娘单挑看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藏算什么英雄?啊哈你本来就是狗熊!”

    “……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各式各样的叫骂声,立即充满了整间石室。李云心愣住了,苏生更是目瞪口呆。只瞧见那十个小人手执刀枪棍棒张牙舞爪,声音也粗细各异,听着是男女老幼都有的。

    它们在石壁上的时候是简单的、由线条构成的人。如今跳下来,也还是线条,只不过变成了可以伸缩自如、神奇地凭空组成了人形的线条。看着,就像是将那些东西从一张纸上拎起来了。

    先是这么一愣,苏生就忙挥手:“散去!散去!”

    叫喊的时候脸涨得微红,仿佛并未料到这些被印在石壁上一千多年的玩意儿还能说出话来。

    许是他的叫喊起了作用,许是这片空间禁绝灵力、叫这些刚复生的小东西灵体不稳了它们一口气将未说完的话说了,就忽然呆住,似是失去了指挥的人,又似乎有些发愣沉眠一醒之后身边天翻地覆,全不晓得自己在哪里了。

    只这么一愣的功夫,便忽然散了架。圆圈与线条像煮软了的面条一般从半空落在地上,很快消失不见。一息的时间……全没了。

    李云心皱眉,看苏生:“……这些是谁的话?”

    苏生脸上的潮红还未消。恨恨地哼一声:“你以为……我说这些东西极度讨厌是为什么?”

    “那陈豢嘴巴可毒得很……这些小玩意儿不是她弄出来打人的,而是骂人的!你可想想看……忽然千万个这种小东西,齐齐来骂你……嘿呀!”他说到这里又恨恨地一跺脚,“竟然如今还在骂!”(未完待续。。)

第四百七十七章 得了宝贝

    这也……的确是画圣的作风吧?

    先前李云心还在为那十个小人散掉而惋惜。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到这时候听了苏生的话,心里却忽然泛出一阵笑意来。

    陈豢……可真有趣。明明身为画圣,在画道一途上已是人间的顶尖了。却偏偏总留下些如此玩闹一般的东西,然而这些简单幼稚的外表下,却又隐藏了惊世骇俗的功力与巧思。

    倒有些羡慕苏生与那画圣相处一千年,一定见多了她的模样。也不晓得她随意画那些涂鸦一般的小人的时候……都是怎么样的心情。

    但这边苏生叫嚷了这么几句,却像是忽然觉得大失自己高人的风范。便立即住了口,抬脚继续往前走。边走边气哼哼地嘀咕:“哼……也只是因着是这个劫身罢了。倘若是前世……嘿,即便是前几个劫身的时候,遇到这种事我才不会动气”

    李云心不晓得他所说的前世、前几个劫身究竟如何。但只觉得……似乎还是眼前这个苏生的性情更讨喜一些。然而倘若玄门修士都如同他这样子、或者说的确都像是世俗人那样的性情,倒不晓得对于天下苍生来说是福是祸。

    心里这样想,也抬脚跟上去。

    出这宽敞的石室,往外又是一条曲折的通道。可此处略微平缓些,也的确适合人走便又在石壁上,瞧见许多多的、被镇入石中的小人。

    李云心便再次将手贴上去,感应其中的灵力流转与石室当中的一样,都可以被唤出来的。

    既然可以,他就决定继续试一试。

    苏生说这些小人儿“打人不疼骂人却凶”。但问题是“打人不疼”这四个字,可是对于当时处在全盛时期的书圣来说的。眼下浮空山上都已经被禁绝了神通,倘若有这些东西做帮手,也是一大助力了。

    只是他刚刚想到此处,脑海中忽然念头一闪,脚步停下来。然后转脸看苏生:“你刚才说火云落到云山的时候,画圣也还在云山上。”

    听他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苏生微愣:“怎么?”

    李云心皱起眉:“却又说后来你和画圣在浮空山上争斗你还使了镇字符。那时候,你的神通不该是被禁绝了么?”

    苏生便略沉默一会儿,撇了撇嘴:“你到底是没什么师承。难道不知道问旁人的神通隐秘是一件很犯忌讳的事么?我自然不会告诉你的。”

    李云心叹气:“我又不是想偷学你的本领。只是问你如果你有法子在浮空山上使出神通的话……占据了你身体的两个游魂,有没有可能也有这办法。”

    苏生哼了一声:“他们?自然没可能。游魂……哼,游魂。你说过你第一次见到游魂是在渭城、一个叫清量子的,对不对?”

