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孤芳不自赏TXT下载孤芳不自赏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孤芳不自赏全文阅读

作者:风弄     孤芳不自赏txt下载     孤芳不自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章

    民女拜见大王。轻轻踏进北漠王所在的正殿,娉婷躬身为礼。

    对于娉婷没有行跪拜大礼,北漠王不但不见怪,反而露出笑颜:免礼。阳凤对小姐智计再三推崇,说小姐有妙计可让东林退兵,此事属实?

    娉婷心内暗叹,从北漠王竟不惜屈尊降贵对她以小姐称呼,已可猜想北漠军在前线状况多么不妙,因此北漠王才把她看成从天而降的救星。她真能帮北漠打败楚北劫?

    心中苦恼,可已经骑虎难下,娉婷看正站在一旁关切地等待她表态的阳凤一眼,轻叹道:民女一定竭尽所能。

    有小姐此言,北漠有救了。北漠王抚掌大笑,与阳凤交换一个眼神,露出诚恳的表情,虚心问道:军情紧急,东林军现在已在攻打堪布,请问小姐有何退敌妙计?

    娉婷自从决定帮助北漠后,连夜查看北漠边境地图,早初步分析过形式,但却不知道东林军攻打堪布一事,略为惊讶:北漠军难道已经败退到最后一道边城防线?为何上将军府负责打探军情的人竟不知道?

    她所有关于军情的资料都从阳凤处得来,不由目视阳凤。阳凤显然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个坏消息,脸色苍白,对娉婷微微摇头。

    北漠王苦笑:这是昨天深夜才送来的消息,北崖里正人心惶惶,因此本王暂时不许消息外泄。幸亏有则尹主持大局,不然局势更糟。但堪布能支持几天,连则尹也不敢作保。他负手在后,仰天长叹一声,静静目视娉婷。

    娉婷迎上北漠王的目光,明了地点头:难怪大王竟肯起用我这个外人呢。情势竟然比原来想象的更糟糕,楚北捷果然不负东林第一名将的美誉。

    她心中烦恼,又知道假如想不出办法,阳凤肚子里的孩儿就见不到爹了,不得不按捺着静下心来,闭上双目,苦苦思索。

    北漠王和阳凤知道她正在苦想,都不作声,只是静静等待。

    偌大的正殿一片令人呼吸困难的沉默。

    闭目片刻,娉婷缓缓睁开明亮的眼睛,似乎已经智珠在握,她先对阳凤宽慰的一笑,才转而看向北漠王,笃定地说:或许有办法,可需要大王全力配合。

    北漠王早前得到阳凤的提醒,一丝也不犹豫地点头:小姐尽管提条件,要钱有钱,要物有物。

    那好,我先请大王实言相告,北漠在东林王身边,是否安排了奸细?

    北漠王蓦然沉默,他只猜到娉婷会要前线大军指挥权,却完全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个。历来各国纷争,必定会在他国君主身边竭尽所能安插内线,好探取最机密的情报。而各国君主对于身边的人都会小心万分,以防奸细潜伏。这样的情况下,能安插进去的奸细数量极少,自家派出去的奸细资料,也成为各国的最高级机密。

    娉婷见北漠王犹豫,解释道:民女并不想刺探什么,只是这个计策需要通过潜伏在东林王身边的人才可以完成。大王不需要说出奸细的名字和他在东林的职位,只要告诉民女,此人是否可以接近东林王的任何饮食就可以了。

    啊!阳凤惊道:娉婷难道是想对东林大王用毒?

    北漠王皱眉道:此计恐怕不通。不瞒小姐,我确实安插了一两个人在东林王身边,稍借时机,他们也可以接触东林王的饮食。但各国大王为了防范下毒,饮食会都加倍小心,在进口前定由亲信检查是否有毒,那些都是对毒物极有认识的人。我的人即使下了毒,但在东林王吃下前就会被现,这样不但无济于事,反而白白葬送好不容易潜伏进去的奸细。

    娉婷不慌不忙道:如果有一种不会被检验出来的药,那就不成问题了。

    有这样的毒药?

    也不算是毒药,只能种迷药。娉婷笑道:这是当年我闲着无事自己配出来的方子,放进饭菜中后,用各种方法都检验不出,大人吃了后会昏迷十多天,而且脉搏变弱,象随时撒手而去的样子,但过后就会清醒过来。

    北漠王喜道:如果可以瞒过检验,问题便迎刃而解。没想到小姐居然有这等本事,不知道炼制这药需要多长时间?

    配方所需草药四处可得,我们时间不多,必须赶在堪布被攻破前使东林王陷入昏迷,娉婷思索着回答:一天时间,我可以配出一剂来。

    好!北漠王笑道:东林王忽然昏迷,东林王族一定大乱,光是为了镇服东林内部蠢蠢欲动想争夺王位的各派,楚北捷就不得不领兵回到东林去。他笑了一会,似乎想起旁事,叹了一声。

    阳凤不解,娉婷却明白过来,微微一笑:大王忽然感叹,恐怕是在叹这药效力为何竟让人哭笑不得,只昏迷十几天就苏醒过来。如果有一种可以躲过检验而又可以致人于死的毒药,让东林王一命呜呼,岂不一劳永逸?她说中北漠王心思,毫不显得意之态,反而幽幽叹道:我费了不少心血,不断改良配方,却还是无法使它取人性命,否则归乐就不会被东林屡屡侵犯。也许天意如此吧,如果真配出这样一种毒药,从此哪国的权贵都不能安寝了。

    阳凤听在耳里,想起正在堪布浴血奋战的则尹,心生感触,微不可闻地轻声道:世人皆好杀戮,这是何苦?

    北漠王到底是大王,最为实际,很快转回正题:配好迷药后,我会立即命人交给我方的人,好择机对东林王下药。不过配药加上路程来回需要时间,堪布现在岌岌可危,小姐有何建议?

    大王考虑得很对。娉婷料到北漠王会有此问,好整以暇道:我们应该一边派人对东林军散谣言,说东林王族内斗,东林王病危,谣言一旦传入楚北捷耳中,楚北捷开始不会在意,但一定会派人回东林打听消息,这样可以保证东林王昏迷的消息早日传递到东林军中,逼楚北捷回军。

    北漠王双眼射出欣赏目光,赞道:小姐果然厉害,思考周全,攻敌攻心。

    大王过奖了。娉婷敛眉垂眼,不卑不亢,淡淡道:另一边,万一让东林突破堪布防线,敌军将会势如破竹向北崖里进,到时候恐怕东林王的任何消息都无法阻挡楚北捷的劲骑。所以,必须派遣可以对抗楚北捷的人守卫堪布,让楚北捷觉得要攻进北崖里并不是短期内可以办到的事情。

    除了小姐,再难找到一个更适合的人。话说到这个份上,北漠王哪会迟疑,取过早准备好的兵符王令,走下台阶,双手递给上兵符王令。北漠王凝视面前这个即将接掌北漠边疆最高军权,看起来柔弱万分的女子,沉声道:小姐好自保重,北漠就看小姐的了。

    阳凤深深吸进一口清冷的口气,走到娉婷身旁:我会给则尹手写书信一封,向他说明关于你的事。有他在,你不会遇上将士不服新帅的头疼事。

    娉婷手持兵符王令,不语独立,心已飞往远方刀光剑影的堪布。怎能不感慨,即将与楚北捷再遇,这次,会隔着千军万马、血迹斑斑的战场――对垒。

第六章

    一天后,迷药已经炼制妥当。娉婷也不再次进宫,直接将迷药交给阳凤,交代了用法,嘱咐道:不要弄错了,只有迷倒一个人的剂量。

    阳凤小心翼翼接过,不解地问:怎么不多配两剂,万一出错,那就什么都完了。

    娉婷高深莫测一笑:我有自己的道理,你不用问,能潜伏进敌国君主身边的都是智勇双全的人物,绝不会鲁莽行事浪费药剂,放心好了。

    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阳凤也安心下来,将迷药贴身藏好,道:我一会入宫将迷药亲自交给大王。护送你的车队随时待命出,只等你的决定。她从袖中取出一封盖了上将军府的戳印的信笺,交到娉婷手里:这信你收好,见到则尹的时候交给他。

    你将我的事情都写在上面了。

    让他知道全部情况会比较好,也方便你指挥大军。阳凤见娉婷漆黑的眸子中隐隐藏了狡黠笑意,脸上顿时飞起两片红云,警告道:不许偷看,里面除了说你的事,剩下的是夫妻间的私话,小女孩儿也看不懂。

    娉婷笑道:既然看不懂,看看又何妨。见阳凤跺脚,摇头啧啧道:亏你还是上将军夫人呢,怎么不知道要心怀城府,倒被我一激就激出来了。我身负重任,要上战场厮杀去了,吩咐护送的车队这就上路吧。说罢跨出房门。

    娉婷!

    怎么?娉婷转身,心中暗暗叫苦,好不容易装出一副潇洒模样出征对抗楚北捷,如果阳凤这个时候演一出泪眼告别,那可会招惹得连她也要忍不住哭起来。

    被人知道新主帅红着眼圈上路,北漠大军怎会心服?

    阳凤追出房门,在娉婷面前四五尺处煞住脚步,漆黑的眼珠盯着娉婷片刻,垂道:你到底是女孩,做主帅就好好呆在帅帐里筹划,千万莫逞强亲上战场。

    娉婷愕然,半天才听明白,心下感动,轻轻握住阳凤的手,柔声道:放心吧,我哪能这般不爱惜自己?刚刚说什么上战场厮杀,我闹着玩的呢,我又拿不动刀啊剑的。时间不早,我真要走了,等大胜回来再看你生的宝宝,哦,那时候宝宝应该还没有出生吧?

    阳凤难过,勉强控制快涌出来的眼泪,咬唇责道:当了主帅还闹着玩。默然半晌,眼泪淌下。

    抬头时,娉婷已不在面前。远处花园尽头小门绿袖一闪,人远去了。

    马车疾驰,黄沙滚滚,几乎让人看不清前路。

    娉婷掀开帘子,眯着眼睛审视附近地形。头很疼,在马车上的这段时间,她将堪布附近的地图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个坡地山峰河流的名字方位熟记于心,北漠王交给她的关于北漠大军中的情况也分析清楚,每个将领的名字和专长都背诵如流。

    堪布快到了。娉婷自言自语,禁不住又开始叹气。

    她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看地图和名册,几乎将所有需要知道的事都温习得滚瓜烂熟,可依然不能稍减自己的头疼。每当想起到达堪布后必须面对楚北捷,她的头就不可救药的嗡嗡作响。

    被楚北捷狂攻的堪布,一定正处于最为难的时候。如果守城的不是北漠名将则尹,恐怕未等她到达,堪布就被攻陷了。

    她真的可以对抗楚北捷?

    车轮每滚一轮,她就更靠近那个男人一步,更情不自禁猜想他在沙场上威风凛凛的模样。

    不去想他,不去想他,娉婷缓缓摇头。

    深深呼吸一口空气,慢慢张开眼睛,瞳眸凝邃中染上一丝坚毅,堪布之战,已经不是东林和北漠的战争,而是楚北捷和白娉婷之间的较量。

    她真的想赢?娉婷静静凝视身边宛如千金重的兵符王令。

    马车猛一下震动停下来,打破娉婷的沉思。车外响起负责护送娉婷的将领若韩熟悉的声音:堪布已到,小姐请下车吧,上将军亲自来接了。

    掀开车帘,高高的城墙进入眼帘,多处破损和烟烧痕迹,还有几根深深插于其上尚未来得及拔掉的铁箭说明近日来战况的惨烈。娉婷从车上袅娜下来,视线方从城墙缓缓移到面前一行专程迎接她的将领身上。

    带头一人满身黄尘,脸上一把杂草似的胡子,虽然几乎掩盖了一半面容,双眼却射出坚毅,一看就知道是不易屈服之辈。

    娉婷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婷婷行礼:这位一定是则尹上将军,劳上将军出城来接,实在折杀小女子。

    则尹一个箭步,拦住娉婷道:小姐这次是以主帅身份前来,千万不要对下属如此多礼。低声道:大王已经派快马送来王令,则尹定全力辅助小姐。入城再说如何?

    娉婷点头同意,顺便取出阳凤。则尹一见阳凤的字迹,唇边溢出一丝暖洋洋的微笑,双手接过称谢。

    其他各位将领纷纷过来行礼,报上名号职别。

    一行人进入守卫森严的关防,则尹对娉婷非常友好,不但处处将她作为主帅看待,而且将自己的行辕让出来让娉婷暂住。

    屋内主要以蓝黑两色为主,尽显原主人慷慨豪迈的个性,墙上挂着一把黝黑的大弓,案台上铺开一副堪布地形图,似乎在娉婷到来之前,则尹还在对着地图苦思破敌良策。

    娉婷妙目轻转一圈,大致看过屋内极简单便利的摆设,已对则尹为人有所了解。如果不是家有娇妻,上将军府不会那般华丽雅致,因为它的主人并不是一个喜爱雅致风格的人。

    不能不感叹老天的奇妙安排,偏偏是这看似粗线条的大汉,虏得从不将归乐一干权贵子弟看在眼里的阳凤芳心。

    则尹吩咐各位随同的将领暂时在外等候,转身拱手道:小姐对这里还满意吧?时间仓促,只能请小姐将就一下。如果嫌这里色调太晦暗,可以吩咐亲兵找些颜色鲜艳的布匹来,不过能不能找出来就不能确保了。

    娉婷见他一派镇定从容,心中急于追问军务却能不动声色,浅浅笑道:上将军客气了。军情紧急,哪有时间管那些琐事。请上将军将最近战况详细道来,我们好商量定策。

    则尹正等她这一句,伸手道:小姐请坐。

    两人各自坐下,则尹神色一整,沉声道:十三天前我军退到堪布,楚北捷率兵倾力围攻,幸亏堪布城墙高厚,易守难攻,众将士拼死反击,才屡次击退东林军。不过东林军毕竟有兵力上的优势,连我也没有可以将他们完全击溃的把握。楚北捷不愧是名将,屡次识破我方的惑敌之术。

    我有一事需向上将军请教,希望上将军不要介意。娉婷淡淡问:北漠边城防守向来严密,又有上将军亲自坐镇,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日内连被攻破几道防线,竟被迫退到堪布这最后一道关卡。

    则尹一愣,目光转厉,直视娉婷,见娉婷晶莹眸子丝毫不露怯意,方仰天长叹一声,肃然道:要不是阳凤多次向我提起她的闺中好友为人,我一定认为小姐这个问题是想对我施下马威。唉,小姐的问题的确一针见血,我军一败涂地,被迫困守堪布,并不在于敌众我寡。这次东林军号称十万兵马,真正的数目不过七万。失败的原因在于主帅。

    则尹没有注意娉婷脸上的异色,站起来低头凝视案台上的堪布地图,露出回忆的神色:则尹也算北漠数得出名号的沙场老将,可遇上楚北捷,才知道什么是名将风范。他屡次识破我方的惑敌之术,身先士卒,武艺高强。第一次交锋时,他亲自叫阵,当着双方大军面前三招砍杀我手下第一勇将蒙初,震慑三军,让所有人目睹他君临天下的剑术。自此楚北捷不可战胜的形象深深打击我军军心,导致节节溃败。

    娉婷从他话中听出北漠军对楚北捷的恐惧,不禁遥想楚北捷在千军万马前悠然三招击杀北漠大将的风姿,默然片刻才回过神来,安慰道:将军千万不要灰心。楚北捷虽然本事,不是也被将军挡在堪布城墙外十三天?

    则尹没有立即接话,半天才道:我刚刚进门前已经看过阳凤亲手写的信笺,小姐既然对楚北捷深深有认识,应该比我更明白目前是怎样一个形势。现在大家都知道只要堪布被攻破,东林军将长驱直入直捣都城北崖里,那我们都会成为亡国奴,所以被楚北捷一战击溃的军心才得以稳定,人人都拼死奋战。

    上将军想得很对,娉婷点头道:堪布现在达到军心最盛的程度,也是各种防守优势调整到最高的时候。如果凭现在的优势依然无法击退东林军,那东林军迟早会攻占堪布。沙场对阵和王府内斗智是完全两回事,后者娉婷或者有能力一比,前者却和对手差了几个级数,想到楚北捷具备身为名将所需要的一切因素,而她却要带领一群被楚北捷吓破胆的濒败之兵对抗,娉婷也不能不在心内长叹。

    但隐隐中又觉得骄傲,轮征战沙场,天下间又有谁能比得上楚北捷?

    胡思乱想一回,才蓦然想起身边还有一个则尹正和她讨论军情,只得收敛心神,装出主帅泰山崩于眼前而不乱的从容仪态。

    娉婷三言两语道破则尹心中忧虑的事实,让则尹不得不多看她几眼,赞同地说:小姐所言极是。楚北捷头几天试过强攻,双方都伤亡惨重,从第十天开始,东林军按兵不动,毫无动静。我看他是想等我军军心涣散时才挥军进攻,好减少东林军的伤亡。

    不,娉婷抿唇,蹙眉不语,很快又抬起头来,脸色转严,顿道:如果楚北捷停止攻城,他一定已经想到更好的办法攻占堪布。以他的心计手段,使出来的手段一定雷霆万钧,诡异至不可猜测,能迅瓦解堪布城内的防守。

    则尹露出怀疑的神色:能有这样的事?

    娉婷先不解释这个,转移话题问:我军可有派出探子查看东林军动态?

    不断派出探子。但楚北捷对这方面非常注意,经常派遣大量士兵扫荡他们营地附近,探子无法久留,只知道敌军大致上没有移动。则尹叹气道:凡事冒险潜伏进去试图刺探多一点情报的探子,没有一个回来。

    这就对了,因为楚北捷正在暗中实施他的计划。娉婷思索着道:上将军,我的身份和取代主帅之位的事,暂时只让高级将领知道,莫让消息外传。

    则尹痛快答道:小姐放心,今天来见小姐的都是我的心腹亲信,也只有他们知道小姐是大王新派的主帅。另外,小姐的身份在堪布只有则尹和护送小姐来的若韩知道,我们只用小姐称呼。这些大王已经在日前送来的王令中说清楚了。他身为北漠上将军,一直称呼娉婷为小姐,自然有原因。

    娉婷表示放心地点点头,视线幽幽一转,移到门外笔直通外前厅的卵石道,轻轻吩咐:那么,我们先去上城墙看看吧。

    登上宏伟壮观的堪布城墙,被战火洗礼过的大平原和两旁的山峦丛林尽入眼帘,则尹站在身边,指着东南方道:那就是东林军大营。

    心跳起来。

    东林军大营……娉婷尽力远眺,无奈相隔太远,连一两面舞动的隐隐约约锦旗都看不到,更别说楚北捷如刀刻斧凿的俊容。

    楚北捷,你知道吗?白娉婷来了。

    逃不开,只好来了。

第七章

    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楚北捷到底会使什么诡计。娉婷没有独掌大权的念头,她向北漠王要求兵符,不过是为了在关键时刻可以让北漠军听从她的策略对抗东林。因此除了第一天到达时与各高级将领匆匆碰过一面外,便没有再以主帅的身份召集众人。

    办公的地点在则尹为她腾出的行辕内,陪同她研究战略的只有则尹。她唯一好友的夫君,对她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主帅不但毫不排挤,反而处处为她着想,光这份磊落胸襟,就值得娉婷佩服。

    北漠军处于劣势,不是则尹不行,而是楚北捷确实太强。

    小姐在想什么?则尹打破厅中沉默,放下刚刚才得到的最新情报问:这次我方死了数十个能干的前线探子,只获得一些没有多大用处的消息,真是得不偿失。

    娉婷心里仍在分析才听来的消息,没有回应则尹的话,摊开地图,玉指纤纤上移,指着下方右边角落,蹙眉自言自语道:南方过去数十里都是连绵不尽的茂密丛林,楚北捷为何连日来不断派兵到那里去?

    则尹也围到地图前,眉毛一扬,似乎想到什么,旋又放弃地摇头:要越过南边百里茂林从背后攻打堪布那是不可能的。这不但要绕一个圈子,白白消耗士兵元气,而且林中危险重重,毒蛇毒虫不可胜数,恐怕大军还没有到达堪布后防就已经出现半成左右的伤亡。

    娉婷正翻看书柜上一大摞沉甸甸的堪布志记,闻言心中一动:关于百里茂林,可有相关记载?

    那地方阴森恐怖,肯去的人很少。则尹道:不过堪布前任护城官是个挺认真负责的人,曾经四处收集堪布附近的地形资料,并且集结成册以传后人。在这些书中应该会有一些关于百里茂林的记载,不知道是否够齐全清晰。小姐如果要,我这就去取。

    他亲自将另外一间书房中几乎铺满灰尘的大套旧书卷取来,稀里哗啦放满整个案台,心中黯然。

    希望东林王昏迷的消息可以在楚北捷使出他那到现在都没有人可以猜出的奇计前传到,否则若娉婷无法预先识破此计,堪布将失,堪布失守的话,等于敲响北漠国和所有北漠人的丧钟。

    事到如今,则尹再恢复不了往日在沙场上雄视无敌的气概,唯有寄希望于据说是楚北捷克星的娉婷。

    这真是令人丧气的窝囊感觉,谁叫他对上在沙场上从无敌手的楚北捷呢?

    娉婷察觉这瞬间的沉默,抬头打量则尹,妙目中闪过谅解的精明光芒,悠然叹道:上将军已经几天没有合眼?养精蓄锐才可以对抗敌人,去好好睡一觉吧。

    我还可以支持。

    娉婷淡淡一笑,柔声道:上将军若强撑的话,岂不正中楚北捷下怀。他最拿手的就是用计迫得敌人日夜警惕,精神不济,等磨到一定时候,不待他攻城,守军已经不战而溃了。

    则尹凛然警惕,点头道:小姐说得对,过度的紧张反而消耗我们自己的元气。嘴角勾起一丝苦笑,坦白道:不瞒小姐说,自和楚北捷交战以来,我便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今晚一定要舒舒服服睡个好觉,养足精好和东林军厮杀。

    他长身而起:待巡视兵营一轮后,我便去睡觉。推门去了。

    东林大营内,除了负责守夜询查的人,其余士兵早睡入甜甜梦乡。

    没人担心会被北漠军夜袭,在北漠军屡次不知死活的贸然夜袭失败后,不会再来一次吃力不讨好的尝试。

    更没人担心是否能突破堪布,取得最后的胜利衣锦荣归,他们有天下无敌的统帅,只要镇北王旗仍在,他们坚信只要旗帜指向的地方就是他们的方向。

    镇北王旗,此刻正高高插在大营最中央的帅帐上,迎着百里茂林从远处送来的强劲山风招展,猎猎作响。

    帅帐门缝处漏出光亮,楚北捷仍未入睡。金片坠织而成的战甲挂在帐壁上,偶尔反射着晃动摇曳的烛光。漠然静静站在一旁,等待楚北捷说话。

    自从递上探子的最新回报,楚北捷就没有作过一声。

    良久,楚北捷才将手上的军报放回案几上,不动声色问道:那位忽然接替主帅之位的小姐,会是何人?

    一个熟悉而且被忌讳的名字电光火石间闪过漠然眼前,他微微后移一步,垂道:那新主帅的真实姓名和来历都被敌军视为机密,属下派出去的人尚未查探到消息。

    楚北捷坐下,扫一眼漠然,温言道:我们猜到一处去了。

    漠然愕然,抬头猛然对上楚北捷犀利的眼神,犹豫着问:假如真是那人,王爷打算如何处置?

    有什么不好处置的?

    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对方主帅是否就是她,那原本定下的计策,明早是否……

    楚北捷摆手道:漠然过虑了。叫探子不必再查探敌军主帅来历,如果来的真是白娉婷,她应该能在黎明前凭我军动态猜出我的计策。

    漠然斗胆问道:假如来的真是她,而她却没有及时猜出王爷所想,岂不会随北漠军一同葬身堪布?骤然碰上楚北捷扫过来剑一般冷冽的目光,立即聪明地闭嘴,不再作声。

    猜不出……楚北捷似乎心中也觉得焦躁,站起身来踱到帐门,一把掀起垂帘,仰头静观天上的明月。呼吸着夜空中清冷的空气,终于压下心头躁动,眼中射出决断,沉声道:她若没有这等聪慧,又怎值得本王深爱?他转身看着手下心腹大将,笑道:看你的样子心中还有疑问,痛快说出来吧。

    漠然深知这是楚北捷的心病,可大战在即,主帅的意思绝不可以模糊了事,斟酌着问:王爷不是要生擒白娉婷吗?

    漠然觉得我要生擒白娉婷是为了报仇?楚北捷淡淡道:你记住,主帅不可以执着于一次的胜败,那会成为你的致命伤。我想生擒白娉婷,是因为我佩服她。他俯身扫开案上杂物,再次铺开已经熟看过无数次的羊皮地图,目光深邃如他凝视的是那一个唯一能在他梦中缱绻不去的女子,答漠然道:假如不再使我佩服,那又何必定要生擒?

    王爷可曾想过……漠然敛眉道:即使她可以猜出王爷的妙计,也没有办法可以作任何抵挡。

    你错了。只要她能猜出来,就能抵挡。楚北捷从容不迫道:旭日东升时,就让本王看看她是否这世上最值得我爱的女人吧。娉婷啊娉婷,你要真敢到堪布城来,就千万不要让本王失望。

    堪布城内,则尹刚刚睡下。

    才刚刚睡下,又立即被夜深人静中分外响亮的拍门声吵醒了。敢三更半夜闯进他的住处敲门的只有一人,这人他于公于私都不能对她的冒昧表示任何不满。

    我想到了。不知是由于兴奋还是忧虑,娉婷苍白的双颊此刻染上两片淡淡红晕。她手捧一卷看来年日已久的书卷走近屋内,先把烛台调亮移到桌上一角,再将书卷摊在桌上,边道:幸亏看完前任守城官的志记后又去翻了翻其他的老书,不然真会待我军伤亡无数后仍不知道吃了什么亏。上将军请看这里。

    则尹低头看她纤纤玉指点处,浓眉微扬:毒蜂?

    此蜂只在堪布附近山脉出现,巢**据记载应该在林木茂盛的地方。毒蜂毒性剧烈,只要被它们轻轻蛰上一针,野牛也会不支倒地。娉婷素来醉心草药之术,对这毒蜂也曾经略有耳闻,今天幸得将军提醒,脑中隐隐约约觉得不妥,所以连夜查阅书卷,总算找出它来。娉婷看见则尹脸上难以隐瞒的不以为然神色,直言相问:上将军是否觉得有何不妥?

    小姐是猜测楚北捷打算用毒蜂攻击我军?则尹道:此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却困难。这种毒蜂我知道,更曾有几个东林兵被蛰身亡。毒蜂虽然厉害,但要使一个城市的城防崩溃,却难以做到。哪有这么多毒蜂来蛰人?

    娉婷早思考过这个问题,耐心解释道:这就是楚北捷派人到百里茂林的原因。那里是毒蜂的巢**所在,只要在那里才能收集到足够的毒蜂。

    楚北捷虽然厉害,也不是无所不能。他不是北漠人,怎么知道有毒蜂的存在并且利用毒蜂?

