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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桐华     大漠谣txt下载     大漠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1章 落花(2)

    九爷扶着拐杖而行:“祖父因为此山多温泉,所以特地选在这里盖了一个园子。”我慢走在他身侧,笑问:“你是特地来泡温泉的吗?”

    他回道:“是,温泉有助于我腿上的血脉运行。”

    我偷偷瞟了眼他的腿,可惜隐在袍子下,无法知道究竟是什么病。但看他行走,似乎不算费力。

    进门前,我下意识地又侧头看向远处,霍去病的身形仍旧一动未动。暮春时节,头顶的槐花正是最后的繁密,一树压雪的白。风过时,花瓣纷纷飘落,漫天飞雪中,一向喜洁的他却纹丝不动,任由花瓣落在头上,落在锦袍上。

    鸳鸯藤开始打花骨朵,一朵朵娇嫩的白在绿叶间和我玩着捉迷藏,我要很细心才能发现新加入的它们藏在哪里,昨天是九朵,今天就十五朵了,我又数了一遍,确定没有错。按照这个速度,再过一段时间,我就会数不清了。

    我站在藤架前,嘴里喃喃地说:“我可是捉了无数条蚯蚓,初春又专门施了牛粪,你们今年一定要争气呀!要开得最多,最美!”

    鸳鸯藤的叶片在风中轻轻颤动,似乎回应着我的请求。

    “等你们开到最美时,我就带他来见你们。”轻轻亲了一片新长出的叶子,“你们努力,我也努力!”

    我进竹馆时,只看到天照坐在案前抄写东西。我诧异地指了指院子中空着的轮椅问:“九爷呢?出门了吗?”

    天照笑道:“去兰屋看小风的爷爷了。”

    我点了下头,看着轮椅,依旧有些纳闷。

    天照放下笔,走到我身侧,看着轮椅道:“九爷一条腿完全用不上力,另一条腿还能用力,拄着拐杖虽说走不远,但日常多动动对身体还是比坐在轮椅上好。”

    我“嗯”了一声,天照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道:“小时候,九爷虽然腿脚不方便,却也爱动,对什么都好奇新鲜,总喜欢跟在我们身后玩,可我们那时候不懂事,总觉得带着他干什么都不方便,做什么都要等着他,所以表面上不敢违逆他,可背地里总是商量着能甩掉他就甩掉他,甚至为谁出的主意最高明而得意,我就是自以为最聪明的那个。九爷慢慢明白了我们的心思,人开始变得沉默,开始花更多的时间在书籍上,因为只有这些沉默的朋友才不会嫌弃他。有一次九爷背着老太爷,独自一人拄着拐杖出门,到天黑人都没回来。老太爷急得把我们一个个都痛骂了一遍,罚我们跪在青石地上。后来九爷回来时,身上的衣服撕裂了,脸上乌青,头上手上都是血。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却一句都不说,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求老太爷让我们都起来。”

    天照凝视着轮椅,沉重地叹了口气,我沉默不语,酸楚心疼,种种情绪在心中翻腾。

    “那一次我们心里真正感到愧疚,大哥把长安城的小混混一个个敲打了一遍才问出缘由。原来九爷看到《墨子》上对兵器制造的论述,就上街去看铁匠打铁,那些和我们一样不懂事的顽童跟在九爷身后唱‘一个拐子,三条腿,扭一扭,摆一摆,人家一步他十步,讨个媳妇歪歪嘴’。边唱还边学九爷走路,惹得众人大笑。九爷和他们大打了一架,吃亏的自然是九爷,被打得头破血流。大哥气得和那些唱歌的孩子都打了一架。从那之后,我们都想带九爷出去玩,可九爷再不在人前用拐杖。”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那根拐杖放在书架的角落里,也明白为什么虽然放在角落里却一点儿灰尘也没有。他是医者,自然明白适量运动对自己身体的好处,可那首歌谣和众人无情的讥笑却让他只在无人时才愿意用拐杖。

    天照侧头看着我问:“你会埋怨我们吗?”

    “有些!不过九爷自己都不计较,我也只能算了,否则……”我哼了一声,挥挥拳头。

    天照笑道:“玉儿,你的性格可真是只认准自己心头的一杆秤,别的是是非非都不理会。”

    我微扬着下巴问:“我只要自己过得好,自己关心的人过得好,别的人我不会无缘无故地伤害,难道这有错吗?”

    天照忙道:“没错,没错!你可别误会我的话。我们三兄弟感激你还来不及呢!九爷去了趟青园,回来后居然不再避讳外人地用拐杖。你不知道,连二哥那么镇静的人看到九爷再在我们面前用拐杖,眼睛都有些红。九爷这么多年的心结,我们心上的一块大石,总算因你化解了。”

    我脸有些烫,垂目看着地面,低声骂道:“好个秦力,看着老实巴交的,嘴巴却一点儿不牢靠。”

    天照哈哈大笑起来:“他可不只不牢靠!你若看了他学着你一脸倾慕地呆看着九爷的样子,就知道没有把这样的人才招进你的歌舞坊可真是浪费!我们几个当时乐得脚发软,大哥更是笑得没控制好力道,居然把一张几案拍裂了。”

    “你说什么?你有胆子再说一遍!”我叉着腰,跳着脚吼道。

    天照还未回答,正拄着拐杖进院子的九爷笑问:“什么要再说一遍?”

    我狠狠瞪了一眼天照,跑到九爷身边道:“秦力不是个好东西,你要好好罚他,或者你索性把他交给我,我来整治他。”

    九爷看了眼天照问:“秦力几时得罪你了?”

    天照满脸愁苦,哀求地望着我。我支支吾吾了半晌,自己却不好意思说出缘由,只能无赖地道:“得罪不需要理由,反正就是得罪我了。”

    九爷走到轮椅旁坐下,天照忙拧了帕子来,九爷擦了擦额头的汗道:“罚他给你做一个月的车夫,由着你处置。”

    我得意地笑看向天照,九爷又来了句:“大哥、二哥、三哥最近也是太闲了,我看蓝田那边的玉石场倒是挺需要一个人长期驻守在那里看管,三哥觉得谁去比较好?”

    天照的脸越发垮了下来,满面诚恳地对九爷道:“大嫂刚生了个儿子,大哥喜得一步都不愿离开。二哥为了照顾大哥,把大哥手头的事情接了一部分过来做,也忙得分不开身。我最近正打算把长安城所有生意历年来的账务清查一遍。再加上我们还要教导小风、小雨他们,天地可鉴,日月作证,山河为誓,其实我们真不闲!”

    我手扶着九爷的轮椅背,低头闷笑,九爷轻叹:“听上去的确好像不闲。”

    天照忙道:“确实不闲!我们只是极其,极其,极其偶尔在一起饮了次茶、聊了个天、听了个故事而已,以后再不会发生此类事情,我们肯定忙得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

    头先光顾着乐,竟然没有听出九爷的话外话,这会子天照的话说完,我猛然明白九爷已经猜到天照他们干了些什么,心里透着些羞、透着些喜、透着些甜,静静地立在九爷身旁。

    谨言大跨步地奔进院子,看到我立即脸上一个灿烂的笑,阴阳怪气地道:“玉儿怎么也在?来看九爷的?”

    天照几步跑到他身旁,推着他往外走:“昨天刚到的香料你还没有验收完,这事缓不得……”

    谨言的声音从院外传来:“没有呀!你不是说……你别捂……啊?什么……蓝田?哦!”几声后谨言的声音已完全不可闻,只听到天照说:“九爷,那些没誊抄完的旧账我明天再接着弄,今日还有些事情急着办,先回去了。”说完只听到脚步飞快,不一会儿院外已经静悄悄。

    我心中七上八下,甜蜜中带着尴尬,不知道说些什么。九爷仿佛未发生任何事情,推着轮椅进了屋子:“湘妃竹的笛子已经做好了,纹理自然雅致,再雕刻装饰反倒画蛇添足,我也就偷了回懒,你看看可满意?”

    我伸手接过笛子:“我可不懂这些,你若说好那肯定就是好了。”

    九爷笑道:“你园子里住着一位名满天下的宫廷乐师,多少人想拜师都不可得,你不趁着机会向他讨教一二?”

    提起李延年,不禁想起李广利,我的眉头皱了皱。

    九爷问:“怎么了?”

    我叹了口气:“想到李广利此人,只能感叹‘龙生九子,个个不同’。”

    九爷笑说:“你操心太多,若真烦把他轰出去也就完事了。”

    我浅笑未语,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九爷轻轻咳嗽了一声:“你最近歌舞坊的生意扩张得很快,我还听下头人说你做了娼妓坊的生意,这是明面的,你暗中……还做了其他生意,为什么?你若只是想赚钱,不妨做些其他生意,你如今这样,走得有些急促和过了。”

    我一惊后,心中又是喜,自以为不可能被人知道的事情还是没有瞒过他,除非……除非他一直密切地留意着我的举动,讷讷道:“我自有我的打算和计较。”

    他默默发了会儿呆,忽地问:“玉儿,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尽力不在外面用拐杖行走吗?没有特殊情形,我都只愿坐轮椅,而且一直刻意让众人以为我的身体很差,就是天照他们也以为我身体弱得根本难以走远,身体还经常不妥当。我的确腿有残疾,身体也的确内弱,却没有我表现出来的那么严重。”

    我愣了好一会儿,难道不是天照他们所说的那个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幼时的自卑?

    “为什么?你是故意做给谁看的吗?”

    九爷轻点下头:“做给陛下看的。我的母亲是窦太后的侄孙女,幼时常常进宫玩耍,当年陛下和母亲也算感情不错的表兄妹。所以窦太后在世时,石舫和窦氏一直走得很近。窦氏败落后,陛下对石舫盘根错节的势力很是忌惮。父亲和母亲过世后,偌大一个石舫落在了我手中,如果不是因为我是个病秧子,一副苟延残喘的样子,石舫的生意又在我手中一点点没落,石舫在长安城肯定逃不过彻底覆灭的命运。”

    他第一次主动提及一点儿身世,我听得怔怔发呆,当年他才多大?竟然要以稚龄担负起众多人的性命,与汉朝的皇帝周旋。而且他只说了家族中和汉朝的关系,和西域的关系呢?那边他又肩负着什么?这一路行来,他究竟承受了多少?

    他凝视着我,慢慢道:“玉儿,当今陛下心思深沉机敏,行事果断狠辣,必要时是一个除对自己外的任何人都能下杀手的人。不要做触犯天家的事情。你在长安城怎么和别的商家争斗,我都可以……但……”他吞下了已到嘴边的话,只语重心长地说:“玉儿,行事务必三思。”

第32章 赏星(1)

    “啪”的一声,我把筷子扔到了案上:“这是干什么?好好的蒸饼,为什么要乱放东西?”

    红姑瞟了我一眼,继续吃着手中的饼:“用槐花蒸的饼吃着香,是我特意吩咐厨房做的。前段日子看到我用槐花泡水喝发了通脾气,今日好好的蒸饼又惹了你,槐花究竟哪里犯了你的忌讳,一见它你就火冒三丈?”

    我闷闷地坐着,红姑自顾吃饭,不再理会我。

    不是槐花犯了我的忌讳,而是我一直不愿意再想起那个立在槐花下的人。

    晚上,躺了好久却一直无法入睡,索性披衣起来,摸黑拉开门。点点星光下,只见一个黑黢黢的人影立在鸳鸯藤架下,我被唬了一跳,立即认出是谁,一时竟然没有一句合适的话可说。

    霍去病转身静静地看着我,半晌后忽地说:“你言而无信,既说了改日来找我,可到现在也没有找过我。”

    我走到他身前,仍然想不到一句合适的话说,看向鸳鸯藤,一朵花儿正羞怯怯地半打开了皎洁的花瓣,惊喜下,忘乎所以地叫道:“你看!那朵花开了,今年的第一朵花。”

    霍去病侧头看向花:“看来我是第一个看到它开花的人。”

    我深吸了口气:“很香,你闻到了吗?”

    霍去病道:“去年人在外打仗错过了它们,它们倒是知情识趣,今年的第一朵花就为我绽放。”

    我笑道:“没见过你这么自大的人,连花都是为你绽放!不过是恰好赶上了而已。”

    霍去病凝视着花,一脸若有所思:“一个‘恰好赶上’才最难求,有些事情如果早一步,一切都会不一样。”

    “一、二、三……”我头埋在花叶间,一个一个点着花骨朵。

    霍去病笑道:“你不是打算把这么多花蕾都数一遍吧?”

    我点了一会儿,笑着放弃了:“就是要点不清,我才高兴,证明它们很努力地开花了。”

    霍去病问:“为什么叫它们金银花?银色好理解,是现在看到的白,可金色呢?”

    我笑道:“现在卖个关子,不告诉你,再过段日子你来看花就明白了。”

    霍去病笑起来:“我就当这是个邀请了,一定赶赴美人约。”

    我“啊”了一声,懊恼地说:“你这个人……”

    他忽地拽着我的胳膊,向外行去:“今夜繁星满天,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我犹豫了下,看他兴致高昂,心下不忍拒绝,遂默默地随他而行。

    因为上林苑没有修筑宫墙,视线所及,气势开阔雄伟。我看着前面的宫阙起伏,千门万户,嗓子发干,咽了口口水道:“上林苑中有三十六座宫殿,我们要去哪个?”

    霍去病笑道:“胆子还算大,没有被吓跑。”

    我没好气地说:“要死也拖着你垫背。”

    他的眼睛在我脸上瞟了一圈:“这算不算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我冷笑两声,不理会他的疯言疯语。

    “我们去神明台,上林苑中最高的建筑,到台顶可以俯瞰整个上林苑和大半个长安城。躺在那里看星星的感觉,不会比你在沙漠中看星星差。整个长安城只有未央宫的前殿比它高,可惜那是陛下起居的地方,戒备森严,晚上去不了。”

    一览无余的视野?毫无阻碍的视线?我心立动。

    他领着我翻墙走檐,一路安全地到了神明台,因为一无人住,二无珍宝,这里没有卫兵守卫,只有偶尔巡逻经过的兵士。

    我和霍去病在黑暗中一层层地爬着楼梯,人未到顶,忽隐隐听到上面传来一两句人语声。我们俩都立即停了脚步,霍去病低声骂道:“这是哪个混账?”

    我侧头而笑:“只准你来,还不准别人也来风雅一回?既然有人,我们回吧!”

    霍去病却道:“你找个地方躲一躲,我去看看究竟是哪个混账,轰了他走。”我欲拽他,他却已几个纵身上去了。

    真是个霸王!难怪长安城中的人都不敢得罪他。我四处打量了下,正想着待会儿索性躲到窗外去,霍去病又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我身边,拖着我的手就往下走。我纳闷地问:“谁在上面,竟然让你这么快又下来了?”

    他淡淡地说:“陛下。”

    我捂着嘴笑起来,低低道:“原来是陛下那个混账。”

    他虽是警告地瞪了我一眼,板着的脸却带出一丝笑意。我一拽他的手,向上行去:“我们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被捉住了,我可不管你。”霍去病身子不动地道。

    我摇了摇他的胳膊,轻声央求:“皇帝的壁角可不是那么容易听到的,我们去听听。何况他正……留意不到我们的。”

    霍去病看了我一瞬,轻叹口气,一言不发地拖着我向上行去。

    果然如我所猜,李妍也在这里。满天星光下,李妍正坐在刘彻腿上,刘彻用披风把李妍围了个严严实实,自己随便地坐在地面上。两人依偎在一起,半晌一句话都未说。

    霍去病紧贴着我耳朵道:“没有壁角可听,待会儿倒说不定有春……戏……看。”我狠狠掐了他一下,他一把揽住我,猛地咬在了我耳朵上。两人身体紧贴在一起,我想叫不敢叫,欲挣不敢挣,摸索着去握他的手。他本以为我又会使什么花招,手虽让我握住,却是充满力量和戒备。结果我只是握着他的手轻轻摇了摇,他静了一瞬,手上的劲力忽然撤去,温柔地亲了下我的耳垂,放开了我。我轻轻一颤,身子酥麻,一瞬间竟有些无力。

    反应过来时,刚想再报复他,忽听刘彻柔声说:“未央宫前殿比这个更高,等你生产后,身子便利时,我们去那上面看整个长安城。”

    我忙凝神听李妍如何回答。

    “未央宫前殿是百官参拜夫君的地方,妾身不去。”

    李妍和刘彻私下居然仿佛民间夫妻,不是皇帝,而是夫君,不是臣妾,而是妾身。紧站在我身后的霍去病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我轻轻握了下他的手。

    刘彻哈哈大笑:“我说能去就是能去,谁敢乱说?”

    李妍搂着刘彻的脖子,亲了他一下:“陛下偷偷带臣妾来这里眺望远景,仰看星星,臣妾已很开心。最重要的是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是我的夫君,我是你的妻,啊!不对,还有我们的孩子,是我们一家子在这里,妾身已经心满意足。陛下能想着哄臣妾开心,那臣妾绝不要因臣妾让陛下皱眉头。上前殿的屋顶对我们的确不是什么大事情,可万一落在他人眼中,只怕又会对陛下进言,陛下虽不在意,可总会有些不悦。我不要你不开心,就如你希望我能常常笑一样。”

    刘彻沉默了好一会儿**道:“此心同彼心。”说完把李妍紧紧拥入怀中。

    李妍呀李妍,这样一个男子近乎毫无顾忌地宠着你,你的心可守得住?真情假戏,假戏真情,我是眼睛已经花了,你自己可分得清楚?你究竟是在步步为营地打这场战争,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步步沦陷?

    我有心想再听一会儿,想到霍去病,却觉得罢了,拽了拽他的手示意他离开。两人刚转身,却不知道我的裙裾在哪里钩了一下,只听“哧”的一声,布帛裂开的声音在寂静中分外清脆。

    刘彻怒喝道:“谁?”

    我慌乱内疚地看向霍去病,他向我摇摇头,示意不必担心,一切有他。

    霍去病一转身拉着我走上了台子。

    “臣想着今夜倒是个看星星的好时候,没想到一时不谋而合,却打扰了陛下和娘娘的雅兴。陛下一个侍卫都没带,恐怕也是溜进来的吧?”霍去病一面向刘彻行礼,一面笑道。

    他对偷进宫廷的事情毫不在乎,说得好像只是不小心大家路边偶遇。刘彻似乎颇有几分无奈,但又有几分赞赏,扫了眼跪在地上的我,含笑道:“朕还没审你,你倒先来查问朕。我们的不谋而合好像不止你小子说的那两点,都起来吧!”

    我重重地磕了个头后,随在霍去病身后站起。刘彻放开李妍,李妍起身后下死眼地盯了我一下。我心中轻叹一声,盘算着如何寻个机会向李妍解释。

    刘彻对我道:“既然是来赏星看景的,就不要老是低着头,大大方方地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听闻你是在西域长大的,也该有几分豪爽。”

    我低头恭敬地道:“是!”说完扭头看向远处,其实景物无一入眼。

    李妍温柔地说:“陛下,我们景致已看过,现在夜也深了,臣妾觉得身子有些乏。”

    刘彻看着李妍隆起的腹部,忙站起来:“是该回去了,这里留给你们。”笑着瞟了眼霍去病,提起搁在地上的羊皮灯笼,扶住李妍向台阶行去。

    霍去病和我跪送,刘彻走到台阶口时,忽地回头对霍去病笑道:“今晚上放过你,过几****给朕把事情交代清楚了。”

    霍去病笑回道:“臣遵旨。”

    李妍忽道:“过几日要在太液池赏荷,臣妾想命金玉同去,陪臣妾说话解个闷。”

    刘彻颔首准可,我忙磕头道:“民女谨遵娘娘旨意。”

    刘彻和李妍的身影消失在台阶下。

    “起来吧!”霍去病拉着我站起来,“你见了陛下居然这个样子,比兔子见了老虎还温驯。”

    我走到台沿,趴在栏杆上:“那你说我见了陛下该如何?难道无所顾忌、侃侃而谈?”

    霍去病趴在我身侧道:“这个样子好,宫里到处都是温柔婉转、低眉顺眼的女子,陛下早腻烦了。像李夫人这样的,不失女子温柔,骨子里却多了几分不羁野性,更能拴住陛下的心。”

    “你刚才还好吧?”我细看着他的神色。霍去病无所谓地笑笑:“整日在宫廷里出出进进,陛下行事又是全凭一己之心,不是没见过陛下和后妃亲昵,倒是你这还未出阁的姑娘看到……”

    我瞪了他一眼:“废话少说,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气势虽然十足,脸却真有些烫,板着脸望向远处。

    霍去病沉默了会儿道:“就如我所说,陛下和各色女子亲热的场面,我无意撞到的次数不少,可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陛下和一个女子只是静静相靠,什么都不做,也是第一次听到有后妃和陛下之间你你我我,刚听到心下的确有些震惊,别的倒没什么。”他轻叹一声,又道:“陛下也是男人,他有时也需要一个女子平视他,因为已经有太多仰视他的人,不然他视线转来转去都落了空,岂不是太寂寞?姨母不是不好,可她的性格过于温婉柔顺。当年的陛下处在窦太后压制下,帝位岌岌可危,陈皇后又刁蛮任性,陛下的苦闷和痛苦的确需要姨母这样的女子,一个能温柔体贴地仰视着他的人。可现在的陛下正是意气风发、大展宏图时,他更需要的是一个能和他把臂同笑,时而也能给他一点儿脸色看的人。”

    我笑道:“你竟然如此偏帮陛下,难怪陛下对你与众不同。”

    霍去病笑说:“自古帝王有几个专情的?这个道理姨母自己都想得很清楚,所以也没什么,今日是李夫人,几年后肯定还会有王夫人、赵夫人的。难道还一个个去计较?”

    话确如他所说,后宫中永远没有百日红的花,不是李妍也会有别人得宠,只要李妍不触碰你们的底线,你们应该都不会计较。可是如果李妍生的是男孩,势必要扶持自己的孩子继承皇位,李氏和卫氏的斗争无可避免,我第一次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霍去病问。

    我摇摇头,仰头看向了天空,今夜我们并肩看星,他日是否会反目成仇,冷眼相对?如果一切的温情终将成为记忆中不能回首的碎片,那我所能做的只能是珍惜现在。

    我笑着看向他,指着空中的银河:“知道银河是怎么来的吗?”

    霍去病嘲笑道:“我虽不喜欢读书,可牛郎织女的故事还是听过。那颗就是牛郎星,你能找到织女星吗?”