    问这句话并不是叫李云心答。他继续说下去:“那清量子可以在凡人的身上随意地换来换去。乃是因为凡人的神魂与肉身结合并不紧密小孩子被吓到了都可能暂时掉了魂儿,何况是游魂那种东西携神通夺舍顷刻之间就把凡人的魂魄挤出去了。这种情况,那凡人也是死了的。”

    李云心点头:“然后?”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在石壁上画着的小人儿身上慢慢摩挲,试图将其更加小心地唤起来。这些线条当中蕴含的灵力有强有弱,并不可一概而论。刚才那间石室内的小人儿现身不过多久便散了架,或许是灵气不足的关系。因而李云心在边摸边慢慢找他打算至少找到灵力比刚才那十个强一些的,再将它们唤出来。

    否则,一股脑儿地全唤醒的话……

    苏生受不了那恶毒的叫骂,他也是很畏惧那种气势的成百上千个似人的东西堆在一处破口大骂,真好比魔音灌脑叫人要发狂。想来当初书圣与剑圣同画圣对敌,是狠狠地吃过一些苦头的,以至于今日想起来仍旧色变。

    他一边找,这边听苏生继续说下去:“但要夺舍修士可没那么容易。自然得先将修士的神魂驱逐出去,他们才好附身。修行人淬炼神魂身体,本就愈修愈稳固。游魂跑进身体里同本座作战,正是主强客弱之势,是绝没什么便宜好占的修行人境界越高,就越是如此。”

    “至于到了太上忘情之境,哼……”苏生冷哼一声。听起来有些骄傲、又有些悔恨,“到了这时候,几乎达到了肉身即是神魂、神魂即是肉身的境界。灵与肉,已经很难区分了。到这时候到这时候……”

    听到了他这样的口气,李云心其实很想问一句“既然您老曾经那么强,为何还被夺了舍”这样的话。但如今可不是问的好时候所谓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他这时候问了,搞不好苏生就要就势往地上一摊他又得花上几个时辰好好调教一番了。当真是……如同供了个祖宗了。

    虽然从某个角度来说,实情也的确如此的。

    苏生说到这里似是也不想提及从前的详情,于是略了过去只道:“哼,总之,那游魂夺去的肉身,可没那么容易穿得灵活服帖。再要说什么在这种环境里施展神通,就更是痴人说梦了。我此番上浮空山……也正是为了夺回我那身子!”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到这时候李云心终于在众多的线条当中感应到了一个灵气尤其强的。于是停下来,屏息凝神慢慢往其中灌注灵力。口中倒不停,问:“夺回了,重新做圣人么?”

    苏生冷哼一声:“已被他们糟践了,夺回了我也留不得的。夺回了,就毁了去”

    话说到这里,忽然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大叫:“……呸!想知道,你来求我啊?!”

    随着这么一声大叫,一个小人从石壁上闪身蹦了出来,将手中的两柄大刀挥舞得如同转轮儿一般,眨眼之间就将石壁两旁的墙壁上削下了一层来苏生此前说这些小东西“打人不疼”……

    这哪里算什么“不疼”了?

    听到这叫喊,苏生又叹口气、皱起眉,看起来痛苦极了。

    李云心则死盯着它,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漫长,好似他第一次学作画时、自己独立画出一个幻影儿的时候。这是画圣的遗迹……倘若真能叫它留存下来,意义可远比那些八珍古卷重大他是可以学到许多高明的布局、手段的。

    于是……两息之后。

    这小人儿恶狠狠地瞪着双眼、压着嘴角骂过了,便停下来。

    两只眼睛变成了两个点。又变成两条线、接着再变成两个点。如此极快地往复几次……好似在眨眼。

    而后,直挺挺地站在地上,再没什么变化。

    应该是又失败了。李云心便叹了口气,背了一只手走上前去打算琢磨一下这东西当中的灵力流转哪儿出了问题这一次总比从前好得多。至少,没有散落在地上。

    但当他的右手刚刚贴上代表小人脑袋的圆圈的时候,它细细的胳膊闪电一般抡了起来。李云心的手臂上立时暴起一道灿烂的火光这小人手中的大刀与他那在瞬间变得坚硬如铁的肌肤撞击、摩擦……在他的前臂上,斩出了一道一指长的口子!

    李云心倒吸一口凉气,飞身后退。但这小人儿也没有追。而是重新活泛起来双眼重新变成了倒转的半圆,一张嘴也是半圆,当中却出现许多锯齿一般的线条,瞧着像是獠牙。它如此“邪邪”地一笑,一手叉腰、一手扬起大刀来

    “呔!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在这一瞬间,李云心觉得自己有可能体验到了……从前与画圣对阵时的书圣的绝望面对一个全不依照套路出牌的对手,的确是非常、非常叫人头疼的事情呵!

    那小人喊了这么一句,便瞪了眼睛直勾勾地瞧李云心与苏生。

    李云心低头看了看手臂上的伤口得益于神魔之身的强横,金血已经止住,伤口也收敛了。

    然而他这真境的龙族之身……是在金光子以道器轰出的漫天火云当中生生炼化了将近两刻钟,都还算是无恙的呀!

    如今被这小东西……一刀斩出了一条口子来!

    他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自己捡到宝贝了。

    于是试着再往前一步。那小人又将刀一横,拦在两人之间:“呔!前方来将,报上名来!”

    李云心便转脸看苏生:“接下来怎么办?”

    苏生忿忿地盯着那小人,哼了一声:“你们画派的事情。却总要来问我!怎么办?”

    他一拂衣袖背过身去,瞧着是极讨厌那小东西的,连看都不想看:“进来之前我叫你写了那么多的符,难道是叫你写着玩的么?”

    经他这么一说李云心才如梦初醒来时苏生的确叫他画了许多张。其中相当一部分在李云心看来乃是鸡肋,他自学过之后就从未用过的。比如什么“封神镇煞符”寻常的幽灵冤魂哪里敢主动找修行人的晦气。尤其他们两个这样顶尖的高人。

    而这浮空山当中又哪里会有什么、可用这种低级的符便收得起的阴神呢?