    娉婷叹道:上将军竟到这个时候仍低估楚北捷的能力。他数万兵马驻扎附近,手下定有士兵曾被毒蜂夺取性命,以楚北捷的为人,一旦知道附近有这种可供利用的天然武器,肯定会立即派人查探毒蜂习性好加以利用。这也是东林军最近没有攻城的原因。

    则尹仍摇头不语。

    娉婷毅然道:书卷上记载,毒蜂对三花树的汁液特别敏感,从远处就可以察觉到三花树的汁液味道,而三花树的汁液可以使毒蜂狂性大。堪布城外东西两侧就有大片三花树林,假如楚北捷想用毒蜂攻击我军,一定会命人暗中砍伐树林。只要将渗着汁液的三花树枝用弓箭射进堪布再放出大量毒蜂,守军将士必定死伤过半。等毒蜂尽去后东林军再攻城,立即可以突破北漠的最后一道防线。

    则尹见娉婷说得情况严重,不由将信将疑起来,闻言道:我立即派人查看城外东西两侧三花树林,看是否被人砍伐过。当即叫来随身亲兵,吩咐下去,才转身道:如果真是如此,那楚北捷用计之诡异大胆,实在出人意料。不过则尹还有一点不明白,顿了顿,方道:恕则尹直言,此计实在匪夷所思,小姐对自己的猜测到底有几分把握?

    几分把握?娉婷稍愣,收敛识破敌军奇策的兴奋,悠自坐下抚着髻,怔怔片刻,挤出一丝凄沧的微笑:对这样不可思议的怪计,若说我有十分把握,上将军心中定然觉得可笑。可是不知为何,当我猛然想到毒蜂之计时,却打心底肯定那是楚北捷会做的事。她朝则尹勉强扯动唇角,不无自嘲地道:若白娉婷不能猜到楚北捷的心思,对北漠来说还有什么用?

    屋内烛光闪动,屋外流萤飞舞。

    明月高悬,普照城内城外。城内城外,都有梦乡中思家的战士,他们的生或死,系于高高在上者一念之间。

    猜中,或猜不中,只教人越觉得这是一场残忍的游戏。

    对手,偏偏是他。

    娉婷抚过自己的端,再温柔,抵不过他的指,曾那么轻轻的、一点点的掠过如丝的,在夜中逸出一丝悠然的笑,说一声:这是我的。

    谁知心碎成这般,也无人来疼。

    上将军可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

    小姐的心思,则尹实在猜不出来。

    娉婷悯唇,浅笑:和将军一样,想好好睡一觉。眉心紧得疼,用指尖轻轻揉着,淡淡道:遇上楚北捷,谁又真能安心睡个好觉?

    忍不住叹口气,娉婷对自己微微摇头,主帅是不该叹气的,她到底不是个好主帅。

    月下伊人,默然怀愁。则尹暗悔失言惹起娉婷伤感,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还有一事我们必须弄明白,被毒蜂蛰到是否有药可治。

    娉婷愁眉道:这是另一个我肯定楚北捷会使用毒蜂的原因。蜂毒一进血液就会致人于死,可是如果在未被蛰到前先喝下混合了三花树汁液的草药,却可以预防蜂毒。书卷上记载,从前要进入百里茂林的人都会熬药服用,以防备毒蜂袭击。只要东林众将兵预先喝下这种草药,就不用担心被毒蜂误伤。

    既有这样的事?则尹浓眉挤成一团,摸着下巴的大胡子道:如果东林军在攻城时放出毒蜂,我们的士兵躲则无法守城,不躲则必遭蜂蛰。

    忐忑不安间,派去的亲兵已经急跑回来,进门便跪倒,大胜禀报:上将军,城外东西两侧的三花树林果然都被人砍了。

    则尹霍然转身,厉声道:怎么会被人砍了林子也不知道?

    亲兵不知道里头玄机,但也心知不妙,连忙道:东西两城离城墙很远,自从上将军下令集中兵力严守城墙,就撤回在那里驻守的千人队。东林军定是大批出动,偷偷砍伐了树林,随后迅离开,竟没让我们城中的守军察觉到异常。

    娉婷插了一句:仔细查看过被砍的三花树没?能猜测大概砍了多长时间?

    被砍的树干已经结胶,看来至少是前天的事。

    则尹与娉婷交换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咬牙道:传令!立即支起大锅准备熬药,你领一千精兵去三花树林,将剩下的树全部给我砍回来。

    慢!娉婷挥手制止,徐徐道:且不说楚北捷是否会在树林埋下一支奇兵等我们自投罗网,就算真能集到足够的三花树枝,现在熬药也来不及了。上将军,天将亮。往窗外一指,天已灰白。

    楚北捷未必料到我们能猜中他的毒蜂之计,毒蜂也未必已经收集齐全。则尹瞪着天,沉声道:只要他不是今天攻城,我们就能趁其不备,大胜一场。

    娉婷叹道:楚北捷不会做冒失的事情,砍下三花树一天半就可以熬出药给士兵服用,剩余的三花汁液用来引导毒蜂。三花树前日被砍,到今天,他已准备齐全。

    则尹猛地一震,瞪圆双眼,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那我们该怎么办?

    娉婷没有立即作声,反而踱到窗前,伸手将原先只开了一半的窗子推得大开,闭上眼睛深深呼吸早晨清新的空气,待清凉空气在感觉憋闷的胸膛中转了一圈,缓缓睁开双目,冷然道:上将军不必担心,娉婷从北崖里出前就已经料想到会有今日。历来在沙场上和楚北捷碰头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除非他故意示弱。当年归乐边境一战的情景掠过脑海,娉婷头倚窗上,极目远眺片刻,方徐徐转身,悠然笑道:不知堪布是否还能找出一把不缺弦还可以弹奏的琴,娉婷忽然琴兴大呢。

    弹琴?

    而且要在城楼上,楚北捷可以听见的地方弹。

    则尹脸色大变,摇头道:小姐虽然和楚北捷不是寻常交情,但如今两军对垒,开不得玩笑。小姐出现在四周空旷立入敌人视线的城楼,别说毒蜂,恐怕楚北捷奋力一箭就能夺小姐性命。他那三百石强弓的厉害可不是胡吹的。

    我是主帅,上将军不依,娉婷可要出动虎符了。娉婷摆起主帅架子,噗哧一声笑出来,见则尹一脸严肃,又觉得心里不安,软声道:将军定受了阳凤嘱咐,要处处照顾娉婷。何苦来由?若楚北捷真肯赏娉婷穿胸一箭,说不定对娉婷是一种难得的解脱呢。说罢跨出门来,袅娜去了。

    东林军中,士兵早已苏醒过来。每人轮流到大锅前仰头喝下一勺味道不算太糟糕的草药,各自集队列阵,刀刃在手。

    数十个圆鼓鼓的大牛皮袋子被楚北捷的亲兵小心翼翼每人一个拿在手上,嗡嗡声萦耳不去。

    另一队人马浑身包裹严实,正将刚刚才完工,上面还黏着汁液的三花树枝作的弓箭成批上鞍。他们将要执行的任务,就是将这些可以引毒蜂狂性的三花箭射入堪布城中。

    他们负责这个,自己身上当然也不免会沾上若干招惹毒蜂的味道,虽然喝下可以预防蜂毒的药,不过挨蛰毕竟不是好受的事,因此还是穿的严严实实,手脚鼻脸都用铁罩遮挡。

    楚北捷带着漠然等一众将领巡视一遍,查问各项事宜,直到再无纰漏,才返回帅帐。

    兵临城下时,她会在哪?入了帅帐,楚北捷皱眉问。

    众将中只有漠然明白楚北捷的心事,却也明白楚北捷不过是借此问疏解心中的烦闷,有关主帅的男女之事,最聪明的方法当然是和大家一同装傻,便不言语,只站在一旁静候楚北捷令。

    等了好一会,仍不见楚北捷令,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敢打断楚北捷的沉思,都对漠然猛使眼色。

    身为副帅,漠然硬着头皮上前道:王爷,时辰已到。

    好,楚北捷从沉默中抬头,环视一干心腹大将,从容笑道:本王已经很久没有尝到满怀期待的兴奋感觉,今天却是一个例外。当兵临城下的时候,这场堪布攻城战或许会成为一场更有趣的战争,它也许是一个结束,也可能只是一个开始,一切……只看堪布城内的主帅是否真值得本王全力以赴,不惜一切得偿所愿。眼中神光炯炯,喝道:出!

    众人齐声称是,帅令层层传出,直达每一个斗志昂扬的东林士兵。

    气势浩荡的东林军,终于在短暂的休战后,胁镇北王赫赫之威,正式兵临堪布城下。

第八章

    战鼓雷动。

    东林陈兵堪布城下,整齐兵列,人人眼中冒着噬血光芒,刀光闪闪,萧杀气盛,只等主帅一声令下。

    帅旗移动,号角长吹,汹涌的兵潮从中裂开一处通道,众将簇拥着主帅出现。

    娉婷在城楼上骤然眯起凤眼。

    楚北捷,东林主帅已到,骑在高头大马上,顾盼生辉,英姿飒爽,三招取敌将性命的宝剑悬在腰间,马鞍上斜挂三百石强弓。

    隔着城门前荒芜的空地,一个上瞧,一个下望,视线在半空中相遇,交击出火花。难以言喻的激动,从足心涌向喉头。

    他在千军万马前从容不迫威风凛凛,她在城楼上袖起翩翩乘风欲飞。

    相视的电光火石间,娉婷几乎软倒。手脚失了力气,身子象被抽干了血似的,眼前一阵模糊,身躯微晃,暗暗扶着石柱,才摇摇欲坠地站稳。

    低头,看不见兵临城下,她眼里只有那双眼睛,深邃得似要吞了她,灼热得似要烧了她。

    不见血色的唇间挤出一丝苦笑,何用千军万马,只是一个眼神,楚北捷已让她魂飞魄散。她恨不得看清他每一根毛,忍不住移前两步。

    “小姐小心!”留下负责护卫的若韩在后面小声唤道。

    猛一回神,脚步才在高达数丈,毫无遮拦的城楼边沿堪堪停住。

    “小姐?”

    娉婷怔怔回头,哦,她是主帅。堪布的将来、北漠的将来,连同阳凤和孩子的将来,都在她一念间。

    黯淡的眸子逐渐回复神采,移动莲步,坐到早已预备好的古琴前。

    净手,焚香,一丝不苟都做过,娉婷淡淡吩咐:“传令,依计行事。”

    “是。”

    城下,楚北捷的视线不曾离开城楼上淡薄的身影。

    她什么都不怕,一如他所料想。

    还是那样坦然无惧,偏偏一举一动,弱不禁风中,带着只有她才能有的坚强果断。

    漠然扯动缰绳,靠近楚北捷,低声道:“王爷,果然是她。”

    仰头看去,高高城楼上,一道纤柔身影。

    “她猜到了。”楚北捷沉声道。

    “是否立即施放毒蜂?”

    楚北捷正要回答,浓眉猛然一拧。

    铮!琴音,从城楼上飘然而来。短促一声,急而尖利,凄然动人,象针尖刺进人的心窝。

    楚北捷能叫人心惊胆战的虎目复杂地盯着城楼上的淡薄身影,骤然眯起,轻道:“弦断了。”

    铮!又一声,凄厉更胜前声。

    “第二根。”

    铮!

    “第三根……这就是你的退敌之计?我的小娉婷。”楚北捷定定注视城楼,心领神会的笑意从俊脸上一掠而过,举手在半空中轻挥,低喝:“传令,退兵二十里。”

    “退兵?”漠然大诧。

    众将面面相觑,一起看向主帅。

    “退兵。”吐出两个字,楚北捷最后看一眼属于他的女人,勒转马头。

    “王爷有令,退兵!”

    “传令,退兵!”

    “退!退!”

    脚步轰然,东林军潮水似的退去。

    楚北捷一马当先,走在最前,脸色如常,看不出端倪。漠然忐忑不安挥鞭跟随,也不敢贸然说话。

    楚北捷策马奔了片刻,放缓度,让漠然与他并肩而行。

    若攻城,娉婷会以身徇城。毒蜜放出,她势不能幸免。”

    “这就是她的抵挡良策?”漠然小心斟酌道:“这样说来,王爷如果希望娉婷姑娘安然无恙,就不能使用毒蜂之计。她也算大胆,竟以身犯险。若王爷不念旧情,岂不白白送了小命?”

    “只此一句,已知你识我不如娉婷。”楚北捷笑道:“我是绝不会下令攻城的。她现在是北漠军权最高的主帅,代表北漠王在军中的威望,不惜以身犯险,正是要树立她对强兵夷然不惧的形象。假如我们在众目睽睽下用这种手段害死娉婷,将激起北漠众兵最后的热血,纵然拿下堪布,被她壮烈赴死而激励的北漠人民将会前赴后继,不惜一切攻击我们一路直奔北漠都城的疲军,使我们的伤亡达到不能想象的程度。一个国家的人被热血振奋时,是无法用强兵镇压的,这股由她生命换来的逆流最终将令我东林失去北漠。”

    漠然恍然大悟,低头暗中品味,又叹道:“不但如此,假如王爷出手,将给世人留下用毒物加害手无寸铁女子的印象,王爷光明磊落的名将风度蒙尘,这定会严重打击我军上下如虹的气势。此消彼长下,占领北漠之战再不是我们预料的局面。”

    楚北捷欣赏地看漠然一眼,握着缰绳淡然道:“她虽然使了攻心之计,但却让我不得不感激非常。要不是对我信任到了可以托付性命的地步,她断断不会行这一计。”

    漠然听楚北捷心情甚好,也朗笑道:“所谓棋逢对手,王爷不也立即回敬一招,痛痛快快撤兵二十里。天下男人虽多,却没有多少人能为她毫不犹豫放弃一座城池。”笑后又轻叹一声,恭敬问道:“王爷请恕漠然驽钝,漠然心中仍有一个疑问。”

    楚北捷哪能猜不到心腹爱将想问什么,唇角勾除一丝邪魅的微笑:“即使没有任何理由,本王也不会下令攻城。失去白娉婷,将是我楚北捷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区区一座堪布城池,怎及她半根头。”

    漠然也早料到主子的心意,不过亲耳听他道来,依然忍不住心头顿时涌起男子汉的豪气,赞道:“娉婷姑娘福气不小,竟得王爷眷爱。可我军接下来该如何办,是否一直停在二十里外?”

    楚北捷心中已有定计,凝视前方,道:“三个时辰后,兵攻城。”

    “攻堪布?”漠然不解道:“即使不用毒蜂,只要娉婷姑娘仍孤身留在城楼上,我们就无法动进攻。因为仅是射上城楼的乱箭就能要了她的性命。”

    “漠然啊,你识我不如娉婷,识娉婷也不如我。”楚北捷胸有成竹道:“以身犯险之计她只会用一次,每次兵临城下都用自己性命要挟,我楚北捷看上的女人才不会这么没出息。我敢保证,当大军再次到达堪布城下,她已经另行想好应对之策。”说罢仰头长笑,豪气满腔道:“有她在,堪布之战将变得前所未有的精彩,这会是我楚北捷一生中最令人感叹的战役。”

    漠然却大感头疼:“王爷终于遇上难得的对手,胜负岂不难料?”

    “记得我定五年之约时留下的宝剑吗?”

    “记得,是王爷最心爱的离魂。”

    “此战本王必胜,战利品就是未来的镇北王王妃,”楚北捷油然道:“娉婷虽聪慧,却已离魂,为我――楚北捷离魂。”

    猛抽一鞭,意气风,踏尘而去。

    三个时辰后,东林大军轰然再临,气势更胜从前,见识过自家主帅凡气度的士兵们精神抖擞,准备最后必胜的堪布之战。

    帅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楚北捷从容镇定,骑在马前,凝视面前沉默得异常的堪布城。

    派出的探子飞报:“禀王爷,堪布城中竟然无一兵一卒,北漠军不战而撤!”

    众将震动,连楚北捷也皱起英挺的眉,沉声道:“再探!”

    “是!”

    “漠然,”楚北捷点名道:“你说说。”

    漠然思索片刻,徐徐道:“当务之急为摸清楚北漠大军动向。如果他们撤往北崖里方向,我军可衔尾追击,一举击溃敌军。如果他们绕过堪布,反而屯兵南边的百里茂林,那可就不妙了。”

    正商议间,探子再报,飞身拜倒,高声禀道:“王爷,北漠军入了百里茂林!”

    各将脸色大变,显然想到北漠主帅的用意。虽然冒险,但确实是目前最可行的策略。

    “北漠大军屯兵百林茂林,既可随时出动突击我方粮草畿重,又可断我军退路,隔断王兄继续派来的援军,假如我们继续深进北崖里,将成为孤军。”楚北捷默然半晌,忽然朗声笑道:“刚刚识破毒蜂的来历,竟让你立即想到利用百里茂林,娉婷啊娉婷,叫本王怎不爱你敬你。可此计并不能彻底阻碍我军,只能多拖延几天时间而已,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笑罢,面色渐转凝重,沉声道:“驻兵堪布,神威将军全权指挥。”

    挥手召来令箭,递给神威将军君舍,楚北捷冷冷一笑:“本王亲率一万精兵,破她百里茂林中的大军。”

    “王爷三思,北漠军人数不下五万,一万精兵恐怕不够。”

    “一万足够了,”楚北捷以睨视天下的豪气,含笑轻道:“没本事怎能夺得美人归?娉婷啊,楚北捷这次要你输得心服口服。”

    一万精兵,继北漠大军后,往连绵百里,人迹罕至的百里茂林。

第九章

    楚北捷领兵入了百里茂林,先挑了一处林木并不茂密的地方扎营,传令多派能干的探子深入丛林打探北漠军动向。

    他和漠然入了临时支起的帅帐,两人摊开地图仔细研究起来。

    “百里茂林延堪布山脉延绵近百里,许多地方至今无人曾经到达,北漠军不会太过深入,最适合他们驻扎的地方,是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楚北捷手指移动,分别指出地图上的三座山头。

    漠然沉吟道:“北漠军将近五万人,不可能真的消失在百里茂林中,探子一定能探出他们的去向。不过如果他们选择居高临下点摆出只守不攻的阵势,只怕我军难以战决。”

    楚北捷微微一笑,温和地问:“漠然可知本王为什么只率一万精兵追击?”

    漠然得他点拨,眼睛一亮:“王爷是想诱他们来攻?”

    “北漠军自与我军交锋,节节受挫,他们需要一场大胜来振奋军心。”楚北捷笑而不答,视线重转到羊皮地图上,往西南方一个高峻的山峰上一指,笃定道:“若我所料无差,娉婷将屯兵在这。”

    “王爷刚刚才说适合北漠驻扎的地方有三个,为何忽然又认定是这个山峰?”

    “驻扎的地方虽然有三个,但最适合娉婷胃口的,却是这里。”

    漠然犹想再问,帐外一声高喊:“禀王爷,探到北漠军下落。”

    “进来,说。”

    探子进来跪道:“北漠军驻军典青峰。”正是楚北捷刚刚指定的山峰。

    楚北捷满怀信心地微笑,转头对漠然道:“漠然不是奇怪本王为何能猜出来吗?只因为这典青峰山势险恶,而且地图上标明,典青峰山腰处有一条奇特的山河,这河是附近数十条清流的源头。”稍顿,方问道:“如果换了漠然是北漠军主帅,会如何应对我这一万精兵?”

    漠然也是沙场老将,闻言应声道:“行军打仗向来扎营都选择靠近河流小溪的地方,就是为了方便士兵战马取水饮用。我若是北漠军主帅,会抢先占稳水源,在水中下毒,瘫痪敌军的战斗力。”

    “此计只能趁我军阵脚未稳时方能施行,不然等我们弄明白地形,清楚她坐拥水流源头就晚了。娉婷以为我军劳师远征,未必对百里茂林了解,怎知道本王最重视地利,每到一个地方必先全面查看地形。”说到这儿,楚北捷不由朗笑道:“所以本王料她必会于今晚下毒,随后派军下山,围剿我这一万精兵。”

    漠然看楚北捷神色,知道主帅已经胸有成竹,拱手道:“王爷请令。”

    楚北捷掀开帐帘,仰头凝视被云雾笼罩的峻拔山峰,思绪万千,沉默后带着期待的语气道:“娉婷自持心有妙计,又认定交战场地在山下,山上帅营防守一定不严,我们就让她大吃一惊吧。”猛喝道:“传令!每人砍树枝扎成一个假人,穿戴上外套盔甲,放置在空营帐周围,务必使敌军探子以为我军正扎营休息,以备明日奋战。”

    漠然忙掀帐传令。

    帐外众兵都忙活起来,喧声不断。不一会,漠然回来禀报:“已按王爷的吩咐办了。”

    楚北捷点头,穿戴起盔甲,一手提宝剑,跨出帅帐,喝令:“全体上马,走云崖索道,奇袭北漠帅营!”

    众兵轰然应是,留下空空如也的帐篷和近万个惑敌的假人。

    一万精兵,借茂林这最天然的掩护,无声无息,潜上典青峰对面的山峰腰间,将通过横越两峰,高高挂在半空中,令人看之心寒的云崖索道,偷袭娉婷所在的帅营。

    北漠军中的情势,确实如楚北捷所料。

    娉婷将五万兵力大部分留在水源附近的山腰处,帅营则驻在离峰顶较近的地方,占据高处之利,可以鸟瞰附近地形。

    其他大将都在山腰处管着大军主力,帅帐此刻只有娉婷、则尹、若韩,三人正围成一圈,研究他们所能找到的百里茂林最详细的地图。

    “妙计!”则尹拍腿叹道:“小姐果然不愧是最有资格做楚北捷对手的人,东林军初入百里茂林,定不了解地势,趁他们还未明白过来,先在水中下毒,则尹在天色掩护下率军杀入敌营,哼,希望这一万东林兵由楚北捷,让他尝尝我北漠男儿的厉害。”

    若韩眼中流露仰慕之色,拱手道:“若能生擒楚北捷,小姐会因为此计成为第一位名动四国的女将军。”

    娉婷没有丝毫得色,唇边反而隐约露出哀怨,叹道:“上将军且莫高兴得太早,娉婷方才所说之计,使在旁人身上定能成功,却绝对不能用在楚北捷身上。”

    则尹正笑得畅快,闻言愕然道:“这是为何?”

    “楚北捷是当世名将,思虑周全。他曾派兵深入林中捕捉毒蜂,又怎会不命人探路,了解百里茂林的地形?低估对手是为将的致命伤,如果贸然以为占据区区一个水源就可以让楚北捷摔跟头,那今晚被俘的将是娉婷自己。”

    若韩脸上变色道:“楚北捷竟真的如此厉害?那我们该怎样应对?”

    娉婷凝神细看地图,朝若韩柔柔一笑,从容道:“楚北捷在得到探子回报我军驻扎典青峰后,不需片刻就能识破我们占据水流源头,下毒再施以突袭的计策。不瞒两位将军,娉婷选择典青峰驻扎,正是为了给楚北捷造成这个错觉呢。”

    连说了许多话,耗了不少精神,娉婷脸颊染上两点嫣红,稍喘口气,水银般的眸子灵巧转了一圈,才接着道:“楚北捷用兵好险,当楚北捷以为识破了我们的计谋,会先制人,寻一条最令人意想不到的路径,突袭我们在他想象中应该空虚的帅营。”

    则尹和若韩听得心悦诚服。

    则尹脸上的大胡子一抖一抖道:“我们在帅营中埋下重兵,让楚北捷有来无回。”

    娉婷却摇头道:“这并不是最好的法子,典青峰这处并不适合设埋伏。”

    “有一事还请小姐指教,”若韩深思道:“小姐刚刚说楚北捷会寻一条最令人意想不到的路径,依小姐的意思,该是哪条路?”

    “若韩将军说到重点了呢。”娉婷欣然道,纤纤玉指往地图上一点。

    则尹和若韩齐齐低头一看,均愣了愣。半天,若韩才舒出一口气道:“楚北捷竟敢领一万兵马过这出了名的云崖索道,他好大的胆子。不过假若我军对他的行踪一无所知,他确实会得手。”

    “他善用奇计,这次自讨苦吃。”则尹冷哼道:“我这就领兵下山,绕到他身后,给他一个惊喜。”朝娉婷拱手道:“请主帅下令吧。”

    娉婷淡淡一笑,取过令箭,用黄莺般的悦耳声音令:“则尹上将军听令,本帅命你尽起大军,下山截断敌军后路,务必将这一万精兵围堵在对面壁雷峰上。”回心一想,又觉得有点不妥,低声吩咐道:“我军兵力远胜楚北捷,摆出阵势,围堵即可。没有我的帅令,不可擅自攻击。”

    “这……”

    娉婷拿出主帅架子,摆手道:“楚北捷乃东林军主帅,又是东林王亲弟,生擒了他,东林大军即去。”接着取出另一道令箭,唤道:“若韩将军。”

    “末将在!”

    “请将军另领一百兵,割断云崖索道,使东林军不能到达典青峰。”

    若韩接过令箭,高声应是。

    娉婷嘱咐:“若韩将军是沙场勇将,完成这个任务后,不必回来复命,可自行下山助上将军一臂之力。”

    诸事处理妥当,娉婷才长长呼出一口气,眼前忽然一片模糊,知道费神过度,忙坐下闭目养神。

    大部分人马随则尹下山,意气风地出,准备反偷袭一直把他们压制得苟延残喘的劲敌。

    半晌人生马蹄喧闹后,四周渐渐安静。

    娉婷静坐在帅帐内,倾听寂寞一丝一丝醒来,在空中无声飞舞。

    又是一计。

    计中有计,她皱眉,忍不住习惯性地伸手,揉揉阵阵疼的眉心。

    倦了,乏了。

    短几上的兵符直叫人看得刺眼,定下无数计谋后,才蓦然想起这不再是从前的演练儿戏。她每一个字,都将使许多渴望着归家的士兵死去。

    而楚北捷,为她退兵二十里的镇北王,再次看错了人。

    他定料不到白娉婷,竟真能这般心狠手辣。

    眼睛干干的,流不下半滴晶莹泪儿。安静的百里茂林,暗流涌动,杀戮潜藏。娉婷缓缓站起,目视威严肃穆的帅营,怔怔走出帐门。

    典青峰一役,将阻挡你前进的脚步。

    北捷,是我,又是我,为了阳凤,为了千万流离失所的北漠人。

    心疼和懊悔来得无声无息,刺伤五脏六腑,恨不得这统统化为一场可以苏醒的梦。

    “这是前世的冤孽么?”娉婷咬破红唇,哽咽不能语。

    血,和这连连环环的计,怎对得起曾插在端那朵弱不禁风的雏菊?

    想他,想他!娉婷疼得捧着心窝,摇摇欲坠。她是主帅,她答应过阳凤,和她肚里的孩儿。

    离魂,少爷说得没错,她已经离魂。无处安家,芳魂盼着随风而起,到千里之外的镇北王府,再摸一摸蒙上尘埃的古琴,弹一曲英雄佳人。

    可惜山风不肯如人意,只吹乱她的鬓,吹不动她孤零零的魂魄。

    “百年如梦,这个梦真长啊,”站在风中,娉婷轻声喃喃:“苦透了……”

    则尹正领兵潜向他所在的地方,血色将染红天边。

    若韩则也许在毁索道。

    明悟来的无情――一切已无可挽回。

    也许她和他,本来就没什么可以挽回。

    想想也可笑,定下计策后,她这个主帅仿佛已经没有多大的用处,只剩胡思乱想的空儿。两个时辰后,该是则尹截到楚北捷的时候。

    若楚北捷被俘,他一定恨她入骨。

    但他神勇盖世,也许会逃去。心突突跳起来,仿佛为他逃去喝彩似的。但他还是会恨她入骨。

    一阵心灰意冷。

    若楚北捷战死……娉婷一直避免想这个,但又忍不住折磨自己似的想。

    “你活,我自然活着,你死,我也陪你一道死。”依稀是自己说过的话,那时她在楚北捷怀里,温柔得象要化成水。

    娉婷咬着唇微笑,若楚北捷死了,最好不过,便把命赔给他吧。

    “便把命给你吧。”不经意吐出几个字,才惊觉自己快痴了,不知什么时候坐在营地的草地上,让来来往往走过营地那几个留下负责保护主帅的亲兵惊讶地瞅着。

    临时改了尺寸,衬出不盈一握纤腰的战袍沾上细灰。娉婷站起来,暗叹自己又走了神。

    “杀啊!”

