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现代都市新唐遗玉TXT下载新唐遗玉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新唐遗玉全文阅读

作者:三月果     新唐遗玉txt下载     新唐遗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四章 不求解

    (粉红850加更)

    “不许说昨晚。”

    李泰被遗玉打断,原本只是想给她一个解释,听着她沙哑的声音,难免回想起昨夜的璇绮,心躁了一下,他清了清嗓子,看着她的侧脸,道:

    “这几日躲你,是因我不知怎样面对你,怎样同你解释。”

    “哦?”遗玉两手环抱在胸前,侧头看他,不愠不火地问道:“那你现在不躲着我了,可是要同我解释什么?”

    “嗯,”李泰从床边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走动了两趟,眼里没什么犹豫,他是在思考如何措辞。

    他走到窗下停住了脚步,背对着她,语调是鲜少的复杂:

    “剑堂已把你的话都转告给我,包括那晴明草我不能用的事。如此看来,姚一笛该是告诉了你不少关于红庄同我的事。有一事,我不想瞒你,我——”

    他张口欲言,当被她打断:

    “我可以先问你几个问题吗?”

    “...可以。”

    “姚一笛说,你们一同在红庄三年,那你九岁便认识了他,如今已有十个年头了,我瞧他这一路上性子恶劣,又屡屡给我添难,但是却不曾亲手伤过我,也不像是个坏人,你能同我说说,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是你的朋友吗?”

    听她突然问及姚一笛的事,李泰皱了下眉头,尽管心中有股莫名的不悦冒出来,他还是轻轻点了下头,一一回答她的问题。

    “他性格古怪顽劣,最喜捉弄愚人......因易容模仿本领很高,是有许多化名在外,‘姚一笛’并非他假扮,也算作是他本人......他杀人,有时也助人,所以不是好人,不是坏人。我同他,不是朋友。”

    “这样啊,”遗玉沉默了片刻,道:“我听姚一笙的话说,姚一笛应是红庄里很重要的人物,才连伤他都不敢,那他的本名叫什么,他在红庄里的地位很高吗?”

    李泰忽略掉心中愈发明显的不悦,略一迟疑,道:“本名?他是极讨厌那个名字的,你便当他是姚一笛好了。至于地位——红庄现在的主人,名唤姚红,人敬称红姑,姚一笛是她的儿子。”

    “原来是这样。”遗玉恍然大悟,那个建在什么碧浮山的红庄,听起来就是个等级制度很森严的鬼地方,姚一笛即是人家庄主的儿子,难怪姚一笙害怕他受伤,想是认出了姚一笛本来的模样,心知肚明若他出事,红庄准会有手段把她揪出来,叫她生不如死。

    “还有什么要问?”李泰尚记得自己有一开始被她打断的话要说。

    遗玉想问的还很多,姚一笛在山洞里告诉她的话,她不可能全信,虽然先前几日不见李泰,通但过沈剑堂的传话,已经将姚一笛告诉她的那些话核对了个大概,是真是假,心里也有了个谱。

    姚一笛果真是如李泰形容的这样,喜欢愚弄人,他所说关于李泰眼睛的事,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叫她庆幸的是,李泰的梦魇虽解了快半年,但眼睛暂时并没有出现什么异兆,她还有时间去想办法。

    所以,她这会儿要问的,另有其事。室内静了片刻,才听她略粗哑的声音又响起:

    “那日我在雾林失踪,你担心吗?”

    “...嗯。”他背对的身体僵硬了一瞬,坦然地承认自己的担忧。

    “蜓蜓姐说,你进去找过我,可是林里毒气太重,无法深入,你便无功而返,但沈大哥说,他路上想回去雾林再找我,可你不同意,他说你不顾我死活,你是吗?”

    “嘎嘣”一声,遗玉听见这清脆的骨节声,刚垂下眼睑,就听他沉声道:

    “不是,我——”

    “我该换药了,”像是上了瘾,遗玉再一次打断他的话,“你帮我去找蜓蜓姐过来,好吗?”

    李泰转过身,就见她动作缓慢地缩回被子里,他又握了下拳,还是咽下了到嘴边的解释,走过去给她盖好了被子,低声道:

    “下午我同剑堂他们要出山,去采买些东西,十日内会回来,萧蜓留下照顾你,你可是有什么想要的,介时我捎带回来。”

    遗玉闭上眼睛,暗暗闻着他凑近时身上的味道,轻声道:“没有,你们路上小心。”

    话毕,就感觉唇上被他轻抚了一下,又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后,他方才离开。

    门声响动,遗玉方又睁了眼,盯着头顶的竹梁看了一会儿,脸上的冷淡退去,眸中闪过粼光,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

    “蜓蜓姐,我真的能自己走,你放我下来走一段好不好?”遗玉笑哭不得地趴在萧蜓背上,今日她没有背负那把大刀,倒是背上了她。

    “就快到了,呵呵,别担心,你比我的露风还要轻些。”背着个大活人行了大半个时辰的山路,脸不红气不喘的女人,恐怕只此一处。

    露风就是萧蜓那把长刀,遗玉知道那刀很重,却没想比她这个人都重。昨天下午李泰他们出山,今天早上萧蜓说要带她出去走走,帮她换了衣裳,梳了头,就背着她出了普桑村,半路上,遗玉才发现,她们是朝着那神秘的药谷去。

    在萧蜓的坚持下,遗玉到底还是被她一路背到了谷中,待走过长长的山洞,拨开藤蔓进了谷中,才将她放下。

    这药谷中,依旧是一片醉人的景象,白鸟高鸣,飞瀑流窜,奇花异放,遗玉扶着萧蜓朝前走了几步,深吸了一口气,清新的气味扑鼻而来,只觉得全身上下的毛孔都舒适地打开。

    “咱们的运气真是好,这种地方,别人一生怕听也没听过,更别说亲眼见得。”遗玉唏嘘道。

    萧蜓扶着她在一处草地上坐下,环顾四周草丛山壁上的药草,脸上带着恬静的笑容,道:

    “这谷里的药草虽有毒有益,但万物相生相克,它们存在于此,便是数十年甚至数百年来的相融相解,成了这片奇特的天地,万物生养自有其道,然而,此处不过是这万千山水中的奇特之一罢了,我们未去过的地方,还有很多。”

    两人静坐了一会儿,仔细感受了一番这谷里的生机勃勃后,萧蜓指着山壁上一片像是垂帘挂下的浅紫植物,示意遗玉看去,问道:

    “你知那是什么?”

    遗玉定睛瞧去,不大确定道:“是紫藤萝吧。”样子像,可又有区别。

    “没错,那是紫藤萝,可也不是一般的紫藤萝,你瞧见它们中间开的那片颜色较深的花朵,这是一种叫做奢紫的藤萝,它的根茎可以入药,止痛除湿,但是那花却有毒,伤人肠胃,是最厉害的泻药之一,我就知道几种方子,若是入药,那根茎需得这般处理......”

    萧蜓见识很广,这谷中的百草,遗玉认不出来的,她却能叫上名号,又讲得出几种常见实用的药方,叫遗玉很快便听入了迷。

    等到萧蜓连番讲解了四五种药草后,已发现不对的遗玉,不得不开口打断她的话,“蜓蜓姐,你、你不必如此,”她搔搔耳垂,无奈道:

    “那天我拖住柳关,并非是一心要救你们。”

    若她没有猜错,萧蜓这是有意授她药理,然而她们之间无师无名,这些但为医者都视之为秘的知识,她如何好意思听得。

    萧蜓听了她的坦言,收回指着远处药草的手指,扭头对她笑笑,无甚出奇的五官上,带着一股风淡云轻的气度。

    “我无父无母,是师父从小带大的,他没有不治神医那般妙手和名头,可也是个了不起的大夫。师父是个开明的人,他教会了我许多东西,从没给我立过什么规矩,也并未要求我将他这一脉光大,两年前他老人家仙逝之前,只说要我愿意,便在有生之年,代他继续游遍这大江南北的山河,多看一些,多听一些。”

    “我看你并不怎么懂医术,可却对药物很感兴趣,权当作个因缘,我欲将我所知的药理,讲给你听听,也算是报了你当日的恩义,以免我再踏游途时,心寄这份恩义,不能畅怀。”

    来到这个世上,遗玉见过很多女子,有坚强直爽如卢氏、程小凤,有阴险狡诈如王氏、长孙娴、丽娘,有重情重义如刘香香、三公主,有长袖善舞如临川公主、长孙夕,可萧蜓这样的女子,却是在她们之外的又一种女子。

    她的身上,全没有市井女子的小家子气,亦不太显江湖儿女的飒爽,更无朝堂学府小姐们的谋算心计,她的胸襟好像男人一般,不拘小节,她拦虎,却又放虎,她救人,却也伤人,她自有一番独特的处事原则,似乎少了些人情味,可又多了一份就连男人都少有的胸怀。

    “如何,小玉,你可愿受我这份还报?”萧蜓脸上挂着问询,不是强求。

    遗玉看了她一会儿,而后轻笑出声,“却之不恭。”

    萧蜓,这是除了三公主外,第二个她无法不欣赏的女人。

    (这是加更)

第四十五章 你不该回来

    春季的早晨最是清爽宜人,挂着露珠的绿枝在窗边探头,窥听室内的谈话。

    平阳穿着宽松的丝绸长衫躺在藤椅上,手里捧着一卷文集信手翻看着,十目一行,并不细读。

    遗玉在她斜对面一张红绸月牙矮凳上坐着,手里拿着一叠文折摊在膝头翻看,发丝在后脑挽了个简单的斜髻,簪着两支同色的珠花,低头时候,露出一截牙白的细颈,聚精会神的侧脸,没了昨晚宴上的熠熠动人,却安静的让人心宁。

    平阳又抬头看她一眼,出声道:“一份名册,也用细究这么半天,你这仔细的性子可不随你娘,如何,可是看好了。”

    遗玉手中的文折,是平阳府上的女官精挑细选后整理出来的,她及笄礼上要发帖子邀请的夫人们的名单,另还有已准备好的近五十份请柬,只差遗玉看过,再送往各个府上便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及笄前三天邀请女宾是不成文的规定,尽管不是所有收到请柬的女宾都会到场,可发帖子是必须的。

    遗玉合上文折,抬头对平阳抿唇一笑,道:“玉儿是觉得自己几年前在长安白待了,这名单上的夫人们,竟是认不得几个,多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让您见笑了。”

    平阳见她说话谦恭有度,没因她的亲近有半点得寸进尺的样子,心中即是感慨当年的金兰养出这么个好女儿,又对这孩子太过谨慎的态度有些无奈。

    二月初,她人还在洛阳的公主府,突然收到长安捎来的两封急信,一封是她府上女管事所写,道有名自称姓卢的小姐拿了一只耳坠上门拜访,说是同平阳有故,这便捎带了另一封书信,信上没有多言,留了个住址,末款写了一个“岚”字,又画了一只独足立枝的翠鸟。

    可就是这两封信,却让平阳在收到信的当晚,便连夜启程,纵马带人赶去了那信上所留的住址——也在龙泉镇的璞真园,见到了时别二十多年的好友。

    摇了摇头,平阳道,“同我交好的那几个,我会亲自派人去送,剩下的请柬你且带回卢府,让他们派人送去。”

    因为卢氏的原因,一直在朝政上保持中立态度的平阳,能不顾流言相帮到这种地步,遗玉已是知足,并没贪心地想要再借着她的名头去谋求什么,一来,平阳的立场根本不可能改变,哪怕是有卢氏的情分在也一样,二来,遗玉也做不出那样的事。

    她将名单收进袖中,站起身,对着平阳躬身一拜,道:“多谢长公主相助,玉儿告辞。”

    哪怕是为了充话场,她也没说什么“来日自当还报”的话,有些人,有些恩情,还是记在心里妥当。

    平阳视线在她脸上略一停留,张张嘴,犹豫了一下,到底是没问出口,摆了摆手,道:“去吧。”

    遗玉请她帮忙时候,并未说明任何原由,平阳当初也不过问,可昨晚之后,从这一对小辈的身上,她怎么会没看出些子丑寅卯来,但是关乎小辈的事,再多她也插不上手了,只是到底有些惋惜,这么一个心窍玲珑的孩子。

    遗玉站直身,没再逗留,移步出了房门,踏进院子里,方轻舒了口气,若刚才平阳问她什么,她怕是难同这位长辈撒谎。

    走到院子门口时,遇到一名端着托盘的侍女,站住冲她行了礼:

    “小姐。”

    “嗯,”遗玉点头,从她身旁走过,一股咸香的气味掠过鼻间,里面混着一种特别的药草味道,她似是闻过,又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想要询问,可这里是定国长公主府,岂是能什么都打听的,踟蹰了一下,她便继续朝外走,一边琢磨着,到底那是什么味道。

    ***

    公主府离卢家没多远,遗玉到的时候,还是一大早,卢荣远夫妇正在正房用早膳,下人引了她在前厅等候。

    对于官员早朝的规定,凡是京司文武职事九品以上,每朔、望,也就是初一和十五两日朝参;五品以上职事要重者,及供奉官、员外郎、监察御史、太常博士,每日朝参。

    自被降爵,卢荣远也失了每日朝参的机会,只有初一、十五的朔望参与朝会,能有机会面见圣颜,说来是清闲了,但这长安城里的大小官员成千上百,怕没几个想要这份清闲的,京官不比地方,这里升得快降得快,换言之便是总有空缺能补,谁不想往上爬,谁不想在皇上跟前混个脸熟。可宫里的皇上不能轻易出宫,宫外的人想进去更是插翅也难。

    遗玉在客厅里坐了,把装了请柬的盒子放在茶几上,打量起同两年前有所不同的环境,厅口那两只半人高的名贵釉彩瓷瓶不见了,摆放小物件的檀木大格架还在,只是上头摆设的东西缺了许多,梁柱和窗栏边的帷幔都换了颜色,长长下摆垂在地面上,好看是好看,却没以前那及地的帷幔样式简单大方。

    察觉到身上多了一道视线,遗玉转过头,见着立在厅门口的人,心里意外,面上却挂了浅笑,站起来,先声唤道:

    “书晴姐。”

    门口静静站着,盯着遗玉看的姑娘,正是卢荣远的独女,卢书晴。上次她来,没能见到,遗玉算着这会儿时间,她该是去了国子监,不知为何还没走,难道今日不用上课?

    该说是女大十八变,这句话用在长孙夕身上合适,用在比遗玉大一岁的卢书晴身上也合适,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身量抽高了许多,但却瘦的很,本来秀气的五官,少了书卷气,多了冷清的味道,却较当初漂亮了,她此刻的气质让遗玉有些熟悉,仿佛同记忆中的一个人影合拍——当年在高阳生辰宴会上,一身纤皎,月下独奏的长孙娴。

    “你来做什么。”卢书晴的反应很冷淡,在遗玉对面捡了一张椅子坐下。

    “我准备好了及笄邀请宾客的请柬,想托大伯父派人帮我送去。”遗玉也重新坐下,没因她的冷脸失了笑容。

    “你娘呢?”

    “在镇上宅子里,明天就会过来。”遗玉是有告诉卢荣远卢荣和,卢氏被找回来的事,便不奇怪她有次一问。

    卢书晴没接话,侧目看着自己放在扶手上的手背,静默了片刻,突然开口道:

    “你不该回来。”

    “嗯?”遗玉不是没听清,可有些话,还是当做没听清为好。

    扭头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门外,卢书晴食指磨蹭着扶手上一处突起的纹路,用着不高不低的声音,道:

    “这里不是国公府了,不是你家,你不该把及笄礼办在这里,不应该。”

    听她这么说,遗玉并没有不高兴,而是觉得她怪怪的,话里有话的样子,正待出声试探她,可厅外这时却来了人。

    卢荣远同赵氏一起走进来,本来脸上都带着笑,可一见着卢书晴在,卢荣远便板起脸,许是当着遗玉的面不好发作,瞪了她一眼后,道:

    “回屋去练琴。”

    指甲从扶手上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刮痕,卢书晴站了起来,没吭声,便从后堂绕了出去,看着她身影消失在帷幔后,遗玉暗皱眉头,就听赵氏笑道:

    “小玉别介意,昨儿你大伯说了她几句,正使小性子呢。”

    遗玉按下疑窦,将茶几上的盒子指给卢荣远看,“大伯,我及笄礼上想要邀请些客人,请辞都写过了,烦劳您派人帮我送到她们府上去。”

    卢荣远点点头,走到北面坐下,赵氏在遗玉身边落座,拿起那盒子,打开来翻看里面的请柬。

    “这该准备的,都差不多准备妥当了,等你娘过来,再看看是否有漏的,”卢荣远道,“至于女宾方面,你也不用担心什么,你两位伯母都有交好的夫人们,介时会过来给你添笄,场面不会差了。”

    “有劳大伯了,我娘还在镇上,明天一早就会过来。”遗玉话声落,便听得一旁赵氏道:

    “你这些请柬,是准备全送出去?”