    我仔细地寻找着:“是那颗吗?”

    霍去病摇头:“不是。”

    “那颗呢?”

    霍去病又摇摇头:“不是。”

    我疑惑地看向他:“这个肯定是,你自己弄错了吧?”

    霍去病笑着敲了我的额头一下:“自己笨还来怀疑我,我会错?打仗时凭借星星辨识方向是最基本的功课,我可是路还没有走稳时就坐在舅父膝头辨认星星了。”

    我摸着额头,气恼地说:“我笨?那你也不是聪明人,只有王八看绿豆,才会对上眼……”话还未说完就懊恼地去掩嘴,我这不是肉肥猪跑进屠户家——自找死路吗?竟然哪壶不开提哪壶。

    霍去病斜斜靠着栏杆,睇着我,似笑非笑。我被他看得心慌,故作镇定地仰头看向天空:“那颗呢?”

    他轻声而笑:“你脸红了。”

    “现在是夏天,我热,行不行?”

    ……

    良辰美景,赏星乐事,两人细碎的声音,在满天繁星下隐隐飘荡,星星闪烁间仿佛在偷笑。

    岸下芙蓉,岸上美人,芙蓉如面,面如芙蓉,人面芙蓉相交映,我看得有些眼晕。

    “你可看到了后宫这些女子?每一个都是花一般的容貌,我在想陛下看到这么多女子费尽心机只为让他多看一眼,究竟是一种幸福,还是一种疲惫?”李妍轻扇着手中的美人团扇,淡漠地说。

    “只要你是最美的那朵花就行,别人我可懒得探究。”我笑道。

    李妍扶着我的手,边走边说:“希望你这话说得出自真心。”

    我停了脚步,侧头看着李妍解释道:“当日救冠军侯时,我并不知道他的身份,长安城再见全是意外,你那天晚上碰到我们也是一个意外,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

    李妍浅浅笑着:“你和他没什么?但他肯定和你有些什么。霍去病是什么脾气?眼睛长在额头顶上的人,可他看你时,那双眼睛乖乖地长在了原处。”

    我无奈地道:“我毕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总得对我客气几分,再说他怎么看人,我可管不了。”

    李妍盯着我的眼睛道:“听说你给我二哥请了师傅,还找了伴学的人。你手中虽没有方茹的卖身契,但方茹对你心存感激,你不发话,她一日不能说离开,而我大哥就等着她,还有公主,李……”李妍顿了下,一字字道:“我们每个人似乎都是你的棋子,金玉,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沉默未语,我想要什么?其实我想要的最简单不过,比所有人想象的都简单,非权力非富贵非名声,我只想和九爷在一起。如果九爷肯离开长安,我随时可以扔下这里的一切。可他似乎不行,那我也只能选择留下,尽我的力,做一株树,帮他分担一些风雨,而不是一朵花,躲在他的树冠下芬芳,只能看着他独自抵抗风雨。也许如花朵般娇艳纯洁才是女人最动人的样子,可我宁愿做一株既不娇艳也不芬芳的树,至少可以分担些许他肩头的重担。

    李妍一面扇着扇子,一面优雅地走着:“你用歌舞影响着长安城,你坊中不断推陈出新的发髻梳法、衣服修饰,引得长安城中的贵妇纷纷效仿。据说你和红姑专门开了收费高昂的雅居,只接待王侯贵戚的母亲夫人小姐。看在外人眼里,你不过是经营着歌舞坊而已,可你既然说过我是你的知己,我也不能辜负了你的赞誉。毛毛细雨看着不可怕,但如果连着下上一年半载,恐怕比一次洪涝更可怕。不是每个儿子都会听母亲的话,也不是每个夫君都会听夫人的话,可十个里面有一两个,已经很了不得。而且女人最是嘴碎,很多话只要肯用心分析,朝堂间很多官员的心思只怕都在你的掌握中。”

    看来李妍已经在宫中颇有些势力了。上次来见她时,她对宫廷外所发生的一切还是道听途说的居多,现在却已经清楚地知道一切。“我以为我这次已经做得够小心,为此还把天香居一众歌舞坊特意留在那里,让它们跟着我学,甚至有些事情故意让它们先挑头,我再跟着做,居然还是被你看了出来。”

    李妍娇俏地横了我一眼:“谁叫你是金玉?对你我不能不留心。还有你逐渐购进的娼妓坊,男子意乱情迷时,只怕什么秘密都能套取。金玉,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握着李妍的手道:“我向你保证,不管我做什么,我们的目的没有冲突,我们都不想要战争。”

    李妍道:“本来我一直坚信这点,肯定你至少不会阻碍我,可当我知道你和霍去病之间的事情,我突然不太确定。金玉,我刚刚说的话还漏说了一句,那就是我们每个人似乎都是你的棋子,可你为何偏偏对自己手旁最大的棋子视而不见?你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为何却漏掉了霍去病?别告诉我是不小心忘掉了。”

第33章 赏星(2)

    “我……我……”我无法解释,心念电转,竟然编不出一个能说服李妍的解释,甚至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在步步为营中,遗忘了他,我居然真的忘掉了他的身份,他在我眼中,只是他!我苦笑道:“我的确给不出一个让你相信的合理解释,也许我觉得这个棋子太珍贵,不愿轻易动用。”

    李妍浅笑着瞟了我一眼,神态怡然、漫不经心地欣赏着荷花。我琢磨了会儿说:“还记得你入宫前,我曾去问你大哥的事情吗?那首《越女曲》还是你教会我的。”李妍“嗯”了一声,侧头专注地看向我,我道:“那首曲子我是为了石舫舫主而学。你现在可相信我和霍去病之间什么都没有?”

    李妍面无表情地盯了我一会儿,缓缓点了下头:“金玉,你能起个誓言吗?”

    我摇摇头:“我不可能对你发誓说,我绝对不做你的敌人,我不会主动伤害你,可万一你想伤害我呢?”

    李妍笑起来:“好一个金玉,言语够坦白,我不是要你发誓这个,的确强人所难。我只要你保证不会泄露我的身份,不会日后用这个来要挟我。”

    我们俩的目光对峙着,我笑说:“只怕不给你保证,我的日子不会好过呢!”

    李妍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我默默想了一瞬后道:“我用自己的生命发誓,绝对不会泄露你的身份。”

    李妍笑着摇摇头:“金玉,忘了你夸过我是你的知己吗?你心中最重要的不是这个,用你喜欢的人的生命起誓。”

    我有些发怒地盯着李妍,李妍笑意不变,我气笑着点点头:“李妍,李娘娘,宫廷改变一个人的速度居然如此之快,我好像已经不认识你了。好!如你所愿,我以九爷的生命起誓,绝不会……”

    李妍摇摇头:“不,用你喜欢的人的生命。”

    我冷笑一声:“有什么区别?用我喜欢的人的生命起誓,我永远不会泄露你的身份。”

    李妍笑指了指天:“老天已经听见了。”

    我沉默地盯着池中密密的荷叶,李妍脸上的笑意也消失:“金玉,不要怪我,你根本不知道我现在一步步走得有多苦。卫皇后主后宫,外面又有卫将军、公孙将军,现在还多了个霍去病,我虽然得宠,可君王的恩宠能有几时?宫里的人都是势利眼,卫皇后看着脾气柔和,似乎什么都不争,那只是因为她身边的人把能做的都替她做了,她乐得做个表面好人。”她望着一池荷叶,长叹一声。

    两人各自满腹心思,无语发呆,身后一个男子的清亮声音:“娘娘千岁!”我和李妍转过了身子。

    李敢正恭敬地屈身行礼,李妍淡淡道:“平身!”李敢抬头的一瞬,眼中满是炽热痛苦,却立即恢复清淡,仿佛只是我眼花。

    文武兼备的李三郎,虽不像霍去病那样如阳光般耀眼,但他应该才是长安城中每个少女的梦里人。霍去病锋芒太重,让人觉得不敢接近、不敢依靠,甚至完全不知道这个人将跑向何方,而李敢如一座山,让女子看到他心里就踏实起来。

    李敢的目光从我脸上轻扫而过,一怔下笑起来,我向他行礼,他笑道:“去年的新年我们见过,还记得吗?今日是去病带你来的吗?”

    我回道:“记得,不是冠军侯带民女来,是奉娘娘的旨意。”

    李敢不落痕迹地看了眼李妍,虽有困惑但没有多问,李妍却笑着说:“说她的名字,你大概不知她是谁,可如果告诉你这位金玉姑娘是落玉坊的主人,恐怕长安城不知道的人不多。”

    李敢的面色骤变,眼光寒意森森,如利剑般刺向我。我避开他的视线,看向李妍,李妍笑眯眯地看着我,嘴唇微动,虽没有声音,我却猜出了她的意思:我们总不能老是由你摆布,你也不能凡事太顺心。

    我瞪了她一眼,决定垂目盯着地面扮无辜,李敢盯累了自然就不盯了。视线扫过李敢时,惊得一跳,立即看向李妍,示意她看李敢的袍袖里面。

    李妍本来脸上一直带着一抹浅笑,当看到李敢袍袖里绣着的那个小小的藤蔓“李”时,笑容顿时僵硬,她向我使了个眼色,我得意地笑看着她,刚整完我就又来求我,这世上可有那么轻巧的事情?

    李敢看着我的眼睛里飞出的全是冰刀,李妍看着我的眼睛里却是溺死人的温柔,我笑得灿烂无比。

    霍去病冷冰冰的声音:“李三,你在看什么?”霍去病的角度只看到李敢直勾勾地凝视着我,根本不知道李敢是用什么目光在看我,他只看到我灿若阳光的笑,却不明白我那是在和李妍斗气。

    李敢欲解释,可这事怎么解释?难道告诉霍去病,他因为李妍正恨着我?李敢对着霍去病,一脸欲言又止。霍去病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冷。究竟什么事情让李敢竟然难以解释?估计心思早想到偏处。

    事情太过微妙滑稽,让人无奈中竟然萌生了笑意。李妍的目光在我们脸上打了个转,“扑哧”一声,手扶着我,笑得花枝乱颤。我忍了一会儿,实在没有忍住,也笑出了声音。李敢默默站了一会儿,忽地长长地叹口气,也摇着头无奈地笑起来,只有霍去病冷眼看着我们三个笑得前仰后合。

    皇帝和平阳公主安步而来,笑问道:“何事让你们笑得如此开心?朕很少听到夫人笑得如此畅快。”

    我们都忙向皇帝和公主行礼,平阳公主看着李妍笑道:“究竟什么事情?本宫也很好奇呢!”

    李妍剜了我一眼,神色平静地说:“刚才金玉讲了个很好笑的笑话。”

    皇帝和公主都看向我,我张了张嘴,没有声音,又张了张嘴,还是编不出话来。李妍带着两分幸灾乐祸,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我也轻抿了一丝笑,想整我还没有那么容易:“这个笑话我是从李三郎那里听来的,不如让他讲给陛下和公主听。”

    李妍蹙了蹙眉,嗔了我一眼,我向她一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做得并不过分。

    皇帝和公主又都看着李敢,霍去病却冷冷地盯着我,我对他皱了皱眉头,这个傻子!我有什么机会能和李敢熟稔到听他讲笑话?

    李敢呆了一瞬后,微笑着向皇帝和公主行了一礼:“臣就献丑了。有一个书呆子,邻居家着火,邻居大嫂央求他赶紧去通知正在和别人下棋的夫君。书呆子去后静静地立在一旁看着两人下棋,半日后,一盘棋下完,邻居才看到书呆子,忙问道:‘兄弟找我何事?’‘哦!小弟有一事相告——仁兄家中失火。’邻居又惊又气:‘你怎么不早说?’书呆子作了一个揖,慢条斯理地说:‘仁兄息怒,岂不闻古语云观棋不语真君子吗?’”

    皇帝浅浅一笑:“最义正词严者往往都是以君子之名行小人之事,这笑话有些意思,对世人讥讽得够辛辣。”

    公主听到最后一句却笑出了声:“真有这样的人吗?”

    李敢道:“世上为了成全一己私心而置他人死活于不顾的人肯定不少。臣讲得不好,金玉姑娘讲起来才神形兼备,真正逗人发笑。”

    我有些恼,这个李敢明嘲暗讽,居然句句不离我。李敢说话时,李妍一直留心着李敢的袖口,脸色有些不好看,她哀求地看向我,我微微颔了下首,她方面色稍缓。

    皇帝关切地问李妍:“哪里不舒服?”

    李妍道:“大概是站得有些久了。”

    平阳公主忙道:“到前面亭子休息一会儿吧!”

    估计李妍本想和皇帝先离开,没想到公主先开了口,只得点下头:“多谢阿姊。”

    皇帝扶着李妍,两人在前慢行,我们在后面亦步亦趋。公主笑问着霍去病话,李敢不敢与公主并行,刻意落后几步。我也慢下步子,走到李敢身侧,他却寒着脸避开我,霍去病侧头狠盯了我一眼,我皱了皱眉,没有理会他。

    眼看着亭子渐近,李敢却不给我任何机会说话。我心一横,脚下一个轻滑落在李敢身旁,悄悄抓住他的袍袖。他反应也极是机敏,立即身子向一侧跃去,想要避开我,却不料我已经料到他的动作,与他恰好反方向各自跃开,我手上刻意加了力气,两人又都是习武之人,“哧”的一声,李敢的袍袖口已被我撕下一片。前面行走的四人闻声都转头看向我和李敢,霍去病的脸色已经难看得不能再难看。

    李敢一脸恼怒,手指着我,我赶紧跑到他身前,满脸不安地给他赔礼道歉,又假装惊慌失措中把手中的袖片掉落在地,自己在上面无意地踩来踩去,硬是把一个银丝线绣的“李”字踩到再也辨别不出来。

    霍去病突然呵斥道:“你们有完没完?这里是你们拉拉扯扯的地方吗?”

    李敢现在已经反应过来我为什么刻意把他的袖子扯落,视线在李妍面上一转,向着皇帝跪倒:“臣知罪!”

    我也赶忙在李敢身侧跪了下来。

第34章 赏星(3)

    李妍刚欲求情,刘彻却摇头大笑起来,对着公主道:“阿姊还记得我年少时的荒唐事情吗?”

    公主笑道:“哪个人年少时没做过一两件荒唐事,没争风斗气过?看着他们,我倒像又回到未出阁的日子。”

    刘彻笑着从霍去病脸上看到我和李敢脸上:“都起来。李敢,你衣冠不整就先退下吧!”

    李敢磕了个头,起身时顺手把地上的袖片捡起,匆匆转身离去。

    平阳公主笑着对刘彻说:“陛下太偏帮去病了,这么快就把李敢轰走,让我们少了很多乐子。”

    刘彻笑看着神色冷然的霍去病:“不赶李敢走,还等着他们待会儿打起来?到时候罚也不是,不罚也不是,朕这个皇帝颜面何存?”

    平阳公主笑着点头:“倒是,去病的脾气做得出来。”

    一场可能化作大祸的风波总算化解,我有些累,想要告退,却没合适的借口,低头蔫蔫地坐在下首。李妍神情也有些委靡,刘彻看到李妍的神色,着实担心,忙吩咐人去传太医,带着李妍先行回宫。我们这才各自散去。

    霍去病人走在我身侧,却一句话也不和我说。我心里想着和李妍的一番谈话,有些说不清楚的郁悒烦恼,也是木着一张脸。

    两人出了上林苑,我向他默默行了一礼就要离开,他压着怒气说:“我送你回去。”

    我摇了下头:“不用了,我现在不回去,我还要去趟别的地方。”

    “上来!”霍去病跳上马车,盯着我蹦了两个字。神色冷然,绝不允许我反驳。

    我无奈地笑了笑,跳上马车:“你可别朝我发火,我要去李将军府。”

    他瞪了会儿我,吩咐车夫去李将军府。我看着他,将心比心,胸中酸涩,柔声解释道:“我和李敢可不熟,上次你带我去军营时是第一次见他,今日是我们第二次见面。”

    霍去病脸色稍缓,语气依旧是冷的:“第二次见面就如此?”

    我道:“事出有因,李敢于我而言不过是一个小瓜子,眼神不好时,找都不容易找到。”

    霍去病的嘴角微露了一丝笑意:“我于你而言呢?”

    我犹豫了下,嬉笑着说:“你像个大倭瓜,可满意?”

    他没有笑,紧接着问了句:“那孟九呢?”

    我脸上的笑容有些僵,扭转了头,挑起帘子,看向窗外,刻意忽略脑后两道灼烫的视线。

    到李将军府时,我还想着如何能让李敢肯见我,霍去病已经大摇大摆地走进将军府。守门人显然早已习惯,只赶着给霍去病行礼。

    我快走了几步追上他:“是我要去见李敢,你怎么也跟来?”

    霍去病道:“现在好像是你跟着我,而非我跟着你。如果你不想跟着我,我们就各走各的,你可以去门口请奴仆为你通传。”

    我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静静地跟在他身后。霍去病问了一个奴仆,回说李敢正在武场练箭。他对李将军府倒是熟悉,也不要人带路,七拐八绕地走了会儿,已经到了武场。

    李敢一身紧身短打扮,正在场子中射箭,每一箭都力道惊人,直透箭靶。我小声嘀咕了句:“好箭术,箭无虚发,不愧是飞将军家的子弟。”李敢看到我,瞳孔一缩,把手中的箭骤然对准了我。

    那一瞬间,我知道李敢不是在吓唬我,他脸色森冷,眼中的恨意真实无比,他确有杀我之心。我身子僵硬,一动不敢动,一句话也不敢说,唯恐一个不慎激怒了他,那支箭就向我飞来,而天下闻名的飞将军家的箭术,我躲开的机会几乎没有。

    霍去病一个箭步,闪身挡在我的前面,姿态冷淡,和李敢静静地对峙着。

    李敢的手抖了下,猛然把弓扭向箭靶,“嗖”的一声,那支箭已正中红心,整支箭都穿透而过,箭靶上只剩下白羽在轻颤。

    我一直憋在胸口的那口气终于呼了出来,身子发软。我身份卑贱,对这些显贵子弟而言就如蝼蚁,捏死我都不用多想。我一直用智计周旋,可忘了我的生命只需一支箭就可以轻易结束,所谓的智计在绝对的权势面前能管什么用?

    今日幸亏霍去病跟了来,否则,否则……刚才在生死瞬间,我没有怕,反倒现在才开始后怕。李妍究竟和李敢说过什么?她有没有预料到李敢的反应?她这是给我的一个警告吗?或者她压根儿就是想让我死?世上还有比死人更能严守秘密的吗?

    我越想越心惊,霍去病转身扶我,我第一次主动地握住他的手。我的手仍在哆嗦,他的双手紧紧握着我的手。因常年骑马练武,他的手掌茧结密布,摸着有粗糙的感觉,充满令人心安的力量,我的心慢慢安定下来,手不再哆嗦。

    他看我恢复如常,摇头笑起来:“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来找李三。”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声音涩涩地说:“为什么不敢?不过……不过要你陪着来。”

    李敢走到我们身侧,若无其事地对霍去病作了一揖:“刚才多有冒犯,不过你好端端地突然走到我的箭前,把我也吓出了一身冷汗。”

    霍去病冷冷地说:“三哥,我们在军营中一起跌爬滚打,我很小时,李大哥还曾指点过我箭术,我们的交情一直不错,我不想以后因为误会反目,所以今日我郑重地告诉你一声,以后你若敢再这么对她,我的箭术可不比你差。”

    我惊诧地看向霍去病,心中滋味难辨,他竟然这样毫不避忌地护着我。

    李敢也是一惊,继而似明白了几分,很是震惊地看了我一眼,苦笑着摇摇头:“今日情绪有些失控,以后不会如此了,我想金姑娘能体谅我。”

    我扯了扯嘴角,我能体谅?下次我在你脖子上架把匕首,看你能不能体谅?嘴里却只淡淡道:“我来是为了说几句私话。”

    霍去病现在倒很是大方,一言不发地走到远处。

    我看着李敢问:“李夫人是从我园子中出去的,我所做的也都是为了护着她,我想这一点,经过今天的事情,你应该相信我。我知道你喜欢她,可她知道你的心思吗?”

    李敢沉默了好一会儿,摇摇头:“她不知道,她已经是娘娘,我在她眼中和其他臣子没什么区别,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我的这些心思不过就是自己的一点儿念心儿而已,希望你也保密,我不想给她徒增烦恼,只要能时不时看到她,我就心满意足了。”

    果然如我所想,李妍是装得自己一无所知,把一切坏事都推给了我。我一边想着,一边说:“我向你保证,一定不会告诉李夫人。”

    李敢冷哼一声:“你当年就把一些本该告诉她的事情隐瞒了下来,我对你这方面的品德绝对相信。明明是我先于陛下遇见的她,却被你弄得晚了一步,晚一步就是一生的错过,你可明白?”他的语气悲凉中又带着怨愤。

    我不敢接他的话茬儿:“我既然已经瞒过了你,那你后来是如何知道李夫人就是那个你要找的女子?”

    李敢眼中又是痛苦,又是喜悦:“有一次进宫时,我恰好撞见她用一块类似的帕子,颜色虽不同,可那个状似藤蔓的‘李’字却是一模一样。我当时如五雷轰顶,看着她怔怔不能语,这才知道自己有多傻。这世间除了她,还会再有第二个姓李的女子有她那般的风姿吗?其实在我看到她像水中仙子一般的舞蹈时,听到她和陛下聪明机智的笑语时,我已经深为她折服,只是当时……只是当时我不敢面对自己的心,直到看到那块帕子,我才明白我错过了什么,而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金玉姑娘,你为什么要故意骗我?老天既然要让我再看见那个‘李’字,可为什么那么晚?金坊主,你说我该不该憎恶你?”

    我身子有些寒。当年我不告诉他真相,就是不想他有今天的烦恼。若是一般的美貌女子,能遇见李敢这样的世家子弟,才貌双全,一片痴心,不知道比去那朝不保夕的皇宫强多少倍,但李妍并不是一个只想寻觅良人的普通女子,她绝对不会选李敢。可事情绕了一圈,竟然又诡秘地回到了命运原本的轨迹。

    我再不敢看他的神色,低着头道:“事已至此,一切已无可挽回,但我求你,请不要伤害李夫人,你可知道你今天袖子里的一个‘李’字能闯出多大的祸?这个‘李’字十分特殊,只要见过的人就不会忘记,你不能把一无所知的李夫人置于这么大的危险中。”

    李敢的声音艰涩:“我不会伤害她的。今日是我大意,穿错了衣服,我待会儿就去把所有绣了这个‘李’字的衣服物品全部烧掉,从此后这个字只会刻在我心中。”

    我向他匆匆行了个礼,快步跑向霍去病。

    霍去病问:“你们两个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你究竟怎么得罪了李敢?”

