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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桐华     大漠谣txt下载     大漠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6章 险计(2)

    九爷的手轻搭在我的腕上,神情越来越凝重,手指头变得冰凉。我勉力笑道:“我已经不觉得疼了,只是有些累和困。我的身体一直很好,你不用担心,我睡一觉就能养好身体。”

    接产的老妪脸色惨白:“血止不住,止不住。”说到后来她不敢看九爷的眼睛,只低着头极其缓慢地摇了下头。九爷的身子一颤,低声急急吩咐着老妪该做什么,又命人立即煎药。

    一盆子又一盆子干净的水端进来,又一盆子一盆子鲜红地端出去。我恍恍惚惚地想着,那么多血真的是从我身上流出的吗?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流淌在四肢百骸间,整个人懒洋洋地温暖,只想呼呼大睡。九爷却不许我睡去,在我耳边不停地说着话,强迫我盯着他的眼睛,不许闭眼:“玉儿,还记得我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吗?”

    怎么可能忘记?漠漠黄沙,碧碧泉水,仿若天山明月般的白衣少年。

    “还记得那套衣裙吗?那是楼兰的一个好朋友所赠,他说是送给我的妻子,还笑说备好嫁衣,自然有女子出现。你出现了,一身褴褛的衣裙,却难掩灵气,满身的桀骜不驯,眼睛深处有忧伤,面上却只有灿烂到极点的笑,我第一次听见女孩子那样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仿佛整个天地都由她纵横。我当时只觉得你穿上那套衣裙一定会很美丽……可是,我居然没有见过你穿它的样子……”

    我的眼中有了湿意,一滴一滴,落在了他的掌心。

    我很努力地想听他说话,可他的面貌却在慢慢模糊,我的眼睛前蒙上一团白雾,什么都在淡去:“九爷,我是不是要死了?”

    九爷紧紧拽着我的手:“不会的,不会的……”他不知道是在说服自己还是说服我。

    我躺在他怀里,没有恐惧,十分平静,一些不能出口的话终于敢说出:“九爷,对不起,我欠你的,今生只能欠着了。我一直都希望你能过得快乐,我曾经费尽心机做了很多事情,只是为了能让你眉头舒展,不要任何人能伤害你,可最终伤你最深的人居然是我。不要难过,你难过时我也会难过,你心痛时我也会心痛。”

    他的脸轻挨着我的脸,脸上有湿意,是谁落泪了?

    “玉儿,对不起的人是我。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和李妍之间的恩怨恐怕也是因我而起,如果不是我,你根本不会和李妍走得那么近,也不会帮她入宫。你已经做到最好,是我一直自以为是地把你关在门外。如果我肯与你坦诚相对,就不会有今日的一切苦楚。”

    小风端着药匆匆进来,九爷立即给我喂药。每一次吞咽都似乎要用尽我全身的力气,九爷一面替我擦汗,一面道:“我知道你坚持得很辛苦,可你一定要坚持,不能放弃,否则会有很多人伤心。”

    ……在木棉树空地上坐上一阵,把巴雅尔的心思猜又猜……北面的高粱头登过了,把巴雅尔的背影从侧面望过了。东面的高粱头登过了,把巴雅尔的背影从后面望过了……种下榆树苗子就会长高,女子大了媒人就会上门。西面的高粱头登过了,巴雅尔把我出嫁的背影望过了……东面的高粱头登过了,巴雅尔把我出嫁的背影从后面望过了……

    九爷温和低沉的歌声响在耳边。伴着歌声,他将一枚枚银针插在我的各个穴位上。

    “玉儿,我现在才知道我只要你活着。不管你心里有谁,和谁在一起,我只要你活着,只要知道你能快乐地活着,那我也会快乐,你不是不要我伤心吗?只要你活着,我就不伤心。”

    眼睛慢慢合上,九爷的声音依旧一遍又一遍:“你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

    这么坚持固执、誓和老天抗衡的声音,即使我的意识已经涣散,可它们却一字字刻在了心上,和很多年前的另一个声音重叠在一起:“一定要活着,答应阿爹,你一定要活着!”

    长长的一条黑暗隧道,只有前方有隐约的光芒,我追逐着光芒向前飘着,看见有狼群在奔跑,其中一只是喂养过我的狼,我忙上前追逐,狼群突然消失,变成了於单,他笑着向我招手,我也呼喊着向他奔去,忽地阿爹出现在於单身后,我高兴地大叫着“阿爹”,如同幼时一样,向他飞扑过去,他却没有如以往一样,张开双臂等着抱我入怀,反倒很生气很生气的样子,似乎根本不想见我。

    我站在原地,迟疑地想着,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回头处一片漆黑,前方却有温暖的光芒和阿爹、於单。我忍不住地又向前走着,阿爹一脸凄伤,默默无语地看着我,他的神情触动了什么,脑子里滑过一个模糊的面容,又一个模糊的面容,他们也会如此凄伤?

    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

    虽然根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脚步却迟疑地停住。克制着对黑暗的恐惧,向后走了一步,阿爹露了一丝笑,我的身体疼起来。

    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

    向后每走一步,远离了光亮一点儿,身体就越发地疼痛。

    原来,往前的每一步是幸福,往后的每一步都是钻心的疼痛,可阿爹在笑,脑海中的两个面容似乎也是欣慰,那么再大的疼痛,我都可以忍耐。虽然根本不明白我为什么宁可自己粉身碎骨,也不要他们伤心,一步又一步,缓慢但艰难地向后退去……

    “玉儿!”异口同声的惊喜。入眼处,两张不同的脸,却是同样地憔悴,同样地疲惫。

    两人同时想伸手扶我,快触碰到我的脸颊时,又同时停住,顿在了半空。霍去病侧眼看向九爷,九爷眼中因我苏醒的喜悦退去,满是苦涩,脸上却是一个暖暖的笑,手拳成拳头,上面的青筋隐隐跳动,一寸寸地缩回了手,骤然转身推着轮椅向外行去:“我去命厨房准备一些吃的。”

    霍去病一言不发地侧躺到榻上,小心翼翼地环抱着我,他的双手紧紧扣拢着,胳膊却不敢用力触碰到我。这是一个宣布保护和占有的姿势,可貌似坚强下却藏着不确定和担心。

    我努力把头向他靠去,却动作迟缓,他忙帮我把头挪到了他肩膀上,唇边蓦然有了笑意,胳膊也真真切切地搂在了我身上。半晌后,他低语道:“玉儿,我们以后不要孩子了。”

    一提到孩子就心痛,我强笑道:“以前还有人说要生一个蹴鞠队出来呢!不是上阵不离父子兵吗?”

    他用下巴蹭着我的额头:“都没有你重要。我现在都有些恨这个孩子,我守在你榻边时,一直想着如果因为生他,你有了什么事情,我根本不想见他。”

    我迟疑了会儿,问道:“你见过孩子了吗?”

    他沉默了一瞬,声音暗沉了许多:“没有,我回来时,他已经被接进宫中了。陛下赐名嬗,据说由皇后娘娘亲自抚养,一切待遇和太子同等,比一般的皇子还矜贵。因为早产了两个月,身体很虚弱,一堆太医围着他转,把宫里闹得很是不消停。当时你性命垂危,我只匆匆进宫拜见了陛下,粗略汇报了一下战役过程就赶着过来陪你。”

    看着他血丝密布的眼睛,我心中满是暖意和心疼:“又是好几日没有休息了吧?先去睡一觉!”

    他摇摇头:“我就在这里守着你,哪儿都不去。”

    我闻着他身上久违的味道,心中说不出地安定:“那就在这里睡,我好想你。”

    我从没有主动对他说过直白的情话,大概因为是第一次,把他惊得立即撑起身子,瞪着我问:“你说什么?”

    我抿着唇,笑着不回答他,他定定瞅着我道:“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我慢悠悠地说:“好话不说二遍。”他显了失望之色,躺回枕上,我在他耳边道:“我很想你,很想你,以后再也不要一个人在长安了。”

    他刚开始一脸欣喜,听到后来却满是心疼,眉宇中藏了无奈,手指轻抚过我的唇:“对不起。”

    他应该已经知道自他离开长安后发生的一切事情,不知道他心中怎么判断事情的纠葛。这声“对不起”只怕也包含了他对卫皇后的疑心,以及孩子被带入宫廷抚养的人质命运。

    我心中不安,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就告诉他孩子的真相,他忽地说:“匈奴已被彻底赶出漠南,再无余力对汉朝进行军事侵袭,以后最多也就是不痛不痒的小打小闹了。”

    我心中一动:“陛下怎么赏赐你?”

    “还不就是那些权力富贵的赏赐?”也许因为儿子,他的语气平淡中带出了几丝厌倦,眉梢眼角常有的神采飞扬荡然无存。

    他打匈奴只是为了从小的一个梦想,开始时应该也为随之而来的高官厚禄、长安城内盛极一时的尊荣而高兴过,但伴随着越来越高的官位、越来越大的权力,他的世界不再仅仅是打匈奴,而是渐渐陷入长安城的钩心斗角中。甚至,随着皇子们的长大,从此后,有可能战场越来越淡,权力争斗的繁杂无聊将越来越重。

    他一直不屑在这些事情上浪费精力,用他以前对我说过的话“非不懂,乃不屑”,可现在却终究是避不开,身不由己地被卷入。

    “玉儿,晚上我们就回家,好吗?”一场持续几个月的战役,他在大漠草原中转战了几万里,星夜赶回长安后,又因为我不能休息,此时说着话,已经闭上了眼睛,睡意浓浓。

    我忙放下一切心思,柔声说:“好,晚上我们就……回家。”

    他原本的倦意一扫而去,眉宇舒展,带着笑意睡去。

    我的头往他怀里缩了缩,听着他平静绵长的呼吸。其实我现在已经在家了!有你的地方就是家,你的怀抱就是家!

    说的是晚上,霍去病却一觉睡到了第二天。

    我们从石府告辞回霍府,只有天照出面相送,九爷一句去厨房点菜后再未出现,我们也都装作忘记了这件事情。

    天照交了一个长长的药单给霍去病,说一个月内可以让太医看我,但不要用他们开的方子,一切要严格按照上面所说调理,一个月后可以用信得过的医师开的方子。天照说话时,刻意在“信得过”三个字上顿了一下,霍去病眼中一暗,接过药单后,居然破天荒地对天照抱拳作了一揖,天照也没有避让,淡淡笑着说:“我会转达给九爷。”

    去病不放心让别人抬我,非要自己抱我上马车,我在皱眉瞪眼鼓腮说不行通通无效后,只能由着他摆布。

    经过石府的湖面时,沿着湖岸的鸳鸯藤已经快要开谢,没有白色,只有金灿灿的黄,虽不多,但点缀在一片绿色中越发显眼。霍去病眼光扫了一圈后,没有表情地抱着我穿行在郁郁葱葱的鸳鸯藤间。我头埋在他颈间什么都不敢看。

    回到去病的宅邸,马车还未停稳,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已经快步跑着迎出来,一路大叫着“大哥”,声音中满是欣悦。看到去病正抱着我要下车,他忙帮着打起帘子。

    去病看向他时,眼中罕见地温和:“玉儿,这是霍光,我的弟弟,我这次回来时去拜见了父亲,光弟想来长安,我就带了他来。”

    去病的“弟弟”两字咬得极其重,沉沉得好似直接从心里透出来。霍光面上带了得意和骄傲,眉目间藏着几丝紧张,向我行了一礼,脆声声地叫道:“嫂嫂,你身子好一些了吗?”

    虽然我和去病的关系人尽皆知,可从没有人敢口头直接承认,他一声“嫂嫂”唤得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去病却极是开心地笑了,一面走一面和霍光说:“你嫂子不好意思了。她现在精神不好,等她养好病,你们肯定能说到一起去。你这几天都做了什么?”

    霍光一边笑着一边细细说着他在长安城的所见所闻,满脸激动兴奋。刚从偏僻地方到了整个帝国的都城长安,即使大人也会惊讶震撼,何况一个少年呢?更何况他一进长安,就是以天之骄子霍去病的弟弟的身份去俯瞰整个长安?

    去病一路只是静静倾听,唇角却一直抿着笑。我看到他的笑意,不禁也笑了。去病的表兄弟虽多,可没有真正亲近的,霍光对他的亲昵,大概是他心里暗自渴望过很久的东西。

    我再看向霍光时,眼中不禁也带了呵护。霍光很是敏感聪慧,虽然我一字未说,他却已明白我从心中认了他做弟弟,眉目间立即释然,虽再未刻意地叫我嫂子来拉近关系,可语气的随和更显出了心上的亲近。

    等我身体基本康复时,已经从夏末到了冬初。

    这成为我有生以来病得最久的一次,以我的身体和九爷的医术都是九死一生,换成其他女子只怕早见了冥王。

    夜深人静时想起,手心会突然冒冷汗,觉得自己真是大胆,如果一切出了差错,去病知道真相后会原谅九爷吗?可当时为了孩子,竟然全都没有去想这些,只一门心思想着我的孩子绝对不可以被带入那个没有阳光的宫廷,也绝对不可以成为钳制去病的棋子。

第77章 信任(1)

    霍去病口中轻描淡写的“权力富贵”的赏赐却让满朝文武和全天下震惊。只这一次战役,刘彻又赏了五千八百户食邑给他。

    这还是其次,关键是和霍去病一起出兵的将领都得到了封赏:

    右北平太守路博德隶属于骠骑将军,跟随骠骑将军到达梼余山,赏一千六百户,封为符离侯。

    北地都尉邢山随骠骑将军捕获匈奴小王,赏一千二百户,封为义阳侯。

    投降汉朝的匈奴降将复陆支、伊即靬皆随骠骑将军攻匈奴有功,赏复陆支一千三百户,封为壮侯,赏伊即靬一千八百户,封为众利侯。

    一直跟随霍去病的从骠侯赵破奴、昌武侯赵安稽,各增封三百户。

    校尉李敢夺取了匈奴的军旗战鼓,封为关内侯,赐食邑二百户。

    校尉徐自为被授予大庶长的爵位。

    除了这些封侯封爵的,骠骑将军属下的小吏士卒当官和受赏的人更是多。

    满朝武将中被封侯的一共也没有几个,可出自霍去病旗下的就快要占了一小半,除了李敢对霍去病感情复杂,其他人却是经过这么多次战场上的出生入死,和霍去病袍泽情深,特别是匈奴的降将,对霍去病既心念知遇之恩,又感佩其豪情,对霍去病几乎可以说言听计从,这种豪气干云的男儿生死间结下的感情非一般人能理解,也非朝堂上那帮文人能理解。

    大司马一职从秦朝到汉朝,都只有一人担当,可刘彻为了真正把卫青的权力分化,特意又设了一个司马,下令大将军和骠骑将军都任大司马,而且定下法令,让骠骑将军的官阶和俸禄同大将军相等。至此,霍去病在军中的势力已经盖过卫青在军中多年的经营,原本平凡的“骠骑”二字也因为霍去病成为了尊贵和勇猛的代名词。

    其实,刘彻这个姨父比卫子夫这个姨母更了解霍去病,刘彻虽然因为所处的位置,不可能真正相信任何人,可他却在一定程度上明白霍去病是一个属于战场的人,而不是一个属于朝堂政治的人。霍去病永远不会为了权力富贵去蝇营狗苟。他可以为了追击匈奴几日几夜不睡,但在朝堂上交际应酬时,他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提不起,宁愿独自一人沉默寡言地待着,也不屑说那些废话试探周旋。大概这点也是霍去病和卫青最大的不同,卫青会为了家族的权力和安危隐忍不发,甚至向李夫人献金示好,圆滑地处理好周围的利害关系,可这些事情霍去病却绝不会做,所以和深沉的卫青相比,刘彻当然更愿意相信霍去病。

    但实际上,去病对朝堂上的那些手段一清二楚,只是自己不屑为之。不过也正因为他的一清二楚,他自有他的一套行事准则,即使最圆滑的人遇见去病,很多花招都根本用不上。李敢就是一个例子,他的千百心计在去病的直来直去前竟然全落了空,反倒往往自讨狼狈。

    因为刘彻对卫青明显地打压,对霍去病明显地偏袒,卫青大将军的门前日渐冷落,霍去病的门前日渐热闹。

    几个卫青的门客试探地跑到霍去病处献殷勤,却意外地得到霍去病的赏赐,引得追随在卫青左右的人心思浮动,有人明、有人暗地投向霍去病。门客任安进言卫青应该惩治背叛他的人,卫青淡笑道:“去留随意,何必强求?”

    霍去病敞开大门欢迎的态度和卫青去留随意的态度导致了卫青的门客陆续离去,最后竟只剩下了任安。

    不知道卫青心里究竟怎么想霍去病,也不知道他是否明白霍去病的一番苦心和无奈,不过,他面上待霍去病倒是一如往常,但卫青的大儿子卫伉却对霍去病十分不满,听闻还曾为此和卫青起过争执。卫伉和霍去病偶尔碰见时,只要没有家族中有权威的长辈在场,卫伉常常装作没有看见霍去病,不行礼,不问好,霍去病的回应也极其简单,你没有看见我,我自然也没有看见你,两个表兄弟开始像陌路人。

    皇后娘娘听闻我的身体已好,顾念到我作为母亲思儿之心,特意以宫宴为由,召我入宫去看儿子。

    我虽已生下了去病的孩子,可仍然身份未明。皇后本欲给我另置座位,可去病却毫不顾忌在场众人,紧紧拽着我的手,淡淡道:“玉儿和我坐一起。”

    云姨尴尬地想说什么,卫皇后却是一笑,柔声吩咐:“在去病的案旁再加一个位置。”

    我心里原本琢磨着还是应该顾及一下面子上的事情,可感受着他掌中的温度,突然觉得什么面子不面子,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彼此握住的手。既然去病不放心我的安危,只有坐在一起才会安心,我干吗要为了这些人去委屈去病的心意?