    “是啊,”遗玉见她皱眉的表情,知她想的什么,也不作解释,时辰尚早,她有心去一趟程府见程小凤一面,当即便起身告辞。

    卢荣远和赵氏客套地挽留了几句,被她再三推了,便送她到厅门口,待她走远,才又回厅里坐下。

    “喏,你瞧瞧,”赵氏将那一盒子请柬放在卢荣远面前,脸上是掩不住地不以为然,“这孩子,是不是心气儿太高了些,方才我不好说她,这上头的人同咱们卢家压根没有什么来往,就是有魏王的面子在,怕也请不来几个,这不是白跑腿儿吗。”

    卢荣远随手翻看了几张,便放了回去,道:“依着她吧,也是昨晚出了风头,又有平阳长公主帮衬着,她有些摸不着南北了,挫挫锐气也是好的,你且再去确认一下,请的那几位夫人可一定得到,别到时添笄的人数不够,让人笑话。”

    “你就放心吧,这么些年,我做事可有哪一件不牢靠的,倒是你,别整日对书晴板着个脸,她是一时想不通,早晚会明白过来。”

    卢荣远沉了沉气,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之色,“这宫里的日子虽苦,若能熬出头——咱们卢家能再起来,可是全看她了。”

    (白天出门了,加更会晚,亲们等不了,就早点睡,明天起来看,明天没事,会早点更新。)

第四十六章 是他啊

    (粉红300加更)

    太极殿

    六道朱红殿门大敞,阳光照进内殿,在平整的赤红走毯上,拉出一道道斜长的框影,高屏阔壁的正殿上,除却正在回奏的人声回响,静的难寻杂音,百官文武左右分道,躬身而立,各自手持象牙笏,待听记事。

    龙椅之上,帝一人正坐,玄衣纁裳,一手于案,一手置膝,目视下众,在殿下当中出列回奏之人语毕后,出声另归众。

    此时殿外金钟鸣响,是过辰时,听见这响声,在列的官员多半神情松缓,钟鸣落下,殿上响起内官尖亮的声音,众臣躬身俯拜,莫敢抬头乱视,半晌过后,听到殿外小黄门说话声,才直起腰来,当中有昨晚都去了魏王接风宴,一夜酒后,有凌晨回府更衣便匆匆又赶来上朝的,熬了整宿,所以放眼望去,殿中百官,是有不少正暗暗扶腰扭脖子的。

    “殿下,”杜楚客收了象牙笏,在李泰从最前排折向殿门,路过他身边时候,跟了上去,李泰看他一眼,脚步略缓。

    “我已拟好文折,欲现去求见皇上。”在人前的时候,杜楚客没同私下那般歉以名自称,毕竟再怎么说,他都顶着个工部尚书的三品职位,可不是李泰的家臣。

    “什么折子。”李泰道。

    杜楚客笑着低声答道:“您忘了,您刚回来那两天说过,您同东方小姐的婚期。”

    说过是说过,但李泰却没应承任何,杜楚客说这话的时候,虽心虚却不担心,他等着李泰反应,早想好对策,总之是铁了心,今天一定得把这事给办成了!

    “同去吧。”

    杜楚客万没料到李泰会这么“配合”,停下脚步在原地干愣了一下,又赶紧追了上去,脸上的喜色转浓,心情大畅,便道:

    “我已寻思好了,这婚事得有个先后,东方小姐毕竟被指在先,待她过门后,等一阵子,再纳卢小姐也不急。”

    被指在先是其次,关键是东方家的面子要给全,虽昨晚过后,他也看出李泰是更中意那位卢小姐,有遗玉在宴会上的表现,他也不似先前那般抵触这门婚事,可也不觉得,遗玉的分量会比东方明珠重,就算她使了法子请来平阳公主,为李泰回京重振声势帮了忙,但说到底,平阳还是柄拿不到手里的剑。

    李泰没再多言,身后由他跟着,一前一后去了偏殿外一棵松树下等候,每天朝会后,都有小黄门等在附近,看有人来,便会去御书房通传,见或不见,还是皇上说了算。

    “魏王殿下,杜大人,皇上允见。”

    ***

    “卢小姐,我们小姐一早便出门去了,这会儿不在府上。”程府门外,门房小厮听说遗玉是来找自家小姐的,也没通传便如是道,看样子这小厮是遗玉不在的这两年买进府的,听遗玉报了名,也不认得,换在两年前,遗玉上程府来,通常是被直接请进去的。

    “可是方便告诉我,她去哪了?”算起来,程小凤去年便已在国子监学满了四年,是不用再去学里。

    “这——”大门户的下人管嘴严实,一般不敢轻易泄露主子们的行踪。

    遗玉不想他为难,便转而道:“那程夫人在吗,烦劳帮我通传一下。”

    小厮挠挠头,道:“夫人也不在。”

    那可不好办了,程咬金定是还没下朝,是她挑的不是时候,“那我留个帖子,等你们夫人小姐回来了,且帮我传一下,就说是卢家的二小姐来访便是,我明日会再过来。”

    “好、好。”小厮连声应道,只觉眼前这小姐人漂亮说话也和气的紧,半点不似其他找上门来的小姐们跋扈,便目送她直到上车离开,才有些乐呵呵地转身进府,可一扭脸,迎面险碰上一个人。

    “少、少爷。”

    “嗯。”

    “少爷,刚有位小姐来访。”

    “再有人上门找我,不必理会便是。”

    “不、不是,刚才那位是来找夫人和大小姐的。”

    “真是愈发不像话了,什么名目都想得出来。”

    “少爷别生气,那位卢小姐看着,同往常寻来的小姐们不一个样,她——”

    “什么小姐?”

    “是啊,说是卢家的二小姐,小的不认得,少爷您——”

    “人呢!?”

    “啊、哦,乘车往那边去了,刚走——少爷您慢些上马啊!”

    “驾!”

    ***

    “于通,到了东都会,先找家成衣铺子停着。”遗玉敲了敲车壁,冲外头驾车的车夫道。

    这车夫名叫于通,年近二十,遗玉离京之前,便在龙泉镇璞真园上做事,是卢智修成园子后,买进府的头一批下人之一,是璞真园掌管人事的周管事荐给遗玉差使的,人比较机灵,车驾的也很稳。

    “是,小姐。”于通在外头大声应了一句,精神头是十足。

    离东都会还有一段路程,遗玉便阖了眼靠在车壁上想事情,正寻思着等下去魁星楼拜访那楚楼主的时候,怎么言语,驶的平稳的马车却突然一个紧停,若非她手脚快地撑住茶案,险些趴倒。

    “你这人——哎,你这是做什么!”

    车外响起于通的惊诧声,紧接着车帘便被人从外面一把扯开,遗玉侧目看去,就见车门口一名陌生的青年斜身探望车内,一身绀青色的缎袍,身材健硕,束发未冠,皮肤略黑,五官算不上俊,可却硬朗十足。

    没见过,遗玉心道,便先出声问,“这位公子拦我马车有何贵干?”

    “小、小玉!你是小玉吧——是我啊,我是小虎啊!”程小虎仔细在遗玉脸上搜寻了一圈,便找出当年痕迹来,认出人,顿时惊喜地咧出两排白牙。

    遗玉怎么也没想到这眼生的黑高个儿会是当日又圆又白的程小胖子,没刻意掩饰惊讶,外露在脸上,既惊且笑地伸手一指他,道:

    “小虎!哈,怎么是你啊?”

    惊喜罢,也不能站在路当中叙旧,外头已是因这番动静,围了不少人在看热闹,两人便定了前头一家酒馆见,一人骑马,一人乘车过去。

    ***

    小酒馆内客人不多,遗玉和程小虎在角落坐下,叫了一壶春酿,一碟花生米,一盘酱肉,互相问起这两年不见时的事。

    杂七杂八地聊了许些,包括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两年都去了哪里,程家两位长辈的身体可好,遗玉又从程小虎的口中,程小凤一早是同人去了东郊马场,程夫人则去别府探望病愈的亲戚。

    “不如我带你去东郊找我大姐?”程小虎提议道。

    “没事,不当紧,”遗玉摇头,“我明日再访便是,倒是你,怎么今天没去学里。”

    程小虎和他是一年入的学,今年还需再上一年,等到年底,才满四年期,通过毕业考,便是能不用再去了。

    “嘿嘿,”程小虎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是逃学了,”还不忘提醒她,“明日你来我家,可莫说漏了嘴,别给我娘知道了。”

    程小虎比遗玉大一岁,今年是该有十六,这个年纪的小伙子,正是贪玩的时候,遗玉笑着冲他挤了下眼睛,道:

    “放心,我就当是咱们今天没见过。”

    她脸儿嫩白,眉眼修展,笑起来尤为娇媚可人,程小虎盯着她愣了一下,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了一把,脸有些发红,索性脸黑看不出来,但说话却有些结巴:

    “哦,谢、谢谢。”

    遗玉觉出他有些异样,只当是被她撞见逃学的缘故,便没在意,抬起酒杯饮了一口,从前她是一杯倒,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随身带着解酒的丸药,小酌两杯是没什么问题。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已近中午,遗玉还有事在身,便拒了他午饭的邀请,两人在酒馆门前道了别,说好改日再叙。

    ***

    魁星楼

    水沉香,玉琴摇,碧翠的纱帐叠了几重,遮掩窗栏不见阳,外头是明媚春光,室内却是幽静烛摇,一般辰,两样景。

    “铮!”低绵簌簌的琴音在一声胡乱拨弦的刺耳之音后乍停,就听一声怨语:

    “不弹了,指头都僵了,你连一声好都不说,亏得人家一早被你使来弹琴,特意沐浴焚香,还换了件新衣裳。这东都会的人口,哪个能得我这般待遇,还好翻着几卷破书看个不停的。”

    “嗒、嗒”的竹简卷动声响,在琴声落下后,变得明显,一声低笑后,略粗哑的男声在有些空荡的室内回荡。

    “今早起来,忽觉这屋里有些冷清,这才叫你来伴,若是觉得闷,便忙你的去吧。”

    听这话,银烛台旁抱琴的女子,瞬间便软了脾气,轻扣了两下琴弦,语调亦软唔下来:

    “好啦,你还想听什么,我弹给你。”

    未及男声再响,室内便悦起一阵叮叮细铃声,接着便是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女声禀报:

    “楼主,有人求见,是卢家的小姐。”

    这话又重复了一遍,铃声又响过一回,便没了音,将琴轻轻放下,女子站了起来,掠了下耳畔发丝,瞅一眼对面的黑影,便轻笑着故意扭了水蛇般的腰肢从他面前晃出去。

第四十七章 儿臣知

    “魏王殿下,杜大人,皇上允见。”

    太极偏殿外的松树下了,等了十几个人,当中有一半是御史,见前来传召的小黄门先引了李泰和杜楚客二人进去,都斜了眼来瞧,待他们走远,几名御史才在一旁聚起,小声议起来。

    “看这样子,咱们又要白参一回。”

    “周大人此言差矣,倘若魏王当真是耗资十万在外游玩所用,我等就是冒死也要参他的罪!”

    “刘大人,您小声些,撰书支取是从内务的库里,这事还需请示过皇上才知明细,就怕陛下有心偏护,咱们也是莫可奈何。”

    这人一句话,说的其他几名御史脸色都不大好看,却没消了参奏的打算。

    ***

    御书房里,李世民见小黄门领了人进来,便放下手中毛笔,冲着李泰一笑,道:

    “昨晚的接风宴,办的如何,朕瞧着早朝那会儿是有几个站着差点睡着的,是喝了一宿?”

    这打趣的语气,叫垂头的杜楚客暗松一口气,想是昨晚的“热闹”还没传到皇上耳朵里,就听李泰应声:

    “是父皇赐宴,几位大人便多喝了几杯。”

    李世民点点头,没再问这个,“说吧,你们两个一起过来,这是有什么事要同朕讲。”

    杜楚客先是瞅了李泰一眼,见他面无异色,才上前一步,从袖里摸出早捂热的文折,捧在双手,躬身道:“回皇上的话,是喜事。”

    身边宦官去接了杜楚客的文折呈上,李世民打开翻阅过,竟是笑出声来:

    “好、好,这可真是喜事,朕允了,叫太史局去选个好日子,此事就交由礼部去办——皇儿啊,那东方家的小姐,是在京里等你有两年了吧,不容易啊,得亏东方佑从没来朕这里闹过,心里想是急的很那。”

    杜楚客听他笑语,心中大石一落,在边上呵呵陪着笑,说几句逗趣的话,李泰揣着袖听着,也不打断,等他乐呵够了,才突然出声道:

    “启禀父皇,儿臣尚有一事奏请。”

    “还有何事,一并说了吧。”

    “当初儿臣曾拒父皇指配,私下言说,是欲娶了嫡妃过门,才行纳,然冠礼成后,未有良选,这便接连订下两门亲事,此去两年,儿臣今年二十有二,理当成家,然初衷未改,是以在此求父皇再指一门亲,应儿臣之初衷。”

    听这话,分明是心里有了中意的嫡妃人选,杜楚客傻了眼,李泰事先半点没和他通气,叫心里已对嫡妃的人选有主意的他,一时无措,就怕李泰又随性妄为,像是订上门亲那般乱挑,想要插话,又不敢在皇帝面前失礼。

    “哦?”李世民颇有些意外,合上手中文折,道:“你倒是个特例了,你兄弟们的亲,多是朕给拿主意,你可好,三桩亲事都要自己挑选,你且说说,是中意了哪家的小姐,这嫡妃的事,朕可不能随意任你。”

    “回禀父皇,”李泰语调一定,垂眼遮去目中神色,淡声道:“是已故怀国公嫡孙女,卢家的幺女,卢二小姐。”

    将这家门报的清清楚楚,就是杜楚客想当自己耳背也是不能,神情骤变,下意识就去看座上李世民反应,却是浅笑依旧地看着李泰,大手在龙案上轻叩着,御书房安静下来,只剩下轻轻的叩桌声,那指尖就像是戳在杜楚客心口,叫他有些喘不上气,心一横,未及他开口,帝先做声。

    “皇儿,这门亲事不妥。”

    他脸上带笑,语气和缓,但杜楚客就是听出了绝然不容抗辩的味道,生怕李泰违逆,心下更是紧张起来!

    然而,李泰却不慌不忙地抬起头,对上李世民的视线,道:“儿臣知。”

    “你知道便好,”李世民两手叠和在案上,“既然提起这事,朕也不瞒你,你这嫡妃的人选,朕已有了主意,若你非要先娶妃过门,也可,但父皇帮你选的,是比你挑的那个,更合适。”

    “劳父皇费心了,”李泰似是半点也不抗拒李世民帮他拿主意,就像是他刚才压根没提起遗玉这个人名,杜楚客却被他弄出这一番虚惊差点吓出毛病来,二月天里,背后已是汗湿。

    “昨晚宿酒,朕看你这会儿精神不大好,若无事,便先回去歇着吧,这事留着明日再议。”李世民说着话,又执起了毛笔,落字纸上。

    “是没别的事,不瞒父皇,因被人当众诬陷,昨日宴上儿臣才多饮了几杯,这会儿正觉有些头疼。”

    杜楚客平日巴不得李泰能在圣前多说几句,好不容易李泰今天的事多了起来,他却恨不得能上前捂住他嘴,让他不要再说,可李泰看也不看他暗递过来的眼神,面色如常地继续道:

    “不知那人从哪里道听途说,儿臣巡游支取了内务大盈库十万贯,偏却有人信了,方才在殿外等传,同候的有几位御史大人,想是为了此事来禀,父皇明鉴,儿臣莫敢这般奢骄,若被冤屈,还望父皇明察,将大盈库这两年支出布公,还儿臣一个公道。”

    转折时,笔锋顿下,在纸上晕出一片墨晕,好好的一幅字,便毁在这一处污痕上,李世民收了笑,换上肃色,道:

    “杜卿先下去。”

    “...臣告退。”杜楚客心里无奈李泰提了这糟心的事出来,苦着脸躬身退了出去,这下子,室内除了一名近身服侍的宦官,便只剩父子两人。

    “这门亲事,你不用想了,朕不允。”

    “儿臣知。”

    “那位卢小姐朕曾在你府上中秋宴见过,人品才情都不错,可非能担你嫡妃之人,”李世民两眼直直地望着李泰,有些语重心长道:“你当知道,父皇对你寄予厚望,大事上会帮你安排妥当。”

    寄予厚望!这话换做说给别的皇子听,怕是能喜地将心从胸里跳出来,可李泰依然没什么明显的反应,同样答了一声:

    “儿臣知。”

    “至于你巡游耗费钱财一事,大盈库的账目事关重大,虽然不容外人随意查看,但是若有必要,朕不会容那些小人胡乱冤你。”

    “儿臣知。”李泰像是没听出李世民话里隐约的难为,依旧三字应答。

    哪知就是这么三个字,竟惹得龙颜骤变,就听“啪”的一声,原本握在李世民手上的毛笔被甩在了李泰的身上,笔锋在他胸前浅紫色的袍子上戳出一点磨痕,随即弹落在地毯上。

    “倘若你当真做了错事,不需御史参奏,朕也不会轻饶你,出去。”一盏茶前,还是笑语相迎,一盏茶后,却是冷淡地斥退。

    “儿臣告退。”

    李泰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倒退出了御书房,来到殿外,才抬起头,看了一眼正午当空的太阳,转了食指上的宝石戒子,大步朝着宫门的方向走去。

    ***

    午后,换了身男装的遗玉从魁星楼出来,俏脸上不见笑,思考着走向街对面等候的马车。

    两年前,她离京之前,魁星楼的楚楼主是有赠她一些物件,这一行是帮了大忙,原先不知其贵,别的不说,可是那把削铁如泥的小刀子,珍贵之处,岂是能轻易拿来送人的。

    刚才在楼里,见了人,遗玉拿出小刀子退还,对方是大方承认了这刀子并非凡品,紧接着便是一番感慨,提及了同她大哥的故旧,说是卢智被冤屈,是怪她楼里的人证词,心中负疚十分,这才拿了当月用作压轴的卖品相赠,只求遗玉收下她一番心意,免得她思及亡人,夜不能寐。

    遗玉表面安慰了她几句,心中对她的说辞,不信多少,当初作证卢智杀人的扶摇姑娘,两年前便被李泰从长孙家手上弄到了魏王府,被她施药催眠无果,就是李泰也摸不清魁星楼的底细,恰证实这魁星楼的古怪。

    她以前是有觉得,唯恐天下不乱的红庄在当中也有掺和,可种种迹象表明,卢智的死,同宫里那位脱不了关系,同魁星楼脱不了关系,换而言之,两者之间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她大胆地猜测,魁星楼是皇上在宫外的眼线,那她大哥到底做了什么,才叫他们先污其名,后杀其身,到头来,弄了个尸骨不全,偷偷入葬,死后背负骂名!