    我勉强地笑了下:“一些误会,现在算是解释清楚了。”

    霍去病看着我,不置一言,漆黑瞳孔中,光影流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35章 相约(1)

    李妍顺利诞下一个男孩,刘彻赐名髆,又重重赏赐了平阳公主、李延年和李广利兄弟。

    在太子之位仍旧虚悬的情形下,朝中有心人免不了开始猜测究竟是卫皇后所生的长子刘据更有可能入主东宫,还是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刘髆。

    有的认为卫氏一族在朝中势力雄厚,刘据显然更有优势,有的却不以为然,既然卫氏是靠着卫子夫得宠后,渐渐发展到今日,那李氏将来又何尝不可能?何况皇长子刘据和刘彻性格截然不同,刘彻现在虽然还算喜欢,但日子长了,只怕不会欣赏。

    朝中暗流涌动,卫氏一族一直保持着缄默,一切如常,卫青大将军甚至亲自进宫进献礼物给李妍,祝贺刘髆的诞生。以李蔡、李敢等高门世家为首的朝中臣子也一言不发,只纷纷上奏折恭贺刘髆诞生。

    在一派纷纷扰扰中,当刘髆未满一个月时,刘彻召集重臣,诏告天下,立皇长子刘据为太子。事出意外,却又合乎情理。毕竟如今和匈奴的决定性战役一触即发,一个卫青,一个公孙贺,一个霍去病,如果刘据不是太子,刘彻凭什么真正相信他们会死心塌地地效忠?

    册立太子的诏书刚公布,生完孩子未久、身体还在休养中的李妍,突然调理失当,一场大病来势汹汹,人昏迷了三日三夜后,才在太医的救护下苏醒。

    李妍重病时,刘彻病急乱投医,竟然把我也召进了宫中,让我试着在李妍耳畔叫李妍的名字。当人处,我只细细叫着“娘娘”,可背人时,我只在她耳边说一句话:“李妍,你怎么舍得刚出生的儿子?你还有机会,难道这就放弃了吗?”

    李妍幽幽醒转时,刘彻一脸狂喜,和之前的焦虑对比鲜明,那样毫不掩饰的担心和喜悦。我想,这个男子,这个拥有全天下的男子是真正从心里爱着李妍,恐惧着失去她。

    李妍望着刘彻,也又是笑,又是泪,居然毫不避讳我们,在刘彻手上轻印了一吻,依恋地偎着刘彻的手,喃喃道:“我好怕再见不到你。”那一瞬,刘彻身子巨震,只能呆呆地看着李妍,眼中有心疼,有怜惜,竟然还有愧疚。

    我身子陡然一寒,盯向李妍,你……你是真病,还是自己让自己病了?

    人回到园子,疲惫得只想立即躺倒。没料到,李敢正在屋中等候,一旁作陪的红姑无奈地说:“李三郎已经等了你整整一日。”

    我点点头,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离开。

    李敢看她出了院门,立即问道:“她醒了吗?她可还好?她……”李敢的声音微微颤着,难以成言。

    我忙道:“醒了,你放心,太医说只要细心调养,两个月左右身子就能恢复。”

    李敢的一脸焦急慢慢褪去,却显了心酸之色。她那边生命垂危,他这边却只能坐在这里,苦苦等候一个消息。

    天色转暗,屋里慢慢地黑沉。他一直静静坐着,不言不动,我也只能强撑着精神相陪。很久后,黑暗中响起一句喃喃自语,很轻,却十分坚定:“如果这是她的愿望,我愿意全力帮她实现愿望,只要她能不再生病。”

    李敢是李广将军唯一的儿子,在李氏家族中地位举足轻重,他的决定势必影响着整个家族的政治取向。我身子后仰,靠在垫子上,默默无语。李妍,如果这场病是巧合,那么只能说老天似乎在怜惜你,竟然一场病,让一个在某些方面近乎铁石心肠的男子心含愧疚,让另一个男子正式决定为你夺嫡效忠。可如果这不是巧合,那你的行事手段实在让我心惊,一个刚做了母亲的人,竟然就可以用性命作为赌注。一个连对自己都如此心狠的人?我心中开始隐隐地害怕。

    我和李敢犹沉浸在各自思绪中,院子门忽地被推开,我和李敢一惊后,都急急站起。霍去病脸色不善地盯着我们。我和李敢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倒还罢了,可我们居然灯也不点,彼此默默在黑暗中相对,的确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李敢看着霍去病的脸色,无限黯然中也透出了几分笑意,对我笑着摇摇头,向霍去病抱拳作礼后,一言不发地径自向外行去。

    霍去病强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问:“你们何时变得如此要好了?你在宫里累了那么久,竟然连休息都顾不上?”

    两日两夜没有合眼,我早已累得不行,刚才碍于李敢,一味撑着,此时再不管其他,身子往后一倒,随手扯了条毯子盖在身上:“我好困,先让我睡一会儿,回头要打要罚都随你。”

    霍去病愣了一瞬,面上渐渐带了一丝笑意,走到榻旁坐下。我迷迷糊糊中,听到他在耳旁低声道:“这么放心我?可我有些不放心自己,万一控制不住,也许……也许就要……了你……”他的气息在脸上若有若无地轻拂过,唇似乎贴在了我的脸颊上,我却困得直往黑甜梦乡里沉去,什么都想不了。

    一觉醒来时,已经正午,还眯着眼睛打盹,心头忽地掠过昨日似真似假的低语,惊得猛地从榻上坐起。一低头,身上却还是穿戴得整整齐齐,只鞋子被脱去放在了榻前。

    我愣愣地坐着,榻旁早空,究竟是不是梦?

    ————?————?————

    鸳鸯藤不负我望,一架金银,泼泼洒洒,绚烂得让花匠都吃惊,不明白我是怎么养的。其实很简单,我每天都对着它们求呀求,草木知人性,也许被我所感,连它们都渴盼着那个男子的光临,希望我的愿望成真。

    九爷推着轮椅,我在他身侧缓步相伴。步子虽慢,心却跳得就要蹦出来。

    “玉姐姐!”随在身后的小风大叫。

    我“啊”的一声,扭头看向小风:“要死了,我长着耳朵呢!”

    “那九爷问你话,你干吗不回答?”小风振振有词。

    我心中有鬼,再不敢和小风斗嘴,不好意思地看向九爷:“刚才没有听到,你问我什么?”

    九爷好笑地问:“想什么呢?我问你和天照他们什么时候那么要好了。你一个人说话,三个人帮腔,似乎我不随你来园子逛一趟就要犯了众怒。”

    “谁知道他们三个干吗要帮我?也许落个人情,等着将来讹诈我。”

    说着话,已经到了我住的院子。我回头看向石风,石风朝我做个鬼脸,对九爷说:“九爷,以前到玉姐姐这里都没有仔细逛过,今日我想去别的地方逛一圈,看看这长安城中贵得离谱的歌舞坊究竟什么样子。”

    九爷笑说:“你去吧!”

    石风朝我比了个钱的手势后,跑着离去。

    一院花香,刚推开门,九爷已低问了句:“你种了金银花?”我朝他紧张地一笑,没有回答。

    一架枝繁叶茂花盛的鸳鸯藤。夏日阳光下,灿如金,白如银,绿如玉,微光流动,互为映衬,美得惊心动魄。

    九爷仔细看了会儿:“难为你还有工夫打理它们,能长这么好可要花不少心血。”

    我盯着架上的花,持续几天的紧张慢慢褪去,心绪反倒宁静下来:“金银花还有一个别的名字,你可知道?”

    九爷沉默了好一会儿:“因为冬天时它仍旧是绿的,所以又叫它‘忍冬’。”

    我苦笑起来,扶着他的轮椅,缓缓蹲下,凝视着他:“你在躲避什么?为什么不说出另一个名字?因为它们花蒂并生,状若鸳鸯对舞,所以人们也叫它‘鸳鸯藤’。”

    九爷笑道:“我一时忘记了,只想到入药时的名字。你今天请我来园子不是只为看花吧?我记得你们湖边的柳树长得甚好,我们去湖边走走。”

    我握住他欲转动轮椅的手:“我真的只是请你来看花,我不管你是否会笑我不知羞耻,我今天就是要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你。这些鸳鸯藤是我特地为你种的,前年秋天种下,已经快两年。九爷,我……我喜欢你,我想嫁给你,我想以后能和你一起看这些花,而不是我独自一人看它们鸳鸯共舞。”

    九爷的手微微颤着,手指冷如冰,他盯着我的双眼中,痛苦怜惜甚至害怕,诸般情绪,错杂在一起,我看不懂。我握着他的手开始变冷。我祈求地看着他:我把我的心给了你,请你珍惜它,请——珍——惜——它。

    九爷猛然用力抽出了自己的手,他避开我的视线,直直盯着前面的鸳鸯藤,一字一字地说着,缓慢而艰难,似乎每吐出一个字,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我不习惯陪别人一起看花,我想你总会找到一个陪你看花的人。”

    那颗心砰然坠地,刹那粉碎。我的手依旧在空中固执地伸着,想要抓住什么,手中却空落落的,一个古怪的姿势。

    他伸手去推轮椅,似乎手上根本没有力气,推了几次,轮椅都纹丝不动。

    我抓住他的袖子:“为什么?难道一直以来都是我自作多情?你竟然对我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你怕什么?是你的腿吗?我根本不在乎这些。九爷,一个人这一辈子可以走多远不是由他的腿决定,而是由他的心决定。”

    九爷扭过了头,不肯看我,一点点把我手中的袖子里抽出,嘴里只重复道:“玉儿,你这么好,肯定会有一个人愿意陪着你看花。”

    我看着衣袖一点点从我手中消失,却一点儿挽留的办法都没有。原来有些人真比浮云更难挽住。

    门外传来冷冷的声音:“的确有人愿意陪她看花。”

    我一动不动,只是盯着自己的手。他怎么能这么狠心地推开它?一次又一次。原来最大的悲伤不是心痛,而是没顶而至的绝望。

    霍去病走到九爷身前:“石舫孟九?”姿态高傲,脸色却发白。

    九爷向他揖了一下手,神色极其复杂地看了他一瞬,面色越发惨白,侧头对我说:“玉儿,你有朋友来,我先行一步。”推着轮椅就要离去。

    霍去病道:“我叫霍去病。”

    九爷轮椅停了一瞬,依旧向前行去,嘴里说着:“早闻大名,今日幸会,不胜荣幸。”人却头都未回。

    “人已走了。”霍去病淡淡说。

    我依旧没有动,他伸手来拉我。我甩脱他的手,怒吼道:“我的事情不要你管,谁让你随便进我的屋子?你出去!”

    霍去病的手猛然握成拳,砸在了鸳鸯藤架上:“你不要忘了你也请过我来赏花,鸳鸯藤?你只肯告诉我它叫金银花。”

    几根竹竿折断,眼前的鸳鸯藤架忽悠忽悠晃了几下,倾金山,倒玉柱,一声巨响后,一架金银流动的花全部倾倒在地。

    我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怎么会倒了?两年的悉心呵护,怎么这么容易,一场梦就散了?

    我恨恨地瞪向霍去病,他似乎也有些吃惊,怔怔凝视着满地藤蔓,眼中些许迷惑:“玉儿,你看这一地纠缠不休、理也理不清的藤蔓,像不像人生?”

    虽然让种花师傅尽全力救回金银花,可伤了主藤,花儿还是一朵朵萎谢,叶子一片片变黄。我看着它们在我眼前一日日死去,感觉心内一直坚信的一些东西也在一点点消逝。

    红姑看我只顾着看花,半晌都没有答她的话,低低唤了我一声。我面无表情地说:“让他们回,我不想见客。”

    红姑为难地说:“已经来了三趟,这次连身子不好的吴爷都一起来了。玉儿,你就算给我个薄面,见他们一见。”

    我从水缸里舀了水,用手撩着细心地洒到鸳鸯藤上。对不起,我们人之间的纷争却要让无辜的你们遭罪。

    红姑蹲在我身侧:“吴爷于我有恩,石舫是我的老主子,如今石舫的三个主事人在门外候了一日,长安城中还从未有这样的事情。玉儿,我求求你,你就见见他们。”

    看来我若不答应,红姑定会一直哀求下去。

    “请他们过来。”我把最后的水洒进土里。

    我向谨言、慎行和天照行了一礼,谨言刚想说话,慎行看了他一眼,他立即闭上了嘴巴。

    天照道:“小玉,你这是打算和我们石舫划清界限,从此再不往来吗?”

    我很想能笑着、若无其事地回答他,可我没有办法云淡风轻。我深吸了口气,声音干涩:“九爷不惜放弃手头的生意也要立即凑够钱把借我的钱如数归还,好像是石舫要和我划清界限。”

    天照嘴唇动了动,却无法解释。谨言嚷道:“小玉,你和九爷怎么了?九爷来时好好的呀?怎么回去时却面色苍白,竟像突然得了大病,把自己关在书房中已经多日,只吩咐我们立即还钱给你。”

    我紧紧攥着拳,用指甲狠狠掐着自己。

    天照看了我好一会儿,和慎行交换了个眼色:“小玉,难为你了。”

    一向不爱说话的慎行突然道:“小玉,再给九爷一些时间,很多心结不是一夕之间可以解开的。”

    我摇头苦笑起来:“我试探再试探,他躲避再躲避,我尽力想走近他,他却总是在我感觉离他很近时又猛然推开我。我一遍遍问他为什么,可他的表情我永远看不懂。事情不是你们想得那么简单,如果是因为他的腿,我已经明白告诉他我的想法,可他仍旧选择的是推开我。我一个女子,今日毫不顾忌地把这些告诉你们,只想问问,你们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你们可知道为什么?”

    三人都一脸沉默,最后慎行看着我,非常严肃地说:“小玉,我们给不了你答案,也许……”他顿了顿,却没有继续说:“但我们知道九爷对你与众不同,我们和他一块儿长大,这些还能看得出来,九爷真的对你很不一样,只求你再给九爷一些时间,再给他一次机会。”

    我笑了再笑,当一个人不能哭时似乎只能选择笑,一种比哭还难看的笑:“三位请回吧!我现在很累,需要休息。”说完不再理会他们,转身进了屋子。

    去年秋天收获了不少金银花果,今年秋天却只是一架已经枯死的藤蔓。

    霍去病看我拿镰刀把枯萎的枝条一点点切掉:“已经死了,干吗还这样?”

    “花匠说把根护好,明年春天也许还能发芽。”

    “我那天不该拿它们出气。”

    我诧异地抬头看向他,讥讽道:“你这是向它们赔礼道歉?霍大少也会做错事情?这要传出去,整个长安城还不震惊死?”

    霍去病有些恼怒:“你整日板着张脸,摆明就是认为我做错了。”

    我又埋下头,继续砍枯死的枝条:“太阳都打西边出来了,我倒是不好不受。”

    “玉儿!”霍去病叫了我一声后,半晌再没说话,我搁下手中的镰刀,立起看着他。

    “明年随我去草原吧,你既然在长安城待得不开心,不如随我去草原大漠转一圈。”

    他双眼幽冥晦暗,仿佛无边黑夜,多少心事都不可知,竟压得我有些心酸,只是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他。快要三年没见狼兄,他还好吗?去看看狼兄也好。是我静心想想该何去何从的时候了。悲伤不管有没有尽头,可这一生还得继续。

    “我现在不能答应你,我手头还有些事情,如果一切料理妥当,我也许会离开长安。”

    霍去病笑着点了下头:“比去年的一口回绝总算多了几分希望。”

    屋内的夫子讲得真是好,观点新颖,论述详细,每个问题都让学生思考着战争之理,最难得的是鼓励学生各抒己见,不强求学生的观点一定要与自己一致。

    “白起究竟该不该活埋赵国的四十万兵士?”夫子问完后,一面笑品着茶,一面环顾着底下的学生。

    “白起身为秦国大将,一军主帅,却言而无信,答应给赵国兵士一条生路,却在诱降后出尔反尔,坑杀四十万士卒,言行令人齿冷。所谓‘军令如山,军中无戏言’,白起却在大军前违背自己的诺言,将来何以服众?此其一。其二,白起此等作为让秦国后来的战争变得更加惨烈,因为没有人敢再投降,怕投降后等待的又是坑杀,所以宁可死战,白起等于把秦国的征服变得更加艰难,让每一场战争都成了生死之斗。”

    “学生倒觉得白起埋得对,如果没有白起坑杀四十万正值青壮年的男丁,赵国人口遽降,国中连耕作农田的劳力都匮乏,令赵国再无争霸天下的能力,秦国能否一统天下还是未知,或者七国争霸天下的大战要持续更久时间,死更多的人,受苦的只是平民。从长远看,白起虽然坑杀了四十万人,但以杀止杀,也许救了更多人。就从当时看,白起如果不灭赵国,那将来死的就是秦国人,他是秦国的大将,护卫秦国平民本就是他的职责。”

    “荒唐!如此残忍行径,居然会有人支持,学生认为……”

第36章 相约(2)

    我看着趴在长案上睡得正香的李广利无奈地摇摇头,夫子显然早已放弃他,目光转到他面前时径直跳过。不过,这几个精心挑选的伴学少年的确没有让我失望,卫青大将军的传奇人生让这些出身贫贱的少年也做着王侯梦,紧紧抓着我提供的机会。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我回头看去,方茹拎着一个装食物的竹笥进了院子,看见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行了个礼。我笑道:“你这个嫂子做得可真尽责。”方茹的脸霎时通红。

    屋内的学生散了课,闹哄哄地嚷着,还在为白起争辩不休。我笑着说:“快进去吧,饭菜该凉了。”方茹低着头从我身边匆匆走过。

    几个伴学的少年郎看见我,都笑着拥了出来。

    “玉姐姐。”

    “玉姐姐好久没来看我们了。”

    “玉姐姐,我娘让我问问您,给您纳的鞋子,您穿着可合脚?说是等农活闲了,再给您做一双。”

    他们一人一句,吵得我头晕。我笑道:“看你们学得辛苦,今日特地吩咐厨房给你们炖了鸡,待会儿多吃一些。小五,我让厨房特地分出来一些,下学后带给你娘;常青,你嫂子在坐月子,你也带一份回去。”

    刚才为白起争辩时,个个都一副大人样,这会儿听到有鸡吃,却又露了少年心性,一下子都跳了起来。

    李广利捋了捋袖子,嚷道:“明日我请你们去一品居吃鸡,那个滋味,管保让你们连舌头都想吞下去。”

    几个少年都拍掌鼓噪起来:“多谢李二哥。”

    李广利得意扬扬地看向我,我笑看着他,这人虽然不肯往肚子里装东西,但为人疏爽,爱笑爱闹,羡慕权贵却并不嫌弃贫贱,已是难得,如果不是碰上李妍这么个妹子,也许可以过得更随意自在。

    方茹静静地从我们身边经过,我打发他们赶紧去吃饭,转身去追方茹,两人并肩默默地走。

    我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我们已经认识三年了。”

    方茹婉转一笑:“我是个没多大出息的人,不过是一日日混日子而已。三年的时间,小玉却是与当时大不相同,从孤身弱女子到如今在长安城呼风唤雨,难得的是你心一直好,知道体恤人。”

    我笑着摇摇头:“你可别把我想得那么好,我这个人性子懒,无利的事情是懒得做的。你是我在长安城结识的第一个朋友,有些话也许不是好话,但我今日想和你谈谈。”

    方茹看向我:“请讲。”

    我沉默了会儿:“你想嫁给李延年吗?”

    方茹低下头,神情羞涩,虽一字未回答我,可意思已很明白。

    我长叹了口气:“李延年是个好人,你嫁给她是好事一件,可惜的是,他如今有一个尊贵的妹子。”

    “李大哥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会嫌弃我。”方茹急急辩解道。

    我轻柔地说:“我知道他不会嫌弃你,我说的是……说的是……李夫人已经有一个皇子。从太祖以来,吕氏外戚曾权倾天下,窦氏外戚也曾贵极一时,之后王氏外戚又风光了一段日子,可他们的下场都是什么?阿茹,我不想你陷进这个没有刀光却杀人不流血的世界,再多的我说不了,你明白我的话吗?”

    方茹摇头笑道:“小玉,你多虑了。李大哥没有那么高的心,他不会去争权夺利,不会有那么复杂的事情。”

    “阿茹,你好歹也认得些字,居然说出这么荒唐的话?李延年没有并不代表别人没有,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真有事情,李延年怎么躲得过?”

    方茹停了脚步,默默想了会儿,握住我的手,凝视着我,郑重地说:“多谢你,是我想得太简单,我现在约略明白几分你的意思了,但是,小玉,我愿意,我不在乎前面是什么,我只知道我愿意和他一起。”

    我笑起来:“其实我已经知道答案,以你这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只要是自己想要的,无论如何都值得。我该说的都说了,也算对得起你我相交一场。”

    方茹笑着说:“我很感激你,感激遇见你,感激你骂醒我,感激你请了李大哥到园子,也感激你今日的一番话,因为这些话,我会更珍惜我和李大哥现在所有的,以后不管怎么样,我都没有遗憾。”

    我点头笑道:“那我可就去暗示李延年来提亲了,这礼金可不能太少。”

    方茹又喜又羞:“你这个人,好好说不了两句,就又来捉弄我们。”

    “你说什么?”我心痛得厉害,不知在想什么,嘴里傻傻地又问了一遍。

    小风怒吼道:“我说九爷病了,九爷病了,你到底要我说几遍?”

    “哦!九爷病了,九爷病了那应该请郎中,你们请了吗?干吗要特意告诉我?”

    小风翻了个白眼,仰天大叫了一声:“玉姐姐,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反正我话已经带到,怎么办你自个儿掂量吧!”说完,他“咚咚”地使劲踏着地板飞奔离开。

    怎么办?这个问题我一直在问自己。自那一架鸳鸯藤倒后一直问到现在。

    拍过门环后,开门的不是石伯,而是天照。我面无表情地说:“听说九爷病了,我来看看他,不知道他可愿见我?”

    天照赔笑道:“肯定愿意见,你都几个月没有踏进石府了,竹馆变得格外冷清。”

    “什么病?”