    霍去病牵着我的手,穿行在众人的目光中,我坦然地迎上众人的各色视线。因为这个牵着我的手的男子,你们怎么样的表情都不能损及我心中的幸福,也不会让我低头避让。

    霍去病带我坐好后,眼中微有诧异地看向我,一贯在宫中谨小慎微的我这次居然一言不发地陪着他我行我素。我向他偷偷做了个鬼脸,他摇头一笑,眼中的诧异全化作了宠溺。

    乳母抱着孩子出来,缓缓走向我们。

    霍去病面上虽然淡定自若,可我却感到他的手微微颤了下。我心中也是滋味古怪,没有渴望思念,只是愧疚,甚至有逃开的冲动,眼睛一直不敢去看孩子。

    李妍起先望着我和霍去病时,眼中一直含着冷意,此时却嘴角轻抿,笑看着我们。

    我心中蓦地一惊,明中暗中多少双眼睛盯着我?既然当日为了自己的孩子自私地选择了这条路,那这个时候就不是我表现愧疚的时刻。

    我强迫自己去看乳母怀中的婴儿。说来奇怪,看到他不谙世事的乌黑双眼时,我心里骤起酸楚,自然而然地就要去抱孩子,诸般情绪混杂在一起,我的双手簌簌而抖,乳母看到我的样子,迟疑着不敢把孩子递给我,小孩子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我,居然“嘻“的一声,笑出来。

    望着他的笑颜,我再忍不住,夹杂着思念愧疚难过和心痛,眼中隐隐有了一层泪意,我的宝宝,你现在是不是也会这般笑了?

    霍去病抱过孩子,握惯缰绳弓箭的手满是笨拙的小心翼翼,孩子哇哇大哭起来,乳母赶忙接过孩子哄着,卫皇后体谅地看了一眼我们,对乳母吩咐:“先抱嬗儿下去。”又对我们道:“等你们心情平静些,再让你们单独去看看嬗儿。陛下对嬗儿比对据儿都疼,所幸据儿也极宠弟弟,否则本宫还真怕据儿会嫉妒陛下的偏爱呢!”

    一席话说得满庭笑声,众人艳羡不已,有人夸着太子仁厚,有人立即向卫少儿恭贺,卫少儿露了几分得意,矜持地笑着。我和霍去病却都沉默地坐着。

    李妍嘴角弯弯,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

    皇后见我和去病如此,命宫人带我们去探望孩子。

    乳母向我们行礼,压着声音说:“刚刚睡着了。”

    霍嬗嘴里吸吮着自己的大拇指,时不时“咂吧”一声,睡得十分香甜。霍去病席地坐下,一面手中缓缓摇着摇篮,一面静静凝视着孩子。不管一切多尊贵,都抹杀不了他的孩子是人质的事实。

    去病低声说:“这屋子里放再多的黄金玉器对他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他想要的只是母亲的怀抱。”

    我看到去病如此,心中难受得像堵了块大石,再难按捺,正想着告诉他实情,扫眼察视四周时,却瞥到李妍在窗外望着我们,看我看到她,她眉毛一扬,含着笑向我摇摇头,姗姗离去。

    我看去病仍只盯着孩子出神,轻轻追了出去。

    李妍好似预料到我会去找她,正在僻静处等候。我还未开口,她就笑问:“滋味如何?”

    我实在想不出来在这种情形下,我该什么样子才是正常,所以只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金玉,从此后,霍嬗在宫中一日,你就不能真正去笑。你要日日为他担心。这孩子和他父亲一样,极投陛下的缘,如今是陛下的心头宝,可没人敢对他怎么样,只是小孩子都容易出状况,今天摔一跤,明天掉到池塘里,胳膊腿的出了事情都有可能。到时候,陛下即使再气,也顶多是杀了照顾不周的宫人。”

    如果不是她,也许我就能嫁给去病;如果不是她,刘彻不见得真会把孩子带进宫抚养;如果不是她,我不必出此下策,冒着失去所爱的人的危险,去鬼门关外走一圈;九爷在那几天受的煎熬和痛楚,也全是因为她,还有现在去病的自责难过……

    她笑得太过得意,太过忘形,这一刻她不像那个行事步步为营的李妍,她只是一个被宫廷扭曲,对命运满心怨恨,迁怒到我的女人。如果我过得痛苦,那她对不曾得到过平凡女子幸福的不甘就会淡很多。

    我心头对她一直的积怨骤然爆发,一个闪身已经立在她面前,手掐在了她的脖子上。

    五指用力,李妍的脸色转白,咳嗽起来,她却依旧笑着:“我忘了你一身武功呢!可这里不是草原大漠,任由你纵横!你敢吗?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原来不只是她疯了,我也快要被逼疯了。

    我深深吸气又吸气,缓缓松开手,笑着向她行礼:“还望娘娘原谅民女一时冲动。”

    我伸手替她整理衣裙,声音压得低低:“李娘娘,我和去病都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如果嬗儿掉一根头发,我要楼兰一千个人死,如果嬗儿摔到哪里,我要楼兰一万个人死,如果有别的什么损伤,我一定要整个楼兰……陪葬!”

    李妍震惊地看着我,刚要说话,我替她理了理耳边的碎发,轻抚了下她的脸颊柔声说:“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泄露你的身份,我永远不会泄露你的身份,我顶多就是毁灭楼兰。去病手握重兵,只要打仗时,迷一下路,设法经过楼兰,寻个名目杀上几千楼兰人,陛下根本不会往心里去。咦!不知道楼兰总共人口是多少?甚至我可以索性设计让楼兰做一些违逆陛下的事情,激陛下大怒,一举由大汉灭了楼兰。”

    李妍双眼大睁:“你不可能做到。”

    出声辩驳反倒显得心中不确信,我一字不说,只是笑意盈盈地退后几步,看着她。李妍看到我的表情,立即对自己的话不确信起来。

    看到她的表情,我知道我的威吓已经管用,俯身向她行礼后,转身离去。嬗儿,这是我这个母亲愧疚中能为你做的一点儿事情了。

    李妍在身后蓦地笑起来,一字字道:“金玉,你好……”

    我没有回头,我和她之间再没有什么话可说。

    从宫里出来后,去病就坐到了沙盘前,一坐就是一整晚。我以为他在排兵布阵,借助一场脑中的厮杀来排遣心中的郁悒,所以也不去打扰他,给他一个独自的空间去化解一些东西。

    临睡前走到近前一看,却只见沙盘中几个力透沙间的“嬗”字。他看我望着沙盘出神,抬头一笑,眼中光芒闪动,拉了我入怀:“玉儿,不管陛下怎么想,我都一定会把孩子带回你身边。”

    我一惊,急急道:“现在朝中局势微妙,牵一发动全身,皇后娘娘和卫大将军都绝不会同意你此时违逆陛下。”

第78章 信任(2)

    李广之死激化了朝中以李氏为代表的世家和卫氏外戚之间的矛盾。司马迁等文官纷纷站在了李氏一边,对卫氏的外戚集团大加排斥。再加上民间对李广将军风评一向极高,因李广的惨死都对卫青有了微词。宫中的李妍和其他妃嫔又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自然选择先联手扳倒最难撼动的卫氏后再说其他。朝中所有倒太子的势力不管现在是否对立或者将来是否会成为敌人,现在却都为了一个目的渐渐会聚到一起。

    李广的从弟李蔡,现在位居丞相,乃百官之首,当年是凭借军功封侯,在军中也有威信。自李广自尽后,他一直表现极其冷静,极力约束着李家子弟,可越是这种冷静越让人害怕。

    一场大风暴前,越是平静,最后的破坏力越是大。

    如今的卫子夫早非当年宠冠后宫的女子,卫青也非那个深受皇帝信任、被大力提拔的男儿。卫子夫虽然贵为皇后,可在宫中,谁都知道李妍才是皇帝心头的宝,卫青虽然是大将军,可朝中百官都已看出来皇帝靠着霍去病在打压分解他的势力。

    现在,这个在朝堂内独来独往、不结党不拉派,却荣宠至极、大权在握的霍去病成为了卫氏和其他势力之间的风暴眼。卫氏琢磨着他的态度,其他人也琢磨着他的态度。

    如果他不能置身事外,那么一个不慎,只怕是两边的势力都想绞碎他。来自别的势力的伤害阴谋并不可怕,反倒如果卫氏集团为了摆脱刘彻借助霍去病对卫青的弹压而来的暗算伤害,他怎么承受?霍去病藏在沉默寡言和冷淡无波下的热,卫氏集团懂得几分?或者他们沉浸在钩心斗角中的心,根本不可能明白,夏虫语冰而已。

    霍去病听到我的话,一时不明白我怎么那么关心卫氏的想法了,十分诧异不解,待明白了我的担心,他的眼中闪过沉重的哀恸,继而变得平静无波,最后透出暖意,嘴边含着笑,用力抱住了我:“傻玉儿,不用为我担心,我要保护你和孩子一辈子的,怎么可能那么轻易被人算计了去?”

    帘子外一声轻到几乎没有的响动,霍去病大概因为心思全在我身上,或者他相信陈叔,相信这是他的家,警惕性没有战场上那么高,居然没有听到。

    好一会儿后,轻舞**托着盘子从帘外进来,脸上带着羞红,不敢看相拥而坐的我们,深埋着头恭敬地把水果摆在案上后,立即躬身退出。

    霍去病压根没有看她,我却笑瞟了几眼她的脚,好一个轻舞,原来不仅仅是舞姿轻盈。这府里各处还有多少这样的人?

    我的双手环抱住去病的脖子,吻在他唇上。自他回来,我们虽然相伴多月,但因为我的身体,他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此时被我主动撩拨,一下情难自禁,一面热烈地回吻着我,一面立即抱起我向室内行去。

    刚到榻上,两人的身体立即缠绕在一起,我本来存了做戏给别人看的心,只想着到了室内两人可以贴身细谈,可此时他也点燃了我,我也是气喘吁吁,意乱神迷。

    他忽地放慢了动作,一手半撑着自己的身子,细细打量了会儿我,在我额头吻了一下,一面顺着脸颊吻下去,一面喃喃自语:“我一直在想你……”

    我心中一丝清明,双手缠上他的身子,两人又贴在了一起。他大概原本不想只顾自己痛快,想放慢速度,多给我一些愉悦,可被我这么一弄,此时再难忍耐,叫了一声“玉儿”,就要分开我的腿……

    “去病,嬗儿不是我们的儿子。”我嘴贴在他耳边,蚊蝇般的声音。

    他全身骤僵,眼睛瞪着我,我眼眶中一下全是泪水,忙抱着他:“对不起,我没有办法接受让儿子入宫,所以求九爷寻了一个体质很弱的孤儿和我们的儿子掉包,我没有想骗你的,可我顾虑到你经常入宫,当时所有人都盯着你看,怕会被看出端倪,其实我几次都想说的,可总是因为……”

    我看着他渐渐铁青的脸色,声音越来越小,所有解释的话都吞进了肚子,这件事情总是我错,何必再狡辩?

    眼泪一直在眼眶中打转,我用力睁着双眼不肯让它们落下。去病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我在想他会不会一生气就立即转身离去,手怯生生地松开了他的身子,却又不甘心地紧紧拽着他已褪到腰间的衣袍。

    他盯了我好一会儿,一字字道:“我是很生气,可不是气你骗我。不管你怎么骗我,我都相信你肯定是为了我们好。一时的权宜之计,我如何会不懂、不理解?可我气你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你说,你的早产是不是有意为之?如果不预先准备充足和借助早产这个突生的变故,怎么可能避开宫里人的耳目?”

    我本来已经准备好承受他的谴责,可没想到他的生气并不是为了我的欺骗,他对我是全无保留地相信。原本绝不打算坠落的眼泪全涌了出来,我猛地紧紧搂着他,哭着说:“以后再不会了,以后再不会了……”

    他用拳猛捶了一下榻,怒气虽大,声音却很低:“这个孟九,他对你怎么言听计从?居然允许你冒这么大的风险?孩子在孟九那里?他可健康?”

    我呜咽道:“嗯,已经送出长安,安置在最安全的地方。虽然早产了两个月,但不同于宫里体弱多病的嬗儿,身体很好也很精神。”

    他匆匆替我抹泪:“别哭了,我虽然气你,可更是自责,我在你阿爹墓前许诺要好好照顾你,不让你受一丝委屈,可自你跟我回到长安,却一直委屈着你。这事因我而起,我却不在你身边,让你一人去面对一切。”

    他一面说着,我的眼泪只是越来越多,“好玉儿,别哭了,我不生气了,可玉儿,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再用性命去冒险,若真有什么事情,你让我……”他的声音蓦地顿在嗓子里,眼中全是心酸,好一会儿后,才缓缓说道:“你不仅仅是我心爱的玉儿,也许你也是世间我唯一的亲人,唯一不管发生什么都信赖我、站在我这边的玉儿,你懂吗?”

    我拼命点头:“我不会再干这样的事情,我……”我的手指在他的眉眼间轻抚:“我虽在昏迷中,可那几****守着生死未卜的我,心里的痛苦煎熬自责伤心,我全明白,我以后一定会照顾好自己,不会让你再经历这样的痛楚。”

    他眼中暖意融融,猛地捧着我的脸,响亮地亲了一下我的唇,又索性沿着唇角一路吻到眼睛,把未干的泪痕都吻去,两人之间的火苗又蹿起来,越烧越旺,本就不多的清醒早被烧得一干二净,我嘴里喃喃道:“去病,你也不可以让我经历那样的痛楚。”

    他嘴里含含糊糊应了一声,腰往前一送,两人的身体已结合在一起……

    元狩五年的春天一点儿都不像春天,立春已久,却仍旧寒气迫人,草木也未见动静。

    一片萧瑟的长安城保持了将近半年的平静骤然被打破,大汉朝的丞相李蔡因为侵占陵墓用地和神道用地而被告发。

    刘彻一直信奉鬼神,很重神道,宫中的术士都极受恩宠,就是皇子公主见了他们都很客气,可自己的丞相却敢侵占神道用地,刘彻大怒,立即将李蔡下狱,等候审理。

    李广将军一生清廉,仗义疏财,扶危济困,虽享俸禄二千石四十余年,身死后,却家无余财。他的灵柩入长安城时,满城百姓皆感念其德痛哭。

    如今,李广去世不过半载,他的堂弟,李氏家族的掌舵人竟然就被人举证揭发为了敛财而私自盗地。虽然案子还未审理,可这样的丑闻在有心人的引导下传遍了长安内外。

    一般的百姓哪里懂得朝堂上的风云变幻?民心可欺!很快李氏家族的声望就遭到重创。

    李敢为了救叔叔,在朝堂内四处游走,甚至曾来霍府求见去病,去病却没有见他。

    当年陈皇后被废、卫子夫称后的一个重要事件,就是因为从陈阿娇的宫中搜出了卫子夫等受宠女子的木偶小人,传闻阿娇日日扎小人诅咒这些女子。

    此时看到宫中术士为神鸣冤,实际却帮了卫氏一个大忙,我心中对当年那些木偶小人开始疑惑,也对如今的那一亩被侵占的神道用地疑惑。一亩地对于李蔡而言,比芝麻还小的地方,只要文件上稍做手脚,李蔡一个不慎就有可能忽略过去。

    其实,这很符合兵法之道,卫氏外戚吸引了李氏的全部注意力,却在背后暗有一支没有任何人想到的奇兵,突袭而至,让敌人措手不及间兵败,只是仍未置敌人于死地,所以最后胜负还难料。

    案子正在审理,结果还未出来,李蔡竟然在狱中畏罪自尽。

    曾经的轻车将军、安乐侯、大汉朝的丞相,竟然为了一亩被侵占的神道用地而自尽在狱中!

    自尽?我冷笑着想,如果当年我和维姬在狱中毒发身亡,是否也会是一个畏罪自尽的名目?