    也是他平时并不大擅用画道的手段解决小问题,更喜欢依着妖魔强横的肉身与妖力去行事。如今得苏生提起了才想到这一节。也意识到……

    哈,原来这苏生早有准备了早叫他备了那些符,就是为了收这些“打人不疼”的小人儿的!

    于是再不多说。自袖中取出一符,抬手一抖便祭出了。一道青光从符上发散出来,兜头往那小人身上罩过去。小人见了这光似也是知道来的登时气势全无,抱头就要跑。边跑边叫骂:“呔!好大胆!我汹汹水军一出口诛笔伐所到之处岂是尔”

    这话只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身形忽然消失,青光也勐然一收!

    符之上,便多出一个用极简单幼稚的线条画出的小玩意儿还是它被收掉之前的模样、姿势。

    李云心覆手上去稍稍感应了符之上的灵气,便觉得流转顺畅、圆融饱满,如同刚刚画出一般。然而却不是他画的,而是……画圣的手笔。

    《清明上河图》与《雾送奴达开蒂茂》这两幅画中的神君,可以一拳轰死一个气势衰竭的真境剑修。而这符当中的小人儿,则可以一刀破开真境龙子的鳞甲。如今被收入了符中……

    这符,即便未达八珍古卷的级别,亦相去不远了说它是灵图,可名副其实!

    但最要命的是……这条通道如此漫长,该有多少张此类的“灵图”!

    即便李云心这种心机深沉的人如今脸上也出浮出笑意来。自他被从山村中迫走开始到如今,到手的哪一样东西不是拼尽了力气、赌上了性命才能得到的?

    但而今往这浮空山一趟走,却平白得了这么多的宝贝,简直是他十几年来前所未有之幸运。他这一喜,身上力气就更足。原来只盼着快些出了这通道,去探画圣的遗宝。到如今晓得宝贝就在身边,却嫌这条通道来得短了。当下循着石壁细细地探查摸索,只留苏生脸色越来越难看

    要知道他每唤出了一个来,那小人儿就必然先叫骂几句。如此两人走走停停过了一个时辰,等李云心手中这“灵符”已不晓得攒了多少、终于到了通道的尽头时,苏生也被足足叫骂了数百句,脸色已青得仿佛铁板了。

    而这尽头,倒有些出乎李云心的意料

    最终是拐了一个弯儿。拐了这弯之后,迎面忽然展露出一间宽广的殿堂来眼前豁然开朗,再无之前的逼仄之感。

    殿堂当中灯火通明,景物一览无余。殿中的光芒,也直照到了他们这石道里来。李云心脸色一凛,便打算往后退回拐角去他往前扫一眼,晓得前方大殿中罗列了林林种种的事物,瞧着并不像是久无人居的。而他们这样现身,十有**要被人觉察。

    但苏生却上前一步,稳稳站定了。

    原本他的脸色很难看,可这时候那种自信与超然便都回来了仿佛一位王者重回了属于自己的国度,尽信足可掌控一切了。

    他微微一笑,沉声道:“你怕什么。我们还在镜中呢。”(未完待续。。)

第四百七十八章 群魔乱舞

    然而在他说话的当口儿,却已经有人走到殿中来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实际上并不能算是人,只是……有着人身的妖怪吧?

    那些妖怪李云心也未见过,瞧着像是怨灵得道一类身子肥瘦高矮皆有,脑袋则是一团蒙蒙的雾。有淡青色的雾,有淡粉色的雾,还有微微发白的雾。雾气在肩膀上卷成一团,其中露出若隐若现的眼睛、嘴巴来。看起来像是在奔走唿号,模样分外恐怖吓人。

    可它们模样虽吓人,做的事却不吓人瞧它们也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从殿外推门而入。或者飘进来,或歪歪扭扭地挪进来。进来之后,便往殿中各处去。

    苏生说“我们还在镜中”,听了这话李云心才注意到,他们似乎的确并非在这“殿中”。

    这殿,看着像是个凉殿有三面都不设门窗,只有粗大的廊柱。廊柱之间挂上纱幔,风一吹纱幔轻舞,在夏季的时候是十分通透凉爽的。而眼下殿外似有明媚阳光普照,一片绿油油的光景。也不知什么时候天亮了。

    这凉殿中则铺设凉席、坐榻、矮桌。桌上、案上,凉席旁,都摆放着各色瓜果,似乎还有美酒。不但有这些东西,更有些梳妆的台、柜、绣凳、绣床等等,不一而足。瞧着……竟是供大家闺秀们乘凉戏耍的处所。

    而他现在往前看,正能看见面前有一木台。台上摆放着各式色彩艳丽的瓶瓶罐罐,应当是女子梳妆所用。于是意识到……那并非什么木台。

    而应当是桌面。

    他们两个现在……的确身处镜后在一座梳妆台之后。

    那拥入殿中的各色妖怪们,此刻已经三三两两地聚拢在一起。有的卧在榻上吹凉风看着姿势是极享受的。然而面目扭曲狰狞,直叫人心里冒凉气。

    也有的执一柄轻罗小扇扑蝶。然而身躯臃肿,面目也扭曲。一奔跑起来更是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李云心见这群魔乱舞的景象,下意识地皱了皱眉,险些手掌一翻就要撒出几张封印了水军的灵符。

    但……忽然一张更加可怕的面孔陡然出现在二人面前,几乎与他们脸对脸地贴上了!