    “说是风寒,九爷自己开的药方。我们抓药时问过坐堂大夫,说辞和九爷倒不太一样。说看用药都是理气的,感觉病症应该是郁结于心,嘀嘀咕咕还说了一堆‘心者,脉之合也。脉不通则血不流,血不流则什么什么的’。反正我们听不大懂,只知道坐堂大夫的意思是,九爷的心似乎出了点儿毛病。”

    天照一路絮絮叨叨,我一路沉默,到竹馆时,天照停了脚步:“你自个儿进去吧!”不等我说话,他就提着灯笼转身而去。

    我在院门口站了好一会儿,苦笑着喃喃自问:“你有什么好怕的?难道还会比现在更坏?”

    幽暗的大屋,家具很少,白日看觉得空旷,晚上看却只觉冷清。窗户半开,冷风阵阵,吹得月白的纱幔荡起又落下,落下又荡起,榻上的人却一无动静。我在窗口站了许久,他一点儿响动都没有发出,好似睡得十分沉。

    我把窗户推开跳进屋,又轻轻关好窗户。以我的身手,根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原本以为在榻上睡得很沉的人却立即叫道:“玉儿?”极其疲惫的声音。

    被寒风一直吹着,整个屋子冷如冰窖。我沉默地跪坐到榻前,探手进被子一角摸了下,幸好榻还捂得暖和,被子里倒不冷。

    他把一枚镂空银薰球推出被子,我伸手推进了被子:“我不冷。”

    他听而不闻,固执地又推了出来,我只好双手捧起放在散开的裙下,倒的确管用,不一会儿原本沁着凉意的地板已经变得暖和起来。

    黑暗中,我们各自沉默着。许久,许久,久得似乎能一直到天荒地老。如果真能就这样到天荒地老,其实也很好。

    “九爷,我有些话要告诉你。你别说话,我怕你一开口,我就没有勇气说完。不管你是否愿意听,但求你,求你让我把这些话说出来,说完我就走。”

    九爷沉默地躺着,一动未动。我松了口气,他总算没有拒绝我这个请求。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也许是看到你灯下温暖的身姿,也许是你替我擦耳朵时,也许是你嘴边笑着眉头却依旧蹙着时,我只知道我很想和你在一起,我小心地试探你是否喜欢我。九爷,我总是告诉你,一时我嗓子不舒服,一时肩膀不舒服,一时又吃不下饭了,反正三天两头我总会有小毛病。”

    我低头把银薰球挪了个位置:“其实那些都是骗你的,我从来没有得过这些病,我身体好得不得了。我只是想让你每天都有一会儿想着我,你会思索‘给玉儿开什么方子好呢’。其实我也不怕吃黄连,我根本不怕苦味,可我就是想让你为难,为难地想‘玉儿竟然怕苦,该如何是好’。我觉得你每天想啊想的,然后我就偷偷在你心里落了根。”

    说着,我自己侧着头抿嘴笑起来:“我是不是很奸猾?”

    “九爷,你还记得我上次在你书房翻书的事情吗?我其实是想看看你究竟都读了些什么书。一个人什么样的脾性就会爱读什么样的书,我知道你爱老庄和墨子,喜欢墨子,大概是因为《墨子》中讲了很多器械制作,很实用,‘君子善假于物’,另外一个原因我猜是墨子对战争的主张,对大国与小国之间交往的主张。”

    我犹豫了一瞬,下面的话我该讲吗?

    “九爷,你们驯养了很多信鸽。去年大汉对匈奴用兵时,西域又恰逢天灾,你就急需大笔钱。你懂那么多西域国家的语言,又对《墨子》的观点十分赞同。我想,这些应该都和生意无关,你也许是西域人,你所做的只是在帮助自己的国家。”

    我说话时一直尽量不去看九爷,此时却没有忍住,偷偷看了他一眼。他双眼盯着帐顶,脸色如水,清澹退静。

    “你还很喜欢读老子和庄子的书,我仔细听过夫子讲他们的书。我有些琢磨不透你对将来有何打算,墨子是用一生心血去尽力而为的主张,老庄却是若大势不可违逆时,人应学会顺其自然。九爷,这些我都不在乎,我不管你是西域人还是大汉人,你就是你,如果你要自由,我愿意陪你离开长安,大漠间任你我遨游。如果你要……如果你要阻挡大汉之势,夺取江山,我做不到,但我可以帮你,让他们在你我有生之年都无西扩之力。”

    九爷脸微侧,看向我,眸子中带着震惊,但更多的是心痛与温暖。我依旧看不懂他的心,我心中轻叹,低下了头。

    “玉儿,你是不是暗中做了什么?你的娼妓坊生意是为了搜集消息,掌握朝中大臣的账目和把柄吗?”

    我咬着唇点点头,九爷一脸心疼和苦涩:“傻玉儿,赶紧把这些都关了。石舫在长安城已近百年,各行各业都有涉足。朝中大臣暗地里的勾当,钱物往来,污迹把柄,我若想要并不费力。”他的脸色蓦地一变,“你有没有答应过李夫人什么条件?”

    我想着所发的毒誓,这个应该不算吧?摇摇头。

    他神色释然:“这就好,千万不要介入皇家的夺嫡之争,和他们打交道,比与虎谋皮更凶险。”

    我低着头无意识地捋着微皱的裙子,几缕发丝垂在额前。他凝视着我,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手探了探,似乎想帮我理一下额前的碎发,刚伸出手,却又缩了回去:“玉儿,我的祖父的确是西域人,说来和你还有几分渊源。”

    我瞪大眼睛,诧异地看向他。他今天晚上,第一次露了一丝笑:“祖父也可以说受过狼的抚育之恩。他本是依耐国的王子,但刚出生就发生了宫变,父王母妃双双毙命,一个侍卫带着他和玉玺逃离宫廷,隐入大漠。当时找不到乳母,侍卫捉了一只还在哺乳的狼,用狼奶养活了祖父。祖父行事捉摸不定,他长大后没有联络朝中旧部、凭借玉玺去夺回王位,反倒靠着出众的相貌在西域各国和各国公主卿卿我我,引得各国都想追杀他。据说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突然厌倦了温柔乡,大摇大摆地闯进依耐国宫廷,把他的小叔父从睡梦中揪起来,用一把三尺长的大刀把国王的头剃成光头,又命厨子备饭大吃一顿,对他的小王叔说了句‘你做国王做得比我父王好’,就扔下玉玺,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跑回沙漠做了强盗。”

    这个故事的开头原本血光淋淋,可后来居然变得几分滑稽。我听得入神,不禁赶着问:“那后来,老爷子怎么又到长安来了?”

    九爷笑道:“祖父做强盗做得风生水起,整个西域的强盗都渐渐归附于他,因为他幼时喝狼奶长大,所以祖父率领的沙盗又被人尊称为狼盗,这个称呼后来渐渐变成沙盗的另一个别称。祖父为了销赃,又做了生意,可没想到居然很有经商天分,误打误撞,慢慢地竟成了西域最大的玉石商人。一时间,祖父在整个西域黑白两道都风光无限。结果用祖父的话来说,老天看不得他太得意,但又实在疼爱他,就给了他最甜蜜的惩罚,他抢劫一个汉人商队时,遇见了我的祖母……”

    原来狼盗的称呼如此而来,我笑接道:“老爷子对祖母一见钟情,为了做汉人的女婿,就只好到长安城安家落户做生意了。”

    九爷笑着摇摇头:“前半句对了,后半句错了。祖母当时已经嫁人,是那个商人不受宠的小妾,祖父是一路追到长安城来抢人的,结果人抢到后,他觉得长安也挺好玩,又一时性起留在了长安。”

    这简直比酒楼茶坊间的故事还跌宕起伏,我听得目瞪口呆,这个老爷子活得可真是……嗯……够精彩!

    九爷温和地说:“现在你明白我身世的来龙去脉了。祖父一直在暗中资助西域,当年汉朝积弱,西域和汉朝之间没什么大矛盾,祖父帮助西域各国对付匈奴人。现在对西域各国而言,日渐强盛的汉朝逐渐变得可怕,可我的祖母是汉人,母亲是汉人,我不可能如祖父的旧部石伯他们那样立场坚定地帮助西域对付汉朝,但我又不能不管祖父遍布西域和渗透在长安各行各业的势力。祖父的势力和西域各国都有交集,如果他们集体作乱,不管对西域还是汉朝都是大祸。匈奴很有可能借机一举扭转颓势,而以陛下的性格,定会发兵西域泄愤。”

    “你渐渐削弱石舫在汉朝的势力,不仅仅是因为汉朝皇帝而韬光养晦,还是因为要牵制石伯他们的野心?”

    九爷淡淡地笑着点了下头。

    我一直以为自己所猜测到的状况已经很复杂,没有想到实际状况更复杂凶险。九爷一面要应付刘彻,保全石舫内无辜人的性命,一面要帮助西域各国百姓,让他们少受兵祸之苦;一面要考虑匈奴的威胁,一面还要弹压底下来自西域的势力,特别是这些势力背后还有西域诸国的影响。现在想来,石舫每一次的势力削弱肯定都要经过内部势力的激烈斗争和妥协,匈奴在远方虎视眈眈,西域诸国在一旁心怀叵测,刘彻又在高处用警惕猜忌的目光盯着,一个不慎就会满盘皆乱。九爷以稚龄扛起一切,这一路走来的艰辛可想而知,他却只把它们都化作了一个云淡风轻的笑。

    想到此处,心里的希望渐渐腾起,他能把这些隐秘的事情都告诉我,是不是代表了他现在已十分信赖我?那他是否有可能接受我?

    九爷看我定定地凝视着他,原本的轻松温和慢慢褪去,眼中又带了晦暗,匆匆移开视线,不再看我。

    两人之间又沉默下来,我低头咬着唇,心跳一时快一时慢,好半晌后,我低声道:“我的心思你已明白,我想再问你一次。你不要现在告诉我答案,我承受不起你亲口说出残忍的答案,再过几日就是新年,你曾说过那是一个好日子,我们在那天重逢,现在又是我的生日,我会在园子里等你,如果你不来,我就一切都明白了,可……”我抬头凝视着他,他的眼眶中有些湿润,“可我盼着你来。”

    我对着他粲然一笑,留恋地看了他一会儿后站起身:“我走了,不要再开着窗户睡觉。”

    正要拉门,九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等一下,不要回头,回答我一个问题。”他的声音干涩,“玉儿,你想要一个家吗?”

    我扶着门闩道:“想要,想要一个热热闹闹的家。我走在街上时会很羡慕那些抱着孩子吵吵闹闹的夫妻,我听到你小时候的故事也很羡慕,爷爷,父亲,母亲,还有偶尔会闹矛盾的兄弟,一大家人多幸福!你呢?”

    身后半晌都没有任何声音,我有些诧异地正要回头,九爷压抑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似乎极力抑制着很多不能言语的情绪:“我也是。”

    这是今晚我听到的最好听的话,我侧头微笑起来。

    他突然又问:“玉儿,霍……霍去病,他对你很好吗?”

    我沉默了一瞬,对于这点我再不愿正视,可都不得不承认,轻轻点了下头。

    好一会儿后,他的声音传来:“你回去吧!路上小心。”

    我“嗯”了一声,拉门而出。转身关门的刹那,对上他的漆黑双瞳,里面眷恋不舍、悲伤痛苦各种情绪翻滚,看得我的心也骤起波澜。他没有回避我的视线,两人的目光刹那胶凝在一起,那一瞬风起云涌,惊涛骇浪。

    我关门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但门依旧借着起先的力,悠长、缓慢,一点一点地在我眼前合上。他的面容慢慢隐去,他第一次毫不顾忌地与我纠缠在一起的视线终被隔开。

    短短一瞬,我的力量就好似燃烧殆尽。我无力地靠在墙上,良久后,才再有力气提步离去。

第37章 离去(1)

    “让茹姐给我们唱首曲子,不过内容可得是讲她和李师傅的。”

    “还茹姐呢?该改口叫李夫人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商量如何闹方茹的洞房,我面上带着丝浅笑,思绪在听与不听之间游走。红姑有些遗憾地说:“为什么要让李师傅搬出去呢?就算娶了方茹,仍旧可以住在园子中呀!”

    “让他们两人清清静静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去吧!你请李乐师作曲词,难道他会因为已经把方茹娶到手就拒绝?影响不了歌舞坊的生意。”我漫不经心地说。

    红姑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问道:“小玉,你这段日子怎么了?我怎么觉得你和我们疏远起来?”

    我摇了下头:“李乐师身份今非昔比,宴席上肯定有庙堂上来恭贺的人,宫里只怕也会有人来贺喜,你待会儿仔细叮嘱下园子里的姐妹,不要闹过了。”

    红姑忙应承,我有些疲惫地站了起来:“我已经事先和方茹说过,就不送她出门了,一切有劳红姑。”

    红姑有些担心地看着我,我拍了下她的肩膀,示意她放心,人悄悄走出了屋子。

    方茹正被几个妇人服侍着上妆,玄的嫁衣摊在榻上,逼人的喜气。我在窗外听着屋子中时不时响起的笑声:“**姑娘真是会拣日子,选在新年,普天同庆姑娘的大喜呢!”

    老妪双手的拇指和食指一张一合,正用丝线给方茹绞脸。方茹硬着身子一动不敢动,服侍她的婢女笑道:“日子是坊主挑的。”

    “这嫁衣做得可真好!是李娘娘赏赐的吗?皇家的东西毕竟气派不一般。”整理嫁衣和首饰的妇人奉承道。

    方茹的脸刚绞干净,正对着镜子细看,闻言回头笑道:“是小玉置办的,娘娘本来是有赏赐的意思,可听说了小玉置办的嫁衣,说是也不能再好了。”

    妇人口中“啧啧”称叹。

    我转身出了院门,缓步向自己的屋子行去。今天真是个好日子,云淡风轻,日光融和,园子中处处张灯结彩,弥漫在空气中的喜气浓得化不开。

    进了自己的院子,关好门,我翻出了蓝色的楼兰衣裙,捧在怀中好一会儿,**摊开放在了榻上。

    舀水净脸后,打散了头发,用篦子一下下把头发刮得松软,只把两侧的头发编了两根辫子,在脑后又合成一束。肤色已经够白皙,倒是可以省去敷粉。用毛笔蘸了些许粉黛,轻扫几下,没有画如今流行的长眉,勾了个远山眉。拿出胭脂蚕丝片,滴了两滴清水,水迹缓缓晕开,蚕丝片的红色变得生动,仿佛附着在上的花魂复活,趁着颜色最重时,先抿唇,然后在两颊拍匀。

    窗外的鼓乐声忽然大响,看来迎亲的人到了。侧耳细听,心神微荡,铺天盖地的喜悦。这也许是女子最想听到的音乐,一首只为自己而奏的音乐。

    穿好裙子,戴好头饰,看着镜中的自己,想起大漠中的狼兄,忍不住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裙裾鼓胀如风中怒放的花,心情变得轻快了许多。

    最折磨人的是等待,心在半空悬着,上不得,落不下,漏壶细微的水滴声一声声都敲在心上。凝视久了,觉得那水似乎怎么都不肯往下滴,越来越慢。我摇了摇头,强迫自己移开了紧盯漏壶的视线。

    得给自己找点儿事情,把心神引开,满屋子寻着打发时间的物品,最后手里握着一根彩色丝绳。我闭着眼睛胡乱地打着一个个死结,然后睁开眼睛开始全神贯注地解绳结。打结,解结,反复重复中,屋内已是昏暗。

    我扔了绳子,走到院子中,凝视着院门。

    天光一点点消失,黑暗压了下来。

    也许他不愿意见外人,所以不肯天亮时来,过会儿他肯定会来的。

    从面对门而站到背对门而站,从盼望到祈求。

    众人都去喝方茹的喜酒,园子里出奇的宁静。

    太安静了,静得我能听到自己的心沉落的声音,不觉得痛,只是感觉越来越黑,深幽幽的洞,一点点沉没,不知何时会砸在坚冷的地上。

    几点冰凉落在脸上,不大会儿工夫,一片片晶莹剔透的素色飞旋而下。雪并不大,落得也不急,随风轻舞,欲落还休,竟带着说不出的温柔缠绵,可那苍茫茫的白又罩出一天冷冽,直透人心。

    “吱呀”,门被推开的声音。心在刹那腾起,一瞬间我竟然心酸得无法回头,原来幸福来得太艰辛,快乐也是带着痛苦的。

    我静静站了会儿,**笑着回身。

    笑容还凝结在脸上,心中却是绝望。我不能相信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睛,还是霍去病。

    “第一次见你,你就穿的这套衣裙,在银色的月光下,一头银色的狼身旁,长裙翩飞,青丝飘扬,轻盈得没有半丝人间气象,从没有细看过女子的我,也不禁一味盯着你看,想看出你来自何方,又去向何方。”霍去病含着丝浅笑。

    我双手捧头,缓缓地蹲在了地上。

    霍去病惊诧地伸手欲扶我。

    “不要管我,不要管我……”我无意识地自语,一遍又一遍,他缓缓收回了手。

    霍去病不顾地上尘雪、身上锦衣,一言未发地席地坐在了我身旁,似乎不管我蹲多久,他都打算就这么默默地陪着我。

    雪花慢慢积在两人身上,他犹豫了下,还是伸手替我拍落发上、身上的雪。我一动不动,宛若冰雕。

    他蓦地起身进屋,不一会儿拿着把竹伞出来,静静地坐到我身旁,撑开了伞。雪花细碎无声地轻舞着,他淡淡地望着一天素白。

    小谦、小淘一前一后飞进院子,小谦一收翅膀落在了我面前,小淘却直扑向我的头。霍去病袖子一挥,打慢了小淘的扑势,小淘看这次欺负不到我,忙空中打了个转,落在了小谦身旁。

    霍去病去抓小淘,小淘赶着躲开,小谦却有些怒气地想啄霍去病,霍去病避开,顺手在小谦脑袋上敲了下:“我是要拿小淘腿上的信,可没打算欺负它。”

    我忙抬头看向小淘,它腿上果然束着一指绢条。

    我犹豫了半晌,打开绢条:

    对不起

    三个字歪歪扭扭、笔迹零乱地横在绢条上。

    对不起?对不起!

    我要的不是你的对不起。我心中苦不胜情,紧咬着嘴唇,一丝腥甜慢慢在口中漫开。欲把绢条扯碎,手却只是不停颤抖,绢条又小,不好着力,扯了几次都未扯断。

    我跳起冲进屋子里,一手揪着绢条,一手见什么扔什么。霍去病静立在门口,面色沉静地看着我发疯般地在屋子中乱翻。

    剪刀,剪刀在哪里?扫落了半屋子东西,仍没有找到剪刀,眼光扫到一把平日削水果的小刀,忙抓在了手里。霍去病猛地叫了声“玉儿”,人已经落在了我面前,正要劈手去夺我手中的小刀,却看见我只是狠狠用刀在割绢条,他静静地退后几步,看着我划裂绢条。

    我随手扔了刀,一把扯下头上连着丝巾的珍珠发箍,双手用力,珍珠刹那散开,叮咚作响地敲落在地面,丝巾碎成一只只蓝色蝴蝶,翩翩飘舞在风中。

    我盯着地上的片片蓝色,心中那一股支撑着自己站得笔直的怨气忽消,身子一软跪倒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前面,其实却一无所见。

    霍去病一撩长袍坐在了门槛上,双手抱膝,下巴抵在膝头,垂目盯着地面。安静得宛若受了伤的狼,静静卧于一角,独自舔舐伤口。

    不知道跪了多久,听着隐隐有人语笑声传来,闹洞房的人已经归来。我蓦然惊醒,跳起身,一面笑着,一面语气欢快地说:“我就早上吃了点儿东西,现在饿了,我要给自己煮点儿好吃的,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应该开开心心。我要换一身衣服,你……”

    他转身背对着我,我脱下楼兰衣裙,特意拣了件火红的裙衫穿上。我不伤心,我偏不伤心,我不为不喜欢我的人伤心!轻握着蓝色衣裙,嘴里喃喃自语,可本以为痛到极处的心居然又是一阵刀绞剑刺。

    月牙泉旁初相见,一幕幕犹在眼前,人却好像已经隔了几世,我笑着,笑着,笑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手下用力,哧的一声,裙子裂为两半。

    霍去病闻声回头看我,轻叹一声:“何苦……这衣裙是他送你的?”

    我扔了衣裙,径直走出门。霍去病撑起伞,默默地走在我的身侧。

    心比雪更冷,又怎么会畏惧这一天清寒?我快走了两步:“我想在雪里走走。”

    他一言不发地随手扔了伞,也陪着我冒雪而行。

    我不愿意碰见人,刻意地拣幽暗处行走,他忽地问:“你会做饭吗?”

    我怔了下,回道:“不会。”

    他道:“我府中的厨房晚上灶火也笼着,也有人守夜,正经大菜拿不出来,做点儿好吃的小食倒还可以。”

    红姑在吃穿用度上管得很严,用过晚饭后,园子中的厨房都要灭掉火,就是有火,今儿晚上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厨子。我点了下头,随在霍去病身后,两人摸出园子,去了他的宅邸。

    霍去病吩咐了仆役一声,没有多久,两个婢女就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走了进来。

    当她们掀开盖子时,竟然是一碗香气扑鼻的羊肉汤煮饼,

    我低头凝视着碗中的羊肉汤,刚喝了一口,人还倔犟地笑着和霍去病说话,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落在汤上,一个接一个小小的涟漪荡开。我慌忙端起碗,半遮着脸,拼命地大口吃起来。

    霍去病假装没有看见,自顾说着不相干的话。

    我强抑着鼻音问:“有酒吗?”

    他起身拎了两壶酒过来。随着酒壶一并递过来的是一块面巾,他一眼都没有看我,望着窗外的沉沉夜色、漫天雪花,捧着酒壶一口口喝着酒。

    我举起酒壶,咕咚咕咚地大口喝着,不一会儿,烈酒像火一般在腹脏内烧了起来。

    半醒时,只觉鼻端一直萦绕着一股清淡温和的香,待清醒时,才发觉香气来自帐顶上吊着的两个镏金双蜂团花纹镂空银薰球。流云蝙蝠紫霞帐,蓝田青碧暖玉枕,富贵气象非一般人家,一瞬后明白过来是醉倒在霍府了。

    怔怔地看着头顶的银薰球,突然极其想念狼兄,觉得此时唯有搂着他的脖子才能化解些许心中的千分疼痛和万丈疲惫。

    婢女在外细声试探道:“姑娘醒了吗?”我大睁着双眼没有理会。

    又过了半日,听到霍去病在外面问:“还没有起来吗?”

