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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心法师全文阅读

作者:尼罗     无心法师txt下载     无心法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阴谋诡计

    ( )无心起了个大早,洗漱过后穿戴整齐。房内墙上粘着一面缺了角的玻璃镜,他对着镜子左照右照。阳光还没有照进他的小房间,所以小健飘在镜子前,也想跟着他一起照一照。然而他看了半天,镜中就只有一个无心。

    他很亲昵的抱住了无心的大腿,童言无忌:“大哥哥,你看起来像只妖怪。”

    无心如今饿得皮肤蜡白,双目凹陷,的确是带了一点阴森森的妖气。咬着手指向下望着小健,他恨不能把自己吃掉。小健仰脸迎着无心的目光,随着阳光的强烈,他的影子越来越淡——毕竟只是一个小鬼,虽然莫名其妙的有点力量,但是力量终归有限。

    无心对他实在是没什么感情,所以不假思索的尽说实话:“唉,你要是活的该多好。如果你是活的,我可以做你的父亲。”

    小健也不是自愿去死的,所以听了他的话,幼小心灵一阵悲凉。而无心很惋惜的俯视着他,两道眉毛蹙起来,是真心实意的在遗憾。

    在把小健审视成一团灰扑扑的悲哀光团之后,无心夹起他那卷成一卷的布幌子,没心没肺的出门走了。

    他所居的公寓位于三楼,夹着幌子刚刚下到二楼,无心就觉得身上寒冷,几乎有些不能忍耐。一转身返了回去,他决定换身衣裳。身上的一件僧袍,穿过若干年了,飘飘然的薄如蝉翼,唯一的作用是遮羞。平日扮成和尚模样,比较适宜他求生存;不过今天他目的明确,似乎暂且抛弃僧人身份也没关系。

    掏出钥匙开了房门,他在旅行袋里掏出一身半新不旧的裤褂换了上,顺便还在褂子口袋里摸出了几张零碎钞票。再次迈步出了门,他一鼓作气的跑下楼,在开始他的大事业之前,先在一处小摊子前买了一串臭豆腐干。臭豆腐干上面淋淋沥沥的涂了许多辣椒酱,无心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的吃,染得嘴唇舌头都鲜红。末了穿过小街绕过大厦,他在大厦前门所对的马路边上坐下了。蔑绳上面还穿着两块臭豆腐干,他不忙着吃,先把自己那一面没有骨头的幌子摊在了身边地上,表明自己是个算命运看风水兼降妖除魔的全才。

    然后他继续吃臭豆腐干,吃得路人掩鼻子过。而马家姐弟忍着臭气,不动声色的围着他转了一圈,末了远远的停在了他的身后。

    赛维与胜伊都是一宿未睡,脸上统一的生出了几个红疙瘩,两人本来就瘦,平日举止潇洒,还可算作弱柳扶风;如今一切风度全没有了,他们端着肩膀抻着脖子,像一对营养不良的乌龟,惶惶然的盯着无心的背影瞧。无心穿着单衣单裤,也是瘦极了,隔着一层衣裳,可以看到线条清晰的肩胛骨,骨头凸出来,像是一对翅膀的遗迹。

    胜伊用胳膊肘一杵赛维,触到了赛维的肋骨:“姐,你看见没有?他说自己会捉鬼。”

    赛维潦草的裹了一件薄薄的皮夹克,抬手摸了摸脸上的痘子:“看是看见了,不过他怎么一副惨相,像个要饭的花子?”

    胜伊轻声说道:“高人都是深藏不露的。”

    赛维不以为然的摇头,感觉对方太年轻了,就算深藏不露,也得有的藏才行。依着她的主意,她打算去向姑母求援。姑母是个老太太,必定能有主意;不过老太太又太热心了,一旦招惹上,就不能轻易甩脱,他们十七八岁,耐不下性子和老太太打交道。

    胜伊又问:“姐,到底要不要他?不要就走吧,我快被臭豆腐熏死了。”

    赛维想走,可是在她迈步之前,远方的无心忽然回头望向了他们。他的面孔很白,眉眼很黑,嘴唇很红,脸上还蹭了一抹辣椒酱。面无表情的咽下最后一口臭豆腐干,他背对着初升的朝阳与喧嚣的大路,向马家姐弟招了招手。

    胜伊是个有意见没主意的人,一胳膊肘又杵向了赛维的肋下:“姐,你看,他叫我们过去呢!”

    赛维不能确定,迎着无心的目光,她抬手一指自己。无心点了点头,随即向她微笑了。

    无心今天收拾得挺干净,虽然脸上有辣椒酱,但依然可以归到美男子一类。赛维见他的笑容颇为动人,两只脚便闹了自治,自动的开始前进。胜伊连忙跟了上,口中一路嘀嘀咕咕:“我就说试试他,你还不听。你看他就在楼下坐着,不试白不试。如果他是个混饭吃的骗子,随便花两个钱把他打发了就是,也不麻烦。对不对?你就非得去找姑母,姑母是能轻易找的吗?老太太一来精神,谁能打发得了?”

    赛维根本没理他。迈着细腿一路快走,像只急性子的鹭鸶,三步两步就停在了无心面前。胜伊追逐而来,和赛维成夹攻之势,把无心围在了中间。无心坐井观天似的抬起了头,直接说道:“我有句话想对二位讲,可又不知当讲不当讲。”

    赛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正在酝酿答案,不料胜伊开口就道:“讲吧!我们听着呢!”

    无心微笑说道:“我看二位印堂发黑、一脸晦气,是个噩运当头的表现。”

    胜伊一拍大腿:“哎呀,噩极了呀!”然后他抬头去看赛维:“姐,姐,你听见没?我就说他靠谱,你还不信。”

    赛维平时难得能遇到美男子,即便美男子是个坐路边吃臭豆腐干的疑似叫花子,也让她生出了一点小小的心思,极力想要显出一点内秀。然而胜伊聒噪不止,让她憋了满腔的内涵不得释放。心烦意乱的扫了胜伊一眼,她不置可否的继续沉默。

    胜伊蹲到了无心的面前,兴致勃勃的继续问:“那你再瞧瞧,我们是走了什么噩运?”

    无心几乎从他们身上嗅到了小健的味道,所以胸有成竹的笑道:“大概是府上不干净吧?”

    胜伊几乎大惊失色了,抬手去拍赛维的小腿:“姐,姐,真神了啊!”然后他又问无心:“你脏不脏?要是没有虱子跳蚤的话,我就带你到我们家里去一趟。你把鬼给我们除了,我们必定重谢你!”

    无心卷起布幌子夹到腋下,然后站起来对着马家姐弟说道:“我不脏,绝对没有虱子跳蚤。”

    为了拉住两位主顾,他还特地对着胜伊拉了拉衣袖扯了扯衣领,让他看自己的手臂和脖子。胜伊当即询问赛维:“姐,他算卫生吧?”

    赛维被胜伊吵得头疼,所以不假思索的答道:“嗯,还挺白的。”

    话一出口,她后了悔,因为感觉自己格调太低。半晌没说话,甫一开口,就是失言。

    无心随着马家姐弟走入大厦,乘坐电梯上了六层。公寓房子里面有个女仆,每天早来早走,负责洒扫烹饪,只在后阳台和厨房徘徊,等闲不肯轻易露面。光天化日之下,自然不会闹鬼;所以三言两语的交谈过后,无心应邀在客厅坐下,等待天黑。

    吊灯的碎灯泡被卸下来了,沙发上面的碎玻璃渣也被清扫干净了,羊毛地毯一时不好办,索性撤了下去。胜伊把无心当成了救世主,手舞足蹈的向他讲述自己的惊魂夜,无心喝着热橘子水倾听。不知道胜伊早起吃了什么,口鼻中热烘烘的呼出甜酸气;赛维坐在一旁,每隔一分钟就换一个姿势,也是一刻都不安静。无心处在包围之中,感觉很快乐,于是就一直笑眯眯,自称是个孤独的和尚,因为寺庙毁于战火,所以才一路流浪漂泊。

    赛维对于他的身份没有兴趣,因为无论他是僧人还是神棍,和她都不是一个阶级,牵扯不到姻缘。不过毕竟他是个男子,自己是个姑娘;人总有个要好的心思,她自知不很美,所以格外想要利用智慧一鸣惊人,给对方留下个惊鸿一瞥的印象。问题是她的智慧也很有限,真是要了命了!

    无心在马家公寓里混过了大半天,其间吃了一顿午饭一顿晚饭,并且还有精致的下午茶可以享用。天不黑,鬼不来,于是三个人在大玻璃窗前席地而坐,打起了小扑克。打着打着,赛维见无心总是输,就耍了一点小心计,故意藏牌调牌,想要让他赢上几局,不料手法太差,刚一行动就败露了,被胜伊捉了个正着。

    赛维登时恼羞成怒,学着马老爷的口吻,老气横秋的骂道:“混账东西,竟敢犯上!”

    胜伊把扑克牌往地上一扣:“你也无非是比我年长了一分多钟而已,算什么上!”

    赛维见他胆敢抵抗,登时露出本相:“好你个马浪蹄子,还敢和我嘴硬!”

    胜伊一听“马浪蹄子”四个字,登时被她戳中了内心痛处,本是盘腿坐着的,此刻双手撑地蹲了起来,跃跃欲试的想和赛维斗殴一场。

    他们姐弟都不是省油的灯,从小又最亲近,免不得相爱相杀,时常对打,但是打过就算,绝不结仇。无心不了解内情,没想到偌大的人了还会动手,就想去劝解一番。而赛维沉默了将近一天,此刻也是憋得够呛。跪起来脱了身上的皮夹克,她露出了里面的粉衬衫。有条不紊的解开袖扣向上挽起,她露出了细细的手腕子。

    两张相似面孔对视了,虎视眈眈的全不肯退让。无心正要挤上前去把他二人隔开,不料就在他将动未动之际,一阵寒风忽然掠过了三人的头顶。原来太阳刚刚沉下了地平线,虽然天边还有些许微光,但是阳气退散阴气上升,已经算是入了夜。

    吊灯自从爆掉一只灯泡之后,就没敢再开,客厅全凭着门旁一盏壁灯照亮。壁灯本是个装饰品,亮度十分有限。无心顺着寒风的方向扭过了头,就见小健影影绰绰的附在灯旁,正在对着自己做鬼脸。

    在马家姐弟互相对峙的空当里,无心对着小健一挤眼睛。小健当即会意,摇头摆尾的飘过了壁灯罩子。灯光骤然一闪,随即彻底熄灭。

    客厅里面安静了一瞬。小健很欢喜的经过马家姐弟,若隐若现的躲进了曳地窗帘后面。随之而起的是两声嚎叫,马家姐弟自动化干戈为玉帛,像两头暴烈的小马似的,一起扑进了无心的怀里。无心下意识的张开双臂,猝不及防的拥抱了他们。

    两人都是瘦,细条条的不够他一抱。两个脑袋拱在他的胸前,散发着隔夜的生发油味、淡香水味、雪花膏味。三合一的香味混合了**的汗气和热量,成分十分复杂,可因为是年轻人,别有一种洁净新鲜,所以复杂归复杂,并不让无心感到污秽。很久没有结结实实的抱过谁了,无心的双臂微微加了力气,感觉自己像是中了奖券。

    “不要怕!”他搂着怀里一对魂飞魄散的姐弟:“我看到它了!”

    然后他适可而止的松了手,起身过去一抖窗帘。小健探究似的从上方垂下了一个脑袋。赛维与胜伊看得清清楚楚,登时又嚎一声。与此同时,无心已经向上使了眼色。小健会意,一转身就穿过玻璃窗,消失在了夜空中。

    无心转向瘫在地上的两姐弟,背过双手正色说道:“它逃了!”

    赛维打着结巴问道:“逃逃逃了?还还回来吗?”

    无心摇了摇头:“只要有我在,它就不敢回来!”

    胜伊也开了口:“要要要是你不不不在呢?”

    无心想了想,随即答道:“要不然,你们搬家吧!”

    赛维和胜伊异口同声的说道:“没没没钱哪!”

    无心叹息一声:“哎呀,小鬼最是难缠,想要把它消灭,不好办啊!”

    赛维和胜伊听他口风活动,分明是个漫天要价的意思,反倒放下了心,预备和他认认真真的讨价还价。不料未等他们开口,隔壁的电话忽然铃声大作,吓得他们一起打了个激灵。

    铃声响得很急,接二连三的不停歇。赛维和胜伊爬了起来,想要去接电话,可是又没胆子。面面相觑的僵持了片刻,最后还是赛维跑去隔壁,抄起听筒“喂”了一声。胜伊竖着耳朵,却又并没听到下文。

    至多是过了一分钟,赛维失魂落魄的走了出来。扶着墙壁站定了,她轻声说道:“胜伊,是大哥从天津打来的长途电话。”

    胜伊莫名其妙:“他又有什么事?”

    赛维答道:“娘没了。”

    胜伊眨巴眨巴眼睛,仿佛是没听懂。于是赛维把话重复了一遍:“他说,娘生了急病,今早没了。”

    她口中的“娘”,指的是他们的亲生母亲,马家二姨太。作为一名母亲,二姨太乏善可陈,并不能成为儿女眼中的榜样;可母亲毕竟是母亲,所以胜伊一听,也僵在了当地。

    “不可能。”他气息微弱的说:“娘的身体一直都好,怎么会忽然病死?不可能。”

    然后两人抬起袖子一抹眼睛,一起嘤嘤的哭了。

遗信

    ( )赛维和胜伊并肩跪坐在地板上,双手捧着脸低头啜泣。两人上身都是衬衫打扮,显出了相似的薄肩膀和细脖子,细脖子挑着个圆脑袋,挑不动了似的一颤一颤。

    无心盘腿坐在对面,不知道如何宽慰才好,身上也没有手帕一类,只有两只巴掌,可是往谁的脸上抹拭都不合适。及至姐弟二人整齐划一的吸着鼻子抬起头了,他才抓住机会问道:“哪里有毛巾?”

    赛维和胜伊一起伸手指了个方向。无心走过去推开门,就见内中四壁贴着白瓷砖,正是一间现代化的卫生间。走进去扯下两条柔软毛巾,小健忽然从门缝里伸出了脑袋,对着无心一歪头,他把血淋淋的半边脖子露了出来:“他们怎么了?”

    无心对他一挥手,把声音压到了最低:“今天夜里不要闹了,他们刚刚死了娘。”

    小健了然的一点头,把脑袋缩回了门缝。

    赛维和胜伊都不说话,捧着毛巾靠着墙壁,四条细腿乱七八糟的伸长了,让无心觉得身边到处都是腿。

    他们哭一阵,歇一阵,后来还互相依偎着打了个盹儿。真正清醒之时,已是凌晨时分。赛维强撑着起身去了厨房,从冰箱里找出一瓶浓浓的橘子汁。忽然回头望向身后,她朦朦胧胧的看到了无心。

    无心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很认真的问她:“要干什么?我帮你。”

    赛维的各方面都是高不成低不就,又是一直在女校里面读书,异性的朋友几乎没有。无心对她有了一点好意,她立刻就感觉出了。把冰凉的玻璃瓶子放在菜台上,她极力想要把红肿的眼睛睁大,鼻音浓重的答道:“我想兑一点热橘子水喝。”

    无心把厨房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找到了暖水壶。兑了三玻璃杯热气腾腾的橘子水,他用托盘端着往客厅里走。赛维哽咽着跟在他的身边,忽然把阶级问题忘记了,只感觉他很好。

    三人还是围坐在了地上,一人捧着一杯滚热的橘子水。胜伊无声的啜饮了几口,元气略略恢复了一些。望着窗外天边泛出的鱼肚白,他哑着嗓子问道:“姐,大哥还在天津吗?”

    赛维点了点头:“他说他马上就回北京。爸爸上个月去了日本,家里没人主事。”

    胜伊眨巴着干涩的眼睛:“等到天大亮了,我们直接去火车站吧!”

    然后他转向无心:“谢谢你,陪了我们一夜。”

    无心摇头笑了笑,知道自己的生财之路断绝了,不过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和对方的丧母之痛相比,自己的饥寒虽然紧迫,但是也算不得太大的问题。

    赛维忽然开了口:“无心师父,你若是愿意的话,我们买票的时候可以带你一张。”

    胜伊惊讶的扭头看她,而她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反正你在上海也是漂泊无依,如果到了北京,兴许更好找活路呢。”

    随即她又转向了胜伊:“现在南北都一样。就算上海更好玩,可没有钱不也是白搭?”

    胜伊没见过赛维对哪个男人特别关怀过,如今可是破天荒头一遭。但是脑筋转了一圈,他又感觉不可能。虽然他们姐弟俩是互相的低看,但是他想赛维再怎么没人要,也不至于爱上一个穷困潦倒的和尚兼神棍。

    无心只是微笑,心中有些迟疑。要说走,当然容易,至多是浪费了两个月的房租罢了;可是真去北方吗?真去北方大概也不错,上次到北京天津还是在十年前,后来一路向南,想再回去,然而炮火连天,就难了。

    外面的大世界渐渐苏醒,楼下的大街上开始有吃食担子络绎经过。赛维喝过橘子水后,打算去收拾行装北上。不料她刚刚扶墙起身,就听房门被人咚咚敲响了。

    一天来一趟的女仆是有钥匙的,当然不必敲门。赛维和胜伊又对视一眼,随即走去开了房门。原来敲门人是大厦里的杂役,送来了一封刚刚到达的加急快信。赛维接信关门,一边低头看信封一边转过了身,走过几步之后,忽然停了。

    苍白着一张脸抬起头,她目光散乱的小声说道:“奇怪。”

    胜伊仰脸看她:“怎么了?谁来的信?”

