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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袖唐     江山美人谋txt下载     江山美人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四章 往大梁寻人

    对于时下的消息传播速度,宋初一有很深刻的了解,通过商人途径传播的消息是除了快马加鞭的军令传信之外,最快速的一种了,而且覆盖面广。

    但即便如此,十天半个月也不能传遍各地。

    桂陵距离魏国都城大梁不远,宋初一估算着时间,她最多只能在这附近徘徊三天,再久恐怕就会节外生枝。

    商队驶出桂陵城外,到了私下无人的荒郊,籍羽立刻驱马靠近宋初一的马车,“先生,为何要去大梁?”

    “谁说要去大梁,往大梁方向行,走慢些,寻一个十五岁上下的少年,三天之后折道继续向西。”宋初一道。

    籍羽不明所以,沉默片刻,还是问道,“为何?”

    “砻谷将军未曾告诉过你?此行秦国并不是最终目的地,秦国之后,还要往赵、齐、韩、楚,一定不能让魏王发现我们的真实身份。我这么做自然有原因。”宋初一顿了一下,转而道,“还有,吩咐下去,说话带有濮阳口音的,这几天一律缄口。”

    “嗨!”籍羽领命,令人把这个命令互相转达。

    宋初一明白,其实能寻到的可能性很小。这个年月,隐匿最是简单,随便往哪个荒山野岭里一钻,恐怕倾全国之力也不一定能把人找出来。

    宋初一也反复考虑过,赵倚楼不大可能在优乔手里,她当初似乎有重要事情带着美男子往楚国去,倘若赵倚楼还在,她不会出现在魏国境内。

    但为了确定猜测,宋初一令商队在城外停留半天,让季涣带着几个人偷偷返回确认优乔的队伍中是否有美男子。

    季涣午间返回,带回消息:优乔的俳优车队已经只有一辆车,其他都是马匹和护卫。他蹲守看了一个早上,将优乔的行踪都说了一遍,宋初一最终确定她手里果然一个美男也没有。

    依着对赵倚楼的了解,宋初一吩咐这几天重点在荒郊野岭去寻,可是也不能走的太深,宋初一虽然想了这个一石二鸟的法子,但孰轻孰重得分清楚。

    天寒地冻,宋初一不顾籍羽的阻止,坚持骑马。

    宋初一前世什么苦都吃过,有马骑着就不错,总好过两条腿跑。这一世的身体远不如上一世,正因如此,她才更不打算把自己养的娇滴滴。

    寒风猎猎,如刀锋划着皮肤,连籍羽和季涣这样经常行军的男人都有些吃不消,宋初一却一改平日劣迹斑斑的懒散作风,在风中犹如一刻坚韧的松,实在判若两人。

    连寻了两日,宋初一都是骑马。

    砻谷不妄很奇怪,这两日宋初一没有来调侃他,反倒觉得少了点什么,浑身不自在。他也一直在偷偷观察宋初一,只见她的眉头比第一天拧的更紧了,严肃的模样,是他从来未曾见过的一面,但是烈风里,衣袖飘洒,墨发凌乱,竟然别有一番不羁之态。

    砻谷不妄有一瞬间觉得,宋初一不论是散漫的模样,还是现在的认真严肃,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引人风姿。但这感觉也仅仅是一瞬间而已。

    到第三天的时候,宋初一惯常没有什么特别情绪的眼眸中,浮现一丝淡淡的失望。临近天黑之前,她不死心的带了几个人骑马去一处山谷中找寻了一遍,依旧没有任何线索。

    宋初一微抿干裂的嘴唇,心里颇为不甘,明明得到了线索,或许赵倚楼就在附近的某个山洞里猫着,她现在却只能选择放弃。

    籍羽被她的执着撼动,看她沉默着下马准备上马车,忍不住道,“先生,是否再找一天?”

    宋初一搓了搓冻得像萝卜一样的指头,张嘴想要答话,却扯到唇上冻裂的口子,她呲牙,睨了籍羽一眼,等这阵痛过去,才道,“找不到就罢了,不重要。”

    口是心非!籍羽满脸的表情都指责宋初一又一劣行。

    宋初一蹬上马车,回头看他,嘶了一声道,“你那是什么表情?还不快走,等着魏王请你赴大宴啊!”

    恩将仇报,籍羽心里再给她定下一个劣行,果断翻身上马。

    商队经过三天的徘徊终于再次向西前行。

    宋初一靠在榻沿怀里抱着白刃捂手。才几天的功夫,白刃变沉了许多。她的手放在软软的毛里捂了一会,被冻肿的地方开始隐隐有些发胀发痒。

    她与赵倚楼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在她受到人生中最大的打击之后,赵倚楼给了她一份完完全全的信任,或许,这就是她不断想找他的原因。

    马车停顿了一下,宋初一收回神思,见砻谷不妄抖落满身的雪,登上马车。

    “老师。”砻谷不妄行了一礼,将一个狐狸皮的护手和一瓶药放在几上。

    宋初一看了一眼,伸手拿了药瓶,道,“护手我就不要了,你留着用罢,我有白刃。这是冻伤药?”

    “嗯,我们砻谷氏的秘方。”砻谷不妄傲然道。

    宋初一毫不客气的道,“这个我就笑纳了。”

    砻谷不妄迟疑了一下,还是没能忍得住好奇心,问道,“老师要找人?是什么的样的人?我们家族生意上颇有些人脉,或许能帮的上忙。”

    “不错嘛,知道用计了。”宋初一看着他有些惊讶的表情,嘿嘿笑道,“少年,不要气馁,说不定再努力努力,下次真会成功。”

    砻谷不妄挫败的叹了口气,“您从哪里看出来的?”

    他觉得自己很真挚,七分真三分假,这样都能被识破,也太神了吧!

    宋初一接过坚递过来的沾了热水的巾布,擦拭着手,漫不经心的道,“我没看出来啊,方才不过是随口诈你一句,少年,你太沉不住气了。”

    砻谷不妄胸口堵着一口气,果然还是在意料之中的败了,但是这次败的也太冤枉了!

    宋初一涂好药膏,令坚将地图展开。

    半晌,砻谷不妄道,“老师,你已有三日未曾授课了。”

    “嗯,我每天授课,你确保受得了吗?”宋初一目光在地图上游移在韩、魏之间,缓缓道,“给了你三日思索,看来长进不大。”

    砻谷不妄脸色发黑,就算没什么长进,就不能说的委婉一些?

    “垣雍!”宋初一敲定地方,唤了一声道,“籍羽。”

    “先生。”籍羽应道。

    “直奔垣雍,一路不停歇。”宋初一道。

    韩国正在魏国中央,把魏国的土地分为两半,垣雍是属于韩国的城池,恰位于领土延伸最向东的地方,从这里一路不停歇的过去,只需要五天左右。

    宋初一在想,是否要先拜会韩侯。

第七十五章 天道与人心

    与宋初一估计的并无多少出入,连续赶了五天的路,在第五日深夜的时候,抵达了垣雍。

    垣雍这块地方,北靠黄河,附近城池密集,是兵家争夺之地,由于位于韩、魏两国的交界处,常常易主,因此居民混杂。

    在垣雍停留一晚,宋初一便让商队转向西南前行,不再经过魏国,而是从韩国直达武关。

    韩国的都城距离魏国都城大梁太近了,万一走漏了风声……

    马车中,宋初一倚在车壁上沉思,手边摊着那张羊皮绘制的地图,手指有规律在地图上敲击。

    砻谷不妄手里握着竹简,目光却时不时的偷溜到宋初一脸上。她的脸颊被前些日骑马的时候冻伤了,红红的两片,砻谷不妄忽然发觉她的皮肤细的如绸面一样,忍不住一看再看。

    宋初一忽然转头,咧嘴冲他一笑,“虽然我是个挺有内涵的人,但你看多少眼也不会长智慧。”

    她敛了笑,道,“看书!”

    砻谷不妄现在脸皮厚的多了,闻言也不生气,索性放下竹简问道。“老师,你连看了四五天的地图,究竟在看何地?”

    他觉得,宋初一恐怕早就把地图刻在脑海里了,却还整日的对着地图发呆,她不烦,他看着都有些烦了。

    “我看的并非地图,是天下大势。”宋初一伸手,坚便飞快的将一盏热水奉在她手里。

    “那老师究竟去不去拜会韩侯?”砻谷不妄问道。

    “倘若让你做决定,去或是不去?”宋初一抿了口水,不答反问。

    砻谷不妄这几日思考过这个问题,因此便毫不犹豫的答道,“当然去,我想过,反正我们早晚是要拜会韩侯,不如趁便拜会一番,老师可以不以卫国使臣的身份拜会韩侯,谨慎行事,应不会被发现。”

    就像上次在宋国一样,先去拜会权臣,请其引见。

    然而,韩国毕竟是七雄国之一,国内的形势比宋国要复杂的多,更何况,上次宋初一并无后顾之忧,就算身份被拆穿,她还有挽回的余地,只要保住自己的小命就好,可这次不一样,不能容丝毫差池。万一走漏了风声,整个计划便会功败垂成。

    宋初一沉吟少顷,道,“你可曾了解过韩侯?”