    “奴婢轻叫了几声,里面都没有动静。”

    霍去病吩咐道:“练武之人哪里来的那么多觉?准备洗漱用具吧!”说完自己推门而进,“别赖在榻上,这都过了晌午,再躺下去,今天晚上就不用睡了。”

    我躺着未动,他坐在榻旁问:“头疼吗?”

    我摸了摸头,有些纳闷地说:“不疼,往日喝了酒,头都有些疼,今日倒是奇怪,昨日夜里喝的什么酒?”

    “哪里是酒特别?是你头顶的薰球里添了药草,昨天晚上特意让大夫配的方子。”

    婢女们捧着盆帕妆盒鱼贯而入,雁字排开,屏息静气地候着。看来不起是不行了,日子总是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仍旧继续,想躲避都无处躲避。我叹了口气:“我要起来了,你是不是该回避一下?”

    霍去病起身笑道:“懒猫,手脚麻利些,我肚子已经饿了,晚了就只能给你留一碗剩饭。”

    未央宫,昭阳殿。

    我伸出一根手指逗着乳母怀中的刘髆,小孩子柔软的小手刚刚能握着我的手指,他一面动着,一面呵呵笑着,梨子般大小的脸,粉嫩嫩的。我看得心头一乐,凑近他笑问:“笑什么呢?告诉姨娘。”看到乳母脸上诧异的神色,才惊觉自己一时大意居然说错了话。小孩子虽然连话都还不会说,可身份容不得我自称姨娘。我有些讪讪地把手抽回来,坐正了身子。

第38章 离去(2)

    李妍吩咐乳母把孩子抱走,笑道:“要能真有你这样一个姨娘,髆儿可真是好命,让髆儿认你做姨娘吧!”

    我欠了下身子道:“天家皇子,实在不敢。”

    李妍浅浅一笑,未再多说,她端详了我半晌后问:“你这是怎么了?眉宇间这么重的愁思?”

    我轻摇了下头道:“你身子养得可好?”

    “那么多人伺候着,恢复得很好。你和石舫舫主有了波折?”李妍试探地问。

    我岔开了她的话题,对她笑道:“恭喜你了。”

    “恭喜我?喜从何来?”

    “李广将军的弟弟、李敢的叔叔安乐侯李蔡升为丞相呀!百官之首,金印紫绶,掌丞天子,日理万机。”

    李妍的面色一无变化,随意地道:“归根结底还是要多谢你。”

    我笑了笑:“不敢居功,娘娘召我进宫来拜见小皇子,人已见过,我该出宫了。”我向李妍行礼请退。

    李妍却没有准我告退,沉默地注视了会儿我,一字字道:“金玉,帮我。”

    我摇了摇头:“从送你进宫的那日起,我已说过,我对你进宫后的事情无能为力。”

    “你说的是假话,你所做的一切,心中定有所图,只是我直到现在仍旧看不透你究竟意欲何为。”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本来就有些图错了,现在更是彻底没有所图。

    李妍等了半晌,忽地轻叹口气:“金玉,你的性格表面看着圆通,其实固执无比,我强求不了你,但是求你不要和我作对。”她带着几分苦笑,“人人都说卫青有个好姐姐,可我觉得真正幸运的是卫皇后,老天赐了她一个如卫将军这般沉稳如山的弟弟后,居然又给了她一个苍鹰般的外甥,而我一切都只能靠自己。我真希望你是我的亲姊妹,但凡有你这样一个姊妹,我也不会走得这么辛苦。”

    我凝视着她,郑重地说:“你放心,从今日起,我和你的事情一无瓜葛,绝不会阻你的路。”

    李妍点了下头,有些疲倦地说:“你要永远记住你现在说的话,你去吧!”

    我起身后,静静地站了会儿,这一别恐怕再不会相见了,对这个和自己身世有几分相像的女子,我总是怀着同情和怜悯,不禁真诚地叮咛道:“李妍,照顾好自己,有时间看看医家典籍,学一些调理护养方法,呼吸吐纳对延年益寿很有好处。陛下精于此道,你不妨也跟着学一些,越是孤单,才越要珍惜自己。”

    李妍感受到我语气中的真诚,眼中也有融融暖意:“我记住了,我还有一个儿子要照顾,肯定会爱惜自己。”

    我笑向她欠了欠身子:“我走了。”

    李妍笑点了下头。

    刚出李妍所居的宫殿未久,就看见霍去病迎面而来。我向霍去病行礼,他看着我来时的方向问:“你来见李夫人?”

    我点了下头,看着他来时的路径问:“你去拜见皇后娘娘了?”

    霍去病颔了下首。

    我落后霍去病两三步,走在他的侧后方,霍去病道:“你在宫里连走路都这么谨慎小心?”

    “你我身份不同,在这宫里被人看到并肩而行,不会有好话的。”我看他神色颇为不屑,忙补道:“你当然是不怕,如今也没几个人敢挫你锋头。得意时无论怎么样都过得去,失意时却事事都能挑出错,如今小心一些,为自己留着点儿后路总是没有错的。”

    霍去病冷哼了一声道:“我看你这束手束脚的样子,烦得慌!你以后能少进宫就少进。”

    我笑问:“你最近很忙吗?自新年别后,两个多月没有见你了。”

    他精神一振,神采飞扬地说:“这次要玩大的,当然要操练好。对了,你究竟想不想回大漠草原?”

    我犹豫了会儿:“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人家都这样了,你还……你……你……”霍去病霎时顿住脚步,满面怒色,气指着我。

    我神色黯然地静静看着他,他忽地一摇头,大步快走,仿佛要把一切不愉快都甩在身后:“我看你是个贱骨头,欠打!可我他娘的居然比你更是个贱骨头,更欠打!”

    花匠在土里翻弄了会儿,摇摇头对我说:“到现在还没有发芽,看来是死透了,我给您重新种几株吧!”

    “不用了。”

    花匠站起道:“可这花圃没个花草的,光秃着也难看,要不我挑几株芙蓉种上?”

    “不用费那个心思,光秃着就光秃着吧!”

    我站在花圃前,怔怔发呆,花匠何时离去的也没有留意。

    日影西斜时,红姑在院子门口叫道:“小玉,有贵客来拜访你。”

    我侧头看去,竟然是霍去病的管家陈叔。

    他快走了几步,笑着向我行礼,我闪身避开:“陈叔,我可受不起您这一礼。”

    他笑道:“怎么会受不起?要不是你,我哪有命站在这里给你行礼?”

    “有什么事吗?竟要麻烦您亲自跑一趟?”

    陈叔看向还立在院门口的红姑,红姑忙向陈叔行了个礼后匆匆离去。

    “主人从开春后就日日忙碌,回府的时间都少,实在不得抽身,所以命我给你带句话,明日黎明时分他离开长安赶赴陇西。”

    我向陈叔行礼作谢:“麻烦您了。”

    陈叔笑看着我,满眼慈祥,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一会儿后,他终于告辞离去。

    用晚饭时,红姑忍了半晌没有忍住,说道:“霍府的这个管家也不是一般人,听说是个挥刀能战、提笔能文的人,他虽没有一官半职,可就是朝廷中的官员见了他也客客气气的。我看霍大少脾气虽然有些难伺候,可对你倒不错……”

    “红姑,吃饭吧!”

    红姑用筷子使劲扎了一块肉,嘟囔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年纪看着也渐大了,难道要学我孤老终身?”

    用过晚饭后,回到自己屋子。

    一个人在黑黢黢的屋里坐了很久,摸索着点亮灯,寻出平日烹茶的炉子,架了炭火。从衣柜里捧出竹箱,看着满满一箱按照日期搁好的绢帕,忽然笑起来。

    快乐是心上凭空开出的花,美丽妖娆,低回婉转处甘香沁人。人的记忆会骗人,我怕有一日我会记不清楚今日的快乐,所以我要把以后发生的事情都记下来,等有一日我老的时候,老得走也走不动的时候,我就坐在榻上看这些绢帕,看自己的快乐,也许还有偶尔的悲伤,不管快乐悲伤都是我活过的痕迹,不过我会努力快乐的……

    原以为抛开过往,以后的日子就只会有偶尔的悲伤,可原来你再努力、再用心,落得的仍是痛彻心扉的悲伤。也原来有很多记忆,人会情愿永远抹掉它,没有忆,则没有痛。

    我手一扬,把长安城中第一场的喜悦丢进了炭火中,炭火骤然变得红艳,喜悦地吞噬着绢帕。

    九爷,这几日我一直在打听石舫的事情,如果没有猜错的话,石舫是因为窦氏的没落遭到波及。当年陛下为了限制窦氏和王氏外戚的势力,刻意提拔卫氏。如今随着卫氏外戚势力的逐渐壮大,以陛下一贯对外戚的忌惮,肯定会倾向于抑制卫氏的势力,扶助其他势力,如果选择好时机,选择对人,石舫肯定可以恢复昔日在长安城的荣耀……

    彼时的我思绪还那么单纯,看问题也是那么简单,做事情的手段更是直接得近乎**,如今想来不无后怕。我摇摇头,一场一相情愿、自以为是的笑话,手轻抬,又丢进了炭火中。

    我以为我很聪明,猜对了你的心思,可是我没有。你点青灯,盼的是我去吗?

    我听到你说“灯火爆,喜事到”,很想知道我的到来是你的喜事吗?我很希望是,可我现在对猜测你的心事不再自信满满,说不定我又一次猜错了,骗得自己空欢喜一场。不过有一日我会把这些给你看,你要告诉我昨日夜里你点灯等的是我吗?

    ……

    我刚把绢帕丢进炭火中,心念电转间,又立即抢出来,拍灭了火星。幸亏只是烧了一角,帕子变得有些发乌,内容倒大致还能看。

    将涉及李妍身世的几篇挑出来烧掉,盯着其余的只是发呆。

    好一会儿后拿定了主意。当日心心念念都是渴盼着有一日能和他同在灯下看这些女儿心情,如今虽然不可能再有那灯下共笑的光景,可这些东西既然是为他写的,索性给了他,也算了结了这段情缘。

    手中拿着碧玉镶金耳坠,细看了一会儿,用绢帕包好搁在竹箱中。

    漫漫黄沙,月牙泉旁初见,我手捧罗裳离去时,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有一日自己会亲手撕裂它。

    拿着湘妃竹笛,凑到唇边轻吹了几下,环顾屋子,我已经把你的东西都清理干净了。如果人的心也可以和打扫屋子一样,轻易地就能取掉一些东西,也许就会少很多烦恼。

    在石府外徘徊了一会儿,想着已过半夜,还是不惊扰石伯了。翻身从墙头跳下,人还未落地,已经有人攻来,我忙道:“在下落玉坊金玉,来见九爷。”进攻的人一个转身复消失在黑暗中,只留下几声隐隐的笑声。

    他人眼中是人约半夜、旖旎情天,却不知道当事人早已肝肠寸断。

    竹馆一片黑暗,我把竹箱轻轻搁在门前。默立良久,拿起竹笛吹了起来:

    皑如山上雪,蛟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屋内灯亮,门被轻轻打开。九爷拄着拐杖立在门口,暗夜中,脸是触目惊心地煞白。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

    不管你我是否曾经把酒笑谈,曲乐相合,从此后,你我东西别,各自流。

    连吹了三遍后,心中激荡的怨意才略平。

    “你曾说过,我的心意和《白头吟》的曲意不合,所以转折处难以为继,今日我的曲意和心意相通,应该吹得很好,但我宁可永远吹不好这首曲子,永远不懂它的曲意。”说到后来,即使极力克制,声音依旧微微颤着。

    双手用力,一声脆响,手中竹笛折断,断裂的竹笛还未落地,我已经飘上了墙头,身子微顿了顿,身后还是一片沉默。

    我摇摇头,终于死心,跃下了墙头,再不回头地离去。

    红姑:

    我走了。你看到这封信时肯定很生气,别生气,你看你眉毛都竖起来了,这么多皱纹,你可说过女人经不得气的,赶快把眉眼放平了。

    长安城所有在我名下的歌舞坊和娼妓坊都交托给你。

    有两件事情你一定要谨记:一、歌舞伎本就是悉心调教后的女子,待人接物自有规矩,娼妓坊的女子却有些散漫无规,厚待娼妓坊的娼妓,什么都可以不懂,但一定要学会,做这行,第一要做的是管好自己的嘴;二、最好把娼妓坊都关掉,或者至少都不要再扩张,守拙**是长存之道。

    这封信看完后烧掉,我另有一张尺素写明生意全部交给你。

    我知道,我这样做很是任性。自从进了长安城,我一直在很努力地学习做一个长安城人,进退言语我都在拿捏分寸,但我累了,很想念在大漠草原上横冲直撞的生活。我走了,也许有一日会回来,但更可能我再不会回来。所以,红姑,勿牵念我。

    最后,麻烦你件事情,过十天半个月后,帮我把封好的锦帕送到霍府管家手中。

    玉儿

    小霍:

    我回草原了。但对不起,不是陪你一起走。我拜托了红姑转交此信,当你看到这方锦帕,应该已经是几个月后,得胜回朝时,而我也许正在和狼兄追逐一只悬羊,也许什么都不做,只是看残阳西落。你问过我,那一地纠缠不休的藤蔓可像人生?我在想,人生也许真的像金银花藤,但不是纠缠不休。花开花落,金银相逢间,偶遇和别离,直面和转身,缘聚和缘散,一藤花演绎着人生的悲欢离合。这次我选择的是转身离去。此一别也许再无相见之期,唯祝你一切安好。

    小玉

    (上册完)

第39章 番外盼双星

    暗夜中,她一身红衣,如烈火一般燃烧着。

    孟九知道她的心情不好,因为她平常并不喜穿艳色,可心情不好时,却总会倔犟地选择浓烈的色彩,像是用色彩告诉他人,我很好,我一切都很好,把委屈和软弱都藏在华美的颜色下。

    她的眼中也有两簇小小的火焰燃烧着,寂寞清冷的竹馆因此而变得温暖,他多么渴望能把这样的温暖留在身边,可他不能。

    这样的女子,来去如风,灿烂似火,生命璀璨若朝霞,他希望她永远明丽地活着,能拥有最完美的幸福,生命中不要有一丝阴翳。

    他问她“想要一个家吗”,她回答他“想要,想要一个热热闹闹的家”,他也想要,可是他给不了她。

    她眼中炽热的火焰,不知是恨是爱,她扭断竹笛的刹那,他的心也咔嚓碎裂,她望着他的沉默,眼中的一切都熄灭死寂。

    她恨他一句话都不肯说吗?

    可她是否知道,他怕只要一开口,就会选择自私地留住她,不计后果地留住她。

    红影冉冉消失在墙头,他用尽全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张口。

    心痛至极,喉头一股腥甜涌出,他俯头咳嗽起来,点点殷红的鲜血溅落。落在他的白衣上,仿佛白雪红梅,落在门侧的一只竹箱上,好似绿竹红花。

    本就重病在身,此时又痛彻心扉,他的体力再难以支撑,索性扔了拐杖,靠着门框坐下。

    捧过竹箱,用衣袖一寸寸仔细地擦拭干净刚才溅落的鲜血,却毫不在意自己唇角仍有的血迹。

    一方方绢帕,一日日情思。

    她比他所知道的、所想的,做得更多,走得更远。

    一字字读下去,他的心若火一般烧着,他的身子仿佛置身于冰窖。他究竟拥有过怎样的幸福?

    天边已经初露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他却一无所觉,心仍旧沉浸在黑暗和绝望的幸福中。

    ……脸有些烧,连人还没有嫁,竟然就想孩子的问题。如果我这一生都不能有孩子呢?想了许久,都没有定论,但看到屋外已经只剩绿色的鸳鸯藤时,我想我明白了,生命很多时候在过程,不是每一朵花都会结子,但活过,怒放过,迎过朝阳,送过晚霞,与风嬉戏过,和雨打闹过,生命已是丰足,我想它们没有遗憾……

    他的身子蓦地颤颤发抖,急速地咳嗽起来。脸上却一扫刚才的暗淡绝望,眉目间竟罕有地光彩飞扬。

    一直病着的身体忽然间充满了力量,他拽过拐杖站起,一面急急向外走着,一面大叫:“来人,立即备马车。”

    东边的红日半吐,半天火红的朝霞,绚烂夺目,宛如她的笑颜。

    他望着朝霞,又是喜又是心疼。玉儿,玉儿,我终究还是看低了你,伤你已深,但我会用一生来弥补过往之错,从此后,我一定不会再让你有半点儿伤心。

    马车还未到落玉坊,就已经听到乱哄哄的声音。

    红姑立在园子前大骂守门的人:“一个个全是笨蛋,你们都是死人呀!居然什么都没有看到?”

    天照跳下马车,挑起帘子。

    红姑望见天照立即收了声,上前恭敬地给天照行礼。

    天照笑让她起身:“这位是家主,石舫舫主,想要见玉坊主。”

    这个皓月清风、芝兰玉树般的少年居然就是名震长安的石舫舫主?

    红姑愣愣地望着车内的孟九,太过震惊,竟然忘了行礼。

    天之骄子的霍去病好似骄阳霓虹、寒梅青松,本以为和玉儿已是人间绝配,不承想人间还有这般人物,皓月比骄阳,芝兰较寒梅,竟难分轩轾。

    一贯温和的孟九此次却有些急不可待,不等天照点醒红姑,就问道:“我想先进去见玉儿。”

    红姑眼中带了泪意,恨恨地道:“我也想见她,想把她找出来骂一顿、打一顿才解恨。她已经趁夜离开长安,还说什么再不回来。”

    孟九心中巨痛,又剧烈咳嗽起来,好一会儿仍不见停。玉儿,见了帕才真明白你的心思,真懂了之后,才知道自己伤你有多深。

    天照赶着问红姑:“她留什么话给你了吗?说去哪里?”

    “给我的信里只说回西域了。她还有一封信留给霍将军,本来让我晚十天半个月才送到霍府,我一怒之下今天一大早就送过去了。不知道那封信里是否具体说回了哪里。”

    天照听完,挥手让红姑退下。

    孟九想说话,可刚张口,又是一阵咳嗽。

    天照知他心意,忙道:“小玉不会骑马,她若回西域必定要雇车,我立即命人追查长安城的车马行,放鸽子通知西域的苍狼印和沙盗都帮忙寻找,石伯可以知会他以前的杀手组织帮忙寻人。九爷,小玉既然回了草原,我们还能有找不到的道理?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你先养好病,否则这个样子让小玉见了,她心里肯定又要难受。”

    孟九垂目思量了一瞬,淡淡道:“知会西域各国的王宫,让西域各国出兵寻找。”

    天照心中震惊,九爷虽然帮助过很多西域国家,可一直尽力避免牵扯太深,对方一意结交,他却常拒对方于千里之外。西域各国巴不得能卖九爷人情,不说九爷手中通过生意遍布大汉的情报网络以及西域的庞大势力,单是九爷设计出的杀伤力极大的兵器就让西域各国渴求不已。九爷如此直接的要求,西域各国定不会拒绝,看来九爷这次对小玉是志在必得,只是如此一来,微妙均衡的局面被打破,欠下的人情日后又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天仍暗着,霍去病已穿好戎衣,整装待发。

    “你告诉她今日我要出征的消息了吗?”

    “老奴亲自去落玉坊转告的玉姑娘。”

    霍去病立在府门口,默站了良久。东边刚露一线鱼肚白时,他心中暗叹一声,看来她还是宁愿留在长安。

    收起百种心绪,翻身上马,清脆的马蹄声刹那响彻长安大街。

    儿女情暂搁一旁,现在的首要任务是专心打赢这场满朝上下都冷眼看着的战役。

    上次他以八百骑突入匈奴腹地,大获全胜。可朝中诸人并不心服,认为不过侥幸得胜,就连皇帝也心存疑虑,不敢真正让他带大军作战。

    李广辗转沙场一生都未真有建树,不能封侯,而他一次战役就名满天下,十八岁就封侯,让太多人嫉恨和不服气。

    此次给他一万兵马,皇帝既想验证他的实力,也是为日后带重兵作铺垫。只有胜利才能堵住朝中文武大臣的反对声音,即使皇帝也不得不顾忌朝中众人的意见。

    霍去病心里早已认定自己的胜利,或者更准确地说,“失败”二字从未在他的脑海里出现过。

    只要他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除了……

    想起那个狡慧固执的女子,霍去病不禁蹙了蹙眉头,瞟了眼落玉坊的方向,原本冷凝的脸上忽露了一丝笑意。

    不,没有除了!霍去病的生命中没有不可能的事情,更何况是她?

    一日疾行,晚间刚要休息时,八百里加急信件送到。

    不是军务,却是陈管家派人送来的信件。霍去病心中一动,急急拔开竹筒。

    ……当你看到这方锦帕,应该已经是几个月后,得胜回朝时……花开花落,金银相逢间,偶遇和别离,直面和转身,缘聚和缘散,一藤花演绎着人生的悲欢聚合。这次我选择的是转身离去。此一别也许再无相见之期,唯祝你一切安好……

    他眼中风云突起,暴怒心痛都会聚在心头。玉儿,你又一次骗了我。

    他身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锦帕,嘴角缓缓地勾了一抹冷意澹澹的笑。这是她给他的第一封信,但绝对不会是最后一封。

    他蓦地站起,对着帐篷外的侍从吩咐:“让军营中最快的两匹马从今晚起好好休息,随时待命。”

    玉儿,你会比狡诈迅疾的匈奴人更难追逐吗?

第40章 绑架(1)

    黑沉沉的天空沉默地笼罩着大地,空旷的古道上只有嘚嘚的马蹄声在回荡。

    我坐在马车棚顶呆呆凝视着东边,那座雄宏的长安城已离我越来越远。

    不知道多久后,东边泛出了朝霞,虽只是几抹,却绚烂无比,天地顿时因它们而生色。

    慢慢地,半边天都密布了云霞,如火一般喷涌燃烧着。一轮滚圆的红日从火海中冉冉升起,不一会儿就把笼罩着整个天地的黑暗驱除一空。

    天下只怕再没有比日出更灿烂壮美的景色。我被这场意外的美景所震撼,心中的郁悒消散许多,忍不住举起双臂,长啸一声,庆贺新一天的来临。

    啸声刚出口,马车一个颠簸差点儿把我甩下车。

    我回头看向车夫,车夫用力拉着缰绳,赔笑道:“这绝对是我们车马行最好的马,刚才不知怎么了,竟然蹄子有些软,现在已经没事。”

    我笑着摇摇头,示意他继续赶路,听到狼啸,恐怕没有几匹马不蹄软,幸亏我只是微杂了几丝气息,否则现在我该在地上啃泥了。

    天已亮,路上旅人渐多。不想引人注目,只好放弃我在车顶的畅意,轻盈地翻身下了车棚顶子,坐到车夫身旁。

    车夫倒是一个豪爽人,见我坐到他身旁,也没有局促不安。一面甩鞭,一面笑道:“看姑娘的样子是会一些功夫的人。既然不喜欢马车的局促,怎么不单买一匹好马呢?”

