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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沁纸花青     心魔txt下载     心魔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二十二章 天意

    先前李云心还在时,清水道人时刻感受到、或者感受不到他身周的“可怕”气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譬如一个人浸在空气中,即便再怎么努力,也很难摆脱那种会在不知不觉间悄然瓦解内心警戒防线的影响力。

    可如今他走掉,她便像是溺水者脱水而出,终于在短暂的混乱之后恢复了理智情感。

    随即而来的……便是强烈的羞耻感。

    她竟向他求助!

    不是以什么挟持、强制的方式。甚至也不是处在平等的地位上,而是“要求他的帮助”!这绝不是她的做派,也不是她的性格!

    然而李云心的气势影响了她。虽然没有叫她产生强烈的、可被明确认知的畏惧感,但也叫她的心志在不知不觉间动摇。像是一介草民在煌煌金殿上朝见天子……即便紧绷脸皮、挺直腰杆儿,可内心当中的那种敬畏感却无法抹去、天然便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位置放低了。

    也正是因此……她才会“求”他帮忙!

    如今她重新做回了自己,终于意识到这一点。同时也意识到,如今自己心中这种畏惧外面的世界、只想要留在这里的莫名情感……同样是反常的!

    那李云心口口声声说不给她设置什么禁制,可必然加了料!

    然而她毫无办法。这种念头是理性的。那种畏惧外界的情感则是感性的。这感性如此强大,令她即便清楚地意识到事情真相,也没法儿对抗它。好比一个人即便清楚走在玻璃大桥上该是安全的,也没法儿完全叫自己心里没有任何恐惧。

    她只能低叹一口气,想如今龙岛没了,她也炼成了幽冥身。李云心很大方,将她炼成个玄境巅峰的修为。但她还不是李云心的对手。

    可其实到这时候……与他一争短长的心思已经淡了。她之前想要杀他,不是因为私仇。既无私仇,也就没有解不开的心结。正相反……

    她知道李云心正在找的、李淳风所想的第三条路。

    但她没有告诉他很高兴这种欺骗成功了。

    因为那第三条路,取决于这李云心对这世上的人有多少感情,取决于……他还是不是个人。

    在云山下同李淳风远远看李云心独斗群妖、且意识到他并非那个“天命之子”时,她知道李淳风所设计的第三条路可能是可行的终于找到了一个必要条件。因而那时候,她说他可能会拯救这个世界。

    但之后渐渐冷静,晓得这将所有决定权交给他这个人的出路,可能是极危险的。

    因为他不是圣人道德上的圣人。

    然而到了如今……他竟成了太上心魔。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吗?

    清水道人又叹了一口气。

    她也不知天意究竟为何。

    ……

    ……

    李云心遁出禁制时,只觉似乎有一阵风阻了他一下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样感。

    到这时候,这禁制之内都已是黑蒙蒙的一片。自天顶逸散而下的、丝丝缕缕的浓郁幽冥之气,仿佛许多可怕的触手。粗大的触手又分出无数的细枝,好像有个巨大的怪物要吞噬那一片海天。

    但出了禁制再向后看,却只能看到碧蓝如洗的海与天。

    禁制隐藏了那一片天地。若是有凡人出海来到这样远的距离,是极难觉察到那一片地上幽冥的存在的。即便驾船直直地驶过去,也会很快发现自己陷入迷雾之中。等从迷雾中脱困之后,大概又会发现船只已经离此地数十海里远了。

    他只看一眼,便继续御风而行。苍茫的大洋之水在身下很快退去,跨越数千海只在一瞬之间。但意识之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很像是在一辆疾驶的车上,忽然听到路边的人说话,那言语很快消失。

    但他停了下来,往下一扫,便发现说话的人在极远处的一座孤岛之上。

    他盯着那人瞧了一会儿,一挥衣袖便现身在那岛上。

    “我听说你们被万年老祖杀死了。”李云心说,“现在只有你活着?”

    岛上的不是别人。正是离帝。

    这鬼帝此时看起来不大好。身形极淡,仿佛一个影子。甚至身躯当中有些地方变得完全透明,该是即将要消散于天地之间了。

    李云心此前离得远,只能觉察他的气息。但如今离得近了,便意识到离帝身下还有一人该是邺帝的气息。

    邺帝……身形已淡到几不可查的地步了。大概再有半个时辰的功夫,便会彻底消失。

    但离帝只用微风一样的声音说:“……救我……救我……”

    这两个鬼帝缩在岛屿一块巨岩之下,仿佛阴影。它们是在躲避日光。但……即便是寻常的厉鬼,也不大畏惧日光。骄阳只会叫它们感到极度不适,用不着如此刻的两个鬼帝一般,畏惧阳光如同畏惧烈火。这意味着它们当真已到了穷途末路,该是此前被万年老祖伤得狠了。

    李云心没有如他所愿一般立即救他。而是又盯着他瞧一会儿,说:“你在用它续命?”

    这个“它”所指的是邺帝。虽然两者都极衰弱,可仍有强弱之分。勉强还能出声的离帝覆在邺帝的阴影之上李云心瞧得出他在吸纳邺帝体内的力量。

    离帝翻眼也盯着他。口中仍道:“救我……救我……”

    他是鬼修。是由执念所化。人到了弥留之际虽说神智混乱身体衰弱,但至少还是“混乱”。那意味着有许多的念头交织,只是没法儿再清醒理智地思考了。但这由执念所化的鬼修到了弥留之际时,心中的唯一的求生欲便会主宰他的神智。

    除了“救我”这件事,他已不晓得别的了。

    李云心想清楚了这一点,便低叹口气,抬手向离帝的身躯当中注入一丝幽冥之力。这力量虽与鬼帝体内所修之力相抵触,但仍叫他暂时恢复了些元气。

    离帝猛地瞪大眼睛,终于可以思考:“李云心!!救我!我被那老魔”

    李云心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但我救不了你。有两个原因。第一,我们之间没什么牵绊,始终相互利用。而且我不大喜欢你做事的风格。第二,邺帝从前却与我有牵绊,如今我看到你在用它的命为自己续命。”

    “现在说清了这两件事,你可以走得明白。”

    在离帝来得及说出第二句话之前,他一拂衣袖,将这鬼帝驱散了。

    然后他才抬手在空中勾勒了一片阵符。再用手指一挑,将已淡得目力几乎不可见的邺帝鬼影,挑到这片阵符中来。只一瞬间,一个幽冥之气充盈的邺帝出现在他身前。

    这事发生的太快。死里逃生的邺帝还在发愣思绪还停留在不久之前被万年老祖一击轰溃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开口:“李云……”

    但随即感受到自对方身上发散而出的、强大而柔和的力量。这种力量叫他瞠目结舌,几乎连思维都停滞了。

    便听李云心说:“再向东三千,有一片幽冥之地。你到那里去等我。我走了。”

    话音一落他果真飞身便走。几息的功夫之后,便重新出现在几千里之外。他这一次回陆上,既为救回刘公赞、九公子,也为了断一些事。用这个世界修行人的话来说,便是“缘果”。

    他起初学道时,晓得真有天人、地府,便觉得缘果这东西或许是真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与来生、前世有关的玩意儿,很玄妙很神秘。但后来慢慢了解所谓天人、地府的秘密,便觉得所谓“缘果”也许是只是用来诓人的。譬如观众在看魔术表演时,若不了解内幕,便会产生种种神秘联想。甚至会有人暗自思量也许这不仅仅是个魔术?

    可一旦真知晓了内幕、知道其中种种以机关设置的细节,神秘感便褪去,思维重归理性。在晋入太上之前,李云心便属此类。那时他晓得那些天人不过是上一个文明留在这里的孤魂野鬼。地府的黑白阎君也只是潜入了地下的“天人”而已。他们同样要依据这个世界的规律做事,并不是可以创造世界、甚至创造规律的全能之神。

    然而如今,他已至太上境界,却感应到另外一种东西。

    人道是真境以下,只能利用规则。至玄境,则可以创造规则。现在他知道玄境的所谓“创造”,只是“发现”而已。

    这世界的“规则”在如今的他的眼中,倒与头脑当中的意识宇宙极像。

    无数的规则,可以被抽象为无数的“规则之流”。它们在这世上穿梭往来,构成这个世界运行的基础。也与人的意识之中总有些起主要作用的意识流一般,有些主要规则凌驾一切规律之上,维持这个世界的基本模样。更多的,则是潜藏各处,在平时极少起作用。

    但李云心认为这些规则之所以不起作用,只是因为缺乏某种条件。譬如依照谢生所说,很多现象,只能在特定的条件当中才能观察到。譬如在他自己的那个世界,一些物理现象只能在极端高能的环境中才能够被观测,而在现实生活里,几乎不可能看得到。

    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不存在。

    修为至玄境者,便“发现”了它们,又通过某种方式施展神通,为它们的出现创造了条件。

    太上之下的修行者们,都身处这条规律之河当中。他们难以看到全貌。而修至太上,则可以略将视角放高,瞧见这条“河流”的一部分。

    但也仅仅是“一部分”,而非全貌。即便如此,李云心也感受到了别的东西。

    譬如说……缘果。或者说,命运。

    这是很难用言语确切描述的玩意儿,很像是寻常人的“直觉”。李云心清楚所谓直觉实际上也来源于对生活当中某些细节的观察,并不属于玄妙之类。直觉是可以解释的。但他所感受到的“缘果”或者“命运”,则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将这它比作河流的话,修为至太上境界的人,便好像能看到这条河流将要流向何方。世上一切人或事都在这条河流当中,知道它要流向何方,也便知道了将来可能会发生什么。

    也许在某些转折、湍流处,一件事或者一个人会同另外的人事相撞,产生新的结果,而这便是缘果,或命运。

    但这仅是个比方罢了。李云心所见的东西比这复杂千百倍。有太多因素对其造成影响,“流向”也不是单纯地向下或者向上。它的流向,在时间或者空间的层面是随机混乱的。他最多能看到当前的一段,远无法预言未来。

    这叫他意识到,在无法知晓两个人之间的牵绊会在将来导致好结果还是坏结果的前提下,有意识地斩却一部分,是明智的选择。

    或许正是因为这世上从前有些最强者窥得了这个秘密,因而才会有“缘果”这种说法流传下来。也因此,世间修行人都想要“斩”点儿什么。他从前对此道不大上心,如今意识到它的重要性了。

    今次去陆上,便是要斩断一些缘果,顺便耀武扬威。

    古语有云,有猫不秀,如衣锦夜行。这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他又行半个时辰,终于临近海岸。数月之前与陆白水等人在这里出海,数月之后归来时,发现白水镇已变成一片荒原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此前海中的接连争斗所掀起的海啸,已摧毁了沿海的许多城镇。这白水镇因为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暂且避过大劫。可随后便是他与海中魔物、万年老祖的恶斗。这种激斗所产生的力量都已不是什么海啸可以比拟的了数百米深的大洋水数次被完全驱散开去、露出海底。由此而产生的灾祸,不是“优越的地理位置”能够抵挡的了。

    李云心到时,海面仍有怒涛。且依着他的眼光来看,如今这“海边”已推进至陆地数十里。昔日的白水镇,该已淹没在水底之下了。

    他在半空中愣了一会儿,一挥衣袖。

    似乎一直延绵至天边的无尽水线,在霎时之间退去。

第八百二十三章 移步生花

    他便落了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地上本是还有浅水的。地势稍高处,也泥泞不堪。但在他双足落地的一刹那,触及的那片土地立即变得干燥。很快,周遭目力所及之处的地上,残余海水也都退去。

    他又轻出一口气,随手在半空中划了划,抬步向前走。

    于是,苍翠草木随他的步伐在他身边飞快生长、且蔓延向远方。

    李云心嘀咕了一声:“神了。”

    不是在夸耀自己的手段,而是在说他体内的幽冥之气。

    幽冥之气的卖相不好。看起来是滚滚黑雾,霸道猛烈。任谁第一次接触这种东西,都会觉得这是很邪门儿的玩意。而由这种气息所孕育的存在,无论是万年老祖还是那些骸骨,一旦现世也都意味着毁灭与混乱。

    但他如今境界大成,便意识到在这股气息当中……竟然有无穷无尽的生机。

    这叫他联想到万年老祖那树形的模样、狄公座下三人最终合体时所呈现的模样。无论在何时树木都意味着生机,那两者最终表现为那种形态,是否也是这种生机在起作用?

    而今他略触及些这生机的门道,便随意施展出来。

    岂料,竟是个春回大地的局面。

    实在很奇妙,很神异。

    他眼下是在往西北方向走。因为刘公赞与九公子的神魂该是在那边的。

    那两人死前都是龙子,而龙魂不灭。一旦肉身被摧毁,便会瞬间远遁,附到最近的龙子身上去。可他如今已既不算龙魂,也不算龙子之躯了他与大圣性命相交,该是属于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物种”。因而龙魂附不了他的身。

    在他封印自己意识之前,并没有细想过这些事。仅是隐约觉得“如此做有极大胜算”该是他的潜意识、或者说预感在发挥作用。

    如今来看自己的预感是正确的。击杀两个龙子,即便那时的他不会理会他们的神魂会不会被万年老祖缚去,老刘与九公子也该无事因为在身死的一刹那,那龙魂便已远去了。

    距东海最近的一位陆上龙子,是老四。吕君蒲牢。

    在云山下万妖之战时,老四也该在场,但李云心没有接触过他。只知道这位龙子的封地在中陆西北一地,西起罗刹国维茵河,东至靖国察翰山。疆域极大,但地广人稀。至于行宫,则不清楚藏在哪里。

    他虽然是在一步一步地走,但每走一步,便遁出数十里。如此速度,周遭的景物该都成了虚像。但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不会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于是发现在走出曾被海水肆虐之地以后,还是不见什么人烟。照理说沿海遭难,难民该聚集到这附近,再往内陆艰难行去。然而如今所见只有倾倒的屋舍、火焰的余烬,以及……残破兵甲。

    这一代是遭了战火。而且烈度很高,规模很大。该是容军入侵……或者说征服的结果。

    这样看,东海国已被荣国吞并了。他稍感意外。从前帮了应决然一下子,只觉得他那个人有趣,可以拿来用。却没料到一发不可收拾,竟帮成了个“天下雄主”。如果容军所征服的疆域都能守得住,荣国现在的版图已接近全盛时的离国了吧。

    这意味着在半年多的时间里,小小荣国扩张了百倍有余。

    这念头一动的功夫,山林、丘陵、被毁的田野从他身畔倏忽而过。再向前看,便已瞧见一座城。城墙上有缺口、墙体亦有烟熏火燎的痕迹。但可以听得到城中有鼎沸人声尽管并非都是欢笑声。

    他喜欢人世市井之间的生活。可除去与刘老道在渭城当中的那一段日子,往后始终没有时间和机会去细细体验。如今瞧见这城,便愣了愣。但随即转了方向,往城边的茫茫荒野中去了。

    市井生活、人生百态虽有趣,却不是走马观花一般便能赏玩的。因为这有趣,乃是因为人。天底下,也没有比人更好玩的了。然而那意味着得花费许多的时间和精力。但他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一入荒野,便将强大气机散放,林木中的一切了然于胸。他在寻找妖魔的踪迹。妖魔们自有自己的情报网络,揪出一个人便可以顺藤摸瓜、探得吕君蒲牢的巢穴在哪里。

    不过如今的妖魔已经少了许多。荒野又极为广阔,他足足花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又往西北方直行了数百里,才找到自己的目标。

    起初发现的是人。是一群衣衫褴褛的难民。虽然隔着重重密林,但李云心仍可听到他们说话。便意识到所说的是东海国的方言。再细听,这方言就更加耳熟,乃是白水镇一带的口音。

    白水镇附近人的口音,多以去声为主,听起来粗粝豪放,像是混着海腥味儿。这群人约有三四十,壮年男子少,老弱妇孺倒是多。他们所说的内容,也是在忧心自己未来的命运。

    似是被什么强大的妖魔驱赶,也要一路往西北去。在这个玄门失德、战火连绵、妖魔横行的年代,一群人被妖魔捉了,倒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如此惨象早已从刘公赞的口中得知了。

    不过叫他起了兴趣的是,这群人虽担忧,却少惶恐。若是一个妖魔要捉他们去弄个什么人肉宴,该不会是如此情形。这群人身上有妖气。他捕捉这一丝妖气,神识延展开去,很快找到那个驱赶这群人的妖魔的位置。

    是在溪边。

    是个模样还不错的白面书生。先掬水清洗了脸面,又开始洗脚。洗了脚、似是觉得自己还不够干净,便干脆将衣服脱了,开始洗澡。

    李云心心念一动,出现在溪边。

    他这样的人物若要收敛气息,便可与天地融为一体。因此即便现身处距离那妖魔不过三步远,一时间也未被发现。

    这妖魔浑然不觉身后已出现一位太上强者,仍在溪中快活地擦背。边擦边哼小调……而这小调李云心竟也熟悉。

    被捉的那群人是东海国口音,而这妖魔哼的小调则是庆国的民谣。

    他新晋太上,便像是得了什么新的玩具。这一路上都在尝试这种境界可以施展的种种神通。虽说还未能全部融会贯通,可也渐渐窥得些端倪。最感兴趣的是从前不以为然的“缘果”、“命运”。如今瞧见这爱干净的妖魔,便在他身上试了试。

    实际上他也不确定要看的是什么,只是想要试试能看到什么。但很快有了收获。

    在那条“缘果”,或者说命运之河中,发现了这个妖魔。这一点很玄妙。譬如这条“河”中原本是无他的。但在李云心心意一动的瞬间,这妖魔汇聚进来了,变成一条潜藏无数洪流之下的、极不起眼的小支流。倘若李云心并非玄境,没有太上境界那种可以略微“超脱”这条河流而纵览全局的本领,是难以透过将其遮掩的道道洪流找到它的。

    但如今,他很容易地盯准了这条“小小水流”。

    这也叫他意识到,自己没有系统地修行修炼,的确错过许多事。

    他如今是太上,才可以这种法子窥知一个人的未来。但很多修行比他低微者,也能做到同样的程度。

    这意味着,占卜命运之法也该是从前的太上强者们流传下来的。他们一开始发现了李云心现在所发现的,然后经过长期的尝试,总结出某种方法。利用这种方法,修为低微的人也可以施展如此神通。

    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就好比现在的李云心在计算“九个九等于几”的时候,是凭借超强的脑力在一瞬间从一数到八十一,得出结果。而境界低微的小学生,则张口便晓得“九九八十一”。

    不过所谓一力降十会,大概也是这样的情形。他如今的确已经用不着再在意那些“小道”了。他已站在制高点,强大的神通弥补了任何技巧上的不足。

    便“瞧”见这妖魔,原本也算是“作恶多端”。食人害人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少了他的份儿。可在那时他刚刚化形,居住山林之中。无人教诲,也不懂什么礼仪纲常。所行种种残酷之事几乎都是出于本能。但后来遇到“贵人”将其点化,才慢慢收束心性,成了如今的模样。

    李云心在这条长河中只能看到他,看不到那位“贵人”。若要将那人也纳进来,还需要知道些更加详细的信息。譬如肌肤毛发、生辰八字等。但那也意味着又会与第三个人产生牵绊得知命运之河的存在之后,他对这种事小心了许多,便没有再查探下去。

    至少眼下已晓得,此妖不算恶贯满盈,暂可以活着。

    于是他出声:“要把那些人带哪儿去?”

    本是晴空万里、烈日炎炎的大白天,又是在幽谷当中的一条小溪边。除了流水声、鸟鸣声、风声,再没什么别的声响。

    却忽然出现第二个人的声音。

    这叫白衣妖魔吓了一大跳,猛地在水中蹦了一个高儿。就如同猫儿受到惊吓,会忽现出一脸凶相一般,这妖魔受了惊,竟在半空中影影绰绰地现出真身来。

    原本还算好看的脸变得凸起,突出个尖嘴来。光溜溜的身子忽然覆了一层稀疏的白羽、都炸开了,隐约可见其下的黝黑肌肤。但还维持着人形,未现全形。等重新落入水中才恢复本来样貌,一连后退三步叫起来:“什么人!?”

    李云心一笑:“原来是只小乌鸡。”

    他说了这句话,这乌鸡精却愣住了。盯着他瞧一会儿,忽然纳头便拜脸埋在溪水里,说话时咕嘟咕嘟地冒泡:“会长在上、会长在上、小人有眼无珠、有眼无珠……”

    忽然在山野之间从妖魔口中冒出“会长”这样的词儿来,叫李云心在体验到违和感的时候,亦体验到某种亲切感。他心中一动,一抬手将这妖魔摄到岸边,饶有兴趣地问:“你叫我会长?谁教你的?”

    妖魔只敢抬头看他一眼,便赶紧又深埋下去,哆嗦着说:“山山山山山山鸡哥咯咯咯咯……”

    李云心点头:“哦,山鸡。他现在还好?”

    在海上气走九公子之后,龙九把渐渐相处得好的山鸡也一并带走了。后来小九回来,山鸡倒留在陆上,不想在这儿听到他的名字。但也是正常事此地距东海国不算远,再往西北则要经过庆国,他徘徊在这附近是应有之义。

    妖魔战战兢兢地说:“山山山鸡哥眼下在庆庆庆庆国……”

    “你是怎么认得我的?”他不想费力听这妖魔说话,便弹了弹手指,为他顺口气。

    乌鸡精的口齿登时利落起来:“小人见过会长的像山鸡哥叫小的们见过会长的像。因此如今一见您,便晓得如此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器宇轩昂卓然不群的之人正与会长的像一模一样天下间还有哪个有这样的相貌”

    李云心思忖一会儿,说:“不无道理。”

    “带这些人又要做什么去?”

    鸡精答:“会长曾说我小妖保既要保护小妖魔也要保护这世间万民……山鸡哥见如今陆上烽烟四起许多人流离失所就叫咱们往各处去,将无家可归的难民归拢到渭城去”

    “渭城重建了?”

    “是……正是。”鸡精说,“山鸡哥和素衣娘娘在城中坐镇……”

    “素衣娘娘是谁?”

    鸡精愣了愣:“呃……晓得从前有个人名儿,叫乔……乔……乔……”

    李云心轻出一口气:“乔嘉欣。”

    “正是!正是!”

    “好。那就继续做事吧。”李云心说了这句话,转身正要走,鸡精却忙磕头,“会长、会长、小的有要事要禀报!”

    他停住:“说。”

    “打这儿……往西边儿,有个妖王。”鸡精忙道,“小的要带人从他那里过,总是不允,说要分一半来吃……可他境界奇高,小的斗不过他……”

    李云心笑起来:“奇高,有多高?”

    鸡精才敢抬起头:“已是真境了……”

    李云心哈哈大笑:“走。带我会会这位高手。”

第八百二十四章 广而告之

    鸡精却又道:“会长,那妖王不但境界高,手里还有件威力奇大的法宝……小人被阻在这儿的几天认识了两三位朋友,同那妖王不是一类货色,是不是……喊了那些朋友同去”

    李云心便看了他几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鸡精不晓得他的会长看他是什么意思,忙低下头去,心里忐忑不安。

    便听李云心说:“小妖保……现在有多少人?你在其中是个什么阶级?”

    鸡精暗自思量,想是不是自己的哪句话惹恼了这位会长。但一时间又的确不清楚哪里出了错儿那妖王的确是真境!

    也的确有个威力奇大的宝贝。他的修为低,真境于他而言便已是无法想象的境界了。譬如一个孩童在山脚下抬头望,瞧见那山到了千米高处都是云雾缭绕,看起来雄壮伟岸得叫人想要颤抖。管他什么五千米高峰、八千米高峰,瞧着全是那种威势……哪晓得其中差别呢?

    到这时又听见李云心问话,忙道:“小人……只是个跑腿办事的。远远见过山鸡哥一面、见了会长的圣容……并不清楚会中还有多少人。也不清楚……还有什么阶级。”

    “这么说你相当于凡人军旅中的一个小卒了。”李云心看着他说,“还是个刚放下锄头的。不清楚上面还有伍长什长火长旅帅统制指挥各级将军,也就更不晓得什么离国重骑旅和陈国斥候军之间的差别了?”