    这么想着,遗玉脸色冷下,攒在袖口的左手紧握起来,直到捏的骨节发酸,才又松开,突然格外想见那个人,再回神,已走到马车边上,可车夫于通不见了踪影。

    “咦?”正纳闷他是跑哪去,人便打对面巷子里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在她跟前站好,一脸不好意思地赔笑道:

    “小、小姐,小的刚、刚去——嘿嘿。”

    人有三急,遗玉轻咳了一声,没让他再解释,也没责问他丢下马车,掀起帘子坐了上去。

    “小姐去哪,是要寻家饭馆用饭吗?”

    “到魏王府去。”

    “是。”

    车行到魏王府门口,遗玉没下车,让于通拿了牌子前去询问李泰是否回府,被告知没有后,犹豫了下,没进去等人,想想暂时没什么事落下,就使他往龙泉镇赶回。

第四十八章 芳心暗动了

    (粉红350加更)

    卢氏知道遗玉去芙蓉园参宴,因曾经有那么一次受伤的经历,在家里等得心急,越想越不放心,直到下午还见人回来,就差没乘车进京跑一趟,好在有韩厉在旁巧言安抚,才耐着性子在前厅里等。

    于是遗玉一进门,先是被卢氏拉着上下检查了一番,确认是不是磕着碰着了,叫她既笑她太过担心,又觉得心里暖融融的,先前在魁星楼外的苦闷不见了踪影,挽着卢氏回了后院,差下人去请了周夫人来说话。

    说到周夫人,在外这一年,遗玉可是没少从她身上学东西,愈是接触,遗玉越觉得惊奇,这老妇不知是哪路来的神仙,针线女红、茶点料理、梳妆打扮样样精通,言谈举止、待人接物处处都有一套办法,这里面的学问大的叫遗玉被她足足找了大半年的茬子,才得她一个“勉强有了女子模样”的称赞。

    周夫人之所以会跟着他们离开普沙罗城,因遗玉觉得有这么一位有经验的老太太在身边有大用,便出言相邀,本是没抱着多大希望,对方却干脆地应了。

    ***

    在正房小厅里摆了茶果,挥退了下人,遗玉便将昨晚宴上的经过大致讲了一遍,略去了当中一些细节。

    卢氏喝着茶,津津有味地听罢,一边喜爱她机灵的模样,一边又有些担心,“你那般出风头,又带了昭华去,魏王他,可是会介意你这般自作主张?”

    不怪她这当娘的担心,在她眼里,李泰并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又是有势得宠的皇子,哪怕这人日后会变成她女婿,她也生不出多少亲近来,若非是遗玉喜欢,她当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没事,娘,殿下不会介意的。”遗玉多少猜到卢氏的心思,可她和李泰的事,只有他们自己最明白。

    卢氏拿铜签儿插了一块用糖腌好放在碟子里的草莓,喂到她嘴里,当年他们认回卢家,搬走前,旧的小院子里一些蔬果,遗玉是有让人在山楂林子里空出一块地方挪进去,后来她一直没时间打理,小满的舅舅齐伍凑合浇水施肥,竟也活了下来。

    那山楂林子,没了遗玉的特别照顾,加之她的异能去年就突然莫名其妙地失了效用,而今一年只有一熟,同大兴干果行的契子去年就到期,冰糖葫芦风行了几年,眼馋这生意,山楂种植到底还是传开,不再是他们一家独有,所幸从卢老爷子那里得了一份家产,也不急这份收入。

    “你怎么知道他不介意,你仔细想想,他可是有什么不一样的反应?”

    咬着酸甜的草莓,遗玉还真回想起来,若说不一样的反应,李泰自然是有的,好比看着她的时候,眼神特别地清澈,同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柔和了些,搂着她的时候,手不老实了些——

    “咳、咳咳!”

    卢氏见她噎了嗓子,赶紧去给拍背,看她小脸憋的通红,又气又笑道:“这孩子,怎么吃个果子都能呛着,多大点出息。”

    周夫人不慌不忙地倒了杯温茶水递过去,“喝了就好。”

    遗玉“咕咚咕咚”两口咽下,果然是又缓过了气儿,红着脸对卢氏道:“娘,我没事了,”怕卢氏再问什么,便跳了话题,“对了,拾玉呢,怎么没见她?”

    “吃过午饭便回房去睡了,”卢氏拉过遗玉的手,轻拍道:“玉儿,她是在外头长大的,小时候又没娘在身边,这才刁蛮任性一些,你莫总逗她生气,多少让着她点,可好?”

    说来也怪,在普沙罗城相处了一年,也许是因为韩拾玉曾被父母抛弃的经历和遗玉上辈子相似,也许是她总是真心地去哄卢氏开心,在她忙的时候代替她去陪卢氏,遗玉对这个喜欢找她麻烦的人,没丁点儿的恶感,反倒是在她身上,发掘出自己性子里鲜少的恶劣来。

    尤其那一年里,遗玉一想起李泰把她丢下就心烦的时候,有几次韩拾玉触了眉头,便被她拿来解闷,时间长了,有事没事总要逗逗她,闹到后来,两人一见面,韩拾玉就对她没什么好脸,遗玉却是笑吟吟地喜欢和她搭话,不明就里的,只道是遗玉好脾气,可卢氏自己养大的亲闺女,时间长了自然是看出端倪来。

    被卢氏说破,遗玉收起笑容,嘟了下嘴,就别过头去,闷声道:“知道了。”

    卢氏怎会看不出来她是在装模样,怎奈就是吃她这一套,便笑着去搂了她在怀里,伸手去咯吱她的脖子,道:“还同娘使小性子,过来,让娘看看,这嘴巴撅的都像鸭子了。”

    遗玉怕痒,被她挠了几下,就咯咯笑着破了功,又不敢还手,只能左躲右闪,讨饶道:“娘、哈哈,别、别,我听话便是了,哈哈,痒!”

    母女俩这般玩闹,周夫人坐在对面捧茶看了,露出一丝笑意,扭头看着门口僵立的人影,道:

    “睡醒了?”

    听见这声音,卢氏拉了仰倒的遗玉从毯子上坐起来,冲还站在门口的人招了招手,“拾玉,方才还在说你,过来坐。”

    遗玉对她点点头,整理着快晃散的头发,韩拾玉却不进来,朝卢氏扯了下嘴角,便绷着脸对遗玉道:

    “你出来下,我有事同你说。”

    卢氏向周夫人打趣,“你瞧这是要说什么悄悄话,还避着咱们。”又拍了拍遗玉肩膀,“去吧,如今家里也就你们两个的女孩子,有什么不方便同娘讲的,就私下说。”

    遗玉知卢氏是怕她不配合才这般明言暗示,心中好笑,便捡起掉在毯子上的珠花,站了起来,对韩拾玉道:“走,咱们去小花园逛逛。”

    ***

    璞真园的花草,是圈了山脚下原生的,在工匠的构建下,多半存了下来,因此这园子盖成两年多,便可见枝繁叶茂、绿草如茵之景。

    “前几日,有个姓杜的来找你,他是什么人?”

    小花园的花廊下头,遗玉坐在廊椅上,听了站在对面拨弄花藤的韩拾玉问话,道:

    “你是说,我不在那几天?”

    “废话,”韩拾玉两句话便又没了好气,“他说他叫杜若瑾,我不知道是哪几个字,你到底认不认识他?”

    遗玉听卢氏提过杜若瑾来找她的事,但想不明白韩拾玉怎么问起这个,“认识啊,我以前在长安城的国子监念书,杜大哥是教丹青的先生。”

    “杜大哥?”韩拾玉掐断一截花枝,哼道,“叫的可真亲——他是什么人?”

    遗玉听她说话口气,寻思了片刻,眼珠子转了半圈,便道:“什么人?你若问的是性子,那他是个好人,好脾气的人,你若问的是来历,这个就厉害了,就是你这长在外地的人应该也听说过,“杜断”杜如晦大人的名头吧,杜大哥便是他的长子,可惜这位大人去年逝了。”

    说到一半,她便顿住,韩拾玉扭头催她,“接着讲啊。”

    这下,遗玉将她心思确定了七八,继续道:“后来杜大哥承了爵,算是这长安城里最年轻的国公。”

    “还有呢?”

    “就这么多,哦——他还画一手好画。”

    韩拾玉将手里柔软的花枝拧了个变形,“还有呢?”

    “没有了。”

    “怎么没有了,”韩拾玉将手里花枝扔掉,瞪她一眼,“他今年多大了,他可是娶妻生子了?”

    遗玉是过来人,已是完全肯定,这正当少女情怀的姑娘,怕是芳心暗动了,这个认知叫她心中古怪的紧,韩拾玉应该是只见过杜若瑾一面,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记着刚才在屋里卢氏的交待,遗玉忍住没去逗她,也知道这种事情不敢胡言乱语,老实地摇头:

    “这个我不知道。”

    “那你就去打听打听,明天告诉我。”

    “明儿我们要回京里住。”这种忙,还是不要乱帮为好。

    韩拾玉斜了她一眼,“我知道,我同你们一起去。”

    “不行,”过几日是她及笄礼,没功夫陪着她瞎闹。

    “怎么不行,你要是担心我身份不好解释,就说我是你的丫鬟好了,”韩拾玉蛮不讲理起来,是能赶上高阳公主五成的分量,“总而言之,你必须带我去。”

    这还真是来劲儿了是吧?遗玉瞥她一眼,站起身,拍拍裙子,便慢悠悠朝花廊口走去,听得她在身后叫道:

    “喂,卢遗玉,你这是什么意思,到底带不带我去?”

    “我可没你这么厉害的丫鬟,都直呼起主子名字来了。”

    “你——好,我叫你小姐还不成吗!”

    “你见咱们璞真园哪个丫鬟是自称我、我、我的,没规矩。”

    “小姐,奴婢知错了。”这声音,都咬牙切齿了。

    “真乖,那就在家好好练练,多跟陈曲和小满学学怎么侍候人,过一阵子我清闲了,再带你去长安玩儿。”

    “你又愚弄我!好,你不带我去,我就去同娘说,她肯定会带我去的!”

    “那你就去吧。”

    遗玉摇头笑笑,转弯走出花廊,娘当然是他们家最大的,可不是他们家当家做主的。

第四十九章 明亲暗疏

    二月初十,遗玉起的早,准备了几样小菜和香烛,领着陈曲去后山里给卢智扫墓。

    回来的第二天,她带卢氏来上坟,一时难抑,卢氏差点哭晕在坟前,她今晨来时,便没惊动卢氏,照旧是独自对着那方空碑说了会儿话,一杯倾土,一杯自饮。

    扫墓回去,卢氏已起了,看着是知道遗玉去干什么,并未多说,早饭后,又收拾了东西,确认没落下的,便装好马车,带上陈曲和小满两个丫鬟,又并三五家丁,三辆马车一同朝京城去。

    周夫人不去,韩厉也很自觉没跟去,只叮嘱了卢氏莫要把他回来的事告诉两位兄长,韩拾玉是使了性子想要跟着去,遗玉不松口,卢氏为难,最后韩厉开口,她才没继续闹腾,只是生气地跑回了房。

    ***

    上午到了卢家,卢荣远、卢荣和两家子已是等在宣平坊的卢府,兄妹相见,又隔两年多,不免红了眼睛,遗玉和赵氏在边上劝着,才没能哭成一场。

    窦氏在旁看着,待他们冷静下来后,接过奶娘手里安安静静的小东西,上前给卢氏看。卢氏先前听遗玉提起过,说卢荣和家的小妾前年六月诞下了一个男婴,满月时便过到了窦氏名下,取名卢泽,小名儿阿五。

    《礼记》有说,幼名,冠字。婴儿出生三个月后,父与之“名”,男子待到二十冠礼成,才取“字”,女子则是在十五许嫁后,及笄时取“字”。

    但凡妇人,育有子女的,很少不喜欢小孩子,卢氏欢喜地抱了一岁多的小卢泽在怀里,见这眉眼清秀的小人儿竟有几分像是卢智幼时的模样,被生人抱了,不哭也不闹,抬起胳膊去抓她的耳朵,叫她眼神有些恍惚。

    遗玉在一旁看了,也忍不住伸手去逗了逗他,这孩子半点不怕生,白胖的小手抓住遗玉的手指,还冲她咯咯笑了几声,让她更觉得喜欢。

    卢氏回过神,叫遗玉将欠的满月礼拿了出来,因时间匆忙,没能打现成的银器,便送了三四年前母女还在龙泉镇小宅居住时候,打的一付简单的银挂锁,这还是卢氏翻箱倒柜找了两天才寻见。

    窦氏见卢氏没再拿别的出来,脸上笑容顿减了几分,又让卢氏逗弄了会儿,便冲奶娘抬了抬手,道:

    “抱下去睡会儿吧,大清早就起来,陪着几个大人等了一早上,也是累着了,这才吭都不吭一声。”

    卢氏不觉有异,又捏了捏卢泽的小手,递给了奶娘,便对赵氏道:“书晴呢,今天学里不是休沐吗?”

    “哦,昨天在花园里坐久了,早起便着了风寒,我怕她过病气给阿五,就叫她在屋里歇着了。”

    卢氏担心道:“可是请大夫过来看过?”

    赵氏道,“小病,照娘的老法子,给她熬了碗姜汤喝,已是不打紧了。”

    卢氏又问了几句,本是想着叫遗玉去给看看,但见赵氏模样确实不像是有大事,便没开口提。说完了闲话,便同兄嫂一起去正房谈正事,遗玉本是要跟着去的,却被窦氏挽了,说是什么事都由长辈给安排,叫她等着便是。

    遗玉想想先前在璞真园有和卢氏说过事宜,便没强跟去,同窦氏留在花厅里说话,下人又来换过一回茶点,窦氏挥退了她们,遗玉瞧她有私话说,便对陈曲摆手让她出去等。

    “小玉啊,听说前晚上芙蓉园宴里,长公主她也去了?”

    “是去了。”遗玉端起茶盏,冲窦氏点头,心里琢磨着她是要打听什么。

    平阳同卢家的关系,和程咬金同卢家的关系又有不同,前者是卢老爷子的义子,和卢家是半个亲戚,后者则是在李家未得天下时,便和卢氏姐妹相称的皇家公主。

    卢老爷子一走,这程咬金和卢家关系是减了一层,而平阳和卢氏的故旧还在,只是现在这长安城里头,是没几个人知道且记得的。

    “你及笄礼上,公主殿下可是会来?”

    “若是得空,殿下许是会来吧。”遗玉含糊地答了她一句,听着像是拿不准。

    窦氏侧了身子微倾向遗玉,嗔了她一眼,“我听你二伯说,你娘同长公主曾是闺中密友,怎地你及笄,她还能不来?我同你说,要是你能请得她来,二伯母还能帮你多邀上几位有头脸的夫人,如何?”

    遗玉同周夫人习人情世故,多有提到这京中妇人们的来往相交之术,听窦氏这话,哪能猜不出,窦氏这是想借着她的及笄礼,结交平阳这等放在往常便是高不可攀的人物,顺带再拉上一干别的人等,一引一见,这可是打的一石二鸟、两头讨巧的好算盘,到头来,还要遗玉承她一份人情。

    看出她心眼,遗玉也不气恼,轻笑了一声,摇头道:“您说笑了,长公主那等尊贵的人物,来不来,怎是我能说定的,这可不敢胡乱应承您。别说了大话,到时不好收场,落人笑柄。”

    这最后一句是有意无意地说给窦氏听的,果然她讪笑一声,“那便算了,我就是这么一问,想着你就要嫁到王府去,那可不比别处人家,就连个守门的下人都是有品有级的,这及笄礼上能多些脸面,过门也不会叫人瞧不起不是。”

    瞧不起?遗玉低头喝茶,遮去目中的自嘲,连自家人都觉得,她要是嫁过去会被瞧不起,外人又是怎么看她的,现在还只是个侧妃的名头,若是——

    罢,不是一早就清楚会这样,有什么好不自在的,她心不移,一步步朝着那个方向去了便是。

    窦氏见她不吭气儿,发现说错了话,忙尴尬地寻了别的话题,“光顾着说这个,两年不见,伯母也没好好瞅瞅你,啧啧,这仔细一看,是又出落地水灵了,”边说边探手去比在遗玉露出的手背上比较,“瞧,比我不知是白了多少,这面儿嫩的,怎么也不像是在外头跑了两年的人......”