    赛维站在原地,手有点抖:“是……是娘。”

    胜伊一听,也愣了。原来马家二姨太的学问十分有限,大字认不了一箩筐,连唱本都看不明白,一辈子没有正经提过笔,一百年和人通一次信,向来是劳驾账房里的老先生代笔。所以姑且不提信中内容,单说写信行为的本身,便已是罕见之极。再看信封上的字迹,歪歪扭扭缺胳膊少腿,肯定不是老先生的作品,倒像是二姨太的亲笔——马家姐弟也曾偶然见过母亲的账本,上面一笔一笔记着的乱账,就和信封上的字迹一模一样,拙劣得可笑。

    赛维撕了封口,从里面抽出一张信笺展开来,就见上面笔画漆黑,不是用毛笔写的,也不是用钢笔写的。用指尖蹭了一下,蹭出一抹子黑色,竟然是画眉用的眉笔。二姨太没有写过亲笔信,生平第一次写,里面全是前言不搭后语的白话。姐弟二人凑上去一起读了一遍,末了面面相觑的抬起了头,互相大眼瞪小眼。

    二姨太在信里做了两桩抱怨,一是大少爷和老爷吵得很凶,险些又动了枪;二是她最近闹了奇异的心病,夜里一闭眼就是噩梦连连。请了个明白人解了解梦,结果都是很不好的兆头。最后她做了嘱咐,让一对儿女先不要急着回家,因为自己的心脏总是怦怦乱跳,想要静养,可是家里太不安静,如果可能的话,她还想去上海和儿女一起过秋天呢。

    三件事情,让二姨太写了个颠三倒四;末尾她又强调了一句:“不要回家,钱不够用,娘贴补给你们。”

    拿着信坐回地板,马家姐弟全都心神不定的傻了眼——第一,二姨太居然亲自给他们写信;第二,二姨太居然会闹睡眠问题;第三,二姨太居然没有催促他们回家;第四,二姨太居然主动要给他们钱。

    末了,是胜伊先开了口:“大哥又回家了?”

    赛维看了看信,信上落款连个日期都没有写,只能从信封邮戳上推测发信日期:“大概是在爸爸出国前回去的。”

    胜伊咬牙骂道:“死瘸子,到了哪里都是鸡犬不宁!”

    赛维立刻伸手拍了他一下,似乎是怪他当着无心口无遮拦。及至把胜伊拍哑巴了,她想了想,反倒忍不住作了解释:“我们的大哥,腿脚有些不方便。爸爸年轻的时候脾气暴躁,有天喝醉了发酒疯,开枪打伤了他。”

    无心了然的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赛维又道:“我们娘……身体素来都是很康健的。”

    此言非虚,二姨太基本可以算作心宽体胖,人生的唯一事业是取悦马老爷,至高成就则是一举产下了一对活泼泼的龙凤胎。生下一双儿女之后,她自觉地位有了保障,绝不会受到驱逐和冷遇了,便放心大胆的开始发福,终日唯一的运动就是打麻将牌。横竖马老爷也无意再临幸她了,她索性玩完了吃,吃完了睡,由于胖,所以张着嘴打着酣,一旦入睡,雷打不动。儿女和私房钱是她的护身符,她很不赞成两个孩子一起远行,若是她说话算话而一双儿女又肯听话,她定然要把赛维和胜伊关在家里。两个孩子关不住,手里的体己可是关得住的。二姨太很是有点小积蓄,永远不动,因为在大家庭里没有安全感,一旦马老爷完了,马家散了,她还可以买所小房,继续过她胖太太的好日子。

    胜伊拿过信笺又读一遍,读过之后低声咕哝道:“是不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娘怎么像转了性似的?”

    赛维立刻瞪了他:“别胡说八道!难道娘是早知道自己要走吗?娘是担心我们——”

    胜伊止住了她后半句话:“我说的转性,是指娘亲笔给我们写信。你看信里的话,都是家里确实发生的事情,没什么可瞒人的嘛!再说娘的性子你还不知道?连天津她都感觉是远在天涯海角,她会无端的来上海?她舍得她的小房小院小牌桌?”

    赛维眨巴眨巴眼睛,听了胜伊的话,她不知怎的,脊梁骨忽然要冒凉气。小鬼神秘不可知,很可怕;信上疑点众多,也透出了一点恐怖的意味。扭头再去看胜伊手中的信笺,雪白纸上,笔画黑到刺目。二姨太虽然是个半文盲,可是精通化妆,总不应该用一支眉笔写信。除非……

    赛维看了无心一眼,见他静静的坐在一旁,像一尊磐石,心里就安定了一点,仿佛他是自己姐弟的保护神。把玻璃杯里余下的一点橘子水喝了,她垂下脑袋思索良久,最后抬头说道:“胜伊,娘是不是心里有话,可是又不知道怎么说,怎么写。于是……”

    胜伊鼓着两只肿眼泡看她:“什么?”

    赛维垂下眼帘,慢慢的答道:“是不是娘有了什么异常的感觉,但是她又没有证据,所以只能在信上写出当时发生的实事?她不让我们回去,是不是因为发现家里要出什么事情?她偷偷的给我们写信,是不是因为有人盯着她,不许她写?眉笔很软的,写过几个字,笔头就磨平了,非得再削尖了才能用。娘就算一时找不到好笔,随便用支描花样子的铅笔头也比它强。娘又不傻,为什么非要磨损眉笔写信?”

    胜伊缓缓的点头:“姐,你比我想得周全。”

    赛维和胜伊本来打算清早就出发的,可是接了信后,越想越是糊涂,便耽搁在了房内。至于无心,因为并没有受到驱逐,所以厚着脸皮守在姐弟二人身边,晒着太阳听人说话。及至吃过了午饭,胜伊认为单是胡思乱想也没有用,于是打起精神,还是想要去买火车票回家。然而未等他们出发,邮差又送来了今天的第二封信。

    信上字迹丑陋,依旧是二姨太的亲笔。赛维撕开封口取出信笺,发现信笺上就只有三个黑字:别回家!

大家族

    ( )二姨太是很明确的不让两个孩子回家,可是两个孩子即便及时接到了两封信,又怎能当真依言不回家奔丧?马家从来就不是个祥和的大家庭,于是赛维坐在沙发上思索良久,最后抬头对胜伊说道:“家是一定要回的,否则别说对不起娘,就从礼数上看,也不像话。不过娘虽然不管事,但是脑子一直不糊涂,绝不会无缘无故的写信阻止我们回家。家里兴许是出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事故,我们出来了几个月,一直没和家里联系,当然也就一无所知。总而言之,回家之后我们找个借口,全住到娘的院里,一旦有了什么变化,两个人总强过一个人。”

    胜伊的思想素来没有赛维细致,不过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仿佛有所感应似的,一听就点了头。

    赛维又转向了站在一旁的无心,嘴唇欲言又止的动了一下。说老实话,她此刻有点心惊肉跳,胜伊也不是个有主意的,她很需要一位帮手。可是和无心也不过刚认识了一天一夜而已,以交情论,似乎还不该和对方太亲近。

    她犹犹豫豫的看着无心,胜伊有所知觉,也把目光移向了他。姐弟二人全都是微微的驼着背蹙着眉,一脸可怜相的注视着他。无心迎着二人的目光,同时迟疑着说道:“如果二位用得上我,尽管开口就是。”随即他又笑了一下:“反正我是个无牵无挂的闲人。”

    此言一出,马家姐弟一起松了口气。他们是没人可以指望依靠的,如今突然多了个伴,也好。

    此刻并不是交通繁忙的季节,不到傍晚,三个人已经进了火车包厢。包厢是大包厢,上下共有四张床。三张床用来睡人,一张床用来放行李。无心只有一个帆布旅行袋,轻飘飘的不算分量。马甲姐弟却是各有一只硕大沉重的皮箱。赛维和胜伊换了素净衣裳,并肩坐在小床上,仰头看着无心爬上爬下安放行李。无心的动作很利落,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纯粹只是在干活。等到把行李全安置好了,他又拎起暖壶,走去车厢尽头打热水。

    入夜之后,三个人各就各位的躺好了,无心睡在胜伊上方的空床上。胸前微微的有点凉,是贴身藏着一张纸符,符里封着小健。虽然他说话不大中听,但小健还是不想离开他。宁愿随着他到处走。

    包厢里很安静,三个人都是无声无息。赛维侧身躺着,偷眼去看斜上方的无心。无心平平地仰卧在床上,胸膛一起一伏。赛维看惯了胜伊,如今见无心比胜伊处处都大一号,就很感好奇;丧母之痛渐渐淡化了,反正马家就没有过母慈子孝的情况,他们和二姨太已经算是亲密,但是平日母亲不管儿女不听,感情也是深的有限。

    “凭着他的穷法,可真是不成。”赛维随着火车的颠簸,一板一眼的思考:“除非学习五姑姑脱离家庭。不过五姑姑养了十年的五姑父,最后五姑父还不是攀上富贵人家跑了?听说五姑姑现在活得很凄惨,所以我还不能学她。”

    夜色深重,她双目炯炯的不能闭眼,念头一会儿一变:“能不能托人给他找个小职位呢?五姑父是彻底的浪荡子弟,他和五姑父还不一样。五姑父在家横草不拈竖草不动,他比五姑父勤劳多了。”

    随着火车的颠簸和前进,她想得越来越远:“他竟然穷到了穿破袜子的地步。等到了北京,我无论如何都要给他买一身新衣新鞋。”

    赛维浮想联翩,忘了时间。对面的胜伊和衣而卧,却是早就睡了。胜伊连着受了几日几夜的精神折磨,如今上方多了一位私人保镖,让他很有安全感,睡得格外踏实。

    无心静静的闭着眼睛,不睡装睡。他知道赛维在偷看自己,不过并不动心,不是因为赛维不好,赛维作为一个干干净净顺顺溜溜的大姑娘,没什么不好的。但是,没有可能和他配成一对。

    他享受不到做人的好处,却又处处受着人的规矩。对于赛维的窥视,他只有斩截利落的四个字:高攀不起。

    旅途通畅,无心和马家姐弟躲在包厢里,似乎也没有做出几场讨论,便进了北京地界。下了火车坐上洋车,他们一路走大街穿小巷,最后钻进了一条大胡同里。马家虽然人多事多,但不是“诗书传家久”的家族,马老爷的父亲在晚年发了家,家业传给马老爷,经过几十年的经营,越发充实扩大。及至日本人来了,马老爷见风使舵,依旧立于不败之地。否则凭着当今世道的艰难,一般的汉奸都未必有资本供着儿女们吃喝玩乐。马家的孩子们也知道父亲有着大汉奸的名声,不过看在钱的面子上,没人敢向马老爷提出异议。唯一敢和马老爷对战的是大少爷,但是大少爷常年住在天津,纵算父子双方斗志昂扬,可是掐架的机会也难找。

    赛维带着胜伊领头走,路上还是一派平静。哪知刚一进家门,脸上就显出了哭相。把行李全交给门房里的仆人,他们先对无心使了个眼色,然后嚎啕一声,一路哭天抢地的往后院跑。无心进了院门,正在瞻仰迎面一座洋楼,冷不防听了他们大爆炸似的哭声,几乎吓了一跳。随着二人一路向前小跑,他经过了几重大门,几丛花木,最后进了一处很精致的小院落里。赛维和胜伊一边哭一边四面八方的乱看,口中“娘啊娘啊”的乱叫。一个老妈子从房里迎出来,是二姨太使唤惯了的人,如今见姐弟二人回来了,就垂着泪请他们进房。

    赛维和胜伊对母亲的屋子当然是最熟悉,此刻又是怀着心思,所以虽是抽抽搭搭,两只眼睛却不闲着。可是未等他们进入里间卧室,外面忽然有个丫头叫道:“二小姐三少爷,大少爷来了。”

    赛维对胜伊一挑眉毛,然后独自转身走了出去。无心还没来得及进房,如今站在门口,就见院角的月亮门外青袍一闪,转出了一位面色苍白的中年男子。

    赛维眼泛泪光,倚着门框哭道:“大哥,娘现在停在了哪里?到底是生了什么急病?”

    马家大少爷拄着一根黑漆手杖,站稳之后喟叹一声,仿佛对妹妹弟弟也没什么亲爱之情,只言简意赅的答道:“医生做了检查,说是心肌梗死。”

    然后他把眼珠转向了赛维身边的无心。无心和他打了个照面,发现大少爷生得浓眉大眼,鼻梁挺拔,身姿也算潇洒,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鼻尖略略有点鹰钩,给他添了几分阴鸷颜色。抛去年龄不论,单看面貌的话,他显然是比赛维和胜伊都更能漂亮。

    “这位是——”大少爷开了口,话说半截就不说了,只对着无心微微一点头。

    赛维抢着答道:“他是胜伊在上海结识的好朋友,这一路我们什么都做不成了,全靠他来照顾我们。”

    话音落下,胜伊也哭天抹泪的走了出来,鼻音浓重的唤了一声“大哥”,然后呜呜的又开始哭。大少爷似乎是生出了一点同情心,唉声叹气的走上前来,对着无心又一点头,然后伸手说道:“多谢关照,请问先生高姓大名?”

    无心和他握了握手,低声答道:“我从小在寺庙里长大,法名是无心二字。”

    大少爷答道:“哦……无心师父目前还是出家人的身份吗?”

    无心微一摇头,笑而不语,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大少爷没有得到明确回答,又不好追问,于是自我介绍道:“敝姓马,马英豪。”

    无心依旧是笑,笑得带了一点傻气。

    马英豪松了手,让赛维和胜伊去前面楼内的灵堂中去看二姨太,语气温和,不带情绪。又说:“妈一直守在灵堂里。”

    所谓“妈”者,乃是马老爷前些年娶进门的正房太太。正房太太比姨太太们还年轻,今年不过三十多岁,当初如果不是娘家败落,也不会嫁给马老爷做填房。家里的孩子没有一个是她生的,可是按照规矩,都得喊她一声妈。马老爷对她不冷不热,她自己活得也是不冷不热。

    赛维和胜伊哭丧着脸,要跟马英豪走了,两人临走前回头看了无心一眼,然后又支使老妈子给无心倒茶。

    无心不动声色的进了房。等到老妈子奉茶完毕退出去了,他从怀里摸出纸符。扯住纸符一撕两半,他对着虚空中淡淡的影子轻声说道:“去,跟上他们!”

    小健亲昵的在他颈间绕了一圈,然后一闪而逝。

    不过半晌的工夫,小健回来了,是一团寒冷的光,就附在他的肩膀上。他端着一杯热茶慢慢喝,同时听到小健在自己耳边嘻嘻笑道:“屋子里面好多人,大姐姐和大哥哥换了白袍子,哭得像狗叫一样。床上的胖婆婆好丑喔,头发里面还有根钉。”

灵堂

    ( )无心坐在房内,一杯接一杯的喝茶。到了傍晚时分,房门一开,披麻戴孝的胜伊踉跄着走了进来。无心见状,随手拿起一只茶杯,倒了一杯热茶直送到他手里。而他捧着热茶一屁股坐下来,先是长长的吁出一口气,然后哑着嗓子说道:“累死我了。”

    未等他话音落下,赛维也东倒西歪的回来了,无心一看桌面,发现两只茶杯都被占用,再看赛维,赛维嘴唇干枯泛白,显然比胜伊更需要茶。

    无心素来善待女人超过男人,此刻略一思忖,又见胜伊捧着茶杯无意要喝,便轻轻巧巧的一伸手,从他手中夺了茶杯送向赛维:“节哀顺变,坐下歇歇吧。”

    赛维一来很看得上无心,二来并不嫌弃胜伊,所以不假思索的就接了茶杯。靠着桌沿站稳了,她低下头,尖着嘴巴一边吹热气一边啜饮。而胜伊诧异的抬头望向无心:“不是给我的吗?怎么还带往回抢的?”

    然后他又转向了赛维:“姐,你不要领他的情。”

    赛维充耳不闻,扯着乌鸦似的嗓门让老妈子预备晚饭。

    马宅有个大厨房,总供合家的饮食,从早到晚不断火。老妈子见二小姐三少爷是要留在二姨太的院里了,以为他们是有缅怀之意,心里倒是很乐意。而赛维和胜伊在进中学之后就平分了一处大院子,院中也有两个小丫头负责杂务。此刻小丫头们就和老妈子合力,用大食盒从厨房运了饭菜回来。

    胜伊还记着一杯茶的仇,在饭桌上瞄着无心:“你到底还是不是和尚了?又向我姐献殷勤,又吃肉!”

    说完这话,他后脖颈上凉了一下。他一激灵,当即扭头打出一个大喷嚏,险些把饭粒呛进气管。无心连忙伸手为他拍了拍后背,又对着他的上方轻声说道:“别闹。”

    小健蹲在胜伊的头顶上,很不忿的分争道:“他挤兑你呢!”