    一连串儿的名词绕得这鸡精头晕脑涨。他既是刚刚化形,修为便只介于虚境的巅峰和化境之间了。因而脑瓜虽算是灵活,可也不属于聪明绝顶的。一时间心里发懵,琢磨了半晌才道:“小人……小人觉得,可能是那什么军要强些……”

    李云心大笑:“多见几个你这样的小东西,也是有趣。走吧。叫你那几位朋友省些力气。”

    说完便一挥衣袖,卷着这小妖遁入林中。

    约十几息的功夫之后,出现在一道山谷里。

    李云心从前很喜欢玩些扮猪吃老虎的把戏。譬如眼下遇到这小妖向他求救,认为那位真境妖王境界也高、宝贝也厉害,自家会长斗他可能略有些吃力。在这时候将那妖王羞辱一番而后杀掉,虽说狗血,但也是极大快人心的事。

    可如今他的境界已是当世之最,虽有这样的玩心,却没法同什么厉害的真境妖王玩了。

    很无趣。譬如一位财富足以左右一国政局的大财阀,不会跑到什么某县五十强企业掌门人那里找优越感一样。

    因而他落在这谷中、放下鸡精,便略一打量。

    此时是寒冬。这附近虽说地处南方、林间草木仍旧葱绿,但一些落叶的乔木也有衰败的气象了。这条山谷不大,尽头有个洞穴。两旁掩着丛生的灌木,显得很杂乱。地上有一条小径,像是被走兽踩踏出来的。

    不见什么妖兵巡逻,也不见什么岗哨、箭塔。似乎是那位真境的妖王刚刚在此落脚不久,还未成规模。

    当真是他见过的最寒酸的妖王巢穴。

    不过细细一想,也该是在情理之中。当初但凡有些心气的妖魔,都带着妖兵去云山颠覆玄门了,死了个七七八八。小妖没几个能活命的,大妖魔逃走的也是少数。因而难见从前大妖魔巢穴附近小妖几乎漫山遍野的“盛况”,实属正常。

    这一位,该算是从前胆子极小的。没去找死,活了下来。到了这种妖魔并起的乱世,也还是躲在深山讹几个人吃。

    当真不长进。

    他一落地,便道:“里面的,出来。”

    鸡精不会舞空术,还因为被李云心卷来而昏头昏脑,便听自山谷洞中忽然传来一声低啸。

    接着又一阵腥风涌出,一头白额大虎蹿出洞来。那大虎身后,又跟了四头小牛犊一般的灰狼。灰狼身后,又有十几条羊羔般大小的红狐。

    李云心的气息境界难以被探查,这些灵智未开的畜生却是警觉。一蹿出洞来,立时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晓得有极可怕的存在正在不远处。不过一伏两行,倒像是个仪仗队。

    然后便是正主儿现身一个顶盔贯甲的莽汉,拖了一口大刀出来。

    鸡精立时警醒,低声道:“会长……就是那宝贝!”

    李云心便往那口刀上扫了一眼。

    其实只是寻常的、人间军队用的斩马刀。只是这一口该是配给什么精锐力士的,尤其大。通体乌沉沉,唯有刀头闪闪发亮,是淡金色的。

    若再细瞧,会发现那一片淡金,似是个什么碎片被熔铸在这刀身上的。整口刀是凡物,那碎片中倒灵力流转、隐含煞气。

    李云心扫了这刀一眼,笑起来。

    还当是个什么宝贝。

    云山一战之后他在群妖面前击退了道君。其间舍了些圣人遗宝,将那些残破兵甲都随意丢弃了。但对他而言是垃圾,对那些妖魔而言却是宝物。当时每撒下一些,便有一群妖魔去争。

    这位真境妖王这口刀上的这一片……便是他当初丢下的垃圾之一。不晓得是什么兵器碎了、残片被拾了、又辗转到他这里。

    真是穷酸得叫人心疼。

    那妖王见他笑,便皱起眉。他不是李云心身边的鸡精,晓得李云心这般人物虽看不清道行深浅,却叫他心里微微发毛,似是有些不祥的预感,该是强者。便盯他瞧了几眼,沉声道:“你这乌鸡,请来了帮手?这位大王是什么来路?说和的,还是”

    话却被李云心打断了他一笑之后转脸看身边的乌鸡精,认真地说:“想除了这祸害?”

    鸡精愣了愣。瞧那妖王,又瞧瞧李云心。半晌才道:“……是。”

    “那你求我。”李云心说。

    鸡精又愣:“……啊?”

    妖王听李云心说要“除了自己”,便晓得不是什么“说和”的。立时将大刀一挥,喝道:“这位朋友,可瞧好了!我这宝贝”

    李云心仍不理他。轻叹口气,又对乌鸡精说:“要你求我就求我。”

    鸡精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这位会长……不是在撒娇。

    他不知道李云心是什么意思,但晓得高人自有高人的做派。忙道:“求……求求会长除了他!”

    李云心一笑:“这就对了。是你求我杀他,而不是我要杀他。这段孽缘,和我可没关系。”

    说了这话,妖王正将自己的宝贝端在身前。

    而后,他这宝贝忽然猛地往自己的脖颈上一推饶是他有巨力,也无法抗衡这种可怕力量。更确切地说,他的“巨力”,像是微风一般无力。

    这真境妖魔的脑袋便落了地。妖魂立时离体,在刚倒下、激荡起一片烟尘的尸体上直挺挺地站着,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李云心不理身边那比新生的妖魂更目瞪口呆的鸡精,迈步走到妖王尸身旁。一抬手,捉住这妖魂。再抬手,给了它左右两记耳光。

    妖魂这才渐渐恢复神智,瞪圆眼睛大叫:“你我”

    但李云心的手指一挑,又将他自己个儿血淋淋的脑袋挑起来。略给他注入一丝幽冥之力,助他速成了个鬼修之身。

    “抱着你的脑袋。”李云心和蔼地说,“选一个方向走。遇着个什么妖王,就告诉他你是被李云心杀的。再告诉他们,不给小妖保面子,就是不给我面子。一直走到海边,就往东海去。要是有机缘能找到一个好地方儿,就能活。倒霉的话,你体内的幽冥气一散,你也就魂飞魄散。”

    说完这些话松了手:“滚蛋吧。”

    那妖魂到这时才意识到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瞪眼大叫,肝胆欲裂:“……你是李云心!?你是……你不是死了吗!?你叫我去哪儿”

    他虽不愿走,两条腿却不听他的使唤,已飞快地迈起来。

    须知炼化成鬼修,便会有执念。李云心将他成炼鬼修,是不管他的执念到底是什么玩意儿的。他以太上的境界为这倒霉的妖魔强行注入一个念头完成他交代的事。

    这执念的强大近乎本能,已不是妖王的自由意志可以抗衡的了。与其说鬼修,倒不如说是个傀儡。

    一眨眼的功夫,他便抱着自己的脑袋消失在荒野里。

    李云心这才转脸看鸡精:“我死了?谁说的?”

    鸡精脸色煞白,盯着他的会长。好一会儿才开口:“他……他……你……你……”

    仍是无法接受这件事

    一座在他看来巍峨的高山……这真境的妖王……竟在眨眼之间被杀了!

    李云心走过来拍拍他的脸:“说话。”

    鸡精才回过神,瞪着眼:“前些日子有些……鬼兵,说是从海上来……说……海上有个什么老祖,将您杀了”

    立即又道:“但山鸡哥说那是放屁。”

    “的确是放屁。”李云心说,“我走了。”

    鸡精又愣。原本在荒野中撞见自己的会长,就是很叫人激动的事情了。到眼下发现这会长的神通已超越了他想象力的极限,更是激动。本想自己如今也算与会长历过生死大劫,或许会得些提携。岂料事情一了,便是“走了”这两个字。

    他心中失落起来。见李云心的身子微微一顿,复又有些期待想他还会交代自己几句话儿。

    可等他眼皮再一眨的功夫……

    眼前的人影已不见了。

    ……

    ……

    那失落的乌鸡精不提。只说自李云心离开这山谷之后的十多日时间里,如今的荣国北方的广袤密林、茫茫旷野当中,忽然出现了许多奇怪的家伙。

    这些家伙,无一不是修为在化境、真境之上的大妖至少生前是。

    如今却都成了鬼修,或者抱着自己的脑袋,或者夹着自己残躯的一部分,哭丧着脸四处游荡。一遇着妖魔的巢穴便赖在人家门前不走,开始哭诉。

    内容都惊人相似

    “各位看清楚了,我这脑袋/胳膊/前胸/心肝儿,是被李云心摘下来的。他老人家说不给小妖保面子,就是不给他面子。希望各位以我为鉴,莫要站在历史潮流的对立面。多多行善积德、莫贪血食,才能保洞府平安……”

    很快,荒野中仅存的妖魔们、那些占据了城池的妖魔们,都意识到一个煞星回来了。

    有些胆小的,赶紧封闭门户,躲着不出。有些胆大的,则在小心翼翼地观望,打听那煞星行至何处,可是已离了自己的地界。后一类,大多很快便加入了那些哭诉的队伍。

    如今的世界已非从前的世界。从前妖魔隐居山林,人们多以为妖魔一说是传闻罢了。中陆地广人稀,消息流通不畅。即便某处有妖魔作恶,事情也很难被广泛知晓。

    可这一年间妖魔现世横行,从前的种种传说都成了真。甚至就在南征北讨的容军之中,便有些妖魔存在。这些妖魔大多被尊为“仙长”、“天师”,以他们的妖力介入人间事务。更多的,则是那些占地为王、踞城作恶的恶妖。人间军队与他们多次交战,因着同有妖魔相助的关系,互有胜负。

    但即便未能将其全部从人的世界铲除,起初妖魔横行时那种末日般的畏惧感也渐渐消退了。人开始如对付强大野兽那般对付妖魔,甚至在各地都设了“观风使”的职务潜入山林,刺探妖魔讯息。

    因而许多妖魔被斩杀、声称李云心已重回陆上、实力更是强得离谱的传闻,也渐入人耳。

    各地观风使的消息汇总极快。又以更快的速度被送至容国京都,蓉城。

    那曾经的黑刀应决然,如今的容帝看到这消息时,已是李云心离开乌鸡精的十日之后了。

    承载这消息的薄纸上,详细记录了由多位观风使所探得的详情。包括某地某妖似是何时被斩、又于何时出现在何地。口中描述的李云心模样为何、语气为何,都一一列明了。再由这些讯息可推知,李云心正在一路北上。倘若不改变方向,该会在近两三日,抵达蓉城“附近”与蓉城约有数百里的距离。可对于有神通的大妖而言,的确算是近在咫尺了。

第八百二十五章

    应决然盯着这纸看了好一会儿,沉默不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眼下他身在后殿中。屋内点燃四支蜡烛,并不算明亮。这后殿虽名为殿,但只能算是一间略大的屋子。实际上,是从前蓉城衙门的一部分是由正堂改建而成的。

    容国立国不过一年,虽南征北讨,疆域已扩大近百倍,可还未来得及兴建新的帝王居所。本是可以用从前余国京都中的宫殿的。但在攻京都时,余军负隅顽抗,战事进行得异常激烈。最终的一场大战不但双方投入了将近十万的总兵力,更有修士、妖魔出手。

    有神通者出手,战损便极难控制了。大半个京都都成了废墟,皇宫亦被夷为平地。木南居的方士认为京都中亡魂太多,乃是大凶之相,于是弃了京都城,将蓉城定为龙兴之地。

    好在殿虽小,却极静。侍立在黑暗中的中官凝神屏息,不敢叫自己的呼吸声扰了这清静。他瞧见应决然的脸上有一层淡淡阴影。虽然知道那是烛火的投影,可也觉得这该代表了自家主上心中的某种情绪。

    那个李云心要来了……陛下应该不会觉得很痛快。

    因为即便是他这中官,也觉得不大痛快。

    他们是人。这世上的许多人,都压抑得太久了。从前有高高在上的玄门。玄门掌控天下的一切,就连帝王都要俯首。后来玄门覆灭了,却又有妖魔并起,仍要凌驾于人之上。到如今经过艰难战争,妖魔的威胁也开始渐渐褪去,似乎人终可扬眉吐气。

    但这位中官清楚,在这位陛下的身上,还是有一层阴影的。

    便是那个幕后的主宰者。

    这种事……寻常人了解得不多。只有他这样心腹中的心腹才略知详情。自家陛下本是落草山贼,得了李云心的扶助才走上争霸之路,开始逐鹿天下。

    那李云心虽从未露面,可影响力挥之不去。

    譬如国中的“神龙教”。

    自玄门崩溃之后,修士们身上的神圣光芒褪去。一时间国内邪教横行,各自主张“自己才是真正的天命”。他们聚拢许多因战乱而心生不满的穷苦人,隐有动荡之势。好在这一势头被及时觉察,容军很快将那些教门一一镇压。并且颁布律法,明令任何人不得妄自称圣、祸乱人心。

    唯有神龙教例外。

    神龙教信奉的是大圣龙王渭水君,便是那李云心的化身之一。在容军起事之初,此教曾立下汗马功劳。教中许多“仙长”随军出征,又在各地征召“奇人异士”,施展种种神通。容军攻城拔寨,便是因为许多人所不能为的事,那些仙长们都办得到。

    但这位中官清楚,那些所谓仙长,实际都是妖魔。

    如今荣国之中地位尊崇的神龙教所崇拜的教主,也是妖魔。

    陛下想要君临天下……他很快就会拥有无可匹敌的权势。然而即便那样子,也还要对超脱于人世之上的某个存在低头。即便是他这种身体残缺之人想了,也觉得不甘心。

    那李云心真来了蓉城……陛下该以何种姿态去迎他?作为帝王?还是作为教众、下属?

    这些念头在头脑中打了一个转儿的功夫,便听到案前的皇帝轻出了一口气。中官立即抬眼、看他。

    “清缴木南居余党的事,最近办得怎么样。”

    中官用极短的时间细细思量一会儿,轻声道:“回陛下。依陛下的吩咐,捕而不杀。现在已经关了三百四十名有嫌疑者。确认身份的,是一百一十九名。还有些正在审问。京畿一带木南居叛逆已经绝迹,西北、东南一带仍些人在活动。但那里战事将休,也是难免的事。用上半年的时间仔细搜捕,很快也可平定。”

    中官也比寻常人更了解木南居。

    木南居的人在起事之初同样立下汗马功劳。甚至远比神龙教中的那些仙长更加功勋卓著。他们都是些普通人,但也是最可怕的细作、刺客。可后来,据说李云心同木南居的主人反目,陛下便宣布那些人尽成叛逆,开始进行清洗、搜捕。

    然而念及从前的功劳,只捉不杀。他觉得陛下这样做,是因为心中不忍,可又不得不遵循那李云心的意志。这种事……真是想了就叫人憋气。

    如今问这个是做什么?是要在那李云心来的时候,献给他吗?交由他发落?叫他晓得容国人对他忠心耿耿?

    却不想他的陛下又问了另一件不相干的事。

    “仙纂之术,有眉目了么?”

    中官稍一愣,立即答:“近期又寻到四位从前玄门的修士。可境界都不算高。叫人去问过,都说没有听说过那种法子。”

    应决然没有说话,盯着案上的那张纸沉默起来。

    中官心中一紧。想了又想,说出已在心中藏了许久的话来:“陛下,老臣……”

    “你想说那东西不存在。嗯?”应决然低沉地说,慢慢背了手。

    中官深吸一口气:“毕竟……只是蛮夷的话。”

    他口中的蛮夷,指的是一个罗刹国人。该凌迟一百遍的罗刹国人。

    容军在两月之前将吐火罗灭国。吐火罗与罗刹国人,相貌与中原人不同。高鼻深目,毛发的颜色也很有趣。他们多以经商为主业,在中原腹地不是很常见,亦有许多迥异中原人的传说。在征服吐火罗之后,被俘的吐火罗王室被押解进京。

    其中有一个吐火罗王子因精通中原文化,被陛下特赦,留在蓉城做了编修,叫他写些西域诸国的奇闻异事,好编入《万国风俗志》之中。

    结果那位王子所写的一则传说偶然出现在应决然的视线当中,并引起他的极大兴趣。

    那传说讲的是

    在很久很久以前,罗刹人也有一位强大的皇帝,叫做“戴大罗斯”。这位皇帝喜欢修仙,想要成为修士。可如同现在一般,不是人人都有修行的天赋,因而无法修炼。可他又实在很想获得如仙人一般的强大力量,便求助一位女性方士。

    那位女性方士,便炼成一种“仙纂之术”。将符咒刻印在那位皇帝的骨头上,当真叫他拥有了仙人一般的力量和神通。

    据说这件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了那时候,中陆还不是今日这般完成的一大块,而是分为东西两块。后来天人因为这种力量发怒,毁灭了一切并将世界重铸,才有了如今的模样。

    应决然对这传说上了心。他原本专心战事,可打那之后,开始研究这事。似乎也想要像那位皇帝一样,获得同样的力量。

    中官对此忧心忡忡。他在意的不是那个故事的真伪,而是自家陛下对于神力的追求。

    他清楚像陛下这样的人,在有了无可比拟的权势之后,必然想要更多。想要……完全抹去头上的阴影。可他无法修行。即便可以修行,也难以同那些已修了几百、上千年的修士比。他不会甘于在修行一途重新开始的。已是帝王之人,怎么再向别人低头?

    所以他才想要捷径的。

    这个捷径……除了那个传说中的法子,其实还有一个。

    便是死。

    那从前的离帝、庆帝、余帝,不都是死了吗?死了,成了有强大力量的妖魔!

    一旦如此,如今这基业可怎么办!

    那强大的离国,不正是因为离帝身死皇子内斗才国力大损,以至于如今被容军征服了半壁江山的么!

    他正是想到这些,才说出那样两句话。这是极冒险的事。要知道这位容帝并不是好脾气,或者说……脾气叫人琢磨不透。即便如他这样日夜随侍已半年有余的人,也时常搞不清楚这位陛下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事来。

    但应决然竟未发怒。倒是摇摇头:“你不懂。算了,不说这件事。”

    他抬手在那张纸上点了点,似是又想了些什么,才说:“你去拟旨。准备迎接神龙教主。”

    “传令诸军,包括在外征战的,停一天兵事,祭祀渭水龙王。再叫城内筹备大典,叫神龙教的人开坛做法。再将从六个城门到宫里的道路,都砌上青石砖,洗刷干净,不许人踏上去。而后铺上红毯,以鲜花覆地。不是有修士么?鲜花的办法叫他们来想。”

    “城中设宴,放粮三日。每户赐下内库的棉布,务必人人新衣,都要脸上带笑。”

    中官将这些事一一记在心中,才道:“这是……”

    “刘公赞说过,他喜欢漂亮的景致和人物。”应决然说,“木南居的人,也要换上新衣,到时交给他发落。”

    中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是。”

    ……

    ……

    在这同一天的时候,李云心现身在一座小山上头。

    十天的功夫,他赶了数千里的路。身边的景致亦大变。

    遇着那乌鸡精时,山野之中还是苍翠的。可如今这山坡上已覆着厚重积雪了。南国与北国风光,在同一季节相异如此。

    他来到了如今的荣国、从前的庆国境内。从这里往下看,有一片平地。那片平地上本该有些人家。在如今该是炊烟袅袅、各自生火做饭。

    可现在房舍全无,只余下一片废墟了。废墟又被积雪掩埋得白茫茫一片干净,好像从未有人在这里生活,也从未有人打这里离开。

    他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这个小村子,竟已被毁了。

    李云心踏雪走下去,没有留下脚印。到了原先的村口处挑了挑手指。于是一面残破的小旗从积雪中跳出来,在他面前展开。

    旗被火烧过,只剩半面。上面写的是:大容龙鳞军一统二制骁……

    又往前走了几步,他再抬手。于是另一面小旗从积雪中跳起、展开。这面旗上有刀劈斧砍的痕迹,已成了一条一条。又被干涸的血粘在一起,变成个肮脏的团子。如今展开,字迹更模糊。但也能看得清上面写的是:大庆定州统领徐。

    雪阻不住他的视线。他再往四下里一扫,看到些盔甲残兵。大部分是略熟悉的样式,该是庆军的。少部分陌生,该是容军的。

    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激战。庆军与容军在此交战,而战火毁掉了这村子。

    他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一挥手。积雪顷刻消弭,其下的残破兵甲也化为飞灰。这里重新成了一片荒地。

    其实除了老刘,没人知道这里是他的故乡。老刘在容军的时候,地位很高。只有在大战时才会出现。而这里李云心略一推算,晓得只是一场总人数不会超过五百的小战斗罢了。

    老刘该不清楚这里发生了这种事。应决然,也该是不清楚的。只是造化弄人,或许是一小股庆军逃进了这深山当中的村落,容军追击而来。便在此处发生激战,将这里毁了。

    或许天意如此吧。

    但也正是天意如此了。

    李云心低叹口气,轻声道:“那么,你我的缘果便尽了。”

    ……

    ……

    观风使不断传来消息。李云心已近荣城百余里,又杀死三个妖魔。

    这消息送到的时候,容帝正在台上。

    一连两天。打晨光熹微时至明月初升时,他都身着厚重的帝王礼服,静立在刚以松木、龙柏、金银搭建起的祭礼高台上。

    台下是神龙教众仙长、城中的文武大臣。更向外,是虔诚的百姓。金线香、玉火烛被燃起,整日不熄。层层叠叠的贡品,则堆满了高台的一半。

    第一天的下午时起了大风,落了大雪。中官与蓝皇后劝皇帝回宫暂歇,待有消息说渭水龙王将至时,再登台迎接。但皇帝沉默,仍肃立雪中。

    第二天虽未落雪,可比第一天更冷。皇帝裸露在外的脸面、执香的双手被冻得发紫。蓝皇后心疼得落了泪,皇帝才同意中官奉上暖棚。

    人们被皇帝的虔诚感动,不少人嚎啕大哭。可等到月升,李云心仍未出现。

    到第三天晌午,又有观风使的奏报送到。

    李云心已去蓉城,一千四百里。

    皇帝攥着薄纸沉默很久。但还是一直在雪中站到晚上,又站到天明。

第八百二十六章 造化

    到第十三天的时候,正是二月十五,花朝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虽是个庆祝百花生日的节日,但庆国这样的北地国度,仍是一片风雪。

    李云心踏在雪地中,惊讶地发现极远处……那本该是一片残砖碎瓦的荒原上,又出现了一座小城。

    已至洞庭边,亦发现在这寒冬时节洞庭冰封了。这意味着,湖中主事者已不在了。人们虽畏惧妖魔,却不晓得他们生活中的某些便利其实也是妖魔给的。譬如内陆之中的某些降水,譬如眼前这片广阔水域。

    凡大湖大河,若是处在北地冬季却不冻,便是因为其中藏匿强大妖魔。妖魔以妖力对抗天时,既叫自己过得舒服,也为周边的人带来福利。

    可如今湖中没了洞庭君,又无其他大妖,在冬日时便死气沉沉了。

    据说往东海去了的洞庭君未死,只是被万年老祖囚禁起来。李云心与那老魔长谈时,他又说自己待洞庭君极好,两人相处得很愉快。那时老魔所说的话虽不都是真的,可在这件事上,该没什么作假的必要。

    然而如今老魔已死,从前的无生仙门弟子也被他杀了个七七八八。洞庭君……不知结果如何。

    或许还在弱水之中想办法,打算脱困吧。

    他踩着脚下的冰碴儿与枯草,又抬眼往远处看。

    远处那小城,坐落于渭城废墟之上。其实很少有砖木结构的建筑,大多是些棚舍。以他如今的目力,在运起神通时能清晰地看到其中人来人往的景象。

    那小城周遭的积雪都被清理干净,一些棚舍中热气腾腾,聚着不少人十之**都是人,余下的,则是妖。

    有些妖化了人形,有些则化形不全,还露着尾巴或是毛茸茸的脸。但那些人似乎同妖魔相处已久,都不畏惧了。

    他甚至瞧见有个黑黝黝的男子与一个妖魔打趣说话,似乎两人的关系极融洽。

    这些城外的棚中生着炉火,架着大锅。一些似乎是粥铺,在给人或妖施粥。另一些则似乎是小商贩自己的营生,然而人来人往也不见收钱。

    李云心瞧见这一幕,便觉得有些欣慰。小城中该是山鸡在主事。遇到的那个乌鸡精所聚拢的难民们,应该就是要送到这里的。他又扫一眼,竟瞧见个眼熟的人即便是他这样的太上之境,心中也生出一阵悸动。便笑了笑,抬脚往小城中走去。

    这小城没有城门,也没有城墙。只在近城外棚舍的道路上竖起一座石牌坊,上书“渭城”两字。

    离这牌坊最近的棚舍,也是在小城最外围的。但周遭人或妖可不少。棚子外面摆了**套桌椅,都坐满人。另外一些人没处坐,便或站或蹲人人手中都捧了一碗热气腾腾、浮着油花的酸汤子,在这冰天雪地中就着寒风慢慢吸溜。

    当他走近人群的时候,看见他的人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反应即便他在这寒冷的季节只穿了一身轻薄飘逸的白衣、且相貌亦是俊美得非人。因为他们的头脑当中生出一个念头,告诉他们: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仅是个普通人。

    这强大的念头超越一切理性认知,也叫李云心免去许多的麻烦。

    他走到棚下的大锅旁,瞧见一个小贩正在忙,身边有两个孩子帮工。一群人围在锅边翘首以盼,彼此还在热热闹闹地说着话儿。在中陆各国的这个季节,每时每刻都有人冻死或饿死。而在这小城中,似乎人人不担心这样的性命之忧。他们看起来快活精神,几乎没什么烦恼。

    李云心往锅里瞧了瞧,随意对锅边小贩说:“近来可还好?”