    遗玉见她夸赞,只听不语,一边出神,想起在大蟒山养伤初的那阵子,整个人都蔫下去,皮糙肉黄的,当时是先同萧蜓研究方子,配药涂敷,内服外用,精养之后才又恢复过来。

    周夫人的话不错,女子多是三分丽质,七分靠养护,底子再好,也没有风吹日晒不走样的,她年小时,不在意这个,直到脸上颈上受了伤,又被周夫人再三“洗脑”,才后知后觉地注意起来。

    说起疤痕,炼雪霜的确是除疤去痕的一等良药,配以排毒的汤药起了奇效,然而,许是拖的日子久了些,脸上较轻的疤痕是除尽了,可是左边侧颈上,终究是留下了三道粉白的抓痕,两三寸长,却之不掉,好在用妆粉遮了,看不出异常来。

    窦氏没什么别的好聊,说着说着便扯到衣裳首饰上头,正给遗玉看她前阵子将打的一只金翠镯子,便有下人在外头高声禀报道:

    “二夫人,二小姐,魏王府上来了人,说是芙蓉园的玉堂春开了,王爷派差人来接小姐赏花去,现在前厅候着呢。”

    听这通传,想李泰是特意寻了明目见她,遗玉没能忍住笑,窦氏竟比她还要高兴些,连忙站了起来,扬声道:

    “快去回话,说人这就过去!”

    又一扭脸,对遗玉道:“你且去吧,你娘他们那里待会儿我去说,别叫人久等了。”

    遗玉应了她,被她亲昵地推到门口,朝陈曲使了个眼色,叫她跟上,便跟着下人去前厅了。

    窦氏见她们走远,转身从后堂出去,跨过门槛,正迎上抱了卢泽来的奶娘,她伸手接过孩子,就要去摘他颈子上挂的银锁,小家伙却伸手捂住,嘟着红滴滴的小嘴道:

    “不、不拿,阿五要要。”

    窦氏扯了两下没能叫他松手,也不顾奶娘在旁,便轻啐了一口,道:“是什么好东西,你个小没出息的。”

    ***

    遗玉坐上魏王府派来的马车,在芙蓉园外理当步行的雁影桥上也没下车,直接驶到桥对面,车停稳,帘子一揭,便有粉装的侍女在地上摆了小凳,扶着她下车,等在一旁迎人的,是穿着一身标准的管事常服的阿生,见她下来,不动声色地一眼打量过去,同那天晚宴上的明眸佳人作了个对校,便笑出一口牙来:

    “小姐。”

    遗玉不知那天接风宴上他自始至终都在殿边儿候着,道是两年不见,又是熟人,便没挂那虚笑,冲他一点头,嘴上却客气地唤道:

    “李管事,好久不见了,你可好?”

    阿生乐呵呵地回道:“好着呢,小姐这边儿请,王爷在北苑等您。”

    遗玉带着陈曲,在四名侍女的陪同下,跟着阿生顺着铺了青石板的岸边走,芙蓉园她来过几次,可是四季不同,夜景日景有别,每次来都是又一个模样,正是春光明媚的时候,曲池岸边景色怡人,颇有江南水景的韵味,暖风拂面,叫人心情无端就好了起来。

    一年未见,前晚宴上只独处了盏茶的功夫,好些话都没来得及同他说,这会儿马上就要见着人,心竟迫切起来。

第五十一章 解心

    遗玉原是打算今天下午去程家拜访,可是李泰现在这个样子,她怎能放着不管,便叫他派人去程府上送口信,说是改日再访,又同李泰乘车回了魏王府。

    平彤和平卉这对侍女,在李泰和遗玉离京之后,没被调到别院去,一直都待在梳流阁做事,这天大中午的没事做,两人正在前厅里拿着帕子擦拭门内落了尘的青瓷大花瓶,见着李泰和阿生进来先是行礼,待看清楚李泰身后的遗玉,认出人来,顿时喜地失了态,小姐小姐地叫着,看遗玉应声,一个忙着去端茶,一个忙着去打水,倒比见李泰这主子回来更热情。

    遗玉这会儿没空和她们多聊,净手之后,吩咐了她们几件事,便让李泰回房去歇着,可李泰哪有这么娇气,摇摇头,便先往楼上去了,阿生叫了平卉,低语了几句,让她去准备些清淡的膳食,这午饭都还没吃。

    梳流阁楼上的药房,这两年空着,平彤平卉时常上来打扫,大到碾轮小到药杵都在原来的位置上摆放,李泰回京后,又让阿生将药柜里储存的各种药材重新换过,整间房,都保有遗玉离开前一天的样子。

    李泰在窗边一张藤椅坐下,见她熟门熟路地在屋里溜达了一圈,拿了一叠油纸,在整壁的药柜旁,或弯腰,或踮脚,一个一个将药斗拉开,动作熟稔地抓药在油纸上,再递给一旁搭手的阿生拿去放在桌子上,一连拣了十几样才罢。

    “把窗子都打开。”

    阿生开了窗子,见帮不上忙,便安静地在一旁站着,好奇地看她动作,一方面希望她能有法子,一方面又不大信她能解李泰的创毒,毕竟这是让几名老大夫都束手无策的毒症。

    遗玉在长桌边上盘膝坐下,又清点了一遍药材,便挽了袖子,将药具拿到跟前,一样样处理,一边轻声确认。

    “紫珠草三钱,旱莲草一钱,白芨二钱......”

    该称量的,该碾碎的,该切块的,该泡水的,每一步都小心仔细,不假他人之手,窗外正午的阳光倾洒进来,照的一室明亮,李泰坐在那里,看着她专心致志的身影,迟迟觉出这春日里的头一股暖意。

    “小姐,您看是要这个吗?”平彤敲门进来,端了只托盘,上头放着两只小碗,阿生探头看了当中一只,面色一怪,忍不住出声道:

    “这不是猪油吗?”

    遗玉端着碗闻了闻味道,分神答他,“是生猪油,平彤,去屋外头把炉子点了。”

    “是。”

    “这猪油也能入药?”阿生本就不大信她,见她连生猪油都鼓捣了出来,心里的怀疑更大。

    遗玉点点头,便将碾好的几样药粉倒进猪油碗里,又从另一只碗里捏了两小撮儿糖粉进去,并着竹篾一起递给他,“顺着碗边,一个方向搅拌。”

    阿生迟疑地照着办了,嘴上不放心地问道:“小姐,您这方子稀奇,是在哪本书上看的。”

    “不是书上看的。”遗玉捣着药,道。

    “那这东西是不是待会儿还要熬一下?”

    “不用,这是外敷的药,等下直接涂抹在伤口上便是。”

    “啊?”阿生一叫,才觉失态,干巴巴地小了声音,“既然这样,要不要先找人来试试药,这是涂在伤处的,可不能马虎。”

    遗玉看出他不放心自己,没再解释,只低头继续忙活,等那边水烧好了,到屋外把包好的药材交给平彤煎煮,去柜子里取出纱布、烧酒等物,走到李泰身边,绞着纱布,声音不冷不热。

    “先清理伤口,换下药,”对李泰,她可没像阿生那般应付,坦言道:“这创毒我能看出些大概名堂,是对症下药,虽不敢保证药到毒除,可比你现在这么拖着是要好。”

    “嗯。”

    遗玉将纱布绞好,看看他胸前整齐的衣襟,清了清嗓子,“我出去等,你换好了叫我。”说着也不等他应答,便同阿生交待了几句敷药的事项,出屋带上了房门。

    平彤见她出来,小声问道:“小姐,您还没用午膳吧,平卉准备了些,您要不先下楼去吃点东西。”

    这两个侍女还是一般贴心,遗玉想到李泰也没吃,便摇摇头,在她身边蹲下,接过扇子,平彤留心到她打进门脸上便没带过笑,知她有心事,就没再多说。

    屋里头,阿生捧着那碗猪油药膏,左右为难,李泰已解开衣襟,露出精壮的上身,拿剪子将胸前缠到腰腹的纱布一刀划开,眼皮子都不眨地扯下已黏进皮肉里的血布条丢在地上,抬头见阿生在那里发愣,也不慌叫他,取了遗玉刚才绞好的纱布倒上烧酒,低头擦拭起又开始往外溢血的伤口,从右胸往下斜伸,足有一尺长短,只有一半结了黑紫色的软痂。

    “主子,属下觉得,这东西还是试试再用好。”

    “不必,”李泰擦洗着伤口,若有所思地抬头看了阿生两眼,“为何对她有成见。”

    阿生脸色微变,忙低头恭声道:“属下不敢。”

    “本王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李泰丢掉染血的纱布,按着遗玉刚才对阿生的叮嘱,取了一块干净的纱布浸上酒,从阿生手里接过那碗猪油药膏,用纱布沾上,均匀地涂抹在胸前,瞬间的刺痛叫他眉心褶了一下,遂又平复。

    “你记得,我信她,同相信你一样。”

    主仆多年,却是头一次听他明言信任,虽是被拿来比较,也足够阿生心头火热的,当下便暂抛了顾忌,伸手道:

    “主子,属下为您上药。”

    ***

    李泰换好了药,重新包扎过,出了药房,就见平彤一个人在外头走廊上蹲着煎药,阿生问道:

    “小姐呢?”

    “刚下楼去,”平彤手里捏着扇子,看看一旁小桌上方才平卉端上来的菜肴,小声道:“小姐好像不大舒服,午膳也没胃口吃。”

    李泰扫一眼那桌一口未动的饭菜,抿了下唇,转身朝楼下走去,阿生顿了顿脚步,没跟上。

    一楼西屋,遗玉净手后,便脱了水绿的丝履小鞋,摘掉几支珠花,和衣在床上躺下,侧着身子面朝里,盯着床内屏风墙上的花鸟看,直到身后有人坐下,床铺陷下去一块,一只手轻轻拨弄着她耳畔的发丝,她回了神,没回头。

    “久不见,你脾气是见长,不光对外人生气,同我也一样。”

    遗玉嘴角扯动,暗嘲道:“我哪敢生你的气。”

    话音弗落,床儿轻动,背后便贴上一人体温,腰上多了只大手,霎时被那淡淡的暖香包裹住,她没敢乱动,嘴上却不禁出声道:

    “小心伤口。”

    李泰目光闪烁,“无碍,药起效,血已暂时止住了,”视线不经意落在她雪白颈后发根处柔软的细绒上,嗓音不由跟着柔了些:

    “我知你是擅药理,可不知你这一年又得进益,倒是我小觑你了。先前没同你说,是几位大夫看过后都无法,想着没性命之虞,我便没在意,不想你会因此着恼,若有下次,必先找你。”

    “最好是没有下次,哼。”

    听这轻哼声,察觉搂在怀里的身子软了下来,他又继续道:“阿生跟随我多年,性格和善,虽是仆身,实是个不服人的,王府人口众多,我亦不能顾全,等你日后成了他们主子,再慢慢调教即可。”

    像是能看透她心一般,两段话,便解了遗玉心中两个疙瘩,李泰受重伤瞒她不说,阿生明显露出的隔阂,全不同秘宅时候的亲切模样,也是叫她难受的,想起上午在卢家窦氏同她说的话,这王府别的人如何看她,她不怎么在意,可是李泰身边的人,她不能不在意。

    而今听他一讲,她又觉得自己心急了,秘宅时候,她同李泰,并非是这种关系,阿生将她当成一个过客,同将她当成一个主子,要求自然是不一样的。至于李泰,他本就不是个多事的人,将伤势瞒着她不说恐怕多半是怕麻烦,并非是对他存有芥蒂。

    “是我矫情了,”遗玉释怀地笑了笑,轻声道,他能放下身段哄她,同她解释,还有什么好气的。

    李泰知她本就没什么寻常女子的小心眼,见她这么快就想通,并不意外,扣在她腰上的手,移到她柔软的小腹前,在她小手匆忙按上他手背时,低声问道:

    “月信时可还酸疼难忍?”

    被他这么突然提起私密之事,遗玉倍感窘迫,唔了一声,小声道:“只是略有不适,是正常的。”严格说来,是有时正常,有时依旧难受的要命,但涉及难言之处,叫她怎么同他讲。

    李泰听了她的答话,俊脸上明显地露出松气的神情,她没看见,便不觉得有异,又听他道:

    “饿吗?”

    “不饿。”她早上出门前吃的多,到了卢家又用了一碟子点心,过了午饭时候,都不怎么想吃东西。

    哪知这一回答,李泰便伸手拉了丝被盖在两人身上,重新将她圈进怀里,从身后埋首在她侧颈上,轻声道:

    “那便睡会儿,有些乏了,等下起来,我带你上天贺寺吃素膳。”

    (TT泪,真没想到昨天停了一天电,上个月有为钱不要命的偷了附近的线,当时供电局来人暂时接上了,昨天干脆又重新检修,两条街上都没电,给供电局打电话,从晚上九点推到十点,结果睡着了,凌晨来电也不知道,今天补上更新,对不起啊,大家伙儿们!)

第五十二章 财祸

    杜楚客身形匆忙地走进梳流阁的院子,见到门口站着的阿生,便迎了上去:

    “王爷可在?”

    “屋里休息呢。”

    “这,”杜楚客攒攒手,探头朝里看了一眼,“李管事,你帮我通传一声,我有要紧事。”

    阿生看出他是有急事,可是这会儿叫他去喊人——“杜大人,您不妨等等,主子昨晚着了风寒,一宿没睡好,刚喝了汤药,有什么事,还是等他醒了吧。”

    病是假,不过身体虚是真的,凌晨就递了假牌子进宫,早朝都没上。

    “等?”杜楚客声调略扬,“你只管进去通传,扰了王爷怪罪,我帮你担待,快去。”

    “您先别急,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杜楚客本不想同他多说,可见他没去传话的意思,整张脸都拉了下来,低喝:“怎么不急,你知道出了多大的事吗!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了,误了事,你怎担待的起!”

    说着,他便要往屋里走,阿生抬手虚拦,杜楚客去推他,两人便在门口拉扯了起来。

    “杜大人,您别急啊。”

    “让开!”

    “这是在吵吵什么?”

    一声略显不悦的低音,让拉扯中的两人停手扭头看去,就见李泰整理着衣襟,右西边屏墙处走出来,目光从两人面上扫过,在红木镂椅上坐下。

    “殿下,”杜楚客趁机拨开阿生,几步上前草草一拜,“事关紧急,克己便逾礼了。”

    “出了何事。”

    杜楚客没再废话,紧声道:“早朝时候,宋大人呈递御史台一十二名御史联名参奏,责问殿下您借撰书之故,敛财聚富,左右谏议大夫附议,魏大人更是当朝质声内侍监,”他干咽了一下,额角滑落一滴冷汗,涩声道:

    “两位内常侍被魏大人逼问不下,皆出声指认,当年您离京之前,皇上曾赐通牌形状,要内库见牌开库,金银钱帛,多少自由您派人来支取,无需上报,内侍监末敢不从,因惧殿下之威,两年支取详细,并无一向上禀明,就连皇上也不知大概。魏大人闻言,当即怒跪求请立案彻查,殿中半数官员附议,魏大人又言皇上对您娇宠过纵,言不避辞,皇上气恼,一怒之下,弃座而去。”

    “之后,宋大人和魏大人带着七八文官上御书房外跪求,言明若殿下您借撰书为由,奢费敛财,必当弹劾您明盗内库之罪——殿下!”

    杜楚客一声斥呼,抬头看向李泰,面白虚汗,音色略抖:“克己敢问,您当真如外界所传,借撰书名由,两年内暗地从内库支取十万之财,或更逾之?”

    十万,这对整个朝廷内库来说,是个小数目,可是若牵扯上了“盗库”的名头,一旦查明,到时就不只是名声扫地了,论罪责,足以将李泰剥爵革职!一夕便能从宠禄无二的王侯,被打成徙居他乡的落魄皇子!

    听这字字话,李泰低头沉思,相较于相较于杜楚客的急火攻心,他的态度,就像是泡在一盆冷水里的石头,

    “殿下!这等关头,若此事是虚,您当立即进宫面圣,以免皇上听信他人谗言。若此事、若此事是实,您更当立即进宫去,向皇上坦明实情,皇上待您恩宠有佳,您好好求情,若将钱帛等物悄悄补还,或可幸免于罪,若被有心人煽风点火,恐难以收场啊!”

    说到最后,见李泰仍旧沉默不语,杜楚客几乎是低吼出声,这才引得李泰开口:

    “本王知,你先回去。”

    “殿下——”

    “杜大人,”阿生赶在杜楚客再开口前,上前将他拉住,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您也累一天了,就先回去休息下,王爷既然知道了,当是会想对策,您与其在这里干着急,不如先让王爷清静清静。”

    杜楚客急的红头白脸,被他这么一劝,忍住焦急,看看李泰,又看看阿生,叹一口气,“那我先回去,过会儿再来。”

    “小的送您。”阿生刚半推半送地将他带离了梳流阁,平彤就端着熬好的药从楼上下来。

    “殿下,药好了。”

    李泰接过冒着苦气的药碗饮尽,抬手接过平彤递上的清茶,又听见身后动静,扭过头去,就见遗玉侧倚在屏墙旁,衣鬓整洁,却有些睡眼惺忪地轻声问道:

    “刚谁来过了,出什么事了吗?”

    李泰饮了一口茶,道:“无事,你用了膳再回去,我有事要出门一趟,改日带你吃素斋。”

    遗玉想了想,点头道:“好。”

    见他应声,李泰放下茶盏,便起身朝门外去了,遗玉目送他走远,神情变幻,到底是没多问上一句,后天便是她生辰的及笄礼,他究竟准备的如何了。

    李泰出门后,并未进宫,而是乘车去文学馆,在风伫阁待到夜幕降下,才又乘车回王府,当中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不为外人所知。

    ***

    遗玉在李泰回府前,天尚明便回了卢家,卢氏他们已谈完,卢荣远拨了当初他们刚认回国公府时,住的那间向黎院让母女俩这几日暂住。

    卢氏似有心事,只问了遗玉几句,便坐在小厅里,收拾一件她后天及笄礼上备用的束裙,因为出神,走错了几次针,遗玉在旁看从梳流阁带回来的一卷地质文稿,听她一声轻响,扭头见她手指凑在嘴边,知是扎了手,便伸手去挪走她手里的裙子,道:

    “娘,您有心事?”