    砻谷不妄怔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从未离开过卫国,因此并不清楚。”

    “其实从他行事之上也能略窥一二。”宋初一放下茶盏,道,“韩侯年轻时尚且有几分果决,但年纪越大便越是如那墙头的弱草,哪边风吹便往哪边倒,耳根子软,而且越发的爱随大流,我去找他空谈,即便当时起到效用,等我游说完其他各国,至少也要半年了,谁知到时会有什么变化?”

    砻谷不妄怔了怔,他只考虑客观因素,倒是并未想到这些。

    宋初一搁下茶盏,卷起地图,“万事万物变化再快,也远没有人心变的快。”

    砻谷不妄问道,“如何掌握人心?”

    “掌握人心?”宋初一轻笑一声,“这世上最不可掌握的便是天道和人心。对天道,可因时借势,对人心,可因时利用。”

    砻谷不妄行了一礼,“不妄受教。”

    不能先拜会韩侯,宋初一做出决定之后,便令商队直接去往秦国的要塞——武关。

    虽然比起函谷关要远,而且路途难行,但不需再经过魏国,不容易被探出行踪。

    他们这一路未曾再入大的城池,直到南梁之后,才入城歇了一夜,整顿车马,添购干粮。因为接下去直到武关都不会再有大的城池了。

    宋初一这一路也没有歇着,而是将所经过的地方或画图或做一些文字记录。

    终于踏实的睡上了不摇晃的床榻,宋初一沐浴之后,如一滩泥般舒爽的躺倒,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似乎听见有人在唱:

    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妇有长舌,维厉之阶……

    宋初一猛然睁开眼睛,惊的一身冷汗。

    这是途中遇见过那位老者所唱,说的是聪明的妇人祸国。宋初一伸手摸了摸怀中的锦囊,里面装的是星守给她的药,说是可以遮掩女儿态。

    “五年……”宋初一喃喃道。五年之内不显女儿之态。

    她缓缓坐起身,就着火炉里的光线给自己倒了杯水。

    从前,宋初一之所以会窝在一个小地方,就是因为她从来不隐藏自己的女子身份。凭着她是庄子的学生,便会有权贵想聘娶她,至少锦衣华服不成问题,但她宁愿处处碰壁,吃了那么多苦,几乎丧命,也不愿活在一方小天地里。

    她不隐藏身份,是担心哪一日被拆穿的时候后果无法收拾,还不如一开始便摆明,别人愿意用就用,不愿用便罢!

    可是,大势所趋,大多时候还是须得随波逐流。

    上天垂怜,给了再活一次的机会,是畏首畏尾的保全性命、求个荣华富贵?还是无所畏惧的纵横天下、求个畅快肆意?

    宋初一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就算再次死于非命,至少她曾经在这天下肆意的挥洒过自己的才华,当无憾矣。

    宋初一摸了摸锦囊,决定再等半年便服用,现在这半年几乎看不出来,吃了反倒浪费。

    “于规兄,你好抠门。”宋初一放下茶盏,爬到床榻上,心道,要给就给个几十年的药,偏只给了五年,五年够干什么呀?光是这次游说各国都要花上大半年的时间,等此谋算完全实行,恐怕要一两年。

    宋初一念叨着星守,一会儿便又睡了过去。

    次日天色尚未亮,商队便出发。

    外面飘了点细细的小雪,没有风,宋初一半眯着眼睛,抱着白刃登上马车,扑在小榻上继续睡。

    行路两天,雪一直未大,天气却一直阴阴沉沉,宋初一这个不见阳光不睁眼人竟然真的连睡了两天。

    而后天气放晴,她又精力过剩,每天拉着砻谷不妄授课,硬是把一名充满朝气的年轻人从精神上摧残到行将就木,连喝一口略冷的水都无端感觉到苍凉。

    为了摆脱这种无尽头的虐待,砻谷不妄果断生病了,将商队中两名医者吓的魂不附体,不分昼夜的守护。

第七十六章 初一的目标

    武关建立在狭谷间一座较为平坦的高地上,北依秦岭东段高峻的少习山,扼秦楚之交,据山川之险要,从这里往北,可以从南阳、襄阳直捣关中。占据武关便可以控制秦岭南北的政治局势,所以自它存在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从韩国南梁途径楚国到达武关这段路,艰险难行,宋初一原本估计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却因天气之故,两月余才堪堪到达这个秦国要塞。

    此时已然人困马乏。

    宋初一仰望着雄奇巍峨的山峦,感受这天地间浑然而生的浩然之气。雄壮威霸,难以言述。风从山谷间席卷而过,发出如猛虎出匣般的吼声,将枯枝残叶席卷出层层波浪,枯叶四散。

    “先生,这就是秦国武关啊!”季涣迎着风欢喜的吼道。

    不仅仅是因为历尽艰辛终于到达,而是这般雄壮的景象,但凡是男儿都会被勾起血性。

    砻谷不妄的病情几乎痊愈,亦围着狐裘下车来。

    “先生,入关吧。”籍羽道。

    宋初一点头。籍羽便招呼商队前行。

    这一路都是上坡,早已疲乏的人马行速极其缓慢,且越往上,坡便越是陡峭,路也越发狭窄,几乎是走十步歇一歇。

    白刃跑在队伍的最前面,随后是十余名护卫,宋初一和砻谷不妄随后而行。

    待到达武关城门前,众人立时被眼前的景色所震撼,连疲累都忘记了大半。从武关向下俯视,暮色之中,宽广的大地直延伸到远处,与苍茫的天空相接,混沌似没有界限,左右两侧山峦起伏,绵延数十里,宛如一条逶迤盘旋的上古巨蟒,土夯的城墙随着山峦起伏,似乎没有尽头。

    砻谷不妄胸中压抑着骤然涌出的一股豪气,强忍着没有大吼出声,却还是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又看到了熟悉的景色!宋初一心中暗叹。陇西的风貌几乎都是如此,所以生活在陇西的人们才有这豪爽泼辣的性格,以及宁死不屈的血性。

    宋初一一直觉得自己侍奉的端阳侯,乃是陇西这片狂放土地上的一朵娇柔奇葩,从秦国到魏西,怕也仅有一个像他那样没有血性的男人。

    “走吧。”宋初一出声,把个个目瞪口呆的人魂魄给拉回来。

    “老师,怪不得秦人善战,连我看着这样的辽阔的景,都想拔剑与敌人畅快的厮杀一番。”砻谷不妄叹道。

    宋初一呵呵一笑,整了整衣冠,坐上马车,取了文书递给籍羽,又找出符节持在手中,两侧侍卫将车门打开,使人能看清里面。

    白刃欢快的跳上车,蹭着宋初一的腿趴下来。

    砻谷不妄也连忙登上马车。

    籍羽整队结束,才不紧不慢的朝城门前行。

    一般各国商贾都喜欢从函谷关入秦,因为一路官道平坦,可以直接抵达咸阳,不会在路途上耽误时间,此时武关城门前空空荡荡,根本无需排队。

    这也是宋初一选择由此入秦的原因之一。

    行至城门前,籍羽将手中的文书递给守城甲士。

    时下识字的人少,但是国与国之间的文书都带有特殊的标记,因此那甲士只看了一眼,便立即接过文书,拱手道,“使节请稍后片刻。”

    说罢,执文书匆匆走了进去。

    须臾,便领一队人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一名黑衣广袖宽袍的文士,他身后跟着两队黑甲士。

    秦国尚黑,黑甲玄衣,因此入目之处一片肃穆,令人忍不住屏息。

    文士在车前停住脚步,宋初一持符节和国书下车。

    文士看见宋初一怔愣了片刻,想开口询问,目光却落在她怀中的符节上,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最终归于平静,拱手躬身道,“在下武县佐使甘鹏前来迎接贵使。”

    宋初一微微躬身还礼,“在下卫国使节,宋怀瑾。”

    甘鹏上前接过宋初一手中的国书,仔细看了一遍密封的外壳,确认的确是卫国国书,才双手递还,微微笑道,“县长身体微恙,由在下代职,还请使节莫怪。”

    万户以上称县令,万户以下称县长,这武县虽属于要扼,人口却并不十分密集。

    “甘佐使严重了。”宋初一收回国书,与甘鹏进入关内。

    进去之后,宋初一却发觉城楼附近黑甲寒刃,守卫森严的有些出乎预料,略略想了一下,新君的铁腕她也略知一二,应该不会发生内乱……难道防着楚国?这一路,也没看见什么动静啊。

    斟酌片刻,宋初一还是试探道,“武关戒备如此森严,莫不是秦楚不宁?”