    小贩抹一把脸上的汗,转脸看他一眼。

    存于心底的某些记忆立即浮了上来。伴随那些记忆一同出现的,应当还有会叫他目瞪口呆、随即便要倾身跪拜的强烈情感。但某种力量压制了这种情感,叫他处于某种奇特的状态。

    于是他在微微一愣之后,只亮了亮眼睛,快活地说:“哎呀,是您呀!”

    他边说边忙,口中又道:“可好久不见您了。快有一年了!”

    李云心笑笑:“这么说你逃出渭城去了?”

    “好了,开锅!”小贩转脸对帮工的两个少年吆喝一声、叫他们来盛汤分发,便在围裙上擦擦手、站到李云心这边来,“要说这个,还得是老天保佑。您之前在柳河边儿教训了我,我觉得在城里这营生没法儿干了,就想回老家去。结果后来听说神龙教要在城里祈雨,我寻思着,不如再干一段时间再走我就挤到那人堆儿里去了。”

    李云心意识到,他所说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夺舍九公子之后,他躲在洞庭边弄了个神龙教。而那时,道统又来了人查刘凌身死一事。那是月昀子。他与月昀子大战之前,的确是先在城中争斗的。那时渭城已有数月没有降雨,人们以为神龙教主要祈雨,便都聚到决战处。岂料那些人,都成了月昀子祭炼法阵的材料。【注1】

    李云心饶有兴趣地问:“后来呢?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小贩想了想,叹口气:“要不怎么说是老天保佑呢。那天我在做生意买卖还不错。忽然像是被鬼上了身呸呸,不是鬼……反正就是个什么东西。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什么都不知道。再一醒过来,发现自己和人说话儿呢!我当时一琢磨,就觉得心里发毛您知道前段时间我还在河边被您给教训了。”

    “我就寻思,我的天呐……又遇着稀奇事儿了!是不是老天爷不想叫我吃这口饭了?我越想越怕……赶紧收摊儿走了。哪知道我前脚走,后脚……唉。”他连连叹气,“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现在想起那些人来,我……唉。”

    “所以后来渭城被焚的时候,你也逃过去了。”李云心轻声说,“眼下重操旧业了?生意倒是更好。”

    小贩摆手,不好意思地笑:“可不算,可不算。这人哪,经历一生一死,什么事儿都看开了。”

    “从前我也是为了营生为了糊口……做事儿不很地道。可经那么一遭,再被您一教训,我就想头顶上真有个老天爷。我逃了一命,活了,是老天爷开恩。可不敢再像从前一样您说是不是?”

    李云心微笑着点点头。

    “所以这个可不为赚钱。”小贩的眼中散发出柔和的光,“城主救了咱们这些原本该冻死饿死的,又给了咱们吃的。我就想,我有这手艺,不如做点事儿。米面白领,我只是花些力气。眼下虽说是白干,可比从前赚钱的时候快活。”

    他往自己胸口指了指:“心里快活!”

    “好。”李云心说,“你想得通透。”

    他又往大锅底的灶里看了看燃着木柴,火光熊熊。便在衣袖里一摸,摸出一根细细的树枝来:“既然在做善事,这个就送你。”

    只是一根最普通的枯树枝。小臂长短,小指粗细,分了三个杈。

    小贩愣了愣,接过来:“呃……高人,这是做什么的?”

    “用来烧的。”李云心笑着说,“省了你劈柴的力气。”

    又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做事。以后……要对百姓好些。”

    小贩又愣。他虽不是什么读书人,但也知道李云心这话说得奇怪“百姓”。在他印象中能用这词儿来描述某个群体的,是非富即贵的。可他何德何能?

    但这么一愣的功夫,眼前人已不见了。

    小贩转脸四处找,没找到。便捏着手中树枝,喃喃道:“奇怪,奇……”

    表情僵在脸上。而后,仿佛从前一直被压抑的情绪此时统统爆发出来。他先呆若木鸡,又猛地瞪圆了眼睛,嘴唇开始颤抖:“他……他……他……”

    周围有食客瞧见他这模样,便问:“老周,怎么了?”

    “那人!刚才和我说话那人!他”小贩说,“是那个仙人啊”

    “谁?”食客皱眉,“刚才没人和你说话。老周你累着了?歇会儿吧。你这两个徒弟挺机灵。”

    “嘿!!”小贩却忽然跪倒在地上,在雪中咚咚地磕起头来,“神仙在上,神仙在上,神仙来看我了好人有好报哇!”

    这么一闹,叫周围的人都围过来,打听他是怎么了。两个徒弟从锅边跑过来搀他,却也叫他按在地上一块儿磕头。

    磕了一阵子他直起身来,一抹脸上的眼泪鼻涕,将手里捏着的那根树枝高高举起:“神仙送我的!”

    到这时候,人们便觉他这该是发了疯。都晓得这老周从每天天不亮的时候就起了,自己进几里地之外的林子里去劈柴,再花一上午的时候拉回来。到了晌午,又一直忙到天擦黑。这么折腾,谁都吃不消,如今终于病了。

    便七手八脚地围过来要将他拉起,送进棚子里好好歇着。

    却见他挥着手里的树枝急:“你们都不信我!?刚才都没看见仙人!?仙人给我的!”

    然后又跑到灶前,抄起火剪将灶里烧着的柴火统统扒拉出来了。那些柴带火,这棚舍有都是木头和茅草搭的。周围的人一阵心慌,忙七手八脚捧着雪将火给熄了。却见小贩哆哆嗦嗦地,将那根细细的树枝送进灶里,口中念念有词:“神仙送我的……神仙送我的……”

    瞧见他这模样,两个徒弟急得哭起来。周遭的人则连连叹息。不晓得好好一个人,怎么说疯就疯了。

    但下一刻

    那树枝一入灶内,腾地燃了起来。

    这么细细的一枝,燃起的火却比泼了油还旺!灶里的柴火被他扒拉出来,锅里的汤原本不沸了。可如今却像是有人猛地在在汤里搅了一下子,那沸水几乎要溅出来!

    所有人目瞪口呆,两个徒弟都忘了抹眼泪。小贩笑着大叫:“看!!仙人送我的!!”

    他叫了这一声,福至心灵。也不晓得从哪里来的念头,便脱口道:“小!小!小!”

    细枝上的火忽然小了起来,倒叫这锅沸得刚刚好了。他又颤声道:“灭!灭!灭!”

    枝上的火焰陡然收敛。他颤着手将这树枝自灶下取出模样丝毫未变,甚至还是冰凉的。

    他将树枝高高举起,大叫:“仙人显圣啦”

    围了一圈儿的人,呼啦啦地跪倒一大片。

    他们这些凡人倒不晓得什么灵气、妖力,可远处几个妖魔却是知道的。往这边一扫,便瞧见小贩手中那树枝。登时觉得浑身瘫软,好像脊梁骨都被抽走了他们如今的修为若说是一捧清水,这细枝当中所蕴含的磅礴妖力便如无尽汪洋!

    便也立时骇得跪下,不晓得是哪位可怕的妖王到此了!

    而这时,李云心已沿长街一路向城内行去。且意识到自己如今晋入太上,无论是心境还是性情,到底都与从前有些不同了而竟能“意识到”这一点,也叫他觉得有趣。

    要是在从前,他可不会这样默默地走。非得是在享受一番众人及妖魔的夸耀之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可如今只觉无趣不是不再喜欢那种夸耀,而是觉得有意识地去等,实在没什么意思。

    譬如一位拥有可怕权势的贵人,若叫他在过路时候听着街边百姓的敬仰崇拜的言语,心中也会受用。可若要故意设计去得到那些东西,则会觉得无趣。那种程度的人,怎么会在意“蝼蚁”的看法。

    远处,城外,似乎有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过去,瞻仰小贩手中那树枝。李云心留在那东西当中的妖力于他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可即便是那么一点点,只用来烧,也可以烧上个近千年。

    他这样走了一段路,慢慢地看,慢慢地想,渐渐明白了这小城中的一些事。

    小贩说米面是白领的,看起来山鸡已在城中建立了一套卓有成效的救济机制。但这不叫他惊讶跟他这么久,且自身有神通,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才叫他惊讶。真正略吃惊的是,人与妖在如今竟可和平相处。可见山鸡着实用了心。

    深入城内时,棚舍便渐少了,用土石搭建起来的建筑变多。行人倒是不少,脸上亦是快活模样。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营造出如此气象,也是好本事。他正想到儿,忽然瞧见一栋黄土筑成的小屋外、柴垛旁……

    卧着一只脏兮兮的三花猫。

    =============

    注1:详见第一百八十二章、一百八十三章。

第八百二十七章 蒸汽鸡

    且不是他要注意到这只三花猫,而像是注意力被这只猫给吸引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两者之间是有着微妙的区别的。他已慢慢意识到修为到了太上的境界,已进入某种极玄妙的状态。若是打个不那么恰当的比方,便是天地之间的一切,都在围绕着自己的心意。

    他的感知与意识都变得异常强大,若是遇到一件事,自己对那事情没什么兴趣,潜意识便抢在意识之前将那东西滤去他知道那玩意儿是什么、眼下是什么状态,可不会分出一丁点儿的注意力给它。

    好像他的头脑当中多了一位忠诚细心的思维仆从,为他排除一切干扰,只叫他专注真正有用的、真正感兴趣的东西。常人在观察、在思考的时候,总是不可避免地被杂念所干扰。有些人专注一件事时会进入短暂的空明状态,那时候即便有人在喊他,他也听而不闻。李云心如今的状况则是,随时都处于这种空明状态当中。但有人喊他叫他,他也听得到,只是已无法在心中形成干扰了。

    所谓的世事洞明,大抵便是如此了一种难以用恰当言语来描述的专注。

    可瞧见这只三花猫时,意愿却违背了他的本心。这叫他心中略略一动,停下脚步。

    这猫很脏,背上的毛纠结成一绺一绺,泥色几乎将本色覆盖了。瘸了一条前腿,卧在柴堆下偶尔舔舔那腿,又舔舔地上的积雪。瘦得皮包骨,似是好久没有吃东西了。

    在这个时代、这种地方,身有残疾的猫不像在他那时候那么容易存活家家户户都没多少吃食可以丢掉、供一只失去捕猎能力的流浪猫挑拣。

    既脏又瘦,便很难瞧得出到底是不是“那只三花”。

    李云心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有在她的眼睛里看到神智。但还是往前迈出一步,要捉来好好瞧瞧。

    可猫警觉地站起身,瞧他一眼,一扭头便要夹着尾巴逃。

    他挑了挑手指,猫被力量禁锢住了。随后背上的污垢爆成尘埃,很快消散,皮毛重新变得顺滑光亮。

    她的毛色斑纹,同“那只三花”是一样的。

    猫半悬在空中,开始挣扎,张牙舞爪。甚至压低了耳朵缩起鼻子来哈他。但很快意识到如此无法摆脱困境,便只低沉地、呜呜地叫。

    这一人一猫,在人来人往却无法注意到他们的街上对视三息的功夫,李云心才轻叹口气:“出来吧。”

    隔一会儿,旁边茅草屋的门便打开了。一个彩衣男子先探出脸看李云心,才挨挨蹭蹭地挤出来,脸上带讨好的笑:“哎呀……龙王……教主……会长,您瞧小的在这做的是不是还好”

    李云心笑了笑:“做得不错。来的时候已经在路上听说过山鸡哥的威名了。”

    又抬手一指:“她这是怎么了?”

    山鸡受宠若惊地搓手:“哎呀,她……被一个妖王伤了。我撞见了,给救了回来。”

    脸色又变得阴郁:“可惜修为和神智都没能保得住。”

    “那妖王呢?”

    “在这儿。”山鸡一指自己的脖子。彩衣上围了一条忠厚的黑色毛领儿,看着倒是贵气,“是个熊妖。”

    然后又期期艾艾地说:“龙王……”

    李云心直截了当地问:“想救她?”

    山鸡深吸一口气:“当初毕竟是她给咱们师兄弟几个**。到如今舒克和斯基都不在了,警长也暂查不到行踪。城里只有我和嘉欣……虽说她……”

    他仔细地看李云心的脸色:“虽说她从前和咱们不是一条心。可也没有害过我们,也没害过您。如今落到这个地步,我心里实在不忍。”

    李云心只“嗯”了一声,脸色没什么变化。土屋的门开着,李云心就从山鸡身边走进去。

    这屋子在外面看着破,里面倒洁净。墙壁用白灰刷了,又用竹帘挡着。家具不多,有一张床,一张椅,一方书桌、一个书架。除外之外没什么多余的物件儿,可见主人该是淡泊名利安贫乐道、有稍有些情趣的。

    山鸡便跟进来,瞧见李云心伸手在袖中一掏,摸出一个卷轴,又放在桌上展开。

    这东西他认得。跟李云心一路往东海国走的时候,数次见他打开观瞧。乃是那幅“皇舆经天图”。图上详细录入了中陆三十六国的地气走向。

    李云心低头看了看,说:“在哪儿救了她?”

    山鸡忙凑过来,一指:“这儿。辰国这里。当时容军在攻辰国旧都,辰国皇帝召了几个妖王助阵。结果在容军攻城之前妖王在城内发了性子杀人吃人,这城就自己破了。我就是在这儿救了她。”

    李云心看他一眼:“你当时和容军在一起?”

    山鸡忙道:“我之前被九公子带回陆上,正经过辰国。瞧见容军在攻城,又想容帝也是龙王的人,就随手帮一把”

    “嗯。”李云心意味不明地说,“你倒是念旧。但是记着,此后我们与容帝没什么关系了。”

    山鸡一愣,又惊:“啊?龙王,应决然得罪你了?他人还不错的啊这里一月之前还是一片平地,是我想起小妖保的事,去蓉城找了他。他痛痛快快地派了一支大军来帮我筑了城,又说这渭城以后只是渭城,而不是容国的渭城,我还想,这人很讲义气呢!”

    李云心挑了挑眉:“哦?”

    他倒是的确不清楚这件事。但山鸡以为他这样的表情并非真诚的惊讶,而是挪揄。便叹了口气又说:“龙王……我倒是挺喜欢那人。那人做事像妖魔,而不像是个人。痛快又有趣据说皇帝没几个像他那样有趣的。你曾经说过,叫他经营天下广聚信众,咱们就可以有源源不断的香火。我看他如今把神龙教也弄得挺好,容国上下都在供奉您”

    李云心笑笑:“那么照你说,我该怎么对他呢?”

    “照我说”山鸡说了这三个字,忽然愣住。

    然后打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来。

    他忽然醒悟过来,或者说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是怎么了?

    突然变得多话。将心里所想的,统统倒出来,甚至还在试着指点自己这位龙王“怎么做”!

    是失心疯了吗!?

    他虽算是李云心部属,也算是有香火情,但知道毕竟从前仅是尚未化形、初开灵智的飞禽走兽罢了。是这位龙王一时兴起而绝不是发了什么善心才得了机缘,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有了如今的气象、成就。但他们这些妖魔与刘公赞、九公子可不同。

    那刘公赞是在这位龙王的微末之时便一直陪伴,与他有着极深厚的情感的。李云心若不在,刘公赞就是他们的主上。

    而九公子,则与李云心有极特殊的牵绊。身份、地位,也是他们这些小妖不可类比的。若刘公赞也不在,九公子亦是半个主子。

    而他们……只算是龙王的“得力下属”罢了。使唤得顺心了,便给些笑脸和温柔的态度、传些法门。然而此间亲疏,却是不可逾越的。

    自己眼下不知心里是怎么了……竟把想的一股脑儿都倒出来须知这位龙王向来是个前一刻还笑面对人,下一刻就翻脸杀人的狠角色,只怕现在他心里已经不痛快了!

    一想到这一点,山鸡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将头伏下:“小人该死了,小人失言了,小人怎么配指点主上怎么做!”

    李云心瞧他这模样,大笑起来:“神经病。这是哪一出儿?我是真心问你你想我怎么回报应决然?”

    山鸡在地上琢磨了好一会儿。意识到李云心这语气该是的确没有生气,才敢慢慢抬起头:“我……他……之前说想要修行。我有主上传下的法门,但未得允许,没敢给他。只说等见了龙王再叫龙王定夺。”

    李云心微微一摆手,将他托起来。想了想,摇头:“什么都可以。单这个不行。”

    山鸡眨眼:“……这是为何?”

    李云心又想了想,认真地说:“我们刚刚打倒了玄门。才叫天下诸国不再受那些修行人的牵制,可以相互竞争了。虽然说这竞争,也不算公平。”

    “但好歹是人用自己的力量,去做一些事。你不知道如果没有玄门的压迫,中陆上的人在这几万年的时间里可以做到什么地步。但我知道。”

    “应决然是这世上的人,觉得这世上最强的力量,就是修为、神通。但其实不是的还远有比那些更强的力量。且不是让几千、几万个人受益,而是让天下所有人都受益。”

    “应决然很快会成为中陆的霸主。他的一言一行、他的喜好,都会在以后对天下人产生巨大的影响。我可以叫他能修行。但如果这样做了,皇帝喜好神道,天下人便都会喜欢。且到那时候,没了玄门的约束,修行便会成为这天下的主流。”

    “再过些时候,达官贵人们出行,甚至都用不着坐什么车了。只要修行人一道符一个念头,方便就来了。这样他们会走上邪路。”李云心低声道,“缩在鸡蛋壳儿里,觉得自己已洞悉了世间一切。却不晓得这层壳之外,有更值得追求的东西,也是唯一的出路。”

    山鸡仔仔细细地琢磨了一会儿。虽然未能理解李云心所说的每一句话,却隐隐约约晓得,主上似乎是在说,倘若这天下凡人修行成了风潮,便会遮住他们的眼,叫他们看不到另一些更有价值的玩意儿。

    他皱了眉。正要再细想,李云心却已看出他的心思。便笑了笑:“问你。看看周围,这间屋子。人加工了木料,造出桌椅板凳来。又加工了泥土,筑出墙来。但在很久以前,人可不知道这些事。还在住山洞、吃生食。”

    “便是这些玩意儿这些叫寻常百姓也能饱暖的玩意儿、这种进步是修行人造出来的,还是不通修行的人造出来的?”

    山鸡明白李云心要说的是什么了。但他仍想了想:“可……修行这种事,但凡还有人能修出神通,就是禁绝不了的。”

    李云心点头:“我知道。但实际上修行和我说的另一件事人的技术与进步,可能并非水火不容的。我只是怕他们看到了一个,丢了另一个。就像这四万年来那样。”

    他停下来,伸手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又抬手在虚空中划了几下。于是一阵清辉闪过,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落在他掌中。

    “你要还他筑城的情,就把这个送他。告诉他,如果研究透了、想明白了,这东西可以带给他比修为、神通更强大的力量。”

    山鸡忙伸手、小心翼翼地接了。

    他手上的这东西,一直在不停地、有规律地动。

    是以琉璃制成的。一个大盒子,以细细的管道连着两个小盒子。

    左侧的小盒当中有一团黑气,右侧的小盒子当中有一团白气。山鸡稍一探查,立即觉察到这两团乃是极度精纯的阴阳之气,其中所蕴含的妖力……怕是几个千年也耗之不竭。

    两个小盒当中的阴阳之气,丝丝缕缕地通过那管子传入大盒之中。两气相交,立时爆燃起来。可大盒将这爆燃禁锢住,于是由此产生的力量只能往上冲在大盒的上面,有一个挡板,挡板上连着一支铁锥。

    因而挡板被推上去,铁锥便冒出头。待那因爆燃而产生的力量减消,挡板便重落下来,于是再次重复刚才的过程。

    山鸡觉得这该是件武器。但找不到正确掌握它的方式。又意识到小盒之中的爆燃所产生的力道其实极小由此推动的小铁锥,可能连两层棉布都刺不破。

    他疑惑地看李云心。见李云心咳了一声:“不知道蒸汽机的原型和原理。随便弄一个出来。不过够用了。我走之后把这个给他,告诉他我不支持他修行。”

    山鸡不敢再问“蒸汽鸡”是什么东西很怕李云心一时兴趣将自己炼成那玩意儿,忙使了神通将这件武器收起。

    而后才道:“主上,那么……三花娘娘她”

    李云心叹口气:“你可真会给我找麻烦。”

第八百二十八章 法会

    这句话的语气,山鸡听懂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并非责怪他,而是……表示让步了。

    他心中一喜,便听李云心说:“当初她帮了我,我也帮了她。后来她身体毁了,也是因为她的主人清水道人,造成一些事。到这里,也算两清。”

    “她被妖王毁去了神智、修为,也该是应在清水道人的身上。且……除了这个三花,还有个蓬莱娘娘。”李云心摇摇头,“要帮就都得帮。不然牵扯还是断不了。”

    山鸡便发愣。不是因为自家主上这次回来忽然说些什么“报应”、“缘果”之类的东西这些玩意儿,修行人和妖魔几乎都晓得。

    而是因为李云心竟似乎挺在意这些东西。可依着他从前的性子,才不理会做事只凭自己的心意、喜好的。

    他心中惴惴,觉得自己似乎的确给他添了麻烦。但李云心语气温和,态度又罕见的好。他便又像刚才一样,将心中所想的脱口而出:“主上……您如今怎么在意起这个来了?”

    说完便后了悔自己今儿是撞了什么邪?

    却不晓得即便以清水道人那样的修为,在如今的李云心面前、因着他太上的可怕境界的影响都藏不住心事,何况是他呢。

    李云心不生气。倒笑了:“无知无畏嘛。不过我也不是怕,只是觉得麻烦。其中一些事……譬如说。我今天帮了三花却不去帮那个蓬莱娘娘,往后就会引出一些岔子。要是都帮了呢……你则会麻烦。你麻烦就是我麻烦,一码事的。”

    山鸡壮着胆子问:“我……什么麻烦?”

    李云心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不说话。直到山鸡被瞧得发毛,才听李云心叹:“从前事情多。你们为我前后奔走出了不少力。我眼里却很少瞧你们。每个人都是自己世界的中心、都有自己的情感思维这种事我也晓得,可懒得去想。”

    “如今瞧一瞧你,倒是变样了。”他顿了顿,“当初我躲在洞庭边上避着月昀子的时候,你还是个鸡嘴模样。结果如今修为愈深,样子也俊俏了。是不是按着我的样子来的?”

    山鸡腾地红了脸:“小的……小人……不敢和主上比。”

    李云心笑笑:“这么说是打你听三花讲道、慢慢生出灵智的时候,就喜欢她了?”

