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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月果     新唐遗玉txt下载     新唐遗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七章 相见未见

    第三十七章相见未见

    二月初五,傍晚时分,李泰坐着马车,从龙泉镇回到了长安城。直走在朱雀大街上,阿生在外头持着车缰,一边留心走道,一边想着李泰这趟远行回来后的反常。

    早在秘宅时,阿生就注意到了李泰对遗玉的不同寻常,后来经历了那么多事,李泰态度的变化阿生都看在眼里,从一开始的若有若无、可有可无,再到后来的步步紧逼,这一晃两年过去,李泰对遗玉的在意明显地有增无减,这叫阿生心里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一方面他希望李泰能够拥有正常人该有的感情,一方面他又觉得遗玉的存在是拖了李泰的后腿。

    说实话,在阿生心里,虽对遗玉有好感,可在他看来,这长安城比遗玉适合李泰的才女佳人大有人在,芳心暗许的,知书达理的,家世、人品、才情、样貌,都比阿生记忆中那位个头小巧的小姐要胜出一截来。

    时隔两年,阿生是很想看看当初那个聪慧又好脾气的小姑娘到底是长成了哪般,才让李泰甘愿不计代价地选了她,可叫他郁闷的是,李泰西南一行的具体情况他知道的并不多,不知两人一路上经历了什么,且到现在都没见着遗玉人影,叫他无从辨得李泰到底值不值。

    “主子,”马车行到一处路口,左边就是宣平坊,阿生请示道:“要不要拐到卢府去看看?”卢氏是说,遗玉要去原本的怀国公府报平安的,阿生便在心里打着小九九,好能提前见着人。

    车内的李泰没有应声,阿生心里痒痒的,还是只能朝前赶去,待到又过了两个路口,才听车内响起声音。

    “去宣平坊。”

    生响亮地应了一声,一扯马缰,在路边转了个弯儿,又原路往回跑去,他驶的快了些,大概一刻钟后,马车便进了卢府所在的街道上。

    往昔夜里灯火通明的宣平坊三大街,因为怀卢家的落败,变得萧条,远远望去,只有卢家大门口左右还悬挂着几盏朱灯。阿生有一年没往这条街上来,怕走岔路,隔着老远就盯着那门匾瞧,余光瞄见一道人影从府内走出来,等马车近了,阿生看清门匾上“卢府”二字,那人已是翻身骑上拴在门外的马匹,调转马头,在阿生勒缰停在卢家墙下时,迎面驭来。

    车马交错的时候,阿生还好奇地瞄了一眼那马背上的人,灯光太暗,只道是一名穿着缃色缎子袍的少年,对方同样看了他一眼,阿生只觉夜色里那少年的眼睛似是有一瞬发了亮,待细辨时,一人一马已是错过。

    “主子,到了。”

    “驾”

    阿生回头说话的同时,安静的长街上突然响起一声低喝,紧接着,车帘便被人从里面飞快地撩起,阿生灵敏地后缩了下身子,眼前掠过一道人影,再扭头看,李泰已是站在车外。

    “主子?”

    李泰没理会阿生的询问,定睛望着前方不远处奔跑的马匹,那马背上的少年似是察觉到他紧盯的目光,侧身望来,遥遥之间,四目相对,一双眼睛勾起莫名的笑意,另一双眼睛却是危险地眯起。

    阿生见李泰站在马车边不动,心念一动,便探头看去,只来得及见着消失在街角的半边马腿。

    “主子,要追上去吗?”

    “不必,回府。”李泰冷着脸撩起衣摆上了马车,在软铺上坐下后,左拳才紧紧握起,并非生气,这种类似于被挑衅的感觉,竟叫他的心冷静不下,开始蠢蠢欲动。

    二月初八,一大早便不是个好天,下着小雨,也是这样,魏王府门前的车马,比前两日少了许多,还有人担心着,这雨若是不停,晚上芙蓉园的夜宴便不能在露天殿,只能改到御宴宫去了。

    王府的门大开着,却没人敢冒然闯进去,都是老老实实地递了名帖,有戴着黑色幞头的长脸管事撑着一把伞走出来,外头十几辆马车上掀着帘子等通传的人,不约而同地朝他看去,见这管事走到街对面一辆马车边通传,多是知道今日又没戏见着魏王,打道回府前,还不忘好事地看着那车子里下来的,是哪家的大人。

    先入人眼的,是一袭鸭卵青的长衫,颀长的男子,水玉扣带,腰身略削,手握纸伞,步履徐徐,轻飘的衣摆悬在湿漉漉的地面上,一眼望去,只说背影,这男人便像是那方从溪底拾起的卵石,干净且清润。

    不少人凭着这背影便认出人来,长安城里的翩翩公子多的好像是腊月里的霜花,儒雅占了一大半,可这种丰姿的,而今唯有一人。

    长脸管事领着人进了王府,穿廊过厅,进了一间小院子,在当中正开的门前停下,弯腰躬身冲着里头道:

    “殿下,杜大人求见。”

    “嗯。”

    听这低声一应,杜若瑾收起绘梅的纸伞递给管事,扫手拂了衣衫下摆的水珠,看着屋门内仅有的一扇巨大的石屏,迈步走了进去。

    绕过屏风,北面墙上挂着几幅字画,东边是一排四扇窗子,当中两扇开着,窗下摆了一张红木的松纹软榻,榻上屈膝侧坐着一人,正握着一卷书册在翻阅,听见脚步声,也不回头。

    “参见殿下。”杜若瑾行着礼,视线却未离开榻上的人,暗暗打量,心中感慨,两年不见,这性情难辨的男人,气势又内敛了许多,愈发叫人捉摸不透心思。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李泰又翻过一页书纸,好像这时才注意到来人,不疾不徐地道了一声“免礼”。

    杜若瑾直起身子,整了下容色,正色道:“杜某冒昧来访,承蒙殿下拨冗相见。这里是有一事相问。”

    “何事?”李泰一肘搁在软榻扶手上,侧头看向对面,目光扫过杜若瑾清俊的五官,略有起伏的声调叫人察不出他此刻的喜怒。

    “殿下几日前归京,杜某闻讯,想是卢姑娘必也同您一道回来,殿下当知,杜某同她长兄相交匪浅,便视其为妹,两年前遭逢变故,卢姑娘离开卢家,杜某有心助却寻不得,将知她消息,她便同您离京巡游,此去两年,归来却唯有她讯息,杜某身为兄长,心忧她安危,这才胆敢请问殿下,卢姑娘可是在府上?她眼下可好?”

    一听说李泰回京的消息,杜若瑾便上了卢府和龙泉镇找人,在璞真园和卢家来往了几回,都没能找到遗玉,想着她还是在魏王府,这才寻上门,可惜他这一次登门,着实是找错了地方,李泰亦是在长安和龙泉镇打了个来回都没逮着人。

    李泰本来懒得开口,可一见对方脸上的认真,心念一转,捏着手里的书卷,答道:

    “她不在本王这里。”

    杜若瑾皱眉,却是不信李泰的话,“殿下,杜某别无他意,只是想知她眼下安否,还望您实言相告,卢夫人说她来了长安,可卢府却说她未住在那里,若她也不在您这里,还能去哪里?”

    “你当她是三岁的孩童吗,腿长在她身上,她爱去哪里,便去得哪里。”李泰干脆将书卷撩到身后,一侧身,斜倚在软榻上欣赏起杜若瑾脸上的神情。

    早在学士宴的时候,李泰便警告过这擅画的男子一次,可时别两年,再见却没了当初的危机感,并非是杜若瑾没了别的心思,只是李泰清楚明白,如今的遗玉,是半点没可能对杜若瑾这种男人动心,只因这人身上有她最痛恶的一种性情——优柔寡断。

    没了危机感,便不觉得需要防备,就像是在林间吃食的狮子可能在乎对面的老虎和猎豹,却不会在乎一头马鹿,任它犄角再长再锋利,毕竟一个吃的是草叶,一个却食的是血肉。

    “看来杜某当真问错人了,告辞。”李泰的话,听在杜若瑾耳中,全然变成了一种对遗玉满不在乎的语气,这叫好脾气的他也难得生了气,但还不忘礼节,行礼之后,才转身大步离开。

    屋外小雨刚停,阿生走到门前,见着从门内走出的杜若瑾,赶紧道:“杜大人,您走好。”

    望了一眼他的背影,才摇摇头,进到内室,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软榻上的李泰,确认他没有心情不好后,才禀道:

    “主子,谢学士照您说的,已将文稿暂分为四期,这第一期的,预计四月便能整理出来。杜大人昨日果然派了礼品送往东方府上,东方大人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明珠小姐也没露面。”

    “他们倒是沉得住气。”

    阿生知他话有所指,顿了顿,又道:“当初太子安插进文学馆修书的人里,您回来前,便被萧大人揪了错处撵走一半,另有一半,这几日看着有些不安分,谢大人的意思,眼下太子被厌,是不用顾忌过多,您看是留,还是?”

    “告诉谢偃,痛打落水狗可以,但这恶狗若仍有两只爪子在岸上,便莫去夺它咬在嘴里的骨头。”

    “是。”

    李泰捡起一旁书卷,一边翻到未看完的那页,一边道:“挑选好的衣物首饰可是送去了?”

    “是,小姐未归,但卢夫人收下了。”

    “去准备,本王看完这篇便去沐浴。”

    “是。”

第三十八章 夜宴再会

    第三十八章夜宴再会

    芙蓉园

    就说二月初八是个好日子,早晨一场小雨将天空洗净,傍晚夜幕降下,头顶半朵乌云都不见,浅金皓月嵌在墨蓝夜空中,零碎的星辰点缀,若能将这块夜布裁下,必能制成一件无双的裙裳。

    为魏王李泰接风所办夜宴,芳林苑内一早便布置妥当。

    入苑的甬道两旁,数十座精雕细琢的仕女团袖石灯全换了新油点亮,其光照路白莹,穿着一色衣裙的宫娥们垂首引着客人们朝里走,听着隐约的丝竹管弦声,远远便能见到前方灯火通明的露天殿。

    甬道尾,踏上二十四层狭长的阶梯,踩在光滑可鉴的玉石地板上,眼前便是歌舞升平的一幕:大殿当中有两座用柚木矮雕栏围起的舞池,池中两拨舞姬盈盈跃跃,一左一右,分别临近东西两宴的宾客,便人近赏。

    东西两宴各设三十六张檀木兽脚长案,六案成一席,每席铺以栗背金绿三色毯,每案多可容三人列座,此时离宴尚有两刻钟,席间落座却已过半,每有客至,二十四阶前便有宫人高声报号,客人依身份不同,有的穿过两座舞池去到正北主宴席上参见,有的直接入宴,也有个别被宫娥引到主宴席落座。

    主宴席上摆了七张红木翘足案,李泰独自端坐当正一张案后,身穿的玄青圆领大缎袍裁剪合宜,昂藏七尺,头戴的紫纱幞拢尽黑发,殿上成百明珠笼盏将他面容衬得俊美无两,引得殿内相互交谈的宾客不时遥望,时人爱美,长安城人多知魏王生的异常英俊,百官又多知他瞳色生异,奈何他深入浅出,比宫里的皇上好见不了多少,难得有机会见着本人,自然是免不了多看几眼。

    一身华贵宫装的高阳推开宫娥的搀扶,端着酒杯在李泰身边坐下,拎起他案头的酒壶,冲他抬眉一笑,道:

    “四哥,你这趟出去两年才回来,可是玩的痛快了,却半件好玩儿的都没有捎带给我,喏,罚酒罚酒。”

    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妹,都是太宗极宠的子女,虽李泰对高阳时冷时淡,这娇蛮的公主屡屡不知进退,但终归是没有撕破脸,时隔两年,再见时候高阳这般亲和之态,却不知她心里到底有无记恨李泰。

    李泰见她将樽中斟满,神色冷清同这殿上的热闹格格不入,心中何感无人知,抬手端了酒樽,饮了下去。

    高阳得了他的面子,脸上笑容浓了些,便在他一旁说些他不在时京中的人事,李泰但听不语,两兄妹这般模样,落在宴上宾客眼中,又是另一番理解,只道早先有传闻说他们兄妹不和之事为虚。

    这接风宴是皇上亲口指办的,御驾不能亲临,照例太子和别的皇子也不能随至。但是朝中官员都很能领会圣意,凡是接到了请柬的,少有不准备一份厚礼与宴。来了不少有分量的人物,不谈左右两宴上的,就说主宴席左边三张桌上,去年才获封梁国公的房乔和刑部尚书高志贤同桌谈论着刑律之事,杜楚客陪着满头银丝的老臣虞世南一桌在聊工画。

    “尚书左仆射长孙大人到——”

    长孙无忌一入宴,众人便纷纷扭头去看,但见他身后相随的一男两女,视线落在当中一女身上,片刻的寂静后,在座顿时响起一阵骚动。

    当是嫣然一身裹,纤浓半分多,蝶髻翠缠,粉腮杏敷,香颊雪染,蛾眉螓首,皓齿明眸,梨涡嘴唇,如此佳人精雕细琢,袅袅行来,多喻情怎堪?

    “啧啧,前有闻,一夕绝颜色,只当浮夸,而今一见,当是自己眼浅了。”席间,第一次见得长孙家三小姐长孙夕的宾客,多是发出类似的赞叹,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虽于礼不和,但还是忍不住一看再看。

    有长孙夕在,长孙无忌身后的一对年轻夫妻很是轻易地便被忽略了,这一对,正是被誉为美事亲上加亲的高士廉之孙高子健同长孙家已出阁的嫡长女长孙娴。

    长孙夕跟在父亲身后,手挽着长孙娴的手臂,四周惊艳的目光她并非没有察觉,可此刻,她的注意力却全在前方将行将近的李泰身上,娇颜上挂着笑容,但微微颤抖的手臂,却道出她此刻的激动,当年他一声不响便离京远行,带走了她暗许的少女之心,他这一去两年,她动心忍性,便是盼着这一日。

    两年的时间,滋补得当,如今的长孙夕,只是依稀还有当年娇小可人的样子。身量抽高,身姿变得窈窕,远比同龄人发育的更好,丽质天生是一方面,加之她在宫内有经验的老姑姑的指导下,对饮食生活上近乎苛刻的要求,叫她在年近十五时,便有了这般绝色,又因才识过人,赢的京中无数文人才子的追捧,在年轻人中,声望竟不亚于一些名士大家。

    长孙无忌和李泰和高阳打了个照面,客套地谈了几句,便朝表兄高志贤那桌走去,留下高子健、长孙两姐妹这些小辈去另一边落座。

    “四哥,真是好久不见了。”长孙娴挽了妇人的发式,比较两年变化也很大,曾经的柔美淡去,一言一笑,都带着妇人才会有的干练和利落,连同那让人印象深刻的清高之姿也随之消失,这就不知是幸或不幸了。

    李泰点头,视线在他们三人身上扫过,在长孙夕身上停顿了一下,便又挪开,道:“入座吧。”

    长孙夕早料到他可能是这种态度,虽然心中闷痛,可没像当年那般急忙就缠上去。而是随着长孙娴他们入座后,斟了一杯酒,起身去到李泰另一边,唤了他一声,待他扭头,莹莹玉碗轻托杯底,眉目中闪着含蓄的喜色,轻声道:

    “夕儿恭喜四哥平安归来,特饮一杯——”

    说着,便将酒樽凑到嘴唇边,螓首轻扬,露出纤细诱人的颈子,缓缓饮尽杯中之酒,反手对着李泰一示空杯,沾着酒露的红唇轻启:

    “先干为敬了。”

    这边动静,左右宴上临近的宾客尽收眼底,有定力差的难免直了眼,暗道李泰艳福不浅,又有心眼多的去留意长孙无忌的脸色,却没发现任何异常。

    李泰接过高阳好事递上来的酒樽,同样一饮而尽,将空杯置在案上。作为一个男人,被女子敬酒,对方又先饮下,若不回,怎么都说不过去,长孙夕见他干脆地饮下,心头微甜,腮生红晕,又向高阳要了酒壶,长长的眼睫蒲扇了几下,道:

    “四哥前年离京,走前一声不吭,我们连送行的机会都没有,需得再罚一杯。”

    说着,她便要去往李泰的樽中倒酒,可被他先于一步扣掌在杯口,同他手指擦碰,她连忙缩回,正在耳热,就听他淡声道:“宴尚未始。”

    “哈哈,”高阳在一旁插话道:“难得又聚在一起,夕儿,你也别急,等下有够他喝的呢,来,咱们去找你大姐聊聊,本宫有一阵没见你了。”

    孙夕没拒绝,红着脸又脉脉看了一眼李泰,便同高阳去了一旁的席位落座,在长孙娴意味不明的眼神中坐下。

    “夕儿,你酒量浅就别饮那么多,瞧瞧,脸都红了。”

    “大姐,”长孙夕嗔怪了长孙娴一声,又端起酒杯掩饰脸上藏不住的笑,状似无意地左顾右盼了片刻,道:

    “咦?怎么不见东方小姐和卢小姐。”

    “本宫听内务司的人说,东方明珠是病了才没来,反正她就喜欢待在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什么奇怪的,至于那卢小姐,”高阳怪强调地叫了一声“卢小姐”,道:“谁知道呢,若你不提,本宫只当她还在外头没回京呢。”

    “不管她是否回来了,这种场合,来的都是有身份地位的,哪里容得下乱七八糟的人,倘若有些自知之明,就知道自己不该来,”提及遗玉,长孙娴脸上的笑便没了,一手持象牙箸拨弄着碟装的鱼酥,一手抬起指了指远处宾客右宴上第二张空席,冷冰冰道:

    “虽有那层关系,但内务司亲办的宴次,岂容逾越,她无品无级,一个孤女,来了也是该坐在那,好在离咱们远着,看了不会心烦。”

    “夕儿,好好的提起这人做什么,”高阳摆摆手,道:“好了,说些有趣的,本宫同你们讲,前几天本宫在魁星楼”

    主宴上的人浅交笑语,左右两宴上的宾客也聊得热闹,有言辞隐晦的,也有好不避忌地高谈阔论的。

    “赵兄,咱们的赌,你可是输了,瞧瞧那上头坐的都是谁,你这两年可还在哪家宴上见过这几位一齐出来的?这魏王爷,走了两年,绕了一大圈回来,还是皇上最宠的皇子。”

    “哼,你眼里只有这些来了的,不想那些没来的人物可更多——魏王修书,赢的文人好感,武人却是不买账,你且再看看,这满座的宾客,有几个手底下是握了兵的,就是握了兵的,又有几个是向着他的。”

    “这——却是没几个。”

    这番对话,说出在座大多数人的心思,可没几个人敢像他们这般无所顾忌地说出来。

第三十九章 她回来了

    第三十九章她回来了

    (粉红150加更)

    戌时三刻,芳林苑中露天殿内只有各别座位空缺,杜楚客向虞世南告了个罪,抬手招来一名宫人总管,附耳低语一番,宫人小跑去办。片刻后,场上歌舞停歇,他便端起一杯酒,走到李泰案前,弯腰道:

    “殿下,开宴了。”

    李泰身边服侍的宫人适时递上酒樽,他接过之后,看了眼右宴上明显的那处空位,又看了眼前方的二十四阶头,薄唇紧抿了一下,目光略沉。等了几日的人到现在都没出现,他已是没了陪她玩捉迷藏的耐性,当下就改了主意,只等这场宴后,他会亲自去逮人。

    李泰从席间长身而起,不待他出声,殿中已停下了交谈,各自端着酒樽起身。

    “多谢诸位今晚芙蓉园共宴,”李泰环顾大殿,背脊绷直,音低浑厚入众人耳中:

    “得父皇委任,本王有幸主撰《坤元录》,为考证各地风土,同众位学者离京,此番众人分道南行,途过九道,一百五十六州,六百四十二县,载录人文,收录各地相关文卷,总计八百六十三册,两年乃归,交由修撰,待此著成,概为众士之功,这一杯,本王谢过。”

    在场的,有一部分就是这次被护送去巡游的学者,听到李泰这有论功之意的说辞,心中畅快,又有旁观的听之钦羡,在李泰一饮而尽后,紧接着殿中一众二百举杯扬声恭道:

    “为魏王殿下和诸士洗尘。”

    一杯酒罢,主宴席上,虞世南又敬了李泰一杯,在场没人比他辈分大的,都起身陪了,左右两席,也有人起身去敬酒这次参与巡游的学者,一时间,露天殿中觥筹交错,笑语声不绝于耳。

    酒过三巡,李泰才又归坐,长孙夕见空,在长孙娴和高阳调侃的注视下,拿起银质的酒壶迎上去,在他身边跪坐下来,侧头看着他轻笑道:

    “可算轮到夕儿了,方才说过要罚酒,你可还未饮呢。”

    长孙夕刚才多喝了两杯,有些微醺,嫣生双颊,嘴唇沾着酒水,一开一合间娇艳欲滴,上身微倾,精心调配的薰衣之香,使得她吐气如兰,这般软玉温香,我见犹怜,天下男子,又有几人能拒得?