    甘鹏心中正暗自思忖,怎的卫国派了个尚未弱冠的少年做使节,却闻宋初一问话,便微笑道,“并非如此,商鞅谋反败露,不知逃往何处,君上下令诛杀。”

    武关往北不远便是商鞅的封地,武关自然是要严密把守。

    “商鞅曾是肱骨之臣,竟然谋反,实在令人扼腕。”宋初一说了句场面话,转而道,“本使此次前来实有关系秦国之要事,还望佐使对外保密。”

    “贵使既有要求,在下自当从命。”甘鹏心想,小小卫国,又距离秦国那么远,能有什么要事!不过,他听宋初一说是关系秦国,也不敢随意敷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可不能误事。

    微一思忖,甘鹏道,“如此,在下便不派大军相随,只派数十人乔装引路,以免暴露。秦国如今山无盗贼,贵使大可放心。”

    “还是佐使想的周到。”宋初一微微拱手。

    甘鹏引领宋初一等人到驿站休息,整顿车马。

    宋初一泡在浴池里,洗去满身的尘土,弄得一身清爽,看见白刃浑身脏污,便将它拖着丢进浴池中。

    白刃在水里扑腾着往边上爬,扒住浴池边的时候,仿佛又觉得温热的水里很舒服,居然在里面不出来了!宋初一嘿嘿一笑,蹲在池边,帮揉了揉毛。

    白刃脑袋抵在池边,舒服的眯起了眼睛。

    “还挺会享受!”宋初一拍了它一下,将它从水里赶了出来,起身取了干净的布,刚准备帮它擦拭,白刃猛然一抖,甩的她满身。

    “白眼狼!”宋初一怒吼一声,将巾布甩在它脑袋上,令人又取了一身衣物进来。

    连续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人马都困乏的厉害,所以宋初一便下令在武县休息一晚,凌晨出发。

    宋初一绞干头发上的水,坐在火炉旁烘干。

    她很疲乏,却没有丝毫睡意,在床榻上躺了一会儿,起身披上厚厚的羊羔毛,到廊上去走走。

    秦国,是她的此行目的。

    在卫国虽然更容易求得安稳,但基本没有什么出头之地。如果不会以前发生的事情不会变,闵迟早晚要投奔魏国,她不投靠一个实力与魏不相上下的国家,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宋初一以前在秦魏之间五六年,因此对两国形势再了解不过。当今七雄国,秦国不是最强,但是宋初一能看见刚刚经历了变法之后,秦国焕发出的勃勃生机。

    借助秦国这只猛虎,行她灭国言论,是最好不过了!

    她选择秦国,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秦国求贤令至今仍在实行,求贤不问出身,不拘一格,唯才是用。这天底下,倘若秦国也不能包容她的性别,再没有别的国家可以容纳她了。

    纵使她能暂时隐藏性别,但假的就是假的,总有被拆穿的可能。

    这次赴秦,宋初一并非要立刻投奔。

    她现在看起来年纪还太轻,即便入秦也不会得到重用,说不定把她搁置一段时间就淡忘了,远不如在卫国能发挥的多。因此她眼下不过是在秦公面前露个脸,适当的展现一下自己,而后等计策开始全面施行,她再想投秦会更容易。

    宋初一抄手而立,四方的院子里只有正门处两站灯,烈风卷过,面上点点发凉,她伸手摸了摸,却是细雪。

    “先生还未睡。”走廊的另一端,传来籍羽的声音。

    宋初一点头,问道,“今日不用守夜,你怎么还不休息?”

    “正欲睡,见落雪了,出来瞧瞧。”籍羽习惯随身带剑,他走近几步,在宋初一身侧不远拄剑而立。

    宋初一看了看黑茫茫的天空,“放心吧,我估计不会大,陇西的暴雪便如秦人一个性子,来势便汹汹,哪里会如现在这边柔和。”

    “先生似是很了解陇西。”籍羽道。

    宋初一咧嘴一笑道,“才发现?我了解的何止是陇西。”

    这点,籍羽倒是认同。他沉默了半晌,道,“先生看陇西的眼神与看别处都不同。”

    宋初一笑着打量了籍羽一遍,也怪不得夷师奎会收他这个学生,籍羽看似魁梧雄壮,其实外粗内细,不像季涣,外粗里也粗。

    “嗯……起初我以为这里是我的福地,却其实是埋葬我的地方。不过再次站在这里,一切都不同了。”宋初一缓缓道。

    籍羽微微蹙眉,这番话没头没尾,他听不懂,但知道这涉及宋初一的私事,因此不便太过追问。

第七十七章 途遇黑甲军

    细雪霏霏。

    籍羽陪着宋初一静静站了一会儿,见她半晌没有丝毫动作,忍不住道,“先生有心事?”

    “心事……”宋初一有心事何止一天两天了,只是这段心事并非说出来便能够轻松了,遂淡淡一笑道,“睡吧,梦中的烦恼不是烦恼。”

    籍羽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反复念着这句话,他倒是未曾深想其中的含义,只是觉得其实宋初一并非真是一个散漫轻浮的人,她的心里应有常人难以描绘的丘壑,有难以排解的压抑。

    一夜酣睡。

    到天色微蒙的时候,籍羽穿戴整齐出门,见雪果然如宋初一所说,早就停了,地上铺了一层,像是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

    整顿好车队,籍羽唤了宋初一半晌都无有应答,于是便令人将门撬开,连同被子一起裹了扔到车上。

    白刃见状,也跟着窜到了车上,趴在她脚边继续睡。

    马车晃晃悠悠的不知行了多远,当第一缕阳光从车窗缝隙里照射进来,宋初一才有了朦胧的意识。

    “老师。”车外传来砻谷不妄兴奋的声音。

    宋初一翻了个身,含糊的应了一声。

    “老师,风光大好,快出来瞧瞧啊!”砻谷不妄吆喝一声,旋即传来一阵畅快的大笑声。

    宋初一躺了一会儿,睡意渐消。她起身穿上衣物,用青盐漱口、净面之后才开了窗子。

    晨光之中,砻谷不妄刚刚策马从马车旁经过,马蹄卷起地上的雪,大氅飘飞,全是少年人意气风发的模样。

    宋初一披上大氅,拍了拍白刃,“走,咱们也下去。”

    白刃长得很快,经过近三个月,体长已达到小半丈,与一般山地的成年狼大小相仿。

    这段时间白刃许是感觉到了宋初一释放的善意,宋初一从未栓过它,它却也没有逃走。

    “白刃,让我坐一下吧。”宋初一顺着白刃的毛,屁股就挪到了它背上。

    但骄傲的雪狼怎么容许别人骑在自己背上,白刃并未把她甩下去,却索性趴到在地上死活不起来。

    砻谷不妄一阵风般的策马奔了过来,大笑道,“老师,难不成要就地赏景?”

    宋初一驱不动白刃,兀自正烦着,听闻砻谷不妄出言奚落,毫不犹豫的吼道,“赏你个鸟!”

    “哈哈哈!”

    四周爆发出一阵大笑。这怪不得他们憋不住,宋初一的话太有歧义了!

    砻谷不妄咬牙切齿,真真想骂回去,但他虽然放荡不羁,但是幼时受儒家启蒙,礼义廉耻、尊师重道早已刻入骨髓,是万万骂不出口的。

    宋初一兀自折腾了半晌,籍羽牵着一匹马到她面前,“先生还是骑马吧。雪狼固然威风,毕竟不是坐骑。”

    “明天宰了你!”宋初一愤恨瞪着白刃。

    白刃哪里听得懂她说什么,欢快的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如箭矢一般窜了出去,将商队的马匹吓的魂不附体,齐齐嘶鸣。

    “先生管管白刃吧。”籍羽道。

    管?怎么管?宋初一干咳了几声,笑道,“我就喜欢它的天真烂漫,它还小,籍师帅就不要残忍扼杀了吧?”

    籍羽一张刚毅面色微微泛青,“它倒是天真烂漫,可如此下去,我们怕是一个月也到不了咸阳!”

    宋初一颇以为然的点点头,高呼一声,“白刃!”

    原本只是做做样子,没有抱很大希望,没想到白刃当真一眨眼窜到她身边,对着她的坐骑流口水。

    宋初一胯下的马连连退了几步,浑身肌肉紧绷,仿佛准备随时都要逃命。

    宋初一正头疼,却忽闻破风之声。

    宋初一微一抬眼,看见一支羽箭凌厉的朝白刃射过来,她惊呼一声,籍羽浑身一紧,闪电般的出剑——

    叮!