    山鸡怔住,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李云心又笑:“好。想救她,你求我。”

    山鸡在李云心身边待了不短的时间,甚至比三花的时间还要久。他觉得自己修为见长之后,便不算蠢了。去东海的途中李云心吩咐他许多事,只要叮嘱一句便可领会心意。后来李云心叫他哄着九公子玩儿,他自觉也做得很好。但今天再见到自家主上,却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个低能儿他的每一句话,都叫自己不晓得怎么答。

    便愣了一会儿:“求……求你?”

    李云心认真地说:“求我。”

    山鸡眨眨眼,只得说:“那……我求主上”

    “我同意了。”李云心说了这话,忽然抬手在桌面那幅《皇舆经天图》之上一拍!

    以他如今的境界修为、一掌发力,不但是这桌子,就连这小渭城的地面也该裂开口子了。然而这木桌竟稳稳当当、连晃都没晃。倒是山鸡忽然觉得,身边的天地灵气忽然浓郁起来。某种强大到极致的可怕力量,直接插手天地之间的气机运行,并通过干预其中几个会引发几何级量变的气机点的方式,生生重塑了附近一片极度广阔的天地当中的灵力流向!

    一旦意识到李云心所施展的是这样的手段,山鸡立时觉得口干舌燥、天晕地旋自家主上……如今是到了怎样的境界?!

    但未等他细细体察这种远超想象之外的强大神通,身边灵力的变化便已结束了。

    李云心甩甩手,将桌上的皇舆经天图收起来。

    山鸡颤声道:“主上,你……如今……是什么境界?这就成了?”

    “成了。”李云心随意地说,“如今是太上了吧。”

    这一句“成了”、“太上”,却比再叫这鸡精瞧见什么空中紫气汇聚、神光乍现、枯木生花、死人复生更加震撼以强力手段扭转天地气机、重塑出一个什么神智、修为来……对如今的李云心而言竟如此简单!?

    当真是,举手之劳!

    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瞪着眼睛:“恭……恭喜主上”

    李云心笑起来,抬手点他的脑门儿:“老刘要是在这儿,非得想几个花样儿来夸。叫我受用舒服,又不觉得浮夸。你做事得力,哄人也得好好学学。要不然,以后有你麻烦。”

    话说到这里,李云心已经数次提到山鸡的“麻烦”了。鸡精才回过神儿,先讪讪一笑,又眨眼:“主上……到底是怎样的麻烦?”

    李云心笑看他:“往后自己慢慢体会吧。”

    脸又一板:“她们两个的事既然是你求我,以后也由你了结。自己照看好。”

    说了这话一挥手,便有一风卷着雪花儿将两道身影打门外送进来。

    “有了神智。但还是懵懵懂懂的人。你如今修为不低,往后传法给她们吧。也是还了她之前的香火情。”

    山鸡定睛一看本以为是一个人,如今却是两只猫。

    一只熟,是那三花猫。另一只却不熟,是只长毛烟熏妆的灰猫。他愣了愣:“这个”

    “三花,从前是由天地灵气化身而成的。”李云心走到这两只小兽身前,她们便也乖乖伏低头去,不躲不避。他说只给她们开了神智,便是只为她们重塑了妖身,却未叫她们化形就如从前的山鸡一般。得听道**、慢慢修行才能重化人身。

    “这另一只,是从前的蓬莱娘娘,也是天地化身。她们在很久以前为真龙广纳香火、吸聚灵气。后来真龙化生现世,她们的神魂与灵气就都给吸了个七七八八。所以才有我们之前看她们时的疯癫样子。”

    “我如今重用天地灵气补全了她们的残魂,叫她们圆满了。但也叫她们忘记不少事以后修为渐长,慢慢都能记起。”

    他转身看山鸡:“你做她们的师兄吧。代我传法。眼下城里有多少妖魔?有多少听用的?”

    山鸡很想再问些她们的“身事”,可听到李云心说后面两句的时候语气已严肃起来,便知道“叙旧”结束了。于是伸手将这两只来历不凡的小兽收入袖中,亦正色答:“回主上。城内如今妖魔之数一百一十三。修为都不高,是些小妖。在外奔走效劳的,有二百二十七。修为也不高,但是机灵些的。”

    “嗯。”李云心想了想,“他们乐意和人生活在一起?”

    “乐意的。”山鸡正色道,“九公子又去海里找主上之前,叫我留在陆上。说我去了会叫主上分心。我便想,要做些什么。于是慢慢发现这些妖魔过得都很苦。”

    “如今大妖同人争斗,彼此也争斗。没了玄门压制,便学会像人一样,以妖魔组妖兵。但云山之后有道行的妖魔少了,便把这些刚化形的也捉去充数。虽说体力比人要强,可人间军队懂得战阵战法,兵甲又精良,且也会有妖魔、修行人助阵,因此并不占优势。”

    “这儿一段时间下来,这些小妖也苦不堪言。能逃的都逃了,只为活命而已。我就将他们聚集起来,加以管束。一些在城里做事,一些洒出去。他们和人生活些日子就尝到好处人肉虽不敢吃,可别的却能吃饱。不用风餐露宿,又有屋檐挡风遮雨,慢慢就习惯了。”

    李云心笑了笑:“这些刚化形的,就懂人事礼仪了?”

    山鸡知道李云心在问什么。绝大部分妖魔化了形,却只是似人罢了,仍是野兽的做派。不懂什么人心,也不懂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譬如白云心九公子那样的,已能识字念诗了,却仍只将人当牲畜罢了。

    “那些喜欢害人食人的,大多不会逃。跟着那些大妖王可以作恶,都留下了。逃出来的这些,一些不通人事,被打杀了。另一些原本也不通,可经历许多事,慢慢懂了。再到我这里,仍不知悔改的,也被我杀了。”山鸡平静地说,“所以不是来到这里的都懂事。而是不懂事的都死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言语中有掩藏不住的杀伐气。李云心便点点头。晓得这山鸡学自己的做派,到底是没走歪。

    便又问:“你说妖王争斗。这附近呢?”

    “正要禀告主上。”山鸡一抬手,“虽说这小渭城筑成不到两月,但附近已有几个妖魔不安分了。”

    “前些日子,陆续派了使者来,要小渭城缴纳供奉。我就把使者都拧断脖子,吊在城外了。打那之后安分了些日子,该也是因为我是主人座下大将,他们忌惮主人威名,不敢造次。”

    “可前些天打海上逃回些亡魂,说他们家主人、那离帝被万年老祖杀了。而那万年老祖已是太上,‘又将李云心’杀了。我是不信的。可这话传得极快所以前些天又有些妖王开始不安分。但这些天主人叫那些死了的妖王捧着自己脑袋各处转,他们就又没声息了。”

    李云心笑了笑:“那依你看,该怎么办?”

    山鸡想了想,郑重地答:“这些妖王,反复无常,譬如林中野狗。你强时他们不敢造次,可一旦出事,就要围过来撕块肉吃。放任他们不是长久之计,该除之而后快。”

    李云心又笑:“说说你的办法。”

    “设宴,请来。挑拨他们内斗,再把剩下的杀了。”

    李云心欣慰地说:“好。你已得我几分真传了。”

    “但用不着这么麻烦。你放话出去。就说后日李云心在渭城**,方圆千里之内的妖魔都要来听。敢不来的,提前想好自己要做垫子,还是要做毯子。”

    山鸡一喜:“是!”

    但想了想,又问:“主上,刘公赞和九公子,是不是……”

    “是。”

    鸡精大急:“那……”

    “我回来就是为了救他们。你用不着操心。”

    鸡精却仍道:“主上要是因为这里……我可以应付。不要耽误主人正事。”

    李云心笑着摇头:“不耽误。这也是正事的一部分。”

    “如今陆上除了我,还有个太上。我不想和他正面冲突。我得等一个人从海上回到他那儿去,告诉他海上发生了什么。他就也好仔细想想,要不要招惹我。我在这里做这事,也好叫天下群妖再想想渭城和小妖保是不是他们惹得起的。”

    山鸡心中涌起一股莫名情感。这情感叫他喉头哽噎:“是……主人为我做了这样的打算,我”

    他又意识到,李云心竟同他说了这些打算做什么、又是为什么。而在从前,这些事是用不着对他说的只要贯彻执行便可。

    他心里又一阵激荡,忍不住双膝一软,纳头便拜:“属下日后定”

    李云心一抬手把他托起:“旗多伤身。放在心里吧。”

    山鸡愣了愣。不晓得“旗多伤身”是个什么典故。又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有很多要向老刘慢慢学习。

    便听李云心再问:“乔嘉欣呢?”

    山鸡深吸一口气,平复心中情感才道:“她在她家里。”

    换到李云心愣了愣,才意识到山鸡说的“家里”,该是指从前的“乔氏洪福镖局”。山鸡这些妖魔头一次听三花娘娘**,也是在那儿。

    “在白河口被玄门的人冲散之后,她似是另有了些机缘。得了个妖王指点,慢慢恢复神智、也懂修行了。”山鸡低声说,“可惜后来那妖王又被另一个妖王杀了,她就逃出洞府。找不到我们,只好在荒野间游荡。前些日子回到渭城这里看看,帮了些人。那些人视她为神女,叫她素衣娘娘我来的时候她就在了。”

    “之后将事情交给我,自己不爱做事了。该是怀念从前做人的日子了。”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微微点头:“好。我去看看她。你回你那儿去做事吧。”

    山鸡笑笑:“主人眼下已在我的洞府里了。”

    李云心便意识到,这间陋室竟便是如今山鸡这个渭城主事者的居所。这一点……倒不像他。

    但他抬手拍拍鸡精的肩头:“好样儿的。”

第八百二十九章 缘起缘寂处

    从前的乔氏镖局在桃溪路上,后身则是刘公赞的那座龙王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但这条街在渭城被毁之前便已经毁了因李云心夺舍了九公子的那一场恶战。

    当时的人们该以为那仅是一场罕见的妖魔争斗,却没意识到那是一座雄城覆灭的开端,也是天下剧变的开端。

    但如今的小渭城重建,大抵也是依着从前渭城的街道走向展开的。这该与乔嘉欣的念旧有些关系。

    李云心此行的目的是救刘公赞与九公子,也是了断在陆上的一些事。有些人要留在这里,他得为他们打点好后路。他只想一个人去幽冥。因为清楚地晓得地下的凶险,该是难以想象的即便以太上的境界而言。

    他一边想一边沿路走,见到一些熟悉的景致。某些房舍,是依着从前的样子来建造的。虽说无法与被毁之前的富庶渭城民居相比,但位置、形制大抵类似。甚至还移植了树木。可还瞧不出是否已经成活,只看到树枝上压着积雪,像是也怕冷。

    又往前走了十几步,转过一个街角,瞧见一颗老槐树。虽也该是新移植过来的,但从它所在的位置来看……该是那夜他看到的那一棵

    从见到凌空子的宝华会离开之后,瞧见白阎君从这树中钻出来,并传了他夺舍龙族之法。

    于是他意识到,黑白阎君也该是太上的境界的。因为他们两个可以化身万千、在这世上束缚亡魂,这并不是太上之下能做到的手段。李云心不清楚如何实现这一点,想来是需要一些技巧。

    太上以下……很像是他那个世界的技术水平还不那么发达的时候。一个人有了足够的时间和精力,便可以自己领悟、掌握许多东西。可晋入太上,广阔天地便在眼前展开。很多事情并非一个人可以自学成才的好比他那个时候很多科研工作者想精专某个领域,便得穷尽一生的心血。

    很像“晋阶转职”吧。他在心里想。

    于是又意识到,即便是太上境界的黑阎君,亦在幽冥中死去了。那种地方,绝不是老刘、九公子他们能应付得来的。那不是单凭勇气与智谋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前路未卜,他想孤身先行。

    打老槐树这里到曾经的乔宅,李云心走了一刻钟,路上又瞧见三个小摊贩。但该不是如那卖酸汤子的小贩一般做善事的,而是要以物易物的。三个摊主相貌各异,可都能瞧出来不是人。卖的货物都是类似的是人形的面食。

    李云心头一次见到妖魔像人一样,老老实实地坐在摊后的雪地里等客上门,便变了只鸡腿出来,只换了一个小面人。这东西一个巴掌大小,外面看起来栩栩如生不是那种如灵堂人偶一般团团圆圆的脸,而的确捏出了鼻子、眉弓、眼窝,看着像是食物,也像是艺术品。

    山鸡倒是说的不错这城里的妖魔,都被他驯服了。

    面人在外面放得久,已经冻得硬邦邦,于是肚子上裂了纹。李云心轻轻一嗅,闻到些腥气。便将面人肚子掰开

    瞧见里面是血淋淋的。到这时候才意识到原来外面的面也不是熟的。肚子里放着的东西,也摆放得很精巧。他甚至可以依稀分辨出哪些是心肝儿,哪些是肠子。该是用鱼或者别的什么小动物的内脏来做的。

    于是笑了笑,一时间不晓得该怎么评价。

    说这些妖魔死性不改、还想着吃人呢,这却又的确是面食、动物的血肉。说他们已与人的习惯无异呢,又没人会弄出这么变态的玩意儿来。他就随手将这东西丢在路边雪堆中,远远瞧见乔家大宅了。

    不同于周遭仅是位置、形制相似的建筑,乔家大宅竟与他印象中那座宅子一模一样。不过一旦运起妖力来看,便会晓得这都是障眼法儿。这座大院并未重建,还是一片废墟。是有人变化了它的模样。

    他收敛心神又走几步。在门前略一停留,抬手推开门。

    从前来过这宅子几次,也算熟路。穿过一道月门、穿过一条回廊,便是后宅。从前三花聚拢了四个小妖一个游魂在此讲道,便在这后宅里。

    等他再转过一道花门,看到那个少女了。

    少女穿一身白衣,却不是如他一般的寻常衣裳,而是孝服。略大,也并不美观。正坐在庭中的石凳上,对着石桌之上的一块铁疙瘩。那铁疙瘩灰黑色,其中掺杂了些金或银,还有些砂砾石块。

    该是什么铁器被烧融了、又冷凝,才变成如今模样。

    她被称作“素衣娘娘”,大概便是因此吧。

    冬日阳光洒在庭院中,映得积雪耀眼。可院子里的两个人,都呵不出雾气来。李云心略停一会儿,踩着积雪走到她对面坐下,觉得少女和自己记忆中的样子似乎还是一样的。

    在从前时候,他都要忘记乔嘉欣是什么模样了。因而如今也只是“似乎”,且除了相貌之外的东西,都已经全不同了。

    再过上两个多月,该就是去年见她时的季节。那时候她是人,他也是人。她脸上带笑,无忧无虑。因见到一个美貌少年而心花初绽,没头没脑地大胆想往后的日子。

    却不晓得打那之后再没什么“往后”了。

    如今她样子未变,可整个人沉默而孤独。见到李云心时只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好久才说:“我都忘记你是什么样子了。”

    李云心伸手摸了摸桌上的铁疙瘩:“这是什么?”

    乔嘉欣略沉默了一会儿:“是我爹爹的刀。留在家里的。”

    “这么说你还记得好多事。”

    乔嘉欣只看他:“我……那时候……是怎么死的?”

    李云心将手搁在桌上,指头轻轻点了点,说:“正要和你继续逃,剑客追上来了。我知道跑不过他,就停下来。这时候你转身冲回来,正送到他面前。”

    乔嘉欣隔一会儿才张嘴,怅然若失地说:“啊……原来是这样。”

    “那……当时怎么不救我们呢?”

    “见到你们之前,有两个剑士找到我。那时候我没有对付修行人的经验,被他们用一道真人写的符封住了雪山气海。”这些话,除了对老刘之外他再未说过。如今说起来,只觉得恍若隔世,“后来追追逃逃总算甩掉了他们。我想去人多的地方藏起来,就在路上遇到你们。那时候我气海被封,只算身强体健。但剑客服了凌虚剑派的丹药透支性命,也叫他们内力雄浑不亚于那时的我。江湖武人精研剑道,我技不如人,救不了的。”

    李云心顿了顿,又说:“叫剑客劫杀你们那剑士,是追我那两个剑士的同门,是为了渡杀劫。如今回头看,要论缘果,是我害了你们。你要怪我,也是合情合理的。”

    乔嘉欣沉默一会儿,说:“我不怪你的。你那时候还想要救我。还说了很多话安慰我。这都是我们的命。”

    李云心低叹口气:“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我可以做到许多事。”

    乔嘉欣低下头:“我只想活着。”

    李云心想了想:“是想要活着,还是想要活着时候的生活?”

    女孩儿眼中现出迷茫的光来。她将李云心的话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才说:“我……我……不知道。”

    “可只是不喜欢现在这样。我不想要什么神通……也不想要什么修为。我只想要……没遇到你之前那时候那样。”

    她的话,叫李云心的心,轻轻跳了一下。

    他见过很多人、很多妖了。可他见过的些,都喜欢改变至少是还活着的、身边的那些。

    已经化境的巅峰,将至真境的山鸡不会喜欢从前做飞禽的日子,仍该活着的警长也不会喜欢做走兽的日子。

    九公子不会喜欢做化境龙子的日子,刘公赞不会喜欢在庙中苟且偷生的日子。红娘子不会喜欢从前被束缚在君父身边做咸鱼的日子,于不会喜欢从前做无知无觉的剑圣的日子。

    即便是那卖酸汤子的小贩,也会喜欢从前在渭城里走街串巷、形单影只的日子吧。

    只有这眼下已不是人的乔嘉欣,对他说喜欢做人的时候、没遇见她的时候、行在春日杨柳岸的时候。

    许多有关天下大事、人道兴衰、修为境界的话到了李云心的嘴边,但他咽下去了。数息之后他轻叹一声:“你想要回到从前,可能不是没有办法。但你会失去如今的神通修为,也会失去如今的记忆。往后做个凡人,会生老病死。可能寻不到如意郎君,也可能生活遭遇变故,衣食无着了。”

    “更重要的是,你会失去很多选择的自由。不像如今这样,甚至可以掌控一些别人的命运。如果想要后悔,也再没机会你愿意吗?”

    乔嘉欣的眼中焕发出自李云心见她后,头一次看到的喜悦光彩。

    “我愿意。”她毫不迟疑地说,“我都愿意。”

    于是李云心取出皇舆经天图,在桌上展开。又取出九海图,将它搁在上面。并不见他做了什么动作,那幅九海图便慢慢隐没在下面那张图中,像是融合进去了。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这皇舆经天图,原本只标注了中陆三十国当中的地理,其外则是一片白茫茫。但如今在图的东边,出现了那九海乃至东海国的详情。且九海这一部分当中,的的确确充溢着灵力,而不仅仅是“标注走向”。

    李云心在转手之间,将两者融合起来了。

    他停了手,看眼前的少女,认真地说:“去年,我曾经把渭城、渭城周边的天地都画到了我的扇子里去。”

    “那时候我借助了阴魂的力量,暂时达到玄境的修为。这事情我做过一次,头脑里还有这附近的气机流向,再做很简单。我如今又是太上的修为,做的也会更好。”

    “我可以把渭城、附近的天地都录入这幅画卷里。往后也许还会把更广阔的天地添进来。里面……该是栩栩如生。人置身其中之后,意识不到自己是在画儿里。”

    “你想要从前的生活,我也可以把你家人再造出来。在这画儿里,他们会是你记忆当中的模样就譬如你在做梦,你的意识构建身边的所有东西。你置身梦中、置身自己的念头里,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对劲儿。”

    李云心沉默片刻,又轻叹口气:“这就是我的法子。只取你这鬼修的神魂,画进画中,塑出身躯。你会是个普通人在遇到我之前的那个普通人。但可能一辈子都活在自己梦里你愿意吗?”

    “那么……其他人呢?”乔嘉欣低声问,“我和我的家人,生活在一座孤城里吗?”

    “会有其他人。”李云心耐心而缓慢地说,“但也是你头脑中的幻象。然而你意识不到这一点的。出现在你眼前的人、你看过的人,都是你相信的。你不会觉得他们不真实。”

    “我也想……找些真人陪你。但画人,既容易又难。容易是因为对凡人来说,人与人之间的气机极相似。他们之间的差异,可能只是亿万分之一。可难也是因为这一点每个人的差异都不相同,而世上的人太多了。要搞清楚这些差异,不是几百、几千年能做得到的。”

    “如果只找几百几千个人陪你,他们很快会意识到这个世界是有限的。如果都叫他们像你一样,你们之间的世界则会冲突,最终变成一团混沌。”

    他顿了顿:“不过……可能在以后,我真的会将真人录进来。但我也不清楚到底是多久的以后。”

    乔嘉欣的眼中又焕发出些光彩。但又问:“那么是不是说……在我没看到的地方,就是没人的?还是……空城?”

    李云心笑了笑:“没看到的地方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乔嘉欣叹了口气:“是啊。”

    “那么你还愿意吗?”

    她慢慢站起身,仰起头。李云心看得到她脸颊和脖颈上,在阳光下变得透明的绒毛。

    “我愿意。”

    于是李云心也站起身。

    他走到少女身后抬起手,覆在她的头上。

    她身体当中没什么温度,发丝也是冰凉的。像是一具尸体,或是用冰雪塑成的。

    李云心收回手。掌中多了一团蒙蒙的青雾。

    乔嘉欣的身体倒在地上。先化成血肉,再化成流光,最终消散在阳光里。

    他重新走回去坐下。将这团蒙蒙青雾交到自己左手中,然后用右手在《皇舆经天图》卷上勾画。渭城在这副图中仅是一个不起眼的小点儿,若不注意看,便以为是一粒尘埃。

    他在这方寸之中施展画道的神通,譬如在针尖之上雕刻天使的发丝。未遭大劫之前的渭城模样、周围天地林木山川河流的模样,都被他慢慢注入这画卷里。甚至离这儿较近的、他一路上所走过的那些地方,也被他顺便录入其中。

    于是除了九海那一片区域之外,这图中中陆腹地的位置,又出现一道细细的灵力流。

    这次“临摹”花了他半个时辰的时间。在惨淡的冬日行到高天正中时,李云心停了手。然后他将掌心那团青雾打入画中。

    做完这一切,院中安静下来。

    他静立一刻钟、只盯着这桌上的长卷,脸上没什么表情。

    可天空当中却生出了阴云,将阳光遮掩。云渐浓,于是开始落细雪。于如此沉寂处,雪落有声。不曾落到长卷上,却慢慢覆满他的肩头。

    李云心的身形一闪,消失了。

    下一刻,他已身处一株垂柳下。

    眼下……是春天。有微风拂面,有和煦的阳光。他的身后是柳河会一直向前流淌、流入渭城中。

    面前的路上覆着细细白沙,路中间不常被来往车轮碾压处微微隆起,偶尔生一两株青草。

    他沉默地深吸一口气,看到有车队远远地行过来。

    那些大车渐近,便瞧见一个骑马的汉子。再往后的车上满载货物,覆着帆布。他的视线又向后移,瞧见一个十三四的少女坐在大车边,无聊地绕指尖的细柳枝。垂下来的双脚微微晃,脚尖上的两枚绒球便轻轻跳。又抬头和赶车的年轻人说了句什么,似是开心了,便掩嘴笑。

    骑马的汉子慢慢经过他,警惕地看他一眼,带缰驻马。想了想,问:“朋友要搭车?”

    李云心向他笑了笑:“不。等一位故人。”

    “在下乔段洪。渭城洪福镖局乔段洪。”男人拱了拱手,“阁下在等什么朋友?”