    “杀杀杀!”

    未回到帅帐外,蓦然杀声震天。

    娉婷吃了一惊,猛地转身,漆黑眸子蓦然瞪大。

    东林军!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杀啊!活抓敌帅!”

    “王爷有令,敌军将领要生擒!”

    楚北捷的帅旗在营地外围出现,林中连绵不绝冲出东林兵。

    血光满天。

    “保护主帅!保护主帅!”留守的亲兵奋力迎战,无奈大部分兵力早跟随则尹而去,哪抵挡得过如狼似虎人数多上几倍的东林军。

    亲兵们浑身浴血,手持宝剑簇拥过来:“帅营保不住了!小姐快上马!”

    保不住?

    输了,她输给了楚北捷,兵败如山倒。

    她到底还是输了。

    娉婷瞪大眼睛,昏昏沉沉,被众人拼死送上骏马。一张被鲜血和尘掩住的脸跳进她的眼帘:“小姐!帅营抵不住了!快跑!快跑!”

    要将人震聋的狂吼和士兵们临死前凄厉的惨叫同时传入耳内,娉婷终于醒觉过来。

    “抽鞭,跑!跑啊!”

    满耳都是声音,血光染红漆黑眸子。亲兵们将娉婷送上马,自返身与已经杀入帅营的敌人肉搏。

    “啊!”又是一声惨叫。

    娉婷转头,惊惶的视线碰上一道叫人停住呼吸的眼神。

    楚北捷骑着马,就在营外,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冷冷看他轻易破敌军帅营的战绩。

    北捷,你要杀我?

    目光相遇,娉婷已经心碎了。她从不知心可以碎得如此轻易,没个声响,化成千万瓣。

    泪眼婆娑中,楚北捷正策马越过营地边缘的围栏,娉婷骤然惊觉。

    下意识地,她勒转马头,挥鞭。

    跑吧跑吧,在百里茂林中狂奔,逃开这人,再不要相见。

    这感觉如此熟悉,象当日羊肠绝崖的重演。

    同样肝胆俱裂,心痛似绞。

    “娉婷!”身后传来楚北捷的吼声。

    娉婷闭上眼睛,抽鞭,风呼呼刮在嫩白的双颊上。

    别追,已经无可挽回,没什么可以挽回。白娉婷已离魂,魂回不了昔日的敬安王府,也回不了你的镇北王府。

    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泪水模糊双眼,婆娑中,依稀看见往日一个温柔的笑容。

    永不,永不,相负。

    原来一心一意,这般难。

    挥鞭,再挥鞭!不顾刮得脸生疼的风,只要逃出他的眼帘,逃出他呼吸的天地。

    身后马蹄声仍在,楚北捷在追。

    娉婷疯了似的,只管前冲。

    两人两骑,在黄昏的淡红色中争持不下,穿过茂密的丛林,直冲典青峰顶。

    失去理智的策马狂奔仿佛持续了一个轮回,娉婷再次举起手中的鞭,骏马猛然嘶叫一声,人立起来,将娉婷摔下马来。

    “小心!”楚北捷的吼叫传来。

    娉婷重重摔在草地上,一阵头昏眼花,强咬着牙站起来,终于现骏马为何忽然煞步。前面竟是深不可测的断崖。

    没想到则尹为自己留下的良驹竟如此神骏,可她怎能容自己以被俘之帅的身份回到楚北捷身边?

    与其受辱,不如留着那一段花儿般芬芳的回忆。

    面对没有退路的断崖,娉婷居然平静下来,站在断崖边上,悠然回头,朝正欲飞身扑上的楚北捷微笑,柔声道:“此处风景独好,使娉婷歌兴大。娉婷为王爷清唱一曲可好?”满怀柔情,双目泪光颤动,依依不舍地凝视楚北捷。

    楚北捷见她太过平静,知道不妙,心知此刻一言不对,这烟雾般无法捉摸的奇女子就会毫不犹豫跳下悬崖,脑子里急转过千百个念头,忽然福至心灵,还娉婷一个温暖的微笑,从容道:“归乐五年契约是本王与娉婷定的。娉婷若纵身一跳,契约立即失去效用,本王将尽起东林大军,挥兵直取归乐。请三思。”

    这话一矢中的,娉婷脸上笑容尽去,动弹不得。

    楚北捷徐徐举步,在她面前停下。

    娉婷眸中泪光盈盈颤动,垂轻道:“王爷为何要来?”

    “为了你。”楚北捷沉声应道,牵过坐骑,翻身上马。

    坐定后,楚北捷在马上伸出手,凝视着娉婷:“随我上马来,从此,你不姓白,你姓楚。”

    娉婷如遭雷击,浑身一震,仰头凄声道:“北捷!”恍若三生的哀怨情愁在一刹那全数演来,道不尽其中酸甜苦辣,只余满腔流不完的热泪。

    此般深情,居然属她区区一个白娉婷。

    楚北捷沉默半晌,叹道:“有你这一声北捷,北漠又算什么?”仰天长笑,状极欢畅,笑罢低头,眼中射出前所未有的温柔,伸手道:“娉婷,到我这来。”

    娉婷静静凝视那满是茧子的宽大手掌。记得他的热度吗?抚过她的,她的脸,她的哭泣和欢笑,都是这手。

    这手递在半空,稳重得仿佛永世移动半分。又是一个抉择,魂魄寻得一个归宿,便要忘尽静安王府,归乐、北漠和阳凤。

    从此以后,真能不姓白?

    纤纤玉指,千金重似的,艰难提起。

    一寸一寸,怯生生地,穿越国恨如山,穿越两军对垒的烽火,穿越十八年不知道谁辜负谁的养育之恩。

    从此,白娉婷不再姓白。

    北漠之危已解,阳凤,忘了娉婷。孩子出世,不会知母亲曾有一个闺中好友。

    一寸一寸,移动。终于轻轻地、轻轻地触到那温柔的手掌。

    “啊!”手被蓦然握紧,腰上一股大力涌来,双脚已经腾空,被扯入马上人的怀里。

    楚北捷熟悉的笑容印入眼帘:“娉婷,月亮出来了。”

    仰头,果然,月亮出来了。亮,弯弯地,哪家的银盘子,笑弯了腰?

    “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他顿认真道。

    她看着他深邃的眼睛,深情道:“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清冷的月光下,大胜的东林军押带俘虏,由怀抱美人归的主帅领头,取道云崖索道回营。

    “为何皱眉?”楚北捷在马上低头,看怀里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宝贝。

    娉婷蹙眉,迷惑地说:“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心里闷闷的。”

    “有什么好闷闷不乐?”楚北捷低头轻轻吻她端,安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你输给自家夫君,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

    云崖索道在望。

    “我……能问军中的事吗?”不久前才是敌军主帅,连娉婷也不免忐忑不安地打量楚北捷脸色。

    楚北捷不露声色道:“问吧。”

    “王爷打算怎样处置则尹?他是阳凤夫君,我……”

    “本王根本不打算处置他,所以本王才取道云崖索道回营。”楚北捷笑道:“本王料到你们会在水中下毒然后全军而出突袭,所以偷偷来取你们的大营。则尹嘛,就让他在本王的假营里扑个空好了。”

    娉婷猛然屏住呼吸,她终于明白自己输在什么地方。

    她全部猜对了,却忽略了一点―――兵贵神。

    楚北捷的度太惊人了,竟在他们的围堵动前攻进了北漠帅营。她见了楚北捷,魂都飞到天边去了,居然此刻才悟出这点。

    这一场真是输的冤枉。

    如此说来,则尹正领着大军在云崖索道另一头挠头找东林军凭空消失的一万大军,而楚北捷岂非根本不知道北漠军主力就在对面?

    马蹄踏上云崖索道,娉婷因为和楚北捷重逢而迷迷糊糊的脑袋继续艰难转动。按照东林军出现的时间估算,若韩割断索道时,楚北捷的奇兵早过了索道,在林中藏起来了。

    不对,即使若韩茫然不知楚北捷已经过了索道,他依然会按计把索道割断。

    可……为什么现在眼前的索道还是好好的呢?

    迷惑间,索道忽然猛地摇晃,出难听的格拉声。

    “怎么了?”楚北捷也觉出不妥,一扯缰绳,站在索道中央。

    电光火石间,娉婷明白过来。若韩确实依计行事了,他不知道楚北捷大军已经过了索道,所以弄松了索道等待敌人到来。

    苍天开了个玩笑,楚北捷来的时候没有中计,回去的时候却刚好中了埋伏。

    格拉……格拉……快完全崩断的索道出令人心悸的刺耳声音。

    娉婷几乎魂飞魄散,对楚北捷尖叫道:“快退!索道被割断……”还未说完,索道轰然从中断开,娉婷身体一轻,已经失去任何支撑,和她刚说过的话一样向下直直跌坠。

    “啊!”

    人在空中,手腕猛然被人拉住,原来楚北捷下坠中一把扯着她。

    狂风掠过耳边,急下坠中,楚北捷勉强摸到她的腰,将她护在怀中。

    两人闭上眼睛,直直坠向下方黑漆漆的、人迹罕至、连地图都没有标明里面情况的恐怖深谷。

第十章

    风声往耳中猛灌,娉婷紧闭双目,只感觉楚北捷温暖的大掌用力搂着自己腰间,整个人被猛地一掀,原来楚北捷人在半空,不知为何勉力搂着娉婷翻了个身,将自家脊背对准下方。

    “卡卡”几声脆响,两人穿越茂密的林子,随着被撞得四零八落的断枝继续下坠。

    那百年老林树木高大茂盛,横枝层叠,“卡!卡卡卡”声中,两人撞过层层厚实树叶,下坠之势弱了几分,娉婷和楚北捷都知道快要着地,深知必无幸免,均彼此搂紧对方,再不肯松手。

    这也该算死而同**。

    噗!噗!安静的老林出两个沉闷的声音。身体触地,没有听见预想中身裂骨碎的声音,只是两声古怪的声音,地似乎是软的,身体竟笔直**那软绵绵的地中,将两人下坠的强大力道完全卸去。

    娉婷和楚北捷睁开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依然还有命在。两人同时向四周看去,都猛然“啊!”一声叫起来,又惊又喜。这片野林不知长些什么野果,连绵数里,由于地处偏僻,从无人迹,因此花自开自落,野果无人来摘,自管落在树下,年复一年,累年落下的野果和枯叶积成厚厚一层,现在恰好又到果熟落地的时候,腐烂的果实和叶子淤积为足有大半人高的救命毯子。

    姻缘造化,前有层层叠叠茂密枝叶阻挡一下,后有天然的落地毯子,竟救了他们一命。

    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娉婷朝楚北捷甜甜一笑,楚北捷唇角微勾,笑意未展开时,忽然凝住,露出一丝古怪神色。

    见他这般模样,娉婷笑容也凝,漆黑的眼睛瞅着楚北捷。

    楚北捷显然想到什么,脸色越来越沉,后来如同蒙上一层寒霜,转身走出深到胸口的“果流”,选一处略高没有积累太多落果的平地,坐下休息。

    娉婷怅怅看他走开,愣了一会,看着楚北捷脱下身上脏兮兮的战袍,见他左臂上鲜血潺潺直往下流,从指间淌下,她眼中蓦然一颤,低头也走了过去,低声道:“我帮你。”

    “走开。”楚北捷低喝一声,语气森冷无情,听得娉婷微微一震,不知所措地退了一步,垂着手看他。楚北捷也不理她,从战袍里掏出一包常带在身边的上好金创药,撒在伤口上,又用牙齿撕扯袍边,弄出布条来包裹伤口。

    “云崖索道……”娉婷知他心中有气,柔声道:“是我命人截断索道以求阻挡你突袭帅营,竟忘了提醒你。”

    楚北捷听不到似的,低头自管包裹右臂。

    “当时两军交锋,主帅定计,我……谁料你回程也……”

    楚北捷霍然抬头,犀利眼神直逼娉婷,冷漠道:“去也好,回也好,我终会踏上索道。原来,原来你竟恨不得致我于死地,好,好。”他骤见娉婷,欣喜交加,紧接着经历生死关头,清醒后第一个涌上的竟是被心上人加害的疑惑,怎能不怒?

    连点着头说了两个好字,反而不再咬牙切齿,只是抿着薄唇冷冷一笑:“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哈……”他反复念了两次,仰头放声大笑:“楚北捷呀楚北捷,你这个傻子!”凄厉入骨。

    娉婷听得心都寒了,独自在城楼上面对敌人千军万马时也未曾试过这般如置身冰窟的冷,脸上血色尽退,颤着唇道:“我……我……”她命若韩割断索道,却不料若韩会将索道暗中破坏引诱敌人踏上死路,可站在若韩的角度,两军交锋,能使敌军伤亡越多越好,那是天经地义的事。

    娉婷心里堵,“我”了半晌,看着楚北捷,眼泪噗噗落下来,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月高悬,林中寂冷无比。娉婷摇摇欲坠,虚弱地靠在树干上,好半天缓缓坐下,启唇低声道:“你受了伤不能着凉,我生火好吗?”

    楚北捷盘腿靠另一棵树坐着,视线一直对着别处,面无表情问:“火光一起,不知先找到我们的,是不是北漠大军。”

    娉婷如被人当胸打了一拳,疼得说不出话来,眼中模糊一片,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涌了出来。想起自己一片柔水心肠,倒被他当成蛇毒蝎刺,一咬下唇,举袖擦擦眼泪,扶着树干站起来,转身就走。

    “去哪?”楚北捷听见她的动静,目光还是没移过来,冷冰冰问了两字。

    娉婷气苦道:“自然是找北漠军。”也不管楚北捷如何反应,踯躇走开。

    楚北捷重重哼了一声,待她去了,忍不住转头看。

    黑暗中,阳凤送给娉婷的长钗在如丝的长中散淡淡光芒,竟是昂贵的夜明玉琢磨而成。

    楚北捷见她只是在附近矮丛中弯腰拾掇,并没有走远,暗中放下心来。林中猛兽毒物颇多,普通人多半没命走出去。这样一想,心里虽然恼恨自己心软,目光却更离不开娉婷。

    不一会,娉婷走回来,战袍下摆装了许多东西,全哗啦倒在楚北捷面前,有刚刚成熟色泽不错的果子,有不知名的草根。楚北捷早把脸偏过去,和她离开时一个姿势。

    娉婷坐下,拿起一个果子,悻悻道:“这林中的野果虽然能吃饱肚子,不过我打定心思致你于死地,不吃为妙。”

    楚北捷不作声,娉婷又抓起刚刚采来的草根:“这些草药自然也是有毒的,还是不要用的好,日后当个单臂将军也比被坏女人害了性命强。”

    她赌气说了两句,见楚北捷还是不闻不问,觉得更没有意思,心灰成一片,不再说话,自捡个果子放在嘴里嚼,满口苦涩,便扔了果子,背靠在树干上楞。

    林风到了午夜更为猖狂,寒入人心。

    两人不作声,目光也不相碰,娉婷低头看脚下,楚北捷脸转向北边。相距不过数尺,却觉得隔了千里,怎么也靠不到一起,说不出的心灰意冷。

    想起不久前断崖上的誓言,就如一场奇怪的梦般。就算是梦,也醒得太快了。

    娉婷乏累无比,觉得快虚脱了,可眼睛说什么也闭不上,偷偷瞅一眼石头似一点动静也没有的楚北捷,眨眨眼睛,泪珠就顺着脸颊无声滑下来。开始还用手背抹抹,后来索性也不抹了,就那样让泪淌着,反而心里有几分痛快。

    楚北捷侧耳听着娉婷哽咽,听一声,心里便抽搐一下,边忍着不回头,边暗骂自己枉为东林王族,竟没这点点毅力。到得后来,又听见身后传来沉闷咳声,似乎用手捂住嘴了,只是轻微地传出点声响,便再也忍不住了,用脚尖勾起地上已经被风吹干的外袍,轻轻一挑,外袍随势而飞,准确地落在娉婷眼下。

    娉婷微愕,怔怔看着那外袍,似乎那是从来没见过的希罕物,良久,方拾起来披在肩上。她哀怨的目光移向楚北捷,咬咬唇,站起来,弯腰取了采回来扔在地上的草根,走到楚北捷身侧跪下。

    忐忑不安地伸手,触触楚北捷右臂包扎得实在不怎么样的伤口,这个人啊,不是向来由下属帮他包裹伤口,就是很少受伤。

    楚北捷身子每一处都硬邦邦的,脸色阴沉,但出奇地没有作声,也没有动作。娉婷暗松了口气,抿着唇,解开楚北捷的简陋包扎,找石头把草根磨出汁,均匀涂在伤口上。

    右臂一阵冰凉,说不出的舒服。娉婷灵巧的小手,嫩软嫩软地抚在楚北捷结实的肌肉上。

    折腾半晌,又把伤口重新包扎起来,娉婷略为疲累地审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站起来回自己刚才坐的树下。

    脚一紧,被楚北捷握住细瘦的脚踝。

    娉婷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他。

    楚北捷什么也没说,略微用力,将娉婷拉得坐下,这下,不盈一握的腰落入他左手的掌握,桎梏着娉婷,受伤的右臂艰难抬起,轻轻拨娉婷的脸。

    娉婷颤动的眼光瞅着月光下楚北捷依稀可见的脸,乖巧地听从楚北捷的意思,将头靠在厚实的胸膛上。

    砰、砰……楚北捷的心跳传入耳内。

    也许,是她的心跳。

    “我错怪你了吗?”楚北捷叹道:“娉婷,告诉我。”

    “娉婷该自豪吗,”娉婷轻道:“天下有谁能被楚北捷误会?”

    楚北捷生平次生出无力的感觉:“我该拿你如何是好?你还有什么瞒骗我的事?”

    “我告诉你,你会信我吗?”

    “告诉我自从你统帅北漠大军后,为何一直采取拖延战术。你在等什么?”

    娉婷星般的眸子看着楚北捷,坦言道:“我在等东林王宫的消息。”感觉楚北捷蓦然震动,身躯僵硬起来,娉婷微微笑起来,舒适地靠在楚北捷怀里,仰脸央道:“给娉婷最后一个机会吧。让娉婷用事实向你证明,娉婷绝不会做让你伤心的事。”

    楚北捷低声问:“王宫会传来什么消息?”

    “不管消息如何严重,到最后都不过是一场误会。”娉婷美丽的眼睛中闪着朦胧柔和的光芒,仿佛在梦境中一般甜甜地问:“等你回到东林,就知道娉婷不但不忍伤害你,也不忍伤害任何和你有关的人。北捷,回东林吧,回去看看我真正的心意。”

    月光前所未有的美丽,连同方才可恶的林风,也出奇地温柔起来。寒冷的感觉一去不回,象暖流从四肢渗透百脉。

    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改变。

    就这样,安安静静的,静到深处,心能听见心的声音。

    两人互相偎依着,看月儿隐去,橙红太阳从东边跳出,鸟声欢快喧闹起来。

    娉婷仿佛从美得不象话的幻境中惊醒过来,轻轻挪动一下,伸个懒腰。

    “不知道外面怎样了。”

    “两军丢失主帅,东林自然军心大乱,你们北漠一直希望拖延时间,当然也不会主动出击。”楚北捷冷静分析:“双方都一样,一边按兵不动监视敌情,一边派人下山搜索我们的尸骨。”

    两人相视一眼,心有戚戚焉。

    人声从远处传来,楚北捷猛站起来,前行数十步,隐藏在树后窥探片刻,返回道:“是北漠军。”

    娉婷变色道:“如果让他们找到你,连我也护不住你。”将肩上外袍脱下还给楚北捷,毅然道:“我迎出去,他们找到我,应该不会继续大范围搜索。你好好藏着,见了东林搜兵才好现身。”叮嘱一番,转身离开。

    楚北捷猛然扯住她,低头狠狠在红唇上吻了一口,低声道:“回去后,找个机会摆脱他们。我在东林等你。”

    娉婷满脸通红,瞅他深深一眼,道不尽依依不舍,忍着心肠去了。

    北漠搜兵找到主帅,都喜不自禁,

    娉婷将掉下来的经过解释一遍,大家都说有造化,此刻哪里还管楚北捷的下落,别说从万丈高空落下不知道会摔到哪个角落,要遇上也是来寻找主帅的东林搜兵,立即就刀剑加身。

    反正找到主帅就是大功一件,立即簇拥着娉婷延原路回大营。

    到了大营,则尹亲自领众将来迎,忙命军中健妇侍侯娉婷。沐浴后换上干净的衣裳,娉婷一身清香地入了帅帐,则尹等正耐心等候着她。

    “恭喜小姐大获全胜!天下无敌的楚北捷竟然也栽了跟头。”则尹笑了之后,惋惜地加了一句:“可惜楚北捷动作太快,在我们做好准备前就过了索道,否则这次东林将会是史无前例的惨败。”

    若韩心有余悸道:“这次全亏小姐镇守帅营,竟然不惜委屈自己投降敌军,诱得楚北捷自赴死地。”

    “更叫人钦佩的是小姐甘愿与敌主帅同归于尽的果敢,这一点,连我们这些男子汉都惭愧不已。”一把大嗓门也插进来,是右旗将军森荣。

    娉婷暗叫惭愧,原来北漠众人都误会了,这个误会当然不能解释,微红着脸,轻声道:“各位将军谬夸了,若没有各位将军鼎立相助,娉婷区区一个女子能有什么作为?可惜山谷下竟有救命的果树,东林并没有失去他们的无敌主帅呢。”暗忖楚北捷这时也该被东林搜兵找到了吧,想到离开前楚北捷一声“我在东林等你”,从此再不是无家孤雁,心中畅美实在难以言喻。

    则尹见娉婷俏脸透红,还以为她为不能与敌军主帅同归于尽而内疚,连忙安慰道:“小姐已经成功完成此行任务。今日清晨,我们接到消息,东林王宫已经大乱。”暗想:她一个女子从索道掉下密林,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犹为我北漠忧虑军事,如此铁胆忠心,世所罕见,可见阳凤识人之明。阳凤一定也是深知小姐为人,才再三叮嘱要让她自由挥,不管她的决定有多荒谬都不要阻止。

    想到家中娇妻,心中一甜,唇边溢出笑意。

    “东林王宫大乱,东林大军一定会接到消息。如此说来,北漠之危已解。楚北捷接到消息就会撤离北漠。”娉婷笃定的说。

    “小姐确定?”森荣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前几天他们还在为保护北漠下定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惨烈决心,现在东林大军只因为一个千里而来的消息就撤了?

    娉婷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点头从容道:“森将军,这是娉婷为主帅以来最敢肯定的事。”

    “撤了!”帐外一声大叫,帘子被猛掀起来,探子扑进高声跪报:“撤了!禀告各位将军,东林军撤了!东林撤军了!”声音中饱含不能自己的激动。

    则尹也禁不住一震,抢前两步,抓住探子的肩膀沉声问:“你探清楚了?东林真的是在撤军?不会是使诈?”

    “真的!”探子抬头,满眼泪光,用几乎高兴到快哭出来的声音道:“兄弟们探来消息,下属还不敢相信,亲自探过才敢回报各位将军。东林大军退而不乱,辎重先行,大将漠然压后,真的撤军啦!”

    虽然娉婷早已定计,但是真正实现的时候,还是震撼得各人无法反应。岌岌可危的北漠已经保住?如狼似虎的东林军,乖乖退去,连临走前一个恶意的反攻都没有?杀生震天,血光遮住双眼的浴血绝境,真的已经不再?

    帐中各将愣住,不敢相信这个好消息。片刻寂静后,一声大吼蓦然响起,森荣霍地从椅上跳起,将肩上披风一扯,扑通单膝跪在娉婷面前,双手奉上沾满血迹和黄尘的披风,仰头顿道:“这披风随森荣走南闯北,立下无数功勋,请小姐收下。”

    娉婷哪里肯收,站起来摇手道:“这怎么可以?”

    “小姐……小姐看不起我吗?我森荣的祖国家眷,自己的身家性命,都靠小姐救回来。”这大汉满脸络腮胡子,吼声如虎,此刻竟似哽咽。

    娉婷微愣,咬牙道:“好,我收下。”刚接过森荣手中披风,只听帐中扑通声此起彼落,众将竟全跪下,学森荣般将披风呈上。

    若韩不等娉婷开口,沉声道:“整个北漠,只有我们这些跟随小姐打堪布之战的人才知道,这场会使北漠亡国的战役是如何被小姐以惊天将才扭转,只有我们才能真正领略到这过程中的惊心动魄。这披风上有我们和死去弟兄们的血,还有对小姐的钦佩和仰慕,小姐如果不收,就请把它们烧了吧。”

    娉婷沉默,水银似的眸子缓缓一圈,转过众人沧桑凝重的脸,莲步轻移,逐一将他们手上的披风双手接过,连同则尹的上将军披风,一共十二件,慎重地摆在桌上,看着这些染满兄弟和敌人鲜血的赠物叹道:“战争实在太可怕了,愿我们永远不用再面对它。”

    “东林撤军,战事已结束。”则尹站起来,容色一整,对娉婷拱手道:“大王有旨,请小姐即刻归还兵符令箭,回都城北崖里接受封赏。”表情不无内疚。

    娉婷点头道:“正该如此。”取出兵符令箭交给则尹,回复自由身,顿时轻松不少,笑道:“从东林都城往堪布快马传递消息至少要五天,如此推算,北漠王应该已经昏迷五六天了吧。”见则尹等露出愕然,奇道:“怎么了?”

    森荣挠头,大大咧咧道:“搞半天小姐还不知道具体的消息内容吗?北漠王宫大乱不是因为北漠王昏迷,而是因为北漠王两位都不满十岁的王子同时中毒身亡,现在所有有资格当储君的东林王族都蠢蠢欲动。”

    娉婷瞪大眼睛,好似被闪电猛劈在头顶,顿时天摇地晃。

    耳朵嗡嗡作响,朦胧中只看见众将嘴巴一开一合,听不见一个字。

    “你说什……”虚弱地吐出几个字,喉头腥。娉婷哇一声,吐出一口触目惊心的鲜血。眼前白灿灿一片,瞬间后黑暗铺天盖地涌来,向后便倒。

第十一章

    热,汗随着脸颊向下淌。

    “给娉婷最后一个机会吧。让娉婷用事实向你证明,娉婷绝不会做让你伤心的事。”

    她仍躺在那怀里,仰头甜笑。

    “娉婷不但不忍伤害你,也不忍伤害任何和你有关的人。”

    “我在东林等你。”

    我们对月起誓……

    永不相负……

    “楚北捷啊楚北捷,你这个傻子!”凄厉的笑声,震得耳膜疼。

    有人扒开脑子,狠狠撕着里面的神经,用指甲扣,用尖利的牙咬。

    是梦,这是梦。

    热,熔岩似的热。

    这是梦,醒不过来。娉婷在梦中,怔怔吃着一颗又一颗的野果,色泽多好看的红果实,为何每一颗都比上一颗更苦涩,苦不堪言。

    怎能这么苦?