    那面孔上有灰、粉二色。浓浓郁郁地搅在一处,像是人的面皮融化了又凝固。其中一只歪歪斜斜的眼睛就足有李云心半身高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既是在镜中,身量比起殿中的妖怪们定然是要小的。

    可这念头一起,贴了脸的妖怪竟又伸手拾起桌上的瓶瓶罐罐,开始给自己梳妆起来

    李云心已见不得这人的场面了,转头看苏生:“浮山空上,怎么有这么多的妖魔?”

    他的神情郑重,语气也严肃。可苏生听了他的话,忽然哈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拍手大叫:“对!对!对!你瞧着也像妖魔,是不是?!哈哈哈那陈豢偏说我不懂画道真义的!”

    说了这话一拉李云心的手往前一纵

    两人轰的一声就冲出了镜面,直接从那梳妆的妖魔脸上穿了过去。既出镜面,身形一阵暴涨,到落地的时候已与诸妖魔相当了。

    李云心心中一凛,想如今怕是要打草惊蛇这苏生还当浮空山是他做圣人的时候么?!

    他这念头一起,果然祸事就来了。两人一出现在殿中,各自做事戏耍的妖魔们,立即静了下来。而后齐齐转头、死死盯住了这两人!

    苏生立即大叫:“愣什么?!我叫你收的那些玩意儿,就在此刻用的!”

    与他这话音同出的,乃是从妖魔口中忽然爆发出的、鬼哭狼嚎一般的叫喊它们齐齐往两人这边扑了过来!

    倘若是寻常的妖魔,李云心是半分也不怕的。可来时的路上鳞甲被那看似不起眼的小人儿破开,便晓得这浮空山从前是圣人居所,里面任何东西都是不能小觑的。到如今再听到苏生这么一喊,心头一凛立即往袖中抓了几十张灵符,漫天洒了出去!

    那些妖魔还未碰到二人衣角,立时就听到几十声粗细各异的断喝:“呔!妖怪!放开我家落落大方的主子!”

    几十个小人儿从天而降,舞起手中的刀枪棍棒、迎面便打,登时与诸妖战作一团!

    便趁着这当口,苏生再一拉李云心“走!”

    瞧这意思,是要往凉殿外冲。李云心已经不问“是否会打草惊蛇”这事了。因为他是聪明人,因而已慢慢发觉……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

    一切,都弥漫着一股诡异的、熟悉的、偏又的确是很有趣的……荒诞感啊。

    便随着苏生往前奔走。从他们立足处到殿外,明明只有十几步远罢了。但偏偏就好像在梦里梦见自己奔跑越跑脚步越迈不开、越走就距离那殿外更远。兼之又总有妖魔自两侧扑来,李云心便只好再洒出灵符应对。如此过了足足小半个时辰,两人才终于行过那十几步的路程……

    终于冲出了殿外!

    而后,眼前一阵恍惚。

    噼里啪啦一阵响,李云心与苏生从墙壁上滚到了地面上。其间不晓得砸翻了什么,杯儿盏儿都倾倒了,碎成一片。又混着布帛撕裂、桌椅倒塌的声音,简直比在凉殿中还要热闹。

    二人身形好不容易停住了李云心背靠在一张将倾的桌边,忙伸手扶住。苏生则被一张椅子压在下面可他却不叫,也不发力。只是慢慢地起身,将椅子轻轻地扶起。同时警惕地观察周围的环境、听周围的声响。

    李云心便晓得……他们如今该是到了真正的浮空山群殿中了。

    这才观察周围的环境。

    还是夜里。

    如今也是在屋中。说是屋,也算一间小殿了。布局倒是规矩通透,看着仿佛是兼有待客功能的书房。柔和的光自屋顶洒下来,李云心识得这是属于符的光。

    屋中的桌椅器具多以竹制为主,色调也偏清净素雅。门窗都开得大,其上亦有纱幔,倒与刚才那座凉殿有几分像。他们两个刚是砸在屋子北边待客的茶桌上,眼下已一地狼藉。

    但在这里抬头往对面看,能看到一整面的白墙。

    墙边有一只青釉大坛,坛里盛三竿细竹,在白壁上投下稀疏的影,看着是极有意趣的。

    墙上另有一幅画。

    他与苏生……就是从那幅画中出来的。

    此前的镜子,是在画里的,乃是第一重出口。画中的妖怪,则是第一重出口之外的守卫。而这画卷本身,才是第二重出口。画作者……几乎是在画中创造了一个有限的小天地。

    八珍古卷之一的《雾送奴达开蒂茂》里面,也有一个小天地。

    那么难道这一幅……

    李云心转脸看苏生。苏生此刻正将椅子扶正,又到窗边左右瞧了瞧,确认的确无人发现他们。然后才转头瞧见李云心脸上的神情,又抬头看那幅画,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意

    “哈。你想对了。乃是八珍古卷之一《凉宫行乐图》。先前我们来路的出口,就在这图中的镜里。”

    说了这话,他背起手走到白墙前。盯着那《凉宫行乐图》瞧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笑起来:“哈,李云心,你来瞧瞧,这画如何?”