    卢氏捏着手指,神情犹豫,遗玉也不逼问,就看着她,耐心地等她开口。

    “你们俩先出去守着,”卢氏先屏退了陈曲和小满,又起身挪到遗玉身边坐下,拉过她的手,“娘回来这些日子,就是忙着帮你准备礼衣,璞真园里的几个管事都尽职尽责,没什么娘能插上手的。”

    遗玉听她难得地拐弯抹角,呵呵一笑,反握住她的手,“娘您怎么了,有事直接同女儿讲便是。”

    卢氏点点头,“娘问你,你祖父去世后,将家产分成几份,是留了一份丰厚的给咱们对吧?”

    在普沙罗城的一年,母女两个都尽量不提及卢老爷子和卢智的离世,有关卢中植留下的家业,遗玉也没刻意去同卢氏讲,这会儿听她问起,便实话将当日丧事办完后,三家的分配说给了她听。

    “除去我离京前用掉了一些,眼下还有一大笔现银,同一些田产地契和贵票在,全部折合下,大概是有六万两,”遗玉既然同她交待,是必要说清楚些,“银两古玩等物都在璞真园的地库里存着,契子和纸票我都小心收了起来,等忙完这两天,回去就交给娘保管。”

    那些钱财本就是留给她两位兄长的,卢氏既然回来,交由她管是比她这个已婚配出去的闺女要合适,并非是娘俩生分了。

    卢氏先因所得数额之巨惊诧,而后摇摇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道:“玉儿,娘同你商量个事。”

    遗玉正好奇她为何突然关心起卢中植的遗产,见她这模样,便知是正题来了,放柔了声音,道:“娘您说。”

    “......那些钱财咱们留下一部分,充作你嫁妆,剩下的,退还给你大伯二伯可好?”问完后,又像是怕她不同意,忙补充道,“你看,娘当年出嫁,你祖父已是赔了一份嫁妆,他去了,咱们又得一份,本就是不该。眼下有了卢泽这孩子,卢家的香火是有望了,咱们不该拘着不当得的东西不是?”

    “娘,”遗玉脸上挂着笑,“您先同我说说,这事是谁和你提的,是大伯,还是二伯。”

    “这——”卢氏见她笑,反而瞒不住话,她这小女儿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藏在兄长们背后的小姑娘,主意比她都大,轻叹一声,老实道:

    “上午说完了你的事,便扯到了你大哥身上,听着他们话,因为长孙家,你两位伯父暗地里吃了不少亏,家里的钱财多用来疏通关节,这好不容易才在京城稳住脚,却是所剩不多,你大伯母和二伯便开口问我借,我如何能拒得,这便想着,干脆退还他们好了。”

    “那您是应了?”

    “你大伯母开口要借两万,你二伯借一万,都是要用现银,”卢氏抓了抓她的手,“娘也不知家里还有多少,哪敢胡乱应,就说想想看,明儿给他们答复。”

    遗玉垂下眼,没有立刻答话,现银,一要就是三万,这长安城里,有几家能一下子给出那么多银子的,当初钱分到他们手里,四口银箱,将近四万两白银,他们可是算准了她们能给出来吧。

    她不惮以恶意去揣摩这两家子,可是事实却是,自打出了卢智的事后,又过了两年,他们的态度,再不像当年卢中植还在的时候那般模样了。

    “娘,现银三万,咱们是有的,至于别的退不退,您拿主意吧。”

    当日得到这笔意外横财,便不觉得是他们该得的东西,如今散去,权当是买她娘一个安心,买她大哥一个无亏无欠。

第五十三章 拉开序幕

    (粉红450加更)

    二月十一,就魏王这两年由内库支取钱财一事,昨日早朝时候的一场混乱,在一干人跪了一下午都没见到圣颜后,暂时消火。

    可第二天一上朝,便又烧了起来,且比起昨日,有过之而无不及,相同的是,李泰依旧抱病在府,没有上朝,皇上一个早上都没开口说过几句话,只等钟鸣罢,便起身离殿,依然有一群人跟了上去,在御书房外跪请,比昨日多了一半,劲头十足。

    卢府,午饭时候,老二卢荣和一家也在,因两兄弟都只有初一、十五才能上朝,又消息不灵通,便不得知这两日朝中的轩然大波,听卢氏答应借钱的事,除了卢荣远外,都喜在了面上,窦氏高兴,午饭吃到一半,就叫人回府去抱阿五过来给卢氏瞧。

    午饭后,有人送了书信上门,递到卢氏手里,遗玉看了,是长公主府的来信,上面简单几句,是说平阳身体抱恙,明日及笄礼不能到场。

    这个消息,早在遗玉预料之中,见卢氏满脸失望,反过来去劝慰她,及笄礼上,除父母之外,尚须一名女性正宾来主事,卢氏本来的意思,是想请平阳来,偌大的长安城,她也只这么一位昔日好友可以相认,遗玉没她想的那么简单,对此事本就不报多大希望,收到这信,反而踏实不少,若平阳来了,她才叫不知如何是好。

    那日宴上她借势平阳,是为吸引眼球,让人摸不着猜不透她们关系,可明日平阳再来,又是要以什么身份出场?卢氏的手帕交,闺中密友?别开玩笑了,谁都不是傻子,若平阳真来了,那么她及笄礼上宾客再多,也都会被算到平阳长公主的头上,同她本人无关,她本意就是要让宾客都吃不准其他人来的目的,这岂不是弄巧成拙。

    想必平阳也深谙这个道理,才会避而不与。

    这下正宾又空出来,遗玉却不慌张,她早就想好了人选,下午收拾了一番,带上礼品,便和卢氏一同,到程府登门拜访。

    ***

    程咬金是个莽汉,可是他的夫人裴翠云,却是出身名门的世家小姐,在京中的夫人圈子里,以直爽好客为名,作得一首好诗,又因卢中植和程咬金的义父子关系,引做礼上正宾,最合适不过。

    娘俩去到程家,因前天就得了下人禀报,得知遗玉回京的消息,这下午找来,程夫人便等在府上,程咬金出门去,程小虎则是去了国子监上课。

    见到卢氏母女,裴翠云没太惊讶,因遗玉在递请柬前,就派了书信过来,将卢氏已寻回的消息告知,差了下人去后院叫程小凤,一阵寒暄之后,听说两人来意,她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又把遗玉好夸一通,直说是生的愈发俊俏了。

    两位长辈聊着过往,遗玉旁听,闻见门外一阵匆促地脚步声,回过头去,入目一身丹红衣裙,那人那面,似从未有变过,却叫她略起怔忡。

    还记否,中秋宴上挽剑舞,红衫艳艳的她,东郊马场凌风驰,神采飞扬的她,这样一个爽朗极的女子,却在那天小镇中的葬礼上,泣不成声,醉酒后抱着她,一遍遍地叫着——阿智,阿智......

    “小凤姐。”

    程小凤在门前干站了一下,才快步走进来,一把按住遗玉的肩膀,满脸的惊喜,半晌说不出话,叫程夫人在一旁看了,呵呵笑道:

    “怎么,天天念叨说你这妹子不回来,见了人,又不知如何说好了?”

    卢氏也在旁看了,只觉得像是那日她和平阳相见的模样,很能理解程小凤的心情,便出声道:“嫂子,咱们可能给她们挪个地方说话。”

    “好好,我后院新栽的花开了,带你去瞧瞧。”程夫人刚好也有昨日从程咬金处听来的话,要对卢氏说,看了看遗玉,便挽上卢氏的手臂。

    两人遂相携去了离了屋子,程小凤这才出声道:“我都回京一年了,怎么你比我迟了一年才回来,我三天两头到魏王府上去问,弄得那门房一见我就赶紧关大门。”

    “噗嗤”一声,遗玉忍俊不禁,心里是感动她的担心,可嘴上却打趣道:“怎么,你是怕我这一去就不回来了?”

    程小凤拉着她在毯子上坐下,还真是点头道:“京里人都传,说魏王这一离京是在外游山玩水乐得逍遥,不肯回来了,谁知你是不是也不想回来了。”

    这话,叫遗玉笑容滞了滞,忽就想起那天在西市酒馆里,店伙计顺嘴念的一首打油诗——

    程女十八不愁嫁,夕颜绝色不露人,袁师相人不预事,魏王修书不见归。

    这头一句说的,便是程小凤,她没记错的话,小凤是八月生的,半年前就满了十八岁,这个年纪的姑娘,在人口百万的长安城里,还没几个没有人家的。

    是没有中意的人选,是在等皇上指婚,还是......因为他?

    “小凤姐,同我讲讲,你巡游这一年都上哪去了?”

    “好啊,我先说我的,你再说你的,你在外头待了两年,去的地方肯定比我多。”程小凤笑呵呵地答话,遗玉看着她的脸庞,渐渐看出这同样爽朗的笑容背后,隐藏的一丝浅愁。

    这是个好姑娘,尽管她不聪明,脾气又火爆,不擅琴棋书画,乐于骑马舞剑,可她是个好姑娘,怎奈世事无常,有缘的人,并非都像自己一样,遇上了,被他抓住了,她没有松开。

    ***

    长孙无忌回到府上,接过下人端上的水盆净手后,又喝一杯凉茶,问道:

    “三小姐呢?”

    “大小姐早上来了,现在三小姐院子里说话呢。”

    长孙无忌皱眉,对长孙娴最近频繁的到访,不是说不喜,只是这长女已嫁做人妇,三天两头往娘家跑,难免有些不将婆家放在眼里之嫌,长孙家和高家虽是亲戚,可也不得这般肆意。

    “你去传话,等她们聊完了,叫大小姐上书房来找我。”

    “是,老爷。”

    香央小院中,两姐妹坐在内室,案头摆着一盘未下完的棋,长孙娴捏了一把白子在手心里把玩,见长孙夕落下黑子,并不急应对,道:

    “那卢遗玉可不就是个扫把星,白捡了个有权有势的祖父认,谁知年都没过就给克没了,卢智死的活该,受火焚之痛,谁知是也不是她给克的,眼下魏王遭难,没回京几天,就被冠上个盗库之罪,呵,没准儿是会因此一蹶不振,平白了一身荣宠。”

    长孙夕手里没了子,便伸手去揭开了铜炉,搓了一小撮儿沉香进去,轻声道:

    “大姐,你言过了,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怀国公年纪大了,这才病故,刑牢失火,是人为所造,无干她事,至于魏王,盗库一事,是真是假,尚未明了,现在说什么,都还早。”

    两年过去,或说是那一场接风宴过,两姐妹口中那声“四哥”,便不约而同没了踪影。

    “你倒是想通了,”长孙娴迟迟落子,“想起那晚她仗着长公主的嚣张模样,我便恨的牙痒,当年在国子监叫她避过去了,又有魏王庇护——眼下魏王自顾不暇,明日她及笄礼上,我是要送一份大礼给她。”

    听她冷笑声,长孙夕羽睫轻眨,回落一子,“你莫要乱来,意气之争,有何用?”

    “你错了,”长孙娴抬头看她,目中冷光厉厉,“你不是我,便不会知,当年那场礼艺比试上,当众被她使诈羞辱,得我此生最耻之事,名誉落地之时,我们这仇便彻底结下了,二弟的死,我清楚是我迁怒了她,可是若没机会一雪前耻,我此生不甘!”

    长孙夕低头提起盘上无气之子,“说句俗话,冤冤相报何时了,不过我不是你,便不说风凉语。”

    “我真不知你怎么想的,你费了那么多心思,到头来被她——难道你就半点不恨?”

    “我——”长孙夕摇摇头,正待回话,门外传来下人声:

    “大小姐,三小姐,老爷说,若是聊完了,便叫大小姐到书房去。”

    长孙娴疑惑地站起身,“不知爹找我何事,我去看看,”又瞄一眼棋盘,“这局便算你赢了吧。”

    说罢,她转身绕出了屏风离开,留下长孙夕一人在座,伴着香案上一缕紫烟,随之一声意味难寻的轻笑。

    “我不恨?呵呵呵......”

    ***

    傍晚,遗玉和卢氏从程家回来,在前厅和卢荣远夫妇用过饭,住这两日都没见卢书晴,卢氏又询问了身体如何,被赵氏敷衍过去,遗玉心有疑窦地和卢氏回了向黎院。

    明日事情很多,要早起,晚上遗玉便没多看书,梳洗后,又服了两粒助眠的药丸儿,便钻进卢氏的被窝里,娘俩小聊了几句,她便沉沉睡去。

    卢氏看着她安静的睡脸,轻叹一声,抚着她的头发,最后还是没将下午程夫人告诉的她的话讲出来——魏王,这次怕是要出大事了。

    (还有一更,稍晚奉上)

第五十四章 两处煎

    (粉红500加更)

    二月十二,清晨露晓,园中春蕾舒卷,窗外绿枝伸腰,莺雀走梢头,扇帘屏风后,轻雾缭绕,伴着“哗啦啦”的水声,还有女子的低声笑语。

    “咯咯,娘,已经擦了两遍,很干净了,您瞧我胳膊都红了,又痒的很,不擦了好不好,哈...”

    “你这孩子,怎就这么怕痒,别动,再擦一遍,今儿不同往常,洗的越干净,兆头越好。”

    “唔——那您快点,我忍着。”

    “低头...娘刚才说的话,你可都记得了,注意走动的时候要小心,千万别让戴在头上的钗笄掉下来,这是在卢家祠堂前办,掉一件,都是晦气,三加三拜之后,莫忘记——”

    “我记得啦,娘,水都快凉了,您再不擦,我可起来了啊。”

    “别动!”

    小满和陈曲在外头,一个端着盘子,一个捂着嘴偷笑,又等了一刻钟,才听一阵水声,屏风后人影晃动,卢氏先走了出来,身上都是水渍,交待了两个侍女,便回屋去换衣裳。

    小满见遗玉没出来,便走到屏风前探头,只是一眼,饶是她已成婚两年,见着里头的光景,也不觉红了脸,刚别开头,又忍不住回头,再瞅一眼那玉白柔韧的柳条儿身,心里想些不着边儿的事,暗道自家小姐这模样,日后姑爷怎禁得住,这便更烧了脸,轻啐自己一口,展开了手里的布巾,上前将遗玉还沾着水的身子裹住。

    “小姐,您别这么擦,等下是要着凉。”

    遗玉停下擦头的动作,应了一声,都是女子,她便不觉羞涩,大大方方地抬手让小满利索地给她擦干净,又套上干净的白绸中衣,伸手探一下她额头,道:

    “还说我,你没事儿吧,脸红的。”

    “没事,这屋里烟气熏的,”小满赶紧把她包裹严实了,再看一眼她粉艳艳的小脸,还是脸热,便干脆推了她出去,“陈曲,让小姐喝了雪耳粥,再嚼一块香片清口。”

    “哎。”

    就这么着,等卢氏换了衣服到屋里来,遗玉已擦干了头发,坐在妆台前面收拾,没用赵氏送来的脂粉,案头摆了四五只颜色高低各不同的小瓷瓶儿,都是从自家带来的,周夫人的方子,遗玉配制的,外面买都买不着。

    正规的及笄礼十分复杂,但主要是集中在开礼和三加三拜上,先着采衣,初加笄,再去换配笄的衣裳,一拜父母;二加簪,再去换配簪的衣裳,二拜正宾;三加钗,再去换配钗的衣裳,三拜祠堂家庙祖宗排位。剩下的便是琐碎的开头和收尾步骤,诸如添笄、取字,听训等。

    四套礼衣,都是在普沙罗城便开始准备的,李泰虽只寄了一封书信给她,可是吃穿用度,几乎是每隔一个月都要派人去送一回,其中不乏好料的丝绸锦料,被遗玉和卢氏挑拣了,亲手缝制。

    上午巳时开始迎接宾客,午时三刻开礼,大概需要一个时辰来成礼,当中不休息略去午膳,下午申时前结束,送宾客离开,礼毕。

    遗玉换上采衣后,先规规矩矩地梳了雙丫髻,便由卢氏和丫鬟们陪着,去了祠堂所在。

    一进院子,就能看见四处忙碌的下人身影,道边的两排常青木今日尤翠,朝前过了衡门小桥,远远见着朱瓦高檐的祠堂,左一片空地上,有几名捧着丝竹的乐师,正在嗯嗯昂昂地试着调子,前一片空地上,已分左右铺上了两大块褐皮毯子,摆上矮案软垫等物,是有近五十座次,边有空当,可随时加席。

    赵氏正在指挥下人在案头摆放水酒点心等物,见她们来了,上下打量遗玉一遍,笑着点点头,就指了东边小厢,道:

    “去候着吧,等下巳时来了人,有通传的,你坐在里头也能听见,等开礼了,你娘叫你出来,再出来见客。”

    “有劳大伯母了。”

    留了卢氏下来帮忙,遗玉便去了东边小厢里等候,这辰时过半,还有好一会儿要等。

    ***

    太极殿上,连闹了两日,第三天,因为当事人李泰的到场,愈演愈烈。

    经过这两天的准备,御史、谏议大夫,都是有备而来,一个个轮番上阵,陈情列状,前推古人,后恐来者,有如左谏议大夫魏征直谏不让的,亦有如御史大夫宋丙辰明言暗指的,总之是铁了心的不容李世民袒护李泰,非要将这“盗库”一事,摆到明面上说。

    文武百官从来都不是一条心的,有人出声质疑,便有人反对,说是内库涉私,干系重大,怎能立案公众,本朝尚无此案例在先,无例可考,如此等等。而苏勖、谢偃等人,摆明了是偏向李泰这边,洋洋洒洒准备了七八页,将《坤元录》从头到脚夸了一遍,就是不提钱的事。