    李云心微笑着点头:“等渭城桃溪路龙王庙的庙祝,混元子。我是他的师侄。”

    “哦……如此。”男人的脸色变得平和,“那么叨扰了。”

    李云心微微颔首,他便策马继续前行。于是大车也慢慢地、隆隆地经过他。

    少女瞧见他,好奇地盯着看。李云心向她笑了笑,于是少女微红脸,转过头去。

    等大车又前行一会儿,她才又转脸往后看。

    可那少年已不见了。

    垂柳白沙岸,阳春好风光。

第八百三十章 武装起来

    天蒙蒙亮时,应召而来的山鸡发现乔氏大宅消失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之前乔嘉欣以幻术凝成的大宅旧址处,只剩下一片青草地嫩绿的小草冒出尖尖芽,叫这里成了一片绿地毯。到今日,距李云心来到小渭城已过了两天。在这么两天的功夫,不仅是渭城,包括周围方圆数百里的天地,都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春天似乎提前到来了。

    照理说,渭城一地的积雪该在一个多月后消融。接着天气才慢慢转暖,春回大地。但如今周遭明显暖和起来,就连微风中都有温润的水气。

    他晓得该是自己那位主上以无上神通影响了此地气候。

    可他是心思玲珑的人。两天前李云心说要见乔嘉欣,他就知道两人该有些话要说。实际上就在李云心离开约一个多时辰之后,这异变就发生了。

    他不清楚两人之间出了什么事。但既然没有召他,便也不问。

    如今瞧见眼前的景象,才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乔宅没了……乔嘉欣呢?

    很快又发现,乔宅的后面、隔着一条街的位置,龙王庙重新出现了。

    山鸡这些小妖从前住在乔宅里,但那时就知道自己上师的上师,其实住在乔宅之后的龙王庙。可从不敢跑进去,只敢在墙头看,因而对那宅子的模样也很熟悉。

    现在,熟悉的龙王庙门前仍有一株熟悉的月照花树。树的枝子斜斜探到门楣上,像编了一个花环。枝上新发了嫩芽,淡绿色,细细地蜷曲着,仿佛睡眼惺忪。但芽间已出现更细小的白色花瓣月照向来花与叶同发。

    再往高了看,会瞧见青瓦的白墙头,露出些竹梢来。山鸡记得从前也的确是这样子这意味着龙王庙里面的景致也没变。

    李云心将这里实实在在地复原了。且并非通过幻术。

    而他的那位主人,眼下搬了一张椅子坐在月照花树下。山鸡到这时才发现他,不是因为眼睛出了问题。其实在第一眼的时候就瞧见了。可眼睛瞧见了,心里也知道自己瞧见了,却就是视而不见,仿佛李云心并不在那里。到如今心里才忽地一动,觉得李云心的身形一下子从眼前的情景当中“跳”了出来,于是就注意到他。

    他知道,这是自家主上的神通。

    难以想象的太上境界。

    便忙小跑着过去、恭谨地站下:“主上。”

    李云心嗯了一声,摆弄手里一枚白色的小簪子。山鸡瞥了一眼,觉得这簪子更像是一柄小枪。但随即倒吸一口凉气。

    因为瞧见……李云心的手指被这簪子划出白印儿来。

    就好像是一个寻常人在摆弄锋利的刀。那刀尖儿在指头上划过,虽说因为没用力、不至于划出口子,但也会刮破角质层、刮出白印子。

    但主人是太上!!

    他不禁在心里生出深切的恐惧感,本能地将身子稍稍朝后仰了仰。

    听见李云心问他:“说好今天开法会,人来了多少?”

    山鸡忙答:“之前派使者来城里生事的,一共是六个妖王。这六个全来了。但只在城外五十里处等着,聚在一起,不晓得商量什么。还有十四个,也是真境之上的大妖魔,同样在几十里外,也聚在一起了。”

    “余下是修为不到真境的,一些有名气、我听说过,约有四五十。再有些从前未见过,该是从别处闻风赶来的,约一百多。”

    “这些人还算规矩,彼此也没闹起来。该是因为都知道主上真在城里、且也都知道了那些被主上杀掉的妖王的下场。”

    “还有一个……则说不好。”

    李云心看他:“怎么?”

    “不知道来路。”山鸡说,“真境之下的,以我的修为瞧得出。可那个瞧不出。我派几个机灵的去探,结果只回来一个,还像是有意放回来的。主人知道,妖魔家底不丰厚,没什么像样儿的宝贝。可据说那一个是个富贵做派,身上瞧得见的法宝就三四样,好像来头很大,也弄不清楚态度。”

    李云心笑了笑:“哦?也好。这才有意思。”

    他又问:“我来的时候,听见那乌鸡精说你告诉他我还未死。但我算了算,离帝的鬼兵回到陆上只有不到半月的时间。他们把消息传开,你再同远在千里之外的属下辟谣,时间好像不够用。现在又说有些妖魔从很远处的地方赶到了怎么做到的?”

    “借用一些小东西。”山鸡伸手从袖中摸出一枚小小的玉配、双手奉给李云心,“之前有一伙儿人打这儿过,视人命为无物。我以为是桀骜的妖魔,就都杀了。后来才知道不是人也不是妖,而是鬼修是共济会余孽。身上没搜出什么来,也没留下活口审问。倒是搜到许多这玩意儿。”

    “灌注妖力或灵力便可在千里之外通讯。虽说距离一远就时灵时不灵,每隔几日才能用一次,但总归方便。我就给外面的探子都配了一个。”

    李云心接过来随意瞧了瞧,便还给山鸡:“的确是共济会的东西。也是我说的那种东西。”

    山鸡一愣:“主上指的是……”

    “里面有精巧的机关。嗯……勉强算精巧吧。机关辅以妖力,发挥出不同寻常的效果来。这东西已经是个雏形了。我此前说这世上的人该两条路一起走,指的就是这个。你现在不能理解不要紧,以后慢慢研究。”他想了想,笑着看山鸡,“妖魔的家底都不丰厚,没什么像样的宝贝?嗯?”

    山鸡眨了眨眼,“啊”了一声,赶紧低头:“属下不是在”

    “我的确是亏了你。”李云心摆摆手,“去东海的路上给了你一件圣人遗宝。可是别人的玩意儿。咱们既然有师承,不传你个什么说不过去。”

    他微微皱眉,又展开。

    “这样吧。”伸了手、将山鸡的手拉过来。在这鸡精来得及弄清楚他要做什么之前,便瞧见李云心在自己的右手掌心儿上画了个圈。

    “这个送你吧。”

    鸡精愣了愣,见李云心再没有要做什么的意思,将手收回了。

    掌心当中真的就只是一个圈而已一个小碗的碗口那么大的圈,用白线画的。其上既无什么灵力,也没有别的什么波动,像是个极简风格的纹身。

    他心中疑惑。但清楚以主人现在的修为、弄出这样“平平无奇”的东西来,绝不会是寻常之物。

    便听见李云心说:“炼法宝这种事情我不大精通。也不是一朝一夕能炼得成的。就送你这东西。要用的时候,你就大喊‘山鸡侠,武装起来’这东西便会在你体外生出一层铠甲来。你真身是只红冠公鸡,就赐你红铠。还喜庆。你试试看,合不合心意。”

    山鸡便在心里叹了口气倒不是因为不喜欢主上赐予的宝贝。而是因为那句“山鸡侠,武装起来”。

    他如今见了许多世面,不再是从前懵懵懂懂的小妖了。因而晓得主人什么时候正经、什么时候在调笑。譬如如今这一句,便全是因为主上的恶趣味。他堂堂一个有头有脸的大妖,在与人对阵的时候忽然喊了这么一句出来,岂不是叫人笑话。

    可这念头将生出来,他心头就又一动。

    乔宅不见了啊。乔嘉欣也不见了。不晓得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他如今忽然明白过来,此前所发生的一定不会是什么叫主上感到愉快的事情。但也一定不是,主上对她不利了。

    因为主上重建了龙王庙。这意味着,念旧。但现在老刘也不在,他还要去救。他又在摆弄手里的小簪以他如今的境界,摆弄它的时候得使出大多的力气才会将自己的手指划出白印儿来?

    主人现在……心情不好。

    一想到这一层,他就心软了。

    全当是叫主上开心开心吧。

    因而喜滋滋地点头:“是!”

    “山鸡侠武装起来!”

    他中气十足地这么大吼了一声,便忽然感到掌心那圆圈与自己的心意建立奇妙联系。心中再一动

    先在眨眼之间,便有一层极妥帖的红铠将整只手掌覆了起来,而后又在下一瞬间蔓延全身,将他严严实实地包裹了!

    他感受双手的掌心、足下的脚心处,都忽然充盈强得恐怖的力量。抬手一看双掌当中已分别有一个圆形光斑。毫不怀疑,只要心念一动,便会自掌心喷射出一道玄光,摧毁眼前所见之敌!

    而身上那层红色的、极薄的铠甲,也不是用什么金属构成的。乃是一层他从未见识过的奇异灵力。

    这灵力极端浓郁,竟凝成实体,又与天地灵气格格不入,将他自身气息隔绝在内,将天地灵力隔绝在外。便意识到,这是给他保命的。

    虽与天地隔绝,无法施展许多要借助灵气的神通,但以构成铠甲这一层灵力的浓郁程来看度……他毫不怀疑,即便是玄境妖魔的倾力一击,也休想损坏分毫这个境界的妖魔所能凝聚起来的灵力,在这铠甲面前便只如水流一般。

    他心中又惊又喜。心意一动将这宝贝收了起来:“主上,这是什么东西?好神奇!”

    李云心微笑着看他:“是幽冥之力。”

    “在东边,有一个以天地灵气凝聚而成的禁制,限制这种幽冥之力扩散到整个中陆来。那个禁制呢,大致调用了中陆十分之一的灵气,才能堪堪与它抗衡。所以要破你这铠甲,也得将灵气凝聚到类似的程度。这种事除了如今的鹏王,大概天下没人能做得到了。”

    “所以你往后,至少不会死。”

    山鸡听了这话欢喜得想要拜倒在地磕几个头。然而晓得主上不喜欢这种事是有损格调的。便强行压抑欢喜,只道:“属下明白主人的心意了。”

    李云心便微笑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又叹口气:“算了。那句话用不着喊了。逗你玩儿的。”

    鸡精忙道:“属下喜欢。听着威风,夺人心志。”

    李云心愣了愣。但微笑重新浮现出来,摆摆手:“你的心意我明白了。但往后你还要统领一地妖魔,这话有损威严。算了吧。”

    山鸡一愣,皱了眉:“统领……主上,统领妖魔?”

    “怎么了?”

    鸡精想了想:“我以为……主上此次叫人来开法会,是要将他们都诛杀了。以为主人并不想见到妖魔成气候。”

    李云心想了想:“哦。你以为我想叫应决然建立个大一统的皇朝,又总提到人道的命运,是要将人放在前面?”

    “你想岔了。”

    他略沉默一会儿,想了想。才开口说:“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些,你仔细听着。不算是**,但对你有好处。是我近来才真切体会了。你先听了、虽未必也能真有体会,可是有益的。”

    鸡精立时收敛精气神,摒弃了杂念,沉声道:“是。弟子在听。”

    李云心又静默片刻,才开口。

    第一句话便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一句话,你该没听过。可刍狗的意思,该是明白的。”

    他说话时用的是寻常语气,至多只算是略认真些罢了。可山鸡立即意识到,这话不但是给他听的,也是给旁人听的。因为这言语当中蕴含强大力量他在此处听得清清楚楚,毫不怀疑在更往外的稍远处、那些藏在屋舍当中的妖魔也听得清清楚楚、如在耳畔。

    他在前天的时候就已放出了李云心要**的消息,城内的妖魔是最先知晓的。这些妖魔既意识到那位教主、会长、据说如今的太上强者要**,便喜不自胜。

    他们都是些修为低微的小妖,正是可以从头修行天心正法、而不必再散功时候。因而慢慢摸清了李云心的落脚地,便藏在周遭的房舍中等了许久,生怕漏了什么去。

    而更远处,山鸡所说的那几十里之外的妖魔们,同样将这声音听得清清楚楚。由不得他们不听是突然在神识之中响起来的。

    这是难以想象的神通。远比什么翻江倒海都更叫人心惊。

    可除了那些妖魔之外,城中的人却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

    而李云心之所以只对他说……山鸡猜,该是因为“缘果”的事情。他是在讲给“自己”听,而不是给旁人听。至于旁人听了有什么体悟、得什么机缘、落到什么结果,可同自家主上没关系。就如他从前叫自己“求”他一般。

    便听李云心第二句话说:“这句话,是我来处的一句话。我本非这世上人。而来自天外诸天。”

第八百三十一章 至上之仁

    山鸡的心猛地一跳!

    他早觉得自己这位主上来历非同寻常,说话做事也有奇异之处,想他会不会有些秘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却没料到一直想问而不敢问的时候,此刻被他说出来了!

    但他强行平复了心情,不叫自己显露出极度震惊的神色。至于旁的妖魔除了几个有心人既未与李云心接触过,也就没有山鸡这样的疑惑。既无疑惑,感触也就不深。光是这世上都有许许多多他们不曾知晓的秘密,听到他说“来自天外诸天”,便也没有特别强烈的感觉。

    毕竟……一年之内成就太上境界这种事,可远比来自什么别的世界震撼多了。

    便听李云心继续说:“在那天外天的世界,亦有帝王将相、贩夫走卒。帝王祭祀,与这世间一般、用三牲太牢。可民间祭祀用不起三牲,便用狗。又往后,则用草扎了草狗出来,替代活狗。这东西,便叫做刍狗。”

    “刍狗一物,祭祀之前神圣无比。百姓扎了它出来便恭谨地放好,碰也不敢多碰。可等祭祀事了,便随意丢弃了。草扎的玩意儿,并不珍贵。谁会再多看一眼。”

    李云心顿了顿,说:“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便是说天地无私。看世间万物,无论草木人畜,都是一般的。譬如那祭祀之后丢掉的刍狗,都并不关心。可都不关心,也成了都关心天地之间气息鼓荡,犹如风箱。万物生长兴衰循环轮回,永不枯竭。这不仁,便是大仁。”

    他说到此处,身边那一树月照忽生绿叶,花朵绽放。

    而隐藏各处的妖魔们听他如今竟真是在**、且开口就是如此宏大气象,便稍微放了心。

    都晓得李云心从前行事的风格的。乃是出了名的歹毒狠辣。如今竟似乎转了性子,变得和善起来。于是城中小妖慢慢自房舍里走出,远远聚在本是乔氏大宅废墟的草地上。

    皆不敢造次,温顺地各寻地方坐了。他们也不晓得“听法”时该如何听、如何做,只晓得这种事可遇不可求,要看各自的机缘造化。许多事虽一知半解,但先记下就好。

    李云心略沉默一会儿,又说:“之后,还有一句话。叫做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这圣人的境界,与天地的境界,差别在何处呢?便在此处。”他略一抬手,便从身边的枝子上摘下一瓣月照。捻花说,“圣人不仁,却有小仁。譬如我如今见这树可喜,便叫它开出花来。我见这渭城可喜,便叫它春回大地。天地不仁中包括草木土石,圣人的不仁中,却只有生灵。至于旁的,并不在意,也谈不上视之为刍狗。”

    “圣人对待天下生灵,无论人类还是妖魔,也都一视同仁、并无偏私。他对生灵有大仁,可亦如我一般有自己的喜好选择,相比天地之境便稍逊一筹。”

    山鸡在静听。可在这时候,却从天上落下十几个大妖魔来。他们一落地,那草地上的小妖便纷纷躲开、为他们腾出了地方。其中一个妖魔像是通人情的。落了地便向李云心深深一拜,开口问:“龙王,你说的这圣人,可与玄门那些太上忘情的圣人不同。这又何解?”

    李云心不看他,却看山鸡。

    鸡精了然,便道:“请主上为我解惑。”

    李云心才开口:“玄门所修的,都是邪道。玄门的所谓太上忘情,也是邪道。他们并非太上,而是太下。太下不及情。”

    群妖一阵哗然。却并非惊诧、不赞同。而是……自有玄门数万年来,第一次有人如此公然将玄门斥为邪道。且不是某些妖王在自家洞府中忿忿叫骂,而是经由一位太上强者之口说出来的!

    这叫他们体会到某种难以言喻的畅快感,才意识到这位正在说法的李云心……是妖魔!乃是他们这一边的!

    “何谓太下不及情?便是指那些玄门圣者。”李云心语气稍冷,“寻常人,乃至你们这些化了形的妖魔,都是可以钟情的。你们没有大仁,却有自己的喜好。你们心中没有天地众生,却有自己在乎的东西。因而可以寄情,也能略窥些天地之境、太上之境。”

    “然而寻常人因为钟情,不知约束、收敛,将这情搞得混沌偏执,便是坏事。可更坏的,是玄门的修行法。”

    “要将这所钟之情,修为太下不及。是当真再无情感,如同行尸走肉。玄门中人以此为至尊,实则是最下品。”

    “天地、圣人的不仁、无情,是至情之后的大仁。而玄门中人修行到头,便是无情之后的大恶,谓之不及情。二者看似相同,却有天壤之别。”

    “譬如我今日**。无论来的是曾作恶的、幡然悔悟的、还是执迷不悟的,都一视同仁。可若是那玄门的太下之情,怕是要都杀个干干净净。”

    问话的妖魔听了最后一句话,感到心中一寒。忙缩了头,连连道:“谢龙王解惑、谢龙王解惑……”

    赶紧坐下了。

    但又有一个声音响起来。

    是响在天空当中、自四面八方传来,仿佛天神在空中说话:“那么阁下,如今是真正的太上忘情了么?”

    声音中挟着雄浑妖力,比李云心说话的声音更加响亮清楚,倒像是惊雷一般。不但这城内的妖魔听得到,就连人也听得到。

    打昨日开始,山鸡便在城内发布命令。叫人暂且避开乔宅周边,以免扰了清净。但如今这渭城小,在这里往周围瞧还是能看到些临街的过往行人的。

    如今忽然听到天上这一声,街上行人大多面露惊诧之色,抬眼往天上看。

    山鸡转身厉喝:“哪来的狂徒?滚下来!”

    但天上人不现身。只一笑:“你若是”

    李云心抬手,将指尖那一瓣月照花弹了出去。却如一个寻常人弹指间花一样,只飞出三四寸便失了力量,飘飘荡荡自半空落到地上。

    然而天空当中、这渭城之上丝丝缕缕的浮云,却忽然被某种力量驱散像是一滴洁净剂忽然滴到油膜上瞬间被迫去了极远的天边,环成一个云环。那人只说出三个字,便重重一哼。

    一个身影在半空中现形,狼狈地想要再次腾云。可似乎一切神通都被禁锢,手舞足蹈一会儿,还是跌落下来。

    嘭的一声响,正落在草地上、砸出一个坑。

    此时街上的行人们也都忽从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但很快各自平静,继续做自己的事了。

    他们已忘记了刚才发生过什么。

    隔一会儿那跌落的人才从坑中爬出来坑边已围了一圈儿抻着脖子往里面看的小妖。如今见他又动了,才呼啦啦散去。

    这一位,是个穿褐袍的年轻人。模样倒不必赘述算是相貌俊俏。可有那坐在月照花树下的太上强者珠玉在前,他的相貌便也算平平无奇了。起初脸上还有些戾气,但很快压抑下去。他一步跨到坑边一抖外袍,似是不以为意地笑:“龙王真是神通广大。还以为太上境界的强者既然胸怀天下苍生,就该如云般淡泊。可如今倒是动了怒就算是在下唐突了吧。”

    山鸡转了身冷眼看他,沉声道:“主上。此人就是我说的那位来历不明的。”

    他说了这话,便向这男子一抱拳:“阁下是什么来路?”

    褐袍男子微笑:“如今天下人听说龙王自海上归来,修为已至太上,人人畏之如虎。那么又瞧见在下如今的模样,该不难想明白我的来历吧?”

    山鸡一笑:“以阁下如今这种作死的模样,我也还是猜不出的。”

    “先想或许是金鹏王的使者。可再细想,太上鹏君也算一方雄主,他的使者该不会是个桀骜狂妄的蠢货。又猜或许是玄门看家护院的兽灵。可如今玄门覆灭,那兽灵也该惶惶如丧家之犬,哪有胆子来这里生事呢。所以我很不解也请阁下为我解惑。”

    群妖愉快地大笑。但褐衣人只冷了脸,沉声道:“鹏王是一方雄主?难道贵主人也有称霸天下之意么?哼。我正是太上鹏王座下摩云大将军、鹏王义子,封号照夜君!”

    群妖陡然收声,大笑戛然而止。

    离他稍近些的,也都略往外挪了挪。似是意识到……这位鹏王使者如此态度,该意味着当世的两位太上强者之间的关系并不如何融洽。

    他们这些小妖、乃至妖王,都很不想被牵连其中。

    至少现在不想。

    山鸡愣了愣,一时无言。倒并非被他这威势名头吓住,而是在不晓得自家主上的态度之前,不好再说话了。

    此时场中寂静,照夜君便笑了笑。

    却听李云心哦了一声。略偏头看他,说:“照夜……是医书里说的,味甘、性温、无毒的那个照夜么?”

    这山鸡福至心灵,忽记起两天前李云心曾对他说的“该多向老刘学学”这句话。因而立时道:“主上,那是什么?小人不曾听说过。”

    李云心笑笑:“俗称麻雀。”

    先有个妖魔忍不住笑了一声。然后又有几个人偷笑。接着微风一样的低笑声连成一片。

    照夜君阴沉了脸,正要说话,却听李云心又说:“小雀儿,我问你。你家鹏王叫你到这里来,是要做什么?”

    那微风一样的窃笑声尚未息止,便因这“小雀儿”又变成哄堂大笑。这名字就同“那话儿”、“命根儿”一样,在北地是专门指男性身上的某件东西的。

    照夜君深吸一口气,终也冷笑起来:“龙王口称自己是太上忘情的圣人。又说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如今这模样倒不是像个圣人,而像是您所言的钟情之人了。龙王自己尚且如此,却还在此处**,所传是真法,还是邪法呢?”

    李云心“哦”了一声:“你既暂时不想说,我就继续**吧。”

    “山鸡,眼下我又告诉你,除去天地不仁、圣人不仁、所钟之情、太下不及情这四种情况以外,还有一个种情况。”

    “便是至上之仁。”

    他不理会那照夜君,又开始**。于是群妖便安静下来。照夜君的嘴唇动了动,似是要再说话。但终究意识到这李云心实力强,口舌更强。便暂捺住了性子、在心中冷笑一声,站着不动了。

    “天地不仁的境界,无人能企及。而那圣人不仁的境界,也不是可以通过追求而得到的。”

    “圣人胸怀万物,不因一己好恶而有偏私。这种境界,若要去试着做,便已不是圣人了。既心存欲念,便终究有了好恶倾向,而非真正以天下为公。但此类人也算人间道德楷模,并无可指摘。”

    “也的确又有极少的人,不为自己的喜好,不为自己的欲念,只为他人谋利。可此种人修为境界有限,不曾窥知天下全貌,难说究竟会一以贯之,还是在日后变了心性。”

    “真正有太上修为的,如今天下只有两者。我不晓得鹏君是否是太上不仁之境,但晓得我不是。我有好恶,有私欲。这样的人,因私欲而胸怀天下、又有真正能够胸怀天下的本领,是为至上之仁。”

    “我今天,便同你说说这至上之道。”

    李云心叹了口气:“可若要说这事,便先要将客人的来意问清楚。照夜君,鹏王叫你来此何事?”

    照夜君笑了笑:“龙王该很清楚的。所谓一山不容二虎。”

    “先前听说龙王往海里去了,我家鹏王便觉得,他既是中陆之主,那大洋便让给你。从此大家各自相安无事,也少了无谓的冲突。”

    “可如今龙王又回了陆上,且聚集妖魔在此筑城。便斗胆问龙王,此为何意?”

    四下里静悄悄。

    李云心只一笑:“至上之道,既也胸怀天下,就总该为苍生寻个去处。既有好恶私欲,也会为身边人寻个去处。这渭城,便是我身边人的去处。至于筑城这件事,则是这里一干妖魔和凡人自己的善缘。他们在这城里自得其乐,便也是我的善缘。”

    “你家鹏王既是太上,该清楚这一点。去问他吧。”

    照夜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又冷笑:“那么除去这一城的事情不论龙王又扶持了人间帝王打压妖王,欲称霸中陆。此事怎么解释?”