    无心笑了:“闹着玩,不算挤兑。你自己玩去,离他远点。阴阳相克,当心伤了他也害了你。”

    然后他好脾气的挥了挥手:“去吧去吧,听我的话。”

    小健喜欢他,总预备着向他献媚,不料他永远不领情,气得一阵风似的就冲进了墙壁里。而赛维咬着筷子尖,直着眼睛去看无心,同时含糊问道:“你在和谁说话?”

    无心答道:“小淘气鬼,已经走了。”

    胜伊放下碗筷,当即抱着肩膀缩成一团,扬着脑袋四处乱看。而赛维心中一动,随即又问:“无心师父,你既然能够看见小鬼,可见人的确是有灵魂的。我们的娘……”

    未等她把话说完,无心直接摇了头:“屋子里很干净,我没有看到令堂。”

    胜伊拉着椅子,挪到了无心身边坐住。而赛维又道:“屋子里没有,去灵堂看一看呢?”

    无心点了点头:“好。”

    胜伊开了口:“可是姐,什么时候去看呀?”

    赛维答道:“一会儿就去!我们自己的娘,我们想怎么看就怎么看,谁管得着?哪个敢嚼舌头,我一巴掌拍死他!”

    胜伊把自己的碗筷也挪到面前了,又对无心说道:“我姐不是吹牛。原来在女校排球队里,她有个外号,叫做奔雷手,一巴掌能拍死一条哈巴狗。”

    赛维继续装没听见。弟弟的言谈举止全都不得人心,专挑她的老底来揭。

    无心笑了笑,也不好把话接下去。

    三个人吃饱喝足,赛维和胜伊虽然下午在灵堂里百般做作,累了个死去活来,但是年纪轻,吃点喝点便恢复了元气。赛维嫌无心穿戴寒碜,带他去了一趟胜伊的房间。胜伊是位爱美的青年,新衣无数,可惜都不合无心的尺寸,只有一条带有背带的帆布工人裤,是胜伊图新鲜置办的,宽大无匹,可以装进两个胜伊,或者一个半无心。赛维让他穿,他就穿,虽然从来没穿过。

    他在房内换衣服,房外的胜伊悄声说道:“姐,他好像很听我们的话。我们把他留下来吧!”

    赛维故意反问:“留他干什么?”

    胜伊答道:“让他陪着我们、保护我们啊!反正他一无所有,我们养活着他,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赛维一听他是要把无心当狗养,登时心里生了气,想要找出辛辣词语教训教训他,可是“浪蹄子”三字还未出口,前面房门一开,无心笑模笑样的走出来了。结实粗糙的工人裤穿在他身上,倒是很有一点款式,上身背带下面是胜伊的旧衬衫,衬衫的肩膀有点窄,所以领口的纽扣就没有系,露出一小块干干净净的白皮肤。

    赛维看着他,没有说话,大脑则变成了一台转疯了的留声机。先想“他比我白”,再想“怎样才能让爸爸给他找个差事”,接着想“或许做生意也不错”,最后想“结婚之后一定要离开北京,否则会被他们嘲笑”。

    及至胜伊一胳膊肘杵上她的肋骨,她已经想到了如何贴钱成家。找个流浪汉似的丈夫,当然不是光彩事情,所以免不了还要和家里人进行战斗。正在措辞骂人之时,她忽然听到了胜伊的声音:“姐,你发什么呆呢?走不走哇?”

    赛维意犹未尽的终止了幻想,其实根本没有要和无心结婚的打算,不过不知怎的,她时常会失控似的对着无心浮想联翩。

    马宅房屋众多,灵堂就设在了宅子前部的一座空楼里。二姨太毕竟是个姨太太,虽然有了一点年纪,还有一对儿女可以撑腰,但姨太太一辈子都是姨太太,一对儿女也还是未长大的吃货,故而丧事不会如何隆重。

    按照规矩,三天入殓,所以二姨太已经进了棺材,不过因为亲生儿女还未见最后一面,所以棺盖倾斜着留了缝隙,是等赛维和胜伊回来再看亲娘一眼。而阴阳先生择定时辰,明早就要正式合棺了。

    赛维和胜伊离了灵堂,还能若无其事的说笑两句;如今回了来,心中悚然,哀痛的情绪就又占了上风。马家不和睦,又是夜晚,只有一名老仆昏昏欲睡的守着。赛维和胜伊把他打发走了,然后茫茫然的站成了一排。

    无心围着棺材缓缓绕了一圈,最后停在了棺头的缝隙前。赛维和胜伊看了他的行动,知道必有缘故;而无心把衬衫袖子挽到肘际,双手扶住棺材两角,俯身把双眼凑上了缝隙。

    棺材内当然是一片漆黑,漆黑之中,躺着个艳妆华服、面目狰狞的二姨太。二姨太的眼睛没有闭紧,可是黑眼珠已然翻了上去,所以上下鲜红的眼睑之间,赫然露出了一线惨白。

    即便是横死的人,死相也不该如此怪异。无心想了一想,随即直起腰转向了姐弟二人:“你们见过令堂了没有?”

    赛维和胜伊并肩站立,一起点头,赛维又低声说道:“就看了一眼……没敢多看。”

    无心知道他们虽然顽劣惫懒,但毕竟还是年少。对着他们又笑一下,他轻声说道:“有我在,不要怕。”

    然后他垂下眼帘,将右手慢慢伸进了缝隙之中。他的手掌很薄,手臂像白蛇一样蜿蜒而入。指尖划过了二姨太的头发,他微微蹙起眉头,轻声唤道:“小健!”

    小健从缝隙里露出一只眼睛:“你又用得上我了?”

    无心说道:“我怎么找不到?”

    眼睛消失了,他的指尖有了知觉。随着一抹凉意慢慢移动,最后他在二姨太头顶心中停了指尖。厚重油腻的头发下面,有了一点若隐若现的小小尖端。他低声说道:“小健,胡说八道,哪里有钉子?”

    指甲钳住了坚硬尖端,他咬牙切齿的向外抽拔:“分明是一根针!”

    小健正要反驳,然而却是忽然向后一缩:“有人来了!”

    无心猛然收回了手,一弯腰拎起了供桌下的小油壶。同时灵堂门口黑影一闪,马英豪毫无预兆的出现了。

    赛维和胜伊全吓了一跳,可是吓归吓,并不失措。两人训练有素的转向门口,一起悻悻的唤道:“大哥。”

    马英豪换了一身黑袍,衣裳黑,头发眉眼也黑。拄着手杖慢慢走了进来,他平淡的说道:“在为二姨娘守灵?”

    赛维点了点头,仿佛一身的骨骼要散架子:“大哥,往后我们就成没娘的孩子了。”

    马英豪停在棺尾,移动眼珠扫视了灵堂环境,口中答道:“你和老三都很有孝心,如果二姨娘在天有灵,也该欣慰了。”

    然后他把目光转向了无心:“师父也来了?”

    无心简短的答道:“我是没事做的闲人,正好可以陪伴他们。”

    话音落下,他转身背对了马英豪,提起小油壶,往长明灯里添油。而赛维保持着悻悻的状态,半死不活的问道:“大哥怎么也来了?娘的丧事全依靠你张罗,已经够累得慌了,夜里还不好好休息?”

    马英豪答道:“我怕仆人偷懒,既然你们都在,我也就放心了。”

    话说到此,他转身作势要走,可是在临走之前,却又说道:“有没有手电筒?”

    赛维和胜伊对视一眼,随即答道:“没有手电筒,有灯笼。”

    马英豪一点头,转而注视了无心:“师父既然是个闲人,可否提着灯笼送我一程?”

    无心方才一直提着小油壶,此刻放下油壶,他答道:“当然可以。”

    然后他点了一只沉重的白灯笼,绕过棺材走向了马英豪。马英豪不再看他,拄着手杖径自向外走去。

    目送着无心的背影出了灵堂,胜伊低低的嘀咕道:“你看大哥阴阳怪气的死样子!”

    赛维没言语,因为发现无心站过的地面上,留下了一道一道的油迹,分明是用灯油浇出了潦草的字。走近了弯腰仔细一看,她轻轻念出了声:“发内有针。”

    然后伸脚抹乱了字迹,她莫名其妙的对胜伊又重复了一遍:“发内有针?发?头发?谁的头发?”

    胜伊立刻望向了棺材缝隙:“姐,刚才他不是伸手在摸娘的头?”

    赛维知道胜伊胆子小,所以直接挽起袖子,壮了胆子把手往棺材里伸。哪知未等伸到深处,就在二姨太的头顶上摸到了一根突出半寸的钢针。咬牙捏住针尾,赛维运足力量猛然一拔,长针立时被她彻底抽离。

    可是还未等她把针取出看清,棺材里面忽然传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腐臭气味从缝隙中弥散开来,她清楚感觉到母亲的脑袋向下一沉,是彻底脱力放松的表现。

    与此同时,无心已经护送马英豪穿过了两重院子。马英豪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盘问无心的来历。步速慢,语速也慢,一切都是慢条斯理。无心挑着灯笼,问一答一,内容还是老一套。眼看快到大少爷的院里了,远方忽然隐隐起了嘈杂混乱的人声。无心和马英豪一起觅声望去,却见灵堂方向红光冲天,竟是失了火的光景!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只有一更了O(∩_∩)O~

疑团

    ( )马宅是座老宅子,灵堂所在的小楼,已经有超过二十年的历史,因为陈旧,所以早就空置不用,只是因为楼下有个宽敞的大厅,所以如今才打扫布置了,专为停放二姨太。大火是从楼上烧起来的,火苗顺着电线窜,眨眼的工夫就蔓延到了楼下,把灵堂围成了火海。大半夜的,万籁俱寂,除了赛维和胜伊再没别人;赛维和胜伊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但是也不具备抢救棺材的力量。撩着孝袍子逃出小楼,他们站稳之后一回头,就见楼门已经被大火封死了。

    两人都傻了眼,其中赛维算是一位运动家,虽然心中恐慌,但是两条细腿还能支撑身体;胜伊则是成了一束瑟瑟发抖的麻杆,撑着一身孝袍子单是发抖。而赶在惊动仆人之前,无心已经像阵风似的,越过两道灌木以及一大片草坪,抄近路跑回来了。

    他虽然回了来,但也无济于事,只能是给姐弟二人一点精神上的安慰。胜伊本来是依靠着赛维的,如今见了无心,当场倒戈,用一只汗湿的凉手紧紧扯住了他的裤子背带,又低声唤道:“姐,姐,你也过来。”

    赛维和胜伊一起站到了无心身边,与此同时,仆人也呼号着来了。人来了还没有用,因为消防队救火会迟迟不到。火场乱成人场,马英豪方才被无心抛在了半路,如今带着几个随从也到了。赛维不等他问,直接跑上前去哭道:“大哥,怎么办?怎么办?娘抢不出来了!”

    马英豪显然也是头大如斗。安抚似的拍了拍二妹的肩膀,他手舞足蹈的开始做指挥。而赛维趁乱退下,带着胜伊和无心悄悄撤退了。

    他们回到了二姨太的小院,未等进门,迎面却是来了一队莺莺燕燕。走进了一瞧,原来是几个俏皮小丫头簇拥着一位苗苗条条的小姐。小姐穿得素净,看年纪也就是十六七岁,瓜子脸,丹凤眼,倒是有几分妩媚的风采。对着赛维一蹙眉头,她开口说道:“二姐三哥,怎么了?我听说你们又遭遇了不幸?”

    赛维轻轻一叹:“是呀是呀,我好不幸呀,刚刚没了娘,灵堂里又走了水。哪像四妹无忧无虑,多么幸福。”

    四小姐顿了一下,面不改色的又道:“看了二姐三哥的不幸,我做妹妹的又怎么幸福的起来呢?”

    赛维挑着小脖子,细着嗓子“唉”了一声:“四妹你可别乱讲。你肯陪着我们不幸,我们没有意见,可是举头三尺有神明,万一真连累了五姨娘可怎么办?做人子女的,孝字当头,可不能有口无心的胡说哟!”

    她说完了,后方的胜伊又轻飘飘的加了一句:“四妹不怕的,四妹年纪还小,童言无忌嘛!”

    赛维立刻接道:“哟,四妹,看你三哥多偏向你。”

    然后她转身向院内走去,胜伊迈步跟上,头也不回的又留了一句:“四妹,天黑三哥就不留你进屋坐了。要看大火可得快点去,等到水龙架好了,仔细喷湿了你的衣裳。”

    马四小姐本是为了看笑话出门的,不料话只说了两句,反倒被一对龙凤胎狠狠挤兑了一场。咬牙咽下一口恶气,她就觉眼前一黑,仿佛有个影子追在胜伊身后似的。未等看清,胜伊已走远了。

    黑影是无心,他悄无声息的跟着胜伊进了房。院门关上了,房门也关上了。赛维不忙着脱孝袍子,而是先对无心伸出了一只紧握的拳头:“你瞧。”

    拳头一松,一枚铁针落到了无心手中。铁针能有巴掌长,带着一层晦暗的锈色,一端尖锐,另一端浑圆。无心捏着铁针迎了电灯看,没有看出眉目。忽然嗅到了小健的气息,他开口问道:“今天怎么很自觉,直接就躲了起来?”

    小健远远的悬在窗帘后方:“我怕你的针。”

    无心怔了一下:“你怕它?为什么?”

    小健答道:“不知道,反正就是怕。”

    赛维和胜伊听不见小健的话,但对他的自言自语也是习以为常,并不惊讶。等他沉默了,赛维说道:“无心,还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诉你。把针拔下来的时候,我听到棺材里有人叹气……就是娘的声音。”

    胜伊随即也开了口:“只有一声,我们想看又不敢看。结果后来就着火了……”

    无心思索了片刻,末了却是问道:“灵堂里的火,是怎么来的?”

    赛维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怎么来的,我们不知道。照理来讲,不该失火;不过电线老化也是有的……不好说啊!”

    无心又问:“如果我说是有人故意纵火,你们想一想,目的会是什么?”

    赛维想得多,一时无话可答;胜伊的头脑相对简单,倒是立刻有了答案:“烧死我们?”

    赛维立刻摇了头:“不对不对,凭着我们的身手,怎么可能等着火来烧?灵堂又不关大门,难道放火的人不知道我们会逃?再说了,本来也不该我们去守灵,我们不是临时决定去的吗?”

    无心轻声又问:“你们能逃,谁不能逃?”

    赛维望向无心,声音也轻成了耳语:“都能逃……只有娘不能逃。”

    胜伊出了一身冷汗,慢慢脱了孝袍子:“娘已经过世了,难道还能被人再杀一遍不成?”

    无心继续问道:“如果对方是要把令堂化为灰烬,化灰的目的又是什么?”

    胜伊不敢想了,一步一步挪到无心身边,拖了椅子坐下。赛维也开始去解孝袍子:“人成了灰……我们就看不到她了。”

    无心对她一晃铁针。

    赛维恍然大悟:“火烧起来,天下大乱,也不会有人发现娘的头里插着针了!”

    胜伊轻声说道:“明早就要盖棺呢,盖了棺不也是一样的不会有人发现?”

    赛维把孝袍子堆在一把空椅子上,露出里面带着花边的青色衬衫:“倒也是。”

    无心盯着手里的铁针:“盖了棺,遗体还在;烧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然后他向前微微探头,一双大黑眼睛透了亮光:“你们知不知道借尸还魂?”

    赛维和胜伊一起打了个冷战:“知——不知道。”

    无心把声音压到了最低:“人死之后,灵魂不散,就成了鬼。若是鬼的力量足够大,可以附回到尸体上,操纵控制尸体,能活动,能说话,乍一看好像活人。”

    然后他把针一竖:“如果只是为了掩盖它,不用放火,派个人偷偷把它取出来就行。”

    赛维难以置信的瞪了他:“你是说我们的娘……变成了鬼?”

    无心继续摇头:“变成鬼倒好办了,起码不会伤害你们。”然后他又是一亮铁针:“也许,有人对令堂施用了邪术!”

    房内静了一瞬,随即胜伊福至心灵,效仿无心进行了思考:“姐,你说如果我们二房倒了霉,谁最高兴?”

    问完之后,他抬手轻轻一拍嘴唇,感觉自己是说了废话。马家除了乱七八糟的成员不算,真正儿女只有五人。将来分家产,也是五个人,少了哪一个都能省一份金钱。二房人多,两个孩子,如果全军覆没,余下三人自然都有好处。但是父亲身体如今还很硬朗,若说对方是为了家产下毒手,未免太早了一点。

    赛维冷笑一声:“哼,都有嫌疑!老大不用提了,根本就是和家里有仇;老四不用提了,恨不能吃了我们;老五虽然年纪小,可是八姨娘比猴子还精,仗着有一张好脸子,可没少欺负娘。”话到此处,她将一只瘦骨嶙峋的小拳头捶上桌面:“远的先不要提,只说眼前——一会儿可怎么睡?”

    胜伊立刻答道:“我和无心一起睡。”

    赛维是个大姑娘,自然知道自己不能和他们挤做一床。略略思忖了一下,她摆出大姐的派头,不由分说的做了安排:“我去睡娘的卧室,你们不许走,就睡到卧室外面去。”

    胜伊茫茫然的看她:“姐,外面没床。”

    赛维立起眉毛:“不是有张罗汉床,还有个小沙发吗?将就着吧!”