    他话语中不无挪揄之意。

    而李云心……其实也很晓得他为什么这么问的。

    《凉宫行乐图》,足有八尺长、两尺宽。图中所画的正是他们此前见到的凉殿,还有凉殿之外的盎然绿意。要说那花木、厅堂、杯盏、坐具,画工都是极好的。李云心自幼基础打得牢,单论画工也算当世大家。但看到这些手笔,仍要在心中赞叹一声。

    可诡异之处在于……人不对劲儿。

    到这时候他能看得出那些是人了在这平面上因着角度的关系,其实能隐约瞧得出明暗深浅。也就晓得画者其实是想要大胆尝试新的技法在这么一幅工笔画卷中画出立体感来。

    但似乎画者对于透视、比例拿捏得不大好,又或者有意为之、偏要追求特立独行的诡异感,因此才叫那些……“人”,看着像怪模怪样的妖怪了。

    其实倒叫李云心想起他从前那个世界中一幅名画来

    名为蒙克的画家的《呐喊》。

    而眼下这幅画中又添了许多别的。不是旁的,正是他此前撒出的那些细线画成的小人儿足有近百,密密麻麻地排在画上,惨不忍睹。

    他站起身也走到近前如此瞧了一会儿,知道这仍旧是画圣的手笔因此他之前才会体会到那种熟悉的荒诞感。

    如她那般跳脱不羁的女子,天下间再无旁人了吧。

    于是轻叹了口气:“其实也足见功力的。”

    他伸手轻轻地点了点,但小心地没有碰到画面:“人物应当是尝试新的技法与感觉。你我的境界都不如她,瞧不出妙处也是应当的。但你看这坐具、花鸟、草木已是我不能及的了。”

    苏生转过脸,脸上忽然浮现出十分诡异的笑容。(未完待续。。)

第四百七十九章 那又怎么样

    李云心皱眉:“怎么?”

    隔了好一会儿,苏生才幽幽道:“这画里的……坐具、花鸟、草木,都是我画的。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李云心眨了眨眼,一时间有些发懵似是想到了什么念头,可一时之间那念头若隐若现……总也想不清楚。

    但很快他知道自己想的是什么了

    苏生带着脸上那诡异的笑容,继续道:“哈……原来你还不知道。”

    “那陈豢,压根不擅长什么丹青之道。”

    “被我拆穿之后她向我学了十二年这《凉宫行乐图》当中的人物……就已经是她画技的巅峰了!”

    而后强忍笑意,看李云心:“如今你该知道了吧?!哈哈哈……陈豢……天下画道至圣的那个人,压根就不精此道啊!”

    李云心目瞪口呆。

    于是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那个念头是……

    从他见到第一份画圣的画作开始,一直到如今,似乎……的确……

    从未见她正经画过的。

    他从前以为那是那位圣人极度骄傲的表现偏要用简单而幼稚的笔触将画意臻至化境、将大道融入其中。可而今却意识到……

    并非她不想好好画的。单看眼前这幅被她珍重地留在浮空山上的画儿似乎……她还很想的……

    他就这么站在原地愣了好一阵子,不晓得该说什么好。苏生见了他这模样,似乎更想要大笑。然而毕竟如今已不在画中,就只能隐忍。

    终究又觉得报了此前在石道中被叫骂了数百句的仇。因而笑嘻嘻地背着手、又在画前踱几步,看李云心:“嘿……如今嘛,画道至尊在你心中幻灭的感觉如何?”

    可李云心却未立即回他。而是又过了好一会儿,忽然长长地出了口气脸上的神情从“目瞪口呆”,变成了某种意义不明的笑。

    此前苏生问他那画作的时候,脸上笑得诡异。到如今看到他这笑容竟也吓了一跳,伸手将他推了推:“你是……失了魂还是落了魄?”

    但李云心却不理他,仍那样笑着、摇了摇头。接着凑到画卷近前仔仔细细地又瞧了一会儿,才背了手,开始施施然地在这屋子里转。

    苏生见他这模样,便将眉头皱起来了。因为他非常敏锐地意识到,李云心身上的气质发生了巨大变化就在这一瞬之间。

    前一个劫身见李云心的时候是在洞庭中。那时候他被困住,外有道统强敌环伺,处境并不妙。但在那种情况下遇到了“苏翁”,却仍可表现得不卑不亢。对于其他事,也都是成竹在胸的模样

    那副样子,其实是叫苏生很想……瞧他吃瘪的。实在太可恶了。

    后来遇到这苏生,也没什么对于圣人应有的尊重。相处起来倒像是同辈之交。而后两人到了云山、小云山李云心的气质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实际上应该是说,从今夜开始的。从苏生告诉他画圣曾经弄出了那些飞鸟、那些符、以及石道中的那些小人儿开始。李云心的气势收敛,言语之间也变得保守。虽不说“畏首畏尾”,但整个人毕竟与此前不同了。