    李泰侧头看她,食指在酒樽浅口上摩挲,这不同于他惯常一扫而过的注视,让长孙夕心中一喜,羞涩地垂眼避开,酒壶往他樽边一悬,嘴唇微翘,小声道:

    “你到底喝不喝嘛?”

    “定国平阳长公主到——”

    长孙夕的娇声被一嗓子嘹亮的通报打断,听得这一声报号,殿上觥筹顿歇,歌舞乍停,多是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平阳公主怎么可能会来?人人皆知,去年才被封了正一品定国长公主的三公主,身为李唐皇室第二尊贵的人物,常居洛阳,是比皇宫里的皇上还难见。

    可听宫人又扯着嗓子报了第二声,殿上二百人影再没怀疑,“唰唰”起身,就连主宴席上的众人都不例外,一时间,露天殿上只要是腿没断的,都站起身来相迎,望向不远处的二十四阶端,心思各异。

    早有言传,三公主早年带兵杀敌,征伐战场,控着一支极为凶悍的兵马,然天下大定后,皇上却并未将她兵符收回,时至今日,三公主手里仍旧手握兵权,且不论这传言是真是假,这位当之无愧的巾帼英豪,让众人敬重之处,非是只有她那尊贵的身份。

    一场魏王归京的接风宴,平阳公主现身于此,当真是耐人寻味,也叫不少臆测魏王失势的墙头草,都打起了精神等着见风使陀。

    须臾,白玉石铺成,光滑可鉴影的二十四阶处,便现出人影,数百道目光齐齐聚集,身着金罗飞鸾锦绣宫装的中年妇人,步上最后一层台阶,踩在白玉石板上,长身而立,气定神闲地环扫殿内,平凡的五官、寻常的目光,竟叫众人不敢同其对视,纷纷在她看来时候垂头揖手,一息之后,就听殿内众客恭声道:

    “参见长公主。”

    “免礼,”平阳摆了摆手,让众人起身,二百目光重新聚来,就见她眼角升起笑纹,朝旁抬起一手,调侃道:

    “你看,本宫事先可有说错,若是来了,他们必定会不自在。”

    话音方落,又听另一道韵调特别的笑声应道,“只您自己这么想。”

    说着话,平阳伸出的手臂便被挽住,这二十四阶上又多出一名少女身姿,挽着平阳行进殿中,引得众宾客侧目——

    远观,赏心,豆蔻年华的少女,身姿纤巧,步履轻盈,一袭淡黄束裙,仿若樱草随风摇曳,酡颜轻衫将玲珑半掩;近看,悦目,额盈满,眉弦月,面若莹玉白,口若含朱丹,一双桃花眸,盈盈一水间。

    见这陌生的佳人,上百宾客在赏心悦目的同时,无不猜测她身份,平阳公主无所出,又同外女不亲近,这是打哪儿来的美人儿?

    这边席间众人臆测,又或有个别人将其认出,就说主宴席上站着的几人,这么一会儿工夫,脸色可谓是变了几变。

    李泰定定地望着那越走越近的佳人,眉目间全然没了方才的漠不关心,四目交汇时,见她眼梢勾起,一如那晚在卢府外的长街上,她在马上回头的笑容,带些挑衅的味道,勾起他一丝莫名的心火——一年了,被压抑的念想在见到人时,终于按捺不住地叫嚣起来。

    “长公主。”主宴席上众人又唤了一声。

    “皇姑母。”李泰道,早在她们走近时候他便收回了视线。

    “姑姑。”高阳干巴巴地喊了一声。

    平阳很是随和地摆摆手,神色如常地对李泰道:“本宫前天才从洛阳回来,听说你归京,这便不请自来了,你们不嫌本宫搅合了你们的气氛,本宫便同你们一起热闹热闹。”

    “姑姑,您坐这儿。”高阳不等李泰答话,便急忙应声,又扯了下的长孙娴,想要让座,却没扯动人,便扭头对着不知为何沉下脸的长孙娴小声道:“走啊,咱们去坐后面。”

    奈何长孙娴死死盯着平阳身边的人,就像没听见高阳的提醒,僵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又被高阳使劲儿扯了一下,方才冷冷出道:

    “卢小姐,好久不见了。”

    听见她话的人看着刚入宴的陌生面孔,都由疑惑变成了惊讶:卢小姐?卢小姐是那个卢小姐?

    众人猜的不错,这伴在平阳身边迟迟入宴的少女,正是迟迟才现身的遗玉。

    听见四周的纷纷议论声,遗玉笑容得体,应道:“是啊,两年不见,长孙小姐已是嫁做人妇了,现在是该唤你高夫人吧。”

    “看卢小姐这模样,这两年在外奔波是没吃什么苦,看来离京巡游,并非什么苦差事。”这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话可不中听,分明是拆台到李泰头上了。

    “卢小姐,”一直在旁沉默不作声的长孙夕赶紧打岔,“我大姐是在说笑,你可别介意。”

    遗玉看着同李泰近身站在一处,宛若一对璧人的长孙夕,脸上笑容不减,“三小姐多虑了,我在你眼里便是那样小心眼的人吗?”

    “不是,你误会了,”长孙夕连忙摇头,宛若葱根的手指不安地抱着酒壶,“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遗玉暗自打量着长孙夕出落地让人惊艳的美貌,不做声,平阳却有些不耐,皱眉道:“行了,啰啰嗦嗦的。”也没理会神色有些委屈惹人怜的长孙夕,她又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另一边的长孙无忌和房乔,伸手一指李泰桌旁,道:

    “来人,这里加个座。”

    早有机灵地宫人准备了备用的席案,平阳一声令下,这便手脚麻利地抬了上来,在李泰那张红木案旁水平放下,摆上素食水果肉脯酒盏。

    平阳回身对着仍站在那里的众人,道:“都坐吧,该说什么就继续说,别碍着本宫在这里不能尽兴。”说罢,便带着遗玉绕过酒案坐下,长孙夕犹豫之后,虽有不甘,却没再劝酒李泰,只能抱着酒壶回了自己座位,高阳也面色阴晴不定地扯着长孙娴落座。

    遗玉静静地坐在主宴席上,抬头扫过殿下众宾身影,听着丝竹管弦之音,望向远处若隐若现的曲江流水,恍然想起,三年前也是在这苑中,面对公主一怒,宾客指点,她只能俯首跪地,受尽羞辱的画面,今日再来,时过境迁,她却是可以借着长公主之势,看众人的俯首相揖之态。

    长安,她回来了,以一种全新的姿态。

    “喏,午膳都没吃,先垫垫肚子,等下叫他们上热菜来。”平阳一边夹着菜到遗玉碟中,一边喝着酒。

    玉应了,无视掉四周投来惊诧和探究的目光,一口口吃着她夹过来的小菜,便听邻桌的李泰拍了拍手,片刻后,便有宫娥端着几盘热食摆上,素什锦、烩六瓣、青骨蒸鱼、酥糖软糯、配上一盅香气扑鼻的冬菇银耳汤,这特别的菜色,只此一桌独有,外人只道是平阳公主的原因,可当事人心里却清楚明白,这是为谁准备的。

    不经意地回头,四目一触即离,当中隔着一人,两颗年轻的心,却没停止过向对方靠近。

第四十章 扣君心

    第四十章扣君心

    (二合一大章)

    因平阳长公主的突然到场,芳林苑露天殿内气氛再次攀高,虞世南、长孙无忌、房乔,如今再加上个三公主,为离京两年的魏王所办的这场接风宴,真可谓是被给足了面子,有关魏王失势一说,不攻自破,也叫个别有心在这宴上捣乱的人,暂时歇了心思。

    就在平阳落座后,殿内左右宴上坐着的宾客,都在打量着主宴席上两张并排摆着的矮案,一边琢磨着那与平阳同座的姑娘是什么来路,等到从前头的坐席传过来确信儿,说那位是卢小姐,众人脑子一绞,使了劲儿去想,经由个别记性好的一提醒,方才恍然大悟——

    哦,就是两年前杀了长孙家嫡子的凶手卢智的亲妹妹,后来被皇上稀里糊涂地指给魏王做侧妃的那位啊

    这个认知,叫人再看向主宴席上那几桌后,心思都古怪起来,这长孙家的今晚也够憋的,仇人见面不说急眼,也容不得对方一个小女子坐在他们上头吧,亏得平阳公主和魏王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到底是不怕得罪长孙家,还是真当长孙家的大度不计较呢?

    想到这里,不少人目光都在宴席上搜寻,落在右宴上一处不起眼的座位上——那处坐的,正是如今落魄的卢家的两兄弟,卢荣远和卢荣和。

    察觉到四处投来的视线,卢荣远皱了下眉,又看一眼主宴席,低声道:“这小玉,也太没分寸了些,怎么就大喇喇地同长公主一起坐下了。”

    卢荣和脸上却挂着笑,悄声道:“大哥,你该高兴才对,看这样子,岚娘同三公主当年的情分是还在,别人不知道个中缘由,你也看不出来么,小玉这是拉了三公主出来做门面,好叫人不能小瞧了她去,以免日后嫁到魏王府会吃亏受气。”

    哪知卢荣远听了他的话,脸色更难看,“卢家是不如当年了,可她若嫁了人,绕一百圈咱们也是她娘家人,她也得靠着咱们才行。”

    “那是自然,”卢荣和晃着手里的酒杯,笑道:“前几日她不还找来,同咱们商量及笄礼的事,不光是这个要办在咱们家,就是她出嫁,也得从卢家的大门走出去。”

    闻言,卢荣远脸色这才好看些,又看了眼远处的人影,不再做声。

    宴到酣处,有歌舞助兴,却少不了别的花样,本是打算玩一玩斗签,可有平阳长公主和长孙无忌他们在,怕玩过头了闹得过分便改作其他,吟诗赋词那是必须的,这种场合,尤其有虞世南这种文人大家在场,谁不想出一把风头,好叫日后这接风宴被人提及,也能沾个名声。

    即是诗词,便要有个统一的题目,这般才好比较长短,杜楚客在一片议论声中,率先起身,朗声道:

    “今晚接风,不如就做个‘归’字,如何?”

    殿中有人应声,也有人觉得不妥,虞世南见下头又起争论,便放下象牙箸,在宫人的搀扶下站起来,捋着胡子,缓声道:

    “方才归来,众人尚不觉味道,依老夫看,便以‘思’字为题吧。”

    “这个好”下头的叫好声,道出众人所想,“归”、“思”都是应景,可“思”却比“归”更引人诗性。

    虞世南开了口,下头便没有人再出声异议,杜楚客看向李泰,见他点头后,清了清嗓子,道:“那杜某便先来一首,权作抛砖之用,来人啊——准备纸笔。”

    殿旁立刻宫娥端了文房四宝上来,在殿中摆了长桌,杜楚客离席当下便吟了一首短诗,在众人品味的时候,转身去在纸上留下了墨宝。

    待他写完让宫娥先呈到平阳面前时候,遗玉停了箸,拿帕子擦擦唇角,扭头看着平阳手中的短诗,身为工部尚书的杜楚客,书法是不会差的,这诗讲的是他当年流放在外的思乡之情,不大出彩,但也挑不出错。

    杜楚客起了个头,接二连三地有人离席上前应题,吟给众人听了再去留墨,先拿到主宴席看,然后再传下去,遗玉沾了平阳的光,能够先睹为快,这些诗作,思乡、思人、思物、情思、愁思,哀思的都有,除了无病呻吟的,也有一两个出彩的,给她留了印象。

    平阳能文能武,品个诗是不在话下,可遗玉见她一首首看过去,兴致却越来越低,于是便问道:

    “您是累了吗?”

    平阳摇头,又饮了一杯酒,刚巧递上一份以思君妇人的角度写下的诗,明月悲秋,她看后拧了下眉,对遗玉道:

    “这些人,不管是思的什么,写得再好,都少不了愁苦悲酸味儿,男的写腻歪,女的也写腻歪,没完没了的,叫人不爽快。”

    遗玉听了,先是忍俊不禁,又想了想,点头应道:“您别说,好像还真是这样。”

    平阳把纸张递给宫人,扭头见她乐呵呵的,神色略有缓和,打趣道:“你不去吟一首?本宫知道你这丫头肚子里有些墨水,尤其练的一首好字,等下就去写一幅来,当是给本宫这趟的跑腿钱了。”

    两人说话,一旁的座次都听不大清楚,也幸亏是听不清楚,不然是要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这满宴上二百来人又有几个清楚平阳和遗玉的渊源,只道是这尊大神会来,或是魏王暗中所请,又或是受了皇上的属意。

    却说高阳这桌,长孙娴从见到遗玉起,脸色便阴沉下来,低头一口口地喝闷酒,高子健在一旁劝说无用,只能管着量让她少喝,高阳是因为平阳的到来,所以整个人都蔫了下去,没精打采地拨弄着碟子里的菜,至于长孙夕,目光在李泰和遗玉的背影上游移,也不知想些什么。

    “真是的,姑姑怎么好端端地跑了来。”高阳小声抱怨道,“还有那个卢遗玉,早知道她们会来,我就不来了,今晚真是倒霉,”又抬起胳膊砰砰长孙娴,道:“你眼神真好,你不说,我都没认出来她。”

    长孙娴很想应一声“就是她化成灰我也能认得”,话到嘴边,就变成,“能一样么,她不过是捉弄了你几次,让你吃了些亏,你们没什么大过节,可是我同她却是血仇了。”

    “大姐,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长孙夕迟疑道,“二哥是死的冤枉,可那卢智不也正法了么,一命偿一命,你何必要念念不忘,让自己难受呢。”

    长孙娴许是喝多了,对她这好言相劝并不领会,冷哼道:“二弟是无辜的,卢智是死有余辜,这能拿来相比吗,你是不是脑子又不清楚,分不清好赖了。”

    “我——”

    “你们俩就别争了行吗,已经够烦的了,”高阳头疼地一手隔在两人当中,又一手指着那边正同平阳聊的开心的遗玉,道:“怎么一遇上这死丫头,就搞得咱们闷闷不乐的,有吵架的功夫,想想怎么出气才是。”

    “玲姐,你可别乱来,她是同长公主一起来的,若是出了什么事,不是给长公主难看吗?”长孙夕不赞同道。

    “那你说怎么办,本宫是咽不下这口气。”

    “这有什么难办的,她不让咱们好受,咱们也不让她好受便是,”长孙娴若有所思地看看长孙夕,勾手示意她附耳过来,细声耳语几句,就见长孙夕面色微窘,道:

    “这样不妥吧,爹、爹他还在呢。”

    对于长孙夕的担心,长孙娴却不以为然,“又不是让你明说,你怕什么,还是说,你连这点自信都没有。”

    “我,”长孙夕看着眼李泰的背影,美目中的坚定之色霎时又充盈起来,她颔首,道:“我去便是。”

    “你们说什么呢?”高阳不解地看着起身离席的长孙夕。

    “没什么,等下你只管叫好。”长孙娴盯着一个方向,面上露出诡笑来。

    遗玉正在同平阳说话,若有所觉地转过头,正捕捉到长孙娴不曾收起的诡笑,眼皮跳了下,余光中一身嫣红的长孙夕已经离席步入殿中,两边宾客声音渐低,都被吸引了过去。

    “长孙小姐,这是要行诗还是赋词?”席间有好事的,扬声问道。

    长孙夕道:“见各位兴浓,这便吟上一首,若有不妥之处,还望勿怪。”

    “好”

    本就是绝色佳人,说起话来又温温糯糯地悦耳动听,就是不作诗,站在那里说几句话也叫人一饱眼耳之福,这还没作呢,便有人连连叫起好来,也是宾客们几杯黄汤下肚,放在一开始平阳来时,是端不敢这么放肆的。

    遗玉坐正了身子,看着十几步外的袅娜身姿,视线在她胸前诱人的弧度上一停,暗暗咂舌,这长孙夕可比她还要小上两三个月,发育好的快赶上成年的女子了,反观自己,若不是周夫人看管的严厉,指不定是要变成地里的野葱一根直了。

    “你不是准备了好东西让人送来么?”平阳兴趣缺缺地扫一眼还在那里酝酿的长孙夕,问遗玉道。

    “您若不说,真差点忘了。”遗玉这便同一旁侍候的宫人低语几声,这宫人便听话地绕到李泰身边去当了传声筒。

    李泰听了传话,扭头越过平阳,看了眼遗玉的侧脸,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玉牌,宫人两手捧过,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而后顺着殿边儿一溜烟跑了出去。后头一直注意着他们动静的杜楚客,眉头紧皱了一下。

    再说那边长孙夕低头想了会儿,众人却不觉得怠慢,一些人巴不得她多在那里站会儿,好能清清楚楚地多看几眼。

    “有了,”长孙夕朝前走了一小步,抬起头默默看了眼李泰,便又移开目光,螓首微垂,红唇开阖,一字一句,语调怅然。

    “金兽沉紫烟,玉阶寒霜片,樽前臆归期,思之醉难眠。”

    金兽香炉里沉淀着紫色的香料灰烬,玉石台阶上的冰凉凝成银霜,端着酒樽的女子总也忍不住臆想那人什么时候回来,哪怕想起他,就是醉了酒,也难以入眠。

    一时间,众人眼前就像是出现了这般画面,不知是因这悱恻的诗词,还是因着站在那里便惹人怜惜的美人儿,有些痴了,只恨不得自己是那诗中女子痴慕等候的人,哪会容她半点神伤。

    长孙夕吟罢,美目在一人身上停留片刻,接着便转身去留下墨宝,在一片赞叹声中,袅袅婷婷地走回主宴席,捧到平阳面前。

    阳一眼掠过纸张,便递还给了过去,两手揣进袖里,漫不经心地侧头看了眼正同房乔窃窃低语的长孙无忌,眉毛抖了抖。

    “多谢长公主赞赏。”

    长孙夕先是瞄了面色如常的遗玉一眼,而后亲自捧着字画,又侧移两步,将诗呈在李泰面前,娇颜上挂着欲说还休的幽怨和羞涩,诺诺地道:

    “四哥,你归京是喜事,夕儿也没准备什么礼物,这首《思期》,送与你。”

    挑衅

    遗玉平放在膝头的两手,缓缓交握在一起,冷眼看着来自长孙夕的挑衅,别人不明就里,她却清楚,当着她这皇上亲指的未婚妃子的面,就敢这般明目张胆地沾染她的未婚夫,是全然没将她放在眼里吧

    那诗里的女子就是长孙夕,那诗里女子思念的夜不能眠的男子,不是李泰还能是谁

    一股屈辱之感陡然升起,遗玉侧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头戴紫纱幞的俊美男人,只等看他作何反应,拒,面对美人相赠无端拒绝,难免遭人诟病,收,那便是皆大欢喜了,只要她能忍。

    李泰面对捧到眼前的墨宝,察觉到一旁过于强烈的视线,扭过头,对上那双亮的快要窜起火苗来的晶亮双眸,心情没由来地变好,唇角轻动,差点就抑不住勾了起来,可青碧色的眼底,终是泄露了一丝愉悦的笑意。

    他伸手抽出长孙夕手中的纸张,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诗词,本王偏好节奏明快一些的,不过你这首《思期》,倒是适合一人,”说着,便略微后仰了身子,伸长了手,将这薄薄地一张纸,递往邻桌,碧眸轻闪,旁若无人地对着遗玉道:

    “本王说的可对?”