    短短半年时间,李氏家族官阶最高的两兄弟李广、李蔡都自尽,旧丧未完,新丧又添。一门两将军不是死于匈奴的刀枪下,却都是死于自尽。

    霍去病冷眼旁观着整个事件的发展,他如常地射箭练武,如常地打猎游玩,甚至还会请了人来府中蹴鞠,蹴鞠场上的气氛依旧热烈,可去病眼底深处的厌倦却越来越重。

    公孙贺携卫君孺来看霍去病,说是顺道而来,这个道却顺得真是不早不晚。在丞相位置空缺,朝中各方势力都盯着这个位置的情况下。

    卫君孺一看到我,立即上前笑挽住我的手,笑问我身体状况、日常起居,语气含着嗔怪对去病道:“你穿得少是正常,可你看看玉儿穿的,天仍冷着,我这大氅都未脱,你怎么也不提醒玉儿多穿几件衣服?”一转头又笑对我道:“去病要敢欺负你,你来找我们,我们就是你的娘家人。”

    去病面上虽冷淡,心里却一直很重亲情,他虽然姓霍,其实却在卫氏亲戚中长大。我不被卫氏接纳,一直是他心中暗藏的一个遗憾,此时看到卫家的长姐如此待我,他脸上虽没有变化,依旧淡淡和公孙贺说着话,眼中却带着欣悦,甚至享受着家族亲戚间的热闹。

    我心中暗叹一声,原本只是任由卫君孺握住的手,此时反握住了她:“有姨母帮我,去病自不敢再欺负我。我这几日正在绣花,可总是绣不好,正好姨母来,烦劳姨母指点一二。”

    公孙贺闻言,抬眼从我脸上掠过,大概感于我的知情识趣,眼中难得地带了两分赞赏。

    卫君孺笑瞅向去病:“外面有的是巧夺天工的绣娘,大汉朝的大司马还要玉儿亲自动手?这是为去病绣东西吗?那我可要去看看。”

    去病的眼光从我脸上扫过,虽在克制,可仍旧带出了笑意,透着隐隐的得意。

    卫君孺和公孙贺看到去病的表情,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我笑挽着卫君孺的胳膊,两人一面笑谈,一面出屋去看我的绣活,留公孙贺对去病说想说的话。

    晚间,我已经有些迷糊时,去病忽地轻轻叫了声“玉儿”,半晌却再无下文。

    我笑在他肩头轻咬了下:“怎么还没睡着?你想怎么做都成。我虽然不想你卷进皇族夺嫡中,这是一盘以生死为赌注的棋局,但既然是你想做的事情,不管怎么样我都没有意见。”

    他一言未说,只是又把我往怀里抱了下,紧紧地搂着我。

    不过一会儿,他的手却不老实起来,我在他耳边细语央求:“你心事去了,就来惹我!我正困呢!你让我好好睡觉……唔!”

    他笑着吻住了我,把我的话全堵在了唇舌间。

    不知道是他看的那方面的书多,还是他出入宫廷“见多识广”,反正去病的**手段一流。半晌后,我已被他撩拨得再无反对的声音,全身滚烫酥软,不自禁地已如藤蔓缠树一般,纠缠在他的身上……

第79章 死计(1)

    为了李蔡畏罪自尽后空出的丞相位,各方势力都拼尽全力,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保荐推举纷纷扰扰地开始。

    霍去病在整个事件中,保持着他一贯不理会朝堂内人事变迁的冷漠态度,自顾练兵、游玩、打猎、蹴鞠。只是蹴鞠场中太子刘据的身影频频出现,霍去病还带着刘据出去游玩打猎,表兄弟二人不顾宫廷规矩,不带随从,私自进入深山,一去就是三日,满载猎物,兴尽而回。

    因为突然失去太子踪迹三日,一贯温和的卫皇后都气怒,太子刘据在宫前长跪请罪。他没有为自己求情,而是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一意为去病开脱,卫皇后气道:“你们两兄弟都要受罚!”反倒刘彻摇头苦笑着说:“罢了,罢了!去病那胆大妄为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第一次打仗,就敢带着八百人往匈奴腹地冲杀,他没有领着据儿跑去匈奴逛一趟就算不错了。”

    霍去病不遵照规矩,随性而为,对他而言,的确并不稀罕,稀罕的是他和刘据的亲厚。

    秋天到时,刘彻决定丞相位置由太子少傅庄青翟接掌。自李广自尽后,朝堂内针对卫氏的斗争,以卫氏的大胜暂告一段落。

    我和太子基本没有说过话,对他的印象停留在朝堂中的传闻和私语中,知道他和刘彻性格不像,更像卫青和卫子夫的性格,虽然贵为太子,却对人一直谦恭有礼,体恤民间疾苦,很得深受兵祸之苦的百姓和提倡仁政的文人的爱戴。

    这次太子的表现却让我心中颇惊。霍去病的用意,他心中肯定明白,事前不拒绝,顺水推舟地跟着霍去病私自离开长安,根据他以往循规蹈矩的品性,谁都知道肯定是霍去病的恣意妄为,可他口口声声地只为霍去病辩驳求情,满口全是自己的错,让出事后满不在乎、依旧沉默冷淡的霍去病越发显得错处更大,他却被人交口称赞。

    “去病,太子年纪不大,心思却好深沉。”

    去病淡然一笑:“他那个位置,心思深沉不是坏事。你不要太责怪他,他若没几分心思,我们倒真该发愁了。”

    话是如此说,可去病眼中还是闪过几丝失望和难过。我也心中满是心疼和难受,你尽心尽力地帮他们,他们却总是不能完全相信你。一面要你为他们出力,一面却又个个想弹压打击你在朝廷内的势力和声望。

    我想引开他的不快,朝他吐吐舌头,撅着嘴道:“既然你心甘情愿地做冤大头,我才不会多事呢!不过……”我凑到他身旁,挽起他的胳膊:“你也要带我出去打猎,听说陛下打算带文武官员去甘泉宫打猎,你带……”

    他立即道:“不行!”

    我摇着他的胳膊,一脸哀求。他一面走着,一面一眼都不看我地说:“我要去军营了,等我回来再说。”

    我才不理会他的缓兵之计,仍旧蹭在他身边,摇个不停,他哄道:“玉儿,回头我有空时,带你去山里好好玩几日,何必跟他们一起去?说的是打猎,其实都是做些官场上的文章,你又不能玩尽兴。”

    我哼哼道:“有空?你这段日子哪里来的空?要么是忙所谓的正事,要么是忙所谓的闲事,什么射箭蹴鞠打猎,看着在玩,却哪一件不是别有用心?累心耗力,我见你一面的时间都不多,还能指望你特意带我出去玩?带我去吧!带我去吧……”

    一路行去,路上的婢女仆人见我们姿态狎昵,都纷纷低着头回避,霍去病叹道:“你现在脸皮也是越来越厚了!”

    我一直盯着他看,并未留意四周,被他一提醒,有些不好意思,嘴里却不甘示弱:“还不是拜霍大将军所赐!反正更亲密的动作他们都曾见过,我还怕什么?带我去吧!带我去吧……”又开始念咒。

    他终于禁不住侧头看向我,本来还眼神坚定,一见我的表情,长叹一声,无奈地摇摇头:“好了!别一脸委屈哀怨了,我带你去。”

    我霎时笑颜如花,他本还是苦笑,看我笑了,他也真的开心地笑着,伸手在我脸颊上轻捏了下:“难怪孟九对你百依百顺,无法拒绝你……”

    我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是否一直如花,可他脸上的笑意却是一滞,明白大意下失口,不该拿我和九爷的事情来开玩笑,立即把未出口的话都吞了回去。

    他若无其事地笑道:“就送到这里吧!”

    我看已到府门口,遂点点头。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后,脸终于垮了下来。亏欠九爷良多,他唯一想要的回报,我这一生是给不了他了,所能做的就是如他所要求一般,尽力快乐地活着,幸福地活着,那么他也会有些许欣慰。只是……

    我抬头仰望着碧蓝的天,那白云的上端真住着神吗?那我求你,真心实意地求你,求你让九爷忘记我,只要他能快乐,我愿意独自背负着过往的甜蜜和痛苦,我愿意被他彻底忘记!

    直到坐上出长安城、去甘泉宫的马车,霍去病对我非要跟着他去狩猎依旧不太理解。

    他知道我不喜欢和一堆皇亲国戚待在一起,可这次狩猎偏偏是皇亲国戚云集。太子刘据、三个皇子、卫大将军、公孙贺、公孙敖、李敢、李广利、赵破奴……一堆的新旧显贵、朝廷重臣。既然从皇帝皇子到将军王侯全在,那自然也免不了重兵护卫。

    看似狩猎,实际却很有可能成为一场风云变幻、党派相争、不知道狩谁又猎谁的盛宴。我不想独自待在长安城焦急担心地等候,我只想伴在他身边,也许帮不上什么忙,但至少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在一起。

    刘彻看到我时,手点了点霍去病摇头而笑。霍去病看到刘彻身后的李妍也笑了起来:“臣这次又和陛下不约而同了。”

    刘彻笑道:“不约而同的好,有你挡在前面,省得那帮家伙啰里啰唆地劝诫朕,搞得朕像沉迷美色就要误国的昏君一样,殊不知无情未必真英雄,豪情时气吞山河,柔情处缱绻缠绵,人生一世,活得畅快淋漓尽兴**是真豪杰。”

    霍去病赞了声“好”,随手拿了悬挂在马侧的酒囊向刘彻一敬,就自顾饮了一大口,刘彻也拿起酒囊,大笑着喝了一口。

    他们两人之间此时倒更像惺惺相惜的江湖英雄,而非皇帝与臣子。

    也难怪刘彻偏爱霍去病,他们两个在骨子里有很多东西很相似,都是豪情满胸,都是胆大任情,也都有些不顾礼法,这些让刘彻欣赏霍去病;可另一面他们两个又绝不相似,一个对权力热衷,一个对权力淡漠,这一点让刘彻更是倚重霍去病。

    李妍的精神并不好,人倚在马车中,颇为慵懒的样子。这段日子她应该过得很不好,再加上她的身体本就怯弱,内忧外患,免不了小病不断。看来刘彻是特意带她出宫游玩,修养一下身心。

    刘彻对李妍的确恩宠冠绝后宫,出来行猎游玩,宁可不方便,也只带着风吹吹就倒的李妍。

    甘泉宫因位于甘泉山上得名。山中林木郁郁,怪石嶙峋,飞泉流泻,景色美不胜收。

    去病自小跟着皇帝和卫大将军出入,对山中一切极为熟悉,入山路上,他和我轻声笑谈,指着每一处景点说着来龙去脉。

    后来,他索性带着我从大队中溜走,两人马也放弃,沿着山径,手牵着手攀援而上。

    不知道其他人几时到的甘泉宫,我和去病一路戏耍,天色黑透时才进入甘泉宫。

    两人依旧不肯走大路,专拣僻静小路行走。层叠起伏的山石小道间,隐隐看到两个人影。我和去病的眼力都比一般人好,虽只就着月色,却都已半看半猜出对方。

    我看到的一瞬虽然惊讶,反应却还平静,但去病显然十分震惊,立即顿住了脚步,不能相信地凝望着。

    无法知道这是一场真正的偶遇还是一场制造的“偶遇”,只见李敢屈膝低头向李妍行礼,李妍伸手示意他起身,李敢在起身的刹那居然拽住了李妍的指尖。

    李妍大概也没有想到李敢有此意外之举,一脸惊讶,身子轻轻一颤,双眼中蓦地隐隐有泪。

    一向聪明机变的李妍此时却化作了石块,没有抽手,只呆呆望着李敢,李敢抬头看向李妍,两人的视线相对时,他好似霎时清醒,立即放开了手,匆匆退后几步。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短得我都怀疑自己眼花,虽然只是三根手指的指尖,只怕李敢连李妍的手温都未曾感受到,可那隐忍间的爆发,爆发时的极力克制,更是令人心惊。

    也许李妍原本有话想提醒李敢,可她现在却只是一言不发,匆匆地从李敢身侧逃开,她的速度太快,我和霍去病还未来得及找地方躲藏,已被她看见。

    她立即定在当地,脸色惨白地望着我们,李敢也发现了我们,下意识地几个箭步,闪身挡在李妍身前,仿佛我们是洪水猛兽,就要伤害到李妍,可他又立即明白过来,现在的状况比遇见洪水猛兽更可怕,也不是他能挡的。

    李敢的双眼内有冷光,手紧握成拳头。霍去病眼中的震惊散去,把我往身边拉了下,护住我,带着丝冷笑道:“李三哥打算杀人灭口吗?”

    李妍几声轻笑,从李敢身后走出,短短一会儿,她已面色如常:“我们的死活自然全不在骠骑将军眼中,不过你的宝贝玉儿能否逃脱可不见得。”

    李敢和霍去病都不明白她这番话的意思,我哼了一声:“我不知道你们的反应怎么这么古怪,我和去病刚过来就看到娘娘匆匆跑过来,我们还未行礼,李大人又冲了过来。”

    李妍笑道:“本宫散步已久,已经累了,就先回去了。”

    她说完就姗姗离去,我望着她的背影道:“我本就没打算用这个做文章,否则不会等到今日,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怜悯。”

    李妍脚步未变地消失在夜色中,可原本挺得笔直的背脊却刹那有些弯,似乎不堪重负。

    李敢冷冷地看了眼霍去病和我,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霍去病嘴角微翘,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我举了举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赔着笑说:“我立即从头道来。”

    说是从头道来,我却只告诉了他李敢无意捡了条帕子,我把帕子烧了,没想到李敢依旧凭借帕子认出了李夫人,以及当日李敢为何想射杀我的事情。

    故事讲完,我们已经回到住处。

    对事情前后,我对李夫人态度变化的漏洞他一字未问,人斜斜倚在榻上,面无表情,沉默地看着我卸妆。我几次开口,想转到别的事情上去,他却都没有接话,我也沉默了下来,屋子中异样的安静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从镜子中望着他,心里越来越难受,咬了咬唇,刚想说话,他忽地起身,走到我身后,盘膝坐下,拿了梳子替我一下下梳着头。

    “去病,我……”

    “不用解释了,当日你为孟九那么做没有错,你的性格本就如此,我喜欢的也就是这样的你。只能庆幸地说,我比孟九有福,以后拥有这些的人是我。”他把我拥到怀里,轻声说道。

    正为他言语间的款款深情感动,看到镜子中他嘴角的笑意、眼中的促狭,蓦地反应过来,一下挣开他,回身气打他:“你故意的!你故意装生气,装介意,你故意吓唬我!你个小气鬼!”

    他哈哈大笑起来,姿态轻松地与我过了几招,一手握住我的手,一手揽住我的腰,两人滚倒在地毯上:“你当年可让我吃了不少苦头,我现在吓唬吓唬你也不为过。”

    他的大笑声,我的娇嗔声,盈盈一室。

    连着两日,我像一只小尾巴一样粘在霍去病身后,反正骑马打猎我样样不比这些男人差,甚至真要比,我才会是捕获猎物最多的人。不过现在不是我显示自己狩猎天分的时候,我只是做到让其余男子不觉得我跟在霍去病的身边是个负累就好。

    不过,我有一个极不好的习惯,我总是忘记用弓箭。一看见猎物,选择的本能攻击方式居然是近身扑击,去病为此差点儿笑弯腰,每次都要提醒我:“玉儿,你有背后的弓箭可以借用,不要老是像只狼一样张牙舞爪地扑上前去。”看我侧头瞪他,他又忙笑补道:“你张牙舞爪的样子很可爱,其实我是很喜欢看的。”

    哼!看他笑得嘴歪歪的样子,信他?才有鬼!

    隔着山头,听到远处传来呼叫声:“一大群鹿!”我闻声立即鼓掌叫道:“鹿肉!”

    霍去病纵身向前奔去,笑叹道:“好个直奔主题,看为夫的手段,今天晚上让你吃个够。”

    真的是一大群鹿,密密麻麻,恐怕有几千只,奔腾在山谷间,头上锋利的角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

    我困惑地望着这群野鹿,鹿群并没有大规模迁徙的习性,此地怎么会有这么多野鹿合群而行?

    一侧头,发现公孙敖站在霍去病身侧,不知道他和霍去病说了什么,去病的脸色透着青,显是十分气怒。我向他们行去,公孙敖向我笑着点头,打了个招呼,指着鹿群对霍去病道:“大将军一意把此事隐藏,就是不想多生事端,连我都是昨日无意听到大将军的近侍聊天才知道。将军心中知道,留神戒备就好,现在还是好好玩乐。”

    我问道:“怎么了?”

    霍去病举弓对着山谷中的鹿群:“李敢打了舅父。”伴着话音,羽箭快速飞出,隔着这么远,霍去病射出的箭正中鹿的脖颈。

    “啊?他……”我不知道该说李敢什么,他竟然如此冲动冒失,敢打卫青。

    卫青在去病心中的地位十分特殊。去病自小没有父亲,当时的卫青也还未有自己的孩子,去病第一次上马是卫青抱上去的,第一次挽弓也是卫青把着他的手教他的,去病听到的第一个故事就是舅父征战匈奴的故事,去病的人生梦想也是在童年对舅父的景仰中立下。虽然现在表面上看着去病和卫青在军中各自为政,可卫青在他心中的地位却是无人可替代。李敢如此对卫青,比打骂去病更麻烦。

    “你不是想吃鹿肉吗?再不快点儿,鹿就要跑光了。”霍去病领先向山谷飞跃而下,公孙敖陪着他急速掠向鹿群。

    我看他极力克制着怒气,不想多谈这件事情,遂也放开此事,随在他和公孙敖身后奔向山谷。

    对山谷熟悉的侍卫彼此呼叫着指点主人路径和哪个方位已被人占领,随在我身后的侍卫刘大山不小心在石头上扭了下,虽然伤得不严重,可奔跑的速度却明显慢下来,他请我先走,我顾及此处虽还未近鹿群,可万一野鹿奔过来,却会十分凶险,不敢丢下他:“不要紧,我们慢一点儿过去,不影响猎鹿。”抬头寻霍去病的身影,想让他等我一下,却不知何时他和公孙敖已消失在山石树丛间。

    人未近山谷,忽听到底下的惊呼声,混在鹿蹄声间,隐约不可辨。我心中不安,只想着霍去病,再顾不上他人,匆匆对身侧的侍卫道:“你留在这里,不要下来,我先走一步。”

    话未说完,人已急速而去。在山石间飞掠而过时,忽见一个穿得与我一模一样的女子在树林间一闪而逝,我心内十分诧异,一时却顾不上多想,只急急向前。

    山谷越往此处越窄,两侧的山崖陡直如削,群鹿奔腾的声音宛如雷鸣,响彻深谷。霍去病竟然孤身一人立在群鹿间,他脚边不远处,李敢胸口插着一箭,躺在几头死鹿身后,不知是死是活。

    霍去病一手三箭,箭箭快狠准,奔近他的鹿纷纷在他身前毙命,可后面的鹿依旧源源不绝,只只不要命地向前冲,头上的鹿角锋利如刃,随时有可能插入霍去病身上。他把离他脚边近的死鹿顺脚踢起,垒在他和李敢身子两侧,作为暂时的屏障。

    山谷外的侍卫狂呼大叫着,赵破奴他们几次想冲进鹿群,可都被鹿群逼退,只能在外面射箭。

    刘彻在侍卫保护下出现,看到霍去病的状况,对一众侍卫怒叫道:“还不去救人?”