    就很像是……

    市井间的贩夫走卒,听到京华里那些锦衣玉食的公卿贵胄时,心里的确是会羡慕。然而两者的身份、地位、距离都如此遥远,以至于除了羡慕这种情感,很难再生出其他的感情来他们大可以在田间地头笑谈那些贵人的事情,甚至加以讥讽。

    可倘若有一天那些凡夫俗子出游,遇到了贵族也出游且还被热情地邀请,陪坐在了一旁。那么他就不大可能仍旧镇定从容了。往昔被距离感所抵消的,在权势、财富、乃至谈吐教养上的巨大差异将排山倒海一般地压制过来,只将那人压得变小再变小,手足也无措、言语也慌张。

    李云心……从前只听画圣的名字、事迹。但如今一上浮空山,便目不暇给地见识到那位曾经的画道至尊的各种手段。因而苏生觉察得到他的气势便弱了许多。不是对他,而是对陈豢。

    他觉得慢慢地,在李云心的眼中,那陈豢似乎变得越发威严神秘她美艳动人,神通广大,肆无忌惮。任何有关她的传闻,哪怕是将其斥为魔道的,也只是在为她的传奇添彩罢了。她……近乎成为一个完美的形象。

    面对拥有这样形象的前辈,即便是李云心的腰也略弯了。

    此前他随苏生在那凉殿中奔走,将近小半个时辰都只是依着苏生的吩咐在做他并非信任苏生,而是敬畏画圣的手段,因而不敢行差踏错。换做从前的李云心,岂是如此小心翼翼的人呢?

    然而……这样子的气质,就在得知陈豢虽身为画道至尊、画技却是实实在在的很差这件事之后,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李云心此刻背了手,开始在屋里闲散地走。

    要知道在一刻钟之前,苏生还亲眼见到他在往白墙边走过来、要看这《凉宫行乐图》的时候,很小心地避过散落在地上的几张符。

    那几张符,苏生其实记得清楚他离开浮空山群殿之前就已经在这张桌上了。不过是些废符罢了陈豢想要试新花样儿,可后来失掉了兴趣。

    陈豢离开云山之后,这附近一小片曾属于她的宫殿群都被尘封无人再来过,也无人来碰她的东西。

    刚才他们滚落到桌上,将那些废符碾落在地,踩踏得破皱了。以李云心的修为,岂会看不出那符究竟是有用还是无用呢?

    然而……他却像并不敢确认其中玄妙一样,绕了个弯儿、跨了三步,好不叫自己踩到它们。

    但如今

    李云心在这宽广的大屋中停停走走,像是在参观游览。然而再没有从前战战兢兢的态度,反倒是他一贯的作风瞧见了有兴趣的,立即翻了来看。发觉有意思却又一时拿不准的玩意儿,统统收入袖中。

    此前可能存在的“对于画圣故居的敬畏感”如今半分也无有了,倒像是个寻宝人还是最大胆狂妄的那种,只将这屋里的一切都当成他自己的了!

    苏生此身专修**。因而见了他这转变,哪里会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这李云心……是因着自己的一句话,开了窍、转瞬之间就渡了一个心劫呀!

    这个家伙……是怎么做到的?

    又是解了什么结?

    他简直要好奇死了。需知无论他从前做修士的时候还是如今重修劫身的时候,渡情劫可都并不轻松。然而这李云心看起来也渡劫,走的却不是道统与剑宗修行人那种绝情弃欲的路子。

    他再想到同样与众不同的画圣陈豢作为圣人的陈豢,可半点圣人的模样、做派也无有难道这画道……竟有如此玄妙之处的么?

    他既是心痒难耐,自然就问。

    可李云心听了他问话,只嘻嘻一笑,并不想理睬他。又从竹质的书架上拾起一本小册子慢慢地翻随后脸色微微一变,飞快地将册子收起了。

    苏生也知道那是什么册子上记录了些陈豢的修行感悟,算是“粗浅”。但对于李云心如今的境界来说却正好。但也是只言片语,并不成体系。

    陈豢被逐出云山之后他与卓幕遮都曾来画圣的居所检视。很多东西他们不屑于带走、毁去,却晓得究竟是搁在哪里的。见李云心这模样,苏生便道:“李云心,你想要修行的功法,我倒知道在哪里。”

    说了这话再哼一声:“但想要我交给你,你先得”

    李云心岂会不晓得他说什么?

    便转了脸看他,叹一口气:“你这个人……明明是几千岁的老家伙,现在却这么八卦。好吧。你要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不走动了,站在书架旁看苏生、一摊手:“就是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儿么。”

    “我从前爱慕上了画圣,于是想要得到她更多的信息。因而机缘巧合上了云山来一路又看到她的各种神通,觉得她简直完美,将我全方位地碾压了……心里是会有些畏惧和丧气的。”

    “你要说这是心魔、心劫,也的确如此我从前是太上的心境,就是被这心劫生生破去了。”

    “至于如今么……”李云心说到此处,忽然笑起来,“至于如今么……你要知道,对我而言男女之情是最陌生的一种情感。我……其实从前是有些畏惧的。偏爱慕上的又是画圣那样的人物,于是更畏惧了。以至于曾有一度我还将这种对于情感的畏惧同情感本身捆绑了起来,打算用一点厌恶疗法叫我自己不再去想它。”

    “可就在刚才忽然意识到原来陈豢,并不如我想得那样完美的。”他眯起眼睛,但眼中还有笑意,“这不完美……便譬如光滑外壳上的一道裂痕。因着它……全碎了。对于这种情感的畏惧,也碎掉了。”

    “你要问我是不是渡了情劫,我想是的。但问题是……不仅仅是一个情劫而已。”李云心深吸一口气,摊开手,“对情本身的畏惧,也渡了。你要问我渡了几个劫?我也不知道。”

    苏生听了他这话,脸上不但没有释然,反倒是露出了无比惊讶的神色:“你是在说你……爱慕上了陈豢?”