    青铜剑和羽箭头在空中准确无误的相接,撞击出火花,箭矢被弹开数丈远,余劲竟令半支羽箭没入土壤。

    白刃陡然跃起,浑身的毛瞬间竖了起来。

    紧接着,地面传来剧烈的震动,如擂战鼓般的马蹄声轰轰而来。宋初一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片大黑云迅速逼近,马蹄激扬起地上的浅雪,弥漫出一片淡淡的白雾,若暴风骤雨一般席卷而来,眨眼之间便至眼前。

    黑甲军停在商队不远处,有十余弓弩手,强弩上的箭矢已然待发。

    “住手!”宋初一立刻喊道。

    黑甲军个个矗立如丰碑,连胯下战马都无丝毫异动,肃杀的气氛铺天盖地的弥漫开来。

    僵持中,宋初一正要继续说话,一侧有个健硕的黑甲将军缓缓驱马而出,颈上的黑色狼皮将他面容掩去一半,只有一双如刃般锋利寒凉的眼眸,两条浓密的眉毛斜飞入鬓,凌厉如同两把剑。

    将军目光微动,落在白刃和宋初一身上。他微微抬手,阻止了身侧正要扬声说话的甲士,微冷的目光最终落在籍羽身上,赞了一句,“好壮士!好剑法!”

    他的声音,与目光如出一辙,但是寒冷中不失豪迈。

    籍羽收了剑,朝他拱手。

    那人朝籍羽微微颌首,一甩马鞭,如流云一般飞驰出去,身后的黑甲军立即跟上,从商队一侧绕行而过,飞快而井然有序。

    “好大的气派。”砻谷不妄看着远去的黑甲军,双眼发亮。

    宋初一松了口气,下马拍了拍白刃的脊背以示安慰。方才那帮路过的黑甲军大约是以为商队遭受雪狼袭击,才会出手相助,毕竟这世上没有几个养狼玩的怪胎。

    砻谷不妄驱马向前,问那些穿了布衣的引路秦兵道,“各位大哥,不知方才那过去的是哪支军队,领头的那位将军是谁?”

    “公子客气了,我等粗人当不得如此称呼。看甲士,约莫是咸阳的军队,不过那将军瞧起来很年轻,某等守武关十年,不知朝中变化。”秦军什长带着浓重的秦地腔调答道。

    白刃在宋初一的安抚下渐渐温顺下来。宋初一上马,回头看了一眼,黑甲军消失的方向还弥漫着淡淡的烟尘,垂眸掩住目光中的汹涌起伏。

    “秦军之锐,果然名不虚传!”籍羽叹道。不用看他们在战场上厮杀,光看着这股子锐利的气息便也能料想一二。

    宋初一再抬眼时,目光一如往常的平静。

    “老师!你看见了吗!”砻谷不妄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

    “我没瞎。”宋初一没好气的道。心想,不妄啊不妄,虽然秦军确实不错,咱作为卫国使臣,好歹要淡定点吧。

    砻谷不妄没考虑什么使臣不使臣,他是个真性情的,心觉得,既然别人好便应当赞美,这并不丢人。

    宋初一没未出言责怪,一来大庭广众不能真的伤害砻谷不妄的自尊心,二来,陇西的人多半都比较朴实,见他副模样,或许会心底油然生出骄傲,却不会讥讽他们小国来的没见识。

    不过想回来,宋初一虽然没有看清那位黑甲将军的全貌,但那份气势,着实令人不能小觑。

    砻谷不妄正在兴头上,全不在乎宋初一的语气,憧憬道,“倘若我哪一日能指挥这样的军队作战,此生无憾了!”

    宋初一微微皱眉,隐隐明白砻谷不妄为何崇拜庞涓。

    庞涓就像一把利刃,优点和缺点都很突出,而其中有一点不知是好是坏,那便是——极度的痴迷强兵。这使得他训练出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魏武卒,一度把魏国兵力带到巅峰,但也令他陷入死巷。

    砻谷不妄恰恰这一点与庞涓相类。

    车队继续前行,宋初一骑马与砻谷不妄并肩,“不妄可曾听说过田忌赛马?”

    砻谷不妄点头。

    “讲求策略,劣势亦可转变为优势。”宋初一望着他道。

    砻谷不妄怔愣一下,旋即明白宋初一的意思:强兵固然重要,但是不可一味的追求强兵。

    “不妄明白,可是,倘若田忌赛马,倘若对方全部都是上等马匹,任孙子何种策略,怕都无法取胜吧。”砻谷不妄问道。

    当年的庞涓说不定也是这样想啊!宋初一摇了摇头,“你说的有道理,但用兵与赛马又有不同,兵家为何说经之以五事?这五事中又是千变万化,能影响战局的事情太多了。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过,可因时借天道之势吗?”

    砻谷不妄道,“自是记得。”

    宋初一道,“强兵再强,可逆天道否?”

    这是毫无疑问的,砻谷不妄道,“不可。”

    “‘兵’之一字,非紧紧指兵卒,兵力强固然上佳,却非取胜的必然之道。”宋初一见砻谷不妄有些迷茫的表情,之道他乍一看见秦国气势夺人的黑甲军,心中难以平静,因此也不欲说的太多,只最后提点一句,“齐国兵力虽也不弱,却远远比不上魏武卒,为何庞涓的强兵却败给了孙膑的齐军?”

    砻谷不妄心底渐渐平复了一些,陷入沉思之中。

    他脑海中不断挣扎,一边是宋初一的话,另一边却是方才那名将军率领黑甲军那种夺人心魄的英姿。

    宋初一不再说话,任由他自己去想。

    车队渐渐驶入了狭窄难行的山道,再往前行二十里山道,便商於、邬地。估算时日,商鞅被杀的日子,应当不远了吧。

第七十八章 胸襟纳百川

    白刃被吓一次,终于不敢再追赶马匹,但是众人明显发现,只要白刃跑在外面,马的行速便比平时快上近一倍。

    籍羽倒是很开心,但宋初一在车里被颠的死去活来,恨的牙痒痒。加上砻谷不妄每天拉着她授课,简直比坐苦工还累。

    这就叫风水轮流转吗?

    宋初一狠狠将书简往几上一摔,“老子不干了!”

    说罢便挺尸在软软的被褥里,任是砻谷不妄怎样唤都一动不动。

    说起来,砻谷不妄也只能在这个方面拉着宋初一受罪,倘若是耍心眼,十个砻谷不妄捆在一起都抵不过一个宋初一。

    “老师,我要做庞涓那样的人。”砻谷不妄道。

    宋初一的视线被颠的有些晃,模糊之中,她看见砻谷不妄坚定表情,不由撑起身子,伸出食指将他的脸勾过来,凑近仔细瞅了瞅。

    “我是认真的。”砻谷不妄道。

    他的确是认真的,宋初一能看的出来。

    砻谷不妄往后退了一些,因为空间有限,只能行了一个基本标准的大礼,“求老师教我。”

    “为何,明明是已知的结局,还要重蹈覆辙?”宋初一道。

    因为他一看见那样的强大的骑兵,浑身的热血都沸腾了,他知道已不能平息,纵然庞涓走过的路已然说明这并不是一条好出路,但是砻谷不妄还是坚持认为,练强兵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最重要的是……

    砻谷不妄道,“我喜欢。”

    说罢,抬眼看向宋初一。她面无表情的盯着他,片刻,忽然“哈”大笑出声,“大善!爽利,有魄力!”

    这世上有多少是打着拯救苍生、拯救天下大道的旗号行事?只为一句“喜欢”便准备搭上一生的有几人?

    “我可以尽所能的教你,不过在此之前,有些话须得同你交代清楚。”宋初一敛了笑容道。

    砻谷不妄俯身,“恭听老师教诲。”

    “倘若你日后投了哪国,不得说出师从何人,这是其一;其二,庞涓之路,也未必不能走通,只是他为人太过钻牛角尖,心胸狭隘,不能容人。你走此道,不论成败如何,需得要有气吞山河之势,容纳百川之胸襟。以上两点,可否做到?”宋初一郑重的问道。

    气吞山河之势,容纳百川之胸襟?

    这样豪迈,砻谷不妄喜欢,可是能做到的人却寥寥可数。

    沉默少倾,砻谷不妄毅然答道,“能!”