    胜伊基本不是赛维的对手。卧室的确连着一间小小的屋子,是二姨太吸鸦片烟的场所。他在罗汉床上铺了被褥,也不洗漱,脱了鞋就往床上滚。无心没有思考出下文,索性也挤上去了。

    赛维进了卧室,心想一墙之隔躺着两个大男人,总算是够安全。要来热水擦了把脸,她坐在梳妆台前梳了梳头发,心想明早必定还是不得安宁,此刻得歇且歇,娘没有了,胜伊又不是个硬气的青年,自己再不振作,还不让人生吞活剥了?

    思及至此,她也不打算脱衣。抬手关了房内电灯,她半睁着眼睛预备上床。然而就在转身坐到床沿的一瞬间,她忽然一愣,感觉自己是瞥到了什么。

    慢慢扭头望向梳妆镜子,她看到镜中游移着一团微弱的光。浑身肌肉骤然一紧,她猛的站起了身,下意识的攥了拳头,对着镜中光芒先啐一口,随即恶声恶气的叫道:“什么东西?少来作怪!我可不怕你!”

窥视

    ( )赛维惊恐无措,因为听人讲老故事,都说鬼怕恶人,于是退无可退,索性站在地上开始叫骂。卧室内外只有一墙之隔,她一出声,外间立刻就有了知觉。

    她是不防备胜伊的,房门虚掩了,并没有锁。所以未等她话音落下,房门被人“咚”的一声撞了开,正是无心和胜伊一起冲了进来。胜伊身上还缠着一条毛毯,两只脚一路乱绊,刚一进门就摔了个狗吃屎。无心穿着衬衫裤衩,打着赤脚挡在了赛维面前。张开双臂做了个护卫的姿态,他向前定睛一看,随即却是松了一口气。

    一步一步走到梳妆台前,他对着玻璃镜子弯下了腰。从衬衫胸前的口袋里摸出铁针,他用针尖轻轻去刺镜中的光团。针尖触到冷硬平滑的镜面,当然不能够深入,然而光团宛如自有生命一般,竟然随着他的一戳,闪闪烁烁的熄灭了。

    若有所思的捏着针直起腰,无心回头对着赛维和胜伊一笑:“没事了。”

    赛维在叫骂了一句之后,就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直到此刻才透了气:“怎么会有光?”

    无心笑着摇了摇头:“不用细想,一缕残魂而已,自保都不能够,自然也不会害人。至于它是怎么来的,我还要再想一想。不过一般人是看不到它的,一旦见到了,说明你们阳气不足,不是个健康走运的时候。从今往后,万事都要小心为好。”

    胜伊抱着毛毯,凑到了赛维身边:“姐,我不出去睡了。咱们三个谁也别走,一起混到天亮吧!”

    二姨太的床,算是一张双人床。赛维和胜伊东倒西歪的蜷缩着躺下了,无心坐在一旁充当守夜人。独自坐在夜色之中,他聚精会神的玩弄着手里的铁针。方才镜中的一缕魂,不知道是不是二姨太的,总之是受了铁针的吸引,此刻还幽幽的附在针上,在无心眼中,是一抹挺好看的光。小健从门缝里挤进了一个血淋淋的小脑袋,因为怕针,所以不敢靠近,只怔怔的看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不理人,就索然无味的飘走了。

    无心对着一根针思索良久,最后心里隐隐的有了点数。转头再去看身边的一对姐弟,他发现姐弟两个都已经入睡了。窗外的月光洒在床上,深浅光影勾勒了二人的相貌——平平的眉毛,内双的眼皮,很干净秀气的单薄脸儿,因为瘦,所以看着仿佛是还没长开,有一点青黄不接的幼稚相。经过几日的交往,无心知道他们两个绝不幼稚,小小青年的躯壳里驻扎着泼辣少奶奶的灵魂;若谈情操和志向,他们或许没有;若谈小心眼和小手段,他们都算人才一流。一样米养百样人,他们姐弟也算其中一类。不过无心寂寞极了,能够和他们两位厮混一阵,已经感觉十分荣幸和快乐。

    天还没亮,赛维就先醒了。醒了之后坐起身,她朦胧着一双睡眼去看无心:“你一直没睡?”

    无心扭头看她:“还早呢,接着睡吧!”

    赛维摇摇头,伸腿下床,摸索着去穿拖鞋:“不睡了,不知道今天还要出什么幺蛾子。原来有娘的时候,虽然娘还不如我们机灵,但总像是有主心骨;现在娘没了,爹又不在家,我们不提防是不行的。”

    她正色说过了一篇话,然后就出门去叫丫头送热水。一番洗漱过后,三个人都干净了,胜伊又让老妈子预备早餐。早餐是西洋式的蛋糕、牛奶、咖啡。赛维和胜伊显然是对于饮食兴趣不大,一双大鸟似的相对而坐,浅啄几口就算饱了。胜伊见无心能吃能喝,忽然起了一点玩心,把自己的蛋糕碟子推向了他:“喏,我只吃了一口,你要不要?”

    赛维对无心生出了一点回护的心思,此刻见胜伊一脸笑嘻嘻的贱相,就开口斥道:“你少欺负人,谁要吃你的剩蛋糕?”

    无心微微一笑,倒是脾气很好:“没关系,如果你们不爱吃,就都留给我。”

    赛维没言语,自顾自的想:“胜伊什么都好,就是狗眼看人低。将来我若真是和他结了婚,恐怕胜伊都要笑我。没人要的浪蹄子,竟敢笑我,混账,欠揍!”

    她想着想着就攥了拳头,正想找碴和胜伊火拼一场,不料外间忽然起了问候声音。扭头向窗外一看,却是马太太来了。马太太穿着一身灰哔叽袍子,生得头发乌黑,面孔圆润,一双皂白分明的大眼睛,几乎还带着一点姑娘的青春气。总而言之,算是一位美丽的少妇。

    无心不等人吩咐,拿起碟子里的蛋糕就走,一直撤退到了卧室里去。而马太太被小丫头引进房内,对二人苦笑着一点头:“我那屋子,离前头太远,早上才听说夜里走了水。你们爸爸不在家,我又是个没主意的,就苦了你们两个孩子了。往后你们算是大人了,要知道自己照顾自己。如果有了困难,就直接找我去。”

    说完这话,她带着一点愁容,惨淡而又端庄的起身离开。赛维领着头,一直把她送出院门;结果转身刚一回屋,就听胜伊对着无心嚼舌头:“我们这位妈,和老大……”

    赛维听他口无遮拦,肆意宣扬家丑,立刻喝止。然而停顿了一秒钟后,她心痒难耐,做了进一步的解释:“所以你看她虽然不老不丑,但是爸爸早就不理她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现在怎么样?大哥搬去了天津住,对她也淡了。”

    胜伊点了点头:“对,死瘸子没良心的。”然后对着赛维一挤眼:“她也真是憋疯了,瘸子都要。”

    然后一对姐弟嘻嘻而笑,虽然还没结婚,可是因为早熟,所以咂摸着马太太的烦恼,感觉格外有意思。胜伊一边笑,一边端起咖啡杯,翘着兰花指捏着小勺子,像个居心叵测的小娘们儿似的搅了搅咖啡,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不等外人催请,姐弟两人穿上孝袍子,在微明的天光中赶去火场废墟。无心独自留在房中,把门窗都关掩好了,然后继续对着手中的铁针发呆。

    铁针上的残魂已经散了,可见它虽然带有一点力量,但是力量不强。人的头骨最硬,把它插进二姨太的头顶心里,必定不会容易。据说二姨太是在清早起床后自称不适,一口气没上来,就此去了西天;经过了医生的验尸,也认定的确是她的心脏出了问题。如果其中没有谎言的成分,铁针就必定是死后才插进去的。马家是个各顾各的大家族,真想对二姨太的尸体动手脚,想必并不会很难。

    无心越想越是清楚,末了把针贴身藏好了,他起身开始在卧室内四处走动。赛维和胜伊不知为何,是特别的信任他。二姨太的梳妆台下一排小抽屉,全没上锁。他拉开一只一看,就见里面乱糟糟的放着绢花头饰,珠子链子。东西不算多么贵重,但也都是值钱的,他连着拉开几只,心想还是再等一等吧,否则私自翻检,有做贼的嫌疑。

    关了抽屉直起身,他发现梳妆台的镜子前还摆着一只半旧的化妆品盒子,盒子里面盛放了许多杂物。他随手掀开盒盖,就见里面扔着几管口红,一只粉扑,和几根七长八短的眉笔。眉笔都是高级货,笔芯又软又黑。其中有两根最醒目,因为全被削成了小手指长,并且削得乱七八糟,绝不会是丫头的作品,怕是二姨太亲自削的,而且削的时候,并不是心平气和。

    无心饶有兴味的审视着眉笔,看过眉笔之后,发现镜子下方的缝隙里并不干净,凝结着白色的粉渍、黑色的笔芯碎屑、红色的胭脂末子。而一道黑迹划过宽宽的镜框,显然也是眉笔所留。

    无心伸手摸了一下,蹭得手指一道黑。仆人虽然工作马虎,可是每天都会进来四处抹拭一番,可见黑迹很新,也许是二姨太太在临死前留下的——人一死,照例的洒扫自然会中断,上下全为了二姨太忙做一团,还有谁能想到继续清洁房屋?

    黑迹画在了镜子右侧,于是无心下意识的向右望了一眼。右边是靠墙的大床,并无异常。无心走去坐到床边,心想二姨太也真是要人命,连句明白话都不给儿女留。

    然后他抬头面对了前方的玻璃窗,却是吓了一跳。玻璃窗前左右垂了窗帘,窗帘中间露出缝隙,缝隙之后,赫然贴着一只眼睛。

    一挺身站起来,他上前几步,双手扯着窗帘用力一分。窗外的面孔露了全貌——原来是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西装革履的打扮着,若从相貌论,平头正脸,眉目倒是类似赛维姐弟。老气横秋的瞪了无心片刻,他忽然扭头就跑。而无心一转身出了卧室,找到了老妈子问道:“刚来的小孩子是谁?”

    老妈子也带有马家风格,背后从来不说人的好话:“是五少爷,小鬼似的不声不响,他要是不跑,我都不知道他来了。不怪老爷不疼他,好好的少爷家,干什么成天贼头贼脑的?”

    无心点头,又回房去了。

    据他所知,二姨太平日除了打小牌攒体己之外,就是在自己的小院里高卧享福,把自己养的富富态态,以至于马老爷很善待她,看她是个敦厚有福的人。二姨太死前行动异常,应该也疯不到远处去。卧室里面是很值得搜查的,但是他不能单独行动,要等姐弟两个回来了再计议。

    他定下主意,不再停留,出门绕到房后,找了个犄角旮旯坐下了。天光大亮,小健不知躲去了哪里,他竖着耳朵,总感觉五少爷不会无故窥视。

    果然,不过一个时辰的工夫,他听见了四小姐的声音:“哟,张妈,瞧见俊杰了吗?”

    俊杰大概就是五少爷的名字,因为老妈子立刻答道:“五少爷刚来跑了一圈,早就走啦。”

    四小姐又道:“前头乱得很,我进去坐着歇歇。听说三哥带了个朋友回来,新鲜,三哥去了一趟上海,还学会交际了!张妈,屋里有生人吗?有的话,我就不进去了。”

    老妈子当即作了回答:“四小姐请进吧,不用看。三少爷的朋友刚出去了。”

    四小姐无端的在房内坐了半个多小时,末了告辞离去。

    无心一直没敢露面。他虽是个孤独漂泊的人,但是大家庭里的斗争,他是明白的。大概在二姨太死亡之前,暗潮就已经开始有了汹涌的趋势,如今既然他和赛维姐弟有缘相识,他就要保护他们两个不受伤害。

秘密

    ( )胜伊下午先回了来,脸上花里胡哨的带着黑灰。他们凌晨赶去灵堂之时,二姨太已经被人挑拣进了一只大铁盘子里,零零碎碎的,一共能有大小十几块焦黑的骨头。马英豪彻夜未眠,英俊的面孔看起来有点垮塌,拄着手杖站在废墟上,他半闭着眼睛摇摇晃晃。

    兴许是同性相斥的缘故,塞维特别看不上四小姐,胜伊也是见了大少爷就烦。赛维还去敷衍做作,他索性呆着面孔傻站。新棺材运来了,照理说今天是出殡的日子,遗骨被装进棺材里,马家也无所谓孝悌门风,大少爷做主,该出殡,还是出殡。

    胜伊的悲痛已经被城里城外的奔波疲惫抵消了。擦了把脸换了套西装,他把臂上的黑纱整理好了,然后也不理人,只在卧室外间的罗汉床上一坐。坐着坐着,他迟缓的撩了无心一眼,心里倒像是有所依靠似的,略微安定了一点。无心还是工人裤白衬衫的打扮,静静的站在一旁,并不肯出言搅扰他。

    片刻之后,赛维也回来了,形象之狼狈,类似方才的胜伊。她走去浴室对自己痛加涤荡,一小时后才复又出现。把湿漉漉的短发掖到耳后,她热孝在身,不好化妆,可是完全不修饰的话,她气色不好,又是一张薄薄的黄脸。从理智上讲,她一点儿也没有和无心谈恋爱的打算,可同时很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淘宝网女装夏装新款 淘宝网女装夏款 淘宝网女装夏装新款裙子 淘宝网女装夏装新款淘宝网夏装新款裙子淘宝网女装2012商城淘宝网女装春装连衣裙淘宝网女装商城购物淘宝网女装冬装新款淘宝网女装冬装羽绒服淘宝网女装天猫商城 淘宝网天猫商城淘宝网女装秋装购物 淘宝网女装冬装新款 淘宝网女装冬款对方倾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犹犹豫豫的往脸上抹了一点雪花膏,她自觉着颇为清秀白净了,才算满意。

    无心见他们二人到齐了,便低声向他们讲述了自己的计划。两人且听且点头,松弛了的神经重新恢复了紧绷。吃过一餐晚饭之后,房内电灯通亮,三个人既不休息,也不行动,而是围坐在罗汉床上打扑克。偶尔有老妈子小丫头出入往来,他们也毫不介意。扑克打到十一二点,赛维又让人端来了夜宵。三人吃饱喝足之后,才作势是要各自休息了。

    他们不睡,仆人也不能睡;熬到午夜,全困得东倒西歪。好容易得了休息,登时就各归各房作鸟兽散。而赛维拉了窗帘锁了房门,又把电灯一关。窗外空中高悬着一轮银白色的大月亮,月光透过窗帘,倒是照得房内影影绰绰。

    胜伊先动了手,在墙角一处玻璃橱前蹲下了,小心翼翼的拉出下层抽屉。赛维则是赤脚上了床,从头到尾细细的摸索褥子底下。

    胜伊的嘴没有赛维伶俐,干起细致活,却是一双巧手。搜查过玻璃橱后,他转而蹲在了梳妆台前,无声无息的把小抽屉整个拉出来放在了地上。翻着翻着,他忽然轻声开了口:“娘的东西,被人动过了。”

    赛维登时抬头看他:“怎么?”

    胜伊举起一只金灿灿的小蝴蝶:“夹头发的小夹子,和绢花混在了一起。”

    无心低头去看,就见地上一排三只小抽屉,里面全是乱糟糟的花红柳绿,毫无秩序可言。而赛维则是恍然大悟,低声对无心解释道:“小夹子是镀金的,应该和珠子放在一起。”

    原来二姨太有个特点,就是很爱自作主张的为物品分类,分了类,就要各归各类。一类的东西邋里邋遢混在一起,看不出整洁,但是她就感觉顺眼舒服。

    胜伊继续翻检,赛维继续满床爬,无心又望向了梳妆镜框上的黑迹。伸手摸了摸镜子后,他没摸出什么,于是下意识的又向右侧望去。胜伊和赛维忙着,也无暇去注意他。

    良久过后,赛维把被褥都快捏熟了。一无所获的跪坐着,她叹了口气,刚要说话,不料床下忽然传出“笃”的一声。

    她吓了一跳,胜伊也停了动作。随即床下又起了低低的敲击声音,和敲击一起响起来的,是无心的声音:“床板下面,有东西!”

    赛维连忙跳下了床,蹲在地上一掀曳地的床单,很惊讶的发现无心不知何时钻了进去,此刻正长条条的躺在黑暗中。

    床是铁架子床,铺着木头床板,床板上又放了弹簧垫子。无心从床板与铁架之间的缝隙中,抽出了一张折好的白纸。

    顶着头上一缕灰尘爬出来,他把白纸对着姐弟一晃。而赛维手快,一把夺过了展开,胜伊伸头一瞧,紧接着却是一愣:“什么东西?”

    赛维把纸递给了无心,无心看过,也是莫名其妙——纸片本身只有巴掌大,上面寥寥几笔,依稀画出了一座小山,山上有个亭子,亭子中央又画了个很重的圈。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无心看了又看,实在是摸不清头脑。赛维也嘀咕道:“画的是哪里呢?”

    胜伊答道:“反正娘多少年没出过城了,如果真是写实画,也不会远。”

    赛维夺过纸片又看了看,然后对着面前二人竖起一根手指,见神见鬼的轻声说道:“我知道了!的确不远,我们走到画上的地方,也要不了几十分钟。”

    不等二人发问,她诡谲一笑,又一抖手中的纸片:“它不就是我们家的后花园吗?”