    遗玉眨眨眼睛,方才的阴郁一扫而空,忍住不让笑容扩大,探身越过平阳,接过他递来的纸张,一语不发地放在案上,在众人的注视下,从座位起身,右手轻拂过裙摆的褶皱,也不去看长孙夕此时面色如何,同平阳低说了一声,便绕过酒案,在离席七八步处,于众宾客面前站定。

    “长孙小姐这首《思期》作的好,这思人的诗今晚怕是当属这一首了,可今夜这般良辰美景,若只有诗没有词,又觉是件憾事,我便赋词一首,当做助兴吧。”

    众人眼中,就见这娉婷佳人,巧笑倩兮,软玉十指,交叠腹前,不及长孙夕地让人一看再看,可却自有一番无人能及的韵味,让人越看越移不开目光,她声音并不清亮,可略沙哑的音调却抑扬顿挫地让人喜欢。

    “又是作的‘思’吗?”平阳在遗玉话音落下后,蹙眉问道,这腻歪的调调,她实在是听得有些不耐烦了。

    “还是‘思’,不过是有不同之处,”遗玉瞟了眼李泰,若有所指地笑道:“我这首明快些。”

    “哦?那快吟来听听。”平阳端起酒杯,只等看她吟一首“明快”的出来。

    玉点头,侧目望向远方静谧美丽的曲江夜景,扬声道:“昨昔流,今昔流,流经曲水绕玉沟,朝暮不觉休。”

    上阕吟罢,她回过头来,目光同不远处端坐的李泰触上,深深地投在那片青碧之中,轻快的语调一变为柔韧:

    “痴凝眸,盼凝眸,眸深几许意情投,誓将君心扣”

    誓将君心扣——这是分别一年之后,她的决心,她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不曾后悔。

    最后一句落下,偌大的露天殿内愣是静悄悄了一会儿,不说长孙娴高阳她们面色如何,不说仍旧干站在原地的长孙夕心情如何,率先拍案叫好的,当是平阳无疑:“哈哈,好一个誓将君心扣,玉儿你这词,着实是叫本宫畅怀了一番,可惜这不是本宫的地盘,回头再赏你吧”

    李泰端着酒樽,流溢着异彩的双眼擒着那佳人的身姿,一口饮尽,不觉竟是有些醉了。

    “多谢长公主,玉儿可是记下了,不会忘了向您讨赏。”遗玉一礼,又冲平阳调皮地眨眨左眼,就在殿上议论四起,浅酌细品的时候,她几步移到摆了文房四宝的长桌前,接过宫人递来的毛笔,拿在手中轻摇着,凝眸中,一下忧伤,一下黯然,迟迟不肯动笔,引来四周侧目。

    “这是发什么呆呢,说出来让大家伙都听听。”平阳心情好,身姿向后倚在宫人垫的柔软的靠背上,问道。

    “玉儿是想起了以前的事,觉得造化弄人罢了,”遗玉环顾了一圈四周陌生的宾客,缓缓道:“这芳林苑,我三年前便来过一次,那时也是一场宴会。我家刚从蜀中迁到关内,初来乍到,没曾想有幸同兄长一同到这皇家的园子来,我还记得,那晚这露天殿布置的漂亮极了,到处都垂着轻飘飘的红缭纱,摆着拳头大的夜明珠照明”

    遗玉回忆着那场宴会的细节,这场中脸色最难看的,除了听见她隐约提到卢智的长孙娴,便非高阳莫属,要知道,那场宴会可不是什么美妙的回忆,可其他的宾客,都津津有味地听着她讲。

    “当时众人玩的斗签,有人抽到弹琴、有人抽到为那琴声作画,而我,就抽到了为那画题诗,”她说到这里,在场已是有个别人记起了三年前办在芳林苑的那场宴会,更是记起了那叫人印象深刻的一次斗签,弹琴、作画、题诗,等等。

    “感念而今一晃,三年过去,物是人非,还是这露天殿上,还是要吟诗赋词,”遗玉压下心中真正的感慨,摇头笑了笑,娇媚之中,带些愁味,望了一眼李泰,低头轻声道:

    “今夜却无人画一幅春江花月夜与我题上了。”

    听这话,接到她那惹人怜的眼神,李泰当即眯了略显狭长的眼睛,明知她是故意说这话来听,却还是忍不住感到不快。

    “你这孩子,为这点小事闷闷不乐,”平阳抬手指点了左右宴席,笑道:“这里坐着的,都是能书善画的,本宫指个与你,画一幅便是。”

    见如此才思敏捷的佳人神情黯黯,场上又并非都是心惧长孙家的宾客,多得是不怕死的,早有人蠢蠢欲动,听得平阳一声明显偏护的话落,已是有几道声音从各方传来:

    “卢小姐,这画赵某作得。”

    “林某作得。”

    “段某也作得”

    接连几声之后,殿内却突然没了声音,只因主宴席上,一道玄青色的人影长身而起,离席之后,健步朝着那执笔轻摇的佳人走去。

    斜靠的平阳挑眉笑了笑,侧头第三次瞟了眼仍旧在和邻桌低语的长孙无忌,目光移向仍旧垂手而立的长孙夕,有些无奈,她这个相处不多的四侄,是最招惹女子,然能让他看在眼里的,只是娇颜绝色,柔情似水,远远不够,至于能让他放在心上的,若没有那“誓将君心扣”的胆量和气魄,怕只是痴念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和声道:“长孙家的丫头,别站着了,回座上去吧。”

    孙夕轻轻应了一声,垂着头回到座位,刚一坐下,便被长孙娴拉住低语,可她一字都没听到耳中,只是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殿中站在一起的两人,哪怕这一幕刺眼无比。

    遗玉见李泰走进,眼中一闪而过狡黠之色,为难道:“殿下,您亲自作画,未免有些折煞小女了。”

    李泰淡淡地瞥了得了便宜卖乖的她一眼,伸手去拿她捏在掌心的毛笔,借这动作,捏了下她柔软的小手,抽出笔来,面无表情地指了下长桌另一头,道:

    “去站那里。”

    玉因他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的小动作微微泛红,但还是乖乖地去对面站好,以免挨着他画画,见他抬手示意她站远些,后退了几步,听他一声“可以了”,便见他提袖蘸墨,和水配色,准备妥当后,便提笔作画,因着他时而抬头的方向,遗玉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他竟是在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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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悲矣!痛矣!

    第四十一章悲矣!痛矣!

    看着远处一立一画的两人,主宴席上,高志贤微微摇头,轻一叹,将酒杯置于案上,同座的杜楚客听他叹息,问:

    “高大人这是为哪般而叹?”

    高志贤见他询问之色谨慎,犹豫后,语调复杂道:“克己,此女这般,心思是不小,心计也不小,可叫未来魏王妃如何自处。”

    当众一语“誓将君心扣”,如此胆大又不同寻常之言,往后必会传开,但说到底,却不是个将居侧妃之位的女子适当讲的,于情于理,待魏王日后有了嫡妃,都是一件难堪之事。

    杜楚客也看一眼殿中的李泰和遗玉,脸色微沉,半晌后,方道:“就是心思再多,有些东西也是触不着,摸不着的。”

    闻言,高志贤闭了嘴,没再多话,两人并未掩声,就近一桌的长孙无忌和房乔听到,相视一眼,一个若无其事,一个暗暗皱眉。

    再说遗玉站在临近二十四阶的玉石板上,在被画的同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提笔作画的李泰,一年不见,而今才有机会,当是会禁不住多看几眼,只觉得人还是那个人,却也有些不同之处,待需细辨,渐渐的,就这么看着他平静的五官,在这满是宾客的宴会上,早有些按捺不住的心,竟出奇的感到了宁静。

    被她这般仔仔细细地盯着,李泰早有所觉,行画时无有分神,随着时间悄然而逝,等最后几笔落下,才抬头认真地看了她一眼,只是一眼,便将她今夜的模样,记在了脑海中。

    “可是好了?”

    “嗯。”

    遗玉走过去,绕过长桌在他身边站定,还未低头看画,先因他身上熟悉的淡淡薰香之气,走了一下神,肩臂相擦,有忍不住想要去牵住他手的冲动,只是刚冒出这个念头来,她的几根手指便被包覆,温热有力的大掌收紧,握着她略冰凉的小手,隐匿在宽长的袖口处,拇指一下一下,把玩她圆润的指节,叫外人无从窥得。

    “如何?”李泰面色如常地询问道。

    遗玉因这大庭广众下的偷偷摸摸,耳根发热,嗔瞪了他一眼,才转头去看桌上的画——

    远处平澜流江做景,殿阁隐现,半宴入画,宾客寥寥几笔生相,酒酣之味轻易寻,皎皎明月下,然有一如玉佳人,却占据半篇之多,其姿纤窕,其袂轻扬,其手抚腕,其容素卓,更稀奇的却是,或远或近,那佳人一双勾梢水眸,凝结之处,脉脉含情笑,却似离不开观画之人。

    若非有情人,怎解含情目?

    “谢谢,我喜欢。”遗玉盯着画,声音很轻地道了一声谢,只怕会泄露了声音里的甜涩,小手回握了他一下。

    同样是春、江、月、夜之作,景色相近,李泰这篇,却全然不同于杜若瑾在学士宴上展出那一幅,手法不同、画技不同、着色不同,重点不同——意义更是不同。

    “提上吧。”李泰没松开她的手,左臂一伸,便摘了另一只毛笔,在宫人摆近的砚中仔细地匀上墨,递给她。

    遗玉抽了下手,没能抽开,便微红着脸,接过毛笔,调整了气息,在画纸上他特意留下的空白之处,凝神落字,精秀圆润的颖体小楷,跃然纸上。

    一画一书皆毕,遗玉满意地又将这两人合作的书画看了一遍,李泰单手扯下腰间的随身印信,沾上宫人捧来的朱泥,在她词角盖下。

    说到底,这还是遗玉头一次见他使这私印,好奇地看了一眼,但见印文“青闻”二字,搜索了一番记忆,却找不出相关的信息,只等留着事后再问他。

    “可惜了,我到现在都没有一方书印,不能与你同留。”看着只有他一人印信的书画,遗玉心里冒出一股挥之不去的烦闷之感,嘴上惋惜道。

    “回头再盖,也是一样。”

    两人作完,在座的宾客已是等不及赏阅,都坐直了身子,巴望着能早传到手里一睹为快,要知魏王虽擅工书文画,但不是人人都有幸见他墨宝。

    “拿下去,仔细收着。”李泰收了印,便如是吩咐道,半点没有让人等了半天,到头来还藏私的内疚感。

    这一声令下,可是叫人大失所望,眼瞅着两名宫娥小心翼翼地将画捧起,顺着殿角离开,到底是有人坐不住了,接连出声,道:

    “殿下,可否慢着,另我等一赏再收起也不迟。”

    “然,何不与众人赏之?”

    “殿下?”遗玉暗暗拉扯了他一下,对他这行为也是不解,李泰的画极佳,叫众人观赏,有利无弊。

    李泰却低头瞥她一眼,眼底的神色,是半点没的商量的意思,又捏了一下她的手心,才松开,负手朝座位回去,遗玉只好无奈地跟上去,心想,一年不见,她是差点忘记这人是多任性的主,不叫看就不叫看吧,谁让是人家画的呢。

    “嘭”

    就在李泰刚刚坐下,遗玉还没走到席边时候,人声嘈嘈求观画的露天殿上,突然响起一声闷响,众人侧目,遗玉转身看去,就见右宴东南一隅,有身穿褐袍常服的男人长身而起,一只铜制的酒樽,顺着玉石板,滚到了殿当中。

    “痛矣悲矣”

    忿然一声,当出其口,洪声入耳,殿上百声俱静。遗玉眼带探究,李泰目光轻闪,无半点惊讶之色,身体放松,略向后倾。

    杜楚客率先站了起来,看清那人,皱眉之后,心生不妙,朗声问道:

    “戚大人,你这是?”

    戚中恩,这而立之年的男人,现在魏王府下属的文学馆任学士一职。

    “观此宴上一众谄媚阿谀、是非倒错之态戚某有言,不吐不快”一脸愤慨的戚中恩厉声道,这两句话,便将殿上大半的人,都得罪了个遍。

    “戚大人,你怕是喝醉了吧,来人,扶大人到偏殿去休息。”杜楚客笑脸相应,招手去换宫人。

    “魏王你若问心无愧,可敢叫戚某说话”戚中恩挡开上前搀扶拉扯的宫人,冲着李泰远远一声高喝

    殿上众人面色再变,这戚中恩可说李泰的人,眼下却公然同李泰叫板,这难道是起了内讧?

    “还愣着做什么,不赶紧扶大人下去。”杜楚客脸上没了笑,冷声对远处的宫人道,当下又跑上来两个人,伸手去扶戚中恩,奈何他拖之不走,双方难免拉扯起来,殿上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让他说。”

    这低低的嗓音,叫遗玉扭头去看了李泰一眼,心下飞快地衡量着眼下的状况。宫人肯定是不敢违逆李泰的意思,便放开了挣扎的戚中恩。

    杜楚客不赞同地看了李泰一眼,又冷脸对在整理着衣衫的戚中恩,道:“戚大人,酒后之言,可是要想仔细了再说,别酒醒之后,后悔方迟。”

    面对这暗暗的威胁,戚中恩无惊无惧,重哼一声,道:“戚某清醒的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反倒是这满殿的人,都糊涂了。”

    下座,有人总算不满被接连牵带着羞辱,责声道:“戚大人何出此言,若无根据,便这般逞狂,我等不依”

    一片应和中,戚中恩大步离席,在殿中空地站定,忿怒的眼神横扫了四周众人,一拳握起,高声道:

    “众人知我是文学馆内学士,这《坤元录》一书,也有参与留在京内编撰,更有同僚离京行这两年的巡游,你们而今只道魏王等人撰书是功,实乃被蒙蔽其中别的不讲,单说使众外出巡游,此去共一十三行,每行有撰者二三人,复增文者军杂,足有上千人,前年出行,年底归半,又有复去者,及至去年终方归京。你们可知这千余人出行一年要耗多少银钱?少说也有四万贯,这可是四万啊”

    一声声,揭出不为人知的花销,四万贯,四万两白银,按良田三亩一年产粮一两白银,这便是十二万倾之地,一年的产量。众人心中概一深思,便觉震惊,纷纷扭头看向李泰,目中质疑之色难掩,戚中恩是李泰的人,又参与了撰书,这话的可信度,着实叫人不得不信。

    戚中恩话毕,但听四周轰然嘈杂议论之音响起,嘴角飞快地掠过一抹阴冷笑容,抬起手,遥遥指向主宴席上的俊美男子,最后一声厉喝:

    “在戚某看来,差遣逾千之众,巡外近两年,度钱不下十万,劳民伤财,兴师动众,只为撰一偏门杂书怎堪功实为过、实为罪也魏王李泰,你促此大错,归京之后又大张摆宴,毫不自省,戚某认人不清,投人不善,鄙之甚,这文学馆的学士,这撰书之功,就给那些浑人去担吧”

    说着,他便当众解下身穿的学士常服,甩声掷地,转过身,仅着中衣,昂首阔步朝殿外走去。一时间,他这等脱袍自黜的气魄,叫观者难不生敬意,坐上宾客两百,“唰唰”一片声响,当有一半起身,纷纷对着李泰一揖,硬声道:

    “多谢魏王款待,在下告辞。”

    “道不同,不相处,告辞。”

    “告辞”

第四十二章 娇颜怒

    第四十二章娇颜怒

    “多谢魏王款待,在下告辞。”

    “道不同,难同处,告辞。”

    “告辞”

    “诸位请留步,听杜某一言,请留步啊”

    “杜大人不用解释了,戚大人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此事我等明日早朝会奏明陛下,介时再看定夺吧。”

    当是时,一半宾客起身离席,杜楚客急忙连同几名魏王府给事上前劝留,又让一众侍卫拦了出口不让离开,场面混乱无比,哪里还有半点方才把酒言欢的样子。

    相较之下,主宴席上要安静许多,平阳又给自己倒了杯酒,靠在软垫上呈半醉半醒之态,虞世南只当是眼花耳背,高志贤去到长孙无忌耳边低语,房乔端着酒杯,看看远处一团乱的人群,最后定格在还站在原地观望的遗玉身上,中年儒雅的面孔上,有一瞬间现出明显的忧色,不知是为哪般。

    遗玉因戚中恩辱及李泰,心头不悦,又替李泰委屈,别人不知道,她可是清楚,这部《坤元录》,已是大不同历史上那部功利明显的著作,里面涉及之广,知识层面之宽,前所未有,不算他们分开的一年,头一年出行,李泰在路上也不忘研究顺路收上的卷本,常常是夜深人静时候,还在掌灯给各地派信,以免出现纰漏,这个男认真做起事来,连自云勤奋的她都会自愧不如。

    想到这里,她扭头看着雷打不动地坐在原处的李泰,努力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未果,便张口,轻声试探道:

    “殿下,这该如何是好?”

    巡游一行,大概行程,用度,遗玉知道,可具体花销多少,个中有无猫腻,遗玉却不知。可像卢中植那样的豪绅巨富,几代经营又拼死拼活了大半辈子,攒下的现银,三家分下来,一份也就几万两,合着这两年的巡游,几乎挑了半个老牌儿门阀。

    在她看来,这骨气十足的戚中恩,就是个故意挑场子的,这样放着不管,今晚一过,李泰的名声定会一落千丈,劳民伤财,这可不是说着玩的,历史上,凡是摊上这名声的,都是遗臭万年到底。

    在遗玉担忧的目光中,李泰抬手扶了下额角,闭眼,淡声应道:

    “他说的实话。”

    绕是遗玉被周夫人严苛了一年,这会儿也忍不住在脸上纠结出难看的表情来,四万两,还当真是花费了四万两败家子儿啊,亏得他还这般坐的住,答的出。

    李泰话落,平阳眯缝着眼睛,缓缓道:“原来这两年内务大盈库支出大笔没有注明途径的钱两,是拿来做这个用了,四万贯怕不止这个数吧。”

    这话声音不高不低,恰让遗玉一人听见,李泰没出声,这便更证明平阳说的是真话,四万,国库支出,还不止这个数目

    “四哥,戚大人说的可是真的?”长孙夕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身边有高阳陪着,有些紧张地问道。

    高阳磨磨蹭蹭在李泰身边坐下,不信道:“这手笔也太大了,父皇他当真给了你这么多钱?”