    怎么可能这般苦?

    这是梦,醒不过来的梦。

    华丽的马车在归程上奔跑,没有帅旗插在上面,观望的北漠人并不知道里面载着拯救了他们国家的人――一个女人,不属于北漠的女人。

    她曾经属于归乐,或者属于东林,但现在,她甚至不再属于自己。

    “我在东林等你。”

    等你……

    反反复复,喃喃着,爱意满腔的目光,柔得似那夜的月光。

    不过是梦,醒不过来的梦。

    可她必须醒来,醒过来看看谁毁了她。毁了白娉婷,不须吹灰之力,毁了她苦苦等来的一切。

    她咬牙切齿地,用恨,挣扎着,直到千金重的眼皮,被一点一点推开。

    光淌泄进眼中,刺得疼。她睁大眼,不愿合上稍避强光,只瞪着面前的人,用力瞪着,仿佛要将眼眶称裂似的瞪着她。

    上将军夫人,阳凤。

    她已经回到阳凤的身边,躺在往日和阳凤窃窃私语一夜的床榻上。软被丝枕,华丽依旧。

    阳凤守候多日,见娉婷睁开眼,喜色顿现,可一接触娉婷眼神,骤然心里毛,硬生生打个寒战,“娉婷,你终于醒了”那几字卡在喉咙,竟在娉婷的目光下说不出来。

    “你将药交给谁了?”娉婷嘶哑的声音问。

    “大王……”

    “大王接到药后,见过什么人?”

    阳凤咬住唇,忽问:“你为何骗我说那只是迷药?那药虽然不能加害身强力壮的大人,却可以致小孩子于死地,而且分量不需多,一点就够。”

    娉婷心痛如绞,瘦得见骨的五指死命抓着心窝处,闭上眼睛,片刻后骤然睁眼,厉声道:“所以你就用那药毒死北漠两位王子?阳凤,你竟这般狠心?你难道就不为自己肚中的孩儿积点福?”

    阳凤仿佛被刺了一刀,抚着微凸的肚子猛退两步,颓然跪倒,泪满盈眶,凄声道:“我将药送去王宫,半夜忽然被大王召去,问可知此药能毒死未成年的孩子,大王说北漠王昏迷几天并不能使东林真正大乱,假如东林失去两位年幼的王子,内乱会延续数年。娉婷,我被囚在王宫,什么消息也传不出去,我真的一丝风声都传不出去啊!则尹……则尹又不在北崖里……”她担惊受怕多天,此刻再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阳凤,”娉婷艰难撑起上身,青丝垂在憔悴脸蛋一侧,勉强下床,一步一跌走到阳凤面前,按着阳凤**的双肩,深深盯着她:“阳凤,是谁将迷药的底细泄漏给北漠王?你说,你一定知道的,对不对?”

    “我……”阳凤对上娉婷视线,满脸泪痕,凄然摇头道:“别问,娉婷……你别问。”

    娉婷盯了阳凤片刻,眼中亮起一道厉光,转身光芒逝去,只余满眶黯然和不敢置信的伤心,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吐出两个字:“何侠?”

    阳凤不忍心地别过脸去。

    娉婷若无知觉地松开阳凤双肩,向后软软跪坐在地上,颤着毫无血色的唇,痴痴半日,从唇角挤出一丝惨淡笑意:“不错,除了他,谁能知道这药的底细?那原就是我们手握着手研磨出来的药方。”

    她怔了良久,似想起什么,挣扎着起来,阳凤向前扶她,被她轻轻摆手拒绝,咬牙撑着椅子站起来,沉声道:“备马。”

    阳凤见她连站都站不稳,神色异常,分外小心地问:“你要去哪?”

    “去见何侠,”娉婷轻轻磨着洁白的贝齿,没有焦距地看着前方,声音空洞:“我要当面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阳凤沉默半晌,终于幽幽叹道:“你不用去找他。他就在上将军府里。自从你被送回来,他就一直在等你苏醒。”

第十二章

    何侠从园子外的拱门转出来,隔着几枝新的花儿和推开的窗,远远看见娉婷坐在屋内床边。

    她很瘦,瘦得可怜。满脸憔悴,再不是昔日在敬安王府将笑声扬到半天的小丫头,憔悴使人心碎。

    何侠掀开珠帘,轻轻跨进房间。过去几天,他一直守在这屋中,等候娉婷醒来,直到御医说娉婷这两日就会醒来时,他却忽然胆怯起来。

    他不敢肯定自己可以承受娉婷醒来时的目光,踌躇再三后,他到底还是离开了这房间,在娉婷最有可能醒来的时候。

    但该承受的,毕竟不能逃避。

    “娉婷……”何侠低声唤着,试探着靠近。

    他灵巧聪慧的侍女就在面前,象玉雕的像,只剩形体,没有灵魂。当初的暖玉温香何在?曾经那么亲密地靠在他怀里,和他共骑,远眺征途壮丽景色。这躯体可还有从前的热度?何侠情不自禁想伸手触碰。

    “别碰我。”让人寒透心的冷冽,从齿间逸出。

    指尖在最后刹那停下,凝在半空,再也无法伸前半寸。娉婷的视线似与他碰上,又似什么也看不见。

    里面的温柔、狡黠、灵巧、好奇,统统不在了。何侠只看见藏在里面的寒冷,还有不解和痛心。

    何侠怅然收回手,垂眼:“娉婷,你变了。”

    “娉婷已不是当日的娉婷,”娉婷惨笑,微顿,幽幽问:“少爷还是当日的少爷吗?”

    何侠倾前,仔细审视娉婷。当日不再,咫尺之间,隔着天涯海角。

    他百感交集,叹了口气,柔声道:“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我写字,你磨墨;我舞剑,你弹琴;我去哪你都跟着,离一步也不依。长大后,每次出征你都跟在我身边,为我出谋划策,我小敬安王的名声其实有一半是你挣回来的。要是能回到从前,那该多好。”

    “从前?”娉婷失神地憧憬片刻,回复眼中清冷,淡淡道:“不错,从前我们制出那药方时,你亲口对我说,这药只毒害小孩,有损天道,我们只能用其当迷药,不能用来杀人。”

    何侠浑身一震,气到极点,竟连声音也颤抖起来,冷冷道:“从前敬安王府还在,从前我爹娘也还没有被贼子害死。”

    宛如血红闪电蓦然撕裂天空。

    “什么?”娉婷失声,猛站起来,双膝软,又跌回床边。

    “我敬安王府对归乐有功无过,已经决定放弃所有归隐山林,谁料何肃那贼子定要斩尽杀绝。也是我不好,不该兵分两路,和爹娘分开。何肃,我何侠不报此仇,势不为人!”他咬牙切齿,点漆眼眸回视娉婷,柔声道:“爹娘已去,我又没有兄弟姐妹,最亲近的人只有你了。”

    娉婷怔住。

    敬安王爷去了……

    王妃去了……

    十八年养育过自己的恩人,撒手去了。没有他们,自己会否早在饥寒交迫中成为城外一座小小的一副枯骨?

    会否和扬扬赫赫的敬安王府没有丝毫干系?

    那样,刚刚登记的归乐大王何肃忘恩负义屠戮功臣的那一场冲天大火与她不会有丝毫干系,她也不会阴差阳错流落东林,遇上归乐的死敌楚北捷,以致掏出一颗芳心,双手奉上。

    思绪随风远到千里外,已成焦土的敬安王府,在那里,慈爱的王妃第一次牵着她胖胖的小手走到正低头练字的何侠前,笑道:“瞧,多讨人喜欢的女娃娃。冻倒在王府门口,就是和我们敬安王府有缘呢。侠儿,你知道什么是缘分吗?”

    何侠放下笔,只瞅着娉婷笑,央道:“你别动,就站在那儿。我帮你画画儿,可好看呢。”

    一笔画下去,她成了何侠的侍女、伴读、玩伴、军师,有那么一阵,她甚至差点成为他的侧室。

    “王爷,少爷教我拿笔啦。”

    “王妃说我的琴比少爷弹得更好呢。”

    “你要再不听我话好好背兵书,我就告诉王妃去。”

    软声笑语,去了,都去了。

    伸手一握,往事从指尖讥笑着淌泄而去。留不住。

    没有可以回头的余地,若她不是何侠的侍女,怎会设下计策,将楚北捷诱进埋伏,逼楚北捷立下五年不犯归乐的契约?

    若不是楚北捷代东林王族立下誓言不犯归乐,使何肃再不用担心边境犯兵,何肃又怎能轻易调动大军伏击敬安王爷成功?

    世事环环相扣,自有因果。

    想到这里,娉婷心里空荡荡的,连怨恨的力气都失去了,失魂落魄道:“少爷恨何肃无可厚非,可为何要和北漠王勾结,害死东林王的两个儿子?假如东林内乱肃清,北漠立即大祸临头。”

    何侠怜惜地凝视娉婷,轻叹:“不管北漠将来如何,只要能留住娉婷,我什么都愿意做。”

    娉婷剧震,缓缓回视何侠,惨然笑道:“少爷不是疑心娉婷会向着楚北捷吗?否则当日也不会在娉婷让楚北捷立誓不犯归乐后,生怕娉婷泄漏你们归隐的住处,逼娉婷离开。”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娉婷还能回到楚北捷身边吗?”何侠别过头,沉声问:“娉婷的话,楚北捷还会相信吗?”

    娉婷并没如何侠估计般震动,只是轻轻问:“王爷王妃已去,少爷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带你走,我们归隐山林,我会让你过得比当日更好。”

    娉婷晶莹黑眸牢牢盯着何侠,她不知哪里生出力气,竟慢慢站了起来,走近细看何侠,仿佛要将他脸上每一根毛都看清楚。深深望进何侠不见底的瞳中,在唇几乎贴上唇的距离,娉婷顿道:“少爷的话,娉婷还会相信吗?”唇角逸出一丝黯然笑意,转身沉声道:“从娉婷离开的那日起,敬安王府和娉婷再没有半点干系。何公子请回吧。”

    房内骤然安静。

    几下勉强按捺的深喘后,身后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珠帘晃动,何侠去了。

    娉婷象失去所有力气,软倒在椅上。

    除了上将军夫人因为怀了孩子而脾气古怪正日愁眉不展外,上将军府上下人等都喜上眉梢。

    边疆不再打仗了,东林贼军被打跑了,上将军果然厉害,是北漠的护国大树。

    则尹的上将军府,因为北漠王接连命人送来的大批赏赐而喜气洋洋。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小意思,真正的赏赐,大王要等到则尹处理完边疆兵事回到北崖里再下王令。

    阳凤无心看快把小客厅堆满的各色金银珠宝,她一直担心娉婷不堪刺激会一病不起,这数日见娉婷竟出乎意料的坚强,按时饮药进食,也不曾见她暗中哭泣伤身,身体渐渐好起来,总算放心了点。

    另一个好消息也临门,堪布飞书传来,则尹将于近日启程回北崖里。

    阳凤拿着则尹的书信,心狂跳起来,不知道则尹回来看见她的肚子,会高兴成什么样子。萦绕心头的愁云散了一半,她亲自下厨,做了几样拿手小菜,端到娉婷房中。

    “怎么起来了?”将热腾腾的菜放在桌上,阳凤忙去扶:“叫你别心急,病是要慢慢条理的。则尹过两天就回来,我去信嘱托了,要他在路上重金寻上好的老参熊胆。”

    娉婷摇头道:“将养这些天,我该走了。”

    阳凤愕然:“娉婷,你现在……”叹了口气,软声道:“我怎么放心?”

    “你这儿名声太大,我不能久留。”娉婷握着阳凤手,沉声道:“我们姐妹一场,你亲眼看见我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这境地的,我给你说几句知心话,可别忘了。”

    阳凤心里一沉,点头道:“你说。”

    “政局变动,四国从此多乱。上将军立下大功,激流勇退正是时候。还有,”娉婷稍顿,又叹气道:“你要小心何侠。”

    “小敬安王?”

    “他不再是从前的何侠了。”

    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东林王两位幼子的死,都默然。

    阳凤看一眼早凉的菜肴,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露出愁容道:“你真要走?”

    “对。”

    “茫茫天下,你能去哪?”阳凤紧紧握住娉婷的手,用力搂在双掌中,哽咽着道:“想起你一个女子在外漂泊,我从此怎么睡得着?归乐王在悬赏抓你,楚北捷只当他两个侄子是被你害死的。”

    “我要回家。”

    “回家?”

    娉婷淡淡一笑,眼中闪过柔情和憧憬,悠然道:“有人,在等我。”举手,掠平鬓旁被风吹乱的丝,婷婷立在窗前,远眺东林的方向。

    他们约定过的。

第十三章

    东林举国转用素色。王令已下,三月内,全国上下无论贵族平民,一律不得使用鲜色。衣着、门帘,连街道商铺使用的表示吉庆和财的红色招牌,都被勒令摘下。

    一片死气沉沉。

    两位王子,大王仅有的两位王子,中毒不治。小小的年纪,不足十岁,还没有资格埋入东林王族庄严肃穆的王家墓地,只能按照东林俗例,火化后将那小小的一捧骨灰撒入江河,随天地而消逝。

    楚北捷接到噩耗,急忙领兵回国,一路飞砂走石,在都城外五十里,被早已等候的左丞相桑谭拦住。

    “停!”远远看见王旗在仿佛褐色的半空中无力招展,楚北捷举手。

    十万长途跋涉,筋疲力尽的精锐,轰然止步,被尘土模糊的脸愕然看向前方剑拔弩张的王宫禁军。

    “奉王令,”桑谭双手持明黄的王令,昂然道:“都城正逢两位王子丧期,为恐戾气难解,远征之兵不宜入城。所有兵马原地留守,交由富琅王统管。”

    众将下马跪听,方圆数里静默无声,只有桑谭音清晰的字一个一个不带感情地钻进耳朵里。

    日暮将至,斜风入骨。漠然听完王令,心寒了半截,偷眼看楚北捷。

    楚北捷脸上不冷不热,双手过头接了王令,站起来。

    桑谭露出含蓄的笑容,手拢在袖中,亲切道:“王爷总算回来了,王爷和大王是亲兄弟,请千万劝慰大王,不要为两位王子伤了身体。大王命桑谭务必亲自迎王爷入城。”向后退开,已有五十多名穿着王宫侍卫服饰的人等候在路上。似乎王子被毒杀后,王宫侍卫都换了人,这群人中没有一个是熟悉的面孔。

    “王爷……”漠然在楚北捷身边垂手站立,压着嗓子道:“将士们离开家乡有一段日子了,个个思乡心切,现在忽然被命令留在这里,恐怕会有人趁机闹事。十万精锐,出了事可不得了。该怎么办,请王爷指示。”

    桑谭不动声色,轻轻咳嗽一声,对漠然道:“本丞相宣读的王令,将军没有听清吗?将兵由富琅王统管。”

    “左丞相,恕漠然冒昧,军营中的事不可轻忽,这么多的兵聚集在这里,万一出……”

    “闭嘴!”一直默不作声的楚北捷忽地低喝。

    漠然骇然止话,低下头去。

    桑谭正担心不知怎么应付漠然,见楚北捷开口,赶紧道:“时间不早,大王在宫里等着呢,请王爷上马,随我入城。”命人牵来楚北捷的坐骑。

    楚北捷在东林掌管兵权多年,不喜阿谀奉承,对纨绔子弟当面叱喝,贵族们对他又惧又恨。往日当然不怕这群小人,可眼下出了两位王子被害的大事,楚北捷偏偏人在边疆,挟大军归城,若有小人趁机中伤,难保大王不生出疑虑。漠然最熟悉这里面的事,暗想无论如何不可以让王爷单独进京,沉声道:“漠然和众亲随护将陪王爷一道进城。”

    不料这话正中桑谭心意,笑道:“王爷的随身亲将不必留在这里,可随王爷一同入城。大王还说了,这次讨伐北漠连番大胜,要重重奖赏各位有功的将军。听说漠然将军身先士卒,几次立下大功,大王说,请漠然将军和镇北王一道进宫,大王要亲自奖赏。”

    桑谭越笑得亲切,众人越觉心里沉,一网打尽这四个字,竟不约而同冒上心头,纷纷握上腰间宝剑,目视楚北捷。

    楚北捷屹立的身躯仿佛永世不会稍倾,薄唇微抿,刀削似的轮廓在夕阳中如铁铸般没有一丝表情。悠悠看着远方宏伟瑰丽的都城,楚北捷淡淡道:“桑谭,回答我一个问题。”

    桑谭被冷冽如冰的语气冻得一颤,面前这个是威名震慑四国杀人如麻的东林第一猛将,眼下又统率着十万刚刚从沙场上厮杀回来的精锐,此刻说错一个字,镇北王杀他这个平日威风八面的丞相如捏死一只蚂蚁。他不敢接触楚北捷犀利的目光,低头道:“王爷请问,桑谭一定言无不尽。”

    “你相信本王与两位王子的死有关吗?”

    此问刁钻无比。

    若楚北捷问的是“大王是否认为王子的死与本王有关”,桑谭大可摆出臣子本色,不敢擅自揣测大王心意,声称自己只是来传递王令的一个官员。

    可楚北捷话锋凌厉,直问桑谭心意,论不到桑谭打哈哈说不知道。如此一来,桑谭如果不想和楚北捷翻脸的话,只有两条路可走,实言相告或撒谎。

    桑谭当然不敢在这种情势下和楚北捷翻脸,真话是万万不能说的,那等于把自己的脖子送到楚北捷的剑刃上面去;可如果自己当着十万将士亲口说出“桑谭绝不相信王爷会和王子的死有关系”这话,万一将来小人嚼起这事的舌头,大王计较起来,那足以把他桑谭以和镇北王共同谋逆问罪,株连九族。

    刹那间无数念头转过心房,饶桑谭是东林出了名的沉稳,也不由汗湿满背,苍白着脸,嗫嚅道:“王爷……这这……这……”

    “这问题很难回答?”楚北捷似笑非笑:“左丞相只需回答,你认为有关,还是无关?”

    被楚北捷若有实质的目光一扫,桑谭啷跄退开两步:“下官万万不敢……不敢……”举手一摸,冷汗从指缝连串淌下。

    “哈哈……”不等桑谭回答,楚北捷仰天长笑,脸上掠过一丝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悲愤,骤然收了笑声,露出肃容,沉声问:“镇北王府,是否已经被抄?”

    桑谭脸色剧震:“绝无此事!谁……谁散布如此谣言?”他藏在袖中的双手抖得厉害。

    能在大名鼎鼎的镇北王面前说谎而能面不改色的,天下恐怕只有那一个女人。

    楚北捷转过头来,静静看他一眼,又继续眺望都城,神思仿佛已穿越这短短五十里,回到熟悉的王府。良久,开口叹道:“王府最东侧的那个小院,门口种着断紫花的。那屋子里,摆着一把古琴。”叹息良久,声音一沉,冷冷命:“拿下。”

    桑谭早头皮一阵一阵麻,听到楚北捷命令,猛打了冷战,刚咬牙举起手中物,漠然早矫捷地扑上。他一个文官,哪里是久经沙场的将军的对手,顿时一个倒头葱栽倒。

    桑谭倒在地上,又惊又惧,颤声道:“本丞相是传王令之人,你这是谋反。”身后楚北捷几个贴身亲卫一拥而上,紧紧缚了。

    跟随桑谭一起来的数十名宫廷侍卫更不用说,才见异兆,尚未来得及有所反应,身边几百把明晃晃的利剑同时出鞘,已将他们团团围住。

    顷刻之间,来迎接楚北捷入城的迎接团成了一地被绑得牢牢的粽子。

    漠然把桑谭往楚北捷脚下一推,禀告道:“王爷,他袖子里藏了短弩。好狠,三支上弦的小箭都是淬了毒的,近身射,难有人能躲过去。”

    一声闷响,短弩和箭都扔在黄土地里,扬起轻轻一阵尘土飞扬。

    楚北捷视线停在桑谭头顶。桑谭浑身战抖,他妻子父母都在都城之内,说什么也不可能不顾九族性命向楚北捷求活,既然必死,不如壮烈一点,昂起肌肉线条抖个不停的脸,嘶声道:“楚北捷,你难道真以为杀了两位王子,大王再无后人,东林王位就轮到你来坐了?如此丧心病狂,大王英明过人,怎会看不出你的毒计?我告诉你,镇北王府已经抄了,你所有藏匿在都城内的逆党已被大王一举破获!恨只恨我一生只当个文官,不够心狠手辣,对你当胸放出那三支毒箭。”

    楚北捷任他若狂犬似的咆哮半天,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凝视着地上带着暗青色泽的箭矢,幽幽问道:“这弓箭,是大王的授意?”

    “哼!若不是大王念在兄弟情分,不忍伤你性命,希望能将你诱到宫中再做处罚,我又怎会一而再再而三错过杀你的良机?”桑谭一脸悔恨。

    楚北捷不屑道:“弓箭射出,不论是否能要本王性命,你身在我十万精兵中,也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不敢动手,怕死就拍死,竟还说出可笑的慷慨话。”

    桑谭老脸涨红,象涨皮的青蛙般瞪圆了眼睛,翻了几下白眼,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楚北捷负手在后,眼角也不瞅桑谭一下的开口:“两位王子夭折,确实使本王成为东林王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但大王又有何证据,认定是本王做的?”

    桑谭露出文人的倔态,扭头不语。

    漠然在他身后冷冷道:“左丞相从未带军,不知道军营中的规矩。我们凡是碰上不肯合作的俘虏,都会先剥去衣服,任兄弟们取乐一番,再行拷问。”

    桑谭的脸刷一下白了。

    军营中没有女人,上万士兵禁欲多月,猜也猜到这“取乐”二字是什么意思。严刑拷打也就算了,他若真被剥了衣服受了那等屈辱,即使死了也没有脸面见地下的祖宗,立即浑身哆嗦,再也逞强不起来。

    “说吧。”楚北捷站在原地,象什么也没有生过地轻道。

    桑谭冷汗潺潺,怨恨地回头瞪了一眼漠然,咬牙道:“王爷以为自己的毒计真的天衣无缝?大王当夜就抓获了下毒的贼子,严刑拷问后,那人供认是北漠国的奸细,而提供毒药的,是一个姓白名娉婷的女子。哼,白娉婷不就是王爷府中极受宠爱的女人吗?”

    漠然猛震,愕然看向楚北捷。

    楚北捷磐石似的背影纹丝不动,无人能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军中肃静一片,连轻微的咳嗽也没有一声,都盯着这天下威名正盛的主帅。

    最后一丝夕阳的笼罩下,楚北捷终于轻声问:“漠然,目前形势,你看如何?”

    漠然不知为何,竟紧张到双手颤抖的地步,骇然跪下,惊疑道:“若桑谭所言属实,那大王对王爷的疑心,怕是无法消除了。”

    顿时,偌大的平原上死寂一片。

    站在前面的众将领,把楚北捷和漠然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你信本王会害两位王子?”

    “不信。”

    “大王会信吗?”

    漠然犹豫片刻,毅然道:“大王会信。按照王族继承前例,若大王无后,王爷就是王位的继承人,指示下毒的,是曾和王爷有交情的女子。如今王爷率大军归来,大王怎能不疑?”

    楚北捷仰头看夜幕降临,连最后一丝惨红的夕阳也逝去,喃喃道:“可见大王也是迫不得已。若我奉命入城,大王也会迫不得已,将本王和所有与镇北王府有关的人集体屠戮。为了东林的安定,换了本王,本王也会这样做。”悠然长叹。

    扑通、扑通、扑通几声,背后众将领一脸肃穆,全体跪下。

    神威将军君舍沉声道:“我等愿孤身入城,为王爷向大王澄清事实。君舍会以全族性命为王爷作保。”

    “我等也愿意以全族性命为王爷作保!”众人的誓言回旋在黑压压的高空。

    “你们随我征战多年,大王如果疑我,又怎会放过你们?入城,不过是死路一条。眼下两条都是绝路,入城,我等受死是小事,但东林的军力将会因为将领的集体遭戮元气大伤,致使东林不但无力拓展疆土,甚至连自保的能力都不够;如果不奉命入城,大王就会认定我们要谋反。”

    漠然最为忠心,他是孤儿,从小跟随楚北捷,顾虑最少,猛一咬牙道:“入也不行,不入也不行。大王既然生了疑心,定不肯放过王爷,王爷现在是骑虎难下,不如索性攻入城去。王爷也是东林的王位继承人啊。”

    “攻入都城并不困难,东林的精兵如今尽在本王手中,这也是大王忌惮本王的原因。”楚北捷摇头道:“可即使攻入都城,杀了大王登上王位,东林又将如何呢?一旦内乱,国内人心惶惶,臣民不能同心,外面虎视眈眈的诸国就会趁机进犯。我们希望东林落到被敌国宰食的地步吗?”

    一番话说得漠然低下头去。

    众人都知道楚北捷在深思,不敢打搅,跪在地上不作声。

    平原上的风势越凌厉,旗帜不断拍打旗杆,数万精兵,沉默着等待主帅的决定。

    “为了害我,她竟然不惜暴露自己就是制毒药者。可见为了东林,她是什么都不顾了……”他缓缓转过身来,唇角勾起一抹苦笑:“既害得东林陷入内乱的危险,更让东林和北漠成为死敌,好,好计。”苦笑摇头片刻,渐渐收敛了笑意,脸上神色一整,恢复沙场上决策千里,傲视前军的气概,眼中神光迥现,高声喝道:“众将听令!”

    “在!”

    “立即进攻都城。攻破城墙后,不遇抵抗不许杀戮,平民一律驱赶进房舍,贵族一律捆绑等待落。”楚北捷又喝命:“神威将军!”

    “末将在!”

    “城破后,你领一万人马,负责整顿城内秩序,派兵驻守在王族和大臣们的府邸外,严禁有人趁乱抢夺财物。”

    “遵命!”

    “神勇将军!”

    “末将在!”

    “城破后,你领两万人马,在都城外围驻守,不许让城中任何人逃出,严禁向其他城市放都城内乱的消息。”

    “遵命!”

    “神武将军,你随本王一道,率兵将王宫团团围住,我们杀入王宫,去见大王。”

    “遵命!”

    一轮命令布下来,楚北捷露出一贯运筹帷幄的从容,淡淡微笑着扫视众将领一圈:“这次是为了东林,也为了我们自保。大家记住了,此次不同与以往攻城,我们以整个东林最强大的兵力对抗人心已经动乱的都城守军,可以轻而易举控制局面,杀人越少越好。”

    “谨遵镇北王之命!”

    夜空下,蛇一样蜿蜒漫长的黑压压的队伍,向东林都城迅扑进。

第十四章

    月圆之夜,杀声满天。有赫赫之功,贵为大王亲弟的镇北王今夜尽起东林精锐,倒戈相向。

    东林王站在王宫高处,看沉沉暗夜中龙似的火把从远及近,厮杀声已到耳边。

    “大王!”高声惨叫着的侍卫长满身鲜血地扑进来:“王宫即将被叛军攻破,此处不安全,请大王立即移驾!”