第80章 死计(2)

    侍卫急急回禀道:“鹿太多,全都野性毕露,这里的地形又极其不利,两边是悬崖,只中间一条窄道,我们很难冲进去,只怕要调动军队。”

    刘彻立即惊醒,随手解下身上的玉佩,递给公孙贺:“传朕旨意,调守护甘泉宫的军队进来救人。”

    被众多侍卫护在中间的李妍凝望着鹿群间的霍去病和李敢,脸色煞白,身子摇摇欲坠。

    刘彻紧握着拳头在地上走来走去,焦急地等着军队来,一面怒问道:“究竟怎么回事?李敢怎么了?”

    所有的侍卫都面面相觑,一个胆大的恭敬回道:“臣等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当时骠骑将军和关内侯身边都没有侍卫随行。”

    与我们焦虑的神色相反,立在众人之后的卫伉看向霍去病时,眼中似带着隐隐的笑意。

    卫青的门客都纷纷背叛他而去,唯一留下的任安自然极得卫氏诸人的重视,现在贵为太子少傅。他独自一个人立在角落处,阴沉着脸盯着远处,时不时与卫伉交换一个眼神。

    在远处打猎的卫青此时才赶到,看到场中景象,听到侍卫的回话,一向沉稳如山的他脸色猛变,视线从公孙敖、任安、卫伉脸上扫过,公孙敖、任安都不安地避开了他的视线,低下了头,卫伉却是愤愤不平地回视着父亲。

    我立在树端,居高临下地看着一切。

    去病箭筒中的箭越来越少,如果箭没有了,去病该如何面对千百只愤怒的鹿蹄和锋利的鹿角?身子不自禁地颤着,一颗心慌乱害怕得就要跳出胸膛。

    一定要镇静,一定要镇静!金玉,如果你要去病活,就一定要镇静。连着说了几遍后,我跳下树,向赵破奴跑去。

    去病身上的羽箭只剩最后三只,众人齐齐屏息静气地看着他,他瞟了眼地上的李敢,手发三箭的同时,身子急速向李敢跃去,拿了李敢身上的箭筒的刹那,又一个干净利落的翻转落回原地,搭箭挽弓,又是三箭,眨眼间三鹿已倒,可有一头鹿已冲到他身前,距离过近,箭力难射。

    那头鹿锋利的角刺向他的腰,远处的鹿又在冲来。他右手四指夹着三箭,抬起右脚搭弓。左手抽刀,刀锋准确地落在身前的鹿脖的同时,三支箭也快速飞出,穿透了三只鹿的脖子。

    电光石火间,霍去病的一连串动作兔起鹘落。生死一瞬,却依旧透着洒脱不羁,英挺不凡,包括刘彻、卫青在内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好”。

    出自霍去病旗下的几个将军侯爷甚至挥舞着刀,如在军中,有节奏地呼喊着“骠骑将军!骠骑将军……”

    我把赵破奴拽到一边:“赵侯爷,麻烦你立即去追公孙贺,等他传完圣旨,再设法和他一道回来。不用你做任何事情,只需要用你的眼睛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我没有时间客气和解释,只简洁地说着要求。

    赵破奴面色先一怔,接着一变,继而落地有声地道:“末将一定做到!”他用的是军队中接到军令的口气,无形中用生命保证完成我的要求,我感激地点了下头,他立即转身离去。

    我从几个侍卫手中抢过箭筒,全部绑在身上,拣地势孤绝处向上攀去,待觉得高度角度都合适时,身子吊在一棵探出崖壁的松树上,闭目了一瞬,长长的狼啸从喉间发出。

    伴着狼吟,我松开手,身子仿若流星,急速地坠向山谷。鹿群听到狼啸,队势突乱,急急地尽力避开我所处的方位。鹿的数量太多,谷中的地势又十分狭窄,彼此冲撞在一起,虽然慢了来势,却没有地方可逃。

    我抛出金珠绢带,钩在树上缓一下坠势,又立即松开,重复三次后,已接近地面。最后一次松开,落下的同时,几近不可能地在鹿角间寻找着落脚点。

    众人全都屏息静气地盯着我,此时我人在半空,无处着力,脚下又都是奔腾着的鹿,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似乎等待着我的唯一结果就是死亡。

    金珠先我而去,三击三中鹿头,三只倒下的死鹿替我微微挡了下奔腾的鹿群,我趁机落在了死鹿的鹿角后,金珠抡圆,周密地护着全身,同时以狼啸逼慢一部分鹿。

    霍去病一声大叫:“金玉!”他这可不是什么见到我欢喜的叫声,而是暴怒震惊的斥责声。

    我向他一笑,一面随着鹿群艰难地接近他,一面吼道:“看顾好自己,我若发现你现在因为分神而受伤,一定一年不和你说一句话。”

    两人之间的距离,往日以我们彼此的身手不过几个起落,今日却走得万分艰难,每一步都在成百上千只奔腾的鹿蹄、锋利的鹿角间求生,当我越过他用鹿尸堆成的屏障,落在他身侧时,我和他的眼中都有泪意。

    不管下一刻发生什么,不管今天能否脱困得生,至少我们在一起了。

    我到的那一刹那,他正好射出最后一支箭。我立即把背上的箭筒扔给他,霍去病接箭筒,挽箭,一连串动作快若闪电。望着轰然倒下的鹿,我刚才一直的冷静突然散去,心急急跳着,幸亏到得及时,如果再晚一些,不敢去想会发生什么。

    我的箭术不如他,所以不浪费箭,把带来的箭筒全都放在了他的脚边。把死鹿拖着垒好“堡垒”,又赶紧去检查他是否伤着。

    他一面搭箭,一面轻声骂了句:“你个蠢女人!”

    躺在地上不动的李敢,咳嗽了两声,断断续续地说:“这样……的……蠢……是你的……福。”

    我看霍去病身上虽有不少血迹,自己却没有受伤,遂转身去看李敢,箭中得很深,因为穿着黑衣,远处看不出来,此时才发现大半个身子已经被鲜血浸透。

    我把金创药全部倒到他伤口上,他扯了扯唇角,艰难地一笑:“这可是霍去病的箭法,不必……费劲了,他虽没有想要一箭毙命,可也没有留情。早点儿救还说不定能活下去,现在……不行了。”

    我急急想止住他的血:“你一定要活下去,李妍正在外面,她一副快要晕倒的样子,你若真死了,她只怕真要再大病一场。”

    李敢面上的表情变幻不定,这一生的哀愁痛苦欣悦都在刹那间流转过。

    “去病,你……为什么?”此时此地,我不好说他糊涂,可他此事真做得糊涂,他要李敢死,这没什么,可他不该用这么蠢的方法。李敢是大汉朝的堂堂王侯,家族世代效力汉朝,他如此射杀李敢,按照汉朝律法也是死罪。

    霍去病一声不吭地盯着前方的鹿群,“嗖嗖”几声,几头鹿又应声倒地。

    李敢低低道:“你不必生气,我们都被人设计了。我这几日心中不快,所以命侍从都走开,只身一人专拣偏僻处打猎,到此处时一个女子突然出现,莫名其妙地就和我打在一起,招招狠辣,逼得我也不得不下杀手,看到你今日的装扮,我才明白……”他咳嗽起来,话语中断。

    我一面替他顺气,一面道:“我明白了。我刚才隐约看到一个女子打扮得和我一模一样,鹿群奔跑的混乱本就让人心烦意乱,血气涌动,杀意萌生,何况去病事先已被公孙敖激起怒气,他在远处只看到身影,再加上你以前就想杀我,那日晚上我们撞破你和李妍时,你又动了杀念,所以去病急怒之下就射了你。”

    李敢呵呵笑起来,嘴角的血向外渗着:“公孙敖和你说我打了卫大将军?”

    霍去病沉默地没有回答他,李敢自顾说道:“当日听闻父亲自尽,我一时伤心过头,就去找卫大将军,想问个清楚明白,他为何不肯让父亲带兵正面迎敌,父亲又不是第一次迷路,为什么偏偏这次就会自尽?他的侍从拦着不让见,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说着话,全都是些辱骂父亲的言辞,我一怒之下就大打出手,恰好卫大将军出来,他想喝止我,我气怒下顺手推了他,但立即就被侍卫拉开了。卫大将军问我为何打人,我能怎么说?难道要把他们辱骂父亲的言辞重复一遍?何况当时正气急攻心,觉得都是一帮小人败类,懒得多说,没想到恶人先告状,那两个侍从一番言语,就变成了我主动生事。”

    我哼了一声,冷声道:“这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了,公孙敖早不说,晚不说,偏偏今日就说了出来。”

    李敢猛地剧烈咳嗽起来,嘴里的血不停涌出,他拽着我的手:“金玉姑娘,求你……求你……”

    一个生命正在我眼前消失,看到他眼中的不舍和痛苦,我突然觉得过往的一切恩怨都没什么可计较的,犹豫了下道:“我不可能没有底线,但我一定答应你尽力忍耐李妍,也会劝去病不要伤及她的性命。”

    李敢大喘了几下,眼中满是感激,面色虽然惨白得可怕,但神情却很平静。看到他的平静,我本来的几分犹豫散去,一点儿都不后悔作出这个承诺。

    他合上了双眼,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右手的食指缓缓移动,手簌簌颤抖着,却仍然挣扎着想做完一件事情,抖了一会儿,手终于停了下来,一动再不动。嘴边的那丝笑,凝固在殷红的血色中,透着说不尽的凄凉悲伤。

    我轻轻抬起他的手,一个用鲜血画出的藤蔓,浸透在袖边上,虽然没有写完,可因为我对这个太熟悉,明白那是一个藤缠蔓纠的“李”字。

    我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可看到这个“李”字,想起初见他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豪气冲天的场景,心里也酸楚起来,本想立即用刀把袖片划碎,一转念,把袖片细心割下,藏入怀中。

    远处赵破奴、复陆支、伊即靬率领着全副武装的军士隔开鹿群,向我们冲来的鹿数量锐减,我们的箭也恰好用完,霍去病随手扔了弓,用刀砍开冲撞过来的鹿。

    “他死了。”我走到霍去病身侧,挥舞金珠打死了几头欲从侧面冲过来的鹿,“李敢的话已经死无对证,不过还有很多蛛丝马迹可查。鹿群很有问题,我虽然不知道他们用什么法子让这些鹿会聚到此处,但给我点儿时间,我一定可以查清楚。”

    霍去病伸手来握我的手,眼睛看着逐渐接近的赵破奴他们:“我要你把李敢刚才说的话全部忘记。”

    他的手冰冷,我的手也变得冰冷。

    我的眼中涌出泪水,紧咬着唇把眼泪逼回去:“好!”

    赵破奴奔到我们身前,单膝向霍去病跪下,脸却是朝着我:“末将幸不辱命!”

    赵破奴看到血泊中的李敢,脸色瞬间大变,复陆支、伊即靬性格粗豪,没什么避讳地问:“关内侯死了吗?”

    霍去病淡淡吩咐:“把李敢的尸身带上。”说完不再理会众人,当先而行。

    赵破奴向我磕头:“如果末将再快点儿,也许关内侯可以活着。”

    我摇了下头,沉默地远远随在霍去病身后。

    刘彻见到霍去病的一瞬先是大喜,却立即敛去。

    复陆支把李敢的尸身搁在地上,李妍一声未吭地昏厥过去,随行的宫人太医立即护送她回甘泉宫。

    刘彻的视线在李敢尸身上扫了一圈,冰冷地盯向霍去病,一面挥了下手。原本守在周围的侍卫和官阶低的人都迅速退远。有侍卫想请我离开,我身子没有动地静静看着他,一向沉默少言的卫青突然道:“让她留下吧!”侍卫犹豫了下,迅速离去。不一会儿场中只剩卫青、公孙敖、公孙贺等位高权重的人。

    刘彻冷冷地说:“你给朕个理由。射杀朝廷重臣,死罪!”

    霍去病上前几步,跪在刘彻面前,却一句话都不说。

    刘彻的面色渐渐发青,公孙敖匆匆跪下,哭泣道:“臣死罪!关内侯当日殴打卫大将军,卫大将军顾念到关内侯因为父亲新丧,悲痛欲绝下行为失当,所以并未追究,可臣今日一时失口竟然把此事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了骠骑将军。”

    刘彻气得一脚踢在公孙敖身上:“去病的脾气你就一点儿不知吗?”

    公孙敖在地上打了个滚,又立即翻身跪好,顾不上身上的伤,只磕头不止,口中频频道:“臣死罪,臣死罪……”

    不大会儿工夫,公孙敖已是血流满面。卫青眼中情绪复杂,最终还是不忍占了上风。当年公孙敖对他的救命之恩,他真的是感念一生。卫青跪在刘彻面前,磕头道:“一个是臣的外甥,一个是臣的下属,李敢之死,臣也应该负责,求陛下将臣一并惩治。”

    刘彻没有理会卫青,只怒指着霍去病骂:“看你带兵和行事比年少时沉稳不少,还以为你有了妻子儿子知道收敛了,今日却又做出这种事情,你给朕老实说,李敢究竟还做了什么?”

    霍去病的身子挺得笔直,背脊紧绷,可他的心却在寒冰中,他用表面的强悍掩藏着内心的伤痛,他从小视作亲人的卫氏家族还是对他出手了。

    刘彻肯定也感觉到事情有疑,在言语中替他找着借口和理由,希望把责任推给李敢,可霍去病怎么可能往一个已经死亡、不会替自己辩解的人身上泼污水来为自己开脱?他更不可能说出实情,让卫青陷入困境。刘彻一直寻找着机会打压卫青,但卫青行事从无差错,此事一出,即使卫青完全不知情,刘彻都不会放弃这个良机,将公孙敖的错算到卫青头上,何况以卫青重情义的性子,也绝不会舍弃公孙敖。

    刘彻等了霍去病半晌,霍去病却依旧一句话不说。刘彻怒道:“你是认为朕不会杀你吗?”他蓦地指着我道:“金玉,你过来!”

    我上前静静跪在霍去病身侧,霍去病一直纹丝不动的身子轻轻颤了下,却依旧低垂目光看着地面,一言不发。

    刘彻道:“今日见了金玉举动,朕虽然不喜金玉,但也不得不赞一声,这个女子担得起你为她所做的一切,你打算让她做寡妇吗?”刘彻冷着声缓缓问:“或者让金玉陪你一起死?”

    霍去病垂放在身子两侧的手紧紧握成拳,青筋直跳,手指过处,地上的碎石被无意拢入掌中,他的指缝间鲜红的血丝丝缕缕渗出。

    我去握霍去病的手,用力把他握成拳的手指掰开,把他掌中的石砾扫去,擦干净左手后,自顾道:“另一只手。”他愣了下,把另一只手递给我,我把碎石轻轻扫干净后,拿帕子把血拭去,淡淡道:“好了。”说完握住他的手,他虽没有推开我,却仿若木头,没有半点儿反应。我固执地握着不放,眼睛痴痴地盯着他。好一会儿后,他终于侧头看向我,我向他一笑,他的眼中光华流转,歉疚温暖都在其间,原本的伤痛冰冷退去几分,缓缓反握住了我的手。

    我们两人旁若无人,众人也都表情呆住。刘彻忽地连连冷笑起来:“金玉,朕若问你是否想死,恐怕是多此一举了。”

    我恭敬地磕了个头,心中对刘彻满是感激,不管他是因为惜才,还是感觉到事情有疑点,但他一直在给霍去病机会,甚至想用我的生命做威胁去撬开霍去病的嘴。

    “陛下,民女随骠骑将军一起。”

    刘彻沉默地在原地走来走去,一面是大汉律法和后世千载的名声,一面是霍去病的性命,就是一贯被人称赞为睿智的大汉朝皇帝也头疼万分。良久后,他面色带着疲惫,问道:“听闻今日还有侍卫不小心被鹿撞死?”

    一旁的侍卫首领立即回道:“是,共有八个侍卫被鹿撞死,张景、刘大山……”

    刘大山?我从公孙敖、任安面上扫过,漫不经心地想,他们做得倒也还算周密。

    刘彻听完后,点了下头,抬头望着天,近乎自言自语地说:“李敢身陷鹿群,不慎被鹿撞倒后身亡,厚葬!”