第八百三十二章 为渊驱鱼

    李云心脸上的笑容消失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群妖也安静下来。向一位太上强者来要解释尤其是一位素以脾气不好而闻名的强者这种事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出来的。

    在这一片寂静中,倒有三妖慢慢走出来,站在照夜君身后。显然是他带来的随从。

    而后李云心说:“山鸡。”

    “属下在。”

    “把他脑袋取下来。”

    山鸡应了一声,抬脚便走。

    照夜君冷笑,盯着这未至真境的鸡精:“就凭你?”

    但这句话音刚落,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脚像是生了根。不但脚底生根、不能挪动分毫,就连体内妖力也迟滞起来。

    是李云心施了神通,将他以及身边人定住了。

    山鸡用十五步走到他身前。照夜君却临危不乱,只看李云心。他清楚地知道,若自己是个没什么依凭的寻常妖王,莫说是玄境。便是玄境的巅峰,这李云心也敢杀。

    但他是鹏王的义子。与玄门那些伪圣不同,鹏王是真正的太上。素以狠毒、但也以足智多谋而著称的李云心,不会在这时杀他。因为那意味着与陆上另一位太上强者开启战端,事情再无转圜的余地。

    以太上强者的威势施展神通、流露出杀意,足以震慑许多人。但不包括他。

    因此他低哼一声,盯着山鸡的眼睛:“在这种场合做这”

    一柄匕首刺入他的脖颈。自右侧刺入,自左侧穿出,正切断他的气管、打断他要说的话。

    对凡人而言如此伤势足以致命,但于妖魔而言,仅算是轻伤。

    照夜君虽无法再言语,却可以又在脸上浮现出冷笑。若真要杀自己,一刀斩掉头颅便是。如此行为,意味着他们不敢杀。

    山鸡拔出匕首。

    照夜君便以脖颈强而有力的肌肉挤压破裂声带,又发出喑哑的声音:“哼。何必如此作态。到最后没脸皮的”

    然而山鸡一脚踹在他的膝弯。这位玄境强者没有妖力护体,纵使身躯强悍也抵挡不住这力道。话未说完,便跪倒在地。鸡精一把薅住他的发髻一提,叫他的脸仰起、露出脖颈。

    “阁下误会了。”这妖魔平静地说,“杀你太痛快,主上不会开心。且我也是头一次杀一个玄境妖王,很想叫这种有趣的时刻长久一点。”

    未等照夜君再做声,便一刀切开他一半的脖颈。

    到此时恐惧感才浮上玄境妖魔的心头。然而他已无法做声了。

    山鸡很快出了第二刀。可大妖躯体强悍,即便用刀子割肉也很像在割木头。山鸡用锯一般又切了三四下,才刚刚见到颈椎骨。妖血很快浸湿照夜君的前胸,又将身下的草地染红一片。他的眼中终于露出恐惧之意,眼球疯狂地转。然而身躯已被禁锢,就连挣都没法儿挣一下!

    到此时,身后三人当中的一个蓝袍人终于开口,沉声说:“龙王,请留人。是在下唐突,做了蠢事。”

    山鸡正在与照夜君的一截颈椎骨较劲儿。这妖魔筋肉强悍,骨骼更强悍。他用五刀只在骨头上割出一条白印儿,不得不转进骨缝儿。薄刀刺进两截颈椎连接处像刺进两段钢铁之中,只能艰难地撬着、好将其分开。听了蓝袍人的话,山鸡抬头看李云心一眼。

    但他的主上似乎没有叫他停手的意思。于是他在袍子上擦了擦已被妖血浸得滑腻的手,又开始努力。

    “早看出你才是正使。”李云心将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还想看看你们的戏能演到什么时候。可惜他不中用,说话不好听。这点,你们得跟山鸡学学。”

    那蓝袍人瞥了一眼照夜君。深吸一口气:“是我要用这兄弟来试探龙王的耐心和态度。但自误了。他的确是鹏王义子,请龙王”

    李云心笑起来:“你既然说他是你的兄弟,你也该是鹏君义子。那么鹏君也还算儿女双全,不必担忧。”

    咔嚓一声响。照夜君的颈椎骨被切开了。他的身躯微微一颤,眼中疯狂的恐惧消了。山鸡如释重负地轻出一出口气,很快割开后颈皮肉。托起这妖魔的脑袋,问:“主上,这脑袋也叫他自己捧着么?”

    这个“他”指的是如今立在照夜君已倾倒的无头身躯上的残魂。

    李云心摇摇头,伸手一招。照夜君的残魂便被无形的力量狠狠一扭,拧成只褐色麻雀、被他摄了过去。

    “叫他在陆上走来走去,鹏君脸上不好看。”他逗弄着站在自己手指上飞不脱的麻雀说,“给他个面子。”

    “是。”山鸡收了匕首,将照夜君的头颅抛在地上。又祭出真火焚尽身上的血腥,重走到李云心身边。

    蓝袍人看看照夜君的尸身,再看李云心,脸色极阴沉:“你杀了他。又炼了他的魂魄。”

    “笑一笑。”李云心说,“上一个用这种脸色同我说话的人,尸身可就在你身边。”

    “是你驱他走向死地。想要叫他试试我因着对那位鹏君的忌惮、能对你们容忍到何种地步。眼下我便告诉你,至上之仁中,没有容忍这个选项。”李云心逗弄着指上的灰麻雀,平静地说,“我为天下苍生计,想要人与妖和平共处。我不想叫人称霸中陆,也不想叫妖魔祸乱世间。我想叫你们和和气气地生活在一起,为我在意的人创造美好环境。”

    “为这个目的,在很多时候可以不仁。这与满口仁义道德、背地却男盗女娼之辈的区别只在一心。且这一心,因着我如今的太上境界,不会接受任何人的质疑。也因这一心,今日他死你活。”

    “若真要用一句话来说我这至上之仁,便是为大仁,不畏小恶,而良善自知。”

    “你将他的尸身带回去。对你家鹏君说,我来这陆上不为争霸,但也切莫逼我称霸。我不欲与他为敌不是因为容忍,而是因为有一个王者统领的妖族更适合存于世间。但前提是,这王者不要碍我的事。”

    他说了这些话,又看蓝袍人:“顺便问一句,你是谁?”

    蓝袍人慢慢翘起嘴角。但眼睛却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鹏王座下扶摇大将军。鹏王义子。封号云间君。”

    “好。那么你是要继续听法,还是即刻走?”

    “龙王之法高深,在下无福消受。欲即刻回转复命。”

    “那就去吧。”李云心摆摆手。一阵妖风忽然自平地蹿起,将硬邦邦的三人一尸卷着、在半空中舞得嗡嗡作响,丢到城外去了。

    于是此间重新安静下来。月照已开得极盛,花香越来越浓,甚至将草地上的血腥味儿也掩去。

    群妖寂寂无声。其实很有一些想要即刻离开此地参与到两位太上强者的争斗中可不是明智之举。然而那位太上远在天边,这位太上就就在眼前。他们也不敢走。

    李云心略沉默一会儿,说:“杀人,不是为了在你们面前立威。只是要叫你们晓得,大仁小仁、仁与不仁,只在一念之间。”

    “从前玄门压迫你们,被除去了。但玄门压迫你们,也在压迫世上凡人。从前你们居无定所,有人茹毛饮血。羡慕人间豪宅华服、珍馐美馔。可这东西终究稀罕,便想要去杀去抢。然而妖魔不事生产,人则创造了你们喜爱的一切。若为眼前小利、痛快一时,便是杀鸡取卵。”

    “我所说的这些,你们当中有些人已有感触,但有些还没有。”李云心抬头看了看头顶暖阳,“那么我就说得简单些。”

    “在我原本居住的天外诸天中,几乎人人只要想都可有飞天遁地的本领。他们操控钢铁巨兽驰骋沙场、在千万里之外一击屠城。此种力量,许多大妖也有。可在那个世界,拥有这种力量的何止百万千万人。”

    妖魔们瞪圆了眼睛,开始窃窃私语。若是个寻常修士、妖魔来说这种不可思议的事,必定惹来嘲笑。可从这位太上强者口中说出来,却没不信的。

    因为他自己便是最好的证明或许正因为打那儿来,才能在不足一年的时间里成就太上之境!

    李云心待他们低语言片刻,才又说:“在那样的世界,物质之富足是此界人难以想象的即便是人间帝王。你们想要的东西,在那里更是近乎唾手可得。但那样的世界,也是由人创造出来的。如今我想要此界也在将来变成那天外天的模样。倒并非为了你们,而是为了我所在意的人。”

    “但此事与你们的关系便是,若你们与人为敌、叫这世上战乱动荡不息,那样的情景就很难成真。若你们听我的劝告、在这世上规规矩矩地安身立命、与人通力合作,那样的情景便会来得快些,你们也可从中分一杯羹。”

    “因此,我才庇护渭城。叫你们当中一些已懂得与人相处的好处的,能休养生息。”

    “今天你们既然来听我**,就是福缘。山鸡会传你们修行之法,叫你们也能如从前的玄门修士一般修行。”

    他说了许多话。但都没有这句话叫妖魔们兴奋激动。于是他们窃窃私语,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便听李云心又说:“已是正午了。我给了他们一个上午的时间。”

    “山鸡。哪些没来。”

    群妖之中略起骚动。有的开始低语,有的开始祭符,显是在呼朋唤友。

    山鸡了解李云心的心意,便等了他们片刻。

    又过一会儿,打天上、街道上,蹿出好些妖魔来。胆子小的钻进人群中低眉顺眼地坐下。胆子大的,向李云心叩拜,请求宽恕。李云心平静地看他们,只点点头。

    如此,一刻钟过去了。山鸡便说:“回主上。先前那六个不驯服的,来了四个。”

    “嗯。”李云心说,“有一个还在老巢。另一个,正在路上。但晚了。”

    他说了这话,抬手在虚空里一抓。

    手中便多了一样东西。是一张毛茸茸的垫子,白底有黑点,四四方方,看起来毛发极顺滑。他起了身将这垫子垫在椅上、又座下,舒服地叹息一声:“倒是生了一身好皮毛。”

    又抬手一抓,掌中又多了一条长鞭。这鞭子不是编成的,而是由一截一截的白色脊骨制成的。其上宝光温润,舞起来似有尖啸声。他将鞭子丢给山鸡:“收了。防身用。”

    山鸡接过:“谢主上。”

    群妖便连大气也不敢出了。山鸡口中六位桀骜的妖王,在这一带都有些名气。的确来了四个有两个是之前到的,另两个刚才才赶到,之前一直在城外徘徊。而余下的……

    一个是白底黑斑的豹王,一是额生双角的蛇王。两者皆是真境修为,在如今这大妖凋零的时代,算是一方雄主。可即便这样的很角色……也被这位龙王一抓剥去皮毛炼成了坐垫、再一抓抽去脊骨炼成了法宝。

    不是不清楚太上很强。是直到这时候才意识到,已强得超过了他们想象力的极限。

    可事情竟还未完。听山鸡又说:“除去这两个之外,还有化境之上十三人。化境之下二十二人。”

    李云心起了身:“这些交给他们。提头来见的,先传他们水云劲。余下的,传他们这个。”

    他抬手一抛,将一卷玄门凌虚剑派的初修之法送到山鸡手上,走回龙王庙去。

    鸡精接了宝卷转过身。还未说什么,便已有十几个机灵的飞身而起,直射城外。余下的还在发呆。但听了山鸡“奉龙王令,诛杀叛逆者有功,提头来见可领赏”的话,也都恍然大悟,一窝蜂地拥出去了。

    很快,这片青草地重新变得空荡。

    鸡精站在龙王庙前想了想,又看看掌中的鞭子,转过身。

    庙门是虚掩着的,但他不敢向里面窥伺。犹豫一会儿,敲了三下:“主上……有些事情我不明白。”

    “进来说。”

    山鸡第一次进了龙王庙的门。进门是个小庭院,左右两侧有几株瘦竹,迎面便是“龙王庙”的前堂。香案还在,供跪拜的蒲团也在。但香案上没了塑像也没了画像,只空荡荡的。

    山鸡就穿堂走过去,来到后院。

    他看到小径怪石、浮萍浅池。庭院中以绒绒绿草覆地,还有一方石桌、四个石凳。这景致极风雅,显然被精心设计过在雪天雨天的时候于院中凭栏温酒看雨雪,也会是很有风情的吧。

    山鸡这样想。

    又看到李云心坐在浅池边一块怪石上。池子里的碗口莲抽了蒂,但未开花。池底垫了卵石,很清澈。他在往这清澈的池水里丢鱼。是那种一指粗细的、火红色的锦鲤。手指一捏,便从虚空中捏出来。再一松,鱼儿入水,畅快游动。

    他很快意识到那并非寻常的锦鲤。因为每一尾身上都有妖气,且妖气各不相同。

    该是……本是真身不同的妖魔,可被李云心摄来,都捏成锦鲤了。且那些妖气,有些他是很熟悉的平日在渭城周边不受约束、此次也未到会场的妖。

    他愣了愣:“主上不是要那些人去捉拿他们么?”

    李云心一共向池中丢了十三尾,才搓搓手:“这些跑得远。大概他们难捉到。我就帮一把吧。说说,什么事情不明白?你坐。”

    山鸡四下里瞧了瞧,往前走两步在石凳上坐了。李云心也从怪石上起身,走到他身边坐下。此时不做别的,认真而温和地看他仿佛十分看重他这个人、十分在意他的意见。

    这叫山鸡受宠若惊。他忙清清嗓子:“主上……我是不明白我自然没有长别人志气的意思咱们为什么要杀了照夜君?这么一来,那金鹏或许就恼了。”

    “我晓得主上有办法对付他,可一旦生出了事端,会碍着您去救老刘和九公子啊。”

    李云心笑起来:“你说你不明白,下手的时候可没犹豫。”

    “那是主上的命令。我自然不会犹豫的。”

    “嗯。”李云心想了想,“其实正是为了救他们。”

    “我从东海一路到渭城,同许多妖魔打听过,问那老四吕君大致在什么地方。但他和老五不同,和小九类似,没有固定的住处。他的行宫带身上,平日里在封地中游荡的。”

    “所以问的那些妖魔也不清楚。云山之下,和他略有交情的又大致死了。我要亲自去找他,一定会花很多的力气。因为老刘和小九都上了他的身,他很快就该意识到,他可以炼化小九的龙魂为己用。”

    “老刘的修为高,可既然是魂魄、又在别人的身体里,哪怕不能被炼化也难有作为。所以说我没时间慢慢找他了,得找个快些的法子。”

    “如今咱们也有些势力、信息的渠道。我本是打算叫你也帮忙。可瞧见那照夜君,我就改了主意。你想想看,是为什么。”

    山鸡的表情沉浸下来。他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眼睛微亮。

    “我懂了。”他说,“没见到照夜君之前,我觉得金鹏被封印这么多年,座下势力该早就投了真龙。即便如今又活了,可天下妖魔凋零,该没什么可用的。”

    “但那照夜君竟然是个玄境,那云间君也是玄境。从前天下玄境的妖魔是有数儿的,可我从未说过这两位的名号。这说明……当初金鹏被封印,他麾下那些人早有准备、都隐藏起来了,实际上势力并未大损。到如今重新出山,马上又有了强大的势力!”

    李云心笑笑:“所以就得杀死他了。”

    山鸡立即道:“因为杀死他,金鹏就恼怒了。他一恼怒,就想要对付你。可太上之争的结果谁都说不好,他不会希望刚刚出山就来一场恶斗,给别人可趁之机。于是……该只想叫你屈服,或者将你赶出中陆。”

    “最好的法子,就是胁迫你!啊……主上,怪不得你之前反复地同那云间君说,‘为了你在乎的人’!”山鸡拍手,“妙哇。如此一来那鹏君真会去找你在乎的人找老刘和小九。咱们找吕君难,金鹏麾下人手众多,找起来可比咱们快得多!”

    “可……龙魂不灭这种事,金鹏未必清楚”

    “他一定清楚。”李云心笑着说,“当初就是他和画圣一块儿坑了真龙画圣叫真龙分出龙魂封印他。然后才能夺舍真龙,去了幽冥。”

    山鸡真心实意地说:“主人高明。金鹏必然要上当的。”

    李云心笑笑:“还有事么?”

    山鸡犹豫一会儿,欲言又止。李云心便想了想:“想问乔嘉欣?”

    “只是瞧见乔宅不见了……”

    “幻化出来的东西。人一走,自然也就不见了。”李云心起了身走到墙边几株瘦竹下。似是觉得如今的竹子稀疏,便抬手在虚空里拉了拉。于是几枝新竹生长出来,的确叫这一丛更稀疏有致了。

    “她害怕了。不想留在这世上。所以为她另外寻了去处。”

    山鸡哦了一声。似是略略放了心,但也有些失落。他低叹口气:“那么红娘子也是到一样的去处了么?”

    李云心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看他:“你可真会给我添麻烦。”

    鸡精一愣:“……啊?”

    “走吧走吧。”李云心连连摆手,“别烦我了。有事再叫你。出去做你的妖王、传你的法去。”

    山鸡便晓得自己问到了不该问的事。且这事,该还是和什么缘果有关的虽自己无法体会,但也略听说过。有些东西不提则罢。一旦提了头,就没法儿再当作不存在、再慢慢拖了。

    赶紧缩了脑袋,一溜小跑出了龙王庙。

    李云心便在重清净下来的院子里发一会儿愣,叹了口气。

    他如今已是太上,在中陆没什么害怕的东西。但恰恰真正叫他不敢碰的、不晓得该怎么办的,并不在外面,而在他心里。

    红娘子的鬼修之魂被他的无常锁勾了来,一直在他袖中。

    他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从前的李云心,乃至半月之前的李云心,都不会畏惧到这种地步。因为那时候他还不清楚,命运的力量有多么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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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更并一章。

第八百三十三章 虚无

    命运之河,那在他晋入太上之后方能窥探的命运之河,以无可抗拒的趋势缓缓流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但并非流向什么确切的方向或是未来、过去。它的流动,是一种趋势一种不断前行的趋势。

    每一个人的命运在这种趋势的驱动下向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命运便是既定的、谓之宿命。因为当立足于与现在,向那趋势的远处看去时,会意识到命运的发展终究要触及一些人与事。这种趋势缓慢而强大,凡人几乎没有改变它的能力。

    若他们不晓得自己的命运,便会迎接一个接一个的惊喜或惊恐。若知道了,也只能在努力过后徒劳地叹息一声“命中注定”。

    然而李云心这样的强者在窥探这宿命的流向之后意识到,改变并非不可达成,只是需要太多的力量。

    将自己的命运之流,与旁人产生牵绊。一股支流或许不足以改变自己的命运,但当这支流足够多、足够强时,可怕的趋势终将缓缓调转方向。

    他因此也晓得,这种方向一旦改变,要叫它再次改变就需要同样艰难的过程。因而才叫他感到心惊、小心而谨慎地与一切可能造成不利影响的支流撇清关系,好叫他能够看得清自己命运当前的走向。譬如一个孱弱无力的人,驾驭一头蛮力无穷的狂奔猛兽,得千方百计地控制它、才能叫它通过千米之外一扇小小的门。

    那门后,便是他想要的结果。

    在影响他命运的众多强而有力的支流当中,红娘子的那一条早与他纠缠不清了。

    他曾想过与她彻底撇清关系在他不晓得命运的可怕、尚未看到这洪流的时候。眼下他庆幸自己没有那样做。若真做了,只怕两者之间再无法理清,他的未来将变得不可掌控。

    这执着鬼修的命运支流异常狂暴,像是一条在深涧当中奔腾的河。每一次的希夷、爱憎,都叫这河流变得更加湍急。鬼修的执念令它变幻莫测,成为可怕的不可控因素。

    他原本只将她当作一件实现目的工具罢了。即便在不久之前、他的心中生出某种悸动时,也不晓得是对于一件舍己为人的工具的悸动,还是对一个人的悸动。

    他急于摆脱那种令自己不知所措的情感,因而在蓬莱打算了结这事。

    为红娘子重塑一个强大的幽冥身,令她彻底摆脱龙魂吞噬的威胁。当他偿了她的情,便可以告诉她……你已没有非我不选的必要了。

    但很快,晋入太上的他意识到那绝非什么好办法。

    本是鱼妖的红娘子成了鬼修,已有执念。后来这有执念的鬼修又与龙魂融合,执念更强。再到如今这一遭,这鬼修又死,再为她凝聚幽冥之身,便会成为鬼修中的鬼修。

    那意味着她的执念将远比现在更加强烈十倍、百倍,将他的命运之流紧紧禁锢住。

    该是有许多人对这种禁锢求之不得的譬如那些热恋当中的男女。两人的命运彼此牵绊不可分离,便意味着他们将在接下来的一生当中紧密相连、无论好坏。

    可李云心打一开始就清楚,这种出于鬼修执念的牵绊,并不是什么正常的状态。

    鬼修们存活于世,其实同大梦一场是很像的。在梦中他们或许也会有敏锐感知、清醒的洞察力。然而思想亦会不受控制,毫无理由地执着于某件事、某件人。

    一个有深爱的人、另一半的凡人在梦中可能会彻底忘记那个人,而对梦里出现的另一个人奉上毫无保留的爱。可一旦他梦醒,便会为自己在梦中做所的决定、所经历的事感到不可思议。

    李云心觉得直到眼下,他还不清楚对红娘子的情感到底属于哪一类。可即便清楚了,也绝不会在她处于如此执念状态时敞开自己的心扉。因为从世俗人的角度来说,那意味着“趁人之危”同那些下药投毒以换得“一亲芳泽”的机会的下三滥货色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他想要……给命运一个机会,给这红娘子一个机会。

    若再勇敢无畏些,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要。

    他要复活她。真正意义上的复活。

    先死再活而保留神智,对如今的他来说并非难事。他境界低微时,就曾在这渭城中做过一次。可若是一个人先死了没什么保全的措施只剩下残魂、再要将这残魂补全,便是极难的事情了。

    他不清楚从前有没有人做过,但想要试一试。

    于是李云心叹口气,走了一步。便出现在洞庭边。

    洞庭也回春了。积雪与冰层融化,重变得烟波浩渺。这里曾因昆吾子的一击而面目全非,此后又被玄门追杀而来的修士投了毒丸,几成死地。至于周遭的白水镇、白鹭洲,也都没了人烟,伏满枯草了。

    他沿着因积雪初融而变得泥泞的湖边走了一会儿,慢慢辨别出一些从前来过的地方。再抬眼往远处看,见君山也矮了半截。秀丽挺拔的山峰被那日突袭而来的雷击轰塌一半,如今看起来倒像是龟山了。

    红娘子从前死在这一带。他试图从这附近找到她失落的那些东西。

    人与妖的神魂有一部分与肉身融为一体,照理说该留在肉身当中。女妖身死,原本的肉身该腐烂了。可腐烂消散并非彻底消失,而该是融入到这方天地之中了。

    有没有可能将那些散落的东西,重新寻回来?