    宋初一看着面前的已经找寻到方向的少年,心中微微触动。

    在这个人命危浅的年代,生生死死当真如家常便饭一般,心甘情愿为了志向抱负而死的人比比皆是,但为喜好而宁愿走上一条崎岖或许尽头是悬崖的路,需要的不仅仅是冲动。

    接下去几日,宋初一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一样,依旧继续拿砻谷不妄找乐子。

    砻谷不妄常常被她耍的团团转。每次他觉得自己思维更加缜密了,观察也更加敏锐,但宋初一总是能够出其不意,一路直到咸阳时,他也未能翻身一回。

    每一次,他还是会暴怒,但是渐渐的,他觉得自己越发能够冷静的看待事情,耐性比之前强了几倍。

    队伍快要进入咸阳,籍羽加快自己的马速,靠近引路的秦兵什长,拱手道,“孟什长。”

    “兄弟何事?”孟什长还礼,问道。

    秦人对勇猛之人十分尊重,那日籍羽一箭拨飞弩箭,孟什长便对他很是客气,却绝不同于之前那种疏离。

    籍羽道,“君上交代我等秘密行事,咸阳商旅众多,倘若我们直接进入驿馆,难免会引人注目,不知有什么法子能让我等私下进入。”

    “小事耳。”孟什长立刻道。他见籍羽面露疑惑,便解释道,“贵使已与佐使说了此事,佐使已经拍快马传信咸阳,某等领的路是通向北偏门,那里有人接应,他们对此很有经验。”

    “多谢。”籍羽看着莫名其妙心情大好的孟什长,心中疑惑。

    驱马到宋初一车侧,观察着前面一群人,方才他觉得是不是因为太久未回家的缘故,但看了这么就,好像就孟什长一人心情愉悦到压制不住。

    思忖了一会儿,籍羽还是敲了宋初一马车的门,“先生,籍某求见先生。”

    “求什么见,进来吧。”宋初一靠在几侧,懒洋洋的道。白刃不在外头欢腾,马车平稳多了。

    籍羽令车停了一下,上车便看见一副奇特的景象。宋初一一手撑着脑袋,一手举着肉脯,白刃则仰头张着嘴,一动不动的等着肉脯掉下来。

    “随意坐。”宋初一道。

    籍羽在门口处跪坐下来,“先生,孟什长的心情很不对啊,脸上的笑容几乎抑制不住。”

    “嘿,说不定他得知家里婆娘生了儿子,他回来正好看看。”宋初一说罢兀自笑了出来。

    他说自己守了武关十年,若当真这时候在咸阳生了儿子,恐怕孟什长不是笑,而是怒了。

    籍羽皱眉道,“先生。”

    宋初一无奈地摆摆手,白刃的头在下面跟着肉脯晃。

    “孟氏是秦国老氏族,本来他是可以受家族庇荫,直接荣华富贵,却因变法落至如今这步田地,商鞅要死了,他能不高兴?”宋初一道。

    这其实是显而易见的,籍羽之所以想不到,是因为并不太清楚孟氏的底细,更无法想象变法的影响力,无法想象一个小小的什长会与大家族有何关系。

    “谢先生解惑。”籍羽放下心来,立刻令人停车,退了出去。他还要与秦国引使接应。

    砻谷不妄从窗子探出头去,入目便看见一片辽阔的荒凉,一大块土地上,甚至连枯草都极少见,一片黄褐色的土壤直延伸到天边,与灰蓝高远的天空相接,一片苍茫。

    “不是说秦国富到民无地可耕?这么大一片荒地,为何无人开垦?”砻谷不妄道。

    宋初一将肉脯丢进白刃嘴里,揉了揉酸涩的手臂,道,“你以为到处都像卫国那样肥沃?秦国干燥,这片地方无水源灌溉,土质亦不合适耕种,鸟都种不出一个。”

    “老师,鸟啊鸟的,不好吧?”砻谷不妄忍不住道。

    马车慢慢缓了下来,外面有人道,“可有接引令?”

第七十九章 我有心无力

    “大丈夫行于天地,不拘小节。”宋初一不骂人会憋死。

    外面,引路的秦兵已经将接引令交给了迎接之人。因着宋初一要求要保密,所以便将没有进行一般的迎使之礼,双方都不曾有太多交集,只默默的出示了令牌,车队便驶入城内。

    宋初一将车窗拉开一条缝隙,观察外面。

    道路一反北地豪放风格,十分的狭窄,道路上没有任何行人。

    行了约莫一刻的时间,便有个带有浓重咸阳口音的人道,“贵使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宋初一持了符节下车,看见一位衣衫庄重的六十余岁老者,黑色官服,脚蹬丝履,冠发博带。

    老者看见宋初一,微微一怔,惊讶道,“你……是卫国使节?”

    “我卫国地小民寡,只能派出在下这等毛头小儿,让您见笑了。”宋初一在他面前站定,拱手笑道。

    “哈哈,哪里哪里,英雄出少年嘛。老夫方才失礼了.”老者立刻收起了满心的诧异,热络的与宋初一搭起话来,“老夫是此次负责接待贵使的行人,白氏平,贵使在秦,若是有所需,只管与老夫说。”

    “有劳白行人。”宋初一拱手道。

    白平还礼,连连道,“不敢当,不敢当。”

    “不知在下何时能面见秦公?”宋初一问道。

    白平一边指引宋初一往准备好的院落去,一边解释道,“想必贵使也有所耳闻,先君不幸薨,君上新近即位,又逢商君叛乱,事务繁重,烦请贵使候一两日,君上必然接见。”

    “如此,这两日便有劳白行人了。”宋初一道。

    “这是老夫分内之事。贵使暂居此院,倘若有需要,只管吩咐院中仆婢。”白平道。

    两人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白平便告辞了。

    宋初一打量这个院子,亭台楼阁样样不缺,是极大的院落,但庭院中几乎被一汪池塘所占,土地并不多,中有飞桥连接左右两侧。池塘四周砌了石壁,十余座石刻的蚣蝮趴在水边,粗犷大气,池塘中的冰映着岸边怒放的红梅,又不失柔和之美。能看得出,院子的布局处处都花费了心思的。

    砻谷不妄也早已看过一圈,道,“秦地的装饰与卫国亦不同。”

    砻谷不妄长这么大,除了这次,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魏国大梁。那是当今七国屈指可数的大城池,他在那里住了一个多月,见识也不算少。魏国建筑大气中不失细腻,看起来颇为气派精致,而秦国,不管装饰雕刻的如何繁复,总带着些粗犷之感。虽无魏国的细致,却隐隐透着让人想匍匐膜拜的肃然之感。

    “来人。”宋初一扬声道。

    一名着暗红色倚地云纹曲裾秦国侍婢踩着小碎步匆匆跑过来,躬身道,“使节有何吩咐。”

    宋初一吩咐道,“准备我们几人能穿的秦人衣裳。”

    那侍婢微微抬眼看了籍羽、季涣、砻谷不妄和宋初一的身材,蹲身行了一礼,“是,使节何时需要?”

    宋初一道,“越快越好。”

    她琢磨着,秦公不可能立刻召见他们,先出去转一两个时辰,接下来两天都在此处等候召见。

    宋初一让几个人各自挑了房间,先去休息一会,自己则进屋,让坚去把子朝唤了过来。

    白刃懒洋洋的趴在宋初一腿边,半眯着眼睛,一副欲睡未睡的模样。

    宋初一斜倚在靠背上,接过侍婢递过来的茶水,仰头牛饮一通。

    “先生。”子朝在门外躬身道。

    “进来吧。”宋初一放下茶盏,道,“你们都下去吧。”

    屋内的四名侍婢纷纷起身,躬身退了出去。

    “无需多礼。坐。”宋初一拍了拍白刃,“去门口趴着。”

    显然宋初一对白刃的期待太高了,这家伙根本听不懂,还道是逗它玩,于是敷衍的扫了扫尾巴。

    “唉!”宋初一叹了口气,起身拽着白刃两条前爪,用了吃奶的劲儿将它拖到门前。

    白刃依旧趴着未动。

    宋初一回坐榻上跪坐下来,打量了子朝一遍。长途跋涉,竟无损她的容色,反而略带些倦意的模样,别有一番楚楚之姿。

    “我唤你过来,可能猜到何事?”宋初一问道,

    子朝忐忑的看着宋初一,“先生……是想把奴送人了?”

    宋初一很满意她的聪明与识相,因此语气也柔和了几分,“可知解秦国新君?”

    “奴不知。”子朝轻声答道。她一个女子,就算有几分见识,哪里会了解刚刚即位的秦公,但她知道宋初一这话的意思,是打算把她献给秦国新君,心不由提了起来。

    此事由不得她拒绝,她一方面想知道秦公的情况,一方面却又有些伤心。本以为,宋初一对她有些兴趣……

    “秦公年十九,尚未娶后,高大魁梧,相貌英俊,行事果断狠辣。”宋初一简单的将秦公的情形说了一下,接着道,“七雄国的君主,再寻不出比秦公更好的男人,你跟了他,趁着王后未定,得几夕欢愉,生下孩儿,日后也就安稳了。”

    子朝微微抿唇,宋初一对她算是十分厚待,毕竟听起来秦国新君还是个不错的男人,她落到这个境地,能一步登天,全赖宋初一,可是她……

    “先生大恩大德,朝无以为报。”子朝伏在地上,一咬牙,大声道,“朝还是处子身,先生若是不嫌弃,朝愿献给先生。”

    “咳!”宋初一被自己喘气呛了一下,咳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子朝啊,看着你这么个美人,我也很激动,但……实在有心无力啊!”