    王后和一众亲信惊得面无血色。王后身着素服,尊贵地昂道:“他已杀了本宫的儿子,阴谋败露,势要杀绝我们。如今都城内外都是他的兵马,还能移驾到哪里?”转身向东林王的背影婷婷跪倒,含泪奏道:“大王,臣妾不愿受辱,王宫即破,请大王赐臣妾一条白绫。”

    “王后娘娘,万万不可!”王后身边跟随多年的老侍女穆拉猛然跪倒,膝行到王后身边哭着伏道。

    顿时,大殿中哭声一片。

    东林王缓缓回头,开口道:“楚雷。”

    “楚雷在,大王。”侍卫长楚雷只道东林王要下令撤退,高声应到。

    东林王却沉吟着,忽问:“百姓如何?”

    “大王?”

    “王弟的军队,屠杀平民吗?”

    “叛军入城,告示所有人留在家中,不得探头窥望,并不进入民宅。不趁机作乱的百姓,性命应该无碍。”

    东林缓缓点头,又问:“官员呢?素日与王弟不和的,可遭到了屠门之祸?”

    楚雷听见外面厮杀声越来越近,大王不思躲避,却还在磨蹭,不由露出焦急神色,但君臣有别,只好皱眉禀道:“听说官员的宅子都被看守起来,那些叛军将领对官员都很熟悉,见一个抓一个,不知囚在哪里,性命应该暂时无忧。大王,时间宝贵,请大王移驾。”

    “能移到哪去?”东林王苦笑道:“自授意丞相出城迎接北捷,寡人已猜到会有此刻。寡人过于相信兄弟之情,兵权外放而导致今日,能怪得了谁?可叹我东林大乱在即,只盼……”

    话音未完,喧哗声猛得增大,犹已厮杀到眼前一般,又骤然停止。

    一切安静得近乎诡异,所有人的心往下一沉。

    轰!殿门被忽然推开,跑进一个吓得浑身抖的小太监,跪着颤声道:“大王,启禀大王……他他他……”

    王后脸色煞白,心里也明白大势已去,反而镇定下来,抹着眼泪站起,挥手就给了小太监一个巴掌,冷冷道:“有事奏报,只管清清楚楚报来,哆嗦什么?”垂下的手五根芊芊玉指拽得凤袍皱,现出白的关节。

    小太监脸上顿时肿了半边,口齿却真的伶俐了一点,磕头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启禀大王,镇北王爷求见。”

    虽知道镇北王军已经攻了进来,但此刻听见镇北王三个字,众人还是震了一震。

    王后凄然道:“他来了倒好,想是要亲手杀兄杀嫂。”

    “大王!”白苍苍的右丞相楚在然猛然高呼一声,扑到东林王脚下大哭道:“老臣当日苦劝大王莫对镇北王下那道严令,以免精锐尽叛,大王心痛两位王子之死不听劝阻,派桑谭出城颁令,如今果然遭来我东林大祸。事到如今,老臣再进一言,若大王不从,老臣立即一头撞死在大王脚下。”

    东林王叹道:“你哭的是什么,寡人心里明白。爱子惨死,蛛丝马迹指向王弟,寡人一时糊涂起了疑心下了严旨,逼反十万刀口舔血的精兵,导致国家大祸。如今看来,老丞相所言极是,王弟要夺这王位又何必杀我二子,十万精兵在手,回师反扑都城就可篡位。”

    “大王!”王后惊呼:“难道大王到现在还不相信楚北捷的狼子野心?杀我王儿的定然是他。事到如今,怎么大王竟糊涂了?”

    “就是事到如今,寡人才不糊涂了。”东林王沉声对王后喝了一句,低头看着脚下泪流满面的楚在然,叹道:“但国事已有变动,一切无法挽回。卿还有什么进言,尽管说吧。”

    楚在然身体剧颤,咬牙道:“老臣斗胆,请大王下达王令,让位与镇北王。”

    “什么?你疯了?”旁人皆震,群情顿时汹涌。

    “楚在然,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楚相快快收回此言,您老糊涂了!”

    “老臣没有昏,大王。”楚在然抬头看着默不作声的东林王,老泪纵横道:“四国纷乱多年,东林军曾三番四次攻占他国,结下深怨。如果东林生内乱,国力稍显微弱,仇敌群起报复,四国中第一个被灭国的,就会是我东林啊。为了我东林,请大王自愿让位,以免酿成内乱。老臣……老臣说出这等叛逆之语,自知死罪,甘愿立死。”头重重在打磨得闪闪亮的大理石地板上连磕几下,声声见血,染得满脸鲜血。

    白血容,狰狞中无限凄凉。

    王后等本欲叱骂,见他这般模样,蓦然心中悸,都不忍地别过脸去。

    殿中一时无声。那小太监还跪在地上,一直打着哆嗦,怯生生道:“大王,镇北王爷……还在殿外。”

    众人心中凛然,殿外毫无动静,空气中却充满了风暴前的诡异,隔着一重墙,谁知墙倒后是何等地狱。

    东林王长叹一声:“罢。请他进来吧。王后及其他人都到殿后去,右丞相留下。”

    “大王……”王后轻轻低呼一声。

    “王后去吧。”

    众侍女搀扶了王后离去,偌大的殿里只余东林王和楚在然。不一会,听见大门被轻轻推开,外面熊熊火光扑进眼来,略一闪,火光隐去,大门重新关上。

    面前已经站了一人,一身满铺尘土的盔甲,面容俊朗,气势不凡,手按腰间宝剑,叹道:“王兄见了北捷,心里滋味一定很难受吧。”正是为东林王朝立下汗马功劳的镇北王。

    见东林王不语,楚北捷轻轻苦笑:“其实北捷见了王兄颁下的王令,心里的滋味又何尝不和王兄一样?”

    “大错已成,追悔不及。”东林王别过脸,朝楚在然淡淡道:“右丞相,你起草吧。”

    “谨遵王命。”楚在然提笔,也怔了半日,放下了笔。他为大王起草王令数十年,经验丰富,偌大的长篇文书,中途毫不停顿一气呵成,待停笔,一篇洋洋洒洒的让位王令已成,上面滴着几滴老泪,化成几点墨迹。

    楚在然放下笔,捧着王令,必恭必敬跪到东林王身前双手递上:“大王……请大王用印……”声音哽咽。

    东林王瞥一眼面无表情的楚北捷,他兄弟感情亲厚,向来一同谈笑国事,不料竟有今日。他掏出大王玉玺,在这道决定东林未来的王令下用了印,连同大王玉玺一共交给楚在然,强笑道:“交给东林下一任国主吧。”

    楚北捷静静站在远处。自从楚在然提笔,他就没有说过一个字,仿佛是被念了咒语般成了雕像,只有一双怎么望也望不透的眼睛,注视着大殿内的每一个动静。

    接过楚在然双手递上的大王玉玺和让位王令,楚北捷默然良久,忽然抬头道:“王兄,我能否用这个宝座,向王兄换两样东西?”

    东林王转头凝视他,动唇:“你说。”

    “一样是王兄的允诺,绝不追究这次攻城众将的过错,东林一切如常。”楚北捷道:“至于我,我乏透了,再也不想留在朝廷,请允我归隐。”

    “不追究叛军,你认为我会答应?”

    楚北捷信任地点头道:“问罪这批军队的猛将,将削弱东林军力,招来更大祸患。王兄若不是为免生灵涂炭,怎会甘愿让出王位?唉,我虽是无双猛将,论为王,却远远不如王兄的胸怀。”

    东林王深深凝视楚北捷:“王弟要的另一样东西,又是什么?”

    楚北捷的脸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镇北王府,东侧小院内,桌上的……”他轻道:“一把古琴。”

第十五章

    东林都城一夜易了两次主,只有身在其中才明白里面的惊心动魄。

    次日清晨精兵尽散,百姓们浑浑噩噩在各自家中被关了一晚,只晓得昨夜通天火光,杀声不断,但大王还是大王,王宫还是王宫。

    后宫安置妥当,被囚禁的官员们都送到王宫。东林王逐个召见将领,不但不加斥责,反而安抚鼓励一番,右丞相起草嘉奖王令,把个叛逆行为调个头写成君王有难众将不畏生死攻城护驾。

    大家心里都明白怎么回事,磕头大呼万岁。

    除了攻城时的对阵和少数人顽抗外,死伤不多,也有王令下达命官员厚加抚恤。

    而曾经显赫一时统领整个东林兵力,他国兵将闻之丧胆的镇北王,已远离。

    黄尘大路中,一队没有旌旗的车队缓缓而行。

    队中有车有马,骑马者人人脸色冷漠,眼睛时有精光闪过,显然都不是易与之辈。两车妇孺在中间,另有两车不知内装了什么,车辙深陷泥中,看起来非常沉重。

    其中一辆马车,装饰虽不华丽,朴素中尽显贵气,从车辕到轮子所用都是难得的上好木料,造型古朴大方。

    过了漫长一夜的楚北捷,此刻正坐在车中闭目。

    东林大事已了,经此一役,东林王不会再疑他杀害两位王子。

    但父亲失去了儿子,王兄失去了王弟,东林也失去了护国大将。

    这一场劫难余下的后果,将要东林用多少年承受,连楚北捷也不敢想象。

    而毒药,出自她的手。

    楚北捷举起双手,看着虎口被剑磨出的厚厚老茧。记得她的手,纤纤十指,白而细嫩。这手抚琴,摘花,原来也会调药。

    “最毒……真是妇人心?”漆黑双睛徐徐眯起。

    不愿让人看清自己眼底,闭目再陷入沉思,渐渐呼吸均匀,似将睡去。

    大路凹凹凸凸,马车颠簸,一步一步,离过去更远。

    车轮似乎碰到石头,猛然颠了一下,楚北捷均匀的呼吸断了,坐直身子,忽然若有所觉,喝道:“停车。”

    掀开车帘,身躯骤然剧震。

    路旁静静站着一道纤弱背影,一手牵着马匹,一手垂着握住缰绳轻轻扫触及膝高的草儿。听见车队停下,徐徐回过头,露出一张绝不令人惊艳却比任何人都能震撼楚北捷的脸,轻轻启齿叹道:“王爷,白娉婷赴约来了。”

    见面前大队人马连同楚北捷都木雕似的不能动弹,白娉婷红唇微扬,勾起一丝浅笑:“实不相瞒,娉婷一直不安惶恐,不知王爷会如何处置我,故在路旁等待王爷车队。若王爷与娉婷擦身而过,那是你我缘分已尽,娉婷也算实践了到东林见王爷的诺言,从此两不相干。”

    楚北捷目光一刻不离娉婷的浅浅笑容,沉声道:“我察觉了。”

    “那……”白娉婷清楚地吐字:“白娉婷从此就是楚家的人了。”

    “楚家的人?”

    “王爷忘了?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楚北捷顿,冷冷重复:“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白娉婷的眼睛美丽如初:“王爷忘了我们的誓言?”

    “我记得的。”楚北捷点头。

    “誓言犹在,”白娉婷盈盈走前,伸手,递到楚北捷面前,动情道:“让娉婷随王爷到天涯海角,从此荣辱都由王爷,生死都由王爷。”

    楚北捷定定看着熟悉的葱白小手,近在眼前,举手可触。

    他握过这手不下千次,赏玩赞叹,记得它温暖光滑,灵巧细嫩。

    他只是不曾想过,这也是一双翻云覆雨手。

    白娉婷不惊不惧,乖巧地站在面前,就象第一次跪倒在他面前,唱佳人英雄,兵不厌诈。眼睛还是会说话的晶莹透彻,流光四逸。

    楚北捷久久不语,末了,沉声道:“娉婷,答我几个问题。”

    “王爷请问。”

    “北漠奸细用的药,是你所调?”

    “是。”白娉婷纹丝不动,吐出一个字。

    “你可知道,东林王子,是我骨肉亲侄?”

    白娉婷看他一眼,瞳中盈光闪烁,叹道:“我知道。”

    “你可记得,你曾誓绝不伤我家人。”

    “我记得。”

    “我楚北捷,不会是为了女人而忘记骨肉生死仇恨的男人。”

    白娉婷听出楚北捷话中恨意,挤出一丝苦笑:“我明白的。王爷说的,娉婷都明白,既然王爷找到娉婷,娉婷避无可避,索性性命也交由王爷落。”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楚北捷顿了顿,凛然道:“你自知必死,为何置大石惊动我的车驾?”

    白娉婷犹如被剑刺到心脏一般,身子蓦然晃了晃,会说话的眸子动人心魄地瞅了楚北捷半晌,凄然道:“娉婷是痴人,王爷也不过是个痴人。我说干口舌,王爷难道会信我一字?大错已经铸成,这一辈子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忍不住,泪珠断线珍珠般坠下,哭倒在地。

    夕阳西下。

    黄尘大道中并无留下一具尸体。

    沉默的车队多了一道沉默纤细的身影。

    楚北捷现,原来心和握剑的手,并不是永远契合。

第十六章 楔子

    十一月中,北漠境内迎来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上将军则尹在这个时候入宫,向北漠王提出辞去所有官职。

    “为何如此突然?”北漠王赏雪的心情荡然无存,回头看着则尹讶道。

    则尹道:“边疆危机已过,则尹也该履行对阳凤许下的诺言了。”

    “不再参与兵战,伴妻儿看青山绿水,悠闲终老,对么?君子一诺啊。”北漠王转头不语,良久才道:“阳凤对于毒害东林两位王子的事,至今耿耿于怀?”

    则尹长叹一声,沉声道:“国家大事怎能容得下妇人的仁慈,此事不能怪大王。”

    “她果然还是耿耿于怀,再多的赏赐也比不上那位闺中好友。”北漠王苦笑着点头:“寡人还能说什么?罢了,罢了,则尹上将军去吧。”

    北漠上将军府,在漫天白雪中,撤下了大门上由北漠王亲自提笔书写的上将军府横匾。

    则尹辞官之事,府中上下早有消息流传,侍从们都是跟随则尹多年的亲信,早有则尹到哪他们就到哪的觉悟,所以消息正式公布,府中一派平静,众人心有默契,各自收拾府中行李,准备离开北崖里。

    雪一连下了七天,仍不见停止的迹象。

    出入都城北崖里的大道一片雪白,只有一队车队冒着风雪缓缓行走。车轮压过积雪,留下两行长长的轮迹。

    最中间的一辆华丽马车内,正燃着熊熊炉火。阳凤低头看着怀里的宝宝。这孩子精力旺盛,就如他父亲一般,哄了多时,终于睡着了。

    露出一丝甜笑,将孩子放到小小的绒毯中,仔细包里好,阳凤轻轻打个哈欠,依窗而坐。

    “睡了?”则尹凑上去,小心翼翼地审视睡梦中的孩子。他向来惯了拿剑厮杀,见了柔弱娇嫩的初生婴儿,只觉得怎么轻抱都会弄伤他似的。初为人父,竟比初次上沙场更叫人胆怯。

    阳凤瞧见他的样子,轻笑起来,也凑到他身边,和他一起凝视着孩子,爱怜地说:“看他的鼻子,还有小嘴,活脱脱一个小则尹。”“脸庞像母亲。”则尹喜洋洋道:“儿子像母亲,将来一定有出息。阳凤,多亏有你。”

    阳凤一怔:“多亏有我什么?”

    “多亏有你,不然怎么会有我这可爱的儿子?”

    “这是什么话?”阳凤好气又好笑,不想吵醒宝宝,扯扯则尹的衣袖。两人一同坐在垫着厚毛皮的横椅上,阳凤忽然低声问:“夫君是否觉得阳凤太过任性?”

    “怎么会呢?”

    “阳风逼着夫君辞去大将军的职位,离开北崖里隐居。大雪未停,又不顾庆儿未满月,逼着夫君上路。如今想来,实在是太任性了。”

    则尹出一阵悦耳的低沉笑声,粗糙大手抚着阳凤的脸,问:“我则尹会是被人逼着辞官上路的人吗?辞官,离开北崖里,都是你的心愿。既然是你的心愿,我必定心甘情愿为你达成。”话语稍顿,声音沉下两分,叹道:“何况,我知道你为着娉婷的事心里不安。住在上将军府里,受着大王不断的赏赐,更令你如坐针毡。”

    提起娉婷,阳凤脸上添了忧愁,低声道:“我昨晚又梦见娉婷,她就站在我面前,不笑,也不说话。我伸手想摸她,她竟然像影子一样,根本摸不着。则尹,是我央求娉婷为北漠出计的。”

    “我知道。”则尹将阳凤抱在怀中,目光沉痛:“我北漠国受了她的深恩,却将谋害东林两位王子的罪责推到她身上,则尹实在没有面目见她。”

    “她自己也不愿洗刷这个冤屈。”阳凤愁道:“自从你查到楚北捷隐居的地方,我已经派人给她送过三封信,要她将事情向楚北捷说清楚,设下毒计害死楚北捷两个侄儿的是何侠,并不是她。可她一封回信也没有给我。”

    “她现在应该正被软禁,会不会书信没有送到她手上,反而被楚北捷的人截住了。”

    阳凤摇头道:“被楚北捷看了不更好吗?可东林军现在对何侠并没有加强追捕的迹象,可见他们还不知道何侠干了什么事。我想楚北捷为人高傲,不会拦截或者偷看娉婷的书信,怕只怕娉婷自己不肯为自己伸冤,那可怎么好?”

    则尹皱起浓眉,不解道:“她已经知道何侠变了,竟然还甘愿为他抵罪?”

    阳凤似乎觉得冷,在则尹怀里换了个姿势,把丈夫胸膛的心跳听得更清楚一点,目光移向不远处正甜睡的孩子,轻声叹气:“对一个人失望是一回事,恨一个人又是另一回事。娉婷很清楚,只要她一开口说明事情真相,何侠就会成为东林的头号大敌,那和亲手把何侠杀死有什么不同?十五年的情分,不是这么容易断的。”

    阳凤声音渐渐低下去,像遇到了更难解的心事,踌躇半日,才续道:“我只怕她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不但不对楚北捷申明自己的冤屈,反而用此事验证楚北捷对她的心意。唉,男人的心,岂是可以轻易试验的?”

    则尹听爱妻语气中充满哀愁,她生产不足五十日,又添烦恼,生怕她会为此生病,爱怜地轻拍她的肩膀,劝道:“不要多想了,我虽然辞官隐居,但还不算毫无实力。只要娉婷有需要,我们一定会帮上忙。”

    “希望苍天保佑娉婷。”阳凤合掌在胸,默默祈求。

    则尹一行车骑在大雪纷飞的路上默默前进时,云常国的王宫内正烟火满天。

    宫内挂满红绸,侍女们穿着盛大节日的彩衣,流水般托着各色点心出出进进。

    威严欢乐的鼓乐声,从宫墙内飘到城内民居处,引得云常都城的百姓一阵阵议论。

    “公主殿下要出嫁了!”

    “嘿,咱们云常以后就有驸马爷了?”

    “早该找个驸马爷了,公主虽然能干,毕竟是个女孩家,总不能一直管理朝政吧?还是找个驸马爷,自己安心生个小王子出来的好。”

    “哈哈哈,说得有理。”

    “说起来,我们公主眼光不错啊,自从大王去世后,求婚的人几乎把王宫的门槛踏破,公主谁都不选,竟然选了这一位。”

    “对!对!毕竟是咱们云常的公主殿下,眼光真不错。有了这位驸马爷,咱们云常再也不怕什么东林的楚北捷,北漠的则尹啦!哈哈哈,来啊,为公主和驸马爷喝一杯!”

    香醇的美酒,在痛快的碰击中洒出。

    穿过蝴蝶群般的侍女,身穿隆重的朝臣服饰的贵常青缓步走入王宫最西侧一处安静贵气的屋子。

    云常王宫中最有权势的侍女绿衣刚巧站在门口,正吩咐两位侍女:“把前些日进贡的鸾凤镏金腰带取来,另外再取点红果干,记得摆在红色的盘子里,要两盘,每盘放上九十九片红果干。记住了,是九十九片,不能多,也不能少。我可说清楚了,今天是大日子,谁敢给我出一丝错,小心你们的腿。”一口气说了一轮,猛一回头,看见贵常青,连忙笑道:“贵丞相来了,请赶快进去,公主已经问了几次怎么丞相还不到。再不来,公主就要打我去请了。”

    贵常青矜持地笑了笑,跨步走进屋中。

    屋内熏香萦绕,外面欢乐的鼓乐,到此处只剩一点点听不清楚的余音。垂帘后,一个瘦削身影独坐镜前。

    贵常青站在帘前,尚未开口,已经听见耀天公主熟悉的清脆声音:“丞相请过来。”

    贵常青掀开帘子,走到镜前站住。

    镜中的公主美艳更胜往常,镶满宝石的凤冠端正地戴在头上,从凤冠下端,垂下一排摇动个不停的珍珠链子,遮挡不住她眸中转动的流光。

    耀天公主放下手中的眉笔,仔细打量铜镜中的自己,低声笑问:“丞相,耀天打扮得美吗?”

    贵常青凝神看了看,点头道:“美极了。”沉默了一会,似乎心里有无限感慨不得不,长叹一声:“公主终于要出嫁了。那个喜欢让全王宫侍女追得气喘吁吁的小姑娘,就快有夫君了。时间过得真快。公主高兴吗?”

    “又高兴,又担忧。”耀天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母后在世时曾说,女孩嫁人就像把手放进黑森森的洞**,你不知道抓到的会是稀世珍宝,还是一条致命的毒蛇。丞相是对云常王族最忠心的大臣,父王去世后,若没有丞相的帮助,我根本无法管理国政。我今天想问丞相一个问题,请丞相给我一个真实的答案。”

    贵常青肃然道:“公主请问。”]

    “我选择何侠,大臣们和百姓都为之高兴,为何丞相却在知道这个消息后,连续几天愁眉不展呢?”

    贵常青没料到耀天公主会忽然问到这个,略为愕然,思索半日才道:“大王早逝,没有留下王子,公主以女子身份管理一国朝政,所有人都明白,可以娶到公主成为云常的驸马,就可以得到云常的大权。所以,臣一直力劝公主小心择婿,不要让无能之徒得到云常,使云常遭受覆灭的命运。”

    “何侠会是无能之徒?”

    “公主确实很有眼光,何侠受归乐大王何肃陷害,正需要一个落脚安身之处。

    他现在虽然家破人亡,但毕竟出身高贵,言谈举止风度不凡,而且与楚北捷并列为当世名将,是难得的人才。如今战云密布,各国自危,战将最为宝贵,公主在这个时候答应亲事,等于亲自为我云常招来一面钢铁屏障。只是……“贵常青摇头,沉声道:”他太有能力,太有抱负。要长久地拥有这样一个男人,并不容易。“

    耀天公主低头思索,幽幽问:“既然如此,丞相当日为何不上奏阻止?丞相的意见,我从不会不重视。”

    “臣若是上奏阻止,公主会改变决定吗?”贵常青感叹道:“臣为官已有二十年,看着公主出世,公主是否铁定了心肠要做某事,难道臣会看不出来?”

    耀天公主抿唇想了想,展颜笑道:“不愧是丞相。我确实不会改变主意,从何侠跨入王宫的那一刻起,我已经决定非此人不嫁。哪个女子不希望嫁给一位称得上英雄的男人?何况这世上英雄太少,可遇而不可求。”

    她站起身来,头上佩饰一阵叮当作响。

    “不过丞相说得很对,要长久地拥有这样一个男人,并不容易。”耀天转头看向贵常青,露出一个天真的狡黠笑容:“如何才能留住何侠的人和心,丞相日后好好为我思量吧。”

    贵常青躬身道:“臣必殚精竭虑。”

    “很好。”耀天移到门前,遥看王宫另一端,自言自语道:“乐声近了。何侠……他该进入宫殿正门了吧?”

    遥远的另一国度,何肃在归乐王宫中对着灰蒙蒙的天色不语。

    王后从身后靠近,探问:“大王看了刚才送来的书信后,一直愁眉不展,是不是听见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何肃点头:“云常国的耀天公主答应了何侠的求婚,今天就是他们大礼的日子。”

    王后讶道:“耀天公主竟然答应嫁给现在已经一无所有的何侠?她怎会如此不智?”

    “这是很明智的决定。”何肃回头,淡淡扫王后一眼:“何侠并不是一无所有,他最宝贵的财富都在他自己身上。天下有身外财的人多,有身上财的人少。

    耀天公主正是看中了这一点。“

    王后隐隐听出何肃责怪之意,讪讪低头,轻声道:“大王心里烦闷,不如让臣妾为大王弹奏一曲。”

    “不必了。”何肃站在窗外,寻找敬安王府曾经所在的方向,喃喃低语:“寡人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天下闻名的归乐两琴,都不再属于归乐了。”

    阳凤当初逃走,正是因为王后听了谗言,要处置阳凤。听何肃这么一提,王后心内一颤,低头道:“这是臣妾愚钝之过,臣妾愿受责罚。”提起长裙,怯生生低头跪下。

    何肃沉默良久,似乎想起什么,竟呵呵笑了起来:“王后快起来。”

    他转身,将王后轻轻扶起,欣然道:“阳凤虽然琴技出众,到底只是一个养在后宫的女子,论见识谋略,远远不如白娉婷。寡人失去阳凤也就罢了,何侠竟为了一点眼前利益放弃白娉婷,真是傻瓜才会做的决定。将来他一定会为此付出沉重代价。”

    王后怀疑道:“白娉婷真的这么厉害?”

    “王后见过白娉婷吗?”

    王后回忆了一会:“她很少入宫,臣妾只见过一两次,不喜欢说话,容貌倒也平常。”

    “白娉婷虽然不是美人,却另有一种魅力,使人想将她留在身边,永远的拥有她。”何肃看着王后,唇角勾起一丝笑意:“天下凭美貌让男人心动,邀一寝之欢的女人很多,能让男人萌生永远这个念头的女人,又有多少个呢?”

    “何侠不就放弃了她吗?”

    “何侠会后悔的,说不定他已经后悔了。但后悔又有何用?”何肃眯起眼睛,寒光从眸底掠过:“寡人不会让他轻易得回白娉婷的。”

    饭后,何肃留在殿中处理国务。王后告退。

    转入角落的边廊,王后停下脚步,用袖偷偷拭泪。

    王后的乳母呈祥嬷嬷正跟在王后身边,惊道:“王后这是怎么了?”

    “大王动心了。”

    “谁?”

    “敬安王府,白娉婷。”

    呈祥嬷嬷一阵沉默。

    大王下令铲除敬安王府,密召何侠和白娉婷入宫之日,曾有严旨,敬安王府众人若有动乱,可立即斩杀,只有一人除外。有一人必须生擒,不得伤害。

    敬安王府,白娉婷。[(

    洞房花烛,映红娇娘双颊。

    头上红巾轻轻飘落,凤目上挑,一道俊逸身影跳进眼帘。

    四国顶尖的贵族公子,赫赫有名的小敬安王,站在她的面前。

    “公主。”

    “驸马。”

    低声交换几乎细不可闻的一声,只眼神儿一碰,心已经乱跳个不停。

    何侠解下胸前的红花绸带,双手为耀天公主取下头顶的凤冠,感叹地笑道:“想不到何侠四处流离,无人肯予收留,竟有这般幸运,蒙公主垂青。苍天待我实在不薄。”他一笑即敛,端详耀天恬静的面容,柔声道:“公主若有所思,是否有心事?”