    众人愣愣,赵破奴他们率先跪下:“陛下万岁!”在场的大部分人也纷纷反应过来,跟着高呼“陛下万岁”,也有愤怒不满、恨盯着霍去病的人,但在刘彻冷厉的视线下,都低下了头,随着他人跪下。

    自霍去病要我忘记李敢所说的话起,我一直很平静地等着一个宣判,此时却心情激荡,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给刘彻磕头,真心实意地呼道:“陛下万岁!”

    刘彻望了一眼弯身磕头的霍去病,眼中仍满是怒意,甩袖就走:“哼!万岁?真希望朕万岁,就给朕少惹点儿事情出来。”

第81章 偶遇(1)

    一场为了游乐的狩猎却在惨淡中收场。关内侯、郎中令李敢遭鹿撞身死,李夫人因为惊吓过度病倒在榻。刘彻再无游兴,率领文武官员从甘泉宫匆匆返回长安。

    霍去病变得异常沉默,常常能一整日一句话都不说。

    血缘亲情,对我是极奢侈的一件东西,他自小拥有,可在权力和皇位前却不堪一击。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开解他,只能安静地随在他的身侧,当他转身或抬眸时能看到我,知道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

    元狩六年的春天,无声无息地降临长安。待惊觉时,已经桃红柳绿,春意烂漫。

    我和霍去病并肩在桃林中漫步,他随手掐了一朵桃花插在我的鬓间,嘴贴在我耳朵边问:“你想去看儿子吗?”

    我怔了下,不敢相信地问:“不是宫里的?”

    他轻轻“嗯”了一声。

    因为此事一旦被泄露,不仅仅关系到我们的生死,还会拖累九爷他们,所以我和霍去病一直很有默契地绝口不提。可是怎么可能不想呢?只是不敢去想。我回身搂住去病的腰,脸伏在他的胸膛上:“想。”

    他笑拧了下我的鼻子:“呀!呀!看看!一点儿眉目都还没有的事情,你就不惜在大庭广众下主动投怀送抱,放心吧!不用你色相勾引,我也一定尽力。”

    我又羞又恼,一掌推开他,转身就走,他在身后大笑起来。我面上佯怒,心里却透着喜,他又慢慢变回本来的霍去病了。

    晚上用过晚饭后,去病叫了霍光去书房,两人在房内谈了许久。出来后,霍光的眼中多了几分刚毅,好似一会儿的工夫就长大了几岁。

    “你劝光弟离开长安,回家吗?”

    “没有!每个男儿都有一条自己认定的路,都有自己想成就的梦想,他的人生他自己做主。我只是和他讲清楚了如今长安的形势,告诉他也许以后我不但保护不了他,反而他会因为我而生出很多麻烦和危机。”

    想着刚才霍光的神色,已经明白霍光的决定:“光弟仍旧决定要留在长安城?”

    去病笑着点点头,神情中含着几分赞许。

    三月间,桃花开得最烂漫时,朝堂内的争斗比最火红的桃花还热闹激烈。

    李敢的葬礼,霍去病没有出现,反倒卫青、公孙敖等人前去致哀。

    平阳公主出面替李敢的两个女儿说亲事,刘彻也许对李敢有歉疚,也许出于想进一步分化卫青和霍去病的目的,同意替太子刘据定了亲,将李敢的两个年纪还小的女儿定为太子的妃子。

    虽然李氏家族有能力的壮年男丁尽去,只剩了一门寡妇弱女幼儿,一派大厦将倾的惨淡景象。但从秦朝时,李家就频出大将,在朝中和民间的人心仍在。李敢的侄子李陵,年纪虽不大,可已经表露出很高的军事天赋,也甚得刘彻欣赏,刘彻说过好几次待他稍大一些就要封他做天子侍中。霍去病十八岁时受封天子侍中,李陵也隐隐有成为一代大将的可能。

    卫氏此举不但博取了朝堂和民间的赞誉,把支持同情李氏的人心暗暗拉向了太子,而且立即把霍去病射杀李敢的事情和卫氏划分得一清二楚。

    虽然刘彻下了封口令,可李敢被霍去病射杀的消息仍旧不胫而走,朝廷内同情李氏家族遭遇的人越来越多,以前众人一心排斥卫青为首的外戚卫氏,此时有了对比,才个个觉得行事谦恭有礼的卫青还不错,对卫氏冒着不惜得罪霍去病的风险,维护李家老幼的做法更是赞赏,矛头开始隐隐指向了霍去病。

    虽然有刘彻的重压,但是依然挡不住各种弹劾奏章,甚至发生了众官哭求皇帝不可罔顾国家律法,纵容杀人犯。刘彻无奈下,决定贬霍去病去酒泉守城,远离长安,避避风头。

    刘彻当时审问霍去病时,只有少数人在场,事后也封锁了消息。为什么当时只有少数人知道的事情,最后变成了朝堂内人尽皆知的事情?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突然胆子大到敢一再弹劾霍去病?

    霍去病对朝廷内的风浪涌动视若不见,继续我行我素,他似乎还在暗自鼓励着弹劾他的人,原本他可以设法阻止这场波澜,可他只是淡淡地看着这场朝堂内倒霍的风波愈演愈烈。

    霍去病在准备去酒泉前,第一次大违他一贯的行事风格,主动参与到朝廷政治中,而且一出手就惊人,他请求皇帝册封以刘髆为首的三位皇子为藩王。

    大司马臣去病,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陛下过听,使臣去病待罪行间。宜专边塞之思虑,暴骸中野无以报,乃敢唯他议以干用事者,诚见陛下忧劳天下,哀怜百姓以自忘,亏膳贬乐,损郎员。皇子赖天,能胜衣趋拜,至今无号位师傅官。陛下恭让不恤,群臣私望,不敢越职而言。臣窃不胜犬马心,昧死原陛下诏有司,因盛夏吉时定皇子位。唯陛下幸察。臣去病昧死再拜以闻皇帝陛下。

    去病把写好的请求册封三位皇子的奏章递给我,我细读了一遍,又递回给他:“很好呢!十分待罪、十分谦恭的样子,不过真要谦恭,就不该写这样的奏章了,不知道陛下会怎么想!”

    去病一笑,收起了奏章,并未多言。

    皇子一旦被册封为藩王,就要离开长安前往封地。名义上好似有了自己的属地,其实却是彻底杜绝了他们在长安城和太子一争长短的心。

    霍去病釜底抽薪的举动,一石激起千层浪,满朝上下争议不休,保太派和倒太派的斗争白热化,就是以往认为可以暂时置身事外的臣子此时也不得不考虑好何去何从。

    刘彻对霍去病的请求没有给予任何回应,朝堂内僵持不下。

    几日后,丞相庄青翟、御史大夫张汤、太常赵充、大行令李息、太子少傅任安,联名上奏章,冒死进言支持大司马霍去病。

    刘彻仍旧没有回应。

    之后庄青翟、张汤、公孙贺等朝内重臣再冒死请命,一连四次,说的是冒死,却一次比一次人数多,隐隐然有百官逼求的架势,反对的声浪渐被压制,到最后近乎无声。

    刘彻仍然没有给予回应。

    请立藩王的事情是由霍去病开的头,可之后他却再没有任何举动,只是淡淡看着朝堂内的风云。到了此时,看着事情已经朝成功的方向发展,他眉宇间反带上了忧色:“陛下现在春秋正盛,这样子做,即使陛下答应了,也会让陛下越发忌惮卫氏外戚和太子的势力。舅父怎么会让这样的事情一而再地发生?唉!大概他现在也压制不住这么多急功近利的人了。”

    我道:“卫氏是陛下一手扶植起来的势力,以陛下的才略,如今都控制不住,卫大将军控制不住卫氏也很正常。皇后、平阳公主、长公主、太子、将军、王侯……多少人的利益和**在里面?势力渐大,内部只怕也纷争不少,看看当年的吕氏、窦氏、王氏,卫大将军能压制到今日的局面已经很不容易。”

    去病苦笑起来:“是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和**,我不就是一个例子?明知道陛下对日益增大的太子势力有了提防,不想让太子势力发展太快,更想用其他皇子来牵制太子,可我还是给陛下出了这个难题。”

    朝堂内外的人都在等着一个结果,此事已经是开了弓的箭,如果刘彻不同意,那未来朝堂内的变动是可怕的。

    我猜想长安城内,此时的皇亲贵胄家没有几个人能睡安稳,歌舞坊和娼妓坊生意的反常兴旺就是一个明证。

    这种关头,李夫人突然要召见我。

    事出意外,我琢磨着她究竟什么意思。霍去病把诏书扔到一旁,淡淡道:“没什么好想的,托病拒绝。”

    我想了会儿道:“听说她一直病着,我想去见她一面。何况听听她说什么,也算了解敌方动向。”

    霍去病肯定觉得我多此一举,但不愿驳了我的意思,笑道:“随你,正好我也想去拜见一下皇后娘娘,那就一同进宫吧!”

    刚进昭阳宫,人还未到,就闻到浓重的药味。

    纱帘内,李妍低声吩咐侍女:“命金玉进来。”侍女眼中颇有诧异,掀起帘子放我入内。

    李妍面色惨白,脸颊却异样地艳红。我虽不懂医术,可也觉得她病得不轻。她笑指了指榻侧:“你坐近点儿,我说话不费力。”

    她的笑容不同于往日,倒有些像我们初认识时,平静亲切,没有太多的距离和提防。

    我依言坐到她身旁,她笑看了会儿我:“你看着还是那么美丽健康,仍然在盛放,而我已经要凋零了。”

    “不要说这些丧气话,宫里有的是良医,你放宽心思,一定能养好身体。”

    她浅浅笑着:“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比谁都明白,我的日子不多了。步步为营,争来争去,失比得多,金玉,你还恨我吗?”

    往日一幕幕从脑海中滑过:那个轻纱覆面、眼波流转的少女;那个容颜倾国、愁思满腹的少女;那个教我吹笛、灯下嬉笑的少女……

    我摇摇头:“我不想恨。这几年我发现一个道理,仇恨这种东西在毁灭对方前,往往先毁灭的是自己。我愿意遗忘,愿意把生命中快乐的事情记住,愿意把不愉快都抛在身后,继续向前走,人这一生,不过短短数十年,即使赶着走,都只怕会有很多好看的、好玩的没有时间见、没有时间玩,有恨的力气,不如用来珍惜已经拥有的幸福。”

    李妍侧头咳嗽,我忙拿帕子给她,等她把帕子扔到一旁时,上面已满是血迹。我心中黯然,她却毫不在意地一笑:“小玉,你是运气好,所以可以如此说。人生中有些仇恨是不能遗忘的。我举一个极端的例子,如果有人伤到了霍去病,你能原谅吗?你能遗忘吗?你会善罢甘休吗?只怕是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去报仇。”

    她未等我回答,就摆摆手:“事情到此,我们之间没什么可争的。今日请你来,只想求你一件事情和问你一件事情。”

    “请讲,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会尽力。”

    “小玉,我已心死,什么都不在乎了。可我放不下因为我的私念而被带入纷争中的亲人,我倒不担心髆儿,只要我求陛下答应霍去病提出的册封藩王的请求,让髆儿远离长安,自然就躲开了一切,可哥哥们却躲不开,特别是二哥,他对权力的**越来越大。”

    “我懂你的意思,可李妍,你应该明白此事取决于李广利,如果他行事不知收敛,迟早还是会出事。至于去病,你不用担心,我想……我想一旦陛下准了册封藩王的请求,这大概是去病为太子和卫氏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去病自小到大的优越生活和十八岁就得到皇帝的重用都和卫氏分不开关系,只要他心中认定的恩怨已清,从此后卫氏是卫氏,他是他。

    李妍显然不明白我话中的意思,困惑地说:“最后一件?”她看我没有解释的意思,遂笑了一下,没再多问:“我会对二哥再极力约束和警告一番,至于他能否遵照,我也没有办法了,陛下念着我,应会对他比对他人多一些宽容。人事我已尽,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李妍静静看着熏炉上的渺渺青烟,半晌都没有说话,我也没有吭声,默默等着她要问的事情。

    “李……李敢他临去前说什么了吗?”

    这就是李妍临去前未了心愿中的两桩之一,李敢泉下有知也可以瞑目了。我暗叹一声,从怀中掏出那截血袖,递给李妍。

    李妍怔怔看着袖子,眼中慢慢浮起雾气,眼泪一颗又一颗,宛若断线珍珠般滴落在袖上。

    她蓦地咬破食指,用自己的鲜血把那个未写完的藤蔓“李”字一点点续写完。一个血色已经发暗,一个依旧鲜红,明暗对比,互不交融,却又互相映衬,仿若他们此生的有缘无分,纠纠缠缠。

    她捧着袖子又看了一会儿,递回给我:“此生再麻烦你最后一件事情,帮我把它在李敢坟前烧掉。”

    我点点头。

    她笑握住我的手,我回握住她。她朝我一笑,明媚如花,好似我们多年前初见,她摘下面纱时,那个令日月黯淡的笑容:“小玉,你回去吧!我会求陛下把嬗儿还给你们,但霍将军如今的位置……陛下不见得会准,只望你不要怨恨我。如果真有一日,大汉兵临楼兰城下,还求你念在我们初相识时的情分上,求霍将军眷顾几分无辜百姓,约束手下士兵,不要将兵戈加于他们。”

    我替她理了理鬓边的乱发,扶着她躺回枕上:“你的病都是因心而起,不要再操心了。不会有那一日的,如果真有那么一日,我定会尽力。”

    她闭上了眼睛,声音细小,好似自言自语:“我好累,好累,就要可以休息了,娘亲见到我,应该不会责备我吧?我已经尽力了,不知道她有没有见到父亲。我想听孔雀河畔的牧歌,价值万金的琼浆佳酿怎么比得上孔雀河的一掬清水好喝?其实我喜欢的不过是夜晚围着篝火唱歌跳舞,白日与所爱之人驱赶着牛群羊群寻找草场,我宁愿生了一堆孩子后腰身粗壮,宁愿双手因为搓羊绒而粗糙干裂,也不愿做倾国倾城的夫人……”

    我轻轻起身,向外行去。

第82章 偶遇(2)

    侍女都被屏退,此时宏大幽暗的宫殿内只有李妍躺在纱帘间,她这一生一直都是孤独的。

    我以前一直很想问她,是否后悔过选择进宫,可到今日,恩怨全消,只希望她能平静地离去。对她而言,她真的尽人事了。西域的儿女若都如她,刘彻想要征服西域,只怕即使胜利,也会让汉朝耗尽国库,死伤惨重。胜,百姓苦,败,百姓苦,胜败之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永远只是无辜百姓。

    我通知守在外面的侍女进去,正要离开,李妍的贴身侍女却拦住了我:“金姑娘,麻烦你劝一下娘娘,让她见见陛下。”

    我一脸诧异不解,她解释道:“娘娘自病重后,就不肯再见陛下,陛下每次来,她顶多隔着纱帘和陛下说几句话,陛下如今是一肚子气,几次想硬闯进去,可又担心娘娘的身体再禁不得气。”

    我默默思量了会儿,回头望着身后的宫殿。李妍,你是用这种方式把自己更深地刻在刘彻心中吗?拥有天下的帝王有什么是得不到的?可他即将失去你,在你最美时,在他渴望着再见你一面时。

    我向侍女欠身行了一礼:“恕我无能为力。”说完匆匆离去。

    马车内,去病看我一直沉默,也不打扰我,由着我默默发呆。

    半晌后,我没头没脑地说:“陛下就要答应册封藩王的事情了。”

    霍去病的眉毛微挑:“李夫人会这么轻易放弃?”又立即反应过来:“难道宫中的流言是真的,她的身体真不行了?”

    “嗯,她本来身体就弱,现在已是心力交瘁,她为了儿子的安全,会在临去前求陛下答应册封皇子为藩王,朝内支持太子一方的臣子现在频频请命,李妍如果再以遗愿相求,陛下肯定会答应了。”

    霍去病没有高兴,反倒长叹一声,伸手拉我入怀,我紧紧抱住了他,忽然想起刚才没有回答李妍的那个问题,我想李妍根本不要我回答,是因为她明确知道我真正的答案,手上不禁又加了把力气:“去病!”

    “嗯?”

    “你要永远和我在一起!”

    霍去病的胳膊上也加了把力气,一字千钧重:“好!”

    桃花谢,随风舞,一地落红,千点愁绪,倾国倾城的一代佳人也如落花,芳魂散风中。

    在李妍弥留的最后一日,皇帝终于答应册封皇子,李妍含笑而终。

    李妍,留下了关于她的美貌的无数传说,留下了刘彻的无限思念,留下了一个贫贱女子成为皇帝最宠爱的女人的传奇故事,可是她背后的辛酸挣扎都了无痕迹地被湮没在尘世间。而我,这个唯一知道她秘密的人,会让一切永远尘封在心底最深处。

    霍去病带我离开长安,踏上了去酒泉的路途。

    临去前,他请求带嬗儿同行,皇帝以嬗儿身体不好,酒泉偏远,宫中有良医,方便照顾为由拒绝了他的请求。

    霍去病没有多谈其他事情,赵破奴却告诉我卫伉不知道存了什么心思,向皇帝请求随行,皇帝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在明知道卫伉和去病不和的情况下,准了卫伉的请求。

    我顾不上想这些不快的事情,只惦记着我终于要离开长安,快要见到儿子,见到一出生就离我而去的儿子。兴奋过后又有隐隐的神伤,见到儿子的同时也意味着要再见九爷,将近一年未见,他现在可好?