    当然,百官之中,也不乏装聋作哑,如房乔、长孙无忌、高士廉等人,身处漩涡中心的李泰站在首排,抄手低头,似对周遭杂乱充耳不闻,一如端坐在龙椅上看下面闹腾的李世民,父子俩这等默契,就不知是有意无意了。

    殿门口红毯上投上的影子渐渐缩短,殿上质疑责问的人声却越来越长。

    仿若不经意间,李泰微抬了一下头,迎上高高在上的御座上的视线,一触即开,又垂下眼睛。

    ***

    卢府,巳时前一刻钟,便有客人来,报门的声音响亮的,叫坐在厢里的遗玉都吓了一跳,屋里除了陈曲和小满,还有个妇人打扮的侍女,遗玉今天头次见,看着面善,仔细想了,才记起,赵氏跟前曾有个叫依云的漂亮丫鬟,便是这个了,就不知是被指给了家里哪个管事。

    “二小姐,这齐夫人,是夫人的好友,夫家是五品大员太常丞龚庆林大人。”依云在旁出声道。

    遗玉点点头,听出她话里讨巧的意思。五品大员,听着是高,可太常丞说到底,仅是个从五品下级的官员。接着,又有几声报,程夫人也早早过来了,一连四五声后,便没了音儿。

    六人,遗玉暗暗数着,这算是个好开头,离她心里的数目还差得远,距开礼还有一个时辰,大有的等,但她干坐在屋里,不免还是有一些紧张,今日,顺利的话,发出去的四十份请柬能来一半人,不管日后怎样,都是一项重要的资本,且甚之,若是出了篓子——

    她深吸了口气,暗道自己太过紧张,接过小满递上来的茶水,手却一个轻抖,洒了一些在裙面上。

    “呀,您慢点儿。”小满忙抽出帕子来擦,被遗玉抓住了腕子,轻声道:

    “小满,再检查下钗裙佩环等物,看看是否有落下没拿来的。”

    出院子前才检查过一遍,小满见她不放心,没多说,转身又去一旁柜子里,细数了物事,确认无误后,秉给她。

    “没差吗,”遗玉小声道,“许是我多虑了。”

    不管遗玉是不是多虑,往后的大半个时辰里,报门的只响了两声,眼瞅着还有一刻钟便开礼,从六人到八人,数字是吉祥的,遗玉神情不变,却愈发沉默起来,屋里三个侍女许是觉出她心情,都没再吭气儿。

    ***

    朝堂上,从清晨吵到辰时退朝钟鸣,也没出个结果,只是在快要退朝时候,出了一件叫人意想不到的事——右谏议大夫赵名沁,脱冠除袍,以自请罢黜,要求内侍省布开近年内库明细,大理寺立案审查魏王盗库一事。

    看着殿上一身白色里衣长跪叩首的人影,这等举动,叫殿上两拨人同时静下,就连老臣魏征都被他这举动诧到,受此“要挟”,李世民没有向昨日那样愤然离朝,而是环扫了一遍下面鸦雀无声的众人,视线最后落在一人身上。

    “李泰,随朕到御书房来。”

    眼瞅着皇上带了魏王离开,这便将赵名沁晾在了那里,几名官员围上去劝解,这当朝的都是人精,这么一闹,反而没人敢像昨天那样去跪御书房,就等着他们父子谈个详细出来,钟鸣了,没皇上应允,也没人敢退朝,一干人就这么耗在殿上。

    再说御书房内,除了一名内侍,就只有李家父子两人在,一个案后坐着,一个案前立着,谁都没先开口,室内静的吓人。

    窗台上一只鸟落的“扑朔”声,打破了这一室的寂静,先开口的人,不一定是沉不住气的人,后开口的,也不一定是沉得住气的人。

    “克明去世后,吏部尚书一位空到现在,由人暂代,一直没合适的人选,杜楚客在你府上当事了几年,很是周道,风评也不差,又是克明的兄弟,朕准备替换了他去吏部,还让他兼你的长史。他有个同窗,匠作世家出身,姓阎,亦在工部谋事,昭陵便是他营建的,朕准备提拔他任职工部尚书,他有个独女,名唤婉儿,曾在皇后跟前服侍,性子柔蔼,姿容不俗,又是经过宫里教养的,朕欲将她指给你做嫡妃,如此,也不算屈了你,皇儿,你意下如何?”

    ***

    “叩叩”

    门响两下,窦氏走了进来,要笑不笑地看一眼遗玉,道:“可是听见了,这才来几个人,要是能请了平阳长公主过来,这会儿怕是已人满了。”

    听这话,遗玉微一愣后,竟突然笑了起来,冲着一头雾水的窦氏点头,平静地答道:“您说的是。”

    这世上哪有十成把握的事,一开始她就是下了赌的,赢了,她欢喜,输了,那就继续,日子还长着,只要他的心思不改,她何惧之?

    (这更晚太久了,边码边瞌睡,TT睡去了,大家周末快乐,粉红双倍就掉一天了,大家有票的投给新唐吧,感谢!)

第五十五章 意外客

    午时正,遗玉坐在小东厢里,听见外头祠堂里的丝竹之声一整,变成婉转清扬的调子。

    十六人,又是个吉利的数字,她默念,她邀请的四十名宾客,只引来了七人,平阳公主代她邀请的有分量的上宾,一人未到。

    是哪里出了错,她快速地在脑子里搜寻一圈,并未将其全部归结到运气上面,她邀请的客人不来,不是因为好奇心不够,不然连这七个人都没有,最大的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叫剩下的人避忌的,是出了什么事?

    平阳那里,又有什么变故?

    “小姐,好像该出去了。”小满站在窗子边看着外面动静,褐皮毯上的五十座次,只坐了一小半的人,零零星星的,场面有些冷清。

    外头响起了卢氏的声音,不高不低的,是在向到场的人致谢,紧接着,遗玉便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从椅子上站起来,小满忙走到她身边,帮她从头到脚打点了一遍,扶着她的手站起来,陈曲去开门,窦氏先走了出去。

    屋里比外面暗,又是中午,门一打开,遗玉先是被光刺的眯了下眼睛,手腕上有些温湿,她扭头看着小满略显紧张的脸庞,就听她小声道:

    “小姐,奴婢还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呢,就怕出错。”

    卢氏这几天一直在念叨,叫出身小户人家的小满,很是清楚这京里的大户人家闺女及笄礼是有多重要,里面的规矩和步骤繁琐的吓人,办的好了是脸面,出岔子,难免事后传出去招人耻笑,嫁了人以后,更会被拿来说事儿。

    “放心,没事。”

    攥了下同样汗湿的手心,遗玉长吸了一口气,又呼出,举步迈出了屋子。

    哪怕只有一位女宾到场,她也要漂漂亮亮地行完及笄礼。

    ***

    长公主府

    花园中的小凉亭里,平阳穿着一身随意的绸衫,松松地挽着发髻,撑头翻阅着摆在石桌上的一册竹简,道:

    “什么时辰了?”

    一旁侍候的女官正在煮茶,看看天色,估摸道:“应是午时了。”

    “织墨,你跟着本宫有多少年了?”

    “回公主,已有十六个年头。”

    “依你看,本宫是个怎样的人,”平阳侧头看她,眼角上的细纹,不经意间又多了一条。

    那女官想了一会儿,煮茶的动作依然有条不紊,“这个奴婢不好说,非要讲的话,奴婢以为,身为一名女子,您胸襟不输男子,身为一位皇家的公主,您是个顾全大局的人,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但说无妨。”

    “只是您有时又会感情用事。”

    “感情用事,顾全大局,”平阳将她话寻味一番,“原来本宫是这么矛盾的一个人,”又看那女官一眼,脸上神情有些奇妙,“还是你了解本宫。”

    女官将新茶滤过三循,注入幽香,奉到平阳面前,“有的事,不必介怀,您是这大唐无二的长公主殿下,一言一行牵扯太多,感情用事的时候越少,才越妥当,对您好,对他人也好。”

    “哎,每回都要听你劝才能好受些,”平阳握着茶杯,又重新低头看起书卷,“只是本宫又做一回恶人,这言而无信的滋味,可是糟透了。”

    原本亲自写好的请柬,最后一封也没送出去,那晚上她已是感情用事了一回,这便让她做回去顾全大局的长公主吧,她要稳稳地站在直线上,左右不移。

    ***

    看着遗玉走了出来,分散而坐的女客们都安安静静的,好奇地望了过去,将这身子纤姣的佳人,同传言中的相作比较,是与想象的有所出入,只是各人会来的目的不同,关心之处也不同罢了。

    祠堂前面的平台上,铺着一张三色的绒毯,上头并排摆了两张檀木小案,一张上面放着一小盆清水、木梳,发笄,绢帕等物,一张放着醴酒、白饭、香炉,裴翠云和程小凤已站在东阶上等候,卢氏和卢家几口,在她们身后小席上坐着,依然没见卢书晴来。

    遗玉目不斜视,没有看小东厢边上的亲人一眼,走过程小凤身边的时候,小满便退到了一旁去,交由程小凤伴着她,礼上身为正宾的裴翠云是需一名赞者协助,这人选多是挑选已及笄的姐妹,由程小凤来,再合适不过。

    两边十几个女宾多是认得程家母女,就是不认得,事后一打听,便也清楚,能够请到这位程夫人来,是不错的,先前听说这半道上认回来的二小姐在卢家不受待见,而今看这相当正式的及笄礼,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这时,有下人绕过小东厢跑到卢荣远身边,弯腰附耳几句,叫他皱了眉头,赵氏碰了碰他手臂,听他低语几声,亦是皱眉,卢氏在前头坐着,两眼不离遗玉,只是隐约听到什么请进来不进来的,并没在意。

    遗玉在祠堂前正中的位置站定,抬头向南观礼的女宾们一揖后,挺直了背脊,收紧下颔,抄手走到那张放着一盆清水的小案后,提裙扶摆,跪坐下来,平视前方,这么简单几个动作,举手投足,却是分毫不差,几乎堪称是赏心悦目了,下头已有女宾小声议论起来。

    “没想这卢二小姐,模样好,礼数瞧着也是周全啊。”

    “据说是在国子监念书的时候,拿过礼艺比试的最优呢。”

    “好像不只这个,我听说,她书法也很了得,有一年学士宴上,我家老爷得了邀请......”

    “净手——”

    有司者长声,程小凤是有经验的,在她边上轻声提醒道:“尽量多洗一会儿。”

    “嗯。”遗玉抬袖露到腕部,泡进面前的小盆子里,小心不让袖口沾湿,慢慢搓洗着手指,似是不为下面零碎的客人影响,心里预演着下面的步骤,小凤为她梳头,和程夫人互礼,然后便是三加三拜......

    下面宾客隐有骚动声,专心致志的遗玉并未有觉察,只是听到程小凤的动静,再抬头看见远处牌坊下面走来的一群人影,已有报门的拿到了名帖,扬声道:

    “刑部尚书高大人府上少夫人到,太常卿贺大人府上少夫人到,秘书监周大人府上少夫人到,吏部侍郎张大人府上少夫人到,中书侍郎邓大人府上少夫人到......”

    一连八响报上名头,在座女宾已起骚动,扭头看去,就见不远处小拱桥上,一群锦衣华服的年轻妇人们,纷沓而至。

    经常出门宴会串门的女宾们,都知道这群人的来头,京里有个尔容诗社,原先成员是只有未嫁的小姐,自打去年便成了一小群出身门第高、又嫁的好的年轻妇人们的聚所,因娘家婆家都是高门大户,出嫁前又都颇有才名,在这京中的社交圈子里,影响非同一般。

    “我等无请函在身,在门前耽搁了会儿,这才来迟了,诸位勿怪,还请继续吧。”得体的笑容挂在脸上,当年的清冷女子,如今已为人妇。

    遗玉眼皮轻跳,手还泡在水里,静静地看着对面落座的几人,清楚地收到了一身丽装的长孙娴含笑的目光,肩头被一只手搭上,就听程小凤低声道:

    “你继续,什么都不用管,若是她敢捣乱,我就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

    大中午的,朝堂上,百官候着没敢散朝,见御书房还没信儿传来,有不少关系好的,都三五扎堆儿在殿上找个僻静地方聊起来。

    “你说,皇上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出了什么大的事儿,难道还能护着不成?”

    “唉,这谁能说准,魏王一向受宠,指不定这爷俩私下说说,有的没的就揭过去了,再说了,十万两在咱们眼里是多,对皇宫内库可不算什么。”

    “可这是盗库啊,这回敢盗库,下回指不定就——”

    “嘘、嘘,别乱说话,有的话可不能说。”

    “哎,我这不是急的,对了,你还记得那天接风宴上,那卢小姐吗?”

    “就是指给魏王做侧妃的那个,我记得,说起这个,我同你讲,这卢小姐及笄请了内人去观礼,可是这几天朝上闹成这样,我便没让她去,就怕一个弄不好,魏王失势,有人煽风点火,会被牵连。”

    “啊、我、我也是,我也没准内人去。”

    ......

    如此对话,在太极殿上各处,接二响起,而另一头的御书房,却是静悄悄的不闻人声。

    “考虑的如何了?”

    李世民阴晴不定的目光,落在龙案摆放的笔架上,也不去看李泰表情如何,因知他这儿子,不论是喜怒,都鲜少露人,特别是面对他的时候。

    “父皇之意,儿臣愧不敢当,”李泰神色平静地答了一声,就像是没听出他提议中的诱惑,便再次重申道,“眼下朝中因儿臣涉嫌盗库一事,闹得不可开交,两名内常侍更是指认儿臣的人手持牌从内库支取,还请父皇立案明察内库账目,还儿臣一个清白。”

    这两句话,已是让李世民清楚了他的选择,他们父子之间,有些话,不能出口,不能明说,可双方都清楚,对方是心知肚明,这便要看谁先沉不住气,先妥协了。

    (加更尽量赶在12点前,这会儿凉快,特容易犯困。)

第五十六章 一回合

    长孙娴一干人等的到来,似乎只是这及笄礼上的一个插曲,遗玉在程小凤和程夫人的帮助下,进行了三加三拜。

    散了发,程小凤仔细地将遗玉的头发梳过,再次结成象征童真的雙丫髻。

    初加笄,拜父母,在程夫人为她加笄后,遗玉去小东厢换了配套发笄的素色衣裙出来后,向来客展示了一番,便走到卢氏面前,跪了下来,正正经经地伏地叩下。

    这一下,是她最诚心的跪拜,她来到这世上十一年,是这妇人,田间劳作,挑水砍柴,月下缝衣,将她养育,让她乡野之间的童年无忧,让她心在这异世着落。

    “谢娘养育之恩。”

    卢氏看着在自己面前叩首的女儿,眼里不觉已闪上一层泪花,总也盼着她长大成人的那一天,真到这时候,方觉得,不论她是到了几岁,都是那个坐在木板床上软和和地喊她娘的小东西。

    “快起来吧。”卢氏探身去扶她,虽是这样的日子,又怎舍得她多跪。遗玉顺势站了起来,看着卢氏,一眼道不尽养育情,在她手背上轻按了一下,便转身回到祠堂前的小案后坐下。

    程夫人重新净手,接过程小凤递上的发簪,高声颂道: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程小凤将她头上发笄去下,又是梳理,这一回结成乐游髻,象征豆蔻年华的纯真。再加簪,她换了曲裾深衣出来,朝着在场宾客一行揖礼,这是二拜。

    “娴姐,她瞧着也不像是那种不懂规矩的人啊。”坐在长孙娴身边的少妇人侧头小声道。

    长孙娴没答话,倒是另一名少妇人轻声哼道,“你回京的迟,没能赶上见着她不懂规矩的时候,这卢小姐的脾气可是大了,就连公主的面子都敢驳了,你当她真如这会儿瞧着温顺?”

    “这、我只是觉得,若她品行才学皆可,咱们却用莠来评她,是有些不公。”

    长孙娴摸着膝上的黑檀小盒,瞥了这说话的少妇人一眼,“闵蓉,这主意不是你想出来的么,正好逢上了,恰借着这机会,宣扬出去,是为咱们尔容诗社添势,至于公不公,事先已评好,你现在又来说,不是晚了点么。”

    听了她这话,那名唤闵蓉的妇人,略一犹豫地看向正在准备三加,体态端庄的遗玉,没再多语,心里的不妥,却越来越大。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程小凤将遗玉云髻散去,这一次,所梳发式极复杂,她动作娴熟,将遗玉的三尺长发,结成大片的盘桓髻,象征成年之意,程夫人为她加上了一支中规中矩的金丝抱珠钗,她便回小东厢换衣妆点,这一次,让人等候的时间要长一些,再出来时,一身海棠红的丽装女子,却是让宾客席上观者眼前为之一亮。

    她丫髻素裙时候,是清清淡淡的小女儿姿态,曲裾深衣时候,是端庄舒仪的少女姿态,再这一身海棠红衣,妆容半点,并不是国色天香的美人,也不是倾城倾国的绝色,然是这长安城少见的丽人,淡紫偏红的海棠色,过娇媚而显俗,不是人人都穿得,偏在她身上,娇媚之余,竟生生地被她逼出三分贵气来!

    “怎地我看这卢二小姐,半点不像是在乡下长大的,这及笄礼我去的多了,肥的瘦的都见过,啧,哪有这种一丝儿都叫人挑不出错的。”

    “要不是呢,听说魏王喜爱的很,那晚宴上还亲自为她作画像......”