    马宅的后花园,也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和马宅一样,都是马老爷之父的成绩。赛维和胜伊对于祖父,印象都不深刻,只知道祖父白手起家,很是厉害。后花园的面积,抵得上一个小公园,里面风景全是人工堆砌,倒也有山有水,有花有林。此刻虽然入了秋,但园内景致还是颇有看头;只是马家人都看惯了,看不出美来,甚至会懒得去。

    赛维和胜伊再迷茫,也看出问题了。三人挤到床上,开始嘁嘁喳喳的谈话。赛维说道:“肯定是娘画的,看看,用的还是眉笔。”

    胜伊思忖着说道:“是不是娘出了什么事,提前想要逃,没逃成?她不许我们回家,是不是因为家里不太平?”

    赛维垂下了头:“我们家能有什么大事?无非就是内战罢了。”她把纸片往床上一放:“除非是亭子出了问题,我们家要闹分裂,内战变成外战。”

    胜伊冷笑一声:“瘸子不是已经分裂出去了吗?”

    赛维答道:“你当五姨娘八姨娘是老实的?别看老四老五年纪小,也都诡着呢!爸爸是个火药桶的脾气,我都懒得瞧他,五姨娘八姨娘能和他真有感情?”

    姐弟两个把家中上下批判了一场,批判过后,毫无结论。无心由着他们说,等他们说过瘾了,才把话题转向正途。马英豪在家,总像是家里有个主人;于是他们决定等马英豪回天津之后,便去花园亭子里实地的侦查一番。

    如此过了两天,马英豪见家中平定,果然就要回天津去。弟弟妹妹们对他都有几分顾忌,听说他要走,纷纷表示好走不送。

    马家早在祖父一辈,就和日本人有交情。马老爷是日本人的官,马英豪也是吃日本人的饭,并且是各吃各的,不是一派。抗日战争进行了六年,越打越是不分胜负,马老爷趁机得了滔天的权势;马英豪比不得父亲的本领,但在天津也很吃得开。

    乘坐汽车离北京到天津,他在一个明媚的秋日下午回了家。天津的马公馆,是一处平淡无奇的小洋楼,位置和样式都过分的平淡了,简直不称他的财富和身份。

    五年前大少奶奶和他离了婚,所以家中如今就是他一条光棍。他拖着从小瘸到大的右腿,一步一晃的走入楼内。

    在小客厅里坐下来喘了几口气,他喝了一杯热茶,然后拄着手杖站起身,楼内没有正经仆人,此刻跟在他身边的,是个用久了的半老头子。老头子跟了他几步,见他始终是没吩咐,就也退下了。

    马英豪一边走,一边从裤兜里摸出一串白铜钥匙。在走廊尽头的一扇小门前停了脚步,他低下头,找出一枚钥匙开了房门。

    开门进房之后,房门随即就又被关上了,“咔哒”一声,暗锁合了个严丝合缝。伸手一扯门旁的灯绳,天花板上垂下的电灯泡立刻放了光明。房间应该本是间储藏室,连窗户都没有,但是也没有杂物,只靠墙摆着一只硕大无朋的大玻璃缸。细铁管子穿透天花板,沿着墙角从二楼走下来,拐着弯的探入玻璃缸内,是一套颇为丑陋的自动换水装置。

    房内弥漫着憋闷的咸腥气息,因为半面墙大的玻璃缸中蓄满海水。十几条斑斓海蛇游曳其中,姿态是极度的灵活。

    马英豪自己不灵活,所以很愿意欣赏海蛇的灵活。定定的望着大玻璃缸,他足足发了半个多小时的呆。玻璃缸的正中央竖起一丛乱七八糟的钢管,充当陆地。一条海蛇孤立无援的盘在上面,昂着尖细的小脑袋,倒是和他对视了一阵。

    马英豪不是玩物丧志的人,看够了他的宠物之后,他转身走到玻璃缸对面的墙角。墙角地面上铺着一米见方的铁板,一边带着合页,像是地窖的铁门,门边还带着把手和锁头。他俯身打开锁头,然后握紧把手,用力把小铁门掀了开来。

    铁门之下,黑洞洞的深不可测。阴凉的空气扑上来,带着霉味,直冲鼻子。马英豪慢慢蹲稳当了,伸手进去在门边摸摸索索,终于摸到电灯开关一摁,地下立刻隐隐有了微光。

    轻车熟路的伸下一条腿去,他踩住了下面一级一级的铁制楼梯。身体随着步伐缓缓向下沉入,原来下方正是一层地下室。

    地下室的正中央地面上,依然是盖着一层铁板。然而和上一层铁门不同,这层铁板虽然也是合页锁头俱全,但是面积更大,而且铁板上面开了个两尺见方的整齐风口。风口焊着一排粗实铁条,让人想起监狱。

    手杖重重的杵上脚下铁板,发出一声闷响。马英豪静立不动,就听下方的空间里由远及近,起了一串铃铛声响。恶臭污秽的气息越来越重了,他摸出一条手帕,忍无可忍的掩了口鼻。

    藉着微弱的灯光,他垂下眼帘,就见一张苍白肮脏的面孔缓缓升近风口。面孔微微偏着,乱发之中,露出一只蔚蓝的眼睛。

白琉璃

    ( )马英豪一手用手帕堵着口鼻,一手把手杖伸进风口的铁栅栏里。手杖一端拨开门下面孔上的乱发,他闷声闷气的问道:“有结果了吗?”

    幽闭空间中似乎响起了隐隐的毒蛇吐信之声,嘶嘶的似有似无,不走耳朵,沿着人的汗毛孔往里钻,一直刺激到神经上去。蔚蓝的眼睛隐没进了黑暗,另一只眼睛露在了昏暗光中——大概本来也该是蔚蓝色的,然而瞳孔里面生了一层雾蒙蒙的白膜,至于到底瞎没瞎,马英豪就不知道了。

    马英豪不知道,旁人也是一样的不知道。他是马英豪的日本朋友从西康带回来的。

    马英豪有很多日本朋友,其中有一位名叫小柳治的军官,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和他已经有了超过十年的友谊。小柳治在几年之前,曾经秘密潜入过西康。在西康,他从一群秃鹰口中救下了一个奄奄一息的怪人。

    怪人看起来似乎还是青年的面貌,有一种病态的苍白和肮脏。裹着层层动物毛皮蜷在一片空场上,他看起来简直就是一座臃肿的尸堆。秃鹰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张开翅膀盘旋在上空,而他微微低着头,从纠结的长发中露出了很清秀的尖下巴与薄嘴唇。

    他的怪异形象,还不足以让负有重任的小柳治出手相救;小柳治之所以在他身边停了脚步,是因为听见他在用日本话喃喃自语,一岁如何如何,两岁如何如何,仿佛是在讲述谁的生平。

    小柳治以为自己是遇见了落难的同胞,于是决定救他一命,带他离开西康,不料返程刚刚走到一半,小柳治就把肠子给悔青了。

    怪人很少说话,并且永远裹着他的兽皮。兽皮的边缘还带着干黏的紫黑血肉,可见根本没有经过硝制,似乎是从野兽身上活剥下来之后,就被他直接披到了身上。兽皮下面偶尔可见他的衣裳——是一件看不出本质的藏袍,之所以看不出本质,并不是因为料子异常,而是因为肮脏。

    没有人能够摆布得了他,他把得到的一切食物都藏进了他的兽皮下面,所以甚至没有人见他吃过喝过。小柳治渐渐发现他会说好几种语言,包括中国话,很可能只是个杂种,和自己的祖国毫无关系。小柳治想要把他抛弃,在动手的前一天夜里,他照例忍着嫌恶去和怪人搭讪,怪人缩在他的长发与毛皮里,却是意外的说了一句中国话。

    他说:“我是白琉璃。”

    小柳治登时大惊失色——白琉璃是西康地区近五年来,最恶名昭彰的巫师。他仿佛是从天而降,作恶多端之后又无端消失。在传说中,他已经死了。

    小柳治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处置一个活魔鬼,于是白琉璃在到达天津后不久,就被投入了一间最隐蔽的监狱里。

    谁也不肯接收他,他成了没人管理的怪物,直到马英豪听说了他的存在。使用了一点小小的手段,马英豪把他运到了自家。

    对于一切异类,马英豪都很感兴趣;况且白琉璃并非只是简单的异类而已。而白琉璃还挺讲道理,吃着他的,喝着他的,也就真听他的。马英豪已经暗暗养了他一年,但是确定他不会伤害自己,还是在一个月之前。

    弯腰打开锁头,马英豪掀开铁门,下方又有几级铁梯。他险伶伶的走下去,同时忍着越发浓重的恶臭说道:“我不想再等了,还有,你的铁针丢了。”

    角落里盘踞着一团黑影,依稀发出轻轻的铃铛声。铃铛是马英豪亲自系在白琉璃脖子上的,因为地下室灯光昏暗,他时常看不出对方的所在,声音利于他的寻觅。本来没有在地下室再挖地下室的道理,但是白琉璃需要,白琉璃的眼睛,浑浊的加上清澈的,已经全不能见光了。巫术的反噬几乎彻底摧毁了他,他牺牲了他儿子的性命使自己苟延残喘,直到获救。

    他很爱他的儿子,他的儿子一直被他藏在怀里。蜷缩在潮湿的地下室一角,他闭着眼睛垂下头,硬着舌头说道:“是的,丢了,我知道。”

    马英豪已经渐渐习惯了此地的空气,所以放下了手中的手帕:“一切都是按照计划来进行的,可是很奇怪,事后我没能找到铁针。时间我算得很准确,绝没有差错。”

    白琉璃的右臂软软垂在一侧,低头答道:“有人提前拔了针,散出了一魂一魄。”

    马英豪皱起了眉毛:“魂魄不全,怎么办?”

    白琉璃抬起左手,摸进怀里:“我试一下。”

    然后他掏出了一只小小的人皮鼓,摆在了地上。左手指尖轻轻一叩鼓面,发出“怦”的一声,竟然类似心跳。随着鼓声响起,他的右臂猛然一颤,仿佛皮肉中没有骨骼,而是藏了活物。

    马英豪并未畏惧。用雪白的手帕重新堵住口鼻,他冷静的观看白琉璃做法。

    白琉璃是墙角里最肮脏最污秽的一堆,只有不断在鼓面跳跃的手指,表明一堆皮子里面有个活人。鼓声时急时缓,他的右臂也随之剧烈的抽搐痉挛。忽然神情痛苦的一仰头,他抬起右臂狠狠抽向墙壁。掩在胸前的兽皮松开了,一样东西骨碌碌的滚出来老远。马英豪不动声色的向下扫了一眼,然后立刻权当不见。

    东西能有一尺多长,是具死婴。尸首经过了特殊的炮制,没有腐烂,也没有干枯。在上方透下来的电灯光中,它周身逸出鲜红的雾气,小小的面孔上,一双眼睛鼓凸着紧闭了,口鼻却是受了损毁,被人用黑线缝成了扭曲的一团,像个粗制滥造的娃娃。

    正当此时,白琉璃已经停了动作。左手捏住右手中指,一根铁针从指甲缝中慢慢伸出。随着铁针一起出来的,是滴滴答答的黑血。

    “我看到了……”他哑着嗓子,竭尽全力的要逼出铁针:“看到了花,树,山,河。”

    马英豪睁大了眼睛:“花树山河?那是什么地方?”

    铁针彻底离开了白琉璃的指尖,针尖还带着丝丝缕缕的血肉。白琉璃答道:“我不知道。”

    马英豪不耐烦的出了一口气:“你说过你能读魂!”

    白琉璃把铁针横送到唇边,从头至尾的舔了一遍:“她的魂不全,少了一魂一魄,我也没有办法。”

    马英豪一挥手杖:“废物!你本来说你能拘到她的灵魂,结果怎么样?她直接被你吓死了,还要我去给她收尸!你又说你能把她的灵魂引来,可是他妈的半路又丢了一魂一魄!花树山河花树山河,天下之大,到处都有花树山河,你给我的答案,有意义吗?”

    白琉璃匍匐在地上,在低低的铃铛声中爬向马英豪。伸手抱过地上的婴尸,他慢慢后退,同时把婴尸揣回了怀中。

    而马英豪单手叉腰,翻着白眼,心中暗想:“花树山河?二姨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会看到花树山河?家里有花树山河吗?还真有,后花园子里,花,树,山,河,都有。”

    收回目光望向白琉璃,他毫无预兆的转移了话题:“你需要什么吗?”

    白琉璃双手抱在胸前,抱的是兽皮下面的婴尸:“我要盐。还有,去找我的针。”

    马英豪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然后忽然对他一笑:“辛苦你了。”

    黑暗中起了铃铛响,是白琉璃缩回了角落。

    马英豪向上回到人间,花了两个小时沐浴更衣。若有所思的走到电话机前,他将一只手搭上话筒,想了又想之后,他抄起话筒,要通了长途电话。

    电话连到了北京马宅,听筒中响起了娇滴滴的女子声音。马英豪清了清喉咙,唤了一声:“八姨娘,我是英豪。”

    八姨娘立刻就笑了,语气柔和之极。而马英豪继续问道:“俊杰在吗?他让我为他买几本图画书,我要问问他要求的程度。”

    不出片刻,听筒里面变了声音,马俊杰清清楚楚的“喂”了一声:“大哥。”

    马英豪笑道:“俊杰,要不要到天津玩两天?大哥招待你。”

    马俊杰的声音低了些许,然而依旧清晰:“你们大人的事情,不要找我。我该说的都说过了,以后你不要再问,我也不想再提!”

    马英豪问道:“俊杰,你以为二姨娘的死,和我有关系?”

    马俊杰加重了语气:“我什么都不知道!”

    然后“咔哒”一声,电话被挂断了。

第二个人

    ( )无心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画符,画了个人仰马翻乱七八糟。纸符高高摞起了一大叠,其中没有几张是真有效验的。画符至少要讲个心无旁骛一气呵成,可是无心的心灵像是一片空场地,四面八方的风随便过,他即便经过了十年的练习,也依然还是“定”不住。

    胜伊坐在外间,算是卫士;赛维在屋里陪着他,看他一张一张画个不休,哪一张都是笔画流畅,像一幅画。他画的时候,她坐在角落里不敢出声;等到他唉声叹气的放下笔了,她才随之透过了一口气。看着无心做神棍勾当,她心里有些不舒服;不过做神棍总比一无所能稍强,她和无心一样,思绪在脑子乱窜:“反正现在只要认字,就没有办不了的公务。哪个衙门比较肥呢?交通还是财政?”

    无心凝神静气的忙碌一天,忙得毫无成绩,不禁有些沮丧。垂着头把笔墨纸砚都规规矩矩的收拾好了,他对着玻璃窗,用一条手帕慢慢的擦头上热汗。而赛维轻手轻脚的走到近前,看他刚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冷茶,就鼓足勇气伸出手去,将一片薄薄的花生糖送到了他的嘴边。

    无心愣了一下,并且转动眼珠看了她一眼,随即立刻张嘴衔住了糖,也没有笑,单是非常认真的用舌头把大片糖卷进了嘴里,嚼得面颊一鼓一鼓。赛维一手端着个糖盘子,见他把嘴里的糖咽下去了,便伸手又喂一片。无心垂下眼帘,先是将糖咬下一角,然后歪着脑袋找好角度,把余下大半片也一口吞下。嘴唇柔软的蹭过了赛维的指尖,赛维一哆嗦,感觉无心像一只驯良的野兽——非常的野,也非常的驯良。

    房内很安静,空气中弥漫着花生糖的香甜气味。赛维一片一片的喂无心吃糖,喂多少吃多少。双方都不说话,仿佛已经心有灵犀。无心忽然抬眼正视了她,抿着满嘴的糖笑了一下,笑得很温柔,又有点讨好卖乖的意思,像个贱兮兮的小男孩,几乎带了一点可怜相。

    赛维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浑身的血都冲进了脑子里,脸上红彤彤的发烧,手脚却是冷得将要颤抖。“不行了,不行了。”她迷乱的想:“他神棍就神棍吧!我倒贴就倒贴吧!横竖我贴得起,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乱花钱了,我要攒钱做大事……”

    房门一开,胜伊进来了。

    房内幽闭甜蜜的空气立时流通出去,赛维的头脑有所降温,然而一颗心还是在腔子里上下奔突,大跳不止。胜伊为了免得有人偷听,故意没关门,只压低声音问道:“无心,画完了没有?不是说今夜就去吗?我等了好些天,可要等不及了!”

    无心若无其事的从桌上拿起两道纸符:“你和赛维一人一道,贴身贴在胸前就好。”

    然后他伸舌头舔了舔嘴角的糖渣子,没有再看赛维。赛维的心思,他都知道;可还是原来的四个字:高攀不起。

    赛维不是一只可以随着他到处走的孤雁,赛维身后牵牵扯扯一大家子人呢,人多眼杂嘴也杂,万一有个心明眼亮的看出了他的破绽,他受害,赛维一定也要受害。

    胜伊接过了符,因见赛维还端着糖盘子,就暂且没有给她,继续低声说道:“你们听说了没有?八姨娘连着两三天没见人影了。”

    此言一出,赛维不禁莫名其妙:“八姨娘不见了?她又没有娘家,能去哪里?俊杰都十二三岁了,她总不会还生别的心思吧?”

    胜伊对她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小声点,吵什么?外头都听见了。我猜她就是私奔了。她刚三十出头,要是真有相好的肯要她,不比她在家里守活寡强?”