    耀天自失地笑了笑,答道:“我只是在想,若敬安王府不曾遭遇变故,耀天是否还有福气,能嫁给夫君为妻。”眼波水银般流转,停留在床边的垂幔上,轻叹道:“洞房花烛夜,站在我面前要共此一生的男人文武双全,英雄盖世。此情此景美得像梦一样,真有点生怕这不过是美梦一场。”

    何侠皱眉道:“公主何出此言,难道竟然不相信何侠的一片心意。”

    “哦,我失言了。”耀天公主转头,给何侠一个甜美的笑容:“若不相信夫君,我又怎么会当着臣民的面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

    何侠星辰般的眸子凝视着耀天,彷佛两个充满魔力的深潭,几乎要将耀天吸到无边的深处。他在耀天公主面前单膝跪下,深情地握住她一双柔荑,抬头道:“公主放心,何侠今生今世,都不会辜负公主。何侠在此对天誓,总有一天,我会让公主成为世上最尊贵的女人,我要亲手为公主戴上四国之后的凤冠。”

    耀天公主的眼睛骤然亮起来,喜道:“夫君真有这般远大的志向?”

    何侠朗声长笑:“人生苦短,不创一番大业,怎么对得起养育我的爹娘?”

    耀天公主听他笑声中充满自信,豪迈过人,心中暗喜,柔声问:“夫君踌躇满志,想必心里已经有了统一四国的大计。”

    何侠止住笑声,思索一会,答道:“第一件要做的事,当然是让我今生的劲敌不能再为东林王族效力。”

    耀天公主管理朝政多时,对各国权贵了若指掌,立即插口道:“楚北捷已经归隐山林,不问政务,但如果东林出现危机,他必然会再度出山。夫君有什么办法,可以割断楚北捷和东林王族用血脉联结的关系?”

    何侠暗赞此女聪明,竟对四国情况如此了解,赞赏地看她一眼,揽着她柳枝般的细腰扶她起来,一同遥望窗外明月。

    “在一种情况下,楚北捷会和东林王族永远决裂,即使东林王族出现危急,楚北捷也会袖手旁观。”

    耀天公主蹙眉想了半天,摇头道:“我实在想不出来,在什么情况下,楚北捷才会离弃他的家族?”聪慧美目看向何侠,询问答案。

    何侠英俊的脸上浮现一丝犹豫,看着天上明月,怔了半晌,似乎才想起还未回答耀天公主的问题,长长吐出一口气,沉声道:“那就是,东林王族使楚北捷永远失去他最心爱的女人。”

    “楚北捷最心爱的女人?”

    “她叫……”何侠双唇如有千金重,勉强开启,吐出熟悉的名字:“……白娉婷。”

    耀天公主一惊,蓦然抿唇。

    娉婷,白娉婷。

    敬安王府真正的大总管,何侠最亲密的侍女。

    传闻中,东林与归乐五年不侵协约的缔造者的白娉婷。

    传闻中,毒害东林两位幼年王子,拯救北漠于危难的白娉婷。

    传闻中,正被楚北捷含恨囚禁的白娉婷。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第一章

    白娉婷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这个问题连楚北捷也回答不了。

    他在床上坐起上身,转头,目光下移。

    清晨的阳光并不灿烂,被困在乌云中的光线艰难逃出一丝,落在她散开的青丝上。毫无防备的熟睡脸庞上,他看见了,她唇边一丝甜美的笑意。

    美梦么?

    楚北捷情不自禁,低头靠近。

    他对她不好,他知道的。

    西厢**对了八个月,他夜夜强索,缠绵**之际,竟一次也没有对她好过。

    为何她仍有甜梦?楚北捷不懂。

    他靠得更近一点,想将她唇边的笑意看得更仔细些,鼻子喷出的气息使她软软的梢微微颤动。

    浓密的睫毛轻轻动了动,楚北捷蓦然退开,下床。

    娉婷睁开眼睛,只看见楚北捷转身的背影。她立起上身,轻声道:“王爷醒了?”

    背影,永远只有背影。

    昨夜的恩爱是过眼云烟,梦醒后,连一丝也不剩。

    她看着楚北捷如往日般不一言地离去,挺直的背影,不变的铁石心肠。

    八个月,已经到了下雪的季节,而春,却仍在很远的地方。

    “姑娘醒了?”贴身伺候的红蔷端着装了热水的铜盆跨进屋子,将铜益摆在桌上,搓着手道:“今天真冷,天还没亮,雪毛毛就飘下来了。虽不是大雪,可真冷得够呛。趁水热,姑娘快点梳洗吧。”

    她上前,将娉婷从床上扶起来,瞥见娉婷眉头猛然一蹙,忙问:“怎么?是哪里不舒服?”

    娉婷坐在床边,闭目养了一会神,才睁开眼睛,缓缓摇头道:“不妨事的,起急了,不知道扯到了哪条筋骨。”

    水很暖。婆娑轻舞的水雾,笼罩打磨得光滑的铜盆。纤纤十指慢慢地浸入水中,感觉截然不同的温度。

    红蔷盯着那十指看,轻叹:“好美的手。”

    “美么?”娉婷问。

    “美。”

    娉婷将手抽离水中,红蔷用白色的棉巾包里起来,轻轻拭干。

    水嫩的指尖,形状美好的指甲,细葱似的十指。

    娉婷笑了:“美又如何?这双手,再也不会弹琴了。”

    “为什么?”红蔷好奇地问。

    娉婷似乎没了说话的兴致,别过头,闲闲看窗外一片寒日的肃杀。

    红蔷伺候娉婷已经有一个多月,大致知道她的脾气,知道自己多事了,不敢再问,识趣地收拾东西,端起钢盆,退出西厢。

    脚步迈出门槛,在转身的瞬间,一个声音从背后细微地传来。

    声音如烟,可以被风轻易吹散,只余一丝残香在耳边徘徊。

    “我……没有琴。”

    琴来得很快。

    未到晌午,一具古琴已经放在案头。

    虽不是凤梧焦尾,但半日内在这荒僻地方可以找到,已算难得。

    娉婷伸手,抚着那琴。她温柔而爱怜地抚着,彷佛那不是琴,而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猫,极需要她的安慰。

    红蔷又进来了。

    “姑娘现在可以弹琴了吧?”

    娉婷摇头。

    红蔷道:“不是已经有琴了吗?”

    若有若无的笑意,从微红的唇边勾起。娉婷心不在焉地,仍是摇头:“有琴又如何?没有人听,岂不白费心力?”

    “我听。”

    “你?”娉婷顿了顿,转头,含笑问:“你听得懂?”

    红蔷沮丧之色未现,娉婷又温柔地笑起来:“也罢,姑且当你听得懂吧。”

    洗手,点香。

    白烟缈缈,飘舞半空,带着说不出的温柔,轻轻钻进人的鼻尖。

    端坐,养神。

    勾弦……

    一声轻吟,从颤动弦丝处舞动看不见的翅膀,摆开妙曼身姿,凌空舒展。

    “故乱世,方现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纷乱,奈何纷乱……”

    她倾心吟唱,拨动琴弦。

    莫论英雄,莫论佳人。

    这一对,不过是痴心人,遇上了痴心结。她知道的。

    “故嗜兵,方成盛名;故盛名,方不厌诈,兵不厌诈,兵不厌诈……”

    她在唱,她的手又细又白,却稳如泰山。

    勾着弦,宛如回到云雾中险恶万分的云崖索道,她躺在楚北捷怀中,说着永不相负,脚下却是万丈深渊。

    兵不厌诈,情呢?

    阳凤身在千里之外,来了三封信,字字带泪,一封比一封焦虑。

    娉婷忍住心肠,将千里而来的纸信,一一撕成碎片,化成漫天纸蝶飞散。

    尽释前因。

    怎么解释?如何解释?

    她不能葬送敬安王府的血脉。

    她更不愿相信,楚北捷对她的爱,抵不过一个天衣无缝的骗局。

    若真有情意,怎会经不住一个诈字?

    若深爱了,便应该信到底,爱到底,千回百转,不改心意。

    “故飞燕,方惹多情;故多情,方害相思;一望成欢,一望成欢……”

    婉转低述,申明冤屈,是最聪明的做法。

    以心试心,妄求恩爱可以化解怨恨,是最糊涂的做法。

    娉婷抚琴,轻笑。

    女人求爱,无所不用其极。

    她已聪明了一世,糊涂一次又何妨。

    最后一声尾音划过上空,盘旋在梁上依依不舍越颤越弱。娉婷抬头,看见红蔷一脸如痴如醉,已有两滴珠泪坠在睫毛上。“傻丫头,有什么好哭的?”娉婷忍不住笑出来。

    红蔷举手拭泪,不满道:“都是姑娘不好,弹得这么凄凉的曲子,倒来怪我。”

    娉婷皱起小鼻尖,露出几分小女儿表情,啧啧道:“好好的曲子,听在你耳里,怎么就变得凄凉了?”

    搁了手,刚要叫红蔷将琴收起,漠然进了屋,道:“王爷说姑娘弹琴后,请将琴还回来,日后要弹时再借过来。”

    娉婷灵眸转动,欲言又止,缓缓点头道:“也好。”叫漠然收了琴,踱到茶几边,将上面的茶碗端起来送到嘴边。

    红蔷忙道:“那茶冰冷的,姑娘别喝,我去沏热的来。”上前举手要接。

    娉婷却不理会,答道:“我刚刚弹完琴,浑身燥热,冷茶正好。”不等红蔷来到身前,将茶碗揭开,竟一口气喝干了里面的冷茶。漠然刚把琴抱起来,想要阻止,也已经来不及了。

    时值寒冬,那茶冷得像冰水一样,娉婷自从敬安王府之乱后,连番波折,身体已经大弱,猛然灌了一口冰冻的茶下喉咙,觉得彷佛整个胸膛都僵硬了似的,片刻间连话都说不出来。

    红蔷见她脸色有异,急道:“看,这可冻着了。”

    慌忙要寻热水,被娉婷一把拉住,轻声道:“没事,呛了一点而已。”抬头看见漠然还抱着琴站在那里,问:“怎么还站着?快回去吧。晚了,王爷又要火了。”

    漠然应了一声,抱着琴跨出屋门,却不朝书房走,在走廊尽头向左转了两转,刚好是娉婷房间的墙后,楚北捷裹着细貂毛披风,一脸铁青地站在那里。

    “王爷,琴拿回来了。”

    楚北捷扫了那琴一眼,皱眉问:“她怎样?”

    “脸色有点苍白。”

    “胡闹!”楚北捷脸色更沉:“要解闷,弹点怡情小曲也罢,怎么偏挑这些耗损心神的金石之曲。”话没有说完,重重哼了一声。

    漠然这才知道,那句“胡闹”不是说自己,原来是说娉婷,暗中松了一口气,又听见楚北捷吩咐:“找个大夫来,给她把脉。”

    “是。”漠然低头遵命。

    楚北捷心情看来很不好,锁起眉心:“那么一大杯冰凉的茶水灌下去,谁受得了?你去告诉红蔷,要她小心伺候,不可再犯。”漠然答应了,抬头偷看楚北捷脸色,仍是乌黑一团。只要遇上白娉婷,王爷的脾气便阴暗不定,很难捉摸。

    如天籁般的琴声只响起了一阵,便不再听到。

    楚北捷下午依然回书房去。他其实并不总在书房,反而常常在娉婷的屋后闲逛。处理公务只是虚言,他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公务?隐居的小院用的木料都比王宫里的薄,盖不住声音,娉婷若是唱歌,即使只是轻唱,歌声也能从屋内飘到墙外,让楚北捷听得如痴如醉。

    虽如痴如醉,但绝不真的痴醉。

    如果真的痴了,醉了,他该毫不犹豫绕过那道墙,跨进娉婷的屋子,把唱歌的人紧紧搂在怀里,轻怜蜜爱。

    他没有。

    只是站在墙后,听她似无忧无虑的歌声,听她与红蔷说话,与风说话,与草说话,与未绽的花儿说话。

    八个月,他生命中最痛苦、最长的八个月。

    许久以前,他曾许诺,要在春暖花开时,为她折花入鬓。

    春,何时来临?

    是夜楚北捷仍然入了娉婷的房。

    仍是豪取强夺的占有,仍是无动于衷的冷漠。

    “王爷,”娉婷在黑暗中看窗外天色,没有一颗星的夜晚,冷而寂寞,她低声问:“明天,大概会下雪吧?”

    楚北捷搂着她,似已睡去。

    她知道,他没有睡。

    他知道,她知道他没有睡。

    除了冷漠,他不知道该如何惩罚怀中的这个女人,也不知道该如何惩罚自己。

    “明天,是我的生辰。”娉婷在楚北捷的耳边,问:“王爷可以陪陪我吗?

    明日会下雪,让我为王爷弹琴,陪王爷赏雪……“

    楚北捷忍耐不住,睁开大眼,用力将娉婷搂紧,换来一声惊叫。

    别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生辰又如何?娉婷,我只能在漆黑中如此爱你,朗朗乾坤下,有我深深敬爱的兄长,和他死去孩儿的魂灵。

    楚北捷在清晨离去,娉婷看着他的背影,抿着唇一言不。

    天色从灰到亮,短暂的光亮后又是一片阴沉,乌云笼罩白日,沉甸甸直冲着尘世压来,寒气逼人。

    “呵,要下雪了吧?”红蔷呵着气。

    娉婷正坐在窗边,伸手出去,转过头来:“看。”掌心处,是一片薄薄雪花。

    “下雪了。”

    初时是薄而小的雪花,到后来狂风越烈,卷到天上的,都成了鹅毛大雪。天阴沉着脸,似乎已经厌恶了太阳,要把它永远赶在乌云之后。

    沙漏一点一滴地向下滑落,娉婷默默数着。

    今日是她的生辰,现已虚度了三个时辰。

    她在漫天大雪中诞生,这只是她的猜想,其实,只是王妃的猜想。白娉婷究竟出生在何日,这个问题也许只有从未见面的爹娘可以回答。

    她记得,王妃将她带回王府的那天。王妃夸道:“冰雪聪明,定是在大雪天的雪娃娃托生的。”王妃为她选了一个有雪的日子做她的生辰。

    她喜欢雪,每年生辰,王府都会生气勃勃。何侠常常找来一群归乐的贵族公子斗酒,何肃王子也在其中,少年们喝到微醉,便会百般地怂恿:“娉婷,弹琴,快弹琴!娉婷,弹一曲吧。”

    冬灼最爱胡闹,往往早把琴取来了,摆好,拉着娉婷上来。娉婷笑弯了腰,勾指。众人先前都是吵吵闹闹的,但琴声一起,很快就会静下来,或倚或站,一边听曲,一边赏雪。一曲完毕,会听见身后一阵与众不同的带着音律的轻轻掌声,她就会高兴地回头嚷道:“阳凤,你可不能偷懒,我是寿星,你听我一曲,可要还上十。”

    娉婷怔怔地笑了起来,又怔怔敛了笑容。

    大雪纷飞中,世事沧桑。

    此时此刻的孤单寂寞,天下人都可以不管,但楚北捷不可以不管。

    他不该不理会。

    她再看一眼沙漏,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想见的人还没有来。八个月,她忍受了种种冷待八个月,笑脸相迎,温言以对,为什么竟连一点回报都得不到?

    刹那间心灰意冷,八个月的委屈向她缓缓压来,无处宣泄。

    “红蔷。”

    红蔷从侧门跨进来,问:“姑娘有什么吩咐?”

    娉婷低头,审视自己细长的指。

    “去找王爷,”她顿道:“我要借琴。”

    琴很快借来了,漠然亲自捧着过来,摆好了,对娉婷道:“姑娘想弹琴,不妨弹点解闷的曲子,损耗心神的曲子,就不要弹了。”

    “王爷呢?”

    “王爷他……”漠然逃开她的目光:“正在书房处理公务。”

    “他今天忙吗?”

    漠然沉默了很久,才答了一个字:“忙。”

    娉婷点头:“知道了,琴,我会还的。”

    遣走了漠然,红蔷点香。娉婷阻道:“不用,让我自己来。J

    执了香,亲自点燃了,又亲自端水,将双手细细致致浸了,缓缓抹干,坐在琴前。

    上身一直,微微带笑,葱般的十指放到琴上,铮铮调了几个音,声色一转,便是一个极高的颤音,激越撼人,彷佛里面的金戈铁马统统要冲杀出来似的。屋子前前后后顿时安静下来。

    娉婷敛了笑意,脸上沉肃,十指急拨,一时间杀伐声四起,战马嘶叫,金鼓齐呜,呼声震天,听得红蔷脸色煞白,紧紧拽着胸前衣布,没有丝毫动弹的力气。

    不能怪楚北捷,她自找的。

    是她拦住楚北捷的去路,是她说:“誓言犹在。让娉婷随王爷到天涯海角,从此荣辱都由王爷,生死都由王爷。”

    她伸出手,楚北捷握住。

    从此荣辱生死,都不是她的,而是他的。

    她以为她忍受得了。

    八个月,夜夜滴血的**,朝朝毫不留恋的背影。她忍受了八个月,却在这最希冀一点点温暖的日子崩溃。一切都可以忍受,只要楚北捷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哪怕没有痕迹的示意。

    可惜,什么都没有。

    琴声渐低下去,似乎战局已经到了尾声,有幸存的马匹在血腥斑斑的战场中悲呜,火将倾倒的旗帜烧得哔喱作响,尽是慷慨悲歌之声。

    娉婷额头渗出一层密密细汗,却不肯罢手,她强撑着,还不曾将剩下的几个音拨完,上身微微晃两下,摇摇欲坠。

    红蔷被琴声震撼,还未反应过来。一道人影骤然飞扑进屋,一手扶住娉婷,一手按住琴面。琴声蓦止。

    娉婷只觉后背被人扶住,心内一喜,回头看时,眼中光亮霎时变暗,抿唇道:“放开。”奋力站起来,瞬间天旋地转,她逞强不肯作声,暗中站稳。

    漠然连忙松手,不卑不亢道:“王爷正在书房处理公务,姑娘的琴声……太吵了。”

    娉婷神色疲倦,苦笑道:“那可真对不起了。”

    漠然又道:“王爷说了,这琴只是借姑娘的,既然姑娘已经弹了几曲,现在也该收回去了。”

    “漠然,我要见王爷。”

    漠然迟疑了一下,似在侧耳倾听周围动静,等了一会,咬牙道:“王爷很忙,晚上自然会来。”

    “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和他说。”娉婷每个字都说得很专注:“所有的误会,我要和他清清楚楚地说明白。”

    漠然又等待了一会,四周没有声响,这回连他都有点失望了,只能叹着又重复了一遍:“王爷他……晚上会来的。”

    娉婷淡淡看漠然一眼,漠然甚怕与她对视,别过眼去。娉婷轻声道:“你拿回去吧,帮我谢谢王爷。”她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扶着椅子慢慢坐下。

    漠然抱起琴退下,转到屋后。

    楚北捷不在书房,他站在狂风暴雪中,铁般坚毅的身躯,似乎对身外的风雪毫无祭觉。

    “王爷,琴收回来了。”漠然递上琴。

    琴上沾了几片雪花,看在楚北捷眼中,竟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他很后悔。他不该给琴,更不该听琴声。娉婷方才的一曲在他心中盘旋不散,像刀子割着他的心,将他的血肉一丝一丝凌迟,听着最后的一曲萧瑟悲歌,他几乎要被里面的一往无前、宁折不曲惊出一身冷汗。

    若不是尚存一丝理智,他不会吩咐漠然进去,他会自己冲进去,将她从琴前抱开,狠狠地警告她,不许,不许再弹这样的曲子。

    她厌世了。

    生死无所畏,想痛痛快快沙场噬血,以颈刎刃的慷慨悲壮,可以属于任何人,却绝不可以属于她,绝不可以属于他的女人。

    他那么恨她,却无法忍受失去她。

    漠然不得不问:“王爷不打算见白姑娘一面?白姑娘说……”

    楚北捷剑一样的目光,忽然从琴上转到漠然脸上,刺得他浑身一震。

    漠然连忙低头:“属下该死。”

    耳中狂风呼啸,他感觉到比冰雪更冷的温度。

    “下去吧。”许久,才听见楚北捷低沉的声音。

    楚北捷回到书房就再没有出来过,连午饭也不吃。漠然今日总有心惊肉跳的感觉,忐忑不安地在侧厅里等了两个时辰,红蔷果然又提着食盒找上门来,愁道:“这可怎么好?白姑娘不肯吃东西了。”

    她打开食盒,一样一样摆开,两样荤菜,两样素菜,一碟小萝卜酱菜,连着雪白的米饭,都像根本没动过似的。

    “磨着求了她半天,她还是数米粒似的,挑了几粒米就放了筷子,说饱了。

    这样下去,万一饿出病来,王爷还不剥了奴婢的皮?“

    “剥谁的皮?”书房门前出现偌大的阴影。

    红蔷吃了一惊,转身看去,连忙低头:“王爷……”

    楚北捷目光落在摆开的食盒上:“是她的?”

    “是。”漠然道。

    红蔷小心翼翼禀报道:“白姑娘早上只喝了小半碗白粥,中午饭桌上的东西几乎就没动。我见这样不行,所以来告诉楚将军。”

    楚北捷沉沉的目光射了过来:“近日都这样吗?”

    “自入冬后,胃口就不大好了。这几天吃得越来越少,昨晚忽然又好了点,就着小菜,吃了碗饭。”

    漠然想起什么似的,在楚北捷身边低声道:“昨晚,王爷吩咐属下拿了一点王宫送来的小菜给白姑娘,看来是……”

    楚北捷听了,吩咐红蔷:“昨晚的小菜还有,你再送点过去。”

    红蔷被选来伺候娉婷,当然是乖巧机灵之辈,可一见楚北捷不怒自威的慑人魄力,语调中不由自主多了点畏惧,小声答道:“回王爷,奴婢原本也是想着白姑娘喜欢吃那小菜,今天已经备在食盒里了,可一点用处也没有,她碰也不碰,就说饱了。”

    楚北捷冷冷盯着已经变冷的饭菜:“知道了,你下去吧。”

    遣退了红蔷,转头看向漠然,淡淡问:“你以为如何?”

    “嗯?”漠然被问得没头没脑,细瞧楚北捷脸色,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出一丁点差错,只能没有含意地应了一声。

    楚北捷彷佛在自言自语:“她受不了了,是吗?”

    “王爷……”

    漠然话未说完,已经被楚北捷断然喝道:“别说了!”他霍然转过身去,双手负在背后,肩膀不断微颤,不知是生气还是激动。良久之后,才平静下来,语气冷淡地道:“走吧,去看看她。”

    两人走到娉婷住处,恰巧听见里面传来声音。

    “白姑娘,在下受了王爷的吩咐,要给王爷覆命的。不管你身体有没有不适,就让在下把一把脉,也好让在下交差吧。”

    “你去见王爷,就说我没病。”

    楚北捷浓眉骤然紧蹙,掀开门帘跨进屋内,他身材高大,站在窗前,顿时遮盖了大部分的日光,形成老大的阴影。

    整个屋子顿时安静下来。

    娉婷穿着小里袄斜躺在床上,身上遮了一床淡绿色的丝绒锦子,大概是小睡初起大夫就来了,头也未来得及重新梳理,半边青丝散落在身侧,衬着白皙脸蛋、乌黑眸子别有一番风情。她没料到楚北捷会忽然进来,只觉门外窜进一股冷风,屋子阴冷下来,猛一抬头,对上楚北捷的炯然目光,顿时一阵心跳无力,两人的目光相触,像黏上了一样,竟都无法移开。

    楚北捷含怒而来,被她一瞄,情不自禁乱了心神,忙暗中按捺,对旁人一挥手:“都下去。”

    红蔷、漠然、大夫立即退个干净,偌大的房间,只余两个目光不曾移动片刻的人。

    楚北捷居高临下,盯了娉婷半晌。看她脸色苍白,弱不禁风,已是浑身不自在,又一想起她这酥颈半露的模样,竟让大夫看了去,更是怒火中烧。他越生气,语气越是平静,问娉婷:“你并不是任性妄为的人,这样胡来,到底为何?”

    不问还好,这一问,娉婷垂下眼睑,竟轻轻笑了起来,抬起灵巧的眼睛,朝楚北捷笑盈盈道:“王爷来了。娉婷的目的,不是已经达到了吗?”

    她虽不是顶尖美人,一双眼睛灵动诱人却无人可及,配上嫣然笑容,露出两个精致的酒窝,看得楚北捷心脏猛顿。楚北捷走前半步,将娉婷完全纳入视线下方,低头审视床上的女子。

    沙场上噬血的绝情眼眸露出寒光,楚北捷浑身出的慑人寒气将娉婷全身完全笼罩。

    “事到如今,”楚北捷问:“你在我面前,还要玩这些无聊花样?”

    娉婷抬头凝视楚北捷,轻声道:“王爷大错了,这些又怎么会是无聊花样?

    能让王爷在娉婷身边陪伴片刻,对娉婷来说,是即使世间所有珠宝都放在眼前,也不会答应交换的幸福。“

    这句话有如高手出招,攻得楚北捷猝不及防,他本想拔腿就走,此刻哪里忍心,被娉婷的拉,身不由己坐在床边。

    娉婷温暖的身躯主动靠过来,双手紧紧缠在他的脖子上,楚北捷恨她毒杀两个侄儿,诡计多端,曾对天誓不再给她丝毫温存,但此刻暖玉满怀,怎么忍心一把将她推开,只好由她抱着自己,沉声问:“你说见我,要把什么事情说清楚?”

    “晚了。”

    “晚了?”

    娉婷抱紧楚北捷,低声道:“我原本想说的,但王爷已经错过机会。娉婷又怎么会是再三求别人听自己澄清误会的人?今生今世,我再不会向王爷说什么事情的真相,你要误会我,就让你误会我吧。”

    楚北捷猛然站起,将她摔在床边,怒道:“你竟然不思悔改,还在**诡计?”

    转身便走。

    “王爷留步!”娉婷猛然高呼一声,让楚北捷不得不停下脚步。

    “娉婷已经想通了。”娉婷声调仍然轻柔,语气却渐渐转冷:“既然八个月的忍耐都无法使王爷重新爱上娉婷,那娉婷又何必强留在这里。”

    楚北捷霍然转身,森冷道:“你休想逃走。”

    “不,”娉婷浅笑道:“我要自尽。”

    楚北捷嗤笑:“以死胁迫,是最下等的手段。”

    娉婷毫不理会他的嗤笑,继续道:“只有王爷时时刻刻陪着我,我才会好好活着。”

    楚北捷狠狠道:“在我手中,死也不是这么容易的。”

    坚定无比的双眸半点不让地对上楚北捷的炯然虎目,轻轻启齿道:“一个人要存心自尽,是谁也拦不住的。”

    楚北捷猛然掀开门帘,满天风雪狂涌进来。

    “漠然!”

    “在!”漠然急忙赶过来。

    “把她,”指尖向屋内单薄的人影一指:“好好看管起来,有一丝意外,本王唯你是问!”

第二章

    漠然一夜不曾睡好,楚北捷临去前深邃的一眼让他整晚神经紧绷,不敢丝毫怠慢地看顾着屋内的娉婷。

    谁知道她那张血色并不饱满的唇中跳出了什么话,竟使一向不动声色的王爷失了分寸?

    一夜风雪大作,没有停歇过片刻。

    漠然站在一旁,看着红蔷用几乎哭出来的声音哀求:“好姑娘,你别为难奴婢。王爷已经生气了。”

    娉婷斜躺榻上,黑珍珠似的眼眸从容笃定,往红蔷一扫,带着玩笑的口气道:“原来是为了王爷。”

    红蔷连眼眶都红了,急急摇头道:“不是不是……不为王爷,就为了姑娘自己,也不该这样糟蹋身子啊。好歹吃一点,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大冷的天,真饿坏了怎么办?”