    子朝抬头,美眸中含泪看着宋初一。

    宋初一说的比较含糊,所以子朝理解成为了另外一层意思:年纪太小,没有这方面需求。

    可是……正常情况下十五六岁的少年,多半都有了那种冲动,更有许多已经有过合欢,子朝心觉得先生是不是有什么难言的隐疾,不好明说。

    想到这里,子朝觉得戳到宋初一的伤心处,心里有些歉疚,躬身道,“但凭先生做主。”

    呜——

    门口的白刃陡然起身,呲牙对着左侧。

    咣啷一声,不知何物落地,一名女子尖叫,“狼,狼啊!”

第八十章 未雨先筹谋

    应是送衣物过来的侍婢。宋初一唤了一声,“白刃。”

    白刃立刻收了浑身戒备,窜到宋初一身旁。

    “子朝,侍奉雄主,要将全部的心都交给他,就算他不稀罕。”宋初一伸手揉着白刃的头,道,“冷静、防备、隐藏。这是我送你的六个字。”

    子朝沉吟了一下,“奴知道防备、冷静,可隐藏什么?”

    “起了贪欲要隐藏,对秦公有了爱恋之情,要对秦公以外的人隐藏,对秦公没有爱恋,亦要隐藏……”宋初一举了几个例子。

    换而言之,就是隐藏自己的一切欲望和情绪,给外人一个无欲无求、又忠心不二的形象,这样能够帮助她在后宫之中减少一部分的敌意,但至于能否混的风生水起,还要看她暗中的手段了。

    君王侧,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大部分君王对于儿女私情也十分寡淡,他没有过多的时间放在这上面,因此要吸引他的目光,首先要有美貌,其次要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宋初一并不看好现在的子朝,一般男人对她的容色都不会视而不见,得到宠爱或许不难,但她还是太过纯良了,不一定能在宫中立足。

    如果幸运,经过一段时间磨砺之后或许能成气候。

    “朝受教。”子朝行了礼,起身之后,犹豫了一下,道,“先生……雅……”

    子朝心中矛盾,她既希望姐妹一起入秦宫,又希望子雅能够远离这种权利是非。

    宋初一道,“她的性子需要磨一磨,就跟在我身边。你若是能在秦宫站住脚,说不定还有姐妹重逢之日。”

    宋初一还要观察一段时日,子雅是个十分有心思的女子,很有韧劲,要强也不是错处,只要不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宋初一愿意给她准备一条比子朝更好的出路。

    外面凌乱急速的脚步声响起,一名身着黑甲的卫士将领带人冲了进来。

    众人看见趴在宋初一腿边的白刃,不由愣住。

    只要呆在宋初一身边,白刃便不会动不动的呲牙,因此对于闯进来的一群人,它只懒懒的抬了抬眼皮。

    “方才听婢女说有狼闯入,某等不知是贵使圈养,扰了贵使清静,还请降罪。”领头的黑甲卫士拱手躬身道。

    话是如此说,可宋初一是外使,有什么资格治他们的罪?不过谦卑的态度做足了,彼此也就将此事揭过。宋初一淡淡笑道,“无妨,我养的这小东西就爱惹事生非,辛苦诸位了。”

    “多谢贵使不罪之恩。”卫士施了一礼,道,“属下告退。”

    卫士退出去时,目光都不约而同的往子朝身上飘,那漂亮的脸蛋倒还是在其次,主要是身材的确够“惊心动魄”。

    侍女战战兢兢的将衣物捧进来来,放在宋初一面前的几上,“先生,衣物已经准备妥了。”

    宋初一嗯了一声,令那侍婢退出去。

    “奴服侍先生更衣。”子朝道。

    宋初一道,“你回去好好休息,唤寍丫过来。”

    子朝眼圈一红,垂下头轻声道,“是。”

    宋初一看着那伤心欲碎的样子,待闻脚步声走远,不禁摸着下巴,对白刃道,“看来我还挺有沾花惹草的条件,可叹就少了个把!”

    “主。”寍丫垂头进来。

    宋初一很喜欢寍丫,质朴、纯粹,不太聪明,或许也正因如此,才没有多少小心思。

    由寍丫服侍,宋初一换上黑色秦人衣袍,带上寍丫和坚,去寻季涣和砻谷不妄一起出门。

    时刚过午,正是咸阳城最热闹的时候。

    咸阳,八百里秦川的腹地。这个才新建了二十几年的秦都城,规模宏大,生机勃勃。从前秦国都城栎阳,是最大的人口买卖市场,但凡说到秦国做生意,多半都是人口生意,如今商贾八方云集,街巷之间热闹非凡。

    “咸阳倒是不错,就这一点令人心烦。”砻谷不妄皱着眉头,拍打身上的尘土,“怕是要一日洗三回澡才能干净。”

    宋初一嫌弃的将他往旁边推了推,“一边拍去。”

    咸阳对比原都城栎阳来说,已经好了几倍,大部分时间并不会这样尘土飞扬,只是冬季雨水少,气候有些干燥。

    宋初一从前所在阳城距离咸阳不远,她有一半的时间都在秦国咸阳,大部分经历都在陇西这片土地。她根据前世的记忆,领着众人找到一家隐蔽在深巷之中的一家铁匠铺。

    众人进入小院里,便看见七八个光着膀子打铁的男人,宋初一目光在其中一个身材精壮的青年男人身上流连两息。

    那男人感觉到了宋初一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转头朝屋内喊道,“老丈,来生意了!”

    片刻,有个拄着桑木棍、须发花白的老人从从屋内缓缓走出,抬起松弛耷拉的眼皮看了看几人,“贵客想要打何物?”

    宋初一微微诧异,这老叟与十年后也差不多老啊!她拱手施礼,轻轻吐出两个字,“利剑。”

    “贵客找错地方了,老朽这里只打寻常物什,倒也能打剑,但锋利与否,就不敢保证了。”老人站在门口,并无请他们进屋的意思。

    宋初一身子往前倾了倾,小声道,“价钱双倍,小子这里还有一猴儿酒秘方奉送,如何?”

    老人眯起眼睛,打量宋初一半晌,“老朽勉为其难的试试。”

    说罢转身进屋,宋初一招呼籍羽几人跟了进去。

    外室堆满了形状各异的恶金(铁)、铜块,几乎没有插脚的地方。穿过一道小门,陡然一片明亮,屋内清爽简洁,没有任何装饰,木屋竹帘,几方席。室内寒香幽幽,抬头便外能看见一片盛放的绿萼梅。原来这竟是两个相连的院子!

    寒风穿堂过,宋初一打了个哆嗦。

    “随便坐。”老人坐下之后,伸了伸手。

    别人还可以挑个避风的位置,宋初一因要与老人说话,只能陪着他坐在风口。

    “方子。”老人道。

    宋初一微微一笑道,“如此贵重之物,哪里能写下来,都在这里呢。”宋初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老人微微颌首,“有理。要铸何种剑?”

    “小子需四口三尺利剑,一柄袖中短剑。小子不懂剑,老丈看着给铸吧。”宋初一知道这位铸件名师不喜别人乱提要求。

    老人耷拉的眼睛不由睁开,仔细看着宋初一,咂了咂嘴,道,“你这小子,将我喜好拿捏如此精准,莫非是熟人?”

    “我父是观星师。”宋初一道。

    老人沉吟了片刻,道,“唔,我记得,听闻前几年饿死了。”

    好歹也是相识一场,就不能委婉点?宋初一抽了抽嘴角,“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这个时代消息的传播便是如此,宋初一她老子非是名士,因此也只有熟识的人认识会偶尔说上几句罢了,传来传去,都是前几年。消息的可靠性实在难以保障。

    “原来如此,传出这话的人,怪缺德的。”老人叹了口气,接着道,“被饿死这件事情,如此丢人,竟也到处乱传。”

    砻谷不妄心想,这老叟敢情骂人连自己一并骂了,屋里这么多人,他无遮无拦的说出来不也是乱传!

    其实这世上被饿死的人又何止宋初一她老子,只不过作为一名观星师,也算身怀一技之长了,却生生被饿死,在这个有才之士最混得开的年头,除了能证明还算清高,就只能说明他的能力差了。

    砻谷不妄暗忖,他怎么能生出老师这样的人呢?

    “半个月后来取剑吧。”老人道。

    “老丈,小子急着赶路,七日能取否?”宋初一问道。

    老人抄手盯着她不语。

    “加梅花酒方子。”宋初一道。

    “……”

    “断肠酒!”宋初一咬牙道。

    老人吞了吞口水问道,“听起来是烈酒。”

    宋初一道,“那是自然,三碗下肚,保证醉上三昼夜。”

    “来来来,写方子。”老人不知从哪里掏出笔墨和竹简放到几上。

    宋初一暗暗翻了个白眼,伸出冻僵的手,取了笔,飞快写下三个酒方。

    达成约定,几个人被从原路撵出来,老人欢欢喜喜的拿着方子试验去了。

    “老师,七日当真能取剑?”砻谷不妄有些不信。七天便铸出来的剑,能是利器么?