    赛维摆了摆手:“你别嚼舌头了,我们自己的娘都死的不明不白,还有闲心去管俊杰的娘?晚上我们都要多吃一点,否则到了夜里没力气,可就糟糕了。”

    话音落下,院中忽然起了轻轻的脚步声。随即房门一开,进来的人却是马俊杰。

    马俊杰虽然是个孩子,但是穿戴的比大人还要一丝不苟,一身小西装堪称笔挺,脚上皮鞋也没有半点灰尘。小游魂似的登堂入室,他站在里间门前,静静的仰头看人:“二姐三哥,你们见到我娘了吗?”

    二姐三哥被他注视得很不舒服,立刻一起摇头,又装成懵懂天真的样子说道:“八姨娘从来不到我们院里来呀,怎么,你找不到她了?”

    马俊杰抬手扶着门框,没言语,扭头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指甲,然后小声说道:“你们还是回上海的好。”

    他的手很白,是个半大孩子的形状,骨骼纤细,巴掌薄薄的:“如果你们真去上海,把我也带上吧。我长到这么大,还没有出过北京城。”

    赛维笑问道:“你光顾着玩,不上学读书啦?”

    马俊杰放下了手:“我们家的人,还要靠着学问吃饭吗?”

    然后他转身就走了。

    胜伊看了男人就烦,包括马俊杰这个小男人,只感觉无心还算顺眼。马俊杰前脚一走,他后脚就嘀咕上了:“什么东西,鬼头鬼脑!怪不得连八姨娘都不疼他,我看他根本就是让个老鬼上身了。”

    赛维无言的又摆了摆手,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淘宝网女装夏装新款 淘宝网女装夏款 淘宝网女装夏装新款裙子 淘宝网女装夏装新款淘宝网夏装新款裙子淘宝网女装2012商城淘宝网女装春装连衣裙淘宝网女装商城购物淘宝网女装冬装新款淘宝网女装冬装羽绒服淘宝网女装天猫商城 淘宝网天猫商城淘宝网女装秋装购物 淘宝网女装冬装新款 淘宝网女装冬款胜伊把嘴闭上。马俊杰的怪性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她一直对这位小五弟毫无兴趣。

    三人吃过晚饭,静等天黑。黑夜当然是不利于出行,然而花匠近来正忙着给花园里的花木剪枝,正好全聚集在了山上亭子周围,从早到晚人来人往,让他们没法肆无忌惮的寻觅勘探。依着无心的意思,是自己单独行动,让姐弟二人留在房里等待;依着赛维的意思,是她和无心同去,胜伊既无力量又无智慧,留下看家;胜伊直接啐了他们二位满脸花,表示从此以后,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必须三个人一起行动。

    待到夜色浓了,赛维领头翻窗户出了屋子,无心和胜伊紧紧跟上。天虽然黑,但是还没到入睡的时候,所以他们一路走得躲躲闪闪,生怕被人瞧见,直到进了花园地界,才松了口气。

    三人穿的全是橡胶底子的网球鞋,走起路来轻便利落。赛维眼神好,依旧是做领路人,无心跟住了她,同时伸手拉扯着身后的胜伊。胜伊一无所长,只好提了个手电筒。花园白天或许还有几分可看的景致,然而到了夜里,花木随风微微摇曳,一丛一丛深深浅浅,如同鬼影一般,让人只觉阴寒。片刻过后,无心听到了隐隐的水流声音,而前方的赛维轻声说道:“快到河边了,桥是坏的,我们是绕远路走过河,还是划小船抄近路?”

    胜伊答道:“还是划船吧,划船的话,一下子就过去了。绕远路,至少得绕一里多地。”

    两人一问一答,说话间已经到了河边。无心放眼望去,就见前方一条湍急小河,也就十多米宽,河对岸是高低的岩石,岩石往上一路斜坡,正是一座小山;而在山顶,果然有着一座小亭。夜色朦胧,看不出美;但是无心做了一番想象,认为如果到了好季节好天气,河水翠山小凉亭,再配上周遭的花花草草,的确是一幅毫无特色的美景。

    河虽然不宽,但是也足够顺流泛舟,所以小河两岸也拴了几只小木船。赛维跳跃着靠近河边,因为平日时常来玩,所以轻车熟路的解开一只小船,又对着无心和胜伊招手。及至全体都上船了,她也无需帮忙,自己扳动木浆,便将小船划进了水中。

    无心坐在船尾,先是一直不言不动。忽然抬手摸进胸前的衬衫口袋,他抽出了一直随身携带的铁针。弯腰把铁针探入水中,他发现河水似乎蕴藏了吸引力,在把铁针往水里吸。

    他捏住铁针直起腰,用针尖刺破了指尖。将一点鲜血涂抹到铁针上,他向水中伸手又试了一次。果然,吸引力消失了,铁针随着小船的方向,在河水中乘风破浪。

    无心收回铁针,随即摁了摁裤兜,裤兜里装着几张用来画符的黄纸。抬眼望向前方的赛维和胜伊,他没有说话,因为不想吓坏他们,自乱阵脚——马家如今真成凶宅了,凡是阴气重的地方,比如临水之地,全都汇聚了邪气。邪气是哪里来的,他说不清,总之,和铁针是同源。

    赛维三划两划,便靠了岸。上船之时岸边平整,下船之时就困难了,因为为了美观,岸边巨石是个错落的形态,很不好落脚。三人蹦蹦跳跳的一路往山上跑,因为都很兴奋,所以仿佛也只是三步两步的工夫,便一起到达了亭子前。

    亭子虽然陈旧,但却是一处精致的建筑,并非四根柱子八面来风的结构,四面都有活动的雕镂槅子,槅子背面还糊了一层薄纱,人在其中坐着,外界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夏天亭子顶损坏了,往下掉落砖石,马老爷来不及派人修理就出了国,所以家里管事的索性把亭子锁起,免得人进去了遇危险。赛维很了解家里的情形,提前在兜里藏了一把小钳子,预备使用蛮力,直接把锁扭开。然而掏出钳子围着亭子绕了一圈,她发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扭开了一个锁头。

    没了锁头的钳制,槅扇自然是一推就开。赛维犹犹豫豫的抬起了手,作势要推:“是不是花匠白天进去休息了?”

    无心上前一步挡在了她的身前。慢慢推开槅扇,他率先走了进去,只见亭子里除了四周有座位,中间有石桌之外,再无其它摆设。赛维随之进入,原地转了一圈,轻声说道:“也没有什么呀!”

    胜伊提着手电筒,没敢开,因为现在还不需要光:“有什么才叫怪了呢。我们从小到大,来过无数次,哪次看出什么了?”

    赛维抬手抓了抓头发:“娘到底是什么意思?真是的,有事情还瞒着我们!”

    胜伊刚要回答,不料无心忽然抽鼻子嗅了嗅,随即一把抢过了他的手电筒。在他推动手电筒开关之时,三人上方忽然起了“咭”的一声。像是陈旧的门轴活动,也像是秋虫鸣叫。

    光柱骤然向上打去,三个人仰起了头,就见黑幽幽的亭子檐下,探出一张惨白的面孔,正是失踪了几日的八姨太!

    八姨太穿着一身花纹斑斓的长旗袍,身姿扭曲的盘绞在亭内梁柱上,如同蟒蛇。烫过的头发披散开了,她咧着嘴做了个笑脸,一双眼睛却是黑油油的反了光,居然不见白眼珠。低头面对着下方三人,她忽然又低而尖锐的鸣叫了几声,声音怪异,绝不是人能够发出的!

    而在赛维和胜伊发出惊叫之前,无心猛然出手,把他俩全推出了亭子:“快跑!”

水里逃生

    ( )赛维其实都没看清楚八姨太的容貌详情,可也无须看清,单凭八姨太凌空下探的姿势,就足以把她吓成魂飞魄散了。顺着无心的一推迈出亭子,她耳边听得“快跑”二字,立刻不假思索的撒开了腿。

    她腿长,尽管道路崎岖,但是她一窜一窜的跳着跑,全然不在乎脚下的起伏。跑出几步之后一回头,她又吓了一跳,原来胜伊紧随在后,因为过于惊愕,所以把嘴张了老大,像要咬谁一口似的。张着大嘴跳过一丛长草,胜伊忽然意识到了赛维的注视,不禁一个激灵,恢复神智,嘴也合上了,带着哭腔问道:“姐,我们往哪里跑啊?”

    赛维见他无恙,放下了心,一边继续往河边狂奔,一边又用眼角余光去找无心。脚下忽然一个踉跄,她一个大马趴摔在地上。未等她痛叫出声,胜伊弯下腰使出吃奶力气,已经把她硬拽了起来。而她抬手捂着下巴,眼中流出了两行热泪——下巴磕在石头上了!

    石头前方就是小河,小船也没有拴,孤零零的飘在岸边。赛维正要继续逃,不料身边的胜伊骤然怪叫一声:“鬼呀!”

    她下意识的回了头,登时发根痒痒的竖起了一片。无心正在跑向自己一方,八姨太跟在他的后面,竟然如蛇一般趴在地上,快速的游动追逐。而无心抬头见姐弟二人全在岸边吓傻了眼,就急得大声吼道:“别等我,快上船!”然后回身一脚,他狠狠的踢中了八姨太的额头。

    八姨太顺着力道一歪脑袋,无心看得清楚,就见她白皙的脖子显露出来,竟然是横绽开了一道细细的裂缝。缝中无血无肉,只露一线黑色。八姨太一晃肩头,一条手臂如同软鞭似的甩了出来,径直抽向无心的脚踝。无心向后一跳,避开手臂之后转身继续飞跑。

    赛维和胜伊像被魇住了似的,思想和行为全停顿了,眼睁睁的看着无心冲向了自己。正是迷茫之时,赛维忽觉身体一飘,头脑瞬间清醒了,她发现自己是被无心拦腰抱了起来。一阵腾云驾雾之后,她“咣当”一声着了陆,却是被无心从岸上扔进了船里。

    忍着疼痛爬起来,她眼前一花、脚下一震,正是胜伊也从天而降砸进了小船。姐弟两个全被摔聪明了,赛维有力气,转向前方抓住双桨,而胜伊跪在船尾,对着岸上的无心伸出了手,急得乱叫:“快来快来,抓我的手!快呀!”

    无心不理会,一步跳进了河边浅水里。回头眼见八姨太又追上来了,他俯□,用力把船推向前方。借着他的力量,小船立刻滑入深水,而他纵身一扑,将上半身扑上了船尾。胜伊发疯一般扯了他的衣领衣袖,不由分说的往船上狠拖。三下五除二的,居然立刻把他拽上了船。

    未等无心坐稳,他哭唧唧的开了口:“下水了,她也下水了!她怎么了?她发精神病了?”

    紧接着,前方的赛维也咬牙切齿的开了口:“他妈的!怎么划不动?”

    无心把胜伊推向了赛维,同时说道:“她不是八姨太!”

    赛维颤抖着扯了高音:“鬼?”

    无心跪在了船尾,双手扶着船帮,目不转睛的盯着水面:“不是鬼,不要怕,当她是条蛇好了!”

    赛维和胜伊各握了一支船桨,咬牙切齿的使劲划水。水中莫名的藏了阻力,他们费了十分的力气,却是只能前进一分。而无心从裤兜里摸出一张被水浸了半截的黄纸,咬破指尖画起血符。水面已经浮现出了一头黑发,是八姨太在觅着活人气息追逐。距离小船越来越近了,她忽然从水中一仰头,一张笑咧着的嘴骤然张大。嘴角皮肤撕裂开了,眼鼻五官也变形了,然而她的嘴继续扩张,最后竟成了个四方形状的口器。口腔之中色呈乌黑,密密麻麻的生着尖锐倒刺。苗条身体随着水流蜿蜒游动,她真的变成了一条怪蛇。赛维和胜伊偶然回头看了个正着,两人并没有尖叫,只打嗝似的在喉咙里“呃”了一声,随即如同上满发条一般,几乎把手中的船桨摇飞了。

    无心依旧四脚着地的跪伏在船尾,一手撑地,一手拿住了血符。人真是不逼迫不成器,他费了一天的笔墨,成绩不如他方才的随手一画。血符在他手中生了寒气,眼看八姨太越来越近了,他忽然出手一掷。纸符平平的破空而出,竟像带有刃锋一样,斜斜的切进了八姨太的额头!

    非虫非兽的“咭咭”声又响起来了,正是八姨太所发。无心知道自己画符的本事是带有抽疯性质的,时灵时不灵,所以抬手又从胸前抽出了铁针。偷眼扫向后方,他见赛维姐弟还在拼命和沉重水流作斗争,便放了心。忍痛握紧铁针,他一针戳进了自己的脖子里。虎视眈眈的盯紧水中怪物,他随时预备着拔针。

    水中的八姨太仿佛十分痛苦,翻江倒海摇头晃脑,颈部的裂缝随着动作加深扩大,蔓延得四分五裂。身边忽然有了动静,无心扭头一瞧,却是赛维气喘吁吁的挤了过来:“怎么办?桨断了——”

    她显然是恐慌到了极致,一张脸青白不定的没了人色。然而未等她把话说完,水中的八姨太猛一挥头,竟然颈部齐根断裂,把个头颅甩向了前方。赛维一双眼睛正望着无心,依稀感觉是有个黑球飞过来了,她的脑筋还未转过弯,双手却是不由自主的抱拳互握,以着垫球的手法向上一挺身。只听一声闷响,她把八姨太的脑袋当成排球,直接回击到了十米开外的水中。

    远方溅起一朵大水花,近处水面则是暂时恢复了平静。她愣头愣脑的问无心:“我刚打着什么了?”

    无心没敢说实话,扯着手臂把她往自己身后推:“船桨断就断了,你们坐在船上,千万不要乱动!”

    此言一出,船尾水面“唿”的翻卷出一道黑浪。无头的八姨太在水中打了个挺,脖腔子里伸出一只油黑锃亮的尖脑袋,尖脑袋乍一看类似水蛇,然而对着船上活人一昂首,它张开了满是倒刺的四方大口,决计不是水蛇的构造!眼看它要冲向小船了,无心迎着它纵身一跃,竟是投入了水中。侧身避开了它的大嘴,无心手足并用抱住了它的身体,不让它继续冲击小船。一只手拔出深插在脖子里的铁针,他一针扎入了怪物滑腻的皮肤。

    铁针本来就是一样邪恶的器物,此刻被他血肉浸染久了,会有何等效用,他也不能预料。随着铁针刺入,八姨太的身体开始在他怀中激烈的抽搐,而怪物极力的扭动脑袋,想要去咬无心。无心左右躲闪,深知一旦被对方衔住了,不但皮肉要被倒刺全部刮掉,恐怕连骨头都不能幸免。

    他躲闪得机灵,怪物似乎也是个有智慧的,随着他的躲闪挣扎不止,一个水蛇似的怪头越探越长,仿佛后方连着的也是一条蛇身,正要从八姨太的身体中钻出。无心见它不败,索性拔出铁针,将铁针伸进自己口中,让针尖从舌根一路划到舌尖。用沾染了鲜血的铁针再一次扎中怪物,他同时发现怪物居然生了一双人眼。

    怪物痛苦不堪,然而硬是不死。口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淡了,趁着舌面伤口还在,无心无计可施,索性横下了心,一口向下咬中了怪物的头顶。而在赛维和胜伊的惊呼声中。怪物猛一打挺,随即一条滑溜溜的细长身体滑出八姨太的脖腔子,彻底露出了本来面目,也看不出它到底是个什么,正是介于蛇和虫之间。

    它显然是十分狡猾,卷缠着无心往深水里钻。然而无心并不在乎水陆的分别。除了一身帆布工人裤浸水之后有些累赘之外,他在水中并不比怪物笨拙。因为身上再无武器,所以他一针接一针的狠戳怪物双眼,同时死活不肯松口。突然猛一扭头,他用牙齿撕扯下了对方头顶的一块皮肉。黑血在水中迅速弥漫开来,他把铁针插在腿上,然后双手扒住怪物的伤口,奋力撕扯向了两边。怪物显然是疼到发狂了,翻腾盘旋着想要甩开无心,可是无心用双腿紧紧夹住它的身体。寒冷腥臭的黑血遮挡住了无心的视线,他把所有的力气都运到了手上,生生的在怪物头上挖出了一个血洞。松开双腿向上一浮,他拔出腿上的铁针,在怪物的身体上飞快画出了一道符。最后一笔向上一挑,他踩着怪物的尾巴,借力凫向小船。

    “哗啦”一声水响,他在船尾露出了头。仰头忽见赛维和胜伊正直勾勾的睁了眼睛在看自己,他怔了一下,随即开始呼哧呼哧的喘。

    赛维和胜伊显然是吓丢了魂,望着无心愣了足有半分钟,然后也没说话,一起出手把他拽上了船。两人的手都是出奇的有劲,像钳子似的钳住了他。他都在船上坐稳了,两人还不放手。

    无心喘得很累,所以正好趁机不喘了,对着二人说道:“别怕,怪物已经被我杀掉了。”

    把话说完,他背过身面对河面,凝神又向水中观察了片刻。凭着两只眼睛看,当然是看不出什么,他只是做了个凝视的姿态。水中的邪气淡了许多,散是不会散,因为死的只是一只喽啰,幕后的人在哪里,他不知道。

    河水恢复了往日的平缓,赛维和胜伊费尽力量,总算是利用一根船桨横渡小河。三人互相搀扶着上了岸,一路不肯多言,像贼似的潜回了小院。

    院里的老妈子和丫头都早睡觉了,朦胧中忽听房内起了热闹,但是少爷小姐不叫,她们乐得躺着装睡。而她们不露面,也正合了少爷小姐的心意。

    无心一身腥臭,得到了最先沐浴的权力。他知道赛维和胜伊都是很讲卫生的,所以用香皂满头满脸的涂抹,刷牙齿的时候,也特地把舌头抻出来一起刷了刷。舌头上面一道长长的红色伤口,被牙膏泡沫刺激的很痛,他忍着痛,一丝不苟的漱口。

    一个小时之后,赛维和胜伊也洗干净了,又亲自提暖壶倒开水,沏了三杯热茶。无心又没了衣裤可穿,只好套上了胜伊的睡衣。睡衣本来就是宽松的衣物,对于尺寸要求并不严格;而无心更是无所谓,如果赛维和胜伊不介意,让他光屁股也是没问题的。

    赛维和胜伊也换了睡衣,并且裹了一件睡袍,仿佛穿得越多越安全。分踞左右守住无心,两人默不作声的喝完一杯热茶,心中有着无数的问题,一时简直不知从何说起。

野火春风

    ( )赛维和胜伊包围无心,坐成了个左右夹攻之势。一杯热茶下了肚,他们身体温暖,腹中熨帖,回首方才的惊魂记,简直如同噩梦。

    胜伊抱着肩膀,看看赛维,又看看无心,两只眼睛睁得很大,是茫茫然无所依的模样。虽然他只比赛维年幼了一分多钟,不过从小到大,他的气焰总比赛维低上许多,一旦遇了困难,就要依靠赛维做主,所以如今虽然已经成了十八岁的青年,但是摇摇晃晃的,还得找个人来依附。赛维距离他稍微远了一点,他若想去投奔,就必要在床上挪动。大床铺着弹簧垫子,软颤颤的也不便于挪,于是他就近取材,一言不发的蹭到了无心身边。

    他不动,赛维也不动;他动了,赛维拨动着心中的小算盘,不着痕迹的也挨上了无心。无心知道他俩全受了大惊下,有心张开双臂搂抱他们,可是犹豫着又没敢动,因为胜伊可以搂,赛维不能搂。赛维是个大姑娘。

    胜伊彻底的崇拜了无心,小声问道:“你在河里……把八姨娘杀死了?”