    娉婷打量她片刻,不禁心软,展颜道:“坐过来。”拉她坐在自己身边,帮她抚平了因为急切摇头而散乱的丝,含笑道:“傻丫头,你不用急。”

    “老天爷啊,我怎么能不急?”被娉婷柔声一劝,红蔷眼泪反而簌簌掉下来,抹着脸嘤嘤道:“王爷说,姑娘要有个长短,他就用军法治奴婢。王爷说过的话,从没有不算数的。”想到楚北捷怒时的森冷目光,打个寒颤。

    “军法无情,我也帮不了你。”娉婷仍是一派悠闲,往背枕上缓缓一靠。

    红蔷瞧她那样子,竟不曾有丝毫回心转意,慌得站起来,拽着她的衣袖摇道:“姑娘怎么帮不了我,姑娘吃点东西,就是帮了我的大忙。”

    娉婷恍若未闻,不知想些什么,出了一会神,目光转到红蔷处略停了停,竟闭上了眼睛,似乎打算睡了。

    红蔷仍不甘休,求道:“姑娘,你的心肠最好了,姑娘,你就不顾奴婢的死活吗?”

    “你的死活在王爷手上,”娉婷淡淡开口:“我的死活,也在王爷手上。别求我了,求王爷去吧。”翻身对着里墙,不再作声。

    漠然冷眼看了一夜,第二天大早,急急赶到楚北捷的寝室。楚北捷身边亲随却道:“王爷天未亮就练剑去了。”漠然又赶到楚北捷练武的小院,刚到院门后,已听见风雪呼啸中铿锵之声大作,兵器交击声叮叮当当不绝于耳,几声闷哼连着传来。漠然吃了一惊,加快步子转过院门。

    楚北捷正与手下对打,手中未开刀的钝剑横劈竖砍,勇不可挡,几乎每一交手,都会有一名手下横摔出去。但跟随他身边的,哪个不是久经沙场的彪悍勇士,一旦被楚北捷打出阵外,连气也不喘一口,便又抓起兵器猛冲上去。换了不熟悉他们的人,定以为是两方在生死相搏。

    漠然刚在院门边站住脚,眼前一花,一个人影已冲到面前。他反应奇快,举手一抓,扶住险些直直撞上院墙的罗尚,低声问:“怎么样?”

    “你总算来了。”罗尚也是楚北捷身边亲卫,见了漠然,顿时松了一口气,低声对漠然道:“快劝劝王爷。王爷今天疯了一样,清早在雪中和我们对打了将近半个时辰,再不停下来,我们这班兄弟恐怕要在床上躺十天八天了。”说是这么说,他弯腰拾起摔在地上的剑,吼叫一声,又冲了上去,恰好迎上楚北捷回身一击,连忙双手奋力举剑一格。

    “锵”,金属碰撞声清脆响亮。

    罗尚双臂几乎全麻,钝剑铿当一声掉在地上。楚北捷脸无表情,吐出四个字:“不够用功。”左脚无声无息伸出,就势在罗尚腰间一挑,又将他踢得滚出场外。

    “王爷,属下有事禀报。”漠然站在场外,沉声道。

    楚北捷似乎正等漠然,闻言后退一步,抽回兵器,环顾一周,挥手道:“今日到此为止,你们都下去吧。”

    已被教训得几乎直不起腰的亲卫们如逢大赦,连忙应是,扶起摔在地上的同伴退出小院,临走前不忘递给漠然一个感激的眼神。

    “有什么要禀报?”楚北捷放了剑,接过婢女送上的热毛巾。寒风大雪,他仅着一件单衣,却练出一身大汗。

    “红蔷劝了一夜,娉婷姑娘还是滴水不肯沾,属下想……”

    砰!

    楚北捷一掌击在木桌上,霍然转身,冷冷道:“区区一名女子,你竟然看不住吗?要一大早过来禀报?下去,本王不想再听见这个名字。”

    即使面对百万大军,楚北捷也从未试过如此失态。漠然噤若寒蝉,哪里还敢说什么,肃然应道:“是。”退到小院门口,踌躇片刻,抬头看看楚北捷的背影,透出没有一丝回旋余地的坚决,暗自叹了几声,转身离去。

    情况还在恶化。

    自第一夜后,任凭红蔷怎么哭喊哀劝,娉婷再也不肯一言。

    不但饭食,就连饮用的茶水等一应物品,热腾腾送进房间,便原封未动端了出去。

    红蔷请了漠然到屋外角落,低声道:“这可怎么办?已经两日了,再这样下去,铁打的人也熬不住。楚将军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漠然清俊的脸露出苦笑:“能怎么办?难道用军中的刑法对付她吗?她这个样子,强灌饮食只能使情况更糟。”

    两人愁眉站了一会,商量不出办法,只好又回屋中。

    娉婷在屋中,手持一卷书细看,悠闲自得。她不要红蔷帮她梳头,自己挽了一个松松的斜云髻,束起的青丝用一根簪子插着,侧边几缕丝垂落在肩上,衬着因为不肯进食而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蛋,说不出的清雅秀丽。见两人入屋,抬头对他们淡淡一笑,就算打过招呼,又低头继续看书。

    漠然原来料想她是蓄意威胁,若真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寻常把戏,倒没有什么。熬到今日,娉婷越自在,他就越心惊,思量再三,对红蔷道:“你好好看着,我去去就来。”

    转身出厅,吩咐了门外的守卫好生看顾,咬咬牙,朝楚北捷书房走去。

    走到半路,迎面撞到一人,笑着问:“楚将军步履匆忙,这是要去哪里?”

    漠然抬头一看,一张久未看见的面孔跳入眼帘,讶道:“醉菊?你怎么来了?

    这么大的雪,霍神医竟肯让你冒风雪而来?“

    “清晨出,次日中午赶到,不敢稍有停顿。”醉菊穿着侍女的服饰,抬头看看天:“这个鬼天气,这会才稍停了停雪,要不是王爷亲笔书信中再三警告不得延误,师父万万不肯放我出来。唉,今年冬天暴雪不断,师父的腿又开始疼了。”

    “你这是……”

    “闲话以后再说,听说你正负责看管那位大名鼎鼎的白姑娘,快和我说说她现在如何。”

    醉菊师从东林神医霍雨楠,已将师父的本事学了七八成,楚北捷十万火急将她叫来,漠然哪还不明白,立即转身道:“我们边走边说。”领路向娉婷的住所快步走去,边低声道:“已经两日不进饮食,连水也不肯沾,本来身体就弱,夜间低咳不止!”

    “嘘。”醉菊摆手要漠然噤声,到了屋前,探向门内悄悄一望,回过头来,两道秀眉已微微蹙起。

    “就是她?”

    “怎么?”

    “不好办。”

    院外传来脚步踩在积雪上的声音,厨房的大娘提着沉甸甸的食盒走进院子。

    红蔷匆匆从侧屋出来,将有点湿漉的两手在腰间蹭了蹭,迎上去道:“饭送来了?”

    边接在手里,边问:“王爷吩咐的几样归乐的小菜,都做好了?”

    “做好了,哎哟哟,为了这几碟小东西,闹得整个厨房天翻地覆。在这地方要一时半刻把归乐的小菜准备出来,那容易吗?”大娘探头看了看屋子那边,悄声问:“里面现在怎样了?”

    红蔷提起这个就愁:“还能怎样?我都快急死了,她倒悠闲得很。我和你说,瞧咱们王爷的意思,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手指朝屋那边比了比,“别说我,你们厨房的人小命也难保呢。”

    大娘脸色一白。

    “这食盒,交给我吧。”两人身后,忽然冒出一张陌生的脸。

    红蔷唬了一跳,捂着心窝向后猛转,尚未开口,醉菊已经将她手中沉沉的食盒接过:“王爷有令,从现在开始,白姑娘由我照顾。红蔷仍留在这里,帮我熟悉一下这里伺候的事。你以后叫我醉菊就行。”

    红蔷虽然惊异,但巴不得有这么一个人来顶替,低头应道:“是。”

    大娘忙道:“厨房还有活,我回去了。食盒不必送回厨房,我一会再来取,放在侧房的桌上就好。”踩着厚厚的积雪,沿着来路走回去了。

    漠然走过来:“快送进去吧,饭菜会冷的。”

    醉菊点点头,到了正屋前,一手提了食盒,一手刚要掀开门帘,转头现红蔷也跟在后面,轻声道:“你不必进来了,这事我来应付。”

    红蔷知道娉婷的倔强,见醉菊自信满满,想来没有见识过娉婷不为任何哀求所动的本事,也不好说什么,瞅她一眼,点点头,进了侧房。

    醉菊掀了帘子,站在门前,先不挪动脚步,只静静打量仍在榻的娉婷。

    好一会,才提步走到桌前,打开食盒,将里面还在冒着腾腾热气的饭菜一碟一碟取出来。

    两荤两素,一碗云耳鸡丝汤,一碗熬了多时的白粥,外加四样归乐的小菜。

    十样东西摆在一起,红的红,绿的绿,色香味俱全,引人垂涎。

    醉菊摆开饭菜,走到榻边,小心坐了下来:“奴婢醉菊,受王爷吩咐,特来伺候白姑娘。”

    娉婷仍在低头看书,颈项略略低垂,肌肤细腻白净,说不出的风流动人。

    “奴婢知道该劝的话早被红蔷说尽,就算那桌上是山珍海味,姑娘也不会有一点想吃的念头。”醉菊狡黠地微微一笑,道:“姑娘的心思,不过是要王爷陪在姑娘身边。以王爷的脾气,不到万不得已,又怎肯服这个软?依奴婢看,要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就算王爷肯来,姑娘也已经撑不下去了。这样你试试我,我探探你,白白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又害王爷一辈子伤心,姑娘是聪明人,怎么也做这种不聪明的事呢?”

    娉婷的目光,终于从书卷上移开,柔柔向醉菊扫来。

    醉菊见她意动,靠前一点,压低声音道:“姑娘对王爷爱意深重,怎忍心孤身赴死,留下王爷一人?要保全身子,日后才能领受王爷的疼爱。奴婢这有一瓶家传秘药,服下一颗可抵三日的饮食。至于桌上的饭菜,姑娘不必理会,照旧按着原样退回去,如此下去,不出二三日,王爷必定心疼得熬不住,要来看望姑娘。”

    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向娉婷晃晃,“此计神不知鬼不觉,最适合试探王爷对姑娘的心意,又不会伤了身子,姑娘以为如何?”

    漠然隐身在门后,他耳力过人一等,将醉菊的低语听进了七八成,顿呼厉害。

    攻敌莫若攻心,这瓶药正是最好的鱼饵,如果诱起娉婷求生意志,就如在严密的城墙上打开一个突破口,以后的事就好办了。

    娉婷目光始终柔和,清澈如露水,瞅了醉菊许久,忽然开口问:“你闻到雪的芬芳吗?”多日没有进食,娉婷的嗓子略微沙哑,却别有一股扣人心弦的魅力。

    醉菊愕然,不知怎么回话。

    娉婷缓缓转头,目视刚刚停止下雪的天空,太阳正努力从云后探出赤白的脸。

    她舒展着秀气的眉,慵慵懒懒地道:“心无杂念的人,才可以闻到雪的芬芳。若愁肠不解,终日惶惶,生与死又有何区别呢?我已经找到解开这个死结的方法,你告诉王爷,娉婷一辈子也没有这般无忧无虑过。”醉菊愣了半天,才讪讪将手中的小瓶放回怀中,站起来便往外走。出了房门,抬头撞见也是一脸愕然和无奈的漠然,咬着下唇道:“没有办法了,只有请王爷亲自来。”

    漠然一脸无计可施地叹气:“谈何容易,王爷只怕比她更难劝。我只恐等王爷回心转意,这位已经回天乏术,那时你我如何背负这个罪名?”男女之情真是可怕,竟连王爷这样睿智之人也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这段孽缘,也许就是因为两人都太聪明了,才致有许多波折磨难。

    醉菊却道:“这边想不到办法,自然要到另一边试试。看我的。”留下漠然,一人向书房处走。

    楚北捷正在书房,将手边的茶碗摆弄着,直到茶水完全冰冷也没有喝上一口。

    忽然听见门外有人道:“王爷,醉菊求见。”

    楚北捷从椅上猛然站起,片刻醒悟自己太过冲动,又徐徐坐下,将茶碗放回桌上,沉声道:“进来。”

    醉菊走进书房,朝楚北捷行了个礼:“王爷,醉菊已经见过白姑娘了。”

    “还是不肯进食?”

    “是。”

    “身体如何?”

    “看她的脸色,极弱。”

    楚北捷“嗯”了一声,用浑厚低沉的声音问:“你没有帮她把脉?”

    “没有。”

    “没有喂她吃药?”

    “没有。”

    “没有为她针灸?”

    “没有。”

    楚北捷冷笑:“你师父夸你聪明伶俐,善猜度病人心思,连心病都手到病除,既然不用把脉服药针灸,一定有其他办法可以治好她了?”

    “是,”醉菊恭声道:“醉菊确实有办法帮她。”

    “哦?”楚北捷眼中掠过一丝精明:“说说你打算怎么帮她?”

    醉菊仔细思索片刻,用很快的语吐出了一句话:“如果王爷坚决不肯亲自看望白姑娘,醉菊最能帮助白姑娘的办法,就是为她配一剂上好的毒药,让她没有痛苦地离开这个世界。”她停下来,叹了口气:“别人是劝不了白姑娘的,我只听她说了一句话,就知道她不是在威胁或者敲诈,而是真的怡然自得,毫无怨恨地等待着王爷的决定。医者父母心,既然明知无可救药,醉菊不如给她一个痛快。”

    楚北捷呼吸骤止,拳头握紧了松开,松开了又缓缓握紧,低声问:“她说了句什么话?”

    “她问醉菊,是否闻得到雪的芬芳。”醉菊露出回忆的神态:“她说,心无杂念的人,才可以闻到雪的芬芳。”

    楚北捷霍然从椅上站起,恍遭雷击。良久,失神地问:“她真的这么和你说?”

    “王爷,你要狠得下心,就让她去吧。”

    话未落地,楚北捷已一把掀开厚重的门帘。

    入骨的寒风卷刮进来,吹得墙上的墨画簌簌作响。

    看着楚北捷离去的背影,醉菊微笑地启唇:“师父啊师父,我没有说错吧,生病的那个是王爷啦。”

    跨进屋内,目光触及娉婷的刹那,楚北捷几乎动弹不得。

    他猜想过许多次,但从没有想过,娉婷会是这么一副模样等着他的到来。

    她仍旧斜躺在榻上,上身倚着靠枕,头轻轻挨着枕头,露出半边柔和的侧脸。

    一床厚厚的深紫毛毯褪到腰间,越显得弱不禁风。书卷打开了一半,铺在手边。

    一切就如一幅静止而优美的绝世名画。

    清可见底的黑眸瞧不见了,因为她闭上了眼睛,黑而长的睫毛服帖地盖在眼睑上。

    一丝安详的笑意,从干燥开裂的唇边逸散。

    骤然间,楚北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娉婷去了。

    她已不在了,含着笑去了。

    天地裂开无数缝隙,如猛兽张开血盆大口,将四季都吞入腹中。

    一切已不复存在,春花、秋月、夏虫、冬雪,尽失颜色。

    她轻轻勾弦,淡淡回眸间,成了一道绝响。

    已是绝响。

    楚北捷呆若泥塑,摇摇欲坠。漠然一个箭步上前,扶着楚北捷的手,被他一把推开。

    红蔷正巧进屋,看见楚北捷的身影,又惊又喜:“姑娘,白姑娘!王爷看你来了。”扑到娉婷榻前,柔声道:“姑娘快别睡了,王爷来了!”

    摇了几摇。

    楚北捷看着,眼睑下的眼珠微微动了动,沉静的眸子,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打开。

    那眸子藏尽了世间的颜色,它缓缓张开,光便从里面透出来,张得越大,被它藏起来的颜色就都散出来了,毯子、床榻、靠枕、纤纤手边的书卷,甚至红蔷脸上的血色,一切都从苍白恢复成过去的模样。

    就像娉婷的身边,笼罩着一圈淡淡的光芒,令人不能直视。

    楚北捷终于找回自己的四肢,他脑中空白,眼里只有前方出的一片光芒,幸亏脚有自己的意志,迳自走到桌前,端起那碗云耳鸡丝汤,坐在榻边。

    不知何时,漠然和红蔷已经退下。

    楚北捷端着汤,娉婷睁着明眸。

    两人的眼神,毫不掩饰地对撞在一起。

    “王爷……”

    “一定要寻死吗?”

    “王爷要娉婷活着吗?”

    楚北捷抿起薄唇,沉默地凝视手中汤碗。

    “放心吧,王爷不愿说的话,娉婷是不会逼你说的。”娉婷挣了挣,想坐起上身:“我自己来吧。”

    “不,”还未思索,手已经按着她瘦削的肩膀,让她身不由己躺了回去。

    “我来。”他沉声说了两个字,拿起汤勺。

    小心地勺了一勺,送到自己嘴边,轻轻吹气,这才现汤并不够热,浓眉皱起来,转头要唤人。

    “不碍事的。”柔柔的声音传来。

    楚北捷回头。

    优美的唇上几道因为缺水而导致的裂口,像割在他心上的伤。

    “不行,换热的。”他扬声:“派人立即到厨房去,重新做一桌饭菜过来。”

    不容置疑的口气。门外有人应是,连忙小跑着去吩咐了。

    他放下手中的冷汤,视线还是无法离开娉婷苍白的唇。充满力量的指尖迎上去,用粗糙的指腹轻轻抚过上面的细微裂口。

    “裂开了……”楚北捷低喃,情不自禁地倾前,炽热舌头刷过她的唇,滋润干涸的伤口。

    娉婷的不动声色终于被攻破了,“啊”一声低叫起来,又惊又羞,别过头去,又被楚北捷温柔而坚定地用大手拨了回来。

    “不是生死都由我,荣辱都由我吗?”他低沉地问。

    霸道的吻,如他率领的东林雄狮一样强猛,坚定不移地,攻了进来。

    拦不住如斯霸气,恰如柔花离枝头,任凭东风碾。

    白娉婷娇喘吁吁。

    无力的纤纤细指抵在楚北捷衣襟上,蜷缩着,不知是要推开,还是要抓得更紧一些。

    窗外寒雪逾尺,娉婷脸上昏沉沉地热。

    努力张大眼睛,看清楚楚北捷眸中的精光。

    “王爷,热汤来了……”

    来的不止热汤,四层的木食盒沉沉的,盈满热气。

    红蔷和醉菊眼角**了春光,两朵红云飘到耳边,轻轻咬着下唇,七手八脚布置开来。

    厨房也真了得,一会功夫便做出这些来。

    两荤两素放在桌中央,各色小菜放四旁,若星儿伴着明月,红橙黄紫,色彩鲜艳。

    莲子火腿汤上漂着翠绿的葱花,寒冬季节,难为他们找得来。

    醉菊端着汤碗过来,细心地低头吹了吹,汤勺送到娉婷面前。

    “白姑娘,王爷已经来了,你就吃点吧。”

    “吃吧。”

    娉婷不肯张口,不作声。

    清香的汤,在她面前彷佛没有任何诱惑力。

    强吻过后,楚北捷**稍得舒缓,不解地放开怀中佳人,皱眉:“你还要谈什么条件?”娉婷抿唇,眸中藏着清冷,幽幽看向楚北捷。

    楚北捷坐在榻前,被她如此一看,只觉五脏六腑都被她的目光绕上了,一层又一层,不疼也不累,却如此难以招架。

    但得寸进尺,怎可容她胡来?楚北捷力聚双眼,不动声色地对视。

    眸光渐渐凌厉。

    他越强一分,她便越弱一分,越楚楚可怜十分,那楚楚可怜中,却又透出十二分的倔强。

    越倔强,越是惹人怜爱。

    楚北捷心肠骤软,不得不叹。

    两方对阵,原来不是强者必胜。

    难怪温柔乡,往往成英雄冢。

    “张嘴。”楚北捷无可奈何,从醉菊手中接过汤碗。

    两个字刚响起,娉婷哀怨之色渐显的脸上,立即露出笑盈盈的欣喜,唇角微翘处,刹那聚满了无限风情。楚北捷被她笑颜所撼,拿惯了重剑的手竟然一时不稳,两滴热汤,溅在深紫厚毯上。

    “好好的喝。”楚北捷沉声叮嘱。

    娉婷眼底藏着笑意,乖乖张唇,咽了一口热汤。莲子清甜,火腿醇香。

    “要吹一吹。”她忽道。

    “嗯?”

    “要吹一吹。”笑意更深了,两个酒窝羞涩地露出来:“会烫。”

    统军百万的楚北捷,从不曾料得自己会有这般无力的一天。莺声燕语,片言只字,叫他丢盔弃甲,让她得寸进尺。

    他僵硬地低头,嘘气,吹冷勺中的汤,笨拙地伸到她唇边。

    娉婷听话地张口,喝下好喝的莲子火腿汤,倚在枕上,轻笑:“这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汤,王爷说是吗?”

    楚北捷悻悻:“本王怎会知道?”

    娉婷见他冷着脸,却越想笑起来,忍不住笑出声,见楚北捷眸中掠过一丝恼怒,葱白玉指取过他手中的汤勺,勺了满满一勺子,小心翼翼送到楚北捷唇边。

    楚北捷看她。

    她眼中清澈一片,可比山间清泉,无一丝杂质,瞅得他心中又痒又酸,彷佛不张开口,应了这勺汤,便是负了天下,辜负了最不应辜负的。

    可恨,可恼!

    他将唇抿得紧紧,却似忽然改了主意,虎目掠过如沙场前决战般的毅然,蓦地大口一开,整勺汤含进嘴里。上身不容抵抗地前倾,一手稳稳持着汤碗,一手按着娉婷肩膀,唇对上唇。

    传过来的,除了汤,还有属于楚北捷的刚强、决断、霸道和不可一世。

    怎能不甘之如饴?

    娉婷颤抖着睫毛,闭上双目,细瘦的双臂搂上楚北捷宽厚的肩膀,咬着牙低声道:“从今日开始,王爷对娉婷有一分不好,娉婷便对自己一百分的不好。横竖就这么一条命,糟蹋掉也好,一了百了。”

    楚北捷暖玉在怀,闻言浑身僵硬,怒道:“你还要威胁本王多少次?”

    “一百次也不够,一千次也不够。”极低声、毫无怯意地回答。

    怒气顿升两丈,楚北捷直起上身,却被两根细弱的手臂死死缠着,低头看去,怀里人早已泪湿满面,泪珠挂在寒玉般细致的肌肤上,似坠不坠,洁白贝齿紧咬下唇,不肯让人听见泣声。

    氤氲明眸不惧他的犀利视线,凄凄切切,欲语还休中,一丝决然若隐若现。

    怒火滔天,就于那么一瞬间,百炼精钢化成绕指柔。

    “可恨!可恶!”楚北捷狠狠搂紧她,恨不得将她勒进自己的肋骨中:“可恨的白娉婷,可恶的白娉婷……”

    太阳躲到云后,细雪纷纷扬扬来了。

    无妨,屋中暖意正浓,虽是冬,却有春的旖旎。

    红蔷在帘后**一眼,羞红了脸,又蹙起眉:“闹到现在,连汤都没有喝完呢,这可怎么好?”

    醉菊淡淡一笑:“白姑娘的身子,自有人担惊受怕,我们操什么心?来来,趁着好雪,我们快到院子堆个雪人。”

    不再顾那屋内的卿卿我我,爱恨交织,目光投向院外满山遍野的纯白。

    师傅啊师傅,王爷爱上了一个,那么叫人头疼的女子呀。

第三章

    沙场上的无敌猛将,堂堂东林镇北王,对上一个生死无惧的白娉婷,败下阵来。

    既不甘心,又不服气。

    只是凝视她的双眸,一切不甘心不服气就烟消云散。

    谁叫他硬不起心肠,谁叫他狠不出手段?

    谁叫娉婷一见他的脸,便露出喜不自禁的笑靥,便如鸟儿般欢畅天真,便眉头眼角都是欣然,便让人觉得,他对她的一丝儿好,能得到如此之多的回报,真是世上最值得的事。

    白娉婷像遇了春风的柳条一样舒展和自由。风流佳人,明白了委曲求全的无用,转而主动出手,似乎打算讨回八个月苦难的公道。

    才可以下床,便要赏雪。

    唤红蔷打扫草亭,命漠然取来古琴,再取来美酒。

    楚北捷未进小院,便听见琴声越墙而过。

    他驻足,眯起眼睛,细听。

    清淡悠远,从容逍遥。

    由得浮云自飘,由得月转星移。沧海桑田,懒看。

    只有高山不动,静静矗立,挺直不屈。山上小兽众多,不惧风雪,一遇雪停,就倾巢而去,打雪仗,挖雪洞,采摘树上最后几只松果,你争我抢,不亦乐乎。

    楚北捷情不自禁,想靠这琴声更近一点。举步,转入院门中,一片纯白上有小亭一座,古琴、美酒、小婢,还有说不尽风流、道不出慵懒的心上人。

    “叮!”异声传来,琴声忽然断了。

    楚北捷大惊失色,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人已经飞扑进亭:“怎么了?”

    白娉婷低头,捧着自己的右手。食指上被忽然崩断的琴弦划过,赫然一道细细的血口。

    “怎么这么不小心?”楚北捷浓眉皱得紧紧,抓过柔软的柔荑:“疼吗?”

    红蔷在楚北捷身后探头,连忙道:“奴婢去拿药。”

    殷红的血从指尖缓缓逸出,蜿蜒一条细流,看得楚北捷心脏阵阵抽搐,又气又恼:“这么冷的天,还弹什么琴?”狠狠吼了一句,仍觉得那道血红刺眼,抓起彷佛白玉铸就的纤指,一口含入唇中。血的味道,从舌间化开。

    娉婷伤口被楚北捷火热湿润的舌头一舔,忍不住露出两道弯月似的秀眉,笑出来。

    “还笑?”楚北捷黑着脸,大将军气势压制着周围蠢蠢欲动的空气:“下次不许这样不小心。”松开已经止住出血的指头,抓住娉婷的手腕:“进屋去。”

    娉婷不肯动弹。

    楚北捷回头来看:“嗯?”挑眉。

    “王爷,”娉婷灵活的眸子转动,懒洋洋竖起另一只完好无损的食指:“这个也要王爷亲一亲。”

    真是得陇望蜀,长久下去,堂堂镇北王岂不成了听从妇人的无能汉?

    楚北捷黑下脸:“不要胡闹。快点进屋……”

    话音未落,清冷表情在娉婷脸即过,指头蓦然放入齿间,毫不犹豫狠狠咬下。

    “你……”楚北捷猛把她的手扯过来,已经太晚,左手刚刚还圆润漂亮的食指糟了无妄之灾,被自己的主人狠心咬出两三个深深的齿印。

    鲜血从齿印中缓缓渗出。

    “你这是干什么?”楚北捷怕她再做傻事,把她两只手都紧紧握住,锁紧了眉心,狠狠磨牙。

    娉婷两手被制,毫不在意,顺理成章地倚入楚北捷怀中,想了想,竟“噗哧”

    一声笑了出来。

    笑过后,脸上渐渐恢复常色,抬头,痴痴看着楚北捷,柔声道:“有王爷为娉婷心疼,就算两手尽废,从此不能弹琴,又有何妨?”