    若做得到,便是将肉身也重新寻回了。

    他觉得自己慢慢有了些头绪,便在湖边一块顽石上盘膝坐下来。

    白云心的脚程没有他快,但过了这些日子也该回到金鹏那边了。她会将自己所见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那太上鹏王,好叫他知道自己如今这太上,乃是幽冥太上。

    以幽冥之身凝聚而成的太上之境,如今在中陆上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寻常之处。这是因为李云心一路而来所做之事于他体内磅礴幽冥之力而言都是极微不足道的。可要真与金鹏那样的强者交手,将调动巨大力量。或许两人起初会互有胜负,但拖得久了,金鹏可以天地灵气补充自身,他却只能吃老本该是个必败的局面。

    不过这种状况仅在理论上存在他们这样的顶级强者相争,若真拖到了李云心因“体内幽冥之力耗竭”而败落的地步,这中陆就被毁得差不多了。那将是个山河倒卷、熔岩沸腾、世间再无任何生灵存在的局面。这种状况对于金鹏来说,同输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无论如何,金鹏该意识到李云心因此不会在陆上久留。他会像陈豢那样,跑到幽冥中去。

    于是毁灭之战不会发生。他还是会去叫人寻找吕君。但那仅是因为李云心对照夜君所做之事驳了他的面子,他总要给天下群妖一个交代。

    因而这些日子李云心得在渭城等待。便因此,有了“无忧无虑”的时间,来想这红娘子的事。

    他屏息凝神,试着去看女妖的命运之河。这一次他“逆流”向上看,试图找到她从前的痕迹。这件事做得很顺利。若打个比方来说,便是她从前命运之河“河道”中,都已经干涸了。留下一些枯朽的东西沉淀在下面,那便该是她所失去的东西。

    李云心心意一动,施展神通,从这湖中各处、周遭天地之间拾取那些“碎片”。

    自正午开始,到月升时结束,他已将碎片都拾尽了。

    女妖残魂沉眠于他的袖中,他试着把这些碎片同残魂拼接起来。

    竟也真的对得上。

    看起来一切都很容易、一切都很完美。可李云心又静坐一会儿,倒微微皱起了眉。

    他本能地意识到,还有哪里不对劲儿。至于原因为何,他想不出。甚至连个推测都做不出。他觉得还少了些什么。可是少的那些东西,又似乎是他远远无法理解的。

    这令他微觉兴奋,意识到若能想清楚这一点,或许又将打开一片在晋入太上之后才能窥得的新天地。

    他试着重新回溯红娘子的命运之河水,但没什么收获。于是又试着往“旁边”看。

    已说过,“命运之河”仅是个比方。这河流实际上是某种趋势。可在“趋势”之外是什么?除了深沉的永寂之外还有什么?

    他只尝试了一瞬间,忽觉眼前一黑、五感断绝。甚至连“惊惶”这样的念头都从心中褪去了。意识似乎遁入一片虚空之境,又像要是渐与那虚空融为一体。可他心中还是生不出什么惊惶畏惧之情。

    但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回来!莫做蠢事!”

    这声音如一道惊雷,猛地将他打醒。只一个念头的功夫,那虚无轰然退去,杳无踪迹。

    李云心瞪圆了眼睛。并非因为突然出现的声音,而是刚才那一瞬间的感觉。太上修为……竟然险些迷失!?

    那是什么玩意儿!?

    又发现,日头已经西沉了。这是过去了几天?

    随后才瞧见声音的主人。

    是个老熟人,但已经许久未见了。

第八百三十四章 纸

    “要不是我来得赶巧,耽搁一久你可就回不来了!就是不叫本君安心!”白阎君托了舌头,原本细长的眼睛都瞪了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盯着李云心直勾勾瞧一会儿才松口气,“还好还好……出了岔子可怎么使得?莫再往那处看!”

    李云心伸手摸了摸他的舌头。

    这举动叫白阎君愣住了。过好一会儿才怒:“做什么!?”

    “原来是真的啊……”李云心轻出一口气,“从前一直以为是假的。原来是真的垂在外面干不干?”

    “哈……好啊。你这小人儿以为自己如今是太上之境,就敢放肆起来了么!?”白阎君瞪他,“你可知你做了什么蠢事!?”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笑起来:“做了什么蠢事先不说。过去多久了?”

    “一天多的功夫!”

    “还好不算久。”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那里胀痛,好像因为思考的太多,疲倦了,“你怎么又可以跑上来了?”

    白阎君眯起眼睛:“嘿……本君脱困,叫你失望了?”

    李云心从大石上跳下,站起身。看了他一会儿笑着说:“不失望。挺高兴。我们也算老朋友。是底下又出事了,你来催我去?”

    白阎君却不领他的情,怪笑起来:“你这句‘朋友’,寻常人可不敢当。要觉着咱们交情还算不错,不如少做傻事叫我安心。我倒的确是脱困了。我此来”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想一会儿,说:“罢了。本不想同你说,可也算是承你的情。”

    “咱们原本在幽冥中同那幽冥地母斗得辛苦,叫她占了上风、将底下封住了。前些日子又突破了禁制,送了些杂碎到地上来。好在你在洋上将那些杂碎都清理掉了,也算叫咱们松了一口气。我这才能再回来也算你给自己做了功德,叫我来救了你一命。”

    李云心已彻底从因经历此前的那种虚无感而产生的迷茫情绪中摆脱出来。他又走了几步活动腿脚,才说:“不见得是杂兵吧。要是杂兵除了一群杂兵怎么就叫你们困境纾解了?哈,不说这事。你此来是为什么?”

    白阎君道:“叫你之前猜中了。是来催你的。”

    李云心大笑,忍不住逗他玩儿:“催我?难不成幽冥地府离了我就转不了?没料到我如今不但在地上是个大人物,在底下也成了个大人物。阎君,这说明你当初的投资眼光很准陈豢给了你什么奖励没有?”

    他对这位阎君的印象算是不错的。虽说这家伙尖酸刻薄,但也未能在他面前占了便宜。对他有所求,但也从未隐瞒。却是助他成了许多大事、救了他的性命。莫说这阎君还不算小人,即便是个小人,也是真小人。与这种人打交道,可比同什么伪圣、清水道人舒服得多。

    他这些天有了太上的力量,便忽然将许多事情都看得开。起初觉得一身轻松,似乎许多重担都卸下了。可过了这些天又渐觉无趣从其有些事情看不开、小心眼儿,其实倒是能叫他觉得愉悦的。毕竟与人斗是件其乐无穷的事情。

    可如今……能叫他稍兴趣的,除去身边几个人之外,便是那些同为太上俱乐部成员的人了吧。

    真是高处不胜寒。他觉得自己这名字也取得不好云心。在高天之上,心本就寂寞得很。要是当初叫个什么“清焰”、“山海”之类的,说不定会有趣许多呢。

    可白阎君听了他这话,竟未同他斗嘴。而是顿了顿,说:“你猜对了。如今地府大计,正离不开你。”

    他忽然这样严肃正经,倒叫李云心愣了愣。隔半晌才道:“你是指大劫这件事?”

    “正是。”

    李云心便摇摇头,叹口气:“那我再来猜猜。你这一次是不是还像以往一样,一边对我说我很重要、需要我。一边又不告诉我那个大劫究竟是什么?”

    白阎君笑了:“不是。这次来正是要告诉你。”

    李云心真心实意地愣住:“哈?”

    “不过在此之前嘛。先说说你刚才要做什么?”白阎君托着舌头问,“怎么那样想不开?”

    李云心这样的聪明人,立即意识到白阎君两次问这件事或许意味着两者之间有重要联系即便他难以想象究竟是怎样的联系。

    便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说:“我想要复活红娘子。补全她的残魂,叫她重新做人或者妖。所以我回溯命运之河,想要找到那些散落的东西。但补全之后……又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我觉得不对劲儿。”

    白阎君怪笑:“你算是个机灵人了。是不是觉得这事做得这么轻松容易,有古怪?”

    “是。”

    阎君便摇头:“这倒不怪你。也不能说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只是说……那不是你该去窥测的东西。李云心,我问你。除此之外,有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这世间所有人身上,还有件怪事?”

    他又转了话题。可李云心同人说话时也喜欢这样做,便不以为意。倒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怪事太多。说的是哪一件?”

    白阎君笑着抬起手,在他面前慢慢画了个圈。李云心感受到某种力量。可没有从这力量当中体察到恶意,便也没有躲闪。阎君放下手,直勾勾地盯着他:“现在你抬头看天。”

    两人说话的功夫,斜阳已落到山后了。初春时节天黑得快,如今月亮已从东边升起了。

    李云心不晓得“看天”有什么深意,可还是依言照做。

    能看到一条灿烂星河。未在天朗气清的夜晚亲眼看过苍穹之上那条星河的人,很难想象它的壮美。无数繁星在天顶闪烁,光泽亦不是千篇一律的银白。它们有各自的颜色,或紫或红,或蓝或黄。今天的月亮亦是满月,甚至还能清楚地看到其上的环形山、放射状的条纹。

    苍穹之上奥秘无穷。有多少人在夜晚时仰望天顶,猜测那里是不是就是仙人居所……该是怎样的瑰丽情形。

    又有多少人,生出过

    李云心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意识到一件事。

    自己……从未生出过想要飞到高天之上一探究竟的念头。即便在那夜白阎君传了他夺舍之法、他发现这星空当中少了熟悉的金星的时候!

    无论是他还不会御风飞行时,还是他晋身化境能以神通舞空时,或者如今、直到刚才,已至太上可以纵情遨游四海时,都从未生出过这样的念头:

    飞到极高空去看一看,甚至……飞出这浑天球,飞到宇宙当中去看一看!

    这种想法被“屏蔽”了。就如同那些龙子、那洞庭君一般,对“夺舍龙族”这件事听而不闻!

    他猛地转脸,惊诧地看白阎君:“是你们做的!?”

    “是。”

    “……为了什么?!”

    阎君笑笑:“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沉默一会儿。

    他觉得自己的指尖微微发颤。还是凡人的时候,便已少有如此激动的状况。如今修至太上本觉得世上再没什么事情能叫他大惊失色,竟又体验到类似的感觉了。

    他花三息的时间叫自己平静下来,然后说:“好。”

    话音一落,身体便升上高空。

    他这身躯已是太上了,可能在太上之中也算是极强悍的。他毫不怀疑即便到了真空、宇宙、到了月球火星上,自己也可以闲庭信步。而他体内幽冥之力充盈,亦足以支撑他飞至无穷远处。实际上这时候想起来,真境的修士便可以做到这一点了。

    境界低微的人或妖魔在舞空时要借助天地灵气。因为他们自身气机还算充盈,若只以自己的力量飞行,一旦至极高处灵力稀薄了,也就无力了。真境之上没这个担忧,但得到了玄境,或许才能无视真空宇宙当中的恶劣环境、多停留一会儿。

    然而这么多年来……没人想这样做!

    难以想象底下那些人是怎么做到的。

    他上升极快,洞庭很快变成了一片碗口大小的“浅池”。身边的空气变得干冷起来,但有猛烈罡风出现。他觉得自己该是到了对流层如果这奇怪世界的大气构成同他的那个世界一致的话。

    他不停歇,继续向上。罡风渐渐消失,只能感到冷了。该是到了平流层大地边界变成圆弧,甚至能看到东边仍是傍晚。

    到此时才更加感到天地广阔。以他这迅猛上升的势头,该是已过了千里。但头顶之上的星空还是触不可及,甚至连光芒、颜色都没什么变化。

    不过也正该如此。

    大地之上的东西已看不清了。他便往转脸往四周看……然后心中猛地一跳。

    本以为天空该会变化的那东边,仍是黄昏时候的天空,此时看该是距地标较近处有昏黄光线,更高处,则该是幽暗得发黑的天。可眼前所见的那片天空,却仍旧密布繁星。

    很诡异……但又说不出诡异在哪里。

    他微微皱了眉、一提气,身周爆出明亮的光芒又直上数千米!

    然而天边还是没什么变化。

    某个念头慢慢从他心中生出来了。李云心不想再这样往上飞,他终于施展了神通。身形连闪,每一次消失便跨越五、六十千米的距离。如此二十次之后,他该已离大地超过1000千米了。

    在他的那个世界,如此距离便已至大气层的边界。向下看,则可以看到整颗地球了。

    李云心在这极高处,慢慢低了头。

    他的确看到了一整颗浑天球。好似一颗弹珠,更像一颗眼珠。

    那“瞳孔”,是中陆。绿色、褐色、白色交织的中陆。往外的“瞳仁”部分,则是周围的无尽汪洋。那是深沉的蓝。更向外的“眼白”,则是一片白雾。那该是弱水。

    浑天球,好像一颗被挖出来的眼珠子一样直勾勾地盯着他,叫他在这高空中、在这大气层与外层空间的交界处,微微打了个寒战。

    因为没有看到宇宙、无尽深空当中的那种黑幕。在他的头顶、身下,乃至包裹这颗“眼珠”的一整片空间当中……

    仍是密布繁星、银汉灿烂的苍穹!

    甚至在这颗“眼珠”的东边,该是仅仅距离大地五百多千米处,还看到了一个光点!

    那……该是“太阳”吧?!

    至于“月亮”李云心往身后转脸,找到了它。在刚才以神通跳跃的时候,已将它越过了。是一张扁扁的饼,而不是球。就如同人们在地上所看到的那样。

    这……浩瀚星空……

    只是背景而已就好像用一张巨大的纸画满了东西,将整颗浑天球裹了起来。而他从前所见的夜空,都是假的!

    他自心里生出无可遏制的寒意。

    但他很快叫自己冷静下来。他试着第一次试着将自己的神识散放到无穷远处,想要触摸那层可能存在的“纸”。

    一试,便碰到了。可不是在头上数千米、或者几十千米处碰到。那层“纸”似乎没有距离像是他已在那纸中,又像是“纸”并非处于空间当中的某个位置,而是存于某种奇妙的……不能用“空间”来形容的位置。

    李云心便试着去“戳破”它。

    但这心念一起,立即感受到可怕的力量那甚至不能用力量来描述,而干脆就是“可怕”、“毁灭”、“混乱”本身!然而这种感觉……似乎也仅是“外面”、被这层“纸”所阻挡的那种东西所透过来的一丁点的、微不足道的“气息”而已!

    但就是这么一点气息,已叫他体内幽冥之力暂时停滞整个人忽然失掉所有神通力道,直直地掉落下去。足足坠落四五息的功夫才重缓过气来,转脸一看,“月亮”就在他身下了。

    李云心脸色发白。他强行收敛心神,落到这“月亮”上。

    它是极薄的一层金属,其上饰以及“环形山”、“放射状峡谷”的纹路。毫不意外地,与蓬莱、龙岛是一样的材质。

    他发了一会儿呆。实际上,是足足一刻钟。

    平生中头一次,在这一刻钟的时间里,当真什么也不出太多的念头来来去去,他无力抓住其中的任何一个。

    直到白阎君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沉声道:“可感觉到了?”

    李云心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是……什么东西?”

第八百四十四章 大劫

    瞧见他这模样,白阎君的眼中露出同情的神色一位阎君露出这样的眼神可不常见,但李云心连一点打趣的心思都没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觉得无趣极了。又觉得憋闷极了。哪怕现在两个人站在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巨大“月亮”上,周遭皆是广阔空间。

    白阎君猜出了他的心意,便说:“你当我们如今是被圈起来了,因此觉得透不过气?”

    李云心皱了眉:“不是吗。”

    他边说边拿脚尖蹭蹭地面。但地上连一丝灰尘都没有。这更证实了他的推断若这片空间是开放的,这里多少该有些尘埃。眼下的状况只能意味着,因为此处极高,所以地上的灰尘上不来。又因为外面被封得严严实实,所以天上的尘埃也落不下来。

    因而经过了几万年但现在他觉得“这个世界的历史有五万年”这件事恐怕也不是真的这“月面”仍光洁如镜。

    便听阎君笑笑:“哦。你以为这星空是假的。”

    “难道是真”李云心的话说了一半,猛然想到一件事。

    看不到金星。若真如他所想这星空是用什么手段虚构出来的,该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另一些不是很常见的星座都没什么问题,怎么偏漏了金星?

    “细细听我说吧。事情原委极复杂。从前不和你说,是因为你心性未定,又不晓得你这人到底怎样。如今你成了太上……我见你见到这样的情形仍未发狂,也觉得可以和你说了。”

    白阎君把自己的舌尖在手指上转了一圈:“可准备好了?”

    李云心叹了口气:“我刚觉得自己心情平静点,就又给我搞出这么大的事。我想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做个正常人了你说吧。我听着。但别再吊我胃口了。那样我真会发狂。”

    白阎君点点头。手指又一卷,长舌消失了。

    饶是如今心情烦躁同时好奇得要发疯,李云心也瞪了眼睛:“你这舌头可以缩起来?那你总吊着它干嘛?!”

    阎君一皱眉:“你修为到了太上难道不能把自己的鼻子耳朵收起来么?那么支楞着做什么?本君习惯了,关你什么事。你莫作声,安安心心听我说!”

    他生气地捋了捋前胸,才意识到舌头收起来了。便只好叉了手搁在身前:“你不是这世上的人,我们早晓得了。如今也知道你来的地方儿与这里从前类似。那就好办许多宇宙之类的概念,你该都能理解的。”

    “你是指,包括无数星系的那个不知道有多大的宇宙,而不是中陆这些土著概念里的宇宙,对不对?”李云心问。

    “正是。”白阎君略想了一会儿,说,“前两天我听你在渭城**。讲得倒不错。你开口便说自己来自天外诸天,那么就用你的话来讲。你口中的一个‘天’,便好比是一个宇宙。这世上的宇宙多得很如同地上的砂砾。”

    李云心想了想:“我知道你也不是什么土著。既然是两个明白人说话,我们最好不要用那些似是而非的比喻。如果你是指宇宙极多,可以说‘好像是构成一个人体的原子那么多’,或者‘在统计学的角度’几乎是无限的。简单明了,而不必再绕个弯儿去想。”

    白阎君一笑:“对你而言,这种说法合心意。可对我而言,却是我先前的说法合心意。你来这世上十几年,还没忘了从前。但可晓得我在这世上已经多久了?反倒是依从前那么说话,叫我觉得分外吃力了。你是个聪明人,就动动脑子好好听吧。”

    “本君先告诉你,这世上的宇宙极多,且很多宇宙的模样各不相同。这模样既是说其中的物质构成,也是说其中的各种规律。但类似的,也并不少譬如你的宇宙和这个宇宙。至少在从前,规律基本是一致的。”

    “这里,在七万多年前,与你那世界很像。有人,有动物。那人也建立了文明,甚至探索了太空。可终究老家是在地球上你那儿可也是叫地球?”

    李云心沉声说:“是。”

    白阎君笑:“哼哼,这种事也不稀奇。那沈幕说因着一个什么同向、镜像、特向同类性之类的玩意儿,叫许多世界模样都很相似。这倒不打紧,弄不明白也无所谓。”

    “只说我们那个地球,在从前那时候,也同你们类似。不晓得自己的宇宙有多大,也不清楚其中的许多奥秘。甚至连太阳系之内,都没探索完全。”

    “但后来这宇宙同另一个碰上了。那一个宇宙,规律可不相同。因而带来了许多奇怪的玩意儿,譬如说”

    “我们现在的力量。”李云心沉声道,“这种没法儿用我所知道的物理规律来解释的力量。”

    “那么就是说你们从前的世界也老老实实依着物理规律办事。没什么修行的事情,也没什么天地灵气。后来两个宇宙撞上了、规律相互渗透了,才变成如今这样子?有了玄学的玩意?”

    “咦?你倒是想得明白。”白阎君瞪起眼睛,一截舌头便从嘴里露出来。他吃惊地说,“本君真是小瞧了你!”

    李云心摇摇头:“这些事情,我之前就已经考虑过了。只是没人给我证实一下。你们留在这里的技术几乎都和神通没什么关系,可见这东西是后来的。”

    “哼……的确是后来的。”

    “但有些详情你不清楚打我们这地球诞生时,两个宇宙的碰撞便开始了。因而生出个大麻烦便是这地核。地底下,那个叫做幽冥地母的。你听听这名字,觉得那是个什么东西?”

    李云心刚要开口,阎君便说:“谅你也猜不到。这东西……便是这地球本身。晓得么?原本那地球是个活物,或说有了灵魂!可这灵魂,依着沈幕的说法,也是打碰撞之后才有的叫做个什么震荡的余波。”

    “这地母诞生之后,又诞出一个东西来。我们那时候叫它古神这东西是地球上一切生灵的祖先。”

    李云心叹气:“我刚才猜到了。”

    但白阎君不理他:“这古神晓事早,知道这幽冥地母在,搞不好哪一天就发现他的存在一抬手将他给抹杀了。于是千方百计想要逃离地球。若是在眼下,以当时那古神的神通别说什么逃离地球,就是自己再造一个也不在话下。可那时候这宇宙与另一个宇宙的碰撞已到了尾声,因而带来的神通并不强。那古神也就不强。”

    “他思来想去,觉得得找另一个法子。就造了些上古的怪物,叫做类种。我们的传说里,将那些上古的怪物误认为是神灵。但那些怪物虽强,却只晓得彼此杀伐,于是也没解决那古神的忧虑。因而,怪物们又造了人出来。便是我们这些人。”

    “接下来的事你也晓得。冶炼钢铁研究技术,不借助那时候尚且微弱的神通,而借助科学,倒有了些气象。”

    “便在这时候,两个宇宙又撞上了以那沈幕的话说,便是两个宇宙一旦相撞过、虽会短暂地分离,可也就处于一种什么纠缠态了。再撞上只是早晚的事罢了,且最终就难以分开了。”

    “这一撞,那原本睡着的地母就醒来了。咱们都怕这地母一醒来,什么古神、类种、人都得统统完蛋。于是倾尽世界之力,送许多人跑去了火星苟延残喘带领他们的是个叫李真的。你晓得李真么?”

    李云心低声道:“听云山上的人说过。又听你说了这些,猜大致是个舍己为人的救世主模样。但也该有些冷酷的手段。”

    阎君叹息:“倒没猜错。跑去火星的是一些人……还有些,选了另一个法子。便是所谓的‘升天计划’。在那个时候,叫做‘将人转化为能量态、场态’。可要用现在的话来说,便是变成神魂了。他们变成神魂的模样,觉得可以在宇宙虚空自在遨游,该远比跑去什么火星自在。但这是后话,往后再说。”

    “我总说沈幕。你不晓得沈幕那人,是那时候极厉害的一个人物大科学家。你该能理解的。起先因着误会被李真杀死了。但后来有些人搞出了升天计划,便将他的灵魂找到、弄走了。”

    “其实这两个法子,都是权宜之计。离开地球时李真的一个化身同不肯放人走的古神同归于尽了这你晓得是为什么么?”

    李云心细细思索他说的每一句话,试图在脑海中将当时的情景还原过来。但他很快意识到再怎么还原,也是很苍白无力的一整个文明的求生、逃亡,且似乎就是在短短几十年的时间里……这期间该发生了多少波澜壮阔的事、有人做出了多少艰难的决定?

    他很难想象。因而在白阎君问了他这话、过好一会儿之后才缓过神。

    “我想……是因为它太强吧。”李云心说,“李真那人要真同我想的一样,总觉得他有什么责任、义务,就一定会觉得将这么强的一个东西、非我族类的东西一起带着走,是极度危险的事情。换做是我,一样除之而后快。”

    白阎君拍手:“你能这样想就最妙了!”

    “我此前所说的,是这世界从前的过往。可真正与咱们现在有联系的,则是往后的事。”

    “却说那些人逃去了火星、休养生息,但没忘记从前的祸事。于是开始奋发图强。既然劲儿往一处使,进展也就快。几百年的功夫……竟造出了庞大的星际舰队来。于是他们打算离开这太阳系了。”

    “其实这是那些化作了场态的人、也是如今我们所说的天人的功劳。那天人当中的沈幕很是研究了一些事情出来。便晓得这两个的宇宙碰撞点,正在地球这里。上一次碰撞结束了,而下一次即将到来。这碰撞,会一次比一次猛烈。他便预言说,这一次碰撞之后,两个宇宙将不再分开,而会一直融合。”

    “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什么规律的融合,可绝不是带来神通这么简单。那宇宙规律一旦变得多、变得彻底了……可能连你所说的什么原子、分子,甚至连光都不存在了,这可怎么活?”

    “那些火星人正是因为知晓这一点,才准备逃了。在逃走之前又要做些储备。嘿……便将那些行星都拆解了。最后又将太阳也熄灭、拆解了。其间来到地球这边先一炮将它击穿,自以为消灭了幽冥地母,而后打算将地球也拆解了。”

    “但从前那些化为场态的天人们可不乐意他们这么干火星人要逃便逃。但它们已是神魂模样,自觉并不畏惧什么变化。于是要将地球留下来、做个纪念碑。”【注1】

    “那些火星人便遂了他们的心意,仅将里面给掏空了。只留下了地壳,再以什么以太雾的,将地壳重新拼成个球那以太雾就是你所见的弱水了。又造了日月,撒些种子留些生灵,看着倒也是生机勃勃。”

    “那些火星人……虽整天叫嚷着要往星辰大海去,可终究是人,也恋家。便怕这地球没了太阳,慢慢跑丢了。于是又弄出个云山来。你大闹过云山,却不晓得这云山真正是用来做什么的便是给这浑天球定位、又生出一层罩子,将它给保护起来。要不然,飞来些陨石,不就把这地上轰惨了?”