    赛维立刻伸长手臂拍了他一下:“别胡说八道,谁杀她了?没人杀她!”

    胜伊自知失言,立刻抬手掩了嘴。而无心思索着说道:“要说你们的八姨娘,还真不是死在了人的手里。”

    胜伊恍然大悟,伸手一拍无心的手臂,又望着赛维嘁嘁喳喳:“啊,我知道了!姐,是不是花园里面有怪虫?你记不记得百科全书里面写的,有种虫子能钻进人的□里吃肠子,一直把人吃空——”

    赛维不耐烦的一挥手,粗着喉咙怒道:“你还能不能让他把话说完?”随即她转向无心,做出求学的姿态,三分诚恳七分天真的问道:“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无心且不答话,闭上眼睛沉默片刻,及至确定屋内屋外真是一片清净了,才低声说道:“你们听没听说过‘蛊术’?”

    话音落下,他见胜伊把手揣进了睡袍袖子里,赛维的手倒是按在了床上,就用指尖在她的手背上一笔一划写出蛊术二字。赛维点了点头,因为太好奇,所以忘记了伪装女学生:“‘蛊’字我是认识的,可蛊术又是什么术?”

    无心想了一想,忽然感觉八姨太的死因,是桩一言难尽的事情:“总而言之,是种巫术。一旦中了蛊,或死或生,全凭施术人的手段。依我看,八姨太就是中了蛊。”

    赛维试探着问道:“中了蛊……人就变成大水蛇了?”

    无心摇了摇头:“非也,是蛊虫在她体内生长,吃空了她。我们所见的八姨太,其实只是一只裹着人皮的怪虫。”

    胜伊抬手抓了抓短发:“八姨太……是怎么吃下一条大虫子的?”

    无心被他问笑了:“不是不是,也许怪虫在进入八姨太体内之前,只不过是一点粉末。八姨太无意之中吸进一点粉末,总不会有知觉,对不对?可粉末遇了血肉,就要变形了!”

    赛维惊讶的张了嘴:“有点像中毒啊!”

    无心微微的歪了脑袋,想要用睡衣领子遮住脖子上的针孔:“你们说八姨太是两三天前失踪的,失踪之前并无异状,可见她是新中的蛊。而蛊虫又是长到如此之大,两三天的时间都算是少的,可见中蛊和失踪,发生的时间即便不是同时,也该相近。”

    赛维深以为然:“可是,她怎么就中了蛊呢?”

    无心沉吟了片刻,末了低声说道:“我猜,八姨太和令堂,是死在了同一人的手里。”

    赛维和胜伊立刻全变了脸色:“我娘也是中蛊?”

    无心一摇头:“不,令堂的死,或许和蛊毒没有关系。但是令堂头内的铁针,却和水中的怪虫有点相似的气息。应该是施术的人把两种巫术混在了一起使用。现在我只想一个问题——八姨太会是在哪里中的蛊毒?”

    赛维答道:“应该不是在家里,在家里中了毒,她还不得去医院?”

    胜伊随即接道:“我看就是在花园里。”

    赛维立刻表示反对:“白天花园里全是花匠,也没见谁肚里生出大水蛇了!”

    胜伊来了精神,开始辩论:“哦,八姨娘在外面中了蛊,还坚持跑到花园里等死,她疯啦?还是她肚里的大水蛇想看风景,裹着她的皮自己跑去了花园?”

    无心最后做了总结陈词:“有一种蛊,是用阴魂的邪气催动蛊虫,蛊虫的性子,就类似鬼。河水属阴,利于蛊虫的隐藏;白天它蛰伏着不动;一到夜里,阳气散尽,它就活了。下蛊的人将它布放好了,一旦有人冲了它的布阵,就必定中毒。”

    赛维和胜伊相视一眼,脸上立时退了血色,异口同声的喃喃说道:“八姨娘……夜里去花园了?”

    然后他们立刻联想到了自身——自己不也是夜里去了花园?

    无心拍了拍他们的膝盖:“没事,若是你们也中了蛊,就像八姨太一样直接失踪了,蛊毒凶猛至极,还能让你们活着回来吗?”

    赛维打了结巴:“谁谁谁下的蛊蛊毒害人呢?花园子里到到底有有什么?”

    无心压低声音说道:“花园的秘密,令堂知道,八姨太可能也知道。还有没有第三个人,我们暂时猜测不出,所以姑且按兵不动的看吧!对方要用邪术对付你们全家,可见花园里的秘密不一般,而且他的仇恨也是十分之深。”

    赛维和胜伊一起开动了脑筋想仇家,想了片刻,忽然发现自家仇家很多,自己老子的名声也一直不好,做过许多缺德事情,前些年还遭过一次暗杀。

    无心不再多说,伸腿下床走去外间。片刻之后,他端着一杯水回来了。单腿跪到床上,他对着面前二人说道:“虽然你们的肚子里肯定不会长出虫蛇,但我还是不大放心。你们把它喝了,喝了就绝对安全了。”

    胜伊先爬到了床边,跪起身探头一瞧,就见杯中是大半杯红水,因为水热,所以还散发出一股子又甜又腥的蒸汽。甜和腥凑在一起,虽然不是好滋味,但也不该让人不能忍受;但是无心杯中的饮料就是甜腥得令人感到恶心,甜不是好甜,腥不是好腥。

    胜伊当即一咧嘴,捏着鼻子问道:“什么东西?”

    无心坦然的答道:“水里面搀了我的血。我的血……很好,哪怕你真中了蛊,喝一口也能解毒。”

    胜伊连连后退:“我、我不想喝。”

    赛维四脚着地的爬到无心身边,跪起来接过茶杯,仰起头就喝了一大口,差点没烫出眼泪。屏住气息转向胜伊,她缓缓呼出了一口气,口鼻之中的甜腥差点让她当场呕吐。勉强定了定神,她凶神恶煞的斥道:“快来喝!”

    胜伊抗命不从,结果被无心拽过来从后方抱住了,伸手强行捏开了他的嘴。赛维的手脚很利落,把余下半杯血水尽数倒入胜伊口中。胜伊咕咚咕咚几口咽下,想要吐,然而赛维放下茶杯捂住了他的嘴,无心禁锢着他也不松手。两人合作摆布他一个,直过了十分钟才给他自由。而他干呕几声,恶心劲过去,也就不吐了。

    赛维想要看看无心放血的伤口,然而无心遮遮掩掩,并不让看。电灯一关,卧室陷入黑暗。三人凑在一张大床上,不敢拆分。把两床被子全展开了,也没有人正经盖被,三个人偎做一堆,糊里糊涂的就闭了眼睛。

    赛维累狠了,连个噩梦都没有做,再一睁眼就到了天光微亮的凌晨。清醒之后她没有动,细胳膊细腿缩在软腾腾的棉被里,感觉十分温暖舒适。及至打出一个哈欠了,她才发现自己是个半躺半坐的姿势,结结实实的全靠在了无心胸前。

    翻着眼睛向上望去,她见无心还在熟睡,歪着身子压住了胜伊,胜伊团成一只球,埋头挤在了床角落里。胜伊的姿势不对劲,气息不畅,睡得呼哧呼哧;无心则是喘得有一搭没一搭,胸膛半天起伏一下,仿佛随时预备着断气。

    赛维没有多想,保持着原样不肯动,心旷神怡的睁大眼睛往窗外望,望了没有几分钟,她忽然一挑眉毛,把注意力全集中在了左手心里。

    有一条半软半硬的东西,隔着一层薄薄的丝绸,热烘烘的贴上了她的左手心。她缓缓的垂下眼帘,隔着一层棉被去看自己左手的位置。头脑里骤然发生了大爆炸,她发现自己竟然把左手搭上了无心的裤裆!

    左手,连同左臂,登时就僵硬了。她惊慌失措的闭了眼睛想要装睡,同时在心中发出了大感叹:“天哪,原来……这么大!”

    未等她感叹完毕,手下的东西忽然跳了一下;无心随之一动,鼻子里还哼了一声。

    赛维当即紧闭双眼,做睡死状。

    她睡了,无心却是醒了,然而睡眼惺忪,醒得不透。他先掀开了身上的棉被,然后对着被里风光愣了一下,随即轻轻握住赛维的手腕,把她的左手抬起来放到了一旁。

    轻手轻脚的挪下床去,他摇摇晃晃的出去撒尿。而赛维偷偷在被窝里右手摸左手。左手的手心像是被一条烙铁烙过了,灼热的一线从腕子开始延伸,一直向下经过中指,正是一段很可观的长度。赛维对于男女之事,一直只是通过爱情小说纸上谈兵,如今终于见识了真家伙,不禁心跳如鼓,并且满头满脸的发烧。耳边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是无心趿着拖鞋回来了。

    赛维缩在棉被里,一动都不敢动。而无心在床边伸展身体躺下了,很舒服的伸了个懒腰,两条腿不慎伸过了界,隔着棉被蹬上了赛维的小腿。他很自觉,双脚立刻转移了方向;而赛维等着他再蹬一下,等来等去等了个空,就在被窝里暗暗叹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看来,我真是长大了。”

    下一秒,她的叹息换了主题:“真吓人,那么长!”

    赶在老妈子丫头进房伺候之前,三个人都起了床。赛维谨记了按兵不动的战术,若无其事的支使仆人去成衣店。三天前,她把无心的尺寸送了去,只不过是做几套普通衣裳,三天时间,又是马家的买卖,怎么着也该完工了。

    赛维和胜伊都坐在房内没出门。一个小时之后,仆人带着新衣回来了,顺便还报告了一条新消息:“咱们家的花匠,在河边发现了半截旗袍后襟,都说像是八姨太的衣裳。五少爷倒是奇怪,不哭不闹,听了好像没听见似的,让他去瞧瞧,他瞧过了也不言语。”

    胜伊过去接了新衣,为了掩饰脸色,所以故意忙着审视新衣料子;赛维手里攥着一把尺子,已经若有所思摆弄了一早晨,此刻不摆弄了,蹙着眉毛摇头叹气:“我们家里近些天来,真是没法说,糟糕事情全赶在一起了!”

    然后她摸了几张钞票扔给仆人,把仆人高高兴兴的打发走了。

    

虚惊一场

    ( )无心换上了赛维给他订做的新西装,西装料子非常的好,是绸缎庄子不知从哪里偷运的英国细呢,市面上有钱都没处买的,非得马家厉害的二小姐才能要到。niubb.net 牛bb小说网褐色细呢在阳光下,反射出隐隐的紫光,配着里面的白绸衬衫,看起来是特别的绅士派。胜伊是位爱美的青年,在卧室里面一边指导无心穿西装,一边暗暗的有些嫉妒,因为褐色呢子不适宜做女装,如果没有无心的话,赛维一定会把好料子让给他的。

    “你们昨晚上一起欺负我!”他对着无心嘀嘀咕咕:“我看你根本就不是什么和尚,你是个巫师。”

    然后他顿了顿,很幽怨的又加一句:“坏巫师!”

    无心低头系好了腰间皮带,随即抬头对他一笑,轻声说道:“别生气啦,我也是一片好意!”

    胜伊蹙着两道平平的眉毛,因为对无心还是有些崇拜和依赖,所以也就不计较了。

    无心穿戴整齐了,推开卧室房门往外走。赛维正盘腿坐在外间的罗汉床上发呆,此刻闻声望向了他,不禁呆了一呆。而无心笑着一点头:“西装很好,多谢你。”

    说话之时,他也走到罗汉床前坐下了。自己低头看了看脚上的新皮鞋,皮鞋锃亮的能照人影。看过之后抬起头,他对着赛维又是一笑,笑得没有什么意味,仿佛就只是在高兴。

    褐色西装与天蓝领带,是个鲜明的对比;白皙皮肤与乌浓眉目,又是一个鲜明的对比。赛维对无心注视了片刻,只感觉他俊美得刺眼,并且把自己衬托的面貌模糊。不置可否的把脸转向窗外,她无声的吁出一口气,然后心中暗道:“倒贴也值了。凭着他的好模样,我要是不倒贴,也未必拿得住他!幸好我马二小姐倒贴得起,不在乎白养个丈夫。回头得去整理整理我的银行折子了,现在银行也不靠谱,说冻结就冻结。盛世古董、乱世黄金,改天和胜伊商量商量,把娘的体己钱取出来买金子得了。胜伊要是不同意怎么办?哼,他懂个屁,敢不同意,打不死他……”

    赛维的脑子里像是在过大兵,乱哄哄的不消停。忽然又瞟了无心一眼,她见无心脱了皮鞋,已经跪坐在了床上。刚穿的新裤子,就往床上跪,非把裤子膝盖顶出两个大包不可。有好衣裳也穿不出好样,于是赛维心中又想:“真不讲究,需要教育。”

    赛维满心都是一个无心,想得太过于入神了,以至于半天没搭理无心。胜伊自己出去溜达了一圈,末了带着一身凉气回了来,进门就道:“八姨娘找到了!”

    赛维看他说起话来不管不顾,嗓门还不小,就急得向他使眼色。胜伊满不在乎的摇了摇头,自顾自的继续说道:“是花匠老陈的儿子找到的!老陈他们在山上干活,他儿子在河边钓鱼,结果勾出一具尸首!”

    他越说越可怕,引得外面的仆人都跑了过来。赛维见状,立刻做出难以置信的惊愕表情,无心则是悄悄的躲进了卧室。胜伊对着周围听众,继续绘声绘色的讲述:“你们可千万别去看热闹,哎哟吓死人了。八姨太的脑袋没了,腔子里面的五脏六腑也被鱼吃空了,就剩了一层皮,像个皮袋子似的。俊杰刚被人叫去了,都说不该让他看,怕吓坏了他,但不让看也不行啊,八姨娘毕竟是他亲娘不是?”

    听众得了这样一个可怕的消息,全都面目失色,并且联想起了二姨太的猝死,心头不禁全蒙了阴云。而赛维当众问道:“花园子里是谁看着呢?家里接二连三的出坏事,爸爸又不回来,唉……”她站起来一跺脚:“你也别光顾着传消息了,现在家里顶数我们两个是姐姐哥哥,再怎么恐怖,我们也得去瞧瞧啊!该报警得报警,该调查得调查,好好的八姨娘,难道就糊里糊涂的让她没了不成?”

    姐弟二人一唱一和,果然驱散众人,一前一后的出了去。及至走出院门了,赛维见旁边没人,才轻声说道:“大哥不在家,数我们说了算!我们不能守在屋子里坐以待毙。一旦让我抓了把柄查出凶手,他不杀我,我还要杀他呢!”

    胜伊心悦诚服的跟了上:“姐,我早说过,你就是块巾帼英雄的料。你说得对,死瘸子不在家,我们就算老大,我们也站出去管管事,不能全凭着人家在暗处摆布我们。”

    赛维感觉胜伊说话特别没有水平,所以只一摆手,示意他闭嘴。

    两人快步赶到花园河边,就见河边围了一圈壮年家丁,家丁之中摆着一副担架,担架上面苫了白布,白布下面有所起伏。其中花匠老陈是个有年纪的人,见赛维和胜伊来了,就苦着脸向他们一弯腰,低声唤道:“二小姐,三少爷。”

    赛维伸手一指担架,正色问道:“是……八姨娘?”