    话语笃定从容,听不出一丝虚假。

    楚北捷心胆俱震,一把将她狠狠抱紧,沉声下令:“你的生死荣辱都是我的,不许你再随意糟蹋。从今日起,你不许饿着自己,不许冷着自己,不许伤着自己。

    若有违背,我定用军法狠狠惩治。“

    娉婷眼眶热,在楚北捷怀中深吸一口气,看入楚北捷亮眸深处,应道:“王爷军法威严,娉婷投降了。”

    靠着楚北捷的胸膛,感觉结实的肌肉传递过来,属于楚北捷的强大力量。

    娉婷闭上双眸,轻轻启唇。“故飞燕,方惹多情,故多情,方害相思;一望成欢,一望成欢……”

    楚北捷彷佛搂着世界上最易碎,又最容易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珍宝,侧耳倾听。

    刚毅的脸上,逸出一丝甜蜜的笑意。

    那是当年在镇北王府,娉婷在他怀里,婉声唱出的——降歌。

    歌在,曲在,人在。

    日月星辰在,苍天大地在。

    怀中的白娉婷,仍在。

    从那日起,小院中常常可以听见娉婷清越的歌声。

    委婉动人,听着听着,就让人不知不觉羡慕那个可以边拥抱着她,边听小曲的男人。

    红蔷对这些转变感到又惊又喜,向醉菊悄悄地说:“你看看,原先那么地斗气,要死要活,一好起来,就好成这样啦。王爷是出了名的将军,可一对上自己心爱的女人,还不一样认输了事。唉,可见多厉害的人遇见了情爱二字,都一般心软。”

    醉菊麻利地将娉婷的饭菜准备好,回头瞧见红蔷犹倚在门口,遥看正在湖边偎依的两人,叹道:“王爷是强手,白姑娘是遇强愈强,真不知道老天怎么让这么两个人撞在一起了。”

    红蔷回过头来:“撞一起才有趣,除了这位白姑娘,又有谁配得上我们王爷?”

    醉菊淡淡道:“旁人看着有趣,局中人不知道还有多少艰险在后头。你忘了两位王子的事了吗?”

    提起东林两位王子的惨事,红蔷也笑不出来了,眸子一挑,看向醉菊身后。

    醉菊转身,漠然面无表情地站在她们身后。

    “不要再提起这件事情。”漠然冷然道。

    “是。”

    醉菊应了一声,瞥门外两道紧靠在一起身影一眼。

    不提,就可以忘却吗?

    度过八个月的冷待,娉婷享尽了楚北捷的宠爱。爱极楚北捷不甘愿而不得不为的模样,爱极他黑着脸呵斥自己的模样。楚北捷屈尊降贵,为她亲熬粥,为她亲喂食,放下所有的公务,陪她看日出日落,星月移动。

    她实现了许多愿望,倚在他怀里,听了冬雷,看了冬雪,要他摘了院中最美的梅花,插在她髻上。

    一切完美得如梦,梦漂浮在浅黑色的阴影之上,娉婷和楚北捷都放纵自己忽略那片无法忽略的阴影。

    “娉婷做过很傻的事。”

    “噢?”楚北捷唯恐夜寒,又扭不过她嚷着要看星,只好开了窗,紧紧搂着她,随口问:“例如?”

    “例如对王爷……”说到一半,她闭上小巧的唇,明亮眸子痴痴看了看楚北捷,自嘲般地笑了笑:“有一个很傻的念头。”

    楚北捷低头审视她:“有多傻?”

    娉婷将目光幽幽移向被树梢隐隐遮了一半的明月,沉默了很久,才道:“傻到希望王爷对我,任凭世事百转千折,不改初衷。”言罢,优美的唇角逸出一丝苦涩笑意,低声问:“聪明的白娉婷,愚蠢的白娉婷,善良的白娉婷,狠毒的白娉婷……都会是被王爷宠爱的白娉婷吗?”

    楚北捷脸色没有表情,眼底颜色却渐渐深沉:“别再说了。”伸手拉上窗子,将星光月色关在外面,强势而温柔地将娉婷压人柔软的床垫中。

    “天太冷,早点睡吧。”

    熟练地解了娉婷的衣襟,脱下厚重的外衣,露出纯白的丝绸亵衣。楚北捷大手一挥,用被子将娉婷包里起来,只露出脸蛋。自己也三下五下脱了衣服,钻进被窝中,一把搂了细嫩的腰,让娉婷将侧脸靠在他胸膛上。

    “王爷……”

    “乖乖地睡,不要胡思乱想。”

    呼一声,吹灭房中最后一盏灯。

    漆黑中两双明亮睿智的眼睛,都染上了轻愁,没有闭上。

    他们贴得紧紧,听对方的心跳,血液流淌的声音。

    “咳……咳咳……”

    “怎么?”楚北捷强壮结实的身子动了动,手抚到娉婷鬓边。

    “没……咳咳咳咳……”娉婷捂着嘴。

    “看来你自己开的药不行,喝了几剂,反而咳得更厉害了。还是叫醉菊给你看看,你不信那些大夫的本事,总不能连霍雨楠的徒弟也不信。”楚北捷边说着边从床上坐起来,扬声要叫醉菊。

    娉婷也慵懒地坐了起来,拦道:“要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明天看还不是一样?这样折腾一下,我更加睡不好了。”

    楚北捷仔细看她眉间,果然略有困意,点了点头,重新将她搂着睡下,下令道:“现在要好好睡了,不许再胡思乱想。”

    罩子下的炭炉劈里啪啦地燃烧着。

    娉婷轻轻应了一声,闭上眼睛,乖乖睡去。

    次日清晨,醉菊一早就被唤了过来。进了屋子,娉婷往日最喜欢斜靠的长榻上并没有人影,醉菊在房中站了站,听见楚北捷在里面沉声道:“我们在内屋。”

    醉菊进去。

    楚北捷已经起来了,身上穿戴整齐,额头隐隐渗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似乎刚刚练武回来。娉婷仍躺在床上,见醉菊进来,拥被而起,却被楚北捷一把拦住,不高兴地训道:“昨晚要叫她来,你硬是不肯。现在病成这样,还乱动什么?乖乖躺着,让醉菊给你把脉。”

    醉菊上前,坐在床边,朝娉婷浅笑:“白姑娘放心,师父说我已经学得不错了。”手伸入暖和的被中,轻轻抓住娉婷的手腕,让它露出来。

    刚要用心诊脉,门后冷风忽然钻进脖子。门帘被人骤然拉开,漠然出现在门外,严肃地道:“王爷,王宫密信。”

    楚北捷浓眉一挑:“王宫密信?”

    “大王亲笔的密信。”

    楚北捷脸色立转认真,腰身一挺,如标枪般笔直,吩咐漠然:“到书房。”

    走了两步,又回头叮嘱醉菊:“好好把脉,用药的时候谨慎点,慢慢拔出病根,她身子底不好,不要用猛药。”大步迈开,急匆匆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漠然跨入门,随即转身关上房门,取出袖中的书信。

    楚北捷接过,看了看上面的王室印鉴,信封上写着几个小小的字:北捷亲启,正是他唯一的哥哥,东林大王亲笔所书,心中不祥之兆顿显。他为了两位王子被毒杀的事,被迫在都城主导了一场风起云涌,惊涛百丈的兵变,与东林王黯然分别。

    经过这番变故后,若不是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东林王绝不会来一封亲笔信。

    楚北捷和东林王是一母所生,两兄弟自幼亲密,一人为王决策,一人忠心耿耿带兵护国,感情极好。楚北捷当时激愤心碎之中誓言弃权归隐,但毕竟骨肉连心,骤见兄长的急信,哪能不为远在都城的王兄担忧?

    楚北捷撕开封口,将书信展开,凝神细读。

    信并不长,完全是东林王亲书,没有一字由他人代笔。楚北捷越往下看,表情越沉重。漠然也不禁紧张起来,屏息等待。

    楚北捷阅过全信,负手在背,许久才道:“云常和北漠组成盟军,兵三十万,压向我东林边境。”

    漠然跟随楚北捷在沙场上出生入死,对四国兵力十分了解。东林一年前才和北漠大战一场,北漠兵力并不强盛,反而是一直龟缩一角的云常养精蓄锐多时。

    闻言思索片刻,问:“云常派哪位大将统领人马?”

    楚北捷虽然脸色沉重,还是欣慰地看了他一眼,夸道:“漠然问得一针见血,大有长进。”眸中犀利光芒一闪,吐出一个名字:“何侠。”

    “何侠?”漠然已经猜到两分,但听见楚北捷的答覆,还是忍不住皱眉:“此人武功计谋皆高,我东林恐怕只有王爷可以和他较量。哼,云常终于忍不住要出动它的驸马爷了。不过白姑娘那边……”

    “娉婷什么都不知道。”楚北捷道:“她不需要再和这些事情有任何联系。”

    漠然点头赞成:“确实如此。”思路转回东林军务,踌躇道:“云常和北漠盟军号称三十万,依漠然看,实际上最多十五万。以我东林目前的兵力,王爷统率全军,加上从前跟随王爷的一批骁勇将士,足可以抵挡敌人。”

    楚北捷目光悠远,棱角分明的俊脸上逸出一丝苦笑:“想我东林往日东征西战,只有大军威压他国边境,怎料到会有被人压境的一天?昔日北漠大战,不能一举攻陷北漠都城,致使北漠有能力和云常组成联军,现在看来,确实是本王极大的过错。”

    北漠之战被白娉婷所破,其中过程错综复杂,漠然深知其中内幕。白娉婷是楚北捷的死**,漠然比谁都清楚。

    楚北捷此话一出,漠然立即识趣地闭上嘴,不肯回嘴。

    楚北捷脸上表情高深莫测,让人看不出丝毫端倪。

    沉滞的空气充斥房中,叫人呼吸困难。漠然苦等良久,只好硬着头皮转移话题:“目前敌军步步进逼,对手何侠是当世名将,没有王爷的指挥,我东林军恐怕抵抗不了多久。王爷是否立即返回都城,准备迎战?”

    楚北捷高大的背影挺拔坚毅,隐隐散沙场上叱吒风云的豪壮气概,冷笑道:“虽说归隐,但国家有难,何侠欺我东林无人,本王又怎能袖手旁观?我立即就出。”

    漠然一怔,尚未反应过来。楚北捷转身道:“本王单骑赶赴都城,去见王兄。”

    “王爷?”

    楚北捷挥手止住漠然,吩咐道:“战场上有本王就够了。你领着亲卫们守在这里,看护娉婷。”语气稍顿,看向窗外东边晨光,冷然道:“王嫂一直对两位侄儿的仇念念不忘,派人暗中监视此处,等待机会加害娉婷。你该知道怎么应付。”

    漠然肃然应道:“属下也早派人监视着他们,他们身手都很好,但人数不多,以这里留下的亲卫们的人数和武功,完全可以对付他们。属下只是有点担心,万一王爷走后,王后决意铲除白姑娘,如果调动军队的话……”

    “她能调动东林的哪处军队,来进攻我楚北捷的住所呢?”楚北捷低沉的话语中充满了自信:“这也是本王要你留下的原因,只要你代表本王站在大门前面,哪个领兵的将军敢轻举妄动?”

    确实如此,东林所有的军队中,谁不对楚北捷敬若天神。漠然乃楚北捷第一心腹,是楚北捷最佳的代表。

    楚北捷抬头思索片刻,似乎仍在考虑什么,眼光往墙壁上的宝剑轻轻滑过,走向前,将这把沙场上从不曾离身的宝剑取下来,置于掌上,轻轻摩娑。

    小别院,内屋中。

    一丝惊异从醉菊眼中泄露。

    醉菊收回探在娉婷腕上的三根手指,亮晶晶的明眸看向娉婷,充满探询。

    娉婷含笑,带着一丝浓得化不开的甜蜜,轻轻点了点头。

    醉菊倒吸一口长气,轻声问:“你自己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有怀疑,就自己诊了脉。”

    “怪不得不肯让大夫们把脉……”醉菊深深瞅她一眼,叹道:“姑娘也太胡闹了,明知道已经有了,还闹那种不肯饮食的事。王爷要真是狠心不管,不就是折腾了两条小命?”不赞成地摇头,又问:“王爷知道吗?”

    娉婷一向的潇洒风流中,竟有了一点点不常见的羞涩,婉声向醉菊低问:“让我亲口告诉他好吗?”

    醉菊想了想,点头道:“可以。但我可先说好,姑娘已经把自己的身子糟蹋够了,现在开始要好好调养,行动饮食,都得听我的安排。再不可以冒雪弹琴,晚上吹着冷风观星。如果不听我的话,我就请王爷过来,让王爷禁你的足,连床也不许你下。”

    她越说越认真,娉婷忍不住轻笑起来,柔声道:“都清楚了,娉婷知道以前错了。”

    她声音婉转动听,姿态飘逸舒展,只浅浅一笑,眉头眼角如美艳了十倍,看在他人眼里,只觉得说不出的舒服。醉菊被她软言酥语一送,倒不忍再加责备,只好握着她纤细手腕,无奈地摇了摇头。

    心中暗叹,这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绝世佳人,如此风韵,不近身则罢了,一日近了身,谁又挡得住她千般婉转心思,独步风流。

    既替楚北捷欢喜,又为楚北捷忧心,正叹息间,瞥到楚北捷进来,醉菊连忙站了起来。

    “王爷来了。”

    “把脉了吗?”楚北捷问:“病情如何?”

    醉菊淡淡扫娉婷一眼,答道:“没有大碍,只是要好好调养。醉菊先下去开方熬药吧。”出了房门,给娉婷一个单独面对楚北捷的机会。

    娉婷斜靠在床头,眼波随着楚北捷转动,见楚北捷靠过来,露出比平日更欣喜的笑容,主动扯住楚北捷的衣袖,道:“王爷坐过来,娉婷有话要告诉你。”

    楚北捷坐下,娉婷的视线落到他手中的宝剑上,奇道:“王爷要去练武吗?

    为什么拿着宝剑?“

    “本王现在就要赶回都城。”楚北捷深深端详心中最美丽的女人一眼,把手中的宝剑交给娉婷:“你还认得这把宝剑吧?本王腰间双剑,其中一柄离魂,和归乐定五年不侵之约时已经作为信物给了何侠。这柄神威,和离魂是一对的。”

    娉婷骤闻楚北捷要离开,脸上原有的喜悦一扫而光,接过沉甸甸的宝剑,低头凝视剑鞘上精致的花纹,默然不语。

    楚北捷又道:“这里地处偏僻,我留下漠然和亲卫们保护你。万一……万一这里出了什么我预想不及的事,你派人持这柄宝剑飞骑到南边二十里处的龙虎兵营,向那里的大将军臣牟求援。他认得我的剑。”

    叮嘱完后,见娉婷脸上一片落寞,不禁举手,用粗糙的大掌抚平她额头的丝:“怎么不作声?”

    娉婷把神威宝剑平放在床头,缓缓靠进楚北捷的胸膛,彷佛要从这里吸取力量似的深深呼吸,半晌,低声问:“王爷是要去打仗吗?谁有那么大的胆子,胆敢进犯东林?”感觉楚北捷身躯微微一硬,娉婷立即伸出白皙的手掌,轻轻捂住楚北捷的嘴,仰头道:“王爷不必向娉婷解释。现在娉婷的心中,除了王爷之外,不想再有任何牵挂。”

    楚北捷见她楚楚可怜,情不自禁将她用力抱紧,沉声问:“不是有话要和我说吗?”

    娉婷静静看他良久,问:“娉婷孤零零地过了自己的生辰,王爷生辰那日,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楚北捷生在正月初六,到现在只剩不过十五天,如果真要赶回来,快马来回,在王宫逗留不可以过四天。

    目前边境具体军情尚未得知,楚北捷也不敢轻易下断定四天能否从王宫脱身。

    他不想敷衍娉婷,沉默不答。

    娉婷不以为意,眸中藏着温馨的笑意,抬头对楚北捷道:“王爷是天生将才,此地到王宫,来回路程十一天就够了,四天的时间,足以使王爷取得大王亲授的兵权。娉婷并不贪心,只是希望在王爷领兵赶赴战场之前,回来见娉婷一面。娉婷要在王爷生辰那天,和王爷说一件很重要的事。”

    楚北捷心中一动,问:“什么重要的事?不可以现在告诉我么?”

    娉婷黑白分明的眼睛中透出一点点倔强和任性,摇头道:“是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选个难以忘却的好日子说才行。”

    楚北捷还要再问,漠然已经大步跨入屋中,禀报道:“王爷,一切准备妥当。”

    瞅了瞅屋中情形,小心地问:“是否晚点出?”

    “不,立即出。”楚北捷松开娉婷,将她安置在枕上,看她青丝散开,秀美无伦,刚毅英气的脸上露出怜惜,终于开口道:“我会尽量赶回来。”

    深深凝视那顿时透出欣喜无限的明亮眸子片刻,毅然转身,跨出房门。

    最好的骏马喂饱食粮,已经在大门处嘀哒嘀哒踏着小步。

    楚北捷翻身上马,虎目往漠然身上一扫。

    漠然咬咬牙,对他重重点了点头。

    楚北捷这才收回视线,对门前留守的众多亲卫扬声道:“本王到王宫领了大王的授命,会赶回来与你们会合,再往边境接管兵权。小子们,好好看守,不要出任何差错!”

    众亲卫都是沙场上厮杀出来,身经百战的老手,一听见有敌人大兵压到自家国境,热血早就沸腾起来。楚北捷此言一出,个个斗志昂扬,轰然应是。

    楚北捷淡淡一笑,马上扬鞭,坐骑撒开四蹄,在积雪上飞奔而去。

    充满了不可一世的骄傲的背影,在远去的视线中越显刚强。

    娉婷在屋中,静静拥被而坐。

    听见墙外远远传来一阵呼声,秀眉微动,知道楚北捷已经起程,心中一阵空空落落。

    “王爷知道了吗?”

    她抬头,才现醉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了内屋。

    “正月初六是他的生辰,等他那天回来时,我就告诉他。”

    醉菊不解,带着点焦急道:“姑娘和王爷直说了就好,为什么偏偏要拖到正月初六呢?唉,怎么越是聪明人,到了这些时候越是喜欢弄些玄虚?这样下去,没事也要闹出点事来。”

    娉婷蹙眉,摇了摇头,边思量着边道:“也不知道为什么,王爷提出要立即赶回都城,我的心里就开始不安,生怕东林都城里会生什么可怕的事。关键时刻,王爷也许需要临危决断,越少羁绊越好。我有孕的消息还是暂时不要让王爷知道,免得成为他的心病。”

    醉菊略微惊讶地打量了娉婷一眼,声音放轻了一点:“漠然曾说姑娘有帷幄千里之才,听姑娘的语气,是不是猜到什么端倪?”

    “能猜到什么呢?”娉婷苦笑:“我已经很久不曾知道外面的消息了。”

    阳凤的最后一封书信,只告诉她则尹已经归隐,再无其他。

    也许阳凤也不希望身心皆倦的她,再参与那些烦人的争权夺利吧。

    东林与归乐、北漠两国都曾有过大战,三方兵力都有损伤。到现在,真正有实力挑战东林的,恐怕只有一直置身战局之外的云常。

    只是,云常为什么一改只守不攻的国策,胆敢威胁以军力强盛闻名的东林?

    她回头看醉菊一眼,眉目间逸出柔和的笑容:“不要担心,不管时局怎样变化,有两点我敢绝对肯定。”

    醉菊听她柔声话语中带着强大的自信,不由追问:“哪两点。”

    “第一点,不论东林面对的敌人有多么强大,王爷都可以战胜。”

    这点醉菊当然同意,点头称是,又问:“那第二点呢?”

    “第二点吗?”娉婷眼波流转,透出隐约的自豪:“不论王爷身在何方,只要我有危难,他一定会及时回到我身边。”

    醉菊愕然。

    这位聪明难缠的姑娘对王爷一试再试,怎料到了此时,她会对王爷的情意如此充满信心?

    娉婷对醉菊的愕然表情不以为然,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慵懒地伸个懒腰:“有了这两点保证,其他的事情又何须我劳神?醉菊啊,你好好照顾我肚里的孩子吧,等王爷回来,我要健健康康、白白胖胖的,亲口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醉菊应了一声,出门去看正为娉婷熬制的草药。到了小院,正巧碰上送走楚北捷的漠然。

    漠然道:“王爷已经走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奇怪?是白姑娘出了什么事吗?”

    表情有点紧张。

    醉菊摇头,认真思索半晌,露出少女独有的憧憬表情,幽幽叹道:“我现在才知道,女人可以找到命中的男人,是一件多么安心的事情。”

    连叹了好几声,又感伤又羡慕,扔下一脸莫名其妙的漠然,自去看草药了。

    楚北捷快马上路,隐居处附近,立即有两只矫捷的信鸽腾空而起,拍打着翅膀,急飞离。

    这位威震四国的将军,即使归隐山林,旁人又怎么敢忽视他的存在。

    东林王宫中,威仪的东林王后缓缓步过长达百步的中庭,身后只有四名贴身侍女相陪。王后在一扇肃静的木门后停下脚步,挥退身后侍女,单独走了进去。

    “大王,”徐徐坐在东林王的床前,审视夫君的面容,东林王后关切地问:“吃了霍神医命人快马送来的药丸,大王的感觉有没有好一点?”

    东林王挤出一丝安慰的笑容,握住王后的手腕:“让王后担心了。”目光移向空无一人的房门处,问:“王弟有消息吗?”

    “刚刚接到消息,镇北王已经出,很快就会到达都城。”王后将呈报上来的消息俱实报告:“他并没有带任何手下,孤身上路,臣妾已经命丞相指示下去,要的城镇官吏小心照应。”

    略顿了顿,垂下眼帘:“镇北王他……果然把白娉婷留在了那里。”

    “他是为了不让你我伤心,不愿让白娉婷出现在我们面前,才忍痛把自己的女人留下。”东林王猛咳两声,苍白的脸透出一丝不正常的红润,目光一黯:“一切都准备好了吧?”

    王后点了点头,无奈地叹了口气,柔声安慰道:“大王不要自责,为了国家,王族中人有什么不可以牺牲?”

    说是如此说,一向不露声色的端庄容颜上也不禁露出一丝忧愁。

    东林和归乐、北漠两国大战,兵力已经有所损耗。楚北捷在都城兵变后归隐山林,更是给予东林这个原本强盛的国家一次巨大的打击。

    若不是楚北捷当机立断,放弃兵权完全归隐,东林不知会分裂到何种地步。

    不过纵然如此,东林军队的军心已经动摇。

    短短一年,四国势力此消彼长,隐隐露出锐意的,正是逐渐由新驸马爷何侠掌握军权的云常国。

    这次云常和北漠联军忽至,三十万敌军来势汹汹。东林这个向来到处称霸的国家竟手足无措,生了怯意。

    就在这个时候,何侠的亲笔密函却经由极秘密的管道,送到东林王后的手上。

    三十万大军压境,要的只不过一个女人。

    区区一个女人。

    区区一个:白娉婷。

    那个害死他们稚儿的女人,那个被楚北捷恨透了却也爱透了的女人,竟是东林此刻唯一的救星。

    怎不令人啼笑皆非?

    怎不令人难堪非常?

    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却绝没有让人置疑的地方,何侠的亲笔信上,盖着堂堂云常国的国玺,附有云常耀天公主的亲笔画押。

    东林王招来心腹重臣,在病榻前商讨。

    “镇北王不会同意交出白娉婷。”

    “王弟会为我们打胜这一战。”

    “大王,”老丞相楚在然匍匐跪下,直接而沉痛地进言:“以敌军的兵力,就算镇北王可以取得胜利,那也是一场血战,我东林兵士会死伤无数。”

    东林王环视这几个跟随身边多年的老臣子,不再作声。

    那么多的年轻的生命,他东林王族保护的臣民,为了这么一个女人,即使是楚北捷心爱的女人,也不值。

    楚北捷如果仍是东林的镇北王,他就应该知道,不值。

    “王后……”东林王在夜深人静时,将已经憔悴不少的妻子召入寝宫。

    久久注视着王后脸上尊贵而决然的表情,东林王轻声叹气:“寡人知道,王后在王弟的隐居别院附近,一直埋伏了人马,想报杀子之仇。”

    王后脸上毫无波动,坦白道:“不错。”

    “可王后,一直都没有给出动手的诏令。”

    王后自嘲地一笑,眼神幽暗:“那毕竟是镇北王最心爱的女人,臣妾如果真的下手,那大王和镇北王的兄弟之情,就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他……他不但是大王的亲弟弟,还是守护东林的镇北王,我东林的一道无法攻陷的天堑。臣妾再无知,也断然不会为了自己的感受,而毁去国家的柱粱。”

    东林王与她结夫妻多年,知她思及死去的两个儿子,心如刀割,将她软软的柔荑抓在掌中,紧紧握住:“王后的心,寡人知道。”

    楚北捷,他的王弟,东林最威猛的大将军,威震四国的镇北王,怎么可以原谅那个毒杀了东林年幼继承人的女人?

    王后别过头去,忍住眼中泪光,镇定地问:“何侠已经遵守诺言,在边境退兵三十里,等待消息。大王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东林王闭目长思,终于沉重的开口:“派出亲信,接应何侠的一队人马前往王弟的隐居别院,带走白娉婷。都城这边,不惜一切代价,要在白娉婷被接走之前,将王弟留在王宫里。”

    东林王的亲笔书信,就这样被送至正沉浸在白娉婷爱意中的楚北捷手上,就这样将无法忘记家国重任的楚北捷,诱离白娉婷的身边。

    楚北捷已经出,披星戴月,挥鞭直赴都城。他不知道,他身下坐骑的每一步,都踏在王宫中这些知情者的心上,踏在他唯一的亲哥哥东林大王的心上。

    寝宫中,两下无人。

    王后看着东林王日渐消瘦的病容,终于问了几名心腹大臣在东林王面前都不敢稍提的一个问题。

    “当边境敌军退去,镇北王知道隐居别院中的白娉婷被何侠的人马掳走后,我们该如何向镇北王交代?”

    东林王脸色毫无血色,郁郁中,却仍有一份和楚北捷神似的刚强坚毅,带着王者才具有的笃定和骄傲答道:“不必解释。只要他还是寡人的亲弟弟,只要他还是东林的镇北王,只要他身上还有一丝东林王族的热血,就应该明白面对国家大义,该如何取舍。”

    王族,就是要有舍弃自身的精神,将国家和个人连成一脉。

    再心爱的女人,比不上东林一片贫瘠的土壤。就如东林王的丧子之痛,不能以失去东林的镇北王为代价泄。

    楚北捷,他唯一的王弟,战场上永远代表着东林的镇北王,永远不该忘记这点。

    楚北捷心怀热血,日夜兼程,白娉婷悠闲自在,放歌别院。

    他们不知道,与世无争的生活,从来不是他们这种人可以拥有的。

    权势、战争、谋略、甚至亲情织就的天罗地网,已经布好。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2013/ 第一时间欣赏孤芳不自赏最新章节! 作者:风弄所写的《孤芳不自赏》为转载作品,孤芳不自赏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孤芳不自赏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孤芳不自赏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孤芳不自赏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孤芳不自赏介绍:
白娉婷一向不信“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
她是小敬安王的侍女,却过得比一般小姐更加矜贵,
所凭恃的不是容貌,而是比男子更睿智聪敏的头脑;
她不需要旁人为她平庸的外在感到遗憾,
她想要的是能够并驾齐驱、一较高下的心灵。
因此,纵使那男人是敌国大将、纵使两人之间尽是谎言与阴谋,
她依旧无法不为这个男人动心,孤芳不自赏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孤芳不自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孤芳不自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