    说是守城,可自霍去病和卫青大破匈奴,匈奴远遁漠北,已不可能来骚扰酒泉城,根本没什么可守的。所以一路之上,霍去病走得很随意,遇见我喜欢的景致,常常索性停下,让我玩够再走。其实我心里很急迫,可越是急迫反而越要压住,唯恐露出异样,引得他人疑心。

    卫伉继承了卫青治军严谨的作风,却没有卫青的谦和忍让,他身上更多的是豪门贵胄的傲慢。他对霍去病带兵如此随意十分不满,每次霍去病说多停一两日再走时,他都表示反对,霍去病对他的话全部当做耳旁风,一点儿不理会。卫伉的面色越来越难看,知道任何反对意见都是无效,不再自找没趣,索性闭上了嘴巴。只是背人处,他盯着霍去病的眼神越发阴沉狠厉。

    走走停停玩玩,终于到了酒泉,霍去病安置妥当后,又带着我开始四处游玩。

    沙漠草原上昼夜温差大,白天虽然热得要把人烤焦,太阳一落山,却立即凉快起来。我和去病常常骑着快马在沙漠草原中游荡一整夜,有时候,我想我们就这样待在酒泉,远离了长安,也是很好,可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卫氏势力随着太子年纪渐长,日渐增大,去病是唯一能牵制卫青在军中势力的人,刘彻不会轻易放弃去病,而刘彻的不放弃,却会让去病身陷险地,太子的势力越大,他的危险越大。

    没有战事,将军自然十分清闲。霍去病溜出了酒泉,带着我故地重游,隔着老远就看到了鸣沙山。恰是十五,天边一轮圆月,挂在山顶,清辉洒满大漠。我心中一下振奋起来,仰天大叫了一声,立即跳下了马,一面笑着,一面全速跑向泉边。在长安城,我永远不可能如此,这一刻,我真正感觉到,我离开长安了。

    霍去病看我不同于路途上的高兴,而是从心里自然而然爆发出的喜悦,他也大声笑起来。

    两人在泉边欣赏着圆月、银沙、碧水。

    “玉儿,知道我这一生最后悔什么事吗?”

    我脱去鞋子,将脚浸进泉水中,凝神想了会儿:“错过了正面和伊稚斜交锋,由卫青大将军打败了匈奴单于的主力。”

    他也脱了鞋袜,把脚泡到泉中:“战争的胜利不是靠一个人的勇猛,而是众多人的勇猛和协同配合,舅父迎战单于,我迎战左贤王,谁打败单于不重要,重要的是配合得到了胜利。”

    “李敢的死?”

    他摇摇头:“大丈夫为人,立身天下,庶几无愧?做了就是做了,虽有遗憾,但没什么可后悔的。”

    我撩着水玩,笑道:“都不是,不猜了。”

    他沉默了一瞬,望着水面道:“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年你在月牙泉边离去时,我明知道你会来长安,却没有告诉你我的身份。”

    我正在低头玩水,听到他的话,脸上的笑容一僵,手仍旧拨弄着水,心却没有了起先的欢快。其实在这泉边,我真正第一个认识、第一个告别的人并不是他。

    两人说话的声音突然消失,我手中的水声成了大漠中唯一的声音,夜色被突显得令人尴尬的寂静。

    霍去病用脚来挠我的脚心,我怕痒,忙着躲,他却脚法灵活,我怎么躲都没有躲开,几次交锋后,尴尬在不知不觉中被驱走。我笑道:“你再欺负我,我可要反击了。”话说着,已经掬起一捧水,泼到他脸上。

    他用手点点我,嘴角一勾,笑得一脸邪气,脚上用力,猛地一打水,“哗啦”一声,我和他都全身湿透。

    我嚷道:“全身都湿了,怎么回去?会沾满沙子的。”

    他笑着跳进了泉水中:“既然湿都湿了,索性就不回去了,我们就在这里过夜,待明日太阳出来,把衣服晒干后再回去。”他一面脱下外袍,顺手扔到岸边,一面还对我挤了下眼睛。

    我气结,指着他:“你早有预谋。”

    他嬉笑着来拉我:“这么好的地方,不好好利用下,岂不可惜?”

    我板着脸,不肯顺他的意跳入水中,他却毫不在乎地满面笑意,一手拉着我,一手去挠我的脚板心,我躲了一会儿,躲不开,实在禁不住他闹,无可奈何地顺着他的力道跳下了水。

    他拖着我向泉中央游去,我忽地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纳闷地停下,侧耳细听。

    的确是笛音,从很远处飘来,声音渐渐变大,似乎吹笛的人正在急速向月牙泉行来。不一会儿,霍去病也听到了声音,他气恼地嘀咕道:“西域也出疯子,还是深夜不好好在家中睡觉,却在大漠中瞎逛吹笛的疯子。”

    我笑道:“大汉和匈奴犯了案的人,或者不愿意受律法束缚的狂傲之人,往往都云集到西域,此处国家多,势力彼此牵扯,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有几个疯子很正常。”

    我游向岸边,霍去病心不甘、情不愿地随在我身后。

    笛音一变,从欢喜变成了哀伤,仿若一个沉浸在往日喜悦记忆中的人忽然发现原来一切都已过去,蓦然从喜到哀,一点儿过渡都无。

    我心里惊叹此人吹笛技艺之高,也被他笛音中的伤心触动,不禁极目向笛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一轮皓月当空而照,一匹雪白的骆驼正奔跑在漠漠银沙上,蹄落不生尘,迅疾可比千里马,竟像和汗血宝马齐名的天山雪驼。

    一个身穿月白衣袍的人骑在骆驼上,横笛而奏,乌黑的头发张扬在风中,宽大的衣袍随风猎猎而舞。如此张扬的姿态,在此人身上却依旧透着文雅温和。

    皎洁的月色流转在他的周身,却驱不走萦绕在他身上的孤寂伤心。他的笛音把整个大漠都带入了哀伤中。

    霍去病笑赞:“玉儿,他根本没有驱策骆驼,而是任由骆驼乱跑,和老子那家伙骑青驴的态度倒很像,走到哪里是哪里,不过老子只是在关内转悠,他却好气魄,把沙漠当自己家院子一样随意而行。”

    随着身影越来越近,我本就疑心渐起,此时心中一震,再不敢多看,匆匆扭头,急欲上岸。

    不一会儿,霍去病也认出来人,原本唇边的笑意消失,沉默地随在我身后游向岸边。

    骆驼停在月牙泉边,九爷握着笛子默默看着泉水和沙山,一脸寂寥,一身清冷。圆月映照下,只有他和泉水中的倒影彼此相伴。

    他抬头看向沙山,似乎想起什么,忽地一笑,可笑过之后,却是更深的失落。

    我隐在沙山的阴影中,身子一半犹浸在水中,再走两步就是岸边,却一动不敢动。霍去病也静静地立在我身侧,寂静中只听到怦怦的急乱心跳,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我的。

    骆驼喷了喷鼻子,从地上叼起一件衣袍,冲着我们藏匿的方向叫起来,九爷的手中迅速出现一个小弩弓,对着我们,含笑道:“不知是何方君子高人?”

    我仍然不想面对,霍去病却再难忍耐,笑着走了出去:“孟兄,我们夫妇二人本就是寻你而来,不想却夜半相逢。”

    我也只能随在去病身后,默默走出。

    九爷看到霍去病半裸的上身,脸色发白,一时怔怔,忘记移开弩弓。在我身上匆匆一瞥,立即转开视线,低头从挂在骆驼上的袋子里抽了件袍子递给霍去病。

    霍去病刚说了声“不用”,又立即反应过来,袍子不是给他的。他扭头看向躲在他身后的我。我的衣服因为泡过水,此时全贴在身上。

    霍去病几分无奈地接过衣袍:“多谢。”转身给我披在身上。

    九爷缓缓收起弩弓,唇边带出一丝苦笑:“上一次,我也是用这把弓,在这个地方指着你。”

    霍去病侧头看向我,我拢着身上的衣袍,低头看着地面一声不吭。

    三人之间怪异地安静,我急欲打破我们之间的沉默,匆匆道:“九爷,我们是来看……孩子的。”孩子已经一岁多,我们却连名字都没有起。

    九爷眼中带了暖意,笑道:“未经你们许可,我就给他起了个小名,单字逸,我们都叫他逸儿。”

    霍去病道:“逸,既可解为隐伏遁迹,也可解为卓越超拔,这个名字很好,大名也做得,以后他就叫霍逸了。”

    大恩难言谢,霍去病虽一直没有说过谢,可他特意用九爷起的名字给儿子做名,不管是我们,还是儿子,都要终生不忘,对九爷的感谢之心却尽表。

    九爷看向我,好似对霍去病的意见根本没有听到,只是问我的意思,我道:“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他淡淡一笑,未再对名字多言:“我已命人把逸儿从天山接来,你们要去见他吗?”

    霍去病和我相视一眼,都心神激动,他沉吟了一瞬:“来回一趟,要明日太阳落山前才能赶回,时间耽搁太久,我怕有意外。玉儿,你再忍耐一下,如果别的事情耽搁就耽搁了,可此事我不想出一点儿差错。”

    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见,我强笑着点了下头:“我明白,一年都忍了,这几日难道还不能忍?”

    霍去病和九爷交换了一个眼神,定声道:“玉儿,我向你保证,你马上就可以和逸儿团圆。”

    九爷淡淡笑着,眼中的落寞却渐重,视线从我脸上一掠而过,驱策骆驼转身离去:“那我等你的消息。”

    霍去病扬声问:“我们到哈密后如何寻你?”

    天山雪驼迅疾如风,转瞬间九爷的身影已去远,声音遥遥传来:“玉儿一进城自会找到我。”

    霍去病瞟了我一眼,却没有多问。这两人一见面,就若高手过招,伤人于无形,我小心翼翼地左躲右闪,却还是一不小心就被剑气波及。

    其实,我压根不明白为什么九爷说我一进城就能找到他,所以也无从向霍去病解释,只得苦笑着思索,想尽快转开话题,却真的让我找到刚才没有留心到的话语:“咦?你怎么知道九爷落脚哈密?”

    霍去病一怔,眼睛看着别处道:“附近最大的城池就是哈密,所以我就猜他在哈密了。”

    “格尔木不也挺大的吗?”

    “玉儿,你见了逸儿,最想干什么?”霍去病不答反问,用一个我幻想了无数次的话题把我的心神引开,我心中虽有疑惑,但觉得他不说自有他不说的理由,不愿再深问,顺着他的意思,回答着他的问题。

第83章 逍遥(1)

    霍去病打起仗来义无反顾,对见逸儿的事情却左思右想,唯恐有任何疏漏。每次我一问,他就细细分析各种潜在的危险。我觉得他太过谨慎,以至于有些杞人忧天,但考虑到他想见儿子的急迫心情不见得会比我少,遂克制着自己不再去问,静静等着他觉得准备好的一天。

    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卫伉出了意外。

    根据探子汇报,阿克塞附近有匈奴残余势力出没,霍去病却不愿多管。一则,他认为这些匈奴残军已经不能算作匈奴军队,他们都是战争中临阵逃脱、违反了军纪的人,因为怕受惩罚不敢回匈奴,只能沦为盗匪,以抢劫为生,而捉盗匪是当地官府的责任,是西域诸国自己的内政。二则,他不屑去捉几个强盗。

    可卫伉却显然不同意他的想法,为此还和霍去病起了争执,军中的下属左右为难,一个是卫青大将军的儿子,和太子亲密,还是霍去病的表弟,一个是骠骑大将军,如今圣眷正如日中天,两人虽然在争吵,可毕竟是血缘之亲,指不准一转身又和好了,连赵破奴都不愿意介入表兄弟之争,所以个个唯唯诺诺,能避多远就避多远。

    霍去病对卫伉忍让多时,实在不耐烦,冷声道:“现在我是领兵的将军,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等有朝一日你有那个本事领兵时,我自然听从你的命令。”

    一句话把卫伉所有未出口的话都堵了回去,卫伉恨恨盯着霍去病,嘴里低低嘟囔:“毕竟不是姓卫,与我们根本不是一条心,父亲养大了一条狼。”

    霍去病冷冷地盯着卫伉,一言不发。我暗叹一声,如果不是霍去病的身上留着卫氏的血,十个卫伉也早被他杀了。

    卫伉与霍去病对视了一会儿,忽地一笑,优雅地向霍去病行了一礼:“骠骑大将军,末将先行告退。”转身掀帘而去。

    他和霍去病针锋相对时,我没觉得什么,可他刚才的一笑却让我背脊一阵寒意,总觉得心里怪怪,可又说不出来哪里怪。

    本以为事情就此算完结了,却没想到卫伉竟然胆大到私自带兵去夜袭阿克塞,待霍去病知道时,已经是第二日清晨。霍去病气怒:“等他回来立即让他滚回长安。”

    我和赵破奴相对苦笑:“还要他有命回来,阿克塞附近历经几千年的日晒风吹,地貌十分特殊,沙柱崖壁交错迂回,自成迷宫,到了夜晚更是飞沙走石,如同厉鬼号哭,被当地人叫做乌尔苏魔鬼城,如果盗匪聪明地把他们诱进迷宫,躲在暗处射冷箭,不费吹灰之力,只怕就是全军覆没。”

    霍去病骂归骂,人却还是要救。我想随去,可他执意不让我去:“我在几万匈奴人中都来去自如,你还担心几百个强盗能伤着我?我和赵破奴同去,营地中没有信得过的人,你帮我守着军营。”

    他态度坚决,说得也有道理,我只能答应:“不管有没有救到人,一定要赶在天黑前退出乌尔苏魔鬼城。”

    他笑点点头,策马要走,忽地一回身,凝视了会儿我,俯下身子,在严阵以待的几百兵士眼前,亲了下我的额头:“很快就要见到逸儿了。”

    “什么?”我顾不上害羞,满心疑惑地问。

    他的马已如羽箭一样疾驰而出,滚滚烟尘中,几百兵士消失在天尽头。

    从清晨等到正午,从正午等到傍晚,我心里越来越不安。在屋子中走了几个圈后,猛地冲出了屋子,刚翻身上马,就听到远处的马蹄声。

    我心下一松,暗嘲自己多虑,这里不是长安,只要不是夹杂着亲情的权术阴谋,没有什么能羁绊住霍去病的步伐。

    我匆匆迎上前:“卫伉安全吗?”

    赵破奴脸色惨白,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也已经看到神情有些委靡和惶恐的卫伉,还有脸色阴沉的任安。可任安的阴沉不同于往日,竟像那天霍去病射杀李敢后,他看向霍去病的神情,阴沉下透着隐隐得意。

    我不自禁地退后了两步,声音颤着问:“去病在哪里?”

    赵破奴低下头,沉默地让开路,众人也随着他的举动让开道路,两个兵士抬着担架小步跑着上前,霍去病毫无声息地躺在担架上,脸容苍白,一动不动。

    我腿一软就要跪倒在地,赵破奴忙伸手扶我,一旁的军医探了霍去病的脉,匆匆道:“将军还活着。”

    我扶着赵破奴的胳膊,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站直身子:“怎么回事?有多危险?”

    赵破奴递给我用布包着的两支箭:“将军为了救卫伉,冒险进入了乌尔苏魔鬼城,因为对方熟悉地形,我们很难找到他们的藏身地,里面地形狭窄,我们不能集体作战,只能分头迎敌,混战中,将军身中两箭,不是要害,但……但箭上有毒。”

    我一时激怒悲愤,手下力量过大,两只箭被生生扭断,我随手丢了箭,转念间又用布包好。低头捡箭时,看到任安和卫伉脸上的一丝喜色一闪而过,刹那又露了失望。

    我对赵破奴道:“麻烦将军让他们都散了吧!”不一会儿,所有人都沉默地散去。

    卫伉期期艾艾地问:“可需要帮忙?我们要立即回长安吗?也许那里有更好的大夫能解毒。”

    我盯着他的眼睛,从齿缝里一字字挤出来:“我只想你立即消失在我眼前,否则我怕我一时忍不住会先废了你。”

    卫伉立即勃然大怒,冲过来就想动手,赵破奴刚想拽着我躲开,任安已经拦住了卫伉,强拖着他离开。赵破奴刚才一直很克制,此时盯着他们的背影,眼内也是熊熊怒火。

    “和盗匪的战争中,卫伉和任安是否拖了后腿?”

    赵破奴垂下头,低声道:“当时地形复杂,末将没有看清楚,不敢乱说。”

    军医查验着霍去病身上的伤口。我蹲下身子,双手合拢,握住了霍去病的手,他的手拳成拳头,触手冰凉,我一面轻搓着他的手,一面缓缓掰开他的手掌,忽看见他的手掌当中有个鲜血写的“逸”字。已经十分模糊,乍一看倒更像拼斗中无意的划痕,但因为我对这个字极其敏感,立即想到了别处。

    “拿些水来,将军手上有血。”我一面把霍去病手上的血迹擦去,一面皱眉沉思。

    军医长叹了一口气,跪在我面前:“姑娘设法尽快回长安吧!两支箭是两种不同的毒,小人无能,竟然一种都无法辨别。”

    “你能保证到长安前不会毒发吗?将军还禁得起几日几夜的长途颠簸吗?”我忍着泪问。

    军医的头越垂越低,我的心也随着他的头渐渐坠落。手中握着的冰冷的手,成为唯一支持我还能继续面对一切的力量,我一定要坚强,我还要把他的冰冷驱除:“你先下去吧!”