    李泰睁开眼睛,没看高阳,而是平平扫过遗玉复杂的目光,转向殿门口闹腾的众人,端起手中酒杯,重重顿在案上,发出一声磕响,引得四周目光。

    “嘭”

    “无需阻拦,让他们走。”

    众人愕愣,急了一头汗的杜楚客嘶声高喊道:“殿下不可啊这事若不说清楚,他日便会声名扫地”

    他这么喊着,带头的戚中恩也是一嗓子:“诸位且同戚某离去,明日之后便将魏王李泰之过曝于众”

    侍卫们因李泰的命令,已纷纷散开,待要离去的一半宾客得了门,便一一退走,席间又有不少人起身,犹豫着是否要告辞。

    不对、不对遗玉看着重新抚额闭目的李泰,心念急转,正待出声,张口,却被人抢先——

    “诸位且慢诸位且留步”

    这声音不大响亮,可却成功地挽住了众人离去的脚步,遗玉扭头,就见长孙夕匆匆走上前去,用她歌喉一般的嗓音,高声道:

    “诸位,暂不论戚大人所言是虚、是实,可你们只听一面之词,便妄下定论,实在有些鲁莽了,《坤元录》的修撰,我也有参与,修书绝非易事,我相信,这个中必是有些咱们不知道的难处,不如听听殿下解释,可好?”

    长孙夕姣美的容貌上带着乞求之色,任谁看了都会心软,何况大家离去,有一半是因为惊怒,一半是因为意气,众人脚步踟蹰,便有人顿足,道:

    “魏王殿下,既然长孙小姐开口,那便请您解释一番吧。”

    戚中恩再喝:“奢费银钱无度,劳民伤财,编一旁门杂书,这有何可解释的多言不过狡辩耳。”

    “这——”众人两面犹豫,当听殿上,又一声高音扬起:

    “何谓旁门杂书?”遗玉见视线纷纷转移过来,走上前两步,在长孙夕身边站定,一脸认真地看着戚中恩,再一次道:

    “敢问戚大人,何谓旁门杂书?”

    戚中恩不假思索,面上略带鄙夷,道:“即是旁门左道,不入大流之作,古往今来,堪称著者,小则修身齐家,大则治国平天下,可这《坤元录》又算是哪门子的正统,摘录之篇章,除却地质,多是地方神话缪传,鸡皮琐事,怎奈众人迎合取宠,谓之巨著,可笑”

    闻之嘲讽,宾客面异,只觉得他说的有理有据,这么一看,《坤元录》还真是同市坊之间流传的杂书一般,当归为旁门。

    “卢小姐,”长孙夕伸手扯了一下遗玉,心怪她添乱,美目中尽是不赞同之色,“听殿下说好吗?”

    遗玉轻轻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又朝前走了几步,两手背起,突然话锋一转,问起戚中恩:

    “戚大人可否告知,你府上在京城何处?”

    “问这作甚。”戚中恩听见身周低声质疑坤元录的声音,也不急着走了。

    “我先买个关子,你可是不敢答?”

    戚中恩轻哼,自恃占了上风,不怕她耍什么花样,道:“这有何不敢,戚某宅邸是在朱雀西三街得通善坊内。”

    “占地几多?”

    “戚某家贫,宅不足一亩。”

    “是几年修建?”

    “贞观二年修建。”

    “有几间?”

    “四间。”

    “门前可有树?”

    “有。”

    “是什么树?”

    戚中恩被她一连串的问题问的有些不耐,见她越问越细,便道:“你有话直说便是,问东问西,却是何故?”

    “哦,”遗玉拖了个长音,摆手笑笑,斜眼看他,微讽道:“不过是好奇罢了,我只当你这般疲躁性情,连家门都记不清,可是现在看来,戚大人对自己的宅邸,还是相当通熟的,不会等下回去摸不着家门,睡在路边。”

    被只及自己一半之年的小女子暗讽,戚中恩心头冒火,道:“卢小姐莫非是在愚弄于我,自己的府上,再不熟得,那便是傻子了”

    “嗤,呵呵,”遗玉一声嗤笑之后,便在众人疑惑的视线里,伸手一指天空,继续讽刺道:“有蛙于井,蚊蝇为食,抬头观天,是觉井口大小,只笑天窄,窃自为喜,正如只知家宅,却不知天下事的人,目光短浅如斯,却敢呱呱乱叫,阻拦有心观天的智者,羞辱助人观天的能人,你方才呼悲、呼痛,却着实是个可耻、可恨之人”

    这一番责骂,叫众人愕然,尚没从遗玉的话里转过来弯,却觉得她说的是有道理。

    “你、你辱我为蛙”但凡文人,必有傲骨,尤其是个别性情偏颇的,被人羞辱,怎能自制,戚中恩神色僵黑了片刻,遂怒声道。

    “抱歉,是我谬了,”他怒了,遗玉反倒冷静下来,一本正经地摇头道:“谓你是蛙,便是羞了那一身青白的东西。”

    “哈哈”当座的有人大笑出声,这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笑声,很快便传染了一片,席间气氛就这么奇怪地分成两片,还在座的都一副看好戏的表情,而站在那里要走的,都犹豫了起来,看看气得咬牙切齿的戚中恩,再看看那头稳坐泰山面无愧色的李泰,觉得先前之举莽撞了。

    这种变化,落在个别人眼中,就不那么寻常了,长孙夕欲言又止地忍住插话,平阳坐直了身子,一脸兴味似是酒醒,虞世南也端了杯酒朝前倾身眯着昏花的眼睛好像要看的更清楚一点。杜楚客抹了一把汗,再看遗玉时的眼神,已是不同于前。右宴席上,有一道从方才起就站着的人影,看了眼主宴席上,便又撩摆坐了回去。

    至于李泰,则是在低头饮酒时候,借着酒樽掩盖,轻勾了一下唇角。

    “你——巧言雌黄这般胡搅蛮缠,不过是为掩饰巡游所耗巨资,诸位切莫被她糊弄过去”戚中恩反应还不算太慢,气没消,便先缓过神来,伸手指着遗玉道,可是,这会儿才想起,风头已变,众人气散,还来得及吗?

    “戚大人,”遗玉明眸熹张,红唇白齿惹人眼球,纤纤十指平伸而出,轻轻勾算,伶俐脱口话不见隙,道:

    “我亦是陪同巡游之人,就我亲身所历,出门在外,一人一天不过能食十钱粮,一月三百钱,一年不足四两银,且算此次巡游出行,为数千人,且算他们全数在外待了一年又八个月,且算住宿闲杂是同伙食一般消耗,二十个月下来,所费一万二千两,再扣掉当中众士自解钱囊,慷慨补漏的三五千白银,满打满算,是有不足八千——”

    说着话,她面色陡然一整,变得严厉起来,又走上前一步,弯腰从戚中恩刚才脱在地上的常服上捡起一物,狠狠掷在他身上,音色忽地拔高:

    “你去哪里给我算来的四万贯,你当他们远行时,风吹日晒、日夜兼程、不辞劳苦地搜集各地志文,却同你一样,每日去的是鸿悦楼,吃的是山珍海味吗啊,戚大人?”

    众人哑然回看,见那从面色发白的戚中恩身上,弹开跌落在地面上的东西,顿时傻了眼,那不是鸿悦楼常客的牌子,又是什么?

    “戚大人,你、你为何要蒙混我等”

    “你可知,你险陷众人于不义”

    “你究竟是何居心?”

    “诸、诸、诸位听我解释。”戚中恩慌忙摆手,想要辩解,可越说越怒的众人,怎听他狡辩。

    遗玉看着离席的宾客将身影狼狈的戚中恩围起来,方才听到对方侮辱李泰的愤怒和难受得到疏解,表面上无恙,背后却有些汗湿,一股风吹来,便叫她打了个寒噤,两手抱臂时,身后却突然围上一团热源。

    “魏王殿下,我等受人蒙蔽,先前才有不当之举,还请恕罪。”

    “然也,《坤元录》乃是巨著,正如卢小姐所言,既有助人观天下之能,又岂是钱财身外之物可以衡量的。”

    “殿下恕罪。”

    她目光顺着将披风裹在她肩上的大手侧仰,就见李泰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看向众人时候,多了一层寒霜,声音冷淡道:

    “撰书一事,所得远胜所出,本王问心无愧——来人,送客”

    送客

    不是见好就收的世故圆滑,这强势的态度,却更叫人面红内疚,杜楚客这会儿倒是眼尖地看见李泰脸色不好,咳了两声,没有去打圆场,而是伸手指调了宫人送这些听风就是雨的人离开,那戚中恩见势如此,便趁着人群灰头土脸地离开了。

    “让各位惊扰了,”杜楚客抬手四面一揖,笑道:“咱们继续酒宴,来人啊——再上好酒来”

    一声吩咐,露天殿两角,便各自步出两名女侍,一人手中抱着一只红皮的酒坛上前,叫杜楚客看了皱眉,遗玉却先拍了两下手,笑引来半宴客人的注意,指着那坛子,温声道:

    “殿下在外巡游时候,击杀了一条巨蟒,取了蛇胆出来,添以药酒,泡成这极品的蛇胆酒,功效良多,只是量太少,所幸这会儿人少,大家可多喝一杯了。”

第四十三章 双变

    第四十三章双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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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遗玉将这蛇胆酒说的神奇,还剩在场的宾客,不管是信还是不信的,都笑着应了,又道了谢,有等着宫人上前去倒酒的,也有在左右两宴之间穿梭重新换位置的,坐下后,说的话**不离遗玉,有三年前参加过高阳生辰宴的,难免把那事拿出来絮讲一遍,说到最后,就连遗玉曾替魏王挡刺客的秘闻也讲了出来,听者无不唏嘘,有的更是联想到,魏王同这卢小姐的渊源,怕便是由此而来。

    一场风波很快静下,表面上看,若不是席间缺了一半人数,就像没发生过一般。

    李泰鼻尖略动,嗅了下空气中的酒味,侧头看着两眼闪光的遗玉,低声道:

    “你兑了几成。”

    遗玉脸色还有些被气红的余韵,冲他吐了下粉红的舌尖,没察觉他视线转浓,小声道:“四坛子,兑了四小杯。”比他们自己喝的要稀释了五倍,但那巨蟒蛇胆入药泡了两年,是比当年药性强,就这五分之一,也足够见效了。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道理浅显,可周夫人却教了她个明白,不动声色地叫人吃了拿了,再叫人惦记好处,才是本事。

    李泰不避嫌地环着遗玉的肩膀,并没带她入座,反朝着二十四阶梯边上走去,在左道雕栏旁站了,离宴席末次有七八步远,不怕说话被人听见,又是背光。

    长孙夕静静地站看着他拥着她的背影,她身边有两名正自说自话的青年人,另她干站在那里不显得突兀。她同这宴上剩下的所有人心情都不一样,若有人仔细去看,便能发现她垂在身侧的两手捏的死紧死紧。

    两年了,她等了他足足两年,不、或许说还要更久,早在当年她于杏园八角亭里,见到雨中独自下棋的冷漠少年时,便开始了,当时只是想要缠着他,让他陪自己玩耍,不知不觉,随着她长大,这份感情顺理成章地转成了爱慕,可越长大,就越发现,她和他之间的距离,不只是她所想的那一丁儿点。

    他是皇子,她是国舅的嫡女,同是高贵的出身,却不是门当户对的身份,可在她眼里,只要他对她有心,这巨大的障碍,就不会是问题。

    他性情冷漠,她便缠着他,他不喜欢说话,那她便多说多笑,他生的俊美,她自信定会出落成绝色,他好文学,她便吟诗作对,学尽琴棋书画,曾经,她满心期待着,这样下去,他早晚是会回报她的爱恋,对她一个人温柔,变成她一个人的四哥——可是,现在这一切全都被另一个人毁了

    两年前,她还可以骗自己说,他对那卢小姐不过是一时的兴趣,今晚之前,她还无比自信,当她以绝然之姿重新站在他面前,他眼里必定会挤入她的身影,她给他倒酒时候,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叫她以为他已是发现了她的美好,叫她雀跃的心甜蜜地跳动,可这期望,又被同一个人打碎

    卢遗玉、卢遗玉、卢遗玉为什么要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叫她多年的痴心,变成妄想

    该死、该死、她该死

    自说自话的青年看着面前精致无双的小脸,本来是浑身都轻飘飘的,可突然眼花,就觉这粉红玉面,沾染上了宛如鬼魅的狰狞之相。

    “咦?三小姐,你不舒服吗?”

    “”长孙夕垂了下头,再抬起时候,挂上柔柔笑意,摇头道:“我没事,只是在想卢小姐方才说的话,觉得她很本事。”

    “是啊,”青年眨了下眼睛,暗道果然是自己眼花,“我同卢小姐的意思一样,撰书嘛,巡游自然要花费的多些,八千两银子,又不多,也就是那些穷酸的人,才会说酸话。”

    “我不是说这个,”长孙夕侧目一声轻笑,差点把身边两人的魂儿都勾没了,“我是觉得,卢小姐说话太利索了,叫人连还嘴的空儿都没有,真是位厉害的小姐,我可学不来那样,怕是说的快了,上下嘴皮子要打架呢。”

    “呃,是、是,三小姐不必学那样的,你这样就很好了。”两名青年一同应声,看着她仿若春**蕊的红唇一开一合,目露痴迷之色,却未见她眼底,渐渐凝起的阴寒。

    遗玉两手扶着栏杆,道:“戚中恩会是谁派来捣乱的?”

    “应是太子,”李泰平静地回答出她的问题。

    “我听说他又被罚禁足,现在连宫门都出不来,还有功夫找你麻烦,”想起刚才对方埋汰李泰的话,遗玉就觉火气未消,“刚回京,连个喘气的机会都不给人留,一下子就是这么卑鄙的手段,还有你,你同我说清楚,那近十万的银钱,到底是怎么回事?”

    刚才戚中恩闹场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对,大大的不对,平阳口中,大盈库少了银两,听起来巡游的钱是国库出的,可她想想又肯定,李泰不是那种会中饱私囊的人,所以她骂起戚中恩,口气才硬的很,因为他没做。

    李泰见她又鼓了腮帮子,知其为何,心底愉悦,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朝他怀中收拢,低声道:“你在生气。”

    “已经不气了。”不气才怪,他都差点被人指着鼻子骂了,辛苦努力地付出,被人说成是旁门左道,是罪、是过,这一年来,就是收到他那封三个字的信,她都没这么气过。

    这么想着,便没发现他避开了她的问题,回过神的遗玉,才发现她整个人都快偎依到他胸口,鼻子里全是他好闻的味道,被他搂着暖洋洋的不想挪地方,可想着身后便是上百宾客,还是不好意思地推了推他的胸口,可肩上的手臂不松,反又搂紧了些,耳边一痒,便觉得他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上面。

    “我甚念你。”

    这一句低语,比上百句情话,都要来的让她心底酥麻,耳根发热,推在他胸前的手也没了力道,却鼓起勇气仰起头,迎上他的双眼,这么一望,四目便胶着在一起,难分难解。

    方才作画时候,遗玉就觉出这一别十几个月,他身上有些不同的变化,依旧是那个冷清的人,沉着寡言的人,可似乎对着她的时候,要比当初要多了些情味,这会儿再望进他流光四溢的碧眼,便知不是错觉。

    “为何寄那一封信给我,”李泰想起不好的记忆,说话当中,便会抿平唇线,当时看见她那三个字,可是比现在的脸色要难看多了。

    我无恙——这是他在不知如何书信时写给她的,可她回了他什么——再见了,这是什么意思,当时他不想也不愿深究,可见着人,却不能不问清楚。

    “那你呢,”遗玉眨眨眼睛,反问道:“为何在普沙罗城的时候丢下我。”

    “我想让你考虑清楚。”选择和他在一起,这条路布满荆棘,他之前不怕她受伤,那是因为她还没受过伤,可她受了伤,他才知道自己会惧。

    “那你就可以连同我说一声都没有,就走人么,”遗玉想到那天晚上,前半夜他还把她裹进被窝里又搂又抱的,天快明时却丢下她一个人离开,就觉得委屈极了,事后她还生了一场病,若非是为了不让娘担心,指不定会严重下去。

    听出她声音里的酸涩,他吸一口气,轻叹道:“我后悔了。”

    把她留下,在普沙罗城外,启程前,他就后悔了,可他亲口应承了下来,就不会反悔。

    这话不管真假,遗玉听着是好受多了,手指在他胸前戳了两下,一边古怪着手感不对,一边嘟囔道:“所以我说,再见了——等再见面的时候,再和你了算旧账,谁让你招呼都不打,就把我丢下。”

    他派去接她的人,被她巧用来堵了韩厉的人,回京之后,她避而不见,虽说是为了今日重新露面的排场作势,可又何尝不是为了让他着急,天知那晚在卢家门前的长街上看见他的马车,远远看见他的人,她的思念有多重。

    “”李泰握住她的手指,同样想起那夜长街上她回眸的明睐,那种寻衅的眼神,环着她柔软的身子,看着她上下碰触的粉唇,眼底雾色渐浓,有些东西,似是再难按捺。

    “累了么,我送你去偏殿休息。”他说着话,却不管她如何作答,已揽着人朝阶梯走去,修长的手指,已从肩头划到她颈侧,指尖轻擦过她的肌肤。

    遗玉轻颤了一下,红了耳尖,直觉这会儿去偏殿休息可不是什么好主意,便往后缩起身子,可哪里有他力气大,几乎是半抱着她下了台阶。

    “我、我还不累。”

    “我累了。”李泰又换上不变的表情,可浑身上下,却是找不出半点“累”的迹象,只怕整整一年都没有这会儿精神好。

    遗玉愈发觉得不能同他走,干笑道:“那你就去休息啊,我——”

    “本宫累了,就不同各位续杯了——玉儿,你是要去哪,还不过来扶本宫回去。”

    “是”趁着李泰身体僵硬的片刻,遗玉像条泥鳅一样从他怀里滑了出来,一溜烟儿逃跑到离席的平阳身边,挽着她伸出的手臂,不忘礼貌地同在场的人告辞。

    平阳被她扶着,走经李泰身边时候,顿了顿身形,轻描淡写地一句话,便同若有所思的遗玉下了阶梯,扬长而去。

    “今晚这宴,办的不错,只是太过热闹了些,急躁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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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准备好了吗

    第四十四章准备好了吗

    (粉红250加更)

    平阳带着遗玉走后,少了这尊大神,所剩下的一半宾客,反而酒乐更加尽兴,那四坛蛇胆酒分下来,每人少说饮了一杯,其间不乏识货的客人,便多喝了些,两三杯下肚,当时隐约觉出妙处,却道不出所以然。

    等到几日过后,明会这药酒的好处,口口通传,竟将接风宴上的蛇胆酒赞的神乎其神,可若想要再饮上一口,已是千金难求,以至于当天宴会过半便被逐客的众人,多是悔青了肠子。

    这是后话,且说这场宴散时,已是第二日凌晨,诸如虞世南、长孙无忌他们前半夜过去便回去,剩下那些喝了一宿的客人们醉的东倒西歪,被芙蓉园的宫人分别搀扶去园外乘自家马车离开。

    杜楚客送走了相交不错的高志贤,回到露天殿上,环扫一圈杯盘狼藉、满座虚空的宴席,发现当中还有一个漏掉的客人醉倒在案头,便走了过去。

    “齐大人、齐大人醒醒。”杜楚客推了推一身褐袍的男人。

    “嗯,啊,杜、杜大人啊。”男人抬起头,露出一张醉脸,看着不过二十出头,大着舌头说话,显然醉的不清。

    “是我,天快亮了,且起来吧,我叫辆马车送你回馆去。”杜楚客看着这醉汉的目光,有些惋惜,这男人名叫齐铮,是贞观六年的进士,本该有一份好前程,可惜性格太温吞,办事又不牢靠,初入仕便办砸了几件大案子,若不是文章写得好,被谢偃引荐进了文学馆谋职,现在还不知被贬到了哪个穷乡僻壤。