    下面的窃窃私语声,叫长孙娴眼中浮起一丝冷笑,看着正跪向祠堂朝卢家祖宗灵位行礼的遗玉。

    三加三拜之后,遗玉暗松一口气,被程小凤扶着站起身,重新回到绒毯上跪坐好,程夫人走上前,接过司者递上的托盘,取了她事先准备的一支精致小巧的如意玉簪,在遗玉仅有一钗的发髻别上。

    “添簪一支,称心如意。”

    “谢夫人。”遗玉微微垂首,没敢大动,记得早晨沐浴时候卢氏的交待,在醴醮取字之前,头上一根钗环都不能掉下,否则便是丢了添笄者的赠言和祝福,是谓大凶。

    一旁的司者见程夫人簪落退到一边,便面向着南边宾客席次,扬声道:

    “请诸客添笄,添福,添愿——”

    在场的女宾纷纷站起身,年长的正互相礼让先行,另一半的女宾,已是有人离席上前,看清是谁后,她们都停下了动作,目光追去。

    遗玉看着长孙娴走到她身边,一手托着一只黑檀盒子,冲她淡淡一笑,道:“恭喜了。”

    遗玉回以一笑,心中警惕,就听立在身后的程小凤低声警告道:“长孙娴,你别打什么歪主意。”

    “你想多了,我可是来道贺添笄的,”长孙娴说着,便打开手中的盒子,取出一物来,捏在手中。

    待看清那东西,遗玉当即目色一厉,察觉身后动静,快一步背手抓住程小凤脚踝,没让她冲动。

    “长孙小姐这是何意?”程夫人先于程小凤出声,脸色是难看的很。

    “程夫人问得好,”长孙娴转过身,抬起手,在场女宾看清楚她手中物事,顿起哗然——她手上的,可不是什么钗环簪笄,而是一根细茎生穗,路边田垄上随处可见的莠草!

    长孙娴亮声压过喧哗,稳稳地举着手中的莠草,“长安城中,向以女子嫁前及笄礼之盛,宾客之众,来衡量女子德行品操,然,礼后未能有一详说,能衡其优劣,今我尔容诗社便想出一则,有谁家女子礼前,便查其出身、品行、才学三者,分作六等,再以花草代簪钗,为行礼者添笄,衡其优劣!”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主意又新奇,为数不多的宾客都小声议论起来,长孙娴并不停顿,继续朗声道:

    “这头一等的,是牡丹,这二等的,是梅花,此二为上品。这三等的,是芙蓉,这四等的,是菊花,此二为良品。这五等的,是槐枝,这六等的,便是我手中的莠草了,”她转身看一眼遗玉,目露讽色:

    “此二为下品。”

    声音落下,宾客再次哗然。

    书有云,莠,害苗之草也。

    ***

    御书房

    龙涎香的味道,本是静心养神,此刻充斥在室内,却满是沉闷。

    “内库用度,涉宫闱私密,怎能将账目布于公众,再牵扯上盗库的案件,岂不是让天下人看笑话吗?”

    李世民双目一眯,不再拐弯,语调不紧不慢,却分毫不容置喙:

    “立查此案,绝无可能,那两个内官被逼问之下,当朝胡言乱语,怎能作数,他们不信你,朕信你便是,且叫他们闹去吧,你不要跟着胡闹掺和。”

    李泰唇线轻抿,知最后一句话,才是重点,不管是不是他盗的库,不“掺和”,便是默认,为了维护皇室尊严也好,为了掩饰其他也好,总之,一开始这个黑锅,就算定了要由他来背的。

    实际上,到了这一步,他也没想过,能在这种情况下,讨回什么所谓的“清白”,比起这个,他更在意的是,这个注定要背的黑锅,能帮他交换回来什么。

    说来,这还要感谢指使戚中恩在接风宴上捣乱的人,给他提供了交换的机会,还有平阳长公主那一句“提点”,大盈库在他离京这两年,以他名义支出的,怕是不只十万这笔“小数目”,让他知道了交换的底线。

    李世民见李泰沉默不语,没再开口讨清白,当是心照不宣,目光连闪后,神情和软下来,轻叹一声,道:

    “这回算是冤枉了你,朕向厚爱你,没有平白让你受气的道理,你放心,那两个胡言乱语污你的内侍,朕不会饶他们。此外,当年朕还在东宫之时,侍中王珪便在跟前做舍人,他性情沉澹,志量隐正,常以忠孝仁义礼自励,就给你做个上门先生,你要敬他如长。至于你的婚事——好的不要,偏要挑个不登对的,罢,便由你吧,正巧皇后留下两名女官,都是宫里的老尚人,朕本是要让她们安享晚年,这便一并送到你府上任事吧。”

    恩威并施,这是变相的妥协,亦是交换的内容,给这首场父子之争划下休止,究竟是谁先妥协,谁占了上风,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层窗户纸已捅破,再补上去,也掩饰不了那里留下的洞。

    李泰目光沉下,躬身一礼:“谢过父皇恩典,是儿臣执了,内库兹事体大,怎得轻易布众,谗语流言,止于智者,身正不惧影斜,儿臣自知便是。”

    有谁知道,这番平静脱出的话语背后,是将付出如何的代价,甚至在百年之后,也成他人生中抹之不去的一个污点。

    他拜完,却并未起身,知子莫若父,李世民看着这唯一能叫他心情复杂如斯的儿子,抬手叩了一下案头,肃声道:“笔墨。”

    一直站在一旁装聋作哑的宦官,不慌不忙地上前去研墨。

    一盏茶后,李泰退去,片刻间,御书房内沉闷之气迅速散尽,龙涎香味,又变得怡神起来。

    “陛下,四皇子这一趟回来,是变了许多。”

    李世民持起手中的毛笔,在干净的纸上游走,“变?他没变,是你从未真正知他罢了。”

    “长公主和魁星楼那边,需不需要再——”

    “不必,只要不越了那条线,把该做的都做好,无干大局,他们那些小动作,朕都容得。”他嘴角带笑,神情松泛,“库里那边处理了妥了吗。”

    “快了,最迟后日,账目就能补平,将缺的那八十万抿去,不详查,看不出端倪。”

第六十章 忍不住了

    一场被一根莠草搅乱的及笄礼,就在一纸圣谕和三位贵客的到来下,柳暗花明,漂亮地落下帷幕,当中波折,几人话语,字字珠玑,日后不胫而走,让那花草评人的把戏,彻底成了一个无疾而终的笑话,同时也让三夫人添笄便成了一桩美谈。

    周国夫人位份之高,不必多提,且说另外两位:

    一是那位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吉祥话的孔夫人,这位终身未嫁的夫人,追溯起来,出身可就特别了,她是正儿八经的孔子第三十二代子孙,孔嗣悊的姊妹,正统的儒家传人,孔子后人,隋末时候,便以其礼度闻名洛阳城,论辈分,十八学士中的孔颖达,还要唤她一声姑母。

    至于莫夫人,同样身为书法名家,这位早年出嫁的莫夫人的名头,可是没有她胞弟虞世南来的响亮,虞世南虞世基两兄弟少年时,曾同王羲之的七世孙智永禅师学习书法,当初还是虞家小姐的莫夫人,亦随师,深得二王真传,高祖在位时候,宫中的妃嫔公主无不以能得她一幅赐字为荣,后来亦闭居寡出,再想求她的字,甚至比其兄更难。

    这三位夫人同时出现在一人的及笄礼上,着实叫人惊讶了一把,事后,对于卢家如何请了这三人观礼,说法不一,却没离了对遗玉本人的肯定,毕竟当日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卢家二小姐的品行礼数如何,很快便传了出去。

    暂不提后,只说这及笄礼毕,遗玉照规矩由程小凤陪着去小东厢换鞋袜,一关上门,便被程小凤拉住手使劲儿晃起来。

    “小玉、小玉,你要当王妃啦,不是侧妃,哈哈哈!”

    会为了你的高兴而高兴的人,便是真心对你的人——遗玉欣喜地点着头,由她拉着在屋子里转圈圈,小满也在一旁捏着手,兴奋地红了脸,不住地对陈曲道:

    “你听见了吗,咱们小姐要做王妃了,我的娘哎,真不敢想,咱们小姐有一日会当王妃,不、不对,小姐人这么好,怎么就不能当王妃了,就是得当王妃才行......”

    闹腾了好一阵子,程小凤才松开头晕眼花的遗玉,一手叉腰,得意道,“长孙娴这回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我瞧她今天颜面扫地,来日还能张狂地起来,小玉,你骂的好,她这坏心眼的,嘴巴又臭,还敢胡编乱造地羞辱你们,要不是我娘拦着,我非上去抽她嘴巴不可,嘿嘿,岚姨真厉害......”

    遗玉听她说话,才迟迟想起另一桩来,卢氏被长孙娴惹恼时候,是脱口而出了她的名字,虽然声音不高,边上又没什么外人,可长孙娴应该挺清楚了,就不知这么一闹,她会不会还记得。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大理寺一案一锤定音,房家又有了一个“卢氏”,哪能再有第二个。

    换好了鞋袜,遗玉再出来,欲寻那三位夫人,人已是向卢氏告辞离去,没有给她机会弄清楚,她们因谁而来,为何而来,她只能按下这个疑惑,等来日再解。

    李泰站在祠堂前,卢荣远卢荣和正在他跟前说话,见遗玉出来,一个眼神过去,便叫她明白意思,心情好似这二月春光的她,挽着卢氏的手臂,凑近道:

    “娘,我同殿下出门一趟,行吗?”

    卢氏这会儿自当是欢喜的紧,因为那一张圣谕,女儿的名分有了着落,连带她再看李泰也顺眼起来,拍拍遗玉的手,道,“去吧,”顿了顿,又叮咛,“莫回来晚了,明早咱们还要回镇上去。”

    答应要“借”给卢家三万两,卢氏惦记这这事,遗玉清楚,点点头,见她眉眼上都是笑,一踮脚挨到她耳边,娇声道:

    “娘,玉儿可是找了个好人家?”

    卢氏一愣,想起几年前娘俩私下谈话,便伸手在她额头上一戳,笑瞪她一眼,“什么不还都是你说的算,快去吧,早去早回。”

    ***

    马车上,遗玉规规矩矩地坐着,两手放在膝盖上,白皙的面上盈着红光,一对水溜溜的眼睛盯着对面正在喝茶的李泰瞧,腮帮子微微鼓着,蘸了淡淡胭脂的粉唇抿紧了笑容,也不敢开口说话,生怕一松劲儿,便会咧到耳朵后面去。

    李泰将茶杯从唇边移开,看了一眼她这憋笑小模样,心里的愉悦又多了一分,很早以前,他便发现,让她开心让她笑,他的心情就会无端地好转。

    “高兴么。”

    “嗯。”遗玉点点头,没开口,发出了一个鼻音。

    “手。”

    “嗯?”她疑惑地伸出一只手,便见他隔着茶案同样伸出一只手来,在她手上拂过,她掌心便多出一样物事。

    这是一枚青色的玉印,小指长短,幼圆的柱形的印身,晶莹剔透,没什么雕刻,可捏在手心里,温温软软的,还带着他的体温,翻过来看了,印面上,一圈不大明显的凹凸纹路,团起了一个“珏”字,带着他独有的笔触。

    李泰见她看了印,便突然握紧细白的五指,一语不发地侧过头去,轻扬了下眉头,低声道:

    “不喜欢?”

    这并不是一块新玉,是由他第一枚私印重新打磨成的,那印他使了近十年,前不久才亲手刻成这枚,因为是旧印来的,所以只能制成这么小一枚。

    “...很...”她晃晃头,发出不大清楚的声音,叫他蹙了眉,道:

    “若不喜欢,再换一枚便是。”

    “很喜欢啦。”

    她总算不再忍,笑着出声,扭过头看着他,红扑扑的脸蛋儿是因为开心,雾蒙蒙的眼睛,是因为感动,粉艳艳的唇瓣儿,是因为忍笑咬的。

    视线落在她下唇上那一小排细细的牙齿印子,李泰心思浮动,搁在茶案上的左手轻抬了一下,便又落下,拿起茶杯,缓缓握紧,又盯了她一眼,才移开目光,将茶杯送到唇边,饮了半杯凉茶,心里窜起的火苗,却怎么也浇不灭。

    ***

    遗玉跟着李泰回了魏王府,下了马车,一前一后朝里走,进了梳流阁的院子,她才抬手扯扯后来一路上都没再搭理她的李泰,轻声问道:

    “那印我真的很喜欢啊,就是太高兴了,才不知道怎么说,你是不是生气了?”

    边上一声闷笑,叫遗玉扭过头,发现那个太监还跟着他们,先是皱了下眉头,而后抬起手,声音不大确定:

    “李管事?”

    “嘿嘿,是属下。”阿生摸摸脸,冲她咧出一口白牙,这阳光一闪,就叫遗玉想起,之前逮着长孙娴的用词不敬喊“大胆”的宫人,可不就是他么。

    “小姐,您午饭还没吃,属下去叫膳房准备些清淡的。”说着话,阿生便先小跑着一旁去了,遗玉不知是不是错觉,好像他对自己,是多了些亲切。

    就说这两句话的功夫,李泰已先进了楼里,遗玉跟进前厅里,平彤和平卉照旧在前厅忙活些碎事,见她回来,赶紧行礼,两人还不知遗玉已被指做李泰的正妃,不然,指不定会喜成什么样子。

    遗玉又郁闷地叫了李泰一声,他这才回过头,先是对俩侍女道,“去准备药,等下让阿生过来。”再瞥一眼遗玉,道:

    “我乏了,去歇一下,你先用膳。”

    “哦。”遗玉有些悻悻地点点头,还来不及再说什么,他已转身回了房间,她揉揉耳垂,想着是哪出了问题。

    李泰的伤药,都是现成的,遗玉那天准备的多,内服的煎上,外敷的同生猪油一配便好,平彤平卉上楼去准备,一盏茶后,平卉便端着放了药碗和纱布等物的托盘下来,可阿生去膳房,还没过来。

    “来,给我吧。”遗玉犹豫了一下,便干脆地从椅子上坐起来,伸手去接过平卉手里的托盘,朝李泰的卧房走去。

    他房门是半掩着的,遗玉敲了两下,听里面低低的应声,才抬脚走进去,李泰的卧房很大,除了大片素蓝的帷幔外,没多少摆设,同两年前并无两样,屋里的薰香气味总是在,和他身上的是一个味道,略浓一些。

    六扇山水叠屏后,李泰正靠在软榻上翻书,听见屋里的脚步声,便知不是阿生,他抬头看着屏风处,见她端了托盘绕进来,便指了下身边的银足案,道:

    “放着吧。”

    见他继续低头看书,遗玉走过去将托盘放下,并未离开,而是将双手按在他膝头,在他面前蹲下身子,仰起脑袋,迎上他的俊脸,柔声道:

    “你到底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么,我帮你把把脉,好吗?”

    他目光一移,看见她眼里难以掩饰的关切,沉默了片刻后,目光连闪,轻叹了一声,将书卷放在一旁,手掌扣在她腕上,略一使力,便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搂进怀中。

    遗玉被他突然抱住,只是僵硬了一下,便顺从地将头靠在他温暖的肩窝上,手腕被松开后,又顺势从他腰侧滑过,在他宽阔的背后环住,慢慢收拢,使劲儿吸了口气,让心肺里满是他的味道,感觉扶在她背后的手掌用力按了一下,就听他低浑的嗓音,夹杂着热烫的鼻息在她耳边响起:

    “我想要你,实难忍得,怎么办?”

    (还有章加更,估计又到半夜去了,这天儿,总犯困呢,春眠不觉晓啊)

第六十二章 有什么好高兴的

    二月十三,遗玉及笄礼罢,早朝时候,昨日没有理出头绪的魏王盗库一案,又被重提,只是太宗今早没有任由下面闹腾,直接一令下去,以诬陷罪名,狠狠惩办了前天在早朝上,指认魏王多次支取大盈库钱帛的两名内侍,两人在殿上,都乖乖认了罪,只说因为私怨,才会诬陷魏王。

    除去剥职之外,又当朝重重打了两人五十大板,直叫皮开肉绽,血肉横飞,多数文臣都觉目不忍睹。

    两名内侍的改口,当朝百官,只要是脑子聪明些的,都能听出猫腻来,可是太宗亲言,昨日已看过大盈库连夜整理出来的账目,确认魏王前后两年仅是支取了万两财物,“明盗内库”一罪,无凭无据。

    皇上都开了口说没有,又有两个因“诬陷罪”被打的内侍半死不活地趴在殿上,众臣还能说什么,再说有什么,就不是在质疑魏王,而是在质疑皇上了。

    前几天叫嚷最厉害的几个御史都歇了火,变了哑巴,那天脱冠除袍的右谏议大夫赵名沁亦不吭声,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唯一例外的,就是铁板魏征,可他年纪大了,身体差,憋着怒,刚黑着脸刚谏了几句,就当朝晕了过去。

    李世民急得离了龙椅,几步跑下台阶来,又慌忙叫来太医,一诊之后,太医的原话是说,魏大人年纪大了,最近休息不好,应是每日上朝久立,血气不回,才会突然晕厥。

    李世民当场便口谕,道是魏卿多劳,且在家静养一段时日,身子好后,日后也不必每日朝会。宫人将尚在昏迷的魏征送去了偏殿休息,李世民心忧,跟了过去,早朝一半,便叫众臣散了。

    李泰就站在他的朝位,是唯一一个在魏征晕倒时也没上前“围观”的人,看李世民同宫人抬了魏征离开,宣布散朝后,才将手中的玉笏插进袖里,一抄手,朝殿外走去,有几人小步跟了上去,剩下的,多是偷偷瞄着他离开,神色各异,有胆子大的,当场便冷哼出声。

    “唉,这叫什么事儿,闹了几日,就这么结了。”

    “我早料到如此,离京两年,魏王之宠,仍旧是无人能及啊,不、该说是更有甚才对,太子前阵子又因错被禁足,魏王出这么大事,却这么简单就抹平了,唉。”

    “别叹气了,前几日我们在殿上帮腔,还是想想送些什么礼去魏王府赔不是吧。”

    “哼,要去你去,我才不去!”