    我笑道:“没有机会学,至今仍然不会骑马。”

    车夫指了指在高空飞着的小谦和小淘:“我看姑娘很有牲畜缘,若下工夫学,肯定能骑得好。”

    我笑着没有说话。回了西域可没有机会骑马,如果什么时候能有匹马敢和狼为伍,我再学吧!

    一路西行,原本应该山水含笑、草木青翠、生机盎然的春天,却显得有些荒凉,时见废弃残破的茅屋、野草蔓生的农田,我轻叹口气:“战争中苦的永远是平民。”

    车夫的神情颇有所动,长吁口气:“可不是嘛,前年和匈奴打了两次仗,死了十多万士兵,多少老妇没了儿子,多少女子没了夫君?大前年遭了旱灾,粮食本就歉收,再加上战争耗费,为了凑军费,朝廷下诏可以买官职和用钱为自己赎罪,可是平头百姓哪里来的那些钱?花了钱的人做官,想的能是什么,克扣的还不是平头百姓?打仗战死的是平民兵士,可得赏赐和封侯拜将的却永远是那些贵人子弟。今年又打,还不知道会是什么凄凉状况呢?匈奴不是不该打,可这仗打得……唉……”

    一个车夫居然有这么一番感叹,我诧异地道:“大伯的见解令我受教。”

    车夫笑道:“年纪老大,倒是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不瞒姑娘,幼年时家境还算丰裕,也读过几年书,现在终年走南闯北,各种客人接触得多,自己沿途所见,加上从一些客人那里听来的,信口胡说而已。”

    我问道:“我在长安城时曾听闻外面有人吃人的事情,可是真的?”

    车夫猛甩了一鞭子:“怎么不是真的?建元三年时,一场大水后,人吃人的事情可不少。建元六年时,河南大旱,父子都相食,这还是兵戈少时的年景。这些年朝廷频频动兵,亏得天灾还不重,否则……唉!人吃人的事情,听人说只有高祖皇帝初得天下时发生过,文皇帝和景皇帝在位时可没有这些惨事。”

    车夫语意未尽,可显然可以察觉出民间百姓在朝廷连年对匈奴用兵后,不堪重负下,盼的是像文帝、景帝时一样的休养生息,而非当今皇帝的兴兵强武。

    我想了会儿道:“当年秦始皇修筑长城时征壮丁五十万,其时全国人口男女老少加起来**不过两千万,几乎家家都夫离子散,哀号声遍野。不过如果没有长城这道防线挡住马背上可以一日间劫掠千里、所过处尸横遍野的匈奴,中原百姓受的罪则难以想象。民间对秦始皇修筑长城恨怨冲天,甚至编造了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故事,可也有读书人认为修筑长城‘祸在一时,功在百世’,当朝天子现在所做的事情也颇有些这个意思。”

    车夫惊诧地看向我:“姑娘这话说得也不一般呀!”他呵呵笑了几声后,又收敛了笑意,很认真地问我:“姑娘是有见识的人,那我也就直话直说。我想问一句,我们现在的人是人,后世的人也是人,为什么我们现在的人要为几十年后或者几百年后一个可能的恶果承受一生的痛苦?秦始皇修筑长城时,千家万户的锥心之痛岂是一句‘祸在一时,功在百世’可以抹杀?讲得真容易,如果把他的儿子征去筑长城,最后连尸骨都埋在长城下,他能这样说吗?如果是他的女儿痛失夫婿,他能这么说吗?如果是他从小就失去父亲,连祭奠的坟墓都没有,他还能这么说吗?”

    我口中欲辩,脑内却无一言。沉默了半晌,最后说:“大伯说得有理,说这些话的人只因为他们可以站在高处,舒适惬意地遥看他人的痛苦,所以自以为眼光长远,其实草木只一秋,人生只一世,谁都没有权力判定他人该被牺牲。不过陛下攻打匈奴,也是不得不为。大伯可知道匈奴单于调戏吕太后的事情?”

    “略闻一二,市井传言高祖皇帝驾崩未久,匈奴单于就修书给吕太后,说什么你既然做了寡妇,我又正好是鳏夫,索性我俩凑一块儿过日子。”

    我点了下头:“树活皮,人活脸,就是民间百姓遭遇这样的侮辱只怕都会狠狠打上一架,何况堂堂一国的太后?可当时汉家积弱,朝中又无大将,太后居然只能忍下这口气,还送了个公主去和亲。从高祖登基到当今皇帝亲政前,百姓的一时苟安是十几位绮年玉貌的女子牺牲终身幸福换来的。她们又凭什么呢?陛下亲政前,汉朝年年要向匈奴馈赠大笔财物,那些是汉家百姓的辛劳,匈奴凭什么可以不劳而获?难道我们汉家男儿比匈奴弱?要任由他们欺负?世上有些事情是不得不为,即使明知要断头流血,代价惨重。”

    车夫好半晌都没有说话,沉重地叹了口气:“人老了,若年轻时听了姑娘这一番话,只怕立即想随了卫将军、霍将军攻打匈奴。民间对皇帝多有怨言,不过千秋功过自有后世评,得失的确非一时可定。”

    我吐了吐舌头,笑道:“大伯,别被我唬住了。其实这些对对错错,我自己都时而会这么想,时而又那么想,全没有定论。我今天说这些话,只因为大伯说了另一番话,我就忍不住辩解一下,如果大伯说的是我的话,我只怕要站到另一边去。”

    车夫响亮地甩了甩鞭子,大笑起来:“你这女娃看着老成,其实心性还未定。”

    当时告诉车马行要最好的车夫、最好的马,没想到居然是意外之获。我熟悉的地方不过漠北、漠南、西域和长安,能听一个走过千山万水的人讲人情世故,这一路绝不会寂寞。

    “去敦煌城,最近的路是先到陇西,再经休屠、张掖,过小月氏后到。”车夫一面打马一面解释。

    我一听“陇西”二字立即决定不管它是不是最近,都绝不会走这条路:“有没有不用经过陇西的路?”

    “有,先到北地,绕过陇西到凉州,再赶往敦煌,这样一来要多走两三天。”

    “大伯,我们就走这条路吧!我会多加钱的。”

    车夫笑应:“成,就走这条。”

    到凉州时,天已全黑,随意找了家干净的客栈投宿,我对吃住要求都很低,唯独要客栈给我准备热水和大桶沐浴。

    在长安城的日子过得太舒服,三天的路已经让我觉得自己满身尘垢,难以忍受。

    换过两桶水后,才开始真正享受热气缭绕中的惬意。

    长安城外多温泉,以后是没有温泉可以泡了,青园的那眼温泉……不许再想,不许再想,要把长安城的一切都忘掉。

    感觉一阵冷风吹进来,隔着屏风只看到门开了一线:“哑妹,叫你阿大不用再烧热水,那里还有一桶没有用呢!”

    门又无声地关上,我拿起搁在一旁的白绢金珠,飞掷出去钩拿屏风一侧的热水桶,金珠掷出去后,却怎么也拽不回,我心里有些纳闷,挂在什么东西上了?可明明记得让哑妹把木桶搁在屏风角处,方便我提拿,怎么可能会钩住?判位没有错呀!

    无奈偷不得懒,只能站起自己去拎了。我立在浴桶中,不甘心地又拽了拽白绢,水桶没有被我飞拎回来,整个屏风却是一声巨响,轰然倒在地上。

    霍去病一身束身黑衣,身躯站得笔直,手中正握着我的金珠,脸色森冷地看着我。

    太过震惊,我呆了一瞬,才猛然反应过来,“啊”的一声惨叫,立即缩回了浴桶中,刚才还觉得水有些冷,现在却是觉得身子火烫。

    幸亏当时挑了最深的木桶,藏身水中倒是无春色外泄的可能。我缩在大桶中打量着他,他的神色自始至终没有变化,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我。那样的冰冷,即使隔着整个苍穹的距离仍旧能感受到它们的寒意。满心的羞恼全被他眼中的寒意吓跑。

    他这次真生气了,不,应该说非常非常生气。敌人越是生气,自己越要冷静,特别是敌方处于绝对有利的情况,更不可以再轻易激怒对方,否则真不知该去往何处寻找尸骨。

    我吞了口口水,强自镇静地赔笑道:“不要太打击我的自尊,此情此景下,你好歹有一些男人的正常反应呀!比如双眼放色光索性做了小人,或者明明想看得不得了却还要装君子,躲躲闪闪地偷着瞄。”

    他神色不变,冷冷地盯了我一会儿,猛一扬手把金珠击向我的脑袋。我不敢赤手推挡,随手从一旁拽了件衣服,兜向金珠,在空中快速挥了好几个“之”字,才堪堪化解了霍去病的力道。如果力道和怒气成正比,那么这次他好像真的气得十分不轻。

    接好金珠后,忽地发觉我随手拽起的衣服竟是自己的亵衣,现在是再装不了镇静,慌乱地把衣服直接塞进浴桶中,身子又往木桶里缩了缩。水已经很是冰冷,衣服就在旁边,我却无法穿,只能头搁在木桶边上,眼睛忽闪忽闪,可怜巴巴地看着霍去病。

    他讥讽道:“你让我有正常男人的反应,你怎么就没有点儿正常女人被男人撞见洗澡后的反应?”

    他以为我没有羞恼吗?我因为怕激怒他而强压下去的怒气霎时全涌了上来:“你确定你想让我反应正常?你不会事后再丢一把刀过来?”

    “待在冷水里的滋味不太好受吧?”他的脸上浮出了一丝冷笑。

    我望着他,突然扯着嗓子尖叫起来:“救命呀!救命呀……有淫贼……有淫贼……”

    他满脸震惊,眼眸中终于不再只是冰冷。

    “现在该你的正常反应了。”我伸出一个小指头,微点了点窗户,“正常情况下你该从那里跳出去。”

    走廊上的脚步声、喧哗声渐渐逼近。

    “淫贼在哪里?”

    “呼救声好像是从最里面的屋子传过来的。”

    “胡说,那里住的是一个四十岁的妇人。”

    “这可难说,仁兄又不是采花贼,怎么知道采花贼的口味呢?”

    “就是,有人好的是嫩口,还有人就爱老娘这样风韵正好的,谁告诉你老娘四十岁?我明明还差五个月四天零三个时辰才满四十,你今日把话给老娘说清楚……”

    “你们别吵了,救人要紧,这一排屋子只有天字二号房现在一点儿动静也没有,那里好像住的是一个年轻姑娘,把门踹开看看。”

    “仁兄此话有待商榷,把门踹开后,万一看到不该我等看的场面,我们和淫贼又有何区别?在下建议还是先敲门问清楚比较好。”

    我满心苦恼中也听得露了几分苦笑,河西人和长安人真是太不一样,这帮人比较像狼群里可爱的狼。

    霍去病脸上神色古怪,直直向我走过来,我一声惊叫未出口,人已经被拎出木桶,身子在浴巾里打了转后,结结实实地被卷在了被子中。

    我又气又臊又怒,吼骂道:“你不要脸!”

    屋外的争吵声立即安静,在屋子的门被踢开前,霍去病的确做了这情况下的正常举动,从窗户里跳了出去,只是不知道把我也带着算不算正常?

    霍去病刚出客栈,立即有一个军人迎上来。看穿着,官阶还很是不低。他目不斜视,对被霍去病扛在肩头、正在破口大骂的我视而不见,恭敬地说:“将军,马已经备好,是凉州城中最快的两匹马。”霍去病一言不发地疾走。

    当我人依旧被卷在被子中,躺在他怀里,他开始策马疾驰时,我顾不上再骂他,急急问道:“你要去哪里?”

    “赶回陇西,天亮时我们就应该能洗个澡,穿得舒舒服服地在陇西街头吃热汤。”

    “你疯了?我不去陇西,我的包裹还在客栈,还有我的小谦和小淘,你放我下来。”我在被子里像条蚕一样,身子一挫一挫地想坐直了和他理论。

    “你的包裹自然会有人送过来。我时间紧迫,没有工夫和你闹,你若不听话,我只能把你敲晕,你自己选,清醒还是昏厥?”

    他的语气冷冰冰、硬邦邦,绝对不是开玩笑。我沉默了好久后,决定另找出路:“我这样子不舒服,我要把手伸出来。”

    “我觉得很舒服。你的手还是捆在被子里老实一些,你舒服了,就该我不舒服。”

    “霍去病,你个臭不要脸的小淫贼。”

    “……”

    “你听到没有?我骂你是淫贼。你还是个……是个……二气子,臭鱼……”我搜肠刮肚地把长安街头听来的骂人的话全吼了出来。

    “……”

    当你对着一面墙壁又是谩骂又是挥拳,墙壁一无反应,最后累了的只能是自己。我无限疲惫地乖乖靠在了他怀里。

    马速有点儿慢下来,“我要换马。”他的话音刚落,人已经带着我腾移到另一匹马上。

    我发了会儿呆问:“你来时也是这么换着跑的?”

    “嗯。”

    “那你累不累?新备的马都累了。”

    “追击匈奴时,在马上两三日不合眼也是常事,追你比追匈奴还是轻松许多。”

    “你怎么消息那么快?”

    “别忘了,你现在还在汉朝的地域中,河西一带又多有驻军。陈叔派人飞驰送来你写的信,当日晚上就到了我手里,只是查你的行踪费了些时间,否则哪里需要用三天?”

    “可恶!红姑竟然没有听我的吩咐。”

    “她没骂你可恶,你还有脸骂她?领兵作战的将军突然扔下士兵跑掉是死罪……”

    “我困了。”我无赖地把这个话题挡开。

    “将就着眯一会儿,明天再让你好好补一觉。”他说着帮我调了调姿势,让我靠得更舒服些。

    “这样子好难受,睡不着。”

    “你还不够困,真正困时,一面策马一面都能睡着。”

    “你这样睡着过?”

    “嗯。”

    “你现在不会睡着吧?”

    “不会。”

    “那就好,摔你自个儿无所谓,可是不能害我。”

    “安心睡吧!”他语气清淡,不瘟不火。

    我鼻子里“哼哼”了两声。虽然颠簸得难受,可我居然还是时醒时迷糊地打了几个盹。夜色仍旧漆黑时,我们已到了陇西。

    霍去病把我扔到地毯上后,冷着脸一句话未说地扬长而去。

    唉!还在生气!

    身子酸麻,也顾不上可怜自己,忙着琢磨怎么逃走。关键是如何从霍去病眼皮下逃走,只要我进了大漠,就如一粒沙子掉进沙海,任是谁,都休想找到我。

    我在地上连翻带蹭,好不容易才从被子卷中抽出双手,解开了系在外面的绢带。拖着被子在屋中四处翻找了一圈,居然没有发现任何可以穿的衣服,难怪他把我往地上一扔就敢走人。

    正在屋子里学兔子蹦蹦跳,霍去病掀帘而入,显是刚沐浴过,换了一身衣服,仍旧是黑衣,沉重的颜色却被他穿得飒爽不羁、英俊不凡。

    这人是铁打的吗?凉州、陇西来回一趟,却毫无倦色。我瞪着他问:“你给不给我衣服穿?”

    他把手中的包裹扔到榻上,一言不发地转身出了屋子。

    怎么是一套黑色的男儿衣袍?居然连束胸的白绫都准备好了,我恨恨地想他倒是懂得不少。

    虽然不情愿,可有得穿总比没得穿好,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开始穿衣服。

    第一次穿男装,倒也穿得中规中矩。束好革带,我装模作样地走了几步,竟觉得自己也是飒爽英姿。

    刚掀开帘子的霍去病嘲笑道:“把头发梳好后再美吧!”我这才想起自己还披头散发。

第41章 绑架(2)

    我虽然会编很美丽的辫子,却从没有梳过男子的发髻,折腾了好一会儿仍旧没有梳好。一直坐在身后看着我梳头的霍去病嘴边又带出了嘲笑,我恼恨地用梳子敲向镜子中的他。不敢打真人,打个影子也算泄愤。

    他忽地从我手中夺过梳子,我刚想质问他干吗夺了我的梳子,他已经握着我的头发,把我梳得一团蓬松的发髻解散,手势轻缓地替我把头发梳顺。

    望着镜中的两人,画面竟觉得十分熟悉。很多年前也有一个疼爱我的男子替我仔细梳头,教我编辫子。我鼻子酸涩,眼中蓦然有了泪意,赶紧垂下眼帘,盯着地面,任由他替我把头发梳好绾起,拿碧玉冠束好。

    “还有些时间,我带你去陇西街头逛一逛,吃点儿东西。”他淡淡说完,没有等我同意,已经站起向外行去。

    “随军带的厨子不好吗?”

    “给我做菜的厨子是长安城中数一数二的,可你喜欢的风味小吃却不是他所擅长的。”

    我刚走了几步,猛然抓住他的胳膊:“李敢可在军中?”

    霍去病盯了我一瞬:“不在。”

    我心中一松,放开他的胳膊。

    “你究竟对李敢做了什么亏心事?”

    我一口回道:“没有,我能做什么亏心事?”

    霍去病的视线在我脸上转了一圈,没有再多问。

    我一面走着,一面暗自留心军营的地形。霍去病漫不经心地说:“你有这精神,不如想想待会儿吃什么。如果哪天早晨起身后,我找不到你,我就下令但凡我霍去病统领的军队,伙食都改为狼肉,鼓励西域各国国民用狼肉款待大汉军队。”

    我怒道:“你敢!”

    他淡然地说:“你试一下了。”

    我恶狠狠地瞪着他,他毫不在乎地一笑,自顾向前行去。我一动不动地恨恨盯着他的背影,距离渐远,他一直没有回头,脚步却微不可见地一点点慢下来。

    破晓时分,春风柔和,晨光轻暖,行走在其间的那袭黑影却与春光格格不入,带着萦绕不散的冷清。

    我心下微软,快步跑着去追他,他听到脚步声,黑色依旧,头也未回,可身影却刹那融入了和暖的春光中。

    我虽比霍去病矮了半头,走在街头却仍旧比一般人高挑,赞一声玉树临风翩翩公子绝不为过。大概是我的笑容灿烂,和霍去病的一脸冷漠对比鲜明,阿婆阿姨大姑娘小姑娘们从我们身边过时视线都凝在我的身上,我笑着对上她们,年纪大的慈祥地还我一笑,年纪小的娇羞地移开视线。

    一路行走,我玩得不亦乐乎,如果说长安城是民风开放,陇西就可以说是民风豪放。当一个卖花姑娘从篮子中掐了一枝桃花扔到我怀里时,来往行人都笑起来,更有男子调笑地哼唱:“三月里开个什么花?三月里开个桃杏花,桃杏开花红洼洼,小妹子嘴嘴赛桃花。”

    我刚想掩嘴而笑,忽醒起我如今是男子,忙端正身子,手持桃花向卖花女作了一揖。

    一旁一直冷着脸的霍去病扔了足够买几树桃花的钱给卖花姑娘,姑娘却嗔了他一眼,把钱复丢回给他:“谁要你的钱?这是我送给这位俊哥哥的。”

    霍去病大概是第一次碰到有人竟然薄嗔含怒地丢回他的钱,有些呆,街上的人轰然一声喝彩:“看兄台的衣饰,大概是长安城来的吧?太瞧不起我们陇西人了。”

    起先唱歌的人,又戏谑地笑唱道:“四月里开个什么花?四月里开个马莲花,马莲开花遍地兰,小妹妹爱人不爱钱。”

    众人都哄然大笑起来,卖花女含羞带怒地瞪向唱歌人,我笑向卖花女又行了一礼,拉着霍去病快步离开。

    几家比较后,觉得这家小吃铺很是干净,遂带着霍去病走到摊子前。我对着四十多岁的妇人笑说:“麻烦姐姐给下两碗搓鱼子。”她愣了一瞬,左右前后看了一圈后才确定我叫的是她,立即笑得如盛开的桃花,人像年轻了十岁。

    我将手中的桃花递给妇人:“祝姐姐今日的生意和桃花一样红艳。”

    她笑着伸手接过,大大方方地掐了几朵花别在发髻上:“我年轻时最喜欢簪桃花,好久没有人送,也好久没有簪过了。”

    我们吃完饭离开时,霍去病手中的钱仍然没有花出去,卖吃食的妇人的说法是:“我和小兄弟投缘,两碗搓鱼子大姐还请得起。”

    霍去病从出了军营一路板着脸一句话没有说过,此时拿着钱袋忽地摇头笑起来:“从来不知道,你还有吃白食的本事。”

    我得意扬扬地笑睨着他。

    “你扮男子扮得很像,走路仪态都没有露女儿气,可以放心让你待在军中,做我的贴身护卫。”

    “哼!你小心点儿,哪天把我惹火了,我随时会变成刺客。”我半真半假地说。

    “陇西好玩吗?”

    “好玩。”

    “既然好玩,也算没有白来。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

    我有些无奈地说:“腿长在我身上,要走终是要走的,你能把我扣押到什么时候呢?”

    他沉默了半晌后:“你绝望放弃时选择离开,我心死时也许也会选择放手。”

    我刚想说话,他又加了句:“可也许是绝不放手。”

    我懊恼地跺跺脚,猛甩了下袖子,埋头走路,再不理会他。

    一个满面风尘的胡人躲在街头一角卖匕首佩刀,此处本就已经远离了繁华街道,很是冷清,他又不吆喝叫卖,只是沉默地守着摊子,更是少有人看顾。

    我本来已经走过,视线瞟到他摊子上的玩意,又立即转身走回。他看我盯着刀看,沉默地把他认为好的刀一把把放在我面前,我拿起一柄形状精巧的匕首,抽出细看,和小时候把玩过的那柄刀一模一样:“这柄刀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胡人结结巴巴地用汉语解释着,大致意思是他从别人处买来的,而别人也是从别人处买来的。

    我轻叹一声,不知道当年混乱中它被哪个侍卫顺手摸去,流传出王廷,这么多年又在多少个人手中流转过:“这把刀我要了,多少钱?”