    老陈答道:“二小姐三少爷也都知道了?五少爷亲自认过了,说真是八姨太。”

    八姨太是个花蝴蝶似的人物,衣饰一贯花里胡哨、与众不同,饶是没了脑袋,也依旧存有特征。赛维拿出管家人的气派,走到担架前蹲下来,不等旁人说话,径自掀开白布向内一瞧。瞧过一眼之后,她拧着两道眉毛起身退了一步:“俊杰呢?”

    老陈在一旁答道:“五少爷回去了。”

    赛维想问他俊杰哭没哭,但是将问未问之时,又把话忍了回去,因为感觉问得不对劲,不如不问。正当此时,马家的管家颠颠跑来了,气喘吁吁的想要派人去给大少爷打长途电话,赛维立刻说道:“找他干什么?若是操办葬礼,当然是需要他来主持;可八姨娘死得不明不白,怎能随便就埋葬了事?她可是生儿育女的人,不是一般的姨娘。我看报警也不大好,毕竟八姨娘死得怪异,传扬出去,对我们马家也是不利;不如想办法保存了她的尸体,等爸爸回来再做定夺吧!”

    管家一直知道二房的孩子不是省油的灯,也承认八姨太的确是死的太蹊跷。照理来讲,大少爷作为家中长子,自己不能不通告他一声;但是话说回来,大少爷和老爷乃是一对死敌,让大少爷为二姨太主持葬礼,或许没问题,横竖二姨太死得光明正大,葬礼也是光明正大;但八姨太就不同了,八姨太不是好死呀!

    赛维就是不让八姨太下葬。谁想埋八姨太,将来谁就去向马老爷做交待。大家都是下人,谁敢负这种不清不楚的责任?于是一番安排过后,八姨太被运去医院,冷冻住了。

    保护了八姨太的尸体,到底能有什么作用,赛维也不知道。但她想既然凶手上次烧掉了娘的尸体,可见尸体对凶手来讲,绝不会有好处,以至于让对方必定除之而后快。凶手想毁灭尸体,自己便故意保护尸体。对方连自己的娘都杀了,自己还不敢唱出几声反调吗?

    赛维和胜伊在花园内耽搁许久,最后见场面全被自己控制住了,才满意的打道回府。不料刚一进院,就听丫头禀告,说是五少爷来了。

    马俊杰素来性情孤介,而且年纪又小,和哥哥姐姐们都谈不拢,平日一贯独来独往。但今时不同往日,赛维独自快步走去上房,就见马俊杰端端正正的坐在一架沙发椅上,眼泡红肿,分明是哭过一场。

    赛维见了他的模样,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娘。在他面前的长沙发上坐下来,她叹了一声:“俊杰,二姐不说空话安慰你了。我们都没有了娘,爸爸又是做大事的人,不会细致的关怀我们,往后的冷暖,全靠我们自己疼爱自己。可我们越是悲痛,越要振作。否则我们的娘到了天上,惦念着我们,也不得安息啊。”

    马俊杰翻了她一眼,随即却是哑着嗓子低声问道:“二姐,你说我娘是怎么死的?”

    赛维听他肆无忌惮的说“死”,语言一点儿也不柔和,就感觉有些刺耳:“我不知道。”

    马俊杰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紧接着一挺身站了起来:“家里有鬼,大家都小心着吧!”

    然后他绕开面前的小茶几,迈步就走了出去。赛维回头盯着他的背影,心中暗想:“小小年纪装神弄鬼,真是不讨人爱!”

    赛维知道凶手躲在暗处,所以想要把家中一潭深水搅浑。要遭殃,大家一起遭,谁也别想逃。心事重重的回了厢房,她在卧室外面的小房间里,看到了无心。

    无心穿得漂漂亮亮,然而姿态并不漂亮,正大喇喇的蹲在地上整理他的破旅行袋。用一张白纸仔仔细细的包好铁针,他显然是想要把针收藏起来。赛维在他面前,扭扭捏捏的也蹲下了。无心抬眼看她,又小声问道:“没事吧?”

    赛维摇头答道:“没事。”

    然后她垂下眼帘,忽然发现帆布袋的夹层口袋里,露出了相片的一角。下意识的伸出手,她飞快的抽出相片定睛去看——看过之后,她登时就面红耳赤了!

    相片乃是无心和一个女人的合影,两人肩膀挨着肩膀,脑袋碰着脑袋,笑眯眯的别提多么甜蜜了!赛维明知道自己和无心之间既无表白,也无承诺,根本就是没有关系;可是心头翻出一股子酸醋,她简直要暴怒了。

    暴怒归暴怒,暴怒在心里,还没有波及到神情。把照片向无心一递,她开口问道:“你不是一直做和尚吗?怎么还和年轻女人一起照相?”

    无心扫了相片一眼,仿佛是被她问怔了,迟疑着没有回答。赛维在心中冷笑一声,故意追问:“照片上的人,是你吧?”

    无心缓缓的一点头,声音犹犹豫豫拖得很长:“是我……的……爹!”

    赛维大吃一惊:“啊?”

    然后她低头再仔细看照片,心里登时透了光明——照片已经旧到泛黄,周围也都磨出了毛边,要看历史,至少也得有二十年了。

    不由自主的翘起嘴角,她笑着收回了照片,饶有兴致的细看:“哈!你和令尊也太相像了,简直就是一个人嘛!旁边的女士,一定就是令堂了,对不对?”

    无心继续用报纸包裹铁针,同时点了点头:“嗯。”

    赛维方才忽然极愤慨,此刻又忽然极欢喜,捏着照片看个不够:“无心,令堂年轻的时候很美呢,可是你一点儿也不像她!”

    无心低头把裹好的铁针放进帆布袋里:“嗯。”

    赛维笑着看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穿着大镶大滚的老式衣裳,没型没款的,全靠一张面孔显露姿色,脸是丰润的苹果脸,笑得欢天喜地,倒是过去照片里少见的神情。在赛维的印象中,父母年轻的时代真是太久远了,家中存有的旧照片里,人物统一都是木讷呆板的神情,大概是因为当时难得照相,太过紧张。

    旧照片不是很清楚,赛维看一眼照片,再看一眼无心,看得心花怒放。原来只是虚惊一场,真真吓死她了。

    

夜影

    ( )八姨太进了医院的冷冻柜,也不知道是算死算活。www. 牛bb小说网照理来讲,连她的亲生儿子都确定了她的身份,似乎也就没有什么疑问;可她毕竟死得怪异,又没了脑袋,马俊杰的辨认是否是百分之百的可靠,便藏了一个隐隐约约的问号。赛维通过了马老爷的秘书,想要联系到远在日本的父亲,可是几封急电发出去,只得来一封内容漠然的回信,仿佛马老爷正在日本忙大事,公务缠身,已经顾不上几个姨太太的死活了。

    老爷对于姨太太,都是不讲感情;家里除了马俊杰,旁人自然是更不动心。转眼间又过了风平浪静的十几天,这天早上胜伊起了床,一眼看到站在地上的无心,登时气得叫了一声:“谁让你把头发剃了?”

    无心站在床前,脖子上搭着一条白毛巾,头上脸上全都热气腾腾的,青白头皮被剃刀刮得光溜溜。扭头对着胜伊一笑,他拽了毛巾满头满脸的擦水珠子:“剃了舒服。”

    胜伊如今和他住在卧室对面的西厢房里,因为胆子小,所以时常和他挤做一床。气急败坏的一捶床,他伸腿下去找拖鞋:“我让姐来瞧瞧你!昨天还说你的头发不大长呢,今天可好,你索性剃成光头了!秃头秃脑的好看吗?”

    胜伊把赛维找了过来,赛维怀着鬼胎,当场问道:“你还存着要去当和尚的心思吗?”

    无心歪着脑袋,很细致的擦着脖子:“我是从小剃惯了,不剃难受。当什么和尚,我到哪儿当和尚去?”

    赛维听闻此言,心中立时放下一块大石。和她一起暗暗松了口气的,是无心。

    三人相处也有一个多月了,他天天过得提心吊胆,梦里都怕自己忘记呼吸。赛维和胜伊昨天都说他的头发太短,一个多月了,怎么就不长呢?

    他无话可答,并且知道再过一个月,头发的长度也还是不会有变化。头发的长短当然只是极小的事,不过他的异常也就体现在小处,时间长了,总要露出马脚。

    头发的公案告一段落,赛维自去梳洗打扮,然后也不带人,自己挎着只锃亮饱满的漆皮包乘车出门,直到天黑方归,漆皮包被她夹在腋下,竟然是快要胀开的光景。

    当着胜伊和无心的面,她把门窗都关严了,然后打开皮包,从里面一扎一扎的取出美钞。美钞全都崭新整齐,她故意要让无心看清,表示自己虽然没有十分的姿色,却有十分的资产,就算瞧在钞票的面子上,你也不能不高看我一眼。

    胜伊傻了眼:“姐,你从哪里换来的?现在北京城里还有美钞?”

    赛维一挑眉毛:“你没朋友,我也没朋友吗?苏太太在牌桌上赌疯了,把战前积攒的美钞当金子卖,我就买了。日美不管怎么打,美国至多是不赢,总不会亡国。我告诉你,在大后方,美钞比金子还值钱呢!”

    话音落下,她得意的瞄了无心一眼。无心坐在不远处的一把椅子上,胳膊肘支了桌面,正在托着下巴旁观微笑,也不问她,也不夸她。她等了良久,看他始终是个哑巴,就忍无可忍的向他问道:“怎么样?我还算有点办法门路吧?”

    无心点了点头,笑容虽然是至真至诚,不过总像是隔着距离,有点事不关己的意思,见了美钞,眼睛也不放光。

    赛维不禁有点失望,心想难道我有钱也不能打动你吗?况且我不只是有钱,论知识我是中学毕业,论年纪我是十七八岁,论相貌我也不丑陋,你为什么不像胜伊一样凑到我身边来呢?

    思及至此,她又重重的看了无心一眼。不知怎的,心中一阵沮丧气苦,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简直将要落下眼泪。而无心一直是倚着桌边稳坐,忽然见赛维变了神情,便一转身面对了她。两只胳膊肘架在膝盖上,他俯身探向了她,没说话,只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她,是个探究而又关切的姿态。

    但是赛维无话可说,只勉强一笑,随口找了话道:“我也去剪了头发。”

    她的确是在理发店剪掉了焦黄的发梢,把头发收拾得乌黑柔顺。女为悦己者容,可是她也不知道无心能否看出自己的心意。

    “你可别逼急了我。”她低下头,望着美钞想道:“逼急了我,我可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有钱的男子可以三妻四妾,我的实力,并不比男子差什么。我只要你一个,你不同意也不行!”

    赛维很细致的收好了美钞,正要起身玩笑几句,不料无心忽然轻声说道:“我想再去花园看一看。”

    赛维登时瞪了眼睛:“去花园?多么危险,不要去了!”

    无心起身笑道:“我一个人去,你们在家等我。真有危险,我不会逃吗?”

    然后他就开始预备换身粗糙衣裳出门。赛维左拦拦不住,右拦也拦不住,想要跟着他去,他又坚决不许。而在赛维气得青筋迸出之时,他自顾自的真溜了。

    走过一遍的路,他只要肯认真记忆,便能记得丝毫不差。自从二姨太八姨太死亡之后,马宅上下人心惶惶,无须天黑,天色一暗就都各归各位,全不敢乱窜。无心提着百般的小心,一路穿花拂柳的往后方走。走着走着,他脖子上忽然凉阴阴的有了感觉,扭头一看,他和小健正好贴了个脸。

    他的耳朵穿过了小健的幻影。转向前方继续前行,他压低声音问道:“我还以为你被人收了。”

    小健像个骄矜的小儿子似的,用双腿夹住了他的脖子。血淋淋的小拳头举起来,他用力去捶无心的脑袋:“你还认识我吗?我不见了,也没见你找我!”

    无心笑了一声:“小鬼难缠。”

    小健的拳头也是幻影,他在人间,永远都是没着没落。他想和无心在一起,可无心是明显的对他没兴趣。他打算惩罚无心一下,又没有惩罚对方的力量。正在他愤慨之时,无心忽然放缓了脚步,因为前方花木黑影层层叠叠,已经到了花园地界。

    鞋底踏过枯草,碾出细微的声响,几只垂死的秋虫还在暗中鸣唱。天空斜吊着一勾白森森的弯月,无心闭上眼睛,感觉四周并不太平。

    步伐越来越轻了,他试探着往园子里走。小健不知何时又消失了,只在他的后脖颈上留下一抹哀伤的寒意。踏上石板铺就的小径,他无声无息的直奔河边。然而在距离河边还有三五米远的地方,他猛然刹住了步子。

    前方,在紧挨河边的一丛花木之侧,刚刚闪过了一个黑影。黑影是个中等身量,一闪而逝,看不出男女,无心只听到窸窸窣窣的一串脚步声响,想要之时,河边已经恢复了平静。

    无心蹲在一丛灌木后方,静等许久,末了感觉河边的确是再无活物了,才四脚着地的趴伏下去,贴着花木丛向前爬去。爬了没有多远,他抽抽鼻子,却是嗅到了一股子奇异的血腥味。

    血腥味淡极了,而且并不纯粹,显然是从河边飘过来的。河水里面即便是存了臭鱼烂虾,气味也不会如此的古怪;无心伏在地面思索片刻,末了慢慢向后退却,不肯继续前行。

    耳边响起了小健的声音:“大哥哥,有个穿黑衣服的人,刚刚跑到林子里去了。”

    无心点了点头,随即轻声说道:“小健,你玩归玩,可是夜里千万不要靠近小河。有人对河水动了手脚,我怕你会受害。”

    小健听了他的话,感觉他对自己似乎还有一点好意,就唧唧哝哝的在他耳边说道:“我在外面逛了好久,去撞大肚子女人。我想钻进她们的肚皮里去,做她们的小孩。可是,都不成功。”

    无心退到了一定的程度,才站起了身:“也别强求,顺其自然吧!”

    小健搂住了他的大腿:“可是你又不喜欢我,嫌我是鬼……”

    无心转身往回走:“我自己已经是活得半人半鬼,再喜欢鬼,岂不是更不成人了?”

    小健忽然向上一窜,在他的颈侧消失无踪,只把声音送进了无心的耳中:“大哥哥,你身边有人。”

    无心扭头一瞧,就见路边一棵枝叶萧索的矮桃树中,竟然当真坐了一个静静的黑影。迎着无心的目光,黑影发出了老气横秋的童声:“是我。”

    无心不动声色的一点头:“原来是五少爷。”

    马俊杰很巧妙的藏在了桃树枝杈中,一动不动的和桃树融为一体:“你是谁的人?”

    无心不假思索的答道:“我是你二姐三哥的朋友。”

    马俊杰在暗中又问:“你来花园干什么?”

    无心一笑:“没有五少爷来得早。”

    然后他眼见四周无人,大踏步走到桃树前,伸手一把扯住了马俊杰的西装领子。马俊杰还未惊叫出声,已然被他不由分说的拖拽落地。马俊杰毕竟是个孩子,根本不是无心的对手;而无心拦腰抱起了他,一溜烟的跑出了花园地界。他不得自由,两条腿乱踢乱蹬,又要抬手去打无心的头脸,然而在他动手之前,一张惨白的小面孔忽然凌空探到了他的面前,正是小健对他做了个鬼脸。

    马俊杰倒吸了一口冷气,当场收回双手捂住了嘴,闷声闷气的尖叫了一嗓子。

    无心找了个僻静角落,把马俊杰放在了地上。双手紧紧握住他的肩膀,无心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正色说道:“我告诉你,河水里面被人下了蛊,你再敢夜里往花园里跑,当心下场会和你娘一样!还有,赛维胜伊都不是坏人,他们没了娘,还不知道该找谁报仇去呢,你根本无须鬼鬼祟祟的盯着他们!”

    马俊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的没出声。

    无心握住他一只手,扯起了他往前走。小健看他比自己大不许多,也是个孩子,就讪讪的飘在一旁,又特地把比较完好的一侧面孔显露给他。马俊杰果然不住的瞟他,心想自己今夜是真见鬼了。

    及至距离花园足够远了,无心松开了手,对他说道:“你回去吧,以后如果有了麻烦,可以找我。”

    马俊杰翻了他一眼,随即撒腿就跑,瞬间没了影子。无心知道他是个沉默的小人精,所以也不担心,若有所思的往家里走。走着走着,他对身边的小健说道:“去跟上他,小心一点,别伤害他。”

    小健终于得了一桩任务,立刻欢喜的答应一声,在夜空中散了影子。而无心快步走回所居的小院,哪知刚一进门,胜伊就迎了上来,低声说道:“你总算回来了。不让你去,你非去,我姐生气啦!”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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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心法师介绍:
无心为不老不死之身。不老不死,一般都能牛逼得惊天动地,但搞不好可能穷困潦倒讨饭万年。很不幸,无心,是后者。
无心法师是位异人,永远不老,永远不死。他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流浪在无边无际的岁月长河中,他一边历险,一边恋爱。
为了追求爱情,他在同治年间带着恋人隐居山林。民国时代恋人老死,而他因为穷得活不下去,只好伪装成和尚进入山下县城,找活路去了。无心法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无心法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无心法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