    “不、不、不用,多谢,我、嗝——我自己回去。”齐铮打了个酒嗝,酒臭味把杜楚客薰皱了眉头,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推开上前搀扶的宫人,便独自朝殿外走去,杜楚客看着他的背影,伸手招回了宫人,便又去忙其他的。

    再说这醉汉一步三晃下了二十四阶,当中还差点栽了个跟头,沿着道路左边走着,几步后还是一不小心绊倒,滚进了茂密的草丛里。

    “好酒、好酒啊,可惜不纯,搀兑的多了些——嗝,”躺进草丛里的人又打了个酒嗝,两手抬起使劲儿在脸上搓了几把,下一刻,竟是一撑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快步朝着小树林里走去,绕了大半圈,摸到园子后的偏殿,那里还有半点醉酒的模样

    “叩叩”

    敲了几下门,齐铮也没等里面应声,便推开半掩的门扉闪身进去,两眼在屋子里搜了一遍,寻着屏风后的阴影,几步走过去,隔着那屏风,轻咳了两声,躬下身子,道:

    “齐铮办事不利,昨晚贪杯多饮,漏听了您磕杯在案之声,未能及时阻止有心之人造谣生事,有负殿下委任,还请责罚。”

    再绕到屏风另一头的罗汉床上,和衣侧卧的男人,身形微动,眼皮张开露出一双绝无仅有的碧眼,不是李泰,又是谁。

    “耳朵不好使,既想领罚,便把它们割去吧。”

    “这——”齐铮迟疑了一下,语调无奈又懊恼,叹道:“铮知险误了大事,多亏卢小姐急智,才没让对方得逞,按理说是该罚,割去双耳也不足惜,可殿下交付铮的事,铮尚有许多未能完成,若就此割去双耳,身残之下,怕是难再为殿下效犬马之劳,不如此过就先记下,待铮为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百年之后,下棺入土之前,再把两耳割了,也不枉铮一片忠心啊。”

    这番肺腑之言,说的是声情并茂,可李泰听后,却是半点不为所动,一点受触的感觉都没,掀了掀眼皮,看着屏风那头摇头晃脑的人影,道:

    “把你耍嘴皮子的功夫用在正事上头,下去。”

    “多谢殿下恕罪,铮定当谨记殿下教诲,多办正事,少逞口舌,殿下休息,铮这就告退。”

    又规规矩矩地躬了一下,齐铮轻手轻脚地拉开门,左右看罢无人之后,才撩起衣摆溜着墙边朝来时的小树林跑去,边跑还不忘小声嘀咕着:

    “难做、难做,说好是那人一冒头,便叫我去堵话,结果等人家什么馊的臭的都给兜了出来,才迟迟给我发暗号,明显就是临时改了主意,幸亏我心眼多,又生得一双慧眼,这才没抢了人家正主的风头——唉,樽前臆归期,思之醉难眠,柔情蜜意啊,美是美极了,可惜不够另一位有味道,啧啧、还是我眼力好,才挑了个眼力不差的主子,哈。”

    “咚咚”

    “进来。”

    “爹,”长孙夕推开书房门,走了进去,“您找孩儿有事?”

    长孙无忌正在案后书写,见她进来,便搁了笔,抬头看着面前如花似玉的女儿,从她脸上辨出显而易见的憔悴,昨夜回来太晚,大早起被他叫来没休息好,都不是她这模样的主要缘故。

    指了对面的椅子,在她安静地落座后,沉默了一会儿,先是一叹,四旬已过的中年男人,脸上已露出老态,温声道:

    “你母亲身体不好,爹又整日忙于公务,这些年便疏忽了你们这些孩子,可爹心里,是不想看着你们吃一点苦,受半点罪,所以从小到大,样样都给你们最好的,尤其是你,因你是爹同娘最小的女儿,又乖巧懂事的紧,你自己想想,这十几年来,可有什么你开口要的,爹没给过你吗?”

    长孙夕对他将说的话,已隐有所觉,虽想逃避,可在慈父一片挚语下,只能涩声应答:

    “没有,爹对夕儿是最好的。”

    “不,爹对你还不够好,”长孙无忌出声否认她的话,两手紧握起来,面露痛色,声音沙哑,道:“因为你现在想要的,爹着实是没办法给你,也、也给不起你啊。”

    “爹——”

    “你听爹把话说完,”长孙无忌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这件事爹也有错,当初察觉你的心思,只当你年幼无知,想着日子长了,你再长大些,必会想通,可爹错了,爹没想,两年过去,你这孩子却有些执迷不悟了,”说到这里,长孙无忌神情突然激动了起来:

    “你可知道,爹昨晚看着你放下身段去迎附魏王、看见你当众相赠那等诗词又被转手与人,心里是多恼怒吗你一向懂事,怎就会做出那种不识大体的事来怎就会为了一个外人,把咱们长孙家上上下下的颜面都弃之脑后”

    “你还是爹那个乖巧懂事的女儿吗,你怎就变成这种样子,你可知,爹最气的不是你丢了长孙家的脸面,爹最气的是你半点不为日后着想,你以为你真能同李泰有什么吗,爹在两年前便去宫里探过皇上的口风,爹今日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说句大不韪的话——除非是这皇上换了人做,否则此事绝无可能”

    一声低喝,长孙夕浑身一震之后,整个人便瘫软在了椅子上,一张精致的小脸,只剩苍白的恍恍之色。

    室内安静了许久,,方又想起长孙无忌的声音:

    “五月一过,及笄之后,你虚岁便是十六了,长安城里的年轻俊才多如牛毛,爹会帮你好好参选,风风光光地让你嫁出门,不管什么时候,爹都是你的靠山,长孙家都是你的靠山。”

    垂头在胸前的长孙夕一语不发,长孙无忌只道她是一时不能接受这现实,却看不见她隐藏在额发后,愈加阴寒的双眼。

    定国长公主府

    清晨,凉爽的空气从窗外溜进来,窝在丝被里的遗玉睁开眼睛,眯瞪了一会儿,清醒过来,将昨晚接风宴上的一幕幕仔细回忆了两遍,却无漏洞后,高兴地裹着被子在宽大的惊人的床上打了几个滚儿。

    除了戚中恩那个意外,一切都同她先前预想的所出无几,相信这场宴后,长安城的人必会重新记起她的名字,不管是杀人凶手卢智的妹妹也好,三年前曾经在高阳宴会上被作弄又帮魏王挡过刀子的小姑娘也好,昨晚同平阳长公主关系亲密的卢小姐也好,同魏王作画题诗的未婚侧妃也好,她要这一阵子,京中传遍她的名字。

    二月十二便是她的及笄礼,在长安这个地方,但凡是有身份地位的人家小姐,及笄礼排场是繁是简,是重是轻,便是给外人一个明示,这位小姐是不是受重视的。至于当日上门添笄的女宾多寡和女宾的身份来头,则是在传达另一个信息,这位小姐的品行和人才是否足够出色。

    她几日前就登门到卢家去商量过此事,要认真地操办好及笄礼,排场只要有银子便能做出来,可上门添笄的女宾,却不是那么好寻的,不但要数量,还要质量。她虽有平阳帮忙,能请到几位贵妇,可却远远不够给她的及笄礼打上一个漂亮的标签,因此她需要在短时间内让京里传了她的名头出去,充分利用人的好奇心,引来那些自惜身份和名声的夫人们,为她添笄

    “二月十二,我这里准备好了你呢。”

    一年后的相见,没有就此只字片语的交流,唯记得两年前她生辰时候他许下的每一句,她相信他们的默契,该做的,能做的,她几乎都做了,只为等他应承当日承诺

    (悲剧的落枕了,所以三更晚了,但还是厚颜求粉红票,%》_《%。)

第五十七章 她的厉害

    第五十七章她的厉害

    (母亲节加更)

    “此二为下品。”

    这一句话,便给遗玉下了定断,仿佛一脚踩下去,将这场本算干净漂亮的及笄礼毁去,盖上了一个刺目泥印子,人性本是记坏不记好,今日过后,谁管这尔容诗社的评是否公正,谁管遗玉本人如何,再提起来,怕只记得长孙娴手中的那根莠草,记得卢家的二小姐是个六等的下品

    清楚这个中的门道,最先出声的不是脸色难看的程夫人,不是气地咬牙的程小凤,也不是目中暗隐厉色的遗玉。

    “是哪个给你的权,来置评我儿?”

    遗玉侧头,就见卢氏不知何时已离席走了过来,在长孙娴面前三步处站定,面沉如水地问道。

    长孙娴没见过卢氏,听她说话,猜出她身份来,不但不惧她脸色,反而仰起下巴,道:“这位应是卢夫人了,前些年听说你是被乱党掳去,原已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这下子,本不记得卢氏曾经失踪的女宾们,多少都想起了是有这么一回事,再看向卢氏的眼神,都变了起来,一个妇人,被乱党掳去,如今毫发无伤地回来,这话里的味道,谁都听得出来。

    “腾”地一下,遗玉站起了身,神情转冷,正待出声,卢氏又是一问:

    “你且答我话。”

    长孙娴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环扫女宾们一眼,同行的另外七个的**人,纷纷起身,“并非是我一人之言,对卢小姐的评价,是我们尔容诗社的夫人们共同商议的结果,论出身、品行、才学,我们都是这长安城里上等的女子,难道加起来,还不足以品评一人吗?”

    长孙娴这招,打的是闷拳,利用尽了人的心态,当真不给对方还手的余地,为什么要添莠草,她根本就不用说原由只将她们一干人的身份地位和才名摆在那里,便是这评价本身的分量,便是那莠草的答案,另外十几名宾客再这么一想,先前看到遗玉的种种表现,忽就被淡化了,心里多出的怀疑,便是猜想这卢小姐必是有哪里不妥的。

    开礼前,遗玉便预料到要出岔子,可没想到长孙娴为了羞辱她,会这般大费周章,特意折腾出了这花草评人的名堂,但更叫她意想不到的,还在后头。

    “卢夫人,我本不想在这里多说别的,”长孙娴扭头看着遗玉,笑中暗藏着讥讽和阴狠,又忆起三年前的那场礼艺比试,君子楼中,千百双眼睛的注视下,那淡淡一声彻底毁了她清高和尊严——

    长孙小姐,你无礼了。

    那环绕在围楼中,从各个方向传来的哗然声,嫌鄙的目光,还有论判席上一声声怒斥的“无礼”,是她挥之不去的恶梦

    “你这女儿,在她祖父故后,于服丧期间,就出没青楼,勾引皇子,贪慕虚荣,用尽下作手段,蒙骗魏王求指侧妃,她三月刚刚满丧期,便迫不及待地同魏王离京,两年未归,实借巡游之名,行厮混之实,你那儿子卢智,因曾被误伤一回,便怀恨在心,行凶杀人,心胸狭窄,残忍至极”

    整个祠堂前被惊的静悄悄的,就只剩下她一人的声音回响,没人察觉,遗玉白皙的脸上正慢慢现出一抹惊人的戾气,就见长孙娴一侧头,对向浑身僵硬的卢氏,面上冷笑,两眼中却泛着一丝兴奋的鲜红,轻轻开口,用着仅有身边几人才能听到声音,轻轻道:

    “卢夫人,你教出的这一对儿女,当真是男盗女娼,狗彘不若。”

    “长孙娴”

    “啪”

    “啪”

    遗玉一手扬起,未及落下,程小凤怒喝一声,便作哑然,程夫人惊地瞪大了眼,目光从被两记耳光扇地偏过头去,钗髻散落的长孙娴身上,移到还举着手掌,怒地发抖的卢氏身上。

    “混账东西我的儿女,你也配置评”

    “你、你敢打我?”

    长孙娴捂着烧的火辣辣的脸颊,扭过头,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卢氏,含糊不清的声音里,满是不敢置信,不光是她不信,这满场的宾客也都被惊呆了,有些人甚至怀疑,卢氏知不知道她打的人是谁,那是皇子公主都要给三分颜面的长孙家大小姐,高家的长孙儿媳

    卢氏当真是不知道吗,不,她打的是谁,她清清楚楚

    “长孙无忌有你这么个女儿,真乃他此生之耻,你若不服,就回去找你爹说,你且告诉他,打你的人叫卢景岚,这两耳光,便算是代他,打你目无尊长,打你恶嘴毒舌。”

    卢氏声音低沉冷冽,眼中厉色逼人,再没平日的一点儿温和,遗玉看了,心中一涩,眼眶略湿,恍而记起,当初在小山村时那个带着子女独自过活的寡妇,那个爽辣又厉害妇人。

    自从离开蜀中后,她便极少见卢氏这般模样,原来并不是她娘改了性子,而是没有能有惹她娘如此动怒的事情,作为一个母亲,再没有比她爱惜如命的孩子,更禁忌不能惹的事了。

    快要习惯了一个人面对,竟忘了她娘一直都在默默地守着她。

    这两巴掌下去,是打蒙了一群人,等回神过后,卢荣远他们便慌忙跑了过来,赵氏一把扯住卢氏的手臂,低斥道:

    “你这是做什么,她一个晚辈,又是客人,你还要和她计较不成”

    卢荣远在一旁欲言又止,卢荣和放轻了声音询问长孙娴可否要紧,长孙娴还有些发蒙,脑袋里回荡着卢氏的狠话。

    这一会儿的功夫,长孙娴带来的那群**人,也都围了上来,左右站在长孙娴身边,怒视着卢氏,七嘴八舌道:

    “卢家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

    “你这老妇真是太无礼了”

    “做过的事,还害怕人家说吗,娴姐可是半句都没冤屈你们”

    卢荣和同赵氏在一旁陪着不是,卢荣远阴晴不定地干站在那里,程夫人强拉着没让程小凤上前,遗玉看着眼前一双双指点向卢氏的纤指玉手,仿佛又回到靠山村,被一块玉佩冤枉的那日,卢氏昏倒在她面前。

    不知不觉,美目之中,戾气再现,捏在袖中的十指紧扣,不愿再忍,一个使劲儿,便将脚边的小案踢飞出去

    “嘭”地一声巨响,狠狠砸在那群**面前,案上的东西“噼啪”摔了一地,水盆里的水将几人衣裙溅湿,惹得一阵惊叫,下面看热闹的十几个女宾,又是傻眼。

    “小玉,你这是干什么”

    遗玉冷眼看了一下赵氏,几步走上前去,在那群怒气冲冲的**跟前站定,下颔微挑,有些骇人的目光一个个扫过。

    “今日是我成年的大礼,是应邀来观礼祝福的客人,我欢迎,”说到这里,她抬起手,直直地指着眼前几人,目中戾气一闪,“像你们这种故意上门捣乱,同地痞混混无二的女流氓——”声音一顿,手指猛地划向南边出口,寒声道:

    “于通,把她们给我赶出去”

    声音坠地,就听有人朗声应“是”,宾客惊动,余光中,便见两边道旁,蹿出五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跑上前来,个个手持着五尺长棍,怒目白牙,好一副恶奴模样

    一群娇滴滴的女子,哪里受过这种威胁,顿时惊作一团,卢荣远总算是出声,喝道:

    “大胆刁奴,下去”

    遗玉冷笑,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赶出去。”

    两道命令,这五个壮丁却清楚地知道该听谁的,他们可不是长安城卢家的下人,他们是遗玉特意从璞真园带来,以防万一的护院,是当年卢智精心挑选的,不光个个都有真功夫在,还被管家调教的胆大忠心

    “走出去、出去”

    “快走”

    “卢遗玉”长孙娴一边被往前撵,一边回过头,咬牙切齿地冲遗玉他们喊道:“你们卢家今日敢如此对待我等,就莫要后悔”

    眼瞅一群娇客被几个粗汉用棍子比划着朝外赶,听着长孙娴的威胁,卢荣和急的脸白,便伸手指着两旁的卢家下人,叫他们上前阻拦,那些下人踟蹰地看向卢荣远,卢荣远正待开口,就听遗玉在一旁凉凉地出声道:

    “若是祖父还在,怎容人这般欺辱我们母女,卢家的架子是倒了,可卢家的骨头也软了么。”

    这一句话,便准确无误地踩到了卢荣远的痛脚,他面色几经变化,一转头,终是忍住没有出声阻拦。而看热闹的客人,也知道这事是闹大了,便三五结伴,上前告辞。

    “卢大人,夫人,我们还是先告辞吧。”

    “赵夫人,郑夫人,你们先别走啊,这还没添笄呢。”赵氏急忙道。

    “这、这,你们瞧这事儿闹的,我们再留,也不好看。”

    遗玉看着这些怕事的妇人们急着要走,并没半点留意,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她已没有奢望这场及笄礼还能正常收场,正要出声送客,前头赶人的骚动,却是停了下来,扭头一看,就见小拱桥上,又有来人。

    那是几名年近花甲的老妇人,穿着打扮都很朴素,各自都有侍女在旁边搀扶着,遗玉疑惑地看着他们,就听程夫人一声惊疑:

    “这几位老夫人,怎么来了”

    (今天是母亲节,特加一更,卢氏发飙了一把,为了她的儿女,可怜天下父母心,祝福所有的妈妈们,身体健康,万事如意,不在家里的亲们,有记得给妈妈打个电话吗?)

第五十八章 不要脸

    第五十八章不要脸

    眼瞅着预测完美的一场及笄礼,因为缺了大半宾客到场掉了三极,又因为长孙娴一干人的闹场直接完蛋,在落幕之时,遗玉正考虑着事后如何扳回局面,又有来人。

    “这几位老夫人,怎么来了”

    裴翠云一声低呼后,慌忙拍了拍身前站着的遗玉,小声道:“快叫人住手。”

    看她反应,遗玉知这姗姗来迟的几位客人来头不小,便没犹豫,扬声道:

    “于通,先住手。”

    撵人的几个家丁都停下脚步,一群娇客没再被赶着朝前走,都转身怒瞪向遗玉,她们当中,并没有人能认出一旁来人,只当是迟来的宾客,并未在意,便没停下吵吵嚷嚷声,说着卢家多没礼数,卢氏如何,遗玉如何等等。

    遗玉只扫了她们一眼,便看向来者,这是三位年过花甲的老妇人,鬓角斑白,未饰赘钗,衣着简素,乍一看,就像是寻常人家的老妇人,可再看,她便觉出三人通身的气度,非是常人所有。

    这三位夫人,就站在长孙娴一干人边上一丈远瞧着听着,也不往前走,见状,遗玉眼明手快地拉住要上前去迎人的裴翠云,

    “云姨,这是?”

    裴翠云脚一顿,侧头对遗玉低语,简单道出几人名号。

    这长安城里的大小人物,不管是声名显赫的,还是深入浅出的,周夫人过去一年没少对遗玉讲,她飞快地脑子里搜寻了一圈,能叫裴翠云这样见礼的老妇,长安城里满共也就那么几个,对上名号,左右一瞄,发现这满场的女宾,除了裴翠云外,居然没人认出来人,夺清形势,她心思翻转,目光闪烁,计上心来,面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云姨,您暂莫上前去,可好?”遗玉轻声道。

    裴翠云心思可比程小凤多,犹豫一下,虽不知她想做什么,但还是点点头,不忘交待,“莫失了分寸。”

    “我知。”遗玉又冲程小凤安抚地笑笑,弯腰捡起地上一物,收进袖中,在卢氏耳边低语几句,便独自上前,剩下的宾客,都在祠堂前原地站着,只有赵氏看着桥头,目露思索,觉得当中一老妇人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卢遗玉,你又想做什么”

    祠堂前两团乱,祠堂外又有一群人渐渐靠近,听见祠堂里一声厉喝,为首的人摆了下手示意,人群在远处的牌坊的转角处停下,未有再向前走,也无人察觉。

    “高夫人稍等,你我的事,待会儿再说,”走到小桥当中,遗玉神色不变地对怒声的长孙娴一点头,转而就朝着桥那头三位老妇,略躬身一礼,态度不卑不亢,道:

    “敢问三位夫人,可是来观礼的?”