    我默默思量了一会儿:“赵将军。”

    “末将在!”

    “命最可靠的人立即回长安带最好的太医过来。封锁整个酒泉城,不许任何人进出,绝对不许消息泄露,你知道不败的战神霍骠骑对匈奴和西域各国意味着什么吗?”我从霍去病怀中掏出兵符,递给他,“如果有人想私自出入,斩!”

    赵破奴思量了一瞬,半屈膝跪下,接过兵符,却犹豫着没有立即说话,我道:“如果卫伉和任安要闹事,你斩了任安,卫伉也就闹不起来了,杀鸡儆猴的道理你应该懂,我要想杀卫伉,也不会选择这个时机。”

    赵破奴神情一松,眼中却带了困惑,忙道:“末将明白。”

    “以骠骑大将军的名义征召西域各国以及民间的名医,就说……就说……一个随侍在他身侧的女子误食毒果中毒,但暗中隐秘地泄露是霍嬗的母亲。”

    “是!”

    “西域各国的大夫到后,只许进不许出。把军中的大夫分成两拨,轮班日夜守候在屋外,随叫随到。目前就这些事情了。”

    赵破奴起身要走,我却一屈膝跪倒在他的面前,他大惊下,急急要扶,碰到我的胳膊时,脸涨得通红,手簌簌地有些抖。

    “赵将军,两次相帮,大恩不能言谢,金玉只能铭记在心。”

    他蓦地站起,急急向外跑去:“你不用如此,我一定会尽全力的。”

    人都走了,屋内只剩下我和霍去病。我面上的坚强刹那崩溃,抓起霍去病的手凑到嘴边咬了下,却终究舍不得狠咬:“去病,如果这是你和九爷设置的圈套,我一定一年不和你说话……你竟然如此吓我……”话没有说完,眼泪已滚了出来:“不,只要你平安,我什么都不计较……我不生气,只要你平安……”

    眼泪一颗颗滴落在他的掌心,会聚成一弯泪潭,映着自己煞白的面孔,满眼的煎熬和痛楚。

    大汉朝现在的威仪的确对西域各国震慑十足。

    十年前汉朝商人过西域时,还常常被欺负,甚至大汉国的使者张骞都被拘禁,可如今霍去病的一句话,就让西域各国纷纷派出宫内最好的太医,并且急急从民间召集名医。

    以九爷在西域的势力,应该消息一传出就能收到。但到得最早的却不是九爷,我心中对他们两人是合谋的怀疑越发重,只有他明知道消息是假的情况下,才会不着急露面,让整个布局无懈可击。

    第二日中午,一个一脸皱纹、胡子老长的老头佝偻着腰,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出现在我面前,身后还随着两个捧药箱子的学徒,都穿着从头罩到脚的宽大黑袍,连胖瘦也不可辨。

    领他们进来的侍卫道:“这是依耐国派来的太医。”

    我和老头的视线一触,忙匆匆转开,对侍卫吩咐:“你下去,老规矩,太医看病期间不许任何人接近屋子。”

    看侍卫转身出去后,我又到帘子旁确定了一下他们是否把守严密,转回身一句话不说地走到霍去病榻前坐下,九爷只是一声轻叹,没有解释什么,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你们究竟想怎么样?那群强盗是你的人假扮的?”

    九爷探着霍去病的脉,脸色忽地大变,一瞬间额头竟有汗珠沁出。

    九爷把脉的时间越长,神情越震惊,到后来手都在微微发颤:“玉儿,怎么回事?霍去病怎么会中了两种毒?”

    我见到他后,原本已经放下的心立即再次提到半空,煎熬了一日一夜,此时心情大起大落,眼前有些发黑:“难道不是你的人射的箭?不是你们商量好的毒?”

    九爷急急拆开包裹好的伤口:“左肩膀上的这一箭是我配的毒,但右臂上的这箭却是另有他人。”

    “我现在不管是谁射的,只求你赶快替他把毒解了。”我满心焦急中嚷道。

    九爷细细查看着伤口,我突然想起我还收着断箭,忙拿出来给他。九爷将其中一支箭凑到鼻端闻着,跟随而来的仆人忙捧出各种器具,供他试毒,半晌后他仍旧在研究从箭上刮落的木屑,时间越长,我心中越怕,满腔希冀地问道:“你的医术不是很好吗?你肯定能解这个毒吧?”

    一旁的仆人极其不满地瞪了我一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嘴里嘀咕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我立即反应过来,我太心急了:“对不起,我不该……”

    九爷摇摇头:“玉儿,你不用对我说这些话。箭上的毒叫七日瘟。叫它七日瘟,是因为此药从下毒到最后身死需要七日。死后的症状很像感染瘟疫而亡。此药由七种毒药配制而成,解药恰恰也是这七种毒药。但炼制过程中七种药物以不同的顺序投放,解药则必须以相反的顺序炼制。”

    九爷的语气沉重,我心中透着冰寒,声音干涩地问:“你能确定顺序吗?”

第84章 逍遥(2)

    九爷的眼中是伤痛和自责:“我现在不能,世间的毒药一般都只要判断出成分就可以根据症状尝试着解毒,可七日瘟却因为不仅和成分相关,还和前后顺序相关,而且不同的顺序,症状却基本相同,让人很难推断出解药。七日瘟因为太过阴毒,基本不给中毒的人活路,有违天道,所以配方几经销毁,我都以为此药已经消失,没想到却又再现。”

    “可以尝试吗?如果顺序配错的解药饮用下,会怎么样?”

    九爷沉默了一瞬:“会催发毒药的发作,存活的时间会减少。”

    我双手捧着脸,满心哀恸和恨意,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你们原来的计划是什么?”

    九爷一面替霍去病解他下的毒,一面道:“霍去病让我帮他脱离宫廷,他前后考虑后的唯一方法就是以死遁世,否则首先陛下不会放他,陛下对他爱才到不惜违背大汉律法,宁可自己的千秋名声被后世指责也要包庇他射杀李敢的事情,怎么可能轻易让他辞官?再则,朝堂内有心要他死的人绝不会因为他辞官就放弃,还有他和卫氏之间,只要他在一日,就脱不去干系。事先不告诉你的原因是霍去病觉得你肯定不会同意他以身试毒,即使他觉得万无一失。”

    九爷指着其中一个随来的仆人:“他叫塍引,是依耐国的死囚,我许了他的家人重金,他答应任由我处置。”九爷说了句我听不懂的话,塍引立即把罩着全身的黑袍脱去:“玉儿你看他的身形。”

    “和去病有七八分像,如果再穿上衣服,不看脸面和皮肤,可以以假乱真。”

    “我下的毒在临死前全身皮肤会变黑,面目五官开始溃烂,七日瘟也有这个效果。”

    “所以你们就设计了这个计策,从去病请求到酒泉来,就一步步诱导卫伉,利用卫伉的性格完美地推动计谋发展,同时他又是最有力的见证人。”我说到此处,想着近几日发生的一幕幕,脑中电光一闪,一切变得分明,“可是你们聪明反被聪明误,兔子急了还会蹬鹰,何况出身尊贵的卫伉?人家无意间利用了你们的计划,策划了一场完美的暗杀。”

    我立即起身向外行去:“我去找卫伉拿解药。”

    “玉儿!”九爷喝住了我,“他不会给你。他若承认就是以下犯上,肯定是死罪。陛下对卫氏正苦于找不到机会打击,这么一个千载难逢,既能加深霍去病和卫青的矛盾,又能打击卫氏的机会,他绝不会放过,一定赐死卫伉。既然横竖都是死,卫伉绝对不会承认。何况这药是西域秘药,一般根本就不会有解药。”

    “我不信逼迫不出来任何消息。”

    “玉儿,这是军营,虽然霍去病是大将军,可卫伉是卫青的长子,这军中有一半人本就支持他,另外一半人虽然心向霍去病,可如果你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想用酷刑逼迫,定会激起兵变。到时僵持不下,解药拿不到,还会耽误时间,我们只有六日了。”

    我惧怕哀恸愤怒诸般情绪混杂,猛地转身朝他叫道:“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怎么办?怎么办……”说着眼泪没有忍住,已是汩汩而落。

    他痛楚地问:“霍去病在你心中很重要,比……比任何人都重要,对吗?”

    我扭转了身子擦泪,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九爷在身后道:“玉儿,别哭,我一定把霍去病还给你,给我五天时间配制解药,如果五天后,我还没有拿出解药,你怎么做我都帮你。”他的语声平缓淡漠,没有夹杂一丝感情起伏,竟像临刑前,已经心死的囚犯。

    我的嘴唇动了下,想要说话,却一个字说不出来。他低着头,拄着拐杖向外行去:“通知赵破奴将军,准许我出入军营,再给我一个清静的地方,配制解药的过程需要绝对安静和心静,你不要来打扰我,我有了结果自会找你。”

    他因为扮作老头,所以刻意佝偻着腰,可此时我却觉得那弯着的腰不是假扮,而是真的因为不堪重负。

    我心中一痛,刚想叫“九爷”,身后的霍去病微弱地哼了一声,我顾不上和九爷说话,忙转身扑过去,霍去病眉头锁着,似有很多痛苦,我替他轻揉着眉头。待回头时,九爷不知何时早已离去。

    生命中从没有过如此痛苦的五天,每看到太阳坠落时,我都觉得心中最宝贵的东西被一点点带走。等第七日太阳落去时,我是否也会随着太阳坠入永恒的黑暗?

    每一天看着太阳升起时,我却又觉得人生总会有希望,一遍遍对自己说,去病说过会保护我和孩子一辈子,九爷答应要救活去病,他们都不会食言!

    几次走到九爷的屋外,却不敢进去,有一次听到里面发出痛苦的呻吟,我刚想冲进去,可随九爷而来的萨萨儿已经拦在了我面前,一句话不说,只眼神阴沉地示意我离开。

    我大叫着问:“九爷,怎么了?”

    好一会儿后,屋内才传来九爷疲惫的声音:“我正在用塍引试毒,不能分神,有消息时,我会派人叫你。”

    我只能转身离去。

    到第五日晚间,萨萨儿来通知我把霍去病移到九爷住处,却不许我进入,我在屋外叫道:“九爷,九爷,为什么不让我进去?解毒的过程会很痛苦吗?不管场面怎么样,我一定要陪在去病身边。”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九爷的声音传来:“你进来吧!”

    萨萨儿让开道路,我急急向屋子跑去。一掀帘子,屋子内居然一团漆黑,正在纳闷,鼻端闻到一股异香,身子立即软软地向地上栽去。

    我永远不会想到九爷会设计我,昏迷前感觉有双手扶住了我:“九爷,为……为什……”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半清醒时心里反反复复都是“为什么”,我一时还不明白自己在问什么,忽地想起一切,大叫一声“为什么”,猛地坐了起来。

    屋子内守着我的萨萨儿被我吓得叫了一声,憎恶地瞪着我,我四处一看,只见一个面目陌生的人躺在我身边,两人被并排放在榻上,手也是彼此相叠。

    我唬得一跳,又立即认出是去病,轻轻握住他的手,他掌上的黑气尽褪,呼吸平稳,显然毒已经解了。

    我大喜下,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只能呆呆望着去病。

    “玉儿?”去病缓缓睁开眼睛,迷惑了一瞬,立即反应过来,“孟九救的我?”

    我扑到他怀里,眼泪一下涌了出来,他赶着替我抹泪:“计划出了意外,对不起,吓坏你了吧?”

    我只是落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萨萨儿在一旁拼命咳嗽,我这才想起屋内还有别人,忙直起身子:“九爷呢?”

    萨萨儿虽然听不懂我说什么,却猜到我的意思,板着脸递给霍去病一方叠好的白绢,又指了指躺在角落的塍引,塍引打扮得和霍去病生病时一模一样,脸上的肌肤已经变得乌黑,隐隐有臭味传来。

    霍去病:

    计划虽有波折意外,却还算顺利。其余一切就看玉儿如何演一场戏了,为她舍下孩子不回长安找一个理由。

    逸儿交由谨言和慎行暂时照顾,贤伉俪处理完一切事宜后,再去接他吧!

    余愿已尽,君意已了。黄沙漠漠,各寻逍遥。白云悠悠,物过人老。今日一别,相见无期。

    孟西漠

    霍去病看完后,一言不发地又递给我。

    九爷居然不辞而别?

    相见无期?

    他把我和霍去病并排放在榻上,让我们手相握,这就是他最后的祝福吗?

    恍惚中,只觉唇齿口鼻间都是他的气息,却知道那只是悲伤中的幻觉。

    这一次,他真正离开了,彻底放弃地离开了!再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金玉,你应该高兴的,只有今日的放手,他才有可能伸手去抓住也许明天,也许明天的明天,也许明天的明天的明天出现……的幸福。

    金玉,你应该高兴的……

    长安来的太医不仅束手无策,而且一开始死活不相信这是毒,居然说是感染症状类似瘟疫的怪病。

    我大怒着轰走了西域各国被扣押在军营内的太医,依耐国的萨萨儿和塍引也穿着从头盖到尾的黑袍离去。

    而我守着面目已开始腐烂的霍去病,人呆呆傻傻。

    军营内气氛肃杀,人人脸上都带着悲哀,而随着医师们的离去,霍去病将死的消息也迅速传遍西域大地,整个西域都在沸腾,等消息传到匈奴、传回长安时,天下又会怎么样?

    我哀伤地说:“赵将军,我们起程回长安吧!去病应该也想再看看长安,那是他从小生长的地方。”

    没有人反对,就是卫伉也全力配合,全速向长安城的方向赶去。

    天的尽头,一轮火红的落日正在缓缓西坠,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时,霍去病永远睡了过去,再不会醒来。

    一代不败的战神,在将匈奴彻底驱除出漠南后,在生命最灿烂的年华,二十四岁时消逝。可因他而得名的威武、酒泉、张掖等城市将永远记载着他的功勋,千载之后,河西大地依旧处处会有他的足迹。

    雪山融水曲折而来,仿若银河九天落,奔腾在千里大地上,发出如万马怒嘶的声音。

    上千军士全都跪在地上,就是任安和卫伉脸上也露了哀悯,任安神色复杂地长叹了一声:“天之骄子,一代奇才!失之,国之哀!”面朝霍去病的尸身跪了下来,沉重地磕了三个头,待抬头时,额头已经流血。

    赵破奴看我抱着霍去病,整个人好像化作了石雕,一动不动地坐了一整夜,他一直默默地守在旁边,也没有任何人敢上前惊扰我。

    东边的天色慢慢露了一线白。赵破奴犹豫了半晌后,上前小声叫着:“金姑娘,将军他已经走了,现在天气还热,我们应该尽快赶回长安,你……你不要……”

    我抬头间,眼眶中满是泪水。一颗,一颗,毫无缘由地坠落,竟然越落越急。

    他走了,是,他走了!从此相见无期。

    袖中,霍去病怕我哭不出来,为我准备的用来偷偷擦眼睛的生姜片根本没有用到,我强压在心中的泪水在此刻奔涌而出。

    我放下霍去病,朝河边走去,其他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仍跪在地上。赵破奴蓦地反应过来,急急想拉我。我回身,匕首抵在胸前,一面急速后退,一面摇头,示意他不要接近我。

    赵破奴一脸哀恸,急急叫道:“金姑娘,你千万不要做傻事。”

    “回长安后,帮我给陛下磕三个头,就说‘孩子既然有陛下代为抚育,金玉就不在人世间多受十几年的相思苦了’。”

    话说着,我已把匕首用力****了心口,随着鲜血的滴落,我的身子翻向河中,转瞬间就被湍急的河水吞没。只闻岸上,一声巨大的吼叫“金……玉……”隐隐回荡在天地间。

    霍去病抱着浑身**的我几步跃上马车,他拿了帕子替我擦头发:“眼睛这么红肿,看来哭得够伤心,此次拜他们所赐,一切不可能更完美,卫伉他们肯定不会疑心,差不多就行,你又何必如此卖力地演戏?”

    我缓缓抚过精美的匕首,当年於单费心赠送的礼物,冥冥中重回我手,似乎只是为了成全我的幸福。於单,谢谢你!

    “去病,我们去哪里?”