    胡人指了指我手中的刀,又指了指摊子上的一把刀,生硬地说:“这把刀不好,这把刀好。”

    我侧头看向霍去病,他扔了一片金子给胡人,胡人满面不安,急急道:“太多了。”

    我道:“这把刀远远超出这个价钱,金子你安心留下吧!”

    一般人只看到此刀虽然样子精巧、装饰华美,但毕竟刀锋不利,似乎只是给女子佩戴的样子货,却不知道这把刀的锻造工艺价值千金,当年可是匈奴帝国的太子传召了从西域到匈奴漠北漠南的最好工匠师傅,费了无数的心血,才打造了这把匕首。

    我将刀柄上的一个内嵌机关拨开,想起昨天晚上受的气,抬头看向霍去病,嚷了句:“看你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欺负我!”举着刀猛然刺向自己的心口。

    一旁的胡人失声惊呼,霍去病的脸上瞬间一丝血色也无,仓皇地来拽我,却已是晚了一步,刀整个没入胸口,他只来得及接住我软倒的身子。

    我眯着眼睛看他,本来还想假装着逗他一会儿,可他的手,甚至整个身子都在抖,抖得我的心竟然疼起来。

    我忙站直身子,笑嘻嘻地把刀抽出,手握着刀尖用力一按,整个刀身回缩进刀柄:“你傻了吗?又不是没有杀过人,刀入心口,怎么可能一点儿血不流?”

    他愣愣看了我一瞬,猛然怒吼道:“我的确是个傻子!”一挥袖子,大步流星地离去。

    我赶着去追他:“别生气,我刚才就是一时性起,逗你玩一下而已。”

    霍去病一声不吭,只是快走。我随在他身侧亦步亦趋,不停地赔礼道歉,他却一眼都不看我。

    如果不是关心则乱,以他出入沙场的经验,怎么可能没有看出我是玩笑?再想到他刚才瞬间惨白的脸,我心下内疚,轻声道:“我知道你不是气我跟你胡闹,你气的是我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万一刀不如我所料呢?”我长叹一声:“这把刀是小时候一个极好的朋友送我的礼物,我拿它吓唬过我的阿爹,怎么可能不认识?刀柄处还有个机关可以装进血,刀锋回缩时,血挤压出来,和真的一模一样。刚才看到刀时,满脑子都是小时候的事情,当年胡作非为的性子又冒了出来。没想到这么多年后,在街头竟然买回了自己小时候玩过的东西。”

    霍去病也许是因为第一次听我提起以前的事情,脸色和缓了许多:“你有父亲?”

    我把玩着手中的刀:“难道我生出来就能这样?我当然有父亲教了。”

    霍去病沉默了会儿,淡淡道:“有的父亲,有和没有一样。”

    他应该想起了他的生父霍仲孺。当年霍仲孺与卫少儿私通,生下了他,却不肯迎娶卫少儿,另娶了他人,霍去病因此也一直没有父亲,直到卫子夫做了皇后,刘彻做主把卫少儿嫁给了陈掌,做了陈夫人,霍去病才算有了名义上的父亲。想到此处,我忙岔开了话题,啰里啰唆地讲着不相干的事情,这把刀花费了多少时间锻造,刀上的哪块宝石是我最喜欢的,直到他面上的黯然淡去,我心中方才一松。

    回了营地,他问我:“要补一觉吗?”

    我摇了摇头:“现在不算困,不睡了。”

    他带着我到了马厩,命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兵士牵了一匹马出来:“李诚年纪虽小,可骑术精湛,尽快跟他学会骑马。”

    我皱着眉头:“不学。”

第42章 绑架(3)

    他也皱着眉头,沉默地看着我。

    雷雷鼓声传来,他依旧沉默地看着我,我毫不避让地瞪着他。鼓声渐急,他忽地轻叹口气,一言未发地跨上匹马就疾驰离去。

    我莫名其妙地看向李诚:“他怎么跑掉了?”

    李诚对我身在军营却连战鼓都听不懂十分诧异:“将军要点兵呀!估计过三四日大军就要出发去打匈奴。”

    我皱皱鼻子,挥了挥袖子就要走,李诚急急拦住我:“将军命我教你骑马。”

    “我不学。”说着绕开他继续走。李诚紧紧拽着我的胳膊:“你必须要学,你不学我就不能完成将军交给我的任务。”

    我翻了个白眼:“完不成又如何?关我何事?”

    李诚急得鼻尖已经有了汗珠:“完不成将军就会对我印象不好,我就不能尽快上阵去杀匈奴。”

    我哼了一声,欲甩开他走人,没想到他手上力气不小,我四成劲力居然没有逼开他。

    李诚满脸哀求和着急:“你怎么能不会骑马呢?匈奴个个都很凶残,你不会骑马,如果有什么意外会很危险,你会拖累大家的。”

    我心中一颤,刚要砸到他后脖子的手立即停下,如果真出了事,第一个拖累的人肯定是霍去病。

    我问李诚:“你年纪还小,不在家里侍奉爹娘,跑到军营里来干什么?”

    李诚神色立变,眼中有些水汽,声音却是冷硬如刀锋:“去年秋天,匈奴进雁门关挑衅生事,爹娘和姐姐都已经被匈奴杀死了。”

    我沉默了会儿,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师傅,我们学骑马去。不过记住不许对我不耐烦,不许嘲笑我,更不许骂我笨,否则拳头伺候。”

    李诚一面揉眼睛,一面笑着用力点头。

    从早晨练习到天色全黑,除了吃东西时稍微休息了会儿,我一直重复着翻身上马,摔下,再翻上,再摔下……

    李诚刚开始还频频夸赞:“金大哥,你人长得斯文清秀,性子却够硬朗。”

    渐渐地,李诚看我的眼神从赞赏变成崇敬,从崇敬变成震惊,从震惊变成畏惧,到后来是带着哭腔求我别再骑了。

    我一瘸一拐地走进屋子,霍去病正在灯下研究羊皮地图,看到我的狼狈样子,眉头皱了皱,望向李诚。

    李诚哭丧着脸,用看疯子的眼神瞅了我一眼,向霍去病细细汇报我的学马进度。霍去病听完后,嘴边缓缓带出一丝笑,吩咐李诚去命人准备沐浴用具。

    李诚一出屋子,我立即挪到榻旁躺倒,全身骨头真是被摔散架了,刚才身子软得只想往地上滑。

    霍去病坐到我身旁,碰了碰我脸上的淤青:“疼吗?”

    我闭着眼睛,冷哼道:“你摔个几十跤不就知道了!”

    “转身趴着。”

    “干吗?”

    “刚开始学马,腰背都很容易酸,我帮你捶一捶。”

    我想了想,翻身面朝下趴好:“你轻点儿,我左肩膀摔得有些疼。”

    他一面轻轻敲着我的背,一面道:“学马要慢慢来,你这么着急干吗?看你这架势好像一天之内就要自如地策马飞奔。”

    我哼哼道:“谁早上和我说要尽快学会的?”

    “我觉得你不会尽心才那么说。”

    我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他道:“明日清晨大军出发。”

    我吃惊地撑起身子,扭头看着他:“明天早上就走?我才刚能快跑,还不会及时转弯和停下,而且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摔下去。不过……不过勉强也能成,回头我用带子把自个儿绑在马上,看它还能不能把我摔下去。”

    霍去病笑道:“发什么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学骑马。刚学了一天,你就敢说自己能策马快跑?不过是仗着自己武功高超,反正摔不死,豁出去让马乱跑而已,若真让你随大队而行,非把整个队伍冲散了不可。你不用随我去,在营地里慢慢学。”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又趴回榻上:“你不怕我逃跑了?”

    他还未回答,屋外有兵士回禀道:“将军,沐浴用具备好。”

    他坐着未动,吩咐道:“送进来。”

    我看他自己都不在乎什么将军威仪,我也懒得在乎什么礼节,遂趴在榻上纹丝不动。送用具进来的兵士眼光刚扫到榻上又立即回避开,低着头把浴桶和热水抬进了里屋。

    “去洗一下吧!军营里没有奴婢服侍,将就一下,不过你若乐意,鄙人倒是很乐意效劳。”霍去病拉我起身。

    我冷哼一声,扭扭摆摆地晃进里屋,回身放下帘子,掩上了门。

    “玉儿,你最近嘴巴有问题吗?”

    我一面脱衣服,一面问:“有什么问题?”

    “我看你现在不用嘴回话,动不动就鼻子哼哼几声,倒是挺像某种家畜。”

    “哼!”我爬进了浴桶,懒得和他废话。

    他在外面笑起来:“再哼哼,以后就叫你小猪。”

    我舒服地在浴桶里闭上了眼睛,全身散掉的骨头开始慢慢往一起收拢。

    “玉儿,你在军营里等我回来,这次我是以快制快,所以少则几日,多则十几日就会返回,不会让你等太久。”

    我一声未吭,他等了一会儿又道:“据说狼肉不太好吃,我也不想逼自己吃难吃的东西。”

    我大大地哼了一声:“你既然心里早已有主意,何必还假惺惺地征求我的意见?”

    他刚叫了声“玉儿……”,门外有士兵求见:“将军,有人送来一个鸽子笼、两只鸽子和一个包裹。”

    我立即睁开眼睛,这两个小东西终于到了。

    “将军,客栈里的东西都在这里。末将失职,从昨日夜里,这两只鸽子就一直不肯吃食也不肯饮水,我们强喂时,它们啄得很凶,无法喂食。”

    这两个小家伙,怎么这么倔犟?我听到此处,再顾不上享受什么热水,急匆匆地胡乱擦洗着,赶着想去看它们。

    霍去病道:“没事,它们待会儿见了主人就不会这么蔫了。”

    “将军,还有一事,我们离开客栈时,有人正在打听落脚在天字二号房的姑娘去了哪里……”

    声音猛然低了下去,我正在用帕子擦干身子,侧着脑袋听了听,只听见低沉的语声,说什么却不可分辨。

    听到脚步声出了屋子,我忙跑出去:“小谦,小淘,小玉在这里呢!”

    蜷缩着趴在笼子里的小谦和小淘闻声立即都站起来,我把笼子打开,放了两个小东西出来。笼子里的食物盒和水盒都是满满的,我倒了谷粒在掌心,小淘立即扑上去赶着啄,小谦却只是扭着脑袋看着我,似乎在研判我为什么会抛弃它们这么长时间。我讨好地把水盒拿到它面前:“先喝口水,这次不能怪我,要怪他。”我瞪了霍去病一眼。

    不知道小谦究竟懂了几分,反正它不再用它的小红眼睛盯着我,抖了抖翅膀,不紧不慢地喝了几口水后,也凑到我掌旁开始啄谷粒。

    霍去病走到我身旁蹲下,看着它们吃东西:“没想到这两只鸽子居然比很多人都硬气,宁可饿着也不吃别人喂的东西。”

    我轻轻理了理小淘的羽毛,笑道:“那是当然,全天下只有我和九……”我磕巴了下,语声噎在喉咙里,深吸口气,强笑着,若无其事地继续道:“它们只认我,绝对不会吃别人的食物。”

    我很希望自己能笑得自然,笑得似乎已经遗忘一切,可发觉自己完全做不到,既然笑比哭都难看,索性不再笑了,静静地看着小谦和小淘埋头啄谷粒。

    霍去病猛然从地上站起,走到案前坐下,低头看向地图。

    我发了半晌呆,忽地想起刚才的事情,侧身问道:“刚才我听到送包裹的人说有人打听我,怎么回事?”

    霍去病在地图上点点画画,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我又问了一遍,他才头未抬地随口道:“你突然消失不见,你那个车夫可是费了不少工夫找你,不依不饶地闹到官府去寻你,压都压不住。你身边怎么尽是刺头货?连跟你只走了一段路的一个车夫都这么难打发?”

    我心中几分感动:“你可别欺负人家,这个大伯人很不错。”

    霍去病“嗯”了一声:“肯定是怀柔,不会武斗。”

    我“扑哧”一下笑出来:“你和陛下是否整天琢磨的就是怀柔和武斗?以威震慑匈奴?以柔分化蚕食匈奴?”

    小谦和小淘已经吃饱喝足,在我手边亲昵了会儿,踱着小方步进笼子休息。

    我起身看着霍去病:“昨日没有休息,明日一早就要走,你还不睡觉吗?”

    他扔了笔,站起撑了个懒腰:“是要好好睡一觉,否则要等到打完这一仗才有可能躺在榻上安心睡觉。”

    我掩嘴打了个哈欠:“我睡哪里?”

    他朝里屋轻抬了一下下巴:“你睡里面,我就睡外面。”

    命人收拾好屋子,各自安歇。

    躺在榻上时,我本还想琢磨一下从昨天晚上到现在的荒唐事情,将来有什么应对之策,可太过劳累,头一挨枕头,人就立即沉入梦乡。

    正睡得酣甜,忽觉得有人在榻旁,心中一紧,立即惊醒过来,又瞬间明白是谁,翻了个身子,面朝外,眼睛未睁地问:“什么时辰?要走了吗?天还未亮呢!”

    他低低的声音:“要走了。”黑暗中,他的脸离我越来越近,我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我的心越跳越快,越发不敢睁眼睛,只是闭着眼睛装迷糊。

    “有什么事情就吩咐李诚帮你办,学马时别再那么心急,尽量待在军营里,若实在烦了也可以去集市上找小姑娘玩,但是记得只能穿男装。”

    我轻轻“嗯”了一声。他也未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我。

    半晌后,他轻抚了下我的头:“我走了。”人站起,向外大步行去,我不禁叫了一声“霍去病”,他回头看向我,我半撑着身子道:“一切要小心。”

    黑暗中一个灿若朝阳的笑:“一定会!”

第43章 情愫(1)

    李诚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嘴里不停地嘟囔着:“怎么军队说走就走?我一觉醒来营地居然就空了。”

    我看他实在无心教我骑马,遂自己一个人琢磨着练习,这次不那么心急,慢慢和马儿磨合着来,慢慢跑着,倒是一跤未摔。遛了一上午,李诚仍然一脸难过地坐在地上发呆。

    我跳下马,走到他身旁逗他说话,可他却一直郁郁寡欢,问十句他才心不在焉地答一句。

    “你非报仇不可吗?”

    李诚重重点了下头:“如果不亲手杀几个匈奴人告慰爹娘姐姐的在天之灵,我这辈子什么都不会干,我一定……”他的眼中又浮上泪意:“一定要报仇!”

    我看着他默默出了会儿神,又是一个有杀父之仇的人:“小师傅,如果你和我对打,一百招内不落败,我就帮你求将军下次打匈奴带上你。”

    李诚抬头看向我:“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

    我郑重地点了下头,李诚立即站起,拔出腰刀,看着我。

    我随意地摆了个姿势,喝问道:“难道匈奴人会等着你攻击他吗?”他大喝一声立即向我挥刀砍来。

    我的武功如果和人对招练习,很有可能输,但如果是生死之搏,死的却更可能是对手。狼群里没有所谓强身健体的功夫,只有杀死猎物的技能。我所会的招式都是用来杀敌的,招招狠辣,务求用最节省体力的方法杀死对手,所以我从没有真正使用自己的武功,这是第一次真正地攻击一个人。

    李诚原本还有些束手束脚,几招过后,他握刀的胳膊就差点儿被我折断,而我连眼睛都未眨一下。他再不敢有所保留,被我逼迫得也是招招狠辣,五十一招时,我一个腾起避开他砍向我双腿的刀锋,双指顺势直取他的双眼,他一面后仰,一面尽力挥刀挡避,我脚踢他的手腕,刀脱手飞出。

    我拍了拍手,轻盈地落回地上,看着半跪在地上的李诚道:“我再加点儿劲力,你这只手已经废了,匈奴人肯定不会舍不得这点儿力气。”

    李诚一言不发地捡起军刀,二话不说地挥刀砍来。我笑起来,孺子可教也!只有生死,没有礼让!

    六天的时间,我除了练习骑马就是和李诚相搏。他非常倔犟,我有一次打到他鼻子,他居然根本不理会鼻子鲜血直流、眼泪狂涌,定定地大睁着双眼连砍了七刀,最后一刀把我的整片袖子削去。不过,可惜的是他只支撑了八十七招,当我一面大叫了声“好”,一面又毫不留情地给了他鼻子一拳后,他晃了两晃,翻倒在地。

    六天的时间,霍去病率领一万铁骑,一出陇西,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推进,采取远距离、机动迂回的战术包抄敌人的侧翼和后方,连续地快速奔杀。靠着就地补充粮草、取食于敌的策略,孤军穿插于敌境,纵横几千里如入无人之境。

    短短六天,霍去病率领的军队如沙漠中最狂暴的风,席卷了匈奴五国,大败休屠、浑邪王部,过焉支山向西北掩杀了近千里,杀折兰王,斩卢侯王,俘获浑邪王子、相国、都尉,共斩匈奴八万九千多人。此一役,匈奴人最美丽的焉支山被划入大汉版图,大汉的疆域再次西扩。

    匈奴人最引以为傲的骑兵快速突击性和机动性的优势,在霍去病的千里雷霆下荡然无存,霍去病第一次作为主帅领军出征,就给整个匈奴造成极大震慑。虽然此次战役拼斗惨烈,伤亡惨重,去时一万人,活着回来的只有三千人,可这是汉人的骑兵第一次以快打快,大获全胜,是农耕民族对游牧民族第一次马背上的胜利,虽然不知道是否后无来者,却的确是前无古人。

    我坐在屋中,听着营地中遥遥传来的欢呼声,这次战功颇丰,皇帝肯定对全军上下都有大赏,但凡活着归来的肯定都喜笑颜开。

    推门声刚响起,霍去病已经站在我面前。一身烟尘,满脸倦色,眉目间却全是飞扬的喜悦。我笑着站起:“还以为你会先喝庆功酒呢!”

    他一言未发,只是暖意融融地笑看着我。我避开他的眼睛,尽力淡然地说:“只怕七天都没怎么下过马背,先洗个澡吧!”

    我话音刚落,他人就直挺挺地倒在了榻上,我吓得赶紧去扶他,他握着我的手,含含糊糊地说:“不行了,天塌下来我也要先睡一觉。”话说着,鼾声已经响起。

    我抽了下手,没有抽脱,他反倒下意识地握得更紧。我轻叹口气,坐在了他身旁。黑袍的下端满是暗红色印记,袖口处也不少,四周浮动着一股怪异的味道。我凑到他身上闻了下,马汗味夹杂着血腥气直冲脑门,立即掩着鼻子躲开。

    扯开毯子给他盖好,满心郁闷地瞅着他。从太阳正当头到天色全黑,他睡得和一头死猪一样,一动不动。

    我狠着心试图把他的手掰开,他居然在梦中还知道反手打开我,我现在是真相信他所说的一边策马一边睡觉了。看他这个样子,就是一边睡觉一边杀敌也可以。

    后来实在熬不住,看了看地上,铺的恰是厚厚的羊毛地毯,索性挨着榻边躺到地上,身上随意搭了点儿毯子边角,合目而睡。难闻的味道一直绕在鼻端,我头疼地想了会儿,摸索着拿了条香熏过的帕子盖在脸上,**觉得心静下来,安然睡去。

    霍去病拿下我脸上帕子的瞬间,我已经醒来。一屋灿烂的阳光,和着头顶一张更灿烂的笑脸,我一时有些恍惚,定定看着他。

    “好久没有见我,是不是有些想念?”他一手仍旧握着我的手,一手拎着帕子,用帕子角抚着我脸问。

    我挥手打开帕子:“你一回来我就要睡地,我有病才会想你!”

    “这么大个榻,你干吗不睡上来?”他说着就要拉我上榻。

    我一面推他一面道:“做你的春秋大梦!”

    两人推搡间,我的头倒在他的肩膀上,忙掩着鼻子嚷道:“求求你了,霍大爷,别再玩了。臭死了,赶紧去洗澡,昨天晚上熏了我一晚上。”

    他举起胳膊闻了闻:“臭吗?我怎么没有闻到?你再仔细闻闻,肯定弄错了。”说着强把胳膊凑到我鼻子前,我一面躲一面骂:“你故意使坏。”

    拉拉扯扯中,他大笑着从榻上翻了下来,我闪避不及,恰被他压在身下,气氛立变,两人瞬间沉默下来。他盯着我,呼吸渐渐变得沉重,我想移开目光,却只是瞪眼看着他,心越跳越快。他的脸慢慢俯下来,我的身子越绷越紧,他的唇刚要碰到我时,“金大哥,你今日不学骑马了吗?啊……”李诚惨叫一声,刚冲进屋子就又立即跳了出去,手忙脚乱地一面关门一面声音颤抖着说,“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我真的什么都没有看到……”

    门被李诚推开的刹那,我的蛊惑立即解开,猛然把头扭开,脸颊似乎拂过霍去病的唇,又似乎没有。霍去病狠狠地砸了一拳地,恼恨未消,人又突然笑起来:“玉儿,你躲不掉的。”

    我心中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一声不吭地推了推他,示意他让开,他立即双手一撑地站了起来,我却躺着没有动,怔怔盯着屋顶。

    霍去病笑道:“我去洗澡了,回头检查你的马学得如何,应该不会让我失望。”

    他走了半晌,我才仿若游魂般地起身洗漱。冷水浇在脸上后,人清醒了几分,脸埋在帕子中,心绪紊乱。

    “金大哥。”李诚在身后极其小心地叫道。

    我回身看向他,有些没精打采地说:“用过早饭,我们就去练习骑马。”

    李诚一面吃饭,一面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金大哥,你若心里难过,我们今日就不要练习了。”

    我抬头看向他,忽地反应过来他脑子里琢磨些什么,口中的饼子差点儿喷出来,连连咳嗽了几声,一巴掌甩在他脑袋上:“年纪小小,不想着如何把功夫练好,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李诚委屈地揉着脑袋。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鼻子乌青,嘴巴歪歪,一张猪头脸,居然还满面同情地看着我。

    我怕噎着自己,再不敢吃东西,搁下手中的饼子先专心笑个够。琢磨着不能在李诚年纪小小时就给他心上投下阴影:“刚才纯属误会,我和将军正在对打,将军可不像你武功那么差,我们自然是势均力敌,近身搏斗时不小心就扭打着摔倒在地上,你恰好撞进来,所以就误会了。”

    小孩子还真是好哄,李诚听完,立即开心起来,几口吃完手中的饼子,大叫大嚷着今天要再和我好好打一架。

    霍去病到时,我和李诚刚把马牵出。霍去病看看神清气爽的我,再看看脸肿如猪头的李诚,忍俊不禁地问:“命他教你骑马,你有不满,也不用把他打成这样吧?”