    三人目光没离遗玉,当中那穿着墨绿衫的老妇,慈眉善目,点点头,温声道:“是来观礼的。”

    “多谢三位夫人前来,”遗玉又是一礼,直起身,话锋一转,“不过,你们来晚了,笄礼已毕,还请回吧。”

    “咦?”三名老妇左右相视一眼,没想到她张嘴便是送客,左边那个头绾竹节玉簪的老妇,蹙了下眉,慢悠悠地抬头一指遗玉头上,疑声缓缓道:

    “你髻上有一钗,应是三加的,那一簪,应是添笄的,这里这么多客人,只有一簪在头,看是添笄还未完,怎就礼毕了?”

    好聪明的老人家,遗玉暗赞,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来,看一眼一旁仍在吵嚷的娇客们,对老妇摇头,有些无奈道:

    “此事甚难启齿,礼是未毕,可客人都要走了,无人添笄,又如何继续。”

    这老妇扭头一看长孙娴等人,皱眉,声音依旧是慢悠悠的,“可便告诉老身,这是出什么事了,怎么看着,不是客人要走,而是你们往外撵人呢?”

    遗玉正要开口,长孙娴便先声夺人,“哼,我们好意来道贺添笄,他们不光撵人,还出手伤人,蛮横至极”

    老妇回过头,面向遗玉,神色严肃,道:“若真是这样,便是你们不对了,这及笄礼上的客人,既然来了,又岂有这般怠慢的道理,”又一顿,询道:“她说的可是真的?”

    遗玉看着长孙娴,她发髻散乱,双颊红肿不堪,可盯着自己的眼睛,却像是要在自己身上戳出俩窟窿来。

    “是真的。”

    听她答话,长孙娴当即冷笑,一扭头,对着三名老妇道,“你们听听,做了这样的事,还好意思承认,当真是厚颜无耻了”

    这模样,落在三名老妇眼里,叫她们皱起眉头,遗玉听了她骂,总算绷起了脸,盯着长孙娴,摇头讽道:“高夫人,我本想给你留几分颜面,可你一再羞辱,是连脸都不要了不成?”

    长孙娴脸上的刺痛肿胀,还在提醒她刚才当众受了多大的屈辱,又被遗玉讥讽的眼神和话语挑衅到,哪还有什么理智在,双目通红,抬手狠狠指向遗玉,咬牙道:

    “你说谁不要脸?”

    遗玉未答,哼笑一声,从袖子里摸出那根折断的莠草,举到身前,好叫一旁的人也能看清楚。路边随处可见的莠草,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都认得,一旁站着的三位夫人,瞅着那根草,心中疑惑。

    “三位可知,这是什么意思?”遗玉问道。

    “这是莠草吧。”慈眉善目的老妇回答完,就见遗玉轻轻摇了摇头。

    “长安城名声赫赫的尔容诗社,想出来一个新主意。在人家姑娘及笄时,按着出身、品行、才学衡定,上门去送花草添笄,评断一女子,牡丹一等,梅二等,这是上品,芙蓉三等,菊四等,这是良品,槐枝五等,莠草六等,”她一捏手里的草根,声音有些发涩:

    “所以,这不是什么莠草,这是高夫人给我添笄的东西,亦是断我为下品的东西。”

    三位夫人面色一整,就见遗玉死死地握着莠草,扭头厉视向那群娇客,不给她们出声的机会,沉声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人的出身不能选;言谈举止,未有交往,人的品行不可知;天资有限,勤能补拙,人的才学不可量。在这长安城里,一名女子的及笄礼,关乎一生嫁娶,举足轻重,却被你们这群浑人,用这些不能选、不能知,不能量的东西,借一枝花草比过去,那些得了牡丹梅花的固然沾沾自喜,可那些得了槐枝莠草的——就活该一辈子被当成下品的女子吗”

    说着话,她纤细的五指一抓,将那根莠草用力揉在手心,捏成一团,上前一步,甩手丢在有些滞愣的长孙娴胸前,双目含火,厉声道:

    “把你们的自以为是,强加在别人头上,毁了女子们如此重要的日子,来作响你们尔容诗社的名头,自私自利地让人恶心,不是不要脸,又是什么”

    她将这花草评人的新鲜点子,一揭到底,私下顿时响起了窃窃私语声,还有不避嫌地伸手指点长孙娴几人的。

    “你、你、你——”长孙娴被遗玉一番话堵的哑口无言,只觉又回到了那日君子楼中,一场噩梦,瞪大眼睛伸手指着她,脸上不知是先前被打的还是此刻被气的通红,她胸前剧烈地起伏,呼吸也粗喘起来,左右的**人有从遗玉的怒骂中回神的,忙去扶了她,却被她挣扎着,伸着手,两眼不离遗玉,想要说上一句什么。

    目的达到了,遗玉后退了两步,吸一口气吐出,整理了过于激动的情绪,没再理会她,扭头对一旁三名看着她若有所思的老妇,行了一礼,道:“让客人见笑了,这及笄礼到这里,的确是毕了,还请回吧。”

    又转身对着祠堂前头那十几名女客,躬身一礼,道:“多谢诸位观礼,我母女今日得罪了高夫人同尔容诗社,怕是几日过后,便会传出恶名,各位未添笄便要走,也是情理之中,小女不留,今日多有怠慢了,还请回吧。”

    开始还要走的客人,这会儿头不约而同地犹豫起来,十几个人,到底还是有讲正气的,有一半人出声告辞,有一半人站着没动。

    三名老妇沉思罢,又是相视几眼,正待出声,就听一声爆喝:

    “卢遗玉”长孙娴总算缓过气儿,重新开口,遗玉扭过头,就见她那根指着自己的食指,伸的长长的,因为过细,白的有些渗人。

    “你到底凭什么这么嚣张你不过是乡下来的野丫头,不过是好运认了门亲,不过是使手段攀上了魏王你以为你还能得意多久,我明白告诉你,皇上已是替魏王选好了嫡妃,不日就会下诏叫他们完婚,而你,终究只能是个侧妃——哈哈哈”

    她刺耳的笑声里,看着她略带狰狞的面孔,遗玉心口一绞,眼睫轻闪着,胃里不住地翻滚起来,脸色不由已是发白,捏紧了微微发抖的双手,不显出半分被这消息影响到的模样,对她勾唇一笑:

    “我不信。”

    “你是不该信。”

    一声低沉的嗓音,有些突兀地在一片窃窃私语声中钻进耳朵,遗玉侧过头,从几道人影的缝隙中,看见小桥那头的牌坊下面,又一群人走了过来,为首的男子,一身镶银紫袍,头戴金冠,面无表情的样子,慑人,却也迷人。

    (昨天晚上陪果子妈吃饭,然后又去打乒乓球,不过说了一句大话,TT结果整晚上一直被KO,输的不能再输——更年期妇女伤不起啊。)

第五十九章 许之,伴之

    第五十九章许之,伴之

    (粉红550加更)

    “魏王到——”

    这一嗓子*人独有的尖锐声,打断了长孙娴的笑声,叫众人纷纷循声看去,瞅准了方向,边满脑袋疑惑着这位怎么来了,边唰唰地躬身下去,行礼道:

    “参见魏王。”

    还直着脊背的,除了长孙娴和那位穿着墨绿衫的老夫人,便只有遗玉了,她盯着李泰,一双水眸中,闪烁的是意外,是欣喜,是期待,是激动,还有些未消的彷徨。

    她以为,这时能看到他,便是惊喜,殊不知,更叫她惊喜的,还在后头。

    “免礼吧。”李泰暂将目光从遗玉身上收回,瞥了眼愣愣地看着他的长孙娴,移到那墨绿衫的老妇身上后,挑了下剑眉,轻轻颔首。

    卢荣远、卢荣和已是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不知魏王您前来,下人疏忽通报,未能远迎,还望勿罪。”

    卢家的祠堂,是第二次这么热闹,头一回,是卢氏母子四人认祖归宗的那天,房老夫人来闹场,这第二次,便是今日遗玉的及笄礼。

    李泰没应,环顾了四周,桥上、席间、祠堂前,人一堆一堆地站着,被踩得褶皱的地毯,被掀翻的小案,倒扣在地上的水盆,等等,哪里像是在办及笄礼,整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

    想着刚才在牌坊后面听见的,眼中冷光一现,看向遗玉,低声道,“怎么回事?”

    遗玉冲他苦笑一下,刚开口,就被卢荣和抢了词儿:“殿下,也没什么,这都是一场误会。”

    “哼”长孙娴冷哼一声,道,“什么误会,你来的正好,且瞧瞧你这个侧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家——”

    “大胆”

    她话未说完,便被李泰身后牙白的宫人打断,“你是什么品级,也敢对王爷直称,你什么你,没规矩”

    长孙娴是没想到一个小太监就敢对她大呼小叫的,心里窝火,可对方又没说错,李泰的爵位,皇室之外,妇人非是一等的诰命在身,哪个能直呼“你”的。

    遗玉无语,觉得长孙娴是真昏头了,就连她这私下同李泰没大没小的,在外人面前,也从来都是恭恭敬敬的,唤他“殿下”,称他“您”,他也自称“本王”,不是“我”。

    “嗯?”李泰又对遗玉疑了一声,等她回答。

    “礼行了一半,出了岔子,”遗玉一语略过去,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的目的,抑不住过快的心跳,轻声问,“您怎么来了?”

    “随本王来。”

    没再浪费时间,李泰走到了祠堂下站定,转过身,看着跟上来的众人,一眼落在一身海棠红,淡妆丽色的遗玉身上,目光轻闪,心中余留的一丝沉闷也被她的身影一拂而散,他从袖中掏出一卷软帛,在手上展开,随行的宫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圣上亲谕——”

    下面人一愣之后,便“唰唰”跪倒一片,就连身僵色硬的长孙娴也被同行的人拉扯着跪下,这一下,祠堂前,除了李泰,就只剩下那墨绿衫的老妇还在站着。

    这不是门下省发的诏令,是皇上亲手书的谕令,便不是政事了,想到这里,不少人都侧目偷瞄向遗玉,想着是不是这位魏王侧妃,婚期被订了,李泰并没让他们揣摩多久,浑厚的声音,在每个人耳边响起:

    “圣上亲谕,兹闻已故怀国公卢中植之遗孙女卢遗玉,知书达理、温良敦厚、品貌出众,朕躬闻之甚悦。今皇四子李泰年过弱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卢遗玉待宇闺中,与皇四子堪配,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指配皇四子李泰为王妃。一应礼仪,交由礼部、太史局操办,择良辰完婚,此令——”

    他抬起头,看着人前那跪倒的倩影,她若有所居地抬头望来,在一片垂头听谕的人们还没吃透这谕旨时,四目相对,望进那片眼波粼粼,似惊又喜,还有些怔愣的水眸中,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袭来,他冷硬的薄唇,扬起一抹浅弧,低声道:

    “卢遗玉上前接谕。”

    遗玉两手撑在地面上,先是被他唇角惊鸿一瞥的笑容晃了下眼睛,心中已被一种难言的情绪胀地满满得,多的叫她有些招架不住,她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地流泻出喜悦的光彩,让他将她此刻的心情看的一清二楚。

    他和她就这么对视着,这一刻,放佛周围所有的人都不在他们眼中,他们只能看见对方。

    “谢主隆恩。”

    遗玉一拜,起身,走上前去,两手从他手中接过那薄薄的一张黄帛,涩涩地道了一声:

    “原来,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

    两年前,也是这天,她十三岁生辰时候,他抱着她在露天的阁楼上,许下两个承诺,今日,那第一个承诺,他当真做到了。

    “答应你的,未曾忘过。”

    他便是这样,明明话不多,可每一句都能戳到她心坎,她忍住没让脸上的笑容扩散地抬过分,瞥他一眼,小声道:

    “你的伤势如何,这两天按时换药了吗?”

    “今日还没。”

    遗玉蹙眉,正想说他,奈何这会儿可不是聊天的好时机,身后的窃窃私语声,提醒她,还有事没处理完。

    她转过身,目光扫视已站起身的众人,从张张颜色不同的脸上掠过去,定格在一张红肿的脸上的后,挂上笑容,语调轻缓,给了她最后一记重击。

    “高夫人,我这及笄礼虽是被你们毁了,可好在我的婚事没被你们毁去,果真是有圣谕来,承蒙你吉言令中,多谢了——来人啊,送高夫人她们出去,这等连脸皮都不要的人物,我卢遗玉,不屑与之。”

    “你、我、我,”长孙娴红着眼睛,耳中回荡着她的声音和李泰宣谕的声音,心中似有怒火在烧,一把焚尽理智,她目光猛地转向李泰,嘶声道:

    “你怎么会娶她,她大哥杀了我二弟,是我们长孙家的仇人啊,你是疯了吗,你娶她是想同我们长孙家——”

    “放肆”

    一声厉斥打断了长孙娴差点出口祸语,并非是李泰,而是站在人群后的墨绿衫老妇人,打眼望去,就见她被侍女搀扶着,拄着拐杖,走上前来,人群很自觉地分开,让她行到长孙娴面前,一拐杖敲在地上。

    “混账皇后家的脸面,算是叫你丢尽了”

    成了听这声斥,遗玉唇角掠过一抹笑,冷眼看着长孙娴不知死活地回嘴:

    “你骂我?”

    “闭嘴,没教养的东西,”老妇沉着脸,看着她狼狈又疯癫的样,“你一个小辈,行事迹劣,老身骂不得你吗?就是你姑姑,老身也斥过。”

    听这话,众人更惊疑她身份,裴翠云见势态已成这样,便站了出来,上前几步,对着这墨绿衫的老妇躬身一礼,又对另外两名老妇人同样一拜,恭恭敬敬地唤道:

    “见过周国夫人,孔夫人,莫夫人,翠云先前失礼了。”

    在场的宾客,多是久居长安,又是士族出身,哪有听到这名头,还想不起是谁的,就连长孙娴都惊回了那股子疯癫劲儿,一阵安静后,但凡认出人的,都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先不说另外两位来路,只讲这最后一位,就是斥骂长孙娴的,这位有正经封号的周国夫人,说起她,就不得不提起她的胞姐——当朝皇帝亲母,先皇高祖李渊的皇后,太穆窦皇后,两姐妹,都是神武公窦毅与北周武帝姐姐襄阳长公主的女儿,窦皇后是一个奇人,有传说她儿时就生发过膝,聪慧过人,周国夫人没这般神奇,却也不遑多让。

    只可惜窦皇后芳华早逝,在李渊称帝之前便去世,留下的儿女,儿时全赖一位品行过人的姨母照拂,登基后,李渊便封了她三品的夫人,她丈夫死后,到了李世民时,又晋一品周国夫人,自行搬去洛阳定居,虽不怎么回京,可谁不知道,皇上有这么一位敬若母长的姨母,人正言直,说话极有分量。

    遗玉得周夫人指点,知悉周国夫人的软肋,是最看不得有辱后族门第的事情发生,不管是过去她窦家的,还是现在长孙家的,这才会故意诱了长孙娴屡屡失态,惹毛了这老妇人。

    “不必多礼了,”周国夫人摆摆手,又将注意转向长孙娴,继续斥道:

    “同是长孙家的女儿,你身上哪有一丝你姑姑的德行,身为皇亲国戚,却不自省,蛮横自大,自以为是,丢自己的脸,也丢家里的脸。听说你办了个什么诗社?老身瞧你们这一群女子年纪不大,却自视清高,没有什么品德,还敢用花草来评人——不管你们这沽名钓誉的主意是哪来的,总之,不许再用”

    蛮横自大,自视清高,沽名钓誉

    听着她这般训斥,祠堂前的人们,再看向长孙娴她们的目光,可就要露骨许多。要知道,这训人的可是周国夫人,是比一千个人指着脊梁骨骂都要厉害,今日过后,这几段话传了出去,果真是如遗玉先前所讲,那脸啊,就别要了

    长孙娴那群人,也是清楚周国夫人方才训斥的影响,个个粉脸是“唰”成青白青白的,又以长孙娴的脸色最为精彩,遗玉看过去,至少瞅出了七八种样儿来,加上她现在一副让人不敢恭维的尊荣,狼狈的叫人不忍睹,看着像是随时都可能晕过去的模样,再联想她当初清高冷傲的神采,叫人目不忍睹。

    遗玉知此局已定,她只需事后再稍微使一些手段推波助澜,长孙娴就算是彻底毁了,还有那尔容诗社,也要沾染上个臭名,思及此,她心情却有些烦躁,撇开眼睛,不再看长孙娴。

    “罢,你且回去,思过一阵子再出门吧。”

    周国夫人一语敲定,就听一阵惊呼,长孙娴身子软倒在地,同行七人,却仅有两个上前去扶了她,剩下的五人,恨她连累,原地一站,朝着周国夫人行了一礼,便身形匆匆地离去了。

    “做的不错,”李泰淡淡一声,在遗玉背后响起,“你记住,有人对你狠时,你定要比她更狠。”

    “我还不习惯。”遗玉轻声道,在别人伸手打来时候反抗,同狠狠地反击回去,是不一样的。

    “无需多想。”李泰伸手,在她肩上轻按了一下,便又松开,那掌心的温度,叫遗玉重新打起了精神,对着四周宾客一拜,道:

    “诸位,小女送你们。”

    “礼还未毕,哪有送客的道理,”周国夫人转面向遗玉,一指四周的杂乱,“收拾一下,续礼,老身等是特意来观礼的,腿脚不便,来的迟了,没看着前头,可这后头,是要看完的。”

    “是啊,卢小姐,这添笄还没完呢。”有李泰在这里,有那道圣谕,又有三位老夫人在,谁还有离开的心思。

    遗玉一笑,并未再作态,又一礼,道:“待小女稍整仪容。”

    祠堂前,小案后,一身海棠红的遗玉端坐,就好像最开始添笄时的模样,三位老夫人站在一旁依次添笄,其他女宾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都有些兴奋,能同时见着这三位老人在及笄礼上出现,怕是只能见这么一回了,怎能错漏了什么。

    “添钗一支,固本修德。”周国夫人将手中金簪别在遗玉髻上,又恢复成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

    “谢夫人。”

    “添笄一支,岁岁平安。”一直没做声的孔夫人,在遗玉头上别了一根笄后,便退到一旁。

    “谢夫人。”

    “添簪一支,蕙质兰心。”莫夫人,也就是那个头戴竹节玉簪的老妇,一边动作缓慢地将珠簪定在遗玉髻上,一边用着旁人听不见的音量道:

    “心计莫乱用,仁义不可丢。”

    遗玉目光微闪,点头,“谢夫人。”

    她心里,着实好奇这三位的到来是受谁所托,可想到现在,都没有头绪,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面子?