    “又留了如今的龙岛、蓬莱、瀛洲、方壶是用来掌控那些以太雾的。想着若有一天真遭了什么大灾……陆上的生灵还可以被送到里面去。”

    白阎君一口气说到这里,脸上竟出现了落寞的神色。缓了一会儿,才又说:“岂料那些火星人前脚走,碰撞后脚就来了他们倒是运气好。”

    “天人们都没料到这一次的碰撞这样猛烈。”

    “不再像从前那样,叫规律慢慢地、温和地改变了。若真是那样子,他们也有足够的时间去适应新的规律,依然自在地活下来。因为那沈幕说这‘震荡余波’便是神魂乃是个什么普适的宇宙规律,到哪儿都存在的。”

    “这一次的变化极彻底依我们的眼光来看,一下子,什么都没了。也是那沈幕说,其实不是‘没了’,而是变成了在两个融合了的宇宙当中该有的样子。只是咱们看不到,也没法子观测到。倒像是从前这个宇宙当中的什么‘暗物质’。”

    “若不是觉得不妙、提前跑到这浑天球外面的那层罩子里,就连天人也都没了。”

    “可即便如此,那些场态的天人也不是从前的天人了他们被外面那次碰撞影响,也发生改变。但这浑天球里面便是眼下你我所在的这个世界因为有云山的庇护,还是那一次碰撞之前的模样。你就该晓得,好比鱼儿没法来到陆上。那些躲在那一层罩子里的天人,便也没法儿到这浑天球的世界里来了一来,这规律相悖,他们便要消失了、死了。”

    “唉……往后的事情,你就知道了。”

    “那些天人走又走不了,只得自己想办法。但浑天球之内其实也在慢慢被外面的混沌宇宙渗透你刚才以神识感知,体验到那气息了吧?便是那气息,叫这浑天球之内的灵气、什么神通,越来越强。这不是什么好事。总有一天罩子撑不住,这浑天球也要被外面的混沌世界吞噬……消失的。”

    “便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他们想要弄出可供自己附身的身子来。因为在那所谓的星界、便是我之前说的那层罩子里的天人过得并不快活他们从前任意遨游,如今却被拘禁起来了。空有许多情感**,却没个身子!此种煎熬哪是人能想象的?”

    “先,也是造了与如今的中陆世界的人类似的一群人。叫他们利用这浑天球当中的灵气、神通‘修行’。本是……快要功成了,却发生一件大大的祸事!”

    他喘了口气。李云心终于得空儿说:“是……幽冥地母又活了?”

    “正是。这地母为何又会活,倒与你想要补全红娘子的残魂有关。这事我们一会儿细说。”

    “只说这地母活了,便发怒。生生将当时那世界毁了差点撑开了箍着浑天球的以太雾,叫陆地都合成了一块。但那一次,倒也不是没什么成果。当时那世上也有了个强人,叫做萨尔坦。在那时候,云山也不叫云山,而叫什么……北辰之星。唉……那时候修行的法子也与如今不同。如今是用天地灵气,当时却是用那层护罩中的力量管那护罩叫‘魔网’。但其实都是万变不离其宗的玩意儿。”

    “嘿……我还知道如今你扶持的那容国皇帝应决然听了个传说。说什么罗刹国之前有个皇帝,叫做戴大罗斯的,曾经用什么法子以凡人之躯修得了神力。如今我告诉你,这事是真的。便是当时那浑天球中发生的事情。”

    “却说那萨尔坦,在毁灭之前也算有了如今太上强者一般的力量,也洞悉了这世上的事情。于是便代天人操控了云山,给那早离开了的火星人发了求救的讯息。”

    “后来……李真便来了。”

    “以那‘震荡余波’,便是神魂的状态来到此地。跑去底下,将幽冥地母牵制住了。事情说到这里,往后的你该都想得出。”白阎君叹息道,“我目睹了这么多的事……唉。到如今,终于该是有个结果了。”

    足足过了十几息的功夫之后,李云心才结束在头脑当中的那一场狂风暴雨般的思考。

    白阎君所说的话……信息量太大了。他想要知道“大劫”是什么,却没料到其中有这样多的变故!

    他深吸一口气,说:“我总结一下我的看法。有哪里不对,你给我指出来。”

    阎君叹道:“你的确是个聪明人。本以为你得想上个几天的功夫,倒这样快。你说罢!”

    李云心便开口。

    “所以说这个世界,原本同我来的世界一样。但后来遭灾了。”

    “这灾难,便是说同另外一个物理规律完全不同的宇宙撞在了一起。而那个宇宙当中的所谓规律,便是如今这世上的什么修行、神通。我姑且把那个世界叫做神仙世界。”

    “撞在一起,交换了一些东西。于是这个世界也出现了一些神通、异能之类的玩意儿。譬如说,能叫草木甚至板凳桌子成精。但在以前,这种改变并不太强烈。所以那个时候的幽冥地母、古神,都并不强大。”

    白阎君点头:“正是的。”

    “这一次撞击之后,一部分地球人跑去了火星,避开活着的地球。另一部分人,利用这些改变的规律,将自己变成了场态。就是沈幕所说的‘震荡余波’,也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神魂。”

    “然后,沈幕知道下一次碰撞要来了。于是火星的那些人拆了太阳系、造了如今我们所在的这个浑天球,跑路了。但是从前那些场态的人,就是如今的天人,觉得自己不会有什么问题,就没走。”

    “结果第二次碰撞撞得彻底,几乎所有本宇宙的规律都改变了。好比我原本那个世界如果连电子都不存在了,也就不会存在什么原子、分子,那么世上的一切都不会存在。于是你们这个宇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毁灭了。但当时火星人离开之前造了浑天球留了防护罩,那些天人就躲在了防护罩里苟且偷生。说到这里那防护罩是能量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白阎君想了想,便又提起那名字:“沈幕说,这防护罩不是咱们所想的一层。而是类似个什么空间,或者是一层‘小宇宙’。里面其实很大,有界无限。便如同你可以用幽冥之气隔绝灵力一样与外面的混沌世界全然不同,便将内外隔绝了……哦,我晓得了。打个比方。好比是一层真空的防护层浑天球里是洁净的空气,而外面是污浊的空气。天人们便躲在那里。”

    李云心想了想:“我了解了。”

    可白阎君又道:“外面的宇宙也不是整个儿都毁灭了。那沈幕说两个宇宙的规律融合,是以光速进行的。以这浑天球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咱们……如今便如同一片混沌大海之中的一颗小气泡,在苟活着。”

    李云心皱眉琢磨一会儿:“我了解了。”

    “就是说那些火星人的确已经逃走了。但是还得一刻不停地逃。如此才能躲开身后这片混沌对本宇宙的侵蚀。那么他们……就只能在逃亡当中等待末日了。所以就是因此,他们才没法儿回来救援。派零星几个人的神魂过来,已是很费力气了。”

    白阎君叹:“该是如此吧。”

    李云心“嗯”了一声:“那么也就是说,眼下我们的最外面是规律已不可知,几乎什么都不存在了的混沌世界。中间一层,云山造出的防护层,也是天人所居住的星界。我刚才想要用神识探查外面的模样……感受到的可怕气息,就是那混沌世界的气息吧。”

    “依着你的话说,防护层不能完全隔绝这种气息,它还在慢慢渗透。所以天地之间灵力也越来越强,有了如今这世界上精怪遍地走、修行者飞天遁地的模样。”

    “而那些天人们,在最后一次撞击的时候受到了混沌世界的巨大影响,因而构成他们‘身体’的某些规律已经同这浑天球之内的世界不同了。所以他们不能直接降临到这儿来,得找个法子。于是依着外面那混沌世界的某些规律,创造了‘修行的法门’,传给浑天球中的人来,叫他们修炼。”

    “起先一次快成功了。但地母复活将世界毁灭了一遍。后来李真赶来了牵制了地母,他们才能在这世上再次尝试便有了如今这世界,有了玄门的道统、剑宗。而那些人修行……是为了慢慢将自己身躯修成可供天人降临的躯壳。也将自己的神智修没了……好不造成干扰。”

    “所谓的圣人飞升……只是被拎出去宰了。”

    白阎君不知想到了什么,只怪笑一声:“正是。”

    “那么天人想要躯壳,想到这世上做什么?”李云心长出一口气,“现在我知道所谓的大劫……应该就是这个世界终究要被外面的混沌世界吞噬的命运吧。可他们要来地上做什么?”

    阎君笑起来:“你难道不清楚么?自然是为了云山!这云山既能造出那层护罩来,也就能给自己造个更强、更小的。那些人……想要躯壳,想要到时候驾着云山走走到外面去,像当初那些火星人一样逃!逃得远远的,能活上许多年呢!”

    “本是想天人都来这世上了,一起走。可李云心偏要叫他们带这世上的人也一起走。那么一来就得等他将地母制伏了再办这事。”

    “但云山上的那些天人觉得,这陆上的都是些什么人?最初都是克隆复制来的,理他们做什么!既然李真不允,前些日子又同幽冥地母战得难解难分腾不出手来,便干脆自己先走了连未降临这世上的另外一些天人也不管了。”

    “他们一走,那防护层可就没了。余下的都要死。但好在沈幕从前也偷偷降世,在云山动了手脚。那些蠢货一时间不晓得该怎么做,便只能先拖着了。可又使了坏,将星界那些同胞的消息也封死了当真是又蠢又坏,被吓破了胆!”

    “就只好搞些不入流的蠢办法弄个共济会出来,先要慢慢毁灭道统。好叫云山完全落入自己的掌控。”白阎君说到此处大笑,“嘿嘿嘿……他们觉得这些陆上土著不值得救。却沦落到要忌惮由这些土著构成的玄门道统的地步……得用这种法子来偷偷做事,还得意洋洋称自己为神!真是笑煞本君了!”

    “你是不是将那谢生收了?收得妙!眼下云山上那群蠢货,以为自己修好了它。却不晓得只是做了表面功夫。那谢生倒真知道些法子,可被你擒了!哈哈哈!妙!”

    李云心的脸色却变得凝重:“原来……我之前在世上做的事。种种争斗厮杀……都是无用功罢了。”

    白阎君立时收敛笑意,肃然道:“错。你从前在陆上做的事,才最有用。”

    李云心无奈地笑了笑:“怎么,以我的太上境界轰开外面的混沌世界么?”

    阎君竖起眉,厉喝:“呔!你就没想过,咱们该如何避开这大劫,上所有人逃生!?”

    李云心摇头:“用云山?不现实吧。”

    “当初的火星人……搞了一个舰队出来,还得拆了整个太阳系做储备才敢逃。狄公他们到了云山只想自己逃,我倒能理解怕资源不够罢了。我觉得他们担心的是事实。只用云山逃,必然带不走那么多人。李真和陈豢想要怎么办?消灭了地母,在这世上再搞出来个工业文明社会,再造出来一堆星舰逃么?”

    “我不知道时间够不够,但知道资源一定不够这里有十几亿的人!”

    阎君肃然道:“从前,李真倒的确是那样想的。所以才放任那些天人牧养什么万民……既是要那些残魂为他补足力量,也是想叫天人都来到世上。”

    “可这些年知道了天人所做的种种事,他的想法便变化了。到如今……倒是另想了一个法子。”

    他的笑容忽然变得诡异:“可知道你那老爹李淳风眼下何处?”

    李云心一愣:“问他做什么?”

    “带他来幽冥。”白阎君盯着他,“那人倒也是神通广大。不晓得使什么法子与陈豢搭上了话儿。说他有个好法子。陈豢未同我明说,只叫我去找他……可我竟找不到他。这人,像是在三界之外的。”

    “既是陈豢说他或许管用,我便信了。此番见你也是为了这事找到他。”

    李云心思索一会儿:“你这次来到这儿,对我说我极重要。这话是李淳风说的?”

    “正是。”

    “好。”李云心说,“他本也是我在去幽冥之前想要了结的事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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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详见知名作家沁纸花青作品《类神》作品相关番外一.星舰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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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章并一章8000字。

第八百三十六章 因果

    说了这话他又沉默片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太多的毁灭与拯救之类的事情,叫他觉得心头沉重。而他原本只是想要了解这世界的真相、了解那所谓“大劫”是什么。

    他喜欢刺激和新鲜感,也喜欢追求一些得花些力气才能解开的谜团。或许像只猫对什么东西好奇了总觉得心里有一百只猫爪在挠痒痒,非弄清楚了不可。然而从前的他又并不是很喜欢承担责任。他想或许那大劫可怕,但也该是由另一些人譬如什么陈豢之类的胸怀天下的人去撑着、去搞定。

    而他可以在一边瞧着、或者偶尔出手帮个忙。到最终将事情圆满解决,既看了戏又觉得……的确够刺激。

    可没料到那大劫是这样的。有很多沉甸甸的东西,要将他的心也给压住了。

    于是这时候才意识到,白阎君所说的“得等你到了太上定了心性才告诉你这一切”这句话是真的。要在从前,听了这些事,说不好他就跑了路或者找狄公去了。

    然而如今他的心里除了自己,还多了些别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被“胁迫”了。操蛋的是胁迫他的不是别人,而正是他自己。

    他有些法子可以叫自己摆脱这种胁迫。但清楚地知道一旦那样做了,将重新陷入到可怕的孤寂之中。

    同即将承担的责任相比……哪个更叫人痛苦呢?

    这是人生当中另一件叫人痛苦的事。

    选择。

    李云心叹息一声,迈开步子慢慢往前走。

    白阎君不晓得在想些什么,也不做声地陪他走。

    两个人一直走到这“月亮”的边缘。

    然后李云心向前踏出一步,直挺挺地坠落下去。没用什么神通,也没什么轻身的法术像一块石头那样坠落。

    呼啸的风声很快灌进耳朵里,但他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大地慢慢向他扑过来。

    那白阎君竟也陪他一同往地上落。只是贴近了他的脸,瞪着一双白色的眼睛:“你要做什么!?寻死?你如今这身子,这样可摔不死!”

    又落了一段儿,李云心才说:“心累。不想使手段而已。”

    听他这么说,白阎君便不言语了。

    于是李云心渐渐地、重新瞧见身下这广阔中陆的模样。山川河流密林原野,变得越来越大。先似些缩微的模型,再似些假山小溪。

    在月亮上听白阎君说从前过往时,他的心中生出一种宏大的无力感整颗浑天球都在脚下,看得清它的模样。这令它显得极小、且不真实。再辅以那些故事……仿佛眼前一切真的都是假的,又仿佛这世间一切事都变得微不足道。

    可现在这世界的一切又渐渐展现在眼前。现实变得宏大,而听来的那些故事则渐退渐远,似乎仅仅变成“故事”了。

    李云心便忽然在半空中停住,略辨别了洞庭所在的方向,飞遁过去。

    最终他脚踏实地,重新落在此前遇到白阎君的那块顽石边。他在这湖边来回走了几步,白阎君才赶到。瞪起眼问他:“你这模样叫我不放心你现在是如何想的?”

    隔了一会儿李云心才摇摇头:“我怎么知道。”

    “在上面听你讲故事,觉得除了咱们两个什么都不是真的觉得在这里生活的十几年都像是活在游戏里。做的什么都没意义了。”

    “可如今我又回到地上来,知道脚下踩的还是大地,城里的那些人也是真的人,又觉得你说的那些不像是真的了。唉……你别吵我。我叫我想一想。”

    白阎君眯起眼睛,像是要嘲笑他。但到底收回了话,将舌头再吊出来。四下里瞧了瞧,还是走到洞庭当中踩着水散步去了。

    就这么过了一刻钟,洞庭上慢慢起了雾。才听到李云心说:“你告诉我红娘子神魂的事情吧。”

    阎君便遁回到他身边:“你想通了?”

    “大概是。”李云心撇了撇嘴,“我觉得我像是着了你的道儿。变成那种人了听说个谁谁一夜暴富的故事,或者看到电视里面一群俊男靓女在过香车宝马的生活。意识就忽然远去,志向也变得高远,开始想自己以后发达了如何如何。一时间又觉得身边现在这些事都微不足道,只是些小事罢了。”

    “可从幻想里回过神儿来,还得面对一堆要操心的事情。该上班还得上班,该挨骂还得挨骂。整个人还是要被缠在一堆俗事里、跳不出。”

    “譬如我之前那样……想这世界要完蛋了,一切都没意义了。可我刚才意识到……哪怕会完蛋,也还得有个几万年我从前那个世界人类的文明史也只有一万来年而已。我总不能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什么都不要了啊。”

    白阎君一拍手:“咱们果真没看错你。一会儿的功夫就将自己说服了到底是个人魔!”

    李云心便一摊手:“那你说吧。你说你之前说的那些和补全红娘子的神魂有关有什么关系?”

    这位阎君倒是转了转眼,才道:“这个嘛……啊呀,这个,要说起来,可有点儿麻烦。本君难说得清……不如找别人同你说。”

    李云心一愣:“谁?”

    阎君怪笑:“谁?反正不是陈豢。你得真去了幽冥才能瞧见她是沈幕。”

    李云心想了想:“就是你说的,你们那个世界从前的那个科学家,预言了撞击的。而且……又在这个世界搞出了画道、传给了陈豢的那个。”

    “就是他。可你同他说话……得收敛下自己的脾气。”阎君说,“那人的脾气也不大好。”

    李云心说:“哦。”

    白阎君不晓得他这个“哦”是什么意思。因而又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嘿……也罢。我这就喊他可时间不多,你们……可别闹别扭。咱们来一次地上不容易,他真恼了,不肯说了,你可得再等好一阵子。”

    李云心又说:“哦。”

    阎君翻了个白眼儿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在翻白眼。因为他的眼睛本来就是白的才闭了眼睛,神神叨叨地不知念了什么。又将手在空中一划,自虚空里开出一道门来。

    一个身影立即出现在两人面前的确是光影。能看得清面目,可并不是很稳定,偶有会有轻微的闪烁。

    这便是沈幕了。

    来者一现身便无礼地盯住李云心上看下看,也不说话。李云心便也沉默,亦盯着这幻影儿瞧。如此过去了三息的功夫,白阎君急了:“老沈”

    才听沈幕开口了。语速很快,很正经严肃,仿佛是在同一个学生说话:“我听说你要救你老婆,要我帮忙,是不是?”

    李云心瞪起眼睛看白阎君。白阎君转过脸去,走开了几步。

    沈幕可没给他们什么反应的时间,紧接着又说:“知错能改就好。不能做个负心汉。我听说你老婆对你很好,是为了你死的。年轻人后悔了对不对?我老婆从前也对我很好,可惜那时候不懂珍惜。我不想看你们这些后辈再走我的路子就帮帮你吧。”

    “但我可先说好了。我老婆在还在星界里面。到最后你得帮我把她救回来。好了现在说正事。你对时间怎么理解?”

    白阎君说他脾气不大好,但李云心没料到是这种不好其实是属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旁人的情绪、变化很迟钝的那类人。

    这种人……他倒不烦。

    还以为是那种眼高于顶、盛气凌人的。

    他的神色便放松了些。这沈幕不说废话,其实也对他的胃口。便道:“没深入想过。不在沈老师面前班门弄斧。我听沈老师说。”

    沈幕似乎极开心,可嘴上说话不好听:“很正常。你们的理解都不可能比我透彻。这么说吧。你们这些人觉得时间是线性的,要么往前是未来要么往后是过去。你要救你老婆就是想要补全她的震荡余波知道什么是震荡余波吗?”

    李云心说:“神魂。”

    “很不严谨。”沈幕皱了眉,“震荡余波是这么回事和我们碰撞的那个宇宙是相对混乱宇宙,里面很多东西都乱了套。两个世界撞上,在时间、空间、规律层面产生震荡于是就在我们的宇宙里以因果律的方式进行扩散,就产生了震荡余波。因果律知道什么是因果律吗?”

    这一次李云心没说话。

    果然,沈幕也并不想要听他说:“因果律其实是对时间的散射性的一种表述。时间的散射性,通俗易懂一听就明白对不对?好比一个光源往四周放射光线,不是只有一前一后的两条而是无数条,往四面八方去。现在改变了,过去也就改变了。相当于整个宇宙的在从前未来或者其他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全部重写这个不难理解吧?不理解就说。不然接下来我要说的你不明白。”

    他难得地停下来,给了李云心两秒钟的思考时间。

    李云心立即道:“你的意思是说,红娘子的神魂碎片不仅仅存在于过去。还存在于别的什么地方。或者说……时间的走向除了我们人知道的未来、过去这两个方向,还有别的走向?在那些走向里也有她的神魂碎片?只是那种概念不是我们能理解的?类似平行空间?”

    沈幕眨了眨眼:“你以前是什么专业?”

    李云心愣了愣,才答:“法学学士。心理学硕士。”

    “可惜了。你这样的理解能力不该去学那些没用的东西。”沈幕极快地叹口气,“不然你就不会问是不是平行空间这种问题。我告诉你不是的。不要试着去用你脑袋里的什么东西来类比时间的散射性、去类比时间的其他走向。这种东西我们这种生活在三维空间里的人是理解不了。好比二维生物不能理解高度。要是用长度去表述高度的性质就简直是个笑话了。只有通过数学的手段才能得到结果但也不是可以理解的。比如你能能想象‘1’这个概念是什么模样什么颜色吗?”

    “我明白了。”李云心说,“沈老师请继续。”

    “没什么好继续的了。”沈幕说,“我说过震荡余波以因果律的方式在整个宇宙扩散。这个余波就是神魂。我举个通俗易懂的例子比如在我们两个说话之前这世界上还没有任何类似异能灵力的东西。但现在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碰撞开始了。于是余波和混乱规律瞬间以因果律的方式扩散到时间的各个层面。”

    “那么你告诉我,在什么时间上会产生异能之类的东西?”

    李云心思考一秒钟:“在我们不能理解的时间层面,会产生异能。在我们能理解的时间层面,也会产生异能。就是说,碰撞在现在发生,不但未来会产生异能,在碰撞发生之前的时间线上、即过去,也会出现异能。”

    沈幕一拍手:“理解到这种程度就足够了。用普通人的话说就是过去历史也被改写了。但不可能有人意识到这一点。你倒是比底下那些人聪明多了。他们说什么碰撞在地球诞生的时候发生。可实际上是因为在我那个时代发生了,所以在过去也就发生了。整个世界都被重写了。不过不怪他们。都是凡人。”

    李云心见缝插针:“那么你说的因果律。我在这世上感觉到的那些缘果、牵绊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能用时间的线性方式来解释的东西……就是时间在其他方向上的表现形式之一?”

    “你是个聪明人。好,现在你都懂了。要把你老婆原原本本地复活是不可能的。她身上还会少很多东西。但你不用在意这个。少了的那些对她没影响。要是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她的身上在再看不到什么缘果了、也预测不了她的未来了因为存在于时间的其他方向的那些东西都消失了。”

    沈幕转脸看了看什么该是看在幽冥之中他身边的什么东西然又转脸说:“去救你老婆吧。记得我叫你做的事。咱们下边见。”

    说了这些话他的身形一阵闪烁,身影也转过身、回了头。可在即将消散之前又想到什么,赶紧扭头说:“可不能做个负”

    李云心耸耸肩。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才看白阎君:“老婆?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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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1221/ 第一时间欣赏心魔最新章节! 作者:沁纸花青所写的《心魔》为转载作品,心魔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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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魔介绍:
或许在某个冬日寒夜,你听到一墙之外有人轻声曼唱: 玄门羽衣白云心,一琴一剑一丹青。 浅雪红炉黄芽酒,夜读紫薇洞庭经。 余音袅袅,宛若天籁。你便踏雪循声而去,忽见远方灯火幽微。 复行一刻钟,直入竹林,眼前豁然开朗、暖意扑面。 便看到一只白鹤翩然起舞,一红衣龙女抚琴唱和。 你心中惊诧,便揉了揉眼。 再定睛看去,只发现自己站在自家门外,街上草木萧瑟。 世人皆谈神仙,却不知或许他们,就在你身边。心魔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心魔,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心魔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