    他抬手指着他:“她可是你的祖师!”

    李云心笑起来,笑容轻松又愉悦,里面没有半点儿迷茫忐忑了:“哦。但我就是喜欢她。那又怎么样。”(未完待续。。)

第四百八十章 小白花儿

    苏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指着他:“你你你你你……”

    但李云心笑了笑:“所以她留下来的修行功法到底在哪里?”

    苏生的脸涨得发红,又重复一遍:“她可是你的祖师!这种事……我不许!”

    李云心撇了撇嘴:“不说是吧。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我自己找。找不到,就不帮你去找什么你的肉身。”

    说了这话便转身,又开始在书架上翻翻捡捡。嘴里一边嘟囔另一些“本来不想说你偏要问”之类的话,浑没将苏生的情绪放在心上。

    既然是从前画圣的居所,此前一定设有许多强力禁制哪怕是那位圣人随手布下的小玩意儿,也足够真境的李云心喝上一壶。但后来这片空间被禁绝神通,那些强力的禁制便失去了作用,只有一些不那么高明的手段譬如此前李云心用来登山的那个绳子戏法存留下来。遇到这种的东西,他略一思索也能破得去。

    因而只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就已经将书架搜罗完了。

    斩获颇丰。

    画圣陈豢的性子,看起来也是闲散的。书架上藏了许许多多的小册子,里面零零碎碎记录些心得。有些李云心看不懂,但也能约略晓得并不算十分艰涩只要打好了基础,也就豁然开朗。

    另一些他如今能得懂,其实也都是些巧思、感悟。譬如“今天忽然有了某某想法是不是可以这样干”、“上次那个法子虽然失败了但是山体殉爆时炸出来的烟花儿还蛮漂亮的”、“昨晚零零甲这个小东西敢偷懒,我今天试试抽了他的脑子瞧他还敢不敢玩儿”之类的体悟。

    李云心在画道一途不算外行,又极聪明。从前学得难是因为相当于直接构建空中楼阁,没那么好上手的。如今瞧见这许许多多零碎的感悟,某种体系也就在轻巧而迅捷地在他心中构建起来了。

    他如此走马观花一般地看、想、拿等他将一整面竹质书架上的凡注有陈豢笔迹的书籍、册子都收起来之后,也就想明白了一些事了。

    于是……觉得自己知道为什么当初的画派,高手极少了。

    据说曾经的画派当中、在将近一千年的时间里,是没有玄境的丹青道士的。修为最高者,也不过是真境而已。且画派虽在当时与道统、剑宗并列为玄门三正道,然而人丁也是极少的不过相当于道统或剑宗的一个门派罢了。

    画派毕竟出现得晚,初期人少些也情有可原。但问题是,陈豢在两千两百年前现世,只过了两百年就拥有了圣人的修为。此后的一千年时间里,画派是整整发展了一千年的。

    如此漫长的时间,即便以修士的普遍寿元而论也是经了十几代人……难道就没有什么资质卓绝之辈么?为何会一直衰微呢?

    到今夜,李云心觉得自己大概找到了一个原因功法本身的问题。

    画圣本身……是并不擅长的画技的。画技绘画的技巧。

    李云心初修画道的时候,李淳风告诉他,先得苦练画技。一个粗浅的道理便是你UU小说的东西精气神愈像愈逼真,也就越容易引动其中灵气。画技在此道的前期修行中,是占据了一个相当重要的辅助地位的。

    其实在那时候……李云心就觉得这门功法对于初学者其实是很不友好的。

    它相对于初学者来说,艰深、晦涩、难懂。世俗间的画师们得了曾经的画道流落在外的法门,天分最高者也只能修到到虚境、化境罢了。

    到如今他再体悟了画圣留在这房中的零零碎碎的遗迹,终于意识到这功法的问题其实出在画圣本人身上。

    陈豢她……画技奇差。因而在修行此功法的时候,算是事倍功半。普通人遇到这种状况,大概也就修不成了。偏她又极聪明,于是想了种种歪门邪道来剑走偏锋。

    最终的结果是,天人沈幕传下的这功法,被陈豢改良成了只适合她自己修行的法子、或者说,适合“画技奇差”的人修行的法子。但偏最初的指导思想还未变UU小说事物越逼真、越接近那东西的本源,就对修行越有益处。

    这两种奇异的矛盾叠加纠缠起来……

    之后的修行者也就被她指引着,很无辜地走上一条邪路去了。本是“最好意会”的法门,修行者们一开始却要兼顾“形似”……能修得好才有鬼。

    至于陈豢知不知道这一切呢?

    其实李云心觉得即便她知道……也不像是什么喜欢教书育人的角色吧……

    何况知道又怎么说呢?