    三人添罢,剩下的女宾,再上前去,各自取了添头出来,却都没往遗玉头上别,而是放在一旁司者的托盘中,说了吉祥话,这是对三位老夫人的尊重。

    李泰没有落座,在一旁站着观礼,看着遗玉添笄后,又焚香醴酒,直到见司者拿了纸张出来,铺在案上,去请身为男性长辈的卢荣远,待给遗玉取字,方在众人的意外中,走上前去,伸手对卢荣远道:

    “本王来。”

    有圣谕在先,遗玉便是李泰未过门的正妃,由他来取字,却也合适,卢荣远犹豫了一下,便将手中毛笔递上。

    一撩衣摆,李泰在遗玉对面盘膝坐下,看了眉眼含笑的她一眼,提起笔,在雪白的纸上落下一字,再将纸张反转在她面前。

    珏,二玉相合为一也.遗玉看着纸上笔锋凝练的一个“珏”字,目中神采流绽,解读出另一层意思——

    珏,伴王之玉也。

    (让亲们久等了,本章多1K,首先谢谢CChing的和氏璧,被提醒,才发现,不知不觉新唐有三位掌门了,谢谢,夏沁,CChing,雾里寻影,还有一直以来支持新唐的亲们昨天晚上,写到这章,真的想了很多,有亲呼吁喝汤吃肉,本来是有这个打算,可是写着写着,就没影儿了,亲们别生气啊,稍等稍候,呵呵,另外,感谢夏天的这个“珏”jue字,真是绝了今天还有两更,6点以后了,唉,果子都要成大话精了,怎么就没个准儿呢TT。)

第七十二章 你想试试么

    第七十二章你想试试么

    品红楼

    李恪获封安州都督后,去年被之官离京,二月底,便又借着放春跑了回来,在吴王府露了个面,便一头扎进了品红楼里,整日由那红颜知己沈曼云陪着,白日听听他不在时候长安城里的大小事儿,到了夜里就见见部下,山珍海味吃着,歌舞酒乐享着,日子是比在安州时候滋润不知多少。

    这天晚上,品红楼里客人上满了多半,李恪没在雅间待,在空荡荡的三楼香廊下头设了席,他就靠着栏杆坐着饮酒,听着喋喋小曲儿,借着檐挂的一盏盏红黄的吊花灯,俯看楼下大厅里头嬉戏的客人们和姑娘,不时扭头去同正在煮茶的妩媚女子说话。

    “你说,这天底下,论繁华,哪里还有比得了长安城的去处?”

    沈曼云看着这丰神俊朗一如当年初见的吴王,低头掩饰眼底的一丝黯然,勾起了唇角,“洛阳呢?”

    “繁有余,华不足,可惜。”

    “这有何可惜的,就算是华不足,已是别处不能比的了。”

    不会一味地附和,沈曼云本就是丰韵独特的貌美女子,常到平康坊的风流人物,有多少不知沈曼云同李恪关系的,见了这位沈老板一面,便被她勾了魂去,千金一掷,只为一亲芳泽,却从不得。

    正是如此,当初才会叫李恪都一度为她痴迷,将品红楼交给她打点,甚至曾许下要纳她入府的话,只是因为那次秘宅刺杀李泰的行动没能成功,便不了了之,成了他红颜知己中的一人。

    “本王可惜的不是这个,”李恪笑着,眼神有些隐晦,“本王这些兄弟们,一些是在宫里闭着,一些是被之官到了异地,能留下来,恣意享受这繁华的,就只有两人,不、该说只有一人才对,着实让人生羡,呵。”

    沈曼云知他指的是谁,抬头看李恪微嘲的脸色,余光收入对面楼梯口上出现的人影,眼皮轻跳,软声道:

    “主子,魏王到了。”

    “等下,可莫叫本王失望。”

    没再看那张千娇百媚的脸庞是此刻是怎样神情,李恪扶着栏杆站起来,面向那一身蓝绸的俊美男人,面上恢复了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一旁的侍女便将临近的雅间打开,他伸手一引,道:

    “四弟,两年不见,别来无恙,里面请。”

    李泰在他面前三步处停下,在他脸上淡淡扫过一眼,点了下头,转身先进了室内,跟在他身后的阿生,被李恪抬手拦下。

    “来人啊,带李管事到二楼去伺候着。”

    阿生瞅了李泰的背影一眼,见他没回头,便冲李恪行了一礼,跟着迎上来的姑娘,下了楼去。

    楼下

    “唐公子,苏苏敬您。”**半露的娇柔女子,一手搭在身边的俊俏公子肩上,一手端着酒杯往上凑,娇滴滴的声音喊着,若不是那公子一条手臂在案上隔着,她整个人都快要蹿进对方怀里去。

    “会琴吗?”遗玉扯动嘴角笑了笑,在她微怔时候,将酒杯从她手里拿走,她今日本来是带了解酒丸出门,结果一整瓶都被当做人情送给了楚不留,没有丸药,她可不敢随便饮酒。

    “奴家弹的不好。”自称苏苏的姑娘撅着小嘴儿,轻摇着遗玉的手臂撒娇。

    “无妨,去弹一首来助酒兴。”遗玉一手端着酒杯,一手伸在她面前,翻手向上时,不知从哪里变了一锭晃眼的银子出来,惹得苏苏惊喜地两眼放光,这十两银子只是富人的一道菜钱,可是这品红楼卖身为奴的姑娘们一个月的月钱。

    于是,苏苏姑娘喜滋滋地拿了银子,在对面琴案后坐下,冲遗玉丢了个媚眼,才低头弹奏起来,琴声并不美妙,但是对遗玉这种琴盲来说,已不错了。

    一边听着琴,一边假笑着接收对面不断抛来的媚眼,遗玉暗道,这品红楼的姑娘,也是不错,可比起魁星楼来说,明显弱了不只一个档次,不过,这也不好做比,纯粹的青楼,为了迎合男人,就该是品红楼这样,而魁星楼,则是男女通吃的顶级奢侈场所了。

    “咚咚”门声响了两下,遗玉示意苏苏继续弹,于通快步走进了,在遗玉身边弯下腰,隔着琴声,小声道:

    “小的在外头守门,看见李管事被人从楼上送下来,进了西头的一间屋子。”

    遗玉眉头微蹙,他们驾车跟着李泰的马车,因为一入夜这坊里的车子便多,差点跟丢了去,多转了一条街,才在这家门外看见眼熟的马车,果然,他们是在这家,阿生被送下二楼,那李泰肯定是在楼上了。

    “他看见你了吗?”

    “没有,小的仔细着呢,”于通挠挠头,“就是看见了,李管事也不一定认得小的。”

    遗玉点点头,“你先出去守着吧,有什么动静再进来。”

    “是。”

    遗玉刚才也打听了,这三楼不是什么人都能上去的,李泰有可能是同人约好在这里见面谈事,刚好给她在路上遇见了,这也是巧的,没什么好多想,他不是说过么,他生性冷淡,不贪女色不过——

    去哪里见面不好,为何偏跑到青楼里来,是掩人耳目呢,还是谈完事情,打算顺便“休闲”一下?说什么生性冷淡,不贪女色,讲的好像柳下惠一般,就凭着上次在梳流阁,他受着伤,还差点把她给啃了的那件事,她就知道,这厮可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

    想着想着,她便有些心烦起来,不知不觉就将手里的酒杯凑到了唇边,等回过神,已是三、四杯下肚,另一手拿着酒壶,刚倒了一半,胸口也因酒意而渐渐发热。

    “唐公子,您到底有没有听人家弹琴嘛”对面的苏苏看见遗玉喝闷酒,不依道。

    “嗒”地一声,遗玉将酒杯在案上放下,再看着她一眼,脸上没了笑,这姑娘是个有眼色的,坐正了身子,小意道:

    “公子若是不舒服,奴家侍候您歇歇可好?”

    “继续弹,不许停。”丢下这么一句话,遗玉便冷着脸,起身朝门外走去。

    楼上

    精致的三足紫铜炉中,袅袅溢出烟香,过郁的气味散在室内,赫赤色的手工地毯上,开着大朵大朵的茜红牡丹,金丝的走边,穿过茶案,勾圈住了正在沏茶的女子,另一头,是面无表情的男子。

    “殿下平日喜饮什么茶?”

    “皆可。”

    李泰侧目看着李恪走时被带上的房门。李恪邀了他过来,可没说几句话,便被管事叫回府去,他则留下来,让这女人陪着喝茶。

    沈曼云顺着他目光看去,柔声道,“若非急事,主子也不会匆匆离去,让曼云代为赔罪,以茶代酒,还请殿下勿怪。”

    纤纤十指包裹住茶杯,跪坐起来,隔着茶案倾身奉上,牵扯了衣袖,露出半截润滑的腕子,烟媚的眼眸含着歉意,看了一眼那双异瞳,便轻轻避开。

    李泰接过茶盏,不经意擦到她冰凉的指尖,察觉到她的轻颤,目光微闪,饮了一口,就听她道:

    “如何?”

    “苦了。”

    沈曼云又跪坐回去,捧起自己那杯茶,嗓音有些徐徐的,却带着年轻女子不会有的韵味:

    “曼云最喜浓茶,就像人一样——”

    说着话,丹红的寇指从茶杯边缘探入温热的水面,拨捻了一片漂浮的茶瓣,沾在圆润的指腹上,移到胭脂红唇边,眼眸抬起,看了一眼对面的男人,含津的香舌半吐,轻轻卷走了指尖上的那片茶瓣,在烛光映衬下,那白嫩的指腹上,沾粘的水渍,泛着诱人的弧光。

    “越有味道的男子,越让女子痴爱。”

    紫铜炉的香气,似又浓郁了些,这是贵族喜用的沉檀麝香,不常见,可也不罕见,李泰端着茶杯,一点都不奇怪他敏锐的意识变得迟钝,其他的感官却渐渐兴奋起来,手指缓慢地摩擦着杯缘,并不言语。

    沈曼云无声一笑,两手撑着茶案,再次探身过去,腰肢软成柳条,长衫滑落,露出一片雪肩半抹浑圆,就在离他半尺时停下,吐气含馥,轻声道:

    “殿下可还记得,三年前,您曾在坊里的一家楼子,千金一掷,买下过一名花魁,名叫红叶?”

    “嗯?”

    “您将她安置在丰邑坊的别院,那里是您姬妾们居住的宅邸,可是那群可怜的女子,却终年见不到您这位主子,红叶更是至今仍为处子之身,殿下——”

    “曼云可否当做,那宅院和那些女人,都是您用来掩人耳目之用,而您,是有难言之疾在身。”

    被一个貌美又动人的女人,还是对手的女人,用事实暗指“不行”,对于一个正常男人来说,还有比这更激人的事吗?

    唇线轻抿,左手抬起,带着宝石戒指的修长手指,捏在女人精致的下巴上勾起,对上他的眼睛,狭长的眉眼,青碧色的眼瞳里,流转着难喻的光晕,像是漩涡一般勾人心魂,叫她瞬间失了神,低沉的嗓音带着磨人的强调,在耳边响起。

    “你想试试么。”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女人曼妙的身子忍不住轻颤了一下,燥热从胸口窜上,眼神迷离起来,不由再向前倾去,将要碰到那润泽的薄唇时,下颔先是一痛,下一刻,就听门上一声巨响。

    “嘭”

    (半夜吧,还有一章,囧了,果子码字的速度怎么越来越慢。)

第七十三章 爱、妒

    第七十三章爱、妒

    遗玉走出布满琴声的房间,左右一看,便朝着东边走去,于通没在门外守着,反在楼梯口站着,有些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见遗玉过来,忙迎上。

    “小姐,您是要上楼去吗,小的刚上去看了,上面没人守着。”

    与其说这镇上来的小子胆大,不如说他是无知无畏,在陌生的地方就敢乱闯,也不怕撞见什么被抓去灭口。

    遗玉看看他左顾右盼的模样,道:“你在这里看着,见有人上去,就大声喊。”

    “喊?小姐?您先别急走啊,小的等下喊什么啊——”于通抬抬手,看着遗玉错身朝楼上走去,悻悻地放下了手,嘀咕了两句,在楼梯口找个角落蹲了下来。

    三楼上,静悄悄的,楼下的歌舞似乎是另外一个世界,香廊上只在楼梯口挂一盏灯,左手边第一间房,从门缝看,是黑的,第二间,是黑的遗玉一步步朝里走去,脚步很稳,心里的烦躁越积越多,直到脚下的地板上多出一道幽光,她才停下脚步,扭过头,看着面前的门扉,从门缝中隐约透出昏黄的光亮来。

    她抬起双手,在将要触到那道光线时,心中的烦躁上升到了极点,她猛地缩了下手臂,再狠狠推了出去——

    “嘭”

    门没从里面上锁,轻易地朝两边弹开,在这安静的走廊上,发出了一声巨响,惊了屋里的人,也惊了她自己,似是没料到会有这么大的动静,她先是望一眼屋内正从亲吻中分开的男女,便飞快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再抬头,视线落在那对身体快要贴在一起,扭头看她的男女身上,扫过那女人半裸的丰满的上身,扫过她迷离的眼神,扫过那男人托着她下巴的手指,扫过他望过来时微皱的眉头。

    “抱歉,走错门了。”

    压低嗓音,冲两人点了下头,遗玉就在转身的工夫,一边想着还好今日出门前简单易了容,这走廊上又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楚人脸,一边想着那女人看起来成熟妩媚又动人是男人会喜欢的类型,又想着李泰这厮晚上跑到青楼果然是来找相好的鬼混,就不知道是新欢还是旧爱,再一跳,想到她娘昨日才给家具作坊付了一千两的订金,明天去要不知道能不能讨回来——

    “站住。”李泰视线没有离开门口已转过身的纤细背影上,捏着沈曼云的下巴推开了她的脸,松了手,站起来。

    他这一声唤,显然是认出了人,让正在天马行空胡思乱想的遗玉只来得及听见脑子里“嗡”地响了一下,接着她便又转过身去,面朝着李泰,冷冷地、狠狠地、甚至是凶恶地刮了他一眼。

    “你个混蛋骗子。”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大步朝着楼梯口走去,与此同时,就听见楼下陡然响起一声大喊——

    “啊找到了、找到了、原来掉在这里”

    李泰的眉头皱得很紧,沈曼云已是从迷乱中清醒过来,同样皱了下眉,看一眼空荡荡的门口,再仰头看着李泰,两手撑在身后的毯子上,微微后仰的姿势很是诱人,毫不在意*光外泄,清了清紧绷的嗓子,流出一丝媚笑。

    “那位小姐是?”

    她阅人无数,又做的是女人的买卖,一眼便看出那少年是男是女。

    李泰回过头,看了这依然不忘yin*她的女人一眼,眼眸里的火热尽退,只剩下湖水一般冰凉的色彩,不愠不火地开口道:

    “看来你是想要同那个红叶作伴了。”

    “呵呵呵,殿下说笑了,这品红楼,曼云住的很好,还不想搬出去。”

    “由得你吗?”

    一句低问,便叫沈曼云脸上的笑意挂不住,等到他的身影从眼前消失,她脸上的红晕已是尽退,变做一纸苍白,环顾了这空荡的房间,听着楼下声响,缓缓向后躺倒在地毯上。

    “是乱世,是太平,身为女子,便注定要被男子弄于股掌,红叶姐姐,我是该笑你连当一枚棋子都不能,还是该怜你遇上这样一个男人,可我比你,又好得了哪里去?”

    李泰走到二楼楼梯口时,楼上,已没了刚才的嘈杂声,楼梯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名侍从,手腕粗的棍棒掉了一地,他们身上不见伤口,空气中遗留着散漫着失魂香的气味,叫他抿紧了唇,跨过这几具“尸体”,脚步愈快。

    楼下依旧热闹着,没人发现楼上的动静,也没人在乎有谁来了,又有谁离开了。

    步出大门,街上清新的空气,更衬得刚才在里面的浑浊,李泰一眼便扫到那走到马车边的人影,大步跟上去,瞥了一眼那正要出声的车夫,便让对方闭了嘴,在遗玉进车之后,后脚也上了车中。

    遗玉刚刚坐稳,就看见车里突然多出一个大活人,脸色变幻,最终闷出俩字:

    “下去。”

    看着她泛着酒红的脸颊,没了沉檀麝香的干扰,他五感重新清晰,嗅到一股酒气,又蹙了下眉。

    “你饮酒了?”

    “下去。”遗玉脑子一片混乱,撵人,她知道自己醉酒后,便有些没大脑,这种情况下,当真不想同他多说半个字。

    李泰就像没听见她的驱赶,屈指在车壁上一敲,示意了外面的于通,道:“回王府。”

    “唉、唉通在外头结结巴巴地应了,刚扯动马缰,就听另一声命令。

    “回镇上。”

    “回王府。”

    “回镇上”

    一个小姐,一个是未来姑爷,作为一个下人,自然谁都惹不起,于通挠挠后脑,将缰绳放下,干脆原地不动,等他们“商量”出个结果。

    “你先下去,”遗玉揉着酸胀的眉心,不去看那张俊的让她想暴走的脸,声音还算平静,“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不舒服?带药了吗。”李泰看她难受的样子,低沉的嗓音里带着担忧,抬手去触她额头,指尖刚碰到她脸颊,手腕便被抓住,冰凉的手指贴在他发热的脉搏上,她抓人的力道忽略不计,那冰冰凉凉的触感,却让他胸口顿时燥热起来。

    “我说话,你没听见吗——我让你滚出去”

    李泰想是头一次被人喝着“滚”字,微愣了一下,眼里当即酝起一层寒气,冷下声音:

    “说什么?”

    被这种让人发毛的眼神盯着,遗玉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似是酒醒了些,回望他的眼神,从充满着火光,到瞬间黯了下来,松开他的手腕,她闭上眼睛,颤着嗓音,道:

    “说什么?说我亲眼看见你同别的女人亲近,已是恼怒地口不择言,说我现在难受的快要喘不上气,说我心口像是裂开一样发疼,说我现在一点都不想看见你,因为女人妒忌的样子,实在是太难看了。”

    话音方落下,便觉得腰上一阵力道,整个人便被轻松抱了起来,安置在他腿上,一只手臂环在她腰背上,一只手压着她的脑袋靠在一片温暖上,耳边响起了有力的心跳声,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意识模糊之前,听见他震动的嗓音。

    “为何要妒?”

    不知是否错觉,她脑子昏昏地,竟能从他声音里听出一丝愉悦,不容细想,嘴巴就比脑子更快地,苦着嗓音,给了回答。

    “为何不妒,你是我爱恋之人啊。”

    腰上手臂猛地收紧,箍疼了她,拧起眉心,因为靠在他胸前,阖着眼睛,便错过了这男人脸上一生也难得一见的“精彩”表情。

    “再说一次。”

    “嗯?”遗玉酒劲儿彻底冒上来,昏昏沉沉地倚着他,被他有一没一下地摩擦着后颈的细绒,怒意和伤心都被这细微的动作安抚。

    “我是你爱恋之人。”低哑的嗓音里,带着说不出的诱导。

    是你爱恋之人。”遗玉嘟囔着学舌,很想睁眼看看他,可眼皮子却沉地掀不起来。

    “对,”他低头寻到她耳畔,轻轻一吻,“你是我爱恋之人。”

    醉着,尚不知自己错过了什么的遗玉,侧头躲过耳边的麻痒,在他胸前找了一处舒服的地方蹭了蹭耳朵,最后咕哝了一句:

    “订金许是退不了赔了”

    “回王府。”

    “唉、是。”

    将人放在床上,一根根轻轻掰开她抓在自己衣襟上的手指,拉过被子给她盖上,再转身,眼底的温柔已不见了踪影。

    “去煮解酒汤。”

    卉低头应了一声,担忧地看一眼床上的遗玉,小跑了出去。

    “殿下,时候不早了,您回屋歇着吧,这里有奴婢照料。”平彤端着热水盆子,大着胆子对床前挡道的男人道。

    李泰没吭声,只是挪开脚步,就在床对面的软榻上坐下,看着在床上慢慢缩成一团的人影。

    看着不打算离开的主子,平彤无奈地蹲在床边,先给遗玉脱下鞋子,再用帕子绞了热水,先给遗玉仔细地净了手,擦到脸时,视线从她酒后红润的小脸上,瞄到她那张红肿的嘴唇上,可想先前是怎样一番蹂躏,眼皮跳了跳,只觉得背后的视线盯得人头皮发麻,手上动作放轻,心里却打定了主意,今晚她说什么,都不会离开这屋子半步——

    这还有一个月大婚呢,她可得看好了小姐。

第七十四章 宫

    第七十四章宫

    马车里的窗帘半掀着,遗玉半倚在车壁上,就着外头透进来的阳光,翻阅着一卷《西山杂谈》,上卷她两年前曾看过,对里面几个特别的偏方很有印象,现在她手里的这下卷,是阿生今早上拿给她的——昨晚她宿在魏王府。

    李泰坐在她对面,两手叠在膝上,昨晚没睡好,可他心情却不错,见她半盏茶的工夫已换了三个坐姿,出声问道:

    “头还疼吗?”