    “先去哈密接儿子,然后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怎么尽兴怎么活。不过在这之前,我们先去找狼兄,他的年纪也大了,与其等着过两年其他狼挑战他,不如现在主动放弃狼王的身份。然后我们一块儿去祁连山,我此生唯一没有兑现的诺言许在那里,我要在祁连山下,在你阿爹的墓前,请狼兄夫妇作见证,行大婚之礼,兑现当年对一个人的承诺,虽然迟了很多年,但……”

    我笑拍开他来搂我的手,撇撇嘴道:“自说自话!你怎么不问问人家乐意不乐意?既是求婚这样的大事,却没一点儿正经。”

    他忙弯身作揖行礼,肃容问:“玉儿,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扭过头抿嘴而笑,不回答他。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因为身边的这个人,我知道自己是幸运的。

    他等了半晌后,正着急间,我轻点了下头,他握住我的手,绽了笑容,如朝阳一般灿烂。

    马车外,一望无际的大地,广阔无垠的天空,一轮红日正在冉冉升起。

第85章 番外伤只影

    七日瘟的不同顺序的配方,表面症状却都类似,彼此间的差别很是细微。

    差别虽然很细微,但如果有足够的时间,找人试毒,根据霍去病的症状,仔细观察后,他肯定能找出解药。

    七种成分,不同的顺序就有五千零四十种配方,还有分量的不同再衍变出的不同配方,总共超过万种。即使有足够多的人愿意同时试药,可不同人的体质对毒药的反应不同,还要医师熟悉试药人的体质,然后根据体质差异作合理推断。即使能找到上万人试药,也至少需要上百名医术高超的医师去诊断。

    现在却只有五天的时间,五天的时间想靠试药去配出解药,完全没有可能。

    孟西漠想着苦笑起来,如果可能,七日瘟也不会被认为是有损天道的毒药而被西域各国严厉禁止。

    他的心中滑过玉儿的盈盈泪眼,淡淡微笑着,拿定了主意。就这样吧!这是唯一的方法了。

    用自己的身体去试毒,只有自己最直接的感受,才能最快地感受出症状间的细微差别,然后根据自己切身的感受,尽可能逐渐推断出可能的配方。至于能不能找出解药,就只能一半靠人事,一半听天命了。

    萨萨儿和塍引跪在孟西漠身前不停磕头:“释难天,如果要试毒,求您用我们二人,万万不可自己尝试七日瘟。”

    孟西漠转过了身子,语气平淡:“我意已决,塍引准备熬药器具,萨萨儿你在外面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尤其是……你白天见过的那个女子。”

    五天时间,他究竟服用了多少种毒药?一天十二个时辰,五天六十个时辰,他竟然在六十个时辰内服用了六百种毒药,平均每个时辰,他就要服用十种毒药。

    为了尽可能争取时间,在塍引身上也试了毒,却因为观察症状所耗时间长很多,五天只试了六十种毒。

    也许是霍去病命不该绝,也许是他的诚心打动了天,第六百六十一种配方就是霍去病中的毒,试出解药的那一刻,他笑了,铁汉塍引却眼中有了湿意。

    是药就带三分毒,何况是毒药?毒药加解药,释难天究竟吃进了多少的毒?这五天内身体的痛楚,塍引只不过尝试了六十种,已经觉得五脏都被绞过几遍,竟比当年在死牢里受过的酷刑更可怕。可释难天,这个看着身子柔弱的男子是怎么承受下来的?他的身体里藏着怎么样的一个灵魂?

    服下解药后,孟西漠从榻上坐起,拿了拐杖,一面起身,一面吩咐萨萨儿去请金玉。话还未出口,他却摔倒在地上,塍引赶着来扶他,他低声道:“我自己起来。”

    塍引还在迟疑,闻声进来的萨萨儿却熟知释难天的脾气,立即拉着塍引退开几步。

    孟西漠试了好几次,都没有站起来,两条腿完全不听使唤。他撩起袍子看向自己的腿,一条本来健康的腿此时膝盖以下已经全黑,而另一条原本经脉萎缩,不能正常行走的腿,反倒因为气血无法正常通行,黑色要少一些。

    孟西漠轻轻按着腿上的穴位,一面检查着,一面脸上的血色全部褪去。

    萨萨儿自小跟着释难天学医,看到他的腿,又看到他轮换了几种手法检查腿,心中明白,释难天的腿在毒药影响下,经脉已经全部坏死,那条完全健康的腿也会慢慢萎缩干枯。

    虽然释难天医术高超,下毒后就解毒,分寸拿捏极好,可短短五天内尝试的毒药太多,解药也太多,体内点滴沉淀下的毒素,都被一次次的毒药挤压到腿部。那可是上千种毒药的混杂,此时只怕扁鹊再生也救不回释难天的腿了。他想说些什么劝解一下释难天,可刚张口,泪已经冲出眼眶。

    孟西漠原本脸若死灰,听到萨萨儿的哭声,反倒淡淡笑了,指了指一张胡椅,示意萨萨儿把胡椅挪过来:“五天时间,老天给了我运气让我试出了毒,这大概就是老天索要的报酬,很公平。去请玉儿把霍将军带过来吧!把她拦在外面,不要让她进来。”

    萨萨儿一脸激愤,那个女人究竟是什么人?释难天为她做了多少,又牺牲了多少,到了此时还不忍心让她知道。但是心中的天的吩咐,他不敢半点儿违背,只能压下一切悲伤和愤怒去请那个女人。

    孟西漠听到玉儿在屋外叫嚷着要进来,他知道拦不住她,只能决定放她进来,可解毒时,她只要看到自己的狼狈样子,势必会问他的腿怎么了。

    他命塍引熄灭了灯,玉儿进来的一瞬,他弹了迷药。

    夜已过半,霍去病身上的毒完全清除。精疲力竭的孟西漠默默凝视着并肩睡在榻上的霍去病和玉儿。

    有风从屋外吹进,吹熄了蜡烛。屋内倒不觉得昏暗,皎洁的月色倾泻而入,恰恰映照在玉儿脸上,越发显得肤色如玉。

    距离这么近,近得自己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她。

    可距离又这么远,远得她永远不知道他和她曾经有多近,远得今生再无可能。

    初次相识时,那个衣衫褴褛、放声大笑的少女。

    长安城再次相逢时,那个心思细腻、谈笑间照顾他于无形的女子。

    她屋上赏月,他院内吹笛。

    星夜探访,却在他窗外静站不前的女子。

    为了他去学吹笛,一片芳心全放在一曲《越人歌》中的女子。

    从秋到春,从春到冬,她种着鸳鸯藤,也种着她的心,种着对他的情。

    当日笛子上的点点血迹,她的心痛,他以为只是人生的一个片断,却不料成了他一生的心痛……

    原来一切都清晰得仿佛昨日发生,她搁下笛子,转身而出的一步步依旧踏痛着他的心……

    鸳鸯藤前,为什么会残忍地把袖子从她手中一点点拽出?孟西漠,你当年怎么可以对她如此残忍?对自己如此残忍?为什么不可以放纵自己一回?

    ……

    如果第一次听到曲子时,他说了“好听”。

    如果她凝视他时,他没有避开她的视线。

    如果她握住他的袖子时,他没有拽出。

    如果她飞跃上墙头时,他能开口解释。

    如果在他病中,她抱着他时,每一句的许诺都是真的……

    如果……如果……人生偏偏没有如果。

    不知道痴看了多久,屋子内渐渐昏暗时,他才惊醒。

    月亮已经要坠落,这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可他却要永远退出她的生命。

    霍去病和她是般配的。

    他能陪着她纵横四海,能驰骋万里,能爬最高的山,蹚最急的河……

    而自己……

    孟西漠低头看着自己的腿,从此后,这一生都只能依赖轮椅了。

    一方绢帕,却是万千心思。

    他提起笔又放下,放下又提起,最终还是没有能写下“玉儿”二字。

    他无法和她诀别,只能用“霍去病”开头。

    玉儿一进哈密就能看到金色为沙漠、碧色为泉水的月牙泉形状的医馆招牌,和当年她戴过的耳环一模一样,她会立即明白到哪里去接逸儿。

    当日在月牙泉边月下偶遇时,他因为霍去病在他面前故意重重说出“夫妇”二字而有几分气,也想看看霍去病看到玉儿对这个招牌的反应时的表情,此时却后悔用了这个招牌,现在他宁可玉儿永远不要想起他。

    当“相见无期”四个字写下时,他面上奇异地带着笑,可笑下的那颗心却刹那间灰飞烟灭。

    玉儿,这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以你的性格,如果知道我双腿因为替霍去病解毒而彻底废掉,恐怕再不能安心和霍去病去过你们的畅快生活,可我要看的是飞翔着的你,而不要看因为愧疚而被羁绊住的你。

    清晨的阳光斜斜打进了屋子,榻上的二人被一片绚烂至极的华光环绕。

    孟西漠微笑着想,他们的世界是属于阳光的。

    他握起了玉儿的手,迟疑了一瞬,缓缓低下了头。

    唇,深深地落在,她的唇上。

    玉儿,原谅我做了小人,原谅我对自己的放纵……

    她的唇和想象的一样,甜蜜、芬芳、温暖,可这个过程却是永远都没有想象到的……竟是一种痛到骨髓的苦……这唇齿间的缠绵,口舌间的旖旎,是以绝望为烙印……

    良久后。

    他抬起了头,把她的手放在了霍去病的手中,决然转身,推着轮椅向外行去。相见无期!

    在木棉树空地上坐上一阵,

    把巴雅尔的心思猜又猜。

    在柳树荫底下坐上一阵,

    把巴雅尔的心思想又想。

    西面的高粱头登过了,

    把巴雅尔的背影望过了。

    北面的高粱头登过了,

    把巴雅尔的背影从侧面望过了。

    东面的高粱头登过了,

    把巴雅尔的背影从后面望过了。

    ……

    榻上的人儿还未苏醒,这一次她没有看到他的背影,而他也再未回头。

    一人一驼缓步而行。

    天山雪驼虽然可以奔驰如电,但从此后,因为他的腿,要委屈了这匹神俊的骆驼。

    不过现在,他宁愿它慢点儿,再慢点儿,可即使再慢,雪驼依旧会带着他一步步远离她。

    碧空万里,绿草接天,阳光明媚。白色的羊群、黑色的骏马,如散落的珍珠一般点缀在绿绒地毯上。矫健的牧人正纵马驰骋,美丽的姑娘哼唱着牧歌,歌声欢快愉悦:“……云朵追着月亮,巴雅尔伴着伊珠,草原上的一万只夜莺也唱不完他们的欢乐!”

    他不禁停下了骆驼,怔怔听着。

    这一生,快乐曾经离他很近,但终究错过了。

    心如刀绞,一阵剧痛下,他俯在驼背上咳嗽起来,半晌都抬不起身来,嘴里一股腥甜,未及反应,骆驼雪一般白的毛皮上已落了几点黑红,原本该是鲜红的血,却透着郁郁黑气。他淡然地看了一眼,随手挥袖,替骆驼擦拭干净。

    草原上的风夹杂着花草香吹过他的身子,胜雪白衣飘浮间,只有地上的一个孤零零黑影变换相伴。

    日出时的壮美色彩已经散去,此时聚散无常的天边流云恢复了白色,他心中忽有所悟,轻拍了下骆驼,催其快走。取出腰间的笛子,伴着牧女的歌声吹起了曲子。雨后霓虹,云海日出,春日繁花,人世间的美景大都难以拥有,不过驻足时,曾经历过美丽就已经足够了。

    笛音清灵,和着牧女的歌声直冲云霄。孟西漠眉眼间的痛楚仍在,面上却是带着一个浅浅的笑。

    纵是情深,奈何缘浅,但……不悔……相思。

第86章 后记

    写这个故事的初衷是因为我的第一部小说《步步惊心》。我写那个故事,到最后,感觉犹如一只笼子中的困兽,左冲右突想要冲出笼子,却找不到任何出口。人物的命运已经被宫廷的大环境,被人物的性格局限,我给了故事脉络导向的结局,心中却很是压抑。然后在这种极度压抑的状况下,考虑写一个基调明快、张扬向上的故事,当我选择时代的大背景时,目光投向了汉唐。是呀!这两个朝代,我们是神采飞扬的,我们是自信的,我们是海纳百川的。然后,《大漠谣》的故事诞生了。

    刘彻时代的汉朝是积极扩张的,疆域在他手中一再扩大。我在想一个民族用了这个朝代的名字来称呼自己,可想而知这个朝代对整个民族的影响。而这一切和刘彻,和卫青,和霍去病这些人密不可分。不管刘彻做过的诸多事情,但是在他手中,霍去病说出了:“犯我大汉天威者,虽远千里亦必诛之。”这句话千载而下,依然让闻者动容。

    想要感受那个时代,那句话的力量,那就需要简单了解一下当时匈奴帝国的强盛。匈奴统治结构分为中央王庭,东部的左贤王,和西部的右贤王,控制着从里海到长城的广大地域,包括今蒙古、俄罗斯的西伯利亚、中亚北部、中国东北等。如果没有文景之治的休养生息,如果没有汉武帝的雄心激昂,如果没有卫青、霍去病这些天才将星,汉民族会走向何处?

    因为历史没有如果,所以我无法具体想象。但是当匈奴大败给汉朝后,他们向北远走欧洲。我们可以看一下之后的匈奴人对欧洲文明的冲击:一、他们将当时最强盛的帝国阿兰帝国灭亡,国王被杀;二、他们征服了日耳曼人所建立的东哥德王国,其辽阔的疆土东起至顿河,与阿兰人接壤;西至德聂特河与西哥特人为邻;南起黑海;北至德聂斯特河的支流,普利派特河沼地;三、匈奴人征服北方的日耳曼部落后,又夺取了匈牙利平原。由此,从黑海到多瑙河以北的大片土地,尽入匈奴人之手,导致了罗马帝国的灭亡;四、匈奴人对拜占庭和色雷斯各省的进攻,除东罗马首都君士坦丁堡城外,东罗马全军覆没,不得已与匈奴签了城下之盟。

    这一切让我们从侧面感受到了汉族的强盛和激昂。

    写《大漠谣》时,我一面感受着一个民族的崛起,为此激动振奋,一面会禁不住遥想着那些周边弱小民族的痛苦和他们在面临民族灭绝危机时的奋力抗争。所以,UU小说有了李妍这种螳螂挡车、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物,也有了孟西漠这样游走在中间的人物。墨子和庄子代表的两种理念,成为孟西漠内心深处的矛盾。其实,入世和出世这种矛盾一直是中国文人永恒的心理挣扎。入世又分为消极和积极,出世也是如此,这也是后来为什么结合了儒家思想的佛教思想会受到中国文人的喜爱,因为禅意给了他们精神退避的家园,是看似消极的积极。孟西漠最后的选择就是看似消极的积极。

    李妍和金玉的人物塑造受一部电影《滑动门》的影响。那里面探讨着人生的无数可能,在一列地铁前,你赶上了,人生会是怎么样?赶不上,又会怎么样?李妍和金玉就是如此,我给了她们相似的遭遇,让她们有类似的命运,但是两个人选择不同,人生路口的际遇不同,最后的人生截然不同。

    霍去病和孟西漠,一个代表着整个民族飞扬激昂的进攻姿态,一个展示了时代巨轮下对个体关注的守护心态,一个代表着当时痛打匈奴的激扬民族精神,一个反映了在战争下呵护弱小的仁爱之心。汉族反击匈奴固然让人热血沸腾,但是战争造成的殃及无辜也让人无奈。那些史册永远不会记录下名字的普通士兵李诚,那些因为战争流落异乡卖身的歌舞女,那些远嫁匈奴的汉家女儿,他们的遭遇绝对不可以因为更高角度的利益,而被认为理所当然,个体生命只有一次!

    对于孟西漠和李妍,他们的出身就决定了他们身份的尴尬。不管在任何空间和时间,不能和时代主流思想一致的人,都会注定内心的痛苦与孤独。

    不过由于第一人称所限,由于故事的定位,情节处理中,很多的矛盾其实淡化了,选择了字面的点到为止。

    迄今为止写了六个故事,这个故事,大概是写过的故事里面,最让我心情愉快和幸福的故事,和写《步步惊心》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写它的时候,我自己会常常写着写着傻笑,也会走路的时候,望到蓝天,就笑了。

    还会看到美丽热烈的花就想,人生就该这样呀!

    轰轰烈烈地开一回,一回就够,甚至一次就够!只要开过,只要燃烧过,只要热烈过,一年,一月,甚至一天。

    很开心,很幸福的感觉。

    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他们都很年轻,十七**岁的年纪,到结束时,他们仍然很年轻,最大的也不过二十五六岁。所以这个故事本就该是年轻的,放纵的。

    到后来渐渐沉重,是不是因为年经时的激昂,年轻时的狂傲,年轻时的飞扬,总是会遇到社会的挤压?连那么骄傲,那么热烈的小霍都不能逃脱?不能逃脱社会,不能逃脱那些“老人”们已经划好的游戏规则?

    我们在微微的痛苦中艰难地蜕掉年轻的尖锐,我们用渐渐磨平的温和稳重、礼貌谨慎、谦虚虚伪和冷漠融入了一个个方格的社会,如果一不小心越界,小心!会刺痛你的!不遵守游戏规则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可是小霍呢?我想象不出来。所以他只能死亡!

    可是因为他是小霍,因为小玉,因为小九,总是会有幸福的感觉,我不想太难受,所以我没有理会历史的记载,任性自私地满足了自己的希望,毕竟这是一个故事,它不是历史。

    我自己十分喜欢这个故事,大概是因为写作过程中的快乐。这里面有一些永远属于年轻的东西。属于明媚的东西。

    也因为他们三个人带给我的快乐。

    十分感谢阅读这个故事的你们!谢谢你们和我分享了一段年轻、飞扬、蓬勃!

    桐华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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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谣介绍:
西汉武帝时期,狼女孩玉瑾被西域匈奴单于帐下的一汉人救起,跟随他学习诗书武艺,并与单于的王子们一起长大。匈奴一场政变,小玉被迫来到长安,路上先后遇到温文尔雅的孟九和英姿勃发的霍去病,一场爱情故事拉开帷幕。随着玉瑾与他们的一次次偶遇和不得不遇,所有幕后纠结跃然纸上。有情窦初开的初恋之怀,有畅快淋漓的爱情长歌,更有宫廷斗争的漩涡搅扰……谁能最终抱得美人归?大漠谣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漠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漠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