    宋初一道,“他多得是好剑,根本不需特别铸造,不过老叟性子怪,不愿当场交易。”

    “先生一口陇西音,说的极好。”籍羽虽不会说秦语,但会分辨。

    宋初一淡淡一笑道,“你知晓我会说的不止秦语,为何早些不夸赞我?”

    砻谷不妄对此不甚感兴趣,只问道,“老师,那四口利剑,可否给我一把?”

    “本来便是给你们几个铸造。这家店所出的剑,虽比不上龙渊、泰阿,但绝对是难得一见的宝剑。他们从不轻易出售,至今售出的宝剑不足百数,我父亲曾赠老丈一个酒方,凭着这点关系他才肯松口。”宋初一道

    别人如何都求不来的东西,到宋初一这里变得似乎唾手可得,其实不过是宋初一知道自己能得老人的眼缘。前世拥有过的东西,她不会放弃。

    籍羽默然,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宋初一为他们求得好剑,他方才却疑她。

    宋初一余光掠过籍羽的面上,眉梢微微一挑。

    她早存了收了籍羽的心思,但知道他心志坚定,只要是认定的事情,绝不可能被三言两语打动,因此故意露出一口地道的陇西口音,诱他起疑心,然后再让他发觉其实她用心良苦。

    这样的小伎俩,宋初一用了一路。虽则不一定对所有人都能起作用,但对付籍羽这样的人,再合用不过。

第八十一章 一起沐浴吧

    在咸阳的第四天,一场大雪忽然降临。一夜之间笼罩了整个咸阳城。

    砻谷不妄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从空中落下的那些雪,并不像平时所见的轻飘,而是带着重量,密密匝匝的砸了下来,院子里的梅花被砸落了满地,而后顷刻间被覆盖。

    屋内,火炉里闪耀着暖融融的光芒,砻谷不妄将窗子开了小缝,向外观看。

    宋初一披着羊毛裘靠在窗户边,偶尔从窗缝里看一眼外面。

    “魏国,不会下这样的大雪吧。”宋初一忽然道。

    砻谷不妄怔愣一下,道,“老师惦记那个失散的朋友?”

    惦记吗?她似乎从未惦记过谁。宋初一手下揉着白刃的毛,眯着眼睛看向外面,未曾答话。砻谷不妄提起此事,她也想到赵倚楼身边没有任何保暖物什,倘若在外遭遇到这样一场暴雪,定然九死一生。

    砰砰砰!

    门被敲响,宋初一收回神思,道,“进来吧。”

    籍羽满身是雪的推开门,转身关上之后,走到宋初一面前拱手施了一礼,“先生,我们已经等候四日,秦公为何还不召见。”

    “正逢大雪,总归是无法出行,再耐心等候两日。”宋初一道。不到必要她不会去催白平,卫国虽小,但他们也不至于把一国使者忘记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籍羽对宋初一更多了几分信心,这个计划所有的事情都在宋初一的手中,他只需奉命监督。因此也并未多问。

    将入夜。

    咸阳城厚重的城门正在缓缓关上,雪地里忽而响起了一阵马蹄声。城楼上的卫士放眼望去,只见一片苍茫之间,百余骑兵正浩浩荡荡在官道上冒雪前来。很快便近了城下。

    远远的风雪伴着吼声传来,“司马将军回城!”

    城楼上的卫士一眼便分辨出是黑甲骑兵,立刻扬声道,“司马将军回城!落桥!”

    基本上每一个大的城池都有沿着城墙外围而挖的护城河,而护城河上的桥可以利用人力收起,咸阳也不例外。

    两队兵卒从城楼上解开铁索,缓缓将厚重坚固的木桥放下。

    木桥落地,一个低沉的轰响,将周围的雪花激起。

    黑甲军从桥上飞驰而过,在地上留下一片马蹄印,但很快被大雪掩埋。

    这一队骑兵径直从主干道上穿过,奔到咸阳宫门口才停顿了一下,而后竟是骑马从宫门进入,停在主宫殿前面。

    为首的将军利落翻身下马,将手中的马鞭抛给身后的卫士,大步走上台阶。

    台阶上早已有一名六十余岁的卿大夫撑着伞等了许久,见到来人,连忙躬身施礼,正欲开口,便被他冷漠的声音打断,“召集朝会!”

    卿大夫愣了一下,旋即面上尽是喜色,连忙应了一声,“喏。”而后便疾步下了阶梯,冒着大雪而去。

    风雪愈大。

    望着漫天的大雪,宋初一隐隐听见远处有鼓声传来,抚着白刃的手微微一顿,唇边漾开一抹笑容,“你听。”

    砻谷不妄放下竹简,侧耳仔细倾听,“是朝鼓。”

    “想必不多时便能面见秦公了。”宋初一道。

    “老师如何得知?”砻谷不妄疑惑道。

    宋初一端起茶抿了一口,“眼下秦国只有一件事情能令秦公傍晚召集朝会。”

    砻谷不妄脱口而出,“商君!”

    对于秦国新君的雷霆手段,宋初一十分欣赏。

    宋初一记得,他即位之后,先是毫不犹豫的下令诛杀商鞅,获得了秦国老氏族的拥戴,稳固了自己的位置。将大权牢牢握在手中之后,紧接着便宣布绝不推翻商君新法,引发了老氏族叛乱,这位年轻的君主,以铁腕平乱,迅猛令人咋舌。

    今次,便是这位年仅十九岁的新君第一次震撼整个秦国的时候。

    “先生,白行人来了。”季涣在外禀报道。

    宋初一拢了拢身上的羊毛裘,坐直身子,“请他进来。”

    屋外,白平走到房门前,取下身上的竹笠蓑衣,整理好冠服,才推门进去。

    宋初一起身,两厢静静的互相行了礼之后,宋初一才开口,“白行人请坐。”

    白平道了声谢,寻了个恰当的席榻跪坐下来,微微笑道,“君上欲在一个时辰后接见贵使,不知贵使可有不便之处?”

    这不过是客套话,能有什么不便比两国邦交更加重要?宋初一微微笑道,“自是没有,不过秦公如何会在傍晚接见在下?”

    砻谷不妄看着宋初一的表情,不禁暗暗翻了个白眼,分明是明知故问,偏那一脸的迷惑像是真的一样。

    “君上才处理完公务,得知贵使已经久候,故而立刻设宴为贵使接风。”白行人道。

    砻谷不妄心道,得,这位也是个说瞎话不眨眼的。

    宋初一坐直身子,道,“得秦公如此厚待,在下感激涕零。”

    “那便不扰贵使了,老夫令人准备了温泉香汤供贵使使用。”白行人拱手告辞。

    砻谷不妄见拍平出去,道,“老师,一起沐浴吧。我都很久未曾洗温泉了。”

    宋初一干咳一声,还在思虑用什么借口拒绝,砻谷不妄笑望着宋初一的胯下,“我去准备衣物……老师,你不会是怕比我小,所以不敢吧?”

    说罢,便一阵风似的窜了出去。

    “不妄啊……”宋初一揉了揉太阳穴。眼见挽回无望,静默两息,便也兔子一般的动了起来,飞快的从箱子上扯了两件衣物,一溜烟的跑去浴房。

    这院子里有很大的浴池,每天都有热水,浴房极暖,所以宋初一每天都要沐浴,恨不能把路上那段时日都补回来,所以身上根本不脏,只需要过一遍香汤即可。

    满院子的仆婢都诧异的看着一路狂奔的人,手上的东西零零碎碎的掉了满地,一头雪狼跟在后面践踏,最后面才是两个战战兢兢的侍女随着捡东西。

    宋初一等白刃也跑进浴房,将门从里面栓上,飞快的剥了身上的衣物便跳进池子里。

    那厢,砻谷不妄正在兴奋的等着侍婢收拾衣物。他在卫国几乎天天都泡温泉,自然不会因此而兴奋,至于眼下为何有此等感觉,他却并未意识到,只欢欢喜喜去寻宋初一。

    砻谷不妄哼着小调,身后跟着两名捧衣物的贴身侍女,走到宋初一房前,见房门大开,便探了探头,“老师,我准备好了。”

    无人应答。

    砻谷不妄一只脚踏了进去,“老师?”

    “咳,不妄。”竟是从身后传来了宋初一的声音。

    砻谷不妄回头,看见一身白色广袖宽袍、墨发湿漉漉披散在身后的宋初一,不由瞠目结舌道,“你……”

    “少年,你太慢了。”宋初一将手里的巾布搭到肩膀上,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浴房里不止一个池子,趁着白刃没有全部祸害,你赶快去吧。”

    “我……”砻谷不妄仔细回忆了半晌,难道他方才有片刻的失忆?否则事情发展的也太快了吧!