    殿上有人交头接耳,殿外几人跟上李泰,说了些讨巧的便宜话,朝臣都知魏王脾气,见他爱答不理的,也不觉他是故作姿态,跟了小半段儿路,才停下等他先行。

    杜楚客见了,便与同行的几个人打了招呼,快步追上去,脸上全没了昨日的焦躁。

    “恭喜殿下,洗脱了这不白之冤。”

    “嗯。”李泰在宫门前站了,左右一看,便捡了西边的道走。

    “殿下,你这是要上户部去?”

    “太史局。”李泰没作解释,凉了一头雾水的杜楚客在宫门口,独个走了。

    圣谕分作两道发,他那一道昨日给了遗玉,按说今天是要在殿上宣的,好叫礼部和太史局操办,可魏征晕倒,皇帝走人,这便没宣出来,昨日卢家的事还没传开,并没多少人知道遗玉被指王妃的事,不过,这都是暂时的,待明日宣了这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指婚,尚不知会引来几处波澜。

    ***

    龙泉镇璞真园

    上午从京里回来,简单洗漱之后,在正房小厅摆了茶果,叫下人去西院邀了周夫人过来,遗玉将昨日及笄礼上的经过,说给了她听,卢氏在一旁补充。

    周夫人喝着茶,认真听着,并未吱声,说到长孙娴送了莠草添笄时,皱了眉头,听到遗玉应变,又松展,说到三夫人前来,若有所思,但当听到李泰带了圣谕过来,宣了指婚之后,这处事不惊的老妇,竟意外到失态的程度。

    遗玉见她一脸诧异,暗暗偷笑,面上一本正经地拿出那道圣谕给她瞧,在她低头看时,冲卢氏挤了挤眼睛,被周夫人逮到,瞟她一眼,将圣谕细细读了,收敛神色,一盆冷水浇下来。

    “有什么好高兴的,一个是皇帝的爱子,一个是乡野出身,无依无靠,同长孙家结怨的小女子,又有房家那层关系在,你们回京不过半个月,你可有深想过,魏王是如何求了这婚事的,皇帝又是为何答应这门婚事的。”

    遗玉默了一下,道:“婆婆说的是,您说的这些,我昨晚都想过,”她一开始是被喜悦冲昏头,可等夜深人静的时候,便习惯地冷静下来,去思考。

    皇上是怎么想的,她没有太多依据去揣测,李泰是怎么做到的,她亦不大清楚,可是如同周夫人说的,这当中定有她不知道的事情发生,才促成了这桩在外人看来绝无可能的婚事。

    可是昨天两人待了一下午,他都没有开口提起,这种态度,便让她明白,有些事,他不愿说,那她便不去问,哪怕她再好奇,就好像她在那接风宴上的一举一动乃至目的,都并未同他如何解释一般。

    他们是要并肩走下去的恋人,可更是相互独立的两个个体,他有他的事要做,她也有她的事要做,不说,不问,不是因为不关心,不在乎,只是一种默契,专心做好自己的那一部分,才能让对方更加轻松。

    周夫人在她脸上扫了一遍,将圣谕卷起来,递给她,道:“你心里清楚就好,莫要高兴过了头。”

    遗玉点点头,卢氏在一旁笑着道,“这好事怎就被你们说地糟了心,我现在倒是在愁,这嫁妆的事,可怎么办?”

    周夫人并不知道卢中植留了多少家产给卢氏母子,放下茶盏,娓娓道来:

    “按着往年长安城嫁娶的例子,玉儿这份嫁妆,要做的好看,少说是要有良田三倾,两座京城里的三进宅子,四处京畿庄子,双套齐的家具,红木难得,檀木次之,花梨木也可,最差也要是酸枣木的,屏床桌案,妆台橱柜,榻凳桶屉,一套三十四件儿,一样不能落下,又要有瓷器、漆器、釉器,字画、绣屏、帷幔,珍玩器物,一应的摆设,最吉是八八之数,少也要六十六件,另要备上丝绸绵帛,金银首饰,床毯被褥......”

    遗玉听周夫人好像在背书一般细数,最后才总结道:

    “林林总总,用红脚桶,红扛箱抬了,是需得满六十四抬,才叫上得了台面,可依着魏王身份,这六十四抬便薄了,一百二十抬,才叫气派。”

    卢氏当年大婚,也是风光无比的,但比起周夫人所说,也只极了最低的标准,听后便担心地问道:

    “这么算来,是得多少银两才能置办?”

    周夫人放下茶盏,两手捏算了一阵,伸出了四根手指,“不算田产房屋,少说是要四万两。”

    卢氏吸一口凉气,不怪她惊讶,她头十多年是不理家务的千金小姐,后七八年是生活无忧的官夫人,之后十几年,最多是拿着过三千两的银票,还这不舍花、那不舍花的,同韩厉去到普沙罗城,又什么都不用她经办,这四万两,若没有卢中植留下的家产,当真是一笔天文数字了。

    想到卢中植留给他们母子的家产,卢氏便又苦恼地皱起眉头,钱,他们家是有的,可是要给了卢家那三万现银,他们剩下的,便只有田产和房契了,过去她给遗玉置办过嫁妆首饰,买了一千多两银子的东西,可是现在嫁到魏王府去,一千两银子的金银首饰,一抬都不够装的,魏王府可不是只有魏王一个人住,内官给事,各种人物,若遗玉嫁妆薄了,势必会被慢待,且女儿嫁了夫家,是要有自己的私房钱,才好行事,说话做事,才硬气!

    一个问题摆在卢氏面前,借钱给兄长,给女儿办嫁妆,此事难两全。孰轻孰重,她只是几下眨眼的功夫,便分了清楚,抬头看着正在沉思的遗玉,正色道:

    “那银子,咱们就先不借给他们了,你不用操心嫁妆的事,娘会和周夫人商量,给你备的妥妥当当的,叫你风风风光光地嫁人。”

    说这话,她却有些心酸,当初日日辛苦守那山楂林子,串糖葫芦赚钱,便是为了给儿子置产、给女儿备嫁妆,可事到临头,还是捉襟见肘。

    “娘,”遗玉伸手拉住卢氏,她倒是乐观,“这还早着呢,指婚刚下来,后头还要正经地三书六礼,不得几个月准备的,且叫我写封信去扬州问问,应是有木材生意,这家具想必能省下,库里又有不少现成的摆设,到时候添添加加,便也够了。”

    话是这么说,她心里却在苦思冥想着,上哪去弄一笔钱来填上这空洞,别她成个亲,把家里都搬空了,那二哥卢俊日后回来,拿什么成家立业。

    “对、瞧娘这记性,”卢氏捏捏她小手,脸上又有了喜色,“前年在国公府,同你姑母说起,扬州是有木材生意的,娘再写封信给她,让她出出主意。”

    卢家在扬州还有亲戚,卢氏的姐姐卢景姗,还有卢老夫人都居在那里,前阵子他们从普沙罗回来,卢氏便让人捎了信去报平安,这还不知她们收到没有。

第六十三章 不着调的婚事

    “......河北道那边,怀州、魏州、定州今年又是小旱,收成预不足往年三成,春纳积欠已累有五万担,若强收租庸,民不堪负,臣以为,当得。”这是户部的程秉。

    “准奏。”各州各县,每年都有丰有旱,也是丰多旱少,像这种蠲免万担积欠的事,通常只需皇帝两个字便能拍定。

    又是一日,二月十四,因为前几天的闹腾,加上昨日的半场朝会,今天早朝时候,太极殿上格外安静,各部照例禀了几件事,一板一眼,得了皇上几句指示,没人插嘴,也没人打岔,直到每日的例项处理完,皇帝才会开口提些旁的事项,交待下去。

    “李泰,”李世民看向左列当首几人中的紫袍金冠者,严肃了一早上的脸色,始露出一丝笑容,“你今年是二十有二了,几名皇子中,也就你到这个年纪还未娶纳,前两年你忙着撰书一事,可到了这年纪,再不娶亲,就是不当了,撰书是要紧,可也不能误了婚姻大事,朕这恰有一合适人选,做你正妃也是使得了。”

    前日还在因为魏王盗库的事当朝吵架,今天就转而商量起了婚事,风向变得快,可朝臣多能适应,昨日卢家祠堂及笄礼一事还未传开,除了极个别昨日已知的闷不吭声外,其他人多是好奇的紧,而今魏王隆宠正盛,这有幸被指婚的,又会是哪家小姐?

    有人好奇,亦有人忧,如今承了莱公爵位的杜若瑾站在李泰左后,抬头看一眼他背影,脸上轻现一抹忧色,遗玉回来几日,他已听说不少消息,尤其是在芙蓉园那场接风宴上的风头,前两日经人说起,他便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当初那小姑娘已长大,变得更加出类拔萃,忧的是树大招风,日后嫁入王府,那侧妃的身份会让那一首愈显脍炙人口的词牌遭人诟病,如今这担忧将变成现实,皇上再指婚——扣君心,这将置魏王妃于何处。

    李泰听了李世民的说辞,目光微闪后,上前去,一拜,道:“儿臣谨遵父皇安排。”

    咦?多少朝臣心里一诧,没想李泰是会这么乖乖听话,可接下来李世民的话,便叫他们傻眼了。

    “呵呵,朕曾在你府上中秋夜宴见过一女,印象颇深,此女聪慧大方,口齿伶俐,在国子监念书时,风评极佳,据说一场五院艺比上,可是连拿过两块木刻,说是才女也不为过了,她祖父是开国功勋,已故的怀国公卢中植,又同你一齐外出巡游两年,前被指作你侧妃,朕觉得是可惜了,这便将卢家的二小姐,指与你做王妃,如何?”

    安静!李世民一番笑语,愣是让朝堂上百文武寂下,皇上说的这是谁,有去参加过魏王接风宴的认得,有没去参加过魏王接风宴的也认得,时隔两年,当初长孙无忌嫡子被杀一案,仍旧让重臣记忆犹新,卢家的二小姐是谁,那不是杀了长孙无忌的那个卢智的胞妹吗!?

    若说其他人是惊,那杜若瑾便是愣了,他侧头看一眼立在殿中的李泰身影,一时弄不清,这一门亲,是皇上的意思,还是李泰自己求来的。

    而长孙无忌和房乔脸上,则是不约而同地露出一抹异色,飞快地抬眼看一下龙椅上正座的赭衣君主,就听李泰一声低应。

    “谢父皇隆恩。”

    “好,你愿意就好,此事就交由礼部去办,太史局选好良辰吉日,朕便不督促了,克己,这事你可是要紧着些,看顾好,三书六礼都要做周全了。”

    杜楚客还在傻站,被点了名,一时没反应,得叫身旁的同僚轻推了两下,才慌忙出列,心一沉,知此事万万不妥,正要抬手揖秉,忽觉身上一冷,侧目看见李泰盯来的一记幽绿眼神,只觉头皮猛然发麻,脑子一个激灵,手脚嘴巴都不听使唤,躬身道:

    “臣遵谕。”

    这件事算是拍板落定,但明眼人,都起了别样心思,这一桩“不着调”的婚事,亦让人嗅出不同寻常的味道来,照理说,皇上是万不该指了这门婚事下来,可听着话也不像是魏王自己去求的,这倒同当日那侧妃一指婚下来时候,众人的反应一样了,父子俩的心思,谁都猜不准,这门婚事的由来,谁都说不定。

    就在群臣复杂的心思里,散朝的钟鸣声响起,皇上一离殿,李泰便被一群人给围上了,都是恭喜道贺的,当然也有远远站着冷眼看热闹的。

    李泰被人围了,脸上没啥表情,没人知道他这模样,心情却是不错的,要不怎么也不能站在那里听这些人说废话,除了“嗯”,“啊”之外的鼻音,甚至还应了两句别的。

    一盏茶后,他身边人才少去,等在一旁的礼部尚书,伸手朝殿中一僻静的一角引了,李泰便同他踱过去。

    这任职礼部尚书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上的堂弟,西安王李孝恭,按辈分,李泰还需称他一声堂叔才是,这同怀国公卢中植、宋国公萧瑀被并称为开国三勋的西安王,曾经风光一时,于贞观三年交割了兵权之后,便任起了礼部尚书一职,比起亡故的卢中植,还有被时贬时用的萧瑀,倒算是最安逸的了。

    四周无人,李孝恭先一道贺,后笑道:“这婚礼事宜,可有特别要交待的。”

    李泰同他也没行什么虚礼,看着并不见外的样子,抬手要了他的象牙笏,用小笔在上面写下一列字,递还过去。

    “她府上眼下居在京外,采纳问礼,去此处便可。”

    李孝恭看了一眼那纸笺上的址所,点点头,沉吟中,便听李泰又一声:

    “还有,要尽快。”

    ***

    下朝回府,长孙无忌在前厅喝了半壶凉茶,才转到书房去,在书架上翻寻了一阵子,因动作太大,抽落了几本书在地上,他看着掉在地上的书,抬手拧了拧眉心,就听屋外有人敲门。

    “爹,夕儿能进来吗?”

    长孙无忌神色变幻,应了一声,便低头去将书捡起来,拍了两下,重新搁置在书架上,扭头就见长孙夕绕过帷幔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方托盘,一个浅笑便叫这满室明亮起来。

    “前日同赵太医抄了个补品方子,补气益神,今早炖了老参,给爹尝尝。”

    长孙无忌心中宽慰,在椅子上坐下,接过她递来的瓷盅,持了汤勺,一品之后,咸香饶舌,暖了心肺,有所感,便轻叹道:

    “谁若娶了我夕儿,当真是叫有福气,爹是不舍你嫁了。”

    长孙夕轻嗔一声,脸上有些羞红,捡了椅子坐下,待长孙无忌将补品喝完,才开口道:

    “今日朝上可是有什么有趣的事?”

    父女俩关系一向很好,长孙无忌并不避讳,时常同她讲一些朝事,因此她有这么一问,他并不觉奇怪,只是今日朝上这“趣事”,叫他如何开口。

    “爹?”看他出神半晌,长孙夕才轻唤了一声,疑惑地道,“可是有什么难事,不妨说说,夕儿帮您出主意。”

    “是有桩喜事,”长孙无忌放下碗盅,迟迟开口,看着她,道:“皇上赐了一桩婚事给魏王,把那卢家的二小姐,指了正妃。”

    一怔、一忡、一失神,短暂的沉默后,长孙夕方缓缓收起脸上的各种神情,脸色难看地对长孙无忌一点头。

    “爹,我有些不舒服,先回房去休息了。”

    说罢,不等长孙无忌应声,她便扭紧了发白的十指,低下头,脚步匆匆地离开,听见房门声响动,一声长叹,长孙无忌抬手在脸上搓过,低声自语道:

    “非是有报么...为何要应到我这几个孩子身上...”

    长孙夕回了房后,便退了侍女们,一个人关在房里,整个中午都没再出来,直到下午,等在院子里下人们,才又见房门打开,贴身侍候的侍女,忙叫人准备膳食,自己跟着开门的长孙夕进了内室。

    “小姐,您是身体不适么,可用叫大夫来?”

    “不必,”长孙夕躺回床上,隔着纱帐,声音轻缓来传来:

    “书案上有封信,你亲自替我送出去,另外再派人去我大姐那里,打听下,昨天可是出了什么事。”

    “是。”

    ***

    璞真园

    库房建在园子西处,并没有国公府那么大的规模,一半建在明处,有两间,一间放了常用的杂物,一间放了用来替换的家具摆设等物,地下又有一半,只有一间,里头除了四口特制的大箱子外,另有两只摆满盒子匣子的架柜。

    暗室的四面墙壁上,火烛都被点亮,照的阴暗的室内明亮,遗玉和卢氏站在架柜下头,一个翻看着一只只首饰盒子,一个在边上陪着说话。

    “这都是旧物了,”卢氏又合上一只盒子,皱眉道,“金银需打了重做,其他的都不合时宜,只能用来填箱。”

    “那便去京里找两个好手艺的金匠,”遗玉抚过一只盒子,看看手指上的灰尘,也蹙了下眉,两年了,她回京后,是头一次到库房来,当日得了这一笔钱财时候,是觉得多,也没样样细看,如今再瞧,有的越旧越值钱,有的却旧到不能直接拿来用。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1939/ 第一时间欣赏新唐遗玉最新章节! 作者:三月果所写的《新唐遗玉》为转载作品,新唐遗玉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新唐遗玉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新唐遗玉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新唐遗玉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新唐遗玉介绍:
穿越到农家,附赠严厉老娘一位——亲自教学,捣蛋就要被扫帚打PP;书虫大哥一个——腹黑天性,以逗弄自己为乐;调皮二哥一枚——挨揍不断,专门负责“活跃”气氛。但是,请问,一家之主的爹,您闪去哪里了?
算了,没有爹,还有娘,两个哥哥傍身旁,日子照样过,长安任我闯!
*******
更新稳定~*^ο^*粉红50加一更。
群号:126200851.群名:新唐遗玉‖三月果,欢迎喜欢本文的亲们,验证请回答问题:银霄的第一个名字叫什么?新唐遗玉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唐遗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唐遗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