    遗玉轻摇了下头,没吭声,也没抬头看他,若是有的选,她宁可这会儿用两条腿一个人走回龙泉镇去,而不是同他一起坐在这辆宽敞舒适的马车中,往宫里去,准备看一场无聊的马球赛。

    她昨晚是喝醉了,又健忘了一回,可关键部分记得清清楚楚,比方说,她看见李泰同一名半裸的女子在房里亲热,比方说,她下楼时候用失魂香迷晕了几个堵人的打手,比方说,她昨晚骂了他一句,结果被他冷冷地瞪了一眼,魂儿差点被吓飞,记忆最后,就卡在他将她搂在怀里,后来呢?

    尽管亲眼看见了他和别的女人亲热,但她酒醒后,没了感情上的冲动,还是本着“耳听为实、眼见为虚”的原则,压下心里的苦闷和酸涩,想要一个解释。

    只可惜,后来发生的事,她从早上起床回想到现在,脑子都想抽了,就是死活想不起来一星半点儿,他到底向她解释了没有,她不记得,再让她开口问,万一他当真是背着她去还是不问好了,就当她胆儿小——

    手指捏紧了书纸,咬牙在心底暗骂一句:卢遗玉,你当真是没出息透了怕个什么,有话就问个清楚,就是死刑还得判一下呢

    “你——”

    “我——”

    两人同时开口,遗玉吸了吸气,声音却平静的有些异常,“你先说。”

    李泰看看她始终没抬起来的脑袋,道:“昨晚——”

    “算了,”遗玉绷着脸,打断了他的话,将手里的书册窝成了卷状,“昨晚的事,我记不大清楚,有话问你,你愿意回答就说,不愿意就罢。”

    李泰掀了下眼皮,道:“你问。”

    “你昨晚去那里干什么了?”

    “赴约。”

    “谁的约。”女人还是男人?

    “吴王。”

    还真是她猜的那样,俩人谈完正事,就顺便搞点儿休闲活动。遗玉暗暗冷笑了一下,早上喝的那半碗粥开始在胃里翻腾,忍住恶心,低声道:“昨晚那名女子是谁?”

    “是李恪的女人。”

    遗玉不是天真不悟的黄毛丫头,这大唐皇室阴暗和靡乱的一面,她没亲眼见过,可也有所耳闻,就拿当今皇上来说,而今身为他四妃之首的韦贵妃,在许给太宗之前,就曾有过一段婚史,还育有一女,宫里还有一位没上品级但地位独特的女子,深得太宗喜爱,她的身份,正是在玄武门事变中死掉的李元吉的妻子,齐王妃,杀弟掠妻的传闻不管是真是假,那位娘娘的的确确是在宫里头的。

    也许这些贵族们,根本就没有不伦的底线,而她的,却太浅。

    听了李泰的话,一想到昨晚同他亲热的那名半**子,是他亲兄的女人,遗玉心口便窜起凉意,左手抬起环抱住了右臂,若是她昨晚没有突然闯门,他们那对孤男寡女,不就——

    没能忍住,她侧过头,抿紧了嘴唇,把干呕声咽下,身子却不禁轻轻发起抖来。

    “怎么了,”看她好好地泛起了呕,李泰蹙了眉,身子一挪,便绕到她身边坐下,抬手想要去环她,却被她缩着肩膀躲了过去。

    “我没事。”

    格子窗上的光亮折在她脸上,苍白的吓人,又怎是没事的样子,李泰觉出她的不对劲,略一想,是因为昨晚的事没解决妥当,惹得她酒醒后胡思乱想,说到底,还是那个原因——

    “为何总不信我,”李泰环过她肩膀,因为不悦,用力捏了下她的肩头,怕她疼,所以只是一下,便松了力道,“我许给你的事,可有做不到的?”

    遗玉身子僵硬了一下,李泰的话,让人无法反驳,从相识到现在,他答应她的,小事若一本书,大事若那道指婚的圣谕,他的确从未食言,她不信,是她不对,他不解释,是因为他问心无愧吗?

    遗玉没吭声,过了许久,身子渐渐软了下来,靠在他肩窝上,轻叹一声,道:

    “我是不是太小心眼了?”

    “别乱想。”李泰另一只手拿开她手上捏不成形的书卷,握住她的手,将她冰凉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包裹进掌心。

    三月三,春游日,今天的天气不算顶好,不说晴空万里,可也是风和日丽的一天。

    在皇宫西花园处的一块足有二十丈见方的空地上,三边皆搭建了凉棚高台的席案,扎了立柱扯了红绸条子,圈出了击鞠的场地,东西两边,各立有一块两人高低的木板,当中开了一方小洞,背面以网兜之。这看着,今是是双门洞的击鞠比试了。

    “驾、驾”

    “那里东”

    “快、快”

    三面看台上还没见人影,可是球场上,已经有两拨人骑着马,手持着长长的球杖,撵着一颗四窜的鞠球来回跑,为了不遮挡住鞠球在地上游走踪迹,场地上嫩绿的草坪修剪的极短,但就算是有了绿草铺垫,随着两拨人马的追逐和叫嚣,场地上还是扬起了一层层的烟土。

    在四周走动的宫人,不时会停下脚步,津津有味地看上一会儿,待总管催了,才匆匆忙忙去做事。

    早上,平常正是朝会的时候,今日太极殿上却没人影,大概是辰时过半,皇城西侧的永安门,陆陆续续有人被内侍引着进宫,少有人是能在皇城内坐车行马的,就是步撵行至宫门,也就虞世南那么几个老臣可以坐得。

    遗玉同李泰,是在含光门前下的马车,阿生又易容成那中年太监的模样,跟着他们两个,走在皇城里长长的西大街上。

    这是遗玉第二次进宫,头一回是在两年前,陪李泰一齐进宫过年,那时是晚上,坐在车里,什么都看不大清楚,印象最深,便是他带自己去后花园赏雪看梅花,这会儿光明正大地走在道上,难免好奇地打量起两旁。

    同城里不同,这修的平坦宽敞的石板街道上,少见人影,道路两旁是各省各部的公务之所,透过坊墙看去,里头的楼阁高台,一律的白墙红瓦,路边载着杨柳,走一阵,便可见一处修的四四方方的小水塘,围着半人高的兽头石栏,水面覆着碧藕莲荷,很是干净清透,给这安静的城内添色不少。

    长长的一条路,大概走了两刻钟才见到高耸的青灰色巨墙,没错,是高耸。

    遗玉仰头看一眼嵌在巨墙中,两扇大开的沉重木门,被晨早的阳光闪了下眼睛,两旁的侍卫冲李泰行了礼,便有穿着圆领深衣的内侍迎上来,躬着腰,伸长了手臂往里引。

    “殿下这边走。”

    足有三五丈宽的走道,地面铺着一块块长条形的青石板,两边又是高耸的墙面,把这条路围了起来,向前延伸,墙面略有些倾斜,仔细看,便会发现,砖缝间有生出一朵朵松绿的苔藓,这是被时间挤压出来的证物。

    “殿下您今日来的早,前头只有几位大人到了。”

    “嗯。”

    不用高声说话,不刻意压低声音,便能在这通路上听见淡淡的回音,擦擦的脚步声,像是前头不知名的角落,还有人在窃窃私语,遗玉忍不住又仰头望了一下天上,那白蓝的绵软天空,也被这高耸的城墙挤压成了一道天路,如同盖建给巨人们的宏伟,这天下最尊贵的人的居处,独属于一个人的城,这便是宫了。

    遗玉脚步略一停顿,身旁的人便朝前越出两步,她眼里收进他高健的背影,就像是一不留神,他就会独自远去的样子,心头一颤,脑中片刻的空白之后,她已是伸长了手臂,紧紧地扯住了他的袖摆。

    李泰被拉了停下,回过头看她,因她脸上微怔的神色,抿了下唇角,手腕一翻,便握住了她的左手,没有言语,牵着她继续朝前走。

    阿生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看李泰拉了遗玉的手,脸上不由露出一丝不赞同来,那前头引路的宦官偷瞄了一眼两人之间牵连的手,惊讶之后,心里起了琢磨,却装作无事的模样,说些讨巧的话。

    半环着击鞠场地的三面看台,是相连着的,正北处,离地三尺,搭着明黄帘帷的看台,是专门给皇上同几位娘娘们还有东宫坐的,转个弯,左边紧挨着的是公主皇子们的坐席,右边紧挨着的是皇亲国戚和大臣们的坐席,各能容得下五十余人,场面是不小。

    李泰和遗玉到时,场地上正有两拨人在斗球,左右两座看台都有了人,只有当中的那座空荡着,内侍总管替引路的宫人,规矩地同李泰行了礼,安排他们从边角的半截楼梯上去,在紧挨着转角的头起第二席坐下。

    按着排行,李泰上面有两个哥哥,吴王李恪行三,楚王李宽行二,这个楚王,可没有像历史上那样早早被出继出去,依然挂着皇子的名头,又有封爵封官,可是,遗玉狐疑地看一眼左边的本该是两张,现在却只有一张的空席,这是短了哪个王爷的座次?

第七十五章纷纷登场

    第七十五章纷纷登场

    遗玉怀疑是不是内侍领错了位置,想要去问,可李泰已先行坐下了,她看了他平静的面孔一眼,便没多嘴。

    三尺的看台上,两人同座一席,地上铺着酒红色的短毛地毯,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毛皮混织的,手感略有些粗糙,可是很厚实,上面双色的印花是不规整的菱形,很是抽象,长长地向两头铺陈开来,大片的花纹异样地漂亮,到底是宫里,这一小块就能抵得上寻常百姓吃喝一年的地毯,竟足足铺满了三座看台,霎是壮观。

    就在遗玉看着李泰左边多出的那张席位思考时,今日有幸受邀到宫里的达官贵人们,都纷纷到了场,有的在对面的看台上坐下,有的被引到李泰所坐的东看台上,东西两边隔着近三十丈,压根看不清楚对面来了谁,遗玉能根据自己所知的情况,猜想出一张名单:

    长孙无忌、房乔、高士廉,这几家是不会少的,程咬金、唐俭、张亮、侯君集、李绩、徐世绩,等等在去年大举行封中涌出的一批国公都督,不管是在外的,还是留京的,今日都应赶来,在春末前聚上一回。

    唐初是一个百官齐奋的时期,遗玉很难在历史上寻到同这个时期一般,名臣将相像是不要钱一样冒出来的年代,这是因为他们的君主是一个敢于用人的贤君,抛开个人因素不提,遗玉无法否认,这里的李世民同正史上的相比,或许还更要有手段一些,控制一批羊群并不难,难的是做一群鹰狼虎豹的首领,非是真正的狮子不可。

    “四弟。”一声唤把遗玉拉回神,她扭过头,就见一对男女已走到他们身边,那男人笑着同李泰打招呼,许是因为眉毛太粗,笑得又有些憨厚,让人下意识就觉得,这是一个老实人。

    “二皇兄。”李泰站起了身点头一礼,这男人是有常人难比的傲骨,可不是傲慢。

    “见过楚王殿下。”遗玉跟着起来行了礼,心里又想着李泰上头的那独一张空位。

    “这位便是卢小姐了吧,”李宽看向遗玉,昨晚遗玉宿在李泰那里,虽她有衣物在梳流阁,但是两年前的怎能穿得上,早起本是想以此为借口回镇上去,平彤平卉却拿了替换的衣物出来,她们女红做的很精致,又知道遗玉喜好,在梳流阁当事,李泰几乎用不着人服侍,她们闲着,便有时间给她做衣裳。

    水绿的紧腰束裙裹着上身杏黄的窄袖小襦,极显得她柳枝一般的腰身,微倾的堕马髻露出耳侧,簪着一朵朵拇指肚大小的黄素馨,面容白皙,额盈饱满,不是叫人惊艳的美人,可眼角眉梢隐隐流露出的娇媚,同文静的气质交错,一静一动,却是特别的引人。

    李宽在遗玉身上快速巡视了一遍,眼睛亮了亮,想着听到有关李泰和这女子的传闻,心生一番计较之后,温言道:“不必多礼,你同四弟喜事将近,便同他一样,叫我皇兄便可。”

    李宽没什么架子,同遗玉见过的少数几位皇子都不一样,许是因为母妃是个从没受过宠的宫人,才更小心翼翼,听见他这明显带着亲近意味的话,遗玉一笑,没拒没应,就看着李宽带着他的王妃,被宫人领到前面,发现那张紧挨着李泰的席案后,愣了下,扭过头对李泰道:

    “这莫不是坐错了吧。”

    谁坐错了,李泰吗?遗玉想着,这样安排,果然极容易惹人误会,不知情的,就会以为是李泰故意前坐了一个位置,把谁挤掉了一样。

    “王爷,没错,”内侍总管笑着凑上来,道,“陛下说了,四殿下离京两年,这才回来个把月,坐的近些,好方便同他说话。”

    遗玉眼皮子一跳,下意识去看李泰,没发现半点异常,倒是楚王李宽就席坐下,冲李泰呵呵一笑,道:“也是,四弟你这一走,连年都不回来,我每次回宫,都听父皇念叨你。”

    “既得父皇所期,便要终事。”

    “然,善始善终者,当敬。”李宽端起酒杯,朝李泰一敬。

    两人喝过一杯后,陆续又有来人,携了驸马的公主们,还有五皇子齐王李佑,七皇子蒋王李恽,八皇子越王李贞,都上前同李泰和李宽见过,看见遗玉,几乎是盯着瞧了,被李泰瞥过去一眼后,才同她客气地见过,哈哈着回了座位,也就是曾同遗玉有过交际的城阳公主和临川公主多看了她几眼。

    遗玉见着陪在城阳身边的年轻男子,一眼就认出这是当初那少年杜荷,便冲他点头笑了,可对方却只是淡淡地回了一礼,便和城阳落座,好像两人不过是头一次见面的生人,而不是曾在国子监念书的朋友。

    这后来的几人当然都发现台上座次里的玄妙,可没人吭声,遗玉感慨着杜荷的生疏,也没发现杜荷在后排坐下后,看着她背影时那一眼的复杂。

    “咦?”一声扬起的疑惑,遗玉扭头,越过齐王李佑那案,就那名两年前曾在东郊马场见过,眼梢有些阴气的六皇子李谙,挑着下巴望过来,“四皇兄,你是不是坐错位置了。”

    李泰正听李宽说话,被点了名问到,回过头,只扫了一眼李谙,便侧过头去,继续听李宽说话,并不理会,李谙脾气暴躁,还想再说什么,可被五皇子站起来拉了一下,低语了两句,李谙哼了一声,暗瞪李泰一眼后,便坐下了。

    两人这小小不对,是引了四周的皇子公主们注意,可想来他们也知道李谙同李泰不对盘,便都没有惊讶,不当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遗玉不动声色地几眼将四周的皇子公主们留意了一遍,他们身前摆着的一张镂花精雕的矮案略长,能纳三人,她在李泰南边坐下,中间的空余尚能容下一人,这时有宫娥端了茶盘在一旁跪下,一样样摆上银器盛放的果子点心。

    遗玉看了,那两碟颜色鲜艳,特意用花瓣装饰过的点心,是她在魏王府都不曾见过的,另有两碟干果,松子和花生,大的小的,颗颗都很饱满,泛着炒熟的香气。

    再就是两碟果蔬,洗净拨皮的肉白色龙眼,最让她意外的,便是那珊瑚珠子一样的小小红果连着梗茎,带着晶莹的水露,摆出一副诱人的样子,二十余颗,躺在雕着花纹的银色小碟子中,挺着圆圆的小肚子,个个都被遗玉看的羞红了脸,这是——

    李泰扭过头倒酒,正看见遗玉盯着他跟前那盘子小果看,道:“这是红灯果,又叫会桃,味酸甜,应和你口味。”说着,便将那只银盘端到她面前。

    但凡是女子,都喜欢这种生的可爱又颜色鲜艳的小果子,遗玉不例外,捏着细细的梗茎送了一颗进嘴里,嫩软的口感,随着酸甜的汁液在口腔里轻轻炸开,叫她微眯了眼睛,轻舔了下嘴唇——记忆虽有些久远了,但这的确是樱桃的滋味儿,很久以前,她最爱吃的东西,也是她久远的记忆中,少数的快乐之一。

    陷入短暂回忆的遗玉,眸色染着一层愉悦的弧光,被李泰捕捉到,眼神微闪,端着酒杯的手指在杯身上弹动两下,问道:

    “喜欢?”

    “嗯。”

    不光是遗玉,在座的女子们,好像也都是初识樱桃,对这可爱的小果子十分喜爱,可因为就那么一小碟子,看着场上击鞠的热闹劲儿,就着几下就吃没了,临川公主更是叫来了一名内侍,指着那空了的碟子,皱眉道:

    “这怎么做事的,装这么一小碟,是给鸟雀吃呢?”

    内侍惶恐地躬着腰,被几名贵女一齐盯着瞧,道:“回公主,这是今年新进的贡果,是稀罕物,本就不多,也只给几位殿下们上了。”

    也是这内侍不会说话,听在临川和城阳的耳朵里,就像是在说:您且知足吧,那对面坐着的大臣们,还没有这口服呢。

    “啪”城阳在临川冷脸之前,就拍了桌子,“你们这些混账奴才,胆子倒是大,没人管着,现在连主子们都敢瞎胡打发,是活到头了吗”

    “奴才不敢,公主恕罪”

    这内侍被吓得脸色刷白,立刻跪下,伏在地上,额头贴着地面,声音发抖地告罪,身子打颤,头都不敢抬,自长孙皇后去世后,这位嫡公主,便忽地得了皇帝重视,三五日诏入宫中用膳,还特意将她的驸马杜荷封为郡公,喜爱之意,不言而喻,场地上打球的两拨人也都停了下来,望向看台。

    “公主息怒。”

    四周本来还在侍候的宫娥们,也都放下手边的东西,齐刷刷地跪了下来,这宫里当差的下人,谁不小心翼翼,尤其是对得了皇上喜爱的主子们,一句话,便能叫他们活去死来,这是头一次接触宫内的遗玉,一时无法了解的惧意。

    城阳脸色难看的站起来,指着那空碟子,斥道:

    “既然这东西连让人分都不够,就不要拿出来丢人现眼,这点规矩都不懂,是谁给你们的胆子拿这破烂货来敷衍我们”

    “是侍急了一头汗,支支吾吾地说不上,众人旁观,同城阳熟悉的,是有些不明白想来庄重的她怎么今日忽然发这么大的火气,正有人要开口劝,便听见从旁一道柔婉的女声笑语传来:

    “这是怎么了,跪了一地,哪个又被惹了火气?”

    (毕竟隔了两年,又要进入主线剧情,好多新人旧事不得不提,为了以后展开剧情,这几章进展慢了一些,大家勿怪,最后感谢雾里寻影的和氏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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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遗玉介绍:
穿越到农家,附赠严厉老娘一位——亲自教学,捣蛋就要被扫帚打PP;书虫大哥一个——腹黑天性,以逗弄自己为乐;调皮二哥一枚——挨揍不断,专门负责“活跃”气氛。但是,请问,一家之主的爹,您闪去哪里了?
算了,没有爹,还有娘,两个哥哥傍身旁,日子照样过,长安任我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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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稳定~*^ο^*粉红50加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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