    因为本圣画人只会画圆圈脑袋和棍棍爪,所以功法出了岔子你们还是别按着我的法子来吧。至于本来怎么来?本圣也懒得研究了。

    她……才不会这么干呢。

    李云心想到这里,就忽然笑起来。

    他这一笑,苏生在一旁就更恼了。

    倘若他还是从前的圣人,才不会管这些事。可偏偏此世开始修**,已没什么如同止水一般的心了。兼……他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心中就是有某种积郁的闷气,叫他见不得这事。

    因而又同李云心念咒:“……你竟然还笑!我知道你这人随性不羁,可凡事总有界限的。所谓虎毒不食子,品行卑劣的盗匪也不会对自己的……自己的……嗨!李云心,你快收了这心!”

    此前李云心在搜索书架、在慢慢思索的时候,苏生就在一旁念叨。

    到如今又将李云心的思路打断了,他就也皱起眉。转了身盯着苏生认认真真地瞧了一会儿:“老同志,我问问你,你从前是第几代书圣?”

    苏生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李云心就哼了一声:“第二百五十九代书圣,对不对?”

    “我再问问你,卓幕遮,是第几代剑圣?”不等他答话,李云心又哼一声,“第二百一十四代剑圣,对不对?”

    他一拍手:“哈!道统和剑宗同属玄门,其实名字的分别也只是功法的分别罢了剑宗的人见了道统的高人恭恭敬敬,道统的高人见了剑圣也还得战战兢兢,本质上,都是一门罢了。”

    “您呢……搭上了长你四十五代的圣人,还搞出个孩子、家族来现在搁我这儿装什么小白花儿呢?”

    他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当真是刻薄得很全不在意将自己也捎带进去了。依着世俗间的法子算,书圣苏玉宋和剑圣卓幕遮可也的的确确算是他的“祖宗”。

    要论牙尖嘴利天下有几个人比得上他。苏生被他这番夹枪带棒的话砸得有些发懵,隔了一会儿才涨红了脖子低声叫:“那是什么时的事了!且后来我们为圣岂是寻常的人间伦常可以衡量的?”

    李云心一摊手,又转身继续搜索去了。但口中却不停:“啊,是哈。在你那儿就是不是寻常人间伦常可以衡量的,在我这儿就是……唔,大逆不道了。”

    他拿起一个巴掌大小的瓷瓶对着眼睛看瓶子里忽然伸出一条细细的胳膊来、作势就要抠他的眼睛,同时细声细气地骂:“看什么看、臭流氓”

    李云心便将这东西也收入袖中,再抬手拨弄一盆养在桌上竟还未枯萎的不晓得什么花:“但你非要较真的的话,这么同你说吧。我这神魂您甭管为什么和你半点儿关系都没有。我这肉身呢,也不是从前被生出来的那个肉身了,而今乃是龙族。”

    “所以如今实际上,我这个人和什么苏玉宋、卓幕遮可没什么关系所谓的李云心,嘿嘿。”他拨弄了一会儿,将那盆花也收起来,转身看苏生,“想说自己是李云心,我就是李云心。想说自己是个大妖魔,我就是大妖魔。什么伦理纲常……老先生。是不是我这些日子的确太像是个人”

    他阴森森地盯着苏生,露出两排变得略尖锐的牙齿狰狞一笑:“所以您忘记了,我其实是个该吃人的妖了?”

    苏生一愣。

    随后,脸上的神情也一凛。

    而今他虽是“苏生”,虽是个年轻人,虽也有许多世俗人会有的**,但本质上,仍有曾经的二百五十九代书圣的记忆。因而如今被李云心以这样的言语威胁,心中曾属于画圣的骄傲便重泛起来。

    他也不再零零碎碎地念,而是身形一挺,背了一只手。气势在一瞬间变得渊淬岳峙:“李云心。你可是在威胁我了?”

    但李云心冷笑一声,转身继续做自己的事去了。

    苏生便略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你要知道,她乃是画圣。至于我与卓幕遮如何……你也要知道,我们同为圣人。圣者……不仅仅是修行境界、也不仅仅是修士个人。更意味了玄门的尊荣。你爱慕她,藏在心里则可。但可有想过,你……配得上一位圣者么?”

    李云心背对着他,动作停了一停。但很快继续翻弄起纸张来:“所以原来是因为这种事么?”

    “什么?”苏生皱了眉。(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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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1221/ 第一时间欣赏心魔最新章节! 作者:沁纸花青所写的《心魔》为转载作品,心魔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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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魔介绍:
或许在某个冬日寒夜,你听到一墙之外有人轻声曼唱: 玄门羽衣白云心,一琴一剑一丹青。 浅雪红炉黄芽酒,夜读紫薇洞庭经。 余音袅袅,宛若天籁。你便踏雪循声而去,忽见远方灯火幽微。 复行一刻钟,直入竹林,眼前豁然开朗、暖意扑面。 便看到一只白鹤翩然起舞,一红衣龙女抚琴唱和。 你心中惊诧,便揉了揉眼。 再定睛看去,只发现自己站在自家门外,街上草木萧瑟。 世人皆谈神仙,却不知或许他们,就在你身边。心魔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心魔,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心魔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