    我撇了撇嘴没有答话,李诚赶着回道:“金大哥在教我功夫,不是打我。”

    霍去病微有些诧异看了我一眼:“教功夫?如果师傅都是这么教徒弟,还有谁敢学武功?”

    我拍了拍马背,翻身上马:“我只会这种教法,让他自己在生死之间学会变通,没有什么招式,有的只是杀死对方的一击而已。”

    霍去病笑了笑,也翻身上马,对李诚吩咐:“今日不用你教她骑马,回去休息吧!”

    李诚低低应了声“是”,耷拉着脑袋,慢腾腾地往回走,我扬声说:“回去找刚下战场的大哥们打几架,他们现在骨子里的血腥气还未散尽,只要你有本事逼出他们心中的狠厉,打完后,你肯定所获颇丰。”

    李诚回过头,高兴地大叫了声“好”,一溜烟地跑走。

第44章 情愫(2)

    霍去病和我并骥而行:“你要带个狼崽子出来吗?小心被我手下的狼敲断腿。”

    我嘻嘻笑着:“我已经提醒了他呀!‘所获颇丰’中似乎就包括断胳膊断腿、从小猪头变成大猪头的可能。”

    霍去病好笑地摇头:“我刚还纳闷你怎么这么好心,居然肯教他,如今倒觉得他命有点儿背,居然碰上了你。”

    我瞪了霍去病一眼:“他的父母都丧生在匈奴刀下,你知道吗?”

    “不知道,军营中那么多士兵,我可没有工夫研究他们的出身来历,我只关心他们上了战场是否勇猛。这小子是因为我要找人教你骑马,赵破奴推荐的。”

    “我答应李诚如果他能在我手下走过一百招,就请你让他上战场。”

    “照你这样的教法,战场应该能上,这些回头再说,先看看你这几日学得如何。”霍去病话刚说完,双腿一夹马,已经从我身旁蹿了出去。

    我也有心在他面前显摆一下这几日苦练的成果,忙策马去追。没想到他根本不是和我比速度,而是时而左转,时而右转,又或者猛然一个回身,反方向奔跑。我拼尽全力也未能赶上他,反倒几次突然的急速转弯,缰绳勒得太重,惹火了马,差点儿又把我摔下去。

    和李诚打上半天都面色不变的我,几圈跑下来,却是满额头的汗,霍去病气定神闲,笑吟吟地看着我。

    显摆未成,我有些沮丧地跳下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霍去病坐到我身旁:“骑得很好,几天的时间能学到这个程度很让我意外。”

    我带着疑问,侧头看向他,他笑道:“不是哄你开心,说的全是真话。”

    我嘴边不自禁地含上了笑。

    “玉儿,明天我要率一部分军队返回长安。”

    我嘴边的笑意立逝,低头俯在膝盖上,闷闷地盯着地面。

    “你不用担心,我不会逼你随我回长安,不过你也不许偷偷跑回大漠。反正你不是还要教李诚功夫吗?再把马术好好练习一下,我会尽快回来。”

    我一句话未说,他也安静地坐着。

    身旁的马儿突然长长嘶鸣了一声,打破了周围的宁静。

    霍去病笑说:“你应该已经领略到些许在马上任意驰骋的乐趣,我逼你学马不仅仅是希望你有一日能和我并骥纵横在天地间,还是觉得你肯定会喜欢这种像风一般的感觉,不想你错过人生中如此惬意的享受。”他一面说着,一面拉我起身,“来,今日教你几招本将军的驭马不传之秘。”

    夜半时分,正睡得香甜,我突然感觉一个身子滑入了被中,心中大怒,立即用胳膊肘去击打他的小腹,霍去病紧紧环抱住我,用力摁住我挣扎的身体,低声央求道:“玉儿,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一早就走,现在就在旁边躺一会儿,你别踢我,我就躺在榻沿上,保证不碰你。”

    我想了一瞬,安静下来,他缩回了手,身子也移开,我往榻里躺了下,给他让出了些位置,他低低说了声“谢谢”。

    他将一个竹片塞到我手中,我摸了下问:“什么东西?怎么像签条?”

    “就是签,还是你自己求来的。”

    我的心神几分恍惚,想起当年随手扔掉的那根签,也想起立在槐花树下一动不动的他。他竟然去乱草中找回了这根签。胸中充满了酸酸楚楚的感觉,伤痛中还奇异地杂着一丝窝心的暖,痛楚好像也变得淡了一些,一时间完全辨不清心中究竟是什么感觉,这些感觉又为何而来。

    “签上的话是:迢迢银汉,追情盼双星。漠漠黄沙,埋心伤只影。”

    我想了一瞬,不明白签上的意思究竟指什么。是说我盼双星,后来却伤只影吗?忽又觉得前一句话用在霍去病身上更适合,但不管怎么解,后一句却总透着不祥,不愿意再多想:“签上永远都是这些模棱两可的话。”

    “刚才做了个梦,梦见我从长安回来,却怎么也找不到你,我一个人骑着马不停地跑,可就是找不到你。玉儿,你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一定不会跑掉,你会等我回来。”

    夜色中,他的眼睛少了些白日的骄傲自信,多了些困惑不定,安静地凝视着我,没有逼迫,也没有哀求,清澄明透,流淌的只是丝丝缕缕的感情,撞得我心一疼,脑子还未想清,话已经脱口而出:“我以后不会不告而别,即使要走,也会和你当面告别说清楚。”

    他的唇边绽开一个笑:“我会让你舍不得和我告别。”

    这人给点儿颜色就能开染坊,我冷哼一声,翻身背朝向他:“对了!你回了长安,千万别告诉别人我在哪里。”

    霍去病沉默了一会儿问:“任何人吗?”

    我脑中闪过李妍、红姑等人:“嗯。”

    “好。”

    我扭头对他道:“天快要亮了,你赶紧再睡一会儿。”

    他笑着轻点下头,闭上了眼睛。我也合上眼睛,脑中却难以平静。如果让李妍知道我居然和霍去病在一起,说不定她会立即动手铲除落玉坊。以为几封信一扔,就可以跳出长安城的是非纠缠,可人生原来真如霍去病所说,是一架纠缠不休的藤蔓,而不是我以为的一个转身就可以离开和忘记一切。

    脑里各种思绪翻腾,不知什么时候才迷糊过去,早上清醒时,榻旁已空,不知道是他动作轻盈,还是我睡得沉,何时走的,我竟然毫无察觉。手轻摸了下他躺过的地方,人怔怔发着呆。

    “一百!”满手是血的李诚大叫一声后,再无力气,刀掉到了地上,人也直接扑倒在地上。

    我皱眉看着李诚:“你不想在未上战场前就流血而死,就先去把伤口收拾干净。”

    李诚龇牙咧嘴地笑着,强撑着站起,眼中泪花隐隐:“一百招了,金大哥,你可要说话算话。”

    我笑点了下头:“知道了,找大夫包扎好伤口,今天晚上我请你到集市上吃顿好的,给你补补身体。”

    我点了一份红枣枸杞炖鸡,李诚的脸有些苦:“就吃这个?”

    我诧异地说:“这难道不比军营中的伙食好很多?军营中的伙食可是连油水都少见。”

    “当然没法比,可这好虽好,却太清淡了,像是人家女的坐月子吃的。”李诚盯着白色的鸡肉,郁郁地说。

    我笑递给他一个木勺:“你最近没少流血,特意给你点来补血的,少废话,赶紧喝吧!”

    两个男子用过饭后骑马离去,马从窗外奔过时,我无意扫了一眼,马后臀上的苍狼烙印栩栩如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

    李诚看我紧着眉头发呆,用筷子敲了敲我的碗:“金大哥,你在想什么?”

    我忙笑摇摇头。小二来上茶时,我随口问:“刚才出去的两个大汉可是本地人?”

    小二一面斟茶,一面道:“不是,看上去像是富豪人家的家丁,好像家里人走失了,四处打听一个姑娘。唉!如今兵祸连连,人活不下去,只好做强盗,商旅都要雇好手才敢走河西和西域,一个姑娘家只怕凶多吉少了!”

    李诚冷哼道:“都是匈奴,打跑了匈奴,大家就可以安心过日子,就不用做强盗。”

    小二似想说什么,微张了下嘴,却又闭上了嘴巴,赔着笑斟好茶,人退了下去。

    军营中的生活极其简单平静,将近一个月,每天除了和李诚打架练马,逗逗小谦和小淘,就是四处转悠着打发时间。

    正觉得无趣时,霍去病的信到了。

    ……我与公孙敖率军从北地郡出发,各自领兵进攻匈奴。李敢此次也随军出征……

    我眉头皱了起来。

    别皱眉头,他随父亲李广从右北平出军,我们各自率军征战,不到最后,碰面机会不大。接信后,请随送信人一同走,北地郡见。

    送信来的陈安康等了半晌,见我仍然坐着发呆,轻咳一声:“将军命我接你前往北地郡。”

    我叹口气:“将军肯定对你另有吩咐,不走恐怕不行,走就走吧!不过我要带李诚走,你可能办到?”

    陈安康作了一揖:“此事在下还有资格说话,命此地统领放人即可,到了将军那边,自然一切可便宜行事。”

    我站起道:“那就出发吧!”

    陈安康如释重负地轻轻吁了口气,我嘲笑道:“不知道你们将军给你嘱咐了些什么,竟然搞得你如此紧张。”

    他笑着说:“不光将军的嘱咐,临来前家父整整唠叨了一晚上,让人重也不是,轻也不是,礼也不是,兵也不是,我是真怕你拒绝。”

    我诧异地看着他:“你父亲?”

    陈安康笑道:“家父就是将军的管家。”

    我“啊”了一声,指着自己:“那你知道我是女子?”他含笑点了下头,我心里对他生了几分亲切,抱怨道:“看看你家将军把我折磨的,这辈子只有我磨别人,几曾被别人磨过?”

    陈安康低头笑道:“不是冤家不聚头。”看我瞪着他,忙又补了句:“不是我说的,是家父说的。”

    我把鸽子笼塞到他手里,没好气地说:“提着。”又扔了个包裹给他:“拿着。”左右环顾一圈后,快步出了屋子。

    我躺在马车里假寐,李诚兴奋地跳进跳出,又时不时地凑到陈安康身旁絮絮问着战场上的一切。

    习惯了马上的颠簸,此时坐马车觉得分外轻松,还未觉得累,已经到了北地郡。

    我刚跳下马车,眼前一花,霍去病已经把我揽在了怀里,低声道:“一个月不见,整整担心了一个月,只怕哪天一醒来,就接到信说你人不见了,所幸你这人虽然经常不说真话,但还守诺。”

    此人真的是性之所至,由心为之,毫不顾忌他人如何看、如何想。我又敲又打地想推开他,他却揽着我的肩没有动。

    陈安康低头专心研究着北地郡的泥土色泽,李诚满面惊恐,大睁双眼地看着我们。

    我长叹口气,这回该编造什么谎言?有什么功夫是需要抱着练的?

第45章 鸽魂(1)

    大军休息两日后准备出发,霍去病与公孙敖商议好从左右两侧进攻匈奴,相互呼应,李广将军所率的一万骑兵随后策应西征大军,确保万无一失。

    青黑的天空,无一颗星星,只有一钩残月挂在天角。清冷的大地上,只有马蹄踩踏声。无数铠甲发着寒光。向前看是烟尘滚滚,向后看依旧是烟尘滚滚,我心中莫名地有些不安。

    霍去病看了我一眼,伸手握住我的手:“没事的,我不会让匈奴伤着你。”

    我咬了下嘴唇:“我有些担心李诚,我是否做错了?我并不真的明白战争的残酷,当他跨上马背时,生与死就是一线之间,很多时候并不是身手好就可以活着。”

    霍去病手握缰绳,眼睛坚定地凝视着苍茫夜色中的尽头,神色清冷一如天边的冷月:“如果杀匈奴是他这一生最想做的事情,即使死亡,只要做了想做的事情,就没有遗憾,难道他会愿意平平安安地活着?没有人可以保证自己能在战场上活下去。”

    我撇了撇嘴:“自相矛盾,刚才还保证不会让我有事。”

    他侧头看向我,含了一丝笑:“因为我是霍去病,所以你是例外。”

    我不屑地皱了皱鼻子,摇头笑起来,刚才的紧张和压抑不知不觉间已经消散。

    大军疾行一日一夜后,就地简单扎营休息。我虽然作好了会很辛苦的准备,可第一次在马上如此久的时间,觉得腿和腰都已经快要不是自己的。听到霍去病下令休息,身子立即直接扑向地面,平平躺在地上。霍去病坐在我身旁,笑问道:“现在知道我的钱也赚得不容易了吧?以后也该省着点儿花。”

    我刚欲说话,陈安康匆匆上前行礼,脸色凝重,霍去病沉声问:“还没有公孙敖的消息?”

    陈安康抱拳回禀道:“派出的探子都说未寻到公孙将军,到现在公孙将军都未按照约定到达预定地点,也没有派人和我们联络。张骞和李广将军率领的军队也失去了消息,未按照计划跟上。”

    霍去病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再派人尽力打探,公孙敖的消息不许外传,下令今夜大军好好休息。”

    我凝神想了会儿,虽然我兵法背得很顺溜,可还真是书面学问,做不得准,想出的唯一解决方法是:我们应该立即撤退,绝对不适合进攻。配合的军队不知道什么原因竟然失踪,而随后策应的军队现在更不知道困在什么地方,这仗刚开始,我们已经全局皆乱,完全居于弱势。

    霍去病踱了几圈后,回身对我说:“好好睡觉,不要胡思乱想。”

    “你呢?”

    “我也睡觉。”他说完后,竟然真就扯出毯子,裹着一躺,立即睡着。

    情况转变太快,我有些反应不过来地发了会儿呆,难道他不该想想对策吗?转念一想,将军不急,我操的什么心?天塌下来先砸的自然是他,裹好毯子也呼呼大睡起来。

    东边刚露了鱼肚白,大军已经整军待发,公孙敖和李广依旧没有任何消息,霍去病笑对我道:“以前是李广将军迷路,今次怕李广将军又迷路,特意求陛下让熟悉西域地形的张骞和他在一起,没想到现在居然是跟了舅舅多年的公孙敖迷路。”

    我道:“那我们怎么办?”

    霍去病看着东边正在缓缓升起的红日,伸手一指祁连山的方向:“我们去那里。”

    我立即倒吸了口冷气,遥遥望着祁连山,心又慢慢平复,孤军深入,他又不是第一次干。第一次上战场就是领着八百骥绕到匈奴腹地,上一次更是领着一万骑兵转战六日,纵横了五个匈奴王国,虽然这次原本的计划并非要孤军作战,可结果却是又要孤军打这一仗了。

    祁连山水草丰美,是匈奴放养牲畜的主要地段,也是匈奴引以为傲的山脉。这一仗肯定不好打,可如果打胜,阿爹应该会非常高兴,阿爹……

    霍去病看我望着祁连山只是出神,有些歉然地说:“本以为这次战役会打得轻松一些,没想到又要急行军。”

    我忙收回心神,不想他因我分神,故作轻松地笑道:“我可不会让你这个人把我们狼比下去。”

    他笑点了下头,一扬马鞭冲向了队伍最前面,升起的阳光正照在他的背影上,铠甲飞溅着万道银光,仿若一个正在疾驰的太阳,雄姿伟岸,光芒灿烂。

    霍去病手下本就是虎狼之师,被霍去病一激,彪悍气势立起,几万铁骑毫无畏惧地随在霍去病身后,驰骋在西北大地。

    全速奔跑了半日后,我纳闷地侧头问陈安康:“我们怎么在跑回头路?”

    陈安康挠着脑袋前后左右打量了一圈,又仰起头辨别了下太阳,不好意思地说:“看方向似乎是,不过这西北大地,前后都是一览无余,我看哪里都一样,没什么区别,也许将军是在迂回前进。”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去问一下将军,他究竟知道不知道自己在绕回头路,别刚嘲笑完打了半辈子仗的公孙将军迷路,他自己又迷失在大漠中。”

    陈安康神色立变,点了一下头,加速向前追去。不大会儿工夫,霍去病策马到我身旁,与我并骥而行:“根据探子回禀,匈奴似乎已经探知我们的位置,我不能让他们猜测出我们去往何地,一定要甩开他们。否则匈奴预先设置埋伏,以逸待劳,全军覆没都有可能。”

    我看着天上飞旋徘徊着的鹰,沉思着没有说话,他又道:“我从小就跟着舅父看匈奴地图,有目的地绕一两个圈子还不至于迷路。如今你在,我就更可以放心大胆地乱兜圈子,索性把匈奴兜晕了,正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我策马到帮我带鸽子的人旁,吩咐他务必看好笼子,不能让小谦和小淘出来。小淘不满地直扑翅膀,我敲了它几下才让它安静下来。

    从清晨全速奔跑到夜幕低垂,霍去病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我们在戈壁中兜了一两个圈子,匈奴在完全没有可能追踪到我们行迹的情况下,却似乎依旧很清楚地知道我们大军身在何方,依旧有探子远远地跟在大军后面。

    霍去病下令就地吃饭休息,他却握着饼子半天没有咬一口,我抿嘴笑问:“琢磨什么呢?”

    “以我们的速度,又是没有章法地乱跑,匈奴怎么可能知道我们的举动?以前从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情形。原本是我们去打匈奴,现在却变成了匈奴在后面追击我们。”霍去病紧锁着眉头,满面困惑不解。

    我指了指天上,他仰头看向天空,天空中两个微不可辨的黑影若隐若现,他愣了一瞬,反应过来,惊诧地看向我:“你的意思是这两只扁毛畜生是匈奴的探子?”

    我笑点点头:“这些家伙最讨厌了,以前我们捉了猎物,它们就在天上不停地转圈子,随时等着抢我们的食物,有的甚至就在旁边和狼兄他们抢,因为它们会飞,狼兄拿它们也无可奈何,赶走了,人家在空中打个圈又落下来继续抢。所以我和这帮家伙也算不打不熟悉。白日里我就觉得这两只茶隼不正常,不去四处寻觅食物,竟然时不时地飞过我们头顶。”

    霍去病苦笑着摇头:“以前只是传闻说有鹞子能做主人耳目,没有想到传说竟然成真,我运气偏偏这么好,居然撞上了,不知道匈奴养了多少只。”

    我道:“这些家伙的巢穴都建造在人迹罕至的悬崖峭壁,人很难捕捉到幼鸟。它们性格倨傲,又爱自由,如果不是从极小时驯养,只怕个个都是宁死也不会听从人的命令,所以匈奴能有两只已经很是难得。真要很容易养,怎么会只在传闻中有这样的事情?上次也不会毫不提防地让你八百人就冲进了匈奴腹地。”

    霍去病笑拍了下膝盖,仰头看着天:“就两只?那好办。明天一只给它们一箭,晚上我们吃烤隼。”

    弯弓射隼,想来不是什么难事,可对经过人特地训练过的茶隼,却的确不容易。从清晨起,霍去病和另一个弓箭好手就一直尝试射落两只隼,可是两只隼高高盘旋在天上,几乎一直在箭力之外。

    等了大半日,竟然连射箭的机会都没有,我早已心浮气躁,气闷地专心策马,再不去看他们是否能射下茶隼。

    霍去病却和他以往流露出的冲动很是不同,表露的是超凡的冷静和坚忍,此时的他像一只经验丰富的狼,为了猎物可以潜伏整日,甚至几日,不急不躁,沉静地观察着猎物,等待着对方的一个疏忽,给予致命一击。

    突然,一阵欢呼声响起,我立即喜悦地抬头,一个黑点正在急速掉落,另外一只在天空哀鸣着追着黑点下冲,白羽箭堪堪擦过它的身体,它又立即腾起,在高空一圈圈盘旋,哀叫声不绝,却再没有降落。

    和霍去病一起射隼的弓箭手满面羞愧地跪着向霍去病告罪:“卑职无能,求将军军法处置。”有兵士双手捧着茶隼尸体,呈给霍去病,霍去病却只是面色沉重地望着空中的那只孤隼,随意挥了挥手让他们下去。

    我发愁地看着霍去病,这下可真是麻烦了。

    隼本就是警惕性很高的飞禽,这两只隼经过特殊训练,警觉性比野生隼更高,没有野生隼的贪玩好奇,这只隼受此惊吓,绝对再不会给我们机会去射它。而且如此好的探子万金难换,匈奴肯定会被激怒,只怕我们短时间内就有一场大仗要打,而且是在敌知我们、我们不知敌的劣势下。

    霍去病忽地侧头看向我,笑容灿烂,自信满满,一如此时戈壁上夏日的骄阳,照得大地没有半丝阴暗。我被他神情感染,满腹愁绪中也不禁绽出一丝笑。

    我都因为霍去病而自信忽增,愁绪略去,何况这些跟着霍去病征战过的英勇儿郎?两次征战,霍去病巨大的胜利,让这些英勇的儿郎对他十分信赖,似乎只要跟着霍去病,前方不管是什么都可以挥刀砍下,霍去病有这个信心,而且成功地把这个信心传递给了每一个士兵。

    因为人马用水耗费巨大,大军急需补充水。霍去病问了我附近的水源后,决定去居延海。居延是匈奴语,弱水流沙的意思,地处匈奴腹地。

    那只隼一直不离不弃地跟随着我们,霍去病除了偶尔抬头看它一眼,面上看不出任何担心忧虑。快近居延海时,陈安康和另一个青年男子赵破奴结伴而来,陈安康的目光从我脸上扫过,又迅即低下了头,我纳闷地看着他们。

    霍去病淡淡道:“有事就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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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谣介绍:
西汉武帝时期,狼女孩玉瑾被西域匈奴单于帐下的一汉人救起,跟随他学习诗书武艺,并与单于的王子们一起长大。匈奴一场政变,小玉被迫来到长安,路上先后遇到温文尔雅的孟九和英姿勃发的霍去病,一场爱情故事拉开帷幕。随着玉瑾与他们的一次次偶遇和不得不遇,所有幕后纠结跃然纸上。有情窦初开的初恋之怀,有畅快淋漓的爱情长歌,更有宫廷斗争的漩涡搅扰……谁能最终抱得美人归?大漠谣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漠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漠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