    “啊,对了。”宋初一回头道,“记得令侍婢帮白刃擦干毛。”

    “哦。”砻谷不妄呆呆的点了点头,领着侍婢进了浴房。

    白刃正在其中一个最大的池子里扑腾的正欢,砻谷不妄看了它一眼,习惯性抬手,由侍婢服侍他宽衣。

    砻谷不妄身材自是不如成年人健硕,但十分匀称,小麦色的肌肤,已经微有形状的肌肉,处处都显示出少年人旺盛的生命力。

    走进白刃隔壁的浴池中,砻谷不妄脑海中莫名的回想起宋初一方才头发披散的样子,竟是比平时好看许多。

    他正发呆,面前噗通溅起水花,两名侍婢惊叫了一声,连连躲避。

    白刃跳进砻谷不妄的池子里扑腾了几下,又爬出来跳回大池子。

    砻谷不妄脸色铁青,静默几息,陡然咆哮道,“来人!给我准备新的浴汤!你这个脏东西!”

    宋初一在房内捧着书,由一名秦国侍婢给她绞干头发,听见声音,无良的大笑起来。

    笑罢,想到应当没有侍婢胆敢接近白刃,便道,“坚,去帮白刃擦干身子带回来烘干。”

    坚应声而去。

    头发弄干之后,宋初一遣了侍婢,唤寍丫过来,一边自己穿衣,一边告诉她讲究。

    待一切准备好之后,砻谷不妄才浑身湿漉漉的走了进来,脸色尚不大好。

    “再不准备,可就来不及了。”宋初一斜倚在靠背上,缓缓道。

    砻谷不妄一言不发的坐下,侍婢立刻上前帮他整理。半晌,才幽怨的道,“白刃欺负我。”

    宋初一勉强忍住笑,安慰道,“待宴罢归来,我会罚它。”

    “说话算话。”砻谷不妄拧着眉头道。

    宋初一郑重的点了点头。

    “先生。”籍羽和季涣早已换好一身铠甲。

    “时间还早。”宋初一沐浴一共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吩咐子朝沐浴更衣,告诉她不需上妆,不需绾繁复的发髻,着浅碧色曲裾。”

    宋初一了解秦公的喜好,浓妆艳抹只会倒了他的胃口。

    砻谷不妄很快便整理完毕。

    宋初一略略交代了几句话,便静坐等着子朝。

    等了两刻,门口出现子朝婀娜的身影。她一袭浅碧色曲裾,将玲珑的曲线凸显的恰到好处,不俗媚,清雅中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魅惑。

    屋内的三个男子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冰肌玉骨。”宋初一赞了一句。

    籍羽最先收回神思,“先生,白行人等候已久,出发吧。”

    与秦公相见,宋初一颇为期待,然而目光却越发平静,“善。”

第八十二章 不靠脸吃饭

    马车已经准备好,宋初一持符节和国书上了马车,砻谷不妄与子朝随后上车。

    车动起来,宋初一看着身旁静静垂眸的女子,半晌道,“子朝,你明白吗,你从一开始便没有退路。”

    子朝抿唇,紧紧抓着裙边,“奴明白。”

    无关于宋初一,她长成这样的容色,就算家族没有败落,家族需要利用联姻来壮大,她依旧逃脱不掉以美色侍人的命运。宋初一给的这个出路,对于她来说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出路了。

    “奴,永生不忘先生大恩大德。”子朝微微调转身子,朝宋初一匍匐行礼。

    “你在我身边时日不长,但情分总算是有一些,我也不想说太多虚伪的话,纵然你我的关系是建立在互相利用的基础之上,但我希望你活的好。”宋初一言语诚恳真挚。

    子朝抬头,泪如雨下。

    宋初一温和一笑,从袖中掏出帕子递给她。

    砻谷不妄瞪眼,有这么男女差别对待吗?还有,这女人片刻之后便是别人的了,需要这么温柔吗?

    马车在主宫殿前停下。

    高高的台阶上,有寺人看见宋初一下车,便扯开尖细的嗓子,高喊,“卫国使节到!”

    只有宋初一可以入殿,其余人皆被寺人引领至偏殿等候。子朝则听从宋初一的话,覆上了面纱。

    这一面,对于宋初一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一面,她看了纷扬大雪中的秦宫,微微吸了一口寒凉的空气,举步走上去。

    “卫国使节到!”

    至殿门时,又有寺人高声通报。

    宋初一在殿门外脱了鞋,昂首挺胸,从容步入殿内。

    大殿之中,秦国君臣刚刚议完对商鞅的处置,紧接着便接见了卫国使节。他们本是抱着平常的心态,可是就在宋初一走进殿内的一刹那,纷纷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都说卫地多出英才,卫国如今虽然弱小,可也不至于用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充数吧!

    宫殿并不是十分宽阔,但以黑色为主基调,处处透出肃杀霸气。宋初一盯着主座上的那个男子,有一瞬的诧异。

    主座后面是一幅庞大的黑色金属浮雕,巨大的神兽头颅威猛可怖,张牙舞爪,仿佛能够吞天吐地一般。在它之前,静静坐着一袭黑袍的男子,眉如悬剑,斜斜入鬓,一双如刃般锋利寒凉的眼眸,鼻梁高挺,薄唇时时刻刻微抿,仿如刀刻一般的五官和清晰硬朗的面部轮廓,都令这位年轻的君主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他不动,便有一股威慑气势自然散发出来。

    宋初一惊讶,一是未曾想到秦公竟然生的如此俊美,不仅仅那张脸无可挑剔,那颀长的脖子、宽厚的肩膀,亦显示出他有一副完美的身材;二是,她一眼便认出了,这是来时途中遇见过的那名“将军”。

    敢情这几日秦公没有接见,是因为亲自动手去诛杀商鞅了?抑或办别的事情……

    “外臣参见秦公。”宋初一躬身道。

    主座上冷漠的男子淡淡看了她一眼,“免礼。”

    宋初一直身,手中托着一个金属筒,“这是君上给秦公的国书。”

    一侧的寺人躬着身子走下来,双手接过国书,恭敬的呈到秦公面前。

    他微微帅开广袖,伸手将国书取了过来,一只手便轻易的将密封的筒盖拨开,取了里面的帛书在面前抖开,鹰眸微垂飞快的扫了一遍。

    不得不说,抛开他一国君主的身份不谈,这个男子本身也能够令英雄折腰、美人倾慕,现在他年纪还太轻,倘若再过几年,恐怕更不得了。宋初一暗暗吞了吞口水,心里惋惜了一下。他这个身份,注定她不能染指。

    “散朝。”秦公看完国书,只吐出两个字。

    众臣面面相觑,但只是须臾,便纷纷直身拱手,齐声道,“臣等告退。”

    一名寺人躬身走到宋初一面前,“贵使请随奴婢来。”

    宋初一哑然,素闻秦公赢驷雷厉风行,冷漠寡言,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啊!这处事的方式,别说不拖泥带水,简直干脆到连一滴水点子都没有!而且惜字如金,宋初一清楚的记得,从她进来,到现在,他只说了四个字,无一个多余动作。

    寺人领着宋初一至后殿,便立于门外,“贵使请进。”

    宋初一抬脚跨过门槛,脚下踩到冰冷的石板,不由龇牙,暗骂,他娘的秦国也不穷,竟连毯子都舍不得铺!也不怕得老寒腿。

    后殿比前殿缩了一大半,十余盏半人高的青铜油灯燃出并不算太明亮的光。宋初一用余光打量一遍,室内装饰大气简洁——简洁到没有丝毫的多余的装饰。

    “请坐。”赢驷道。

    宋初一拱手,在唯一的席上跪坐下来。

    侍婢上了茶点,然后全部躬身退出去,还顺手将殿门带上。

    赢驷端起茶盏,坦然的抿了一口,没有任何先开口说话的意思。

    宋初一对于他的了解,都是道听途说,外加自己从他的处事手段分析所得,只能知道他大概性子,像这样面对面的交流,他如此的无波无澜,倒是令人不好揣度。

    “外臣此次前来,是受君上之命,与秦公商议伐魏之事。”既然他喜欢干脆利落,宋初一便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挑明了来意。

    赢驷一双冷漠的鹰眸静静的盯着宋初一,没有丝毫情绪,让人觉得一种强大的压迫感无处不在,无法躲避。似乎在示意她继续说。

    好吧,你不说我说。宋初一继续道,“秦魏之仇,外臣便不多赘言。魏国屡欺我国小力弱,这次更是以无耻手段逼迫抢夺我国领土,其行为直逼山野匪徒,君上已派特使向周天子申斥,天下俱怒,赵、韩两国已经答应吾君请求,替天伐魏。”

    宋初一看了他俊美的脸一眼,心中暗骂了声娘,继续道,“这些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魏国是块肥肉,如今众人分食,愿邀秦公入席,不知秦公有意否?”

    “善。”赢驷道。

    纵使宋初一能够喜怒不形于表,此刻眼眸中也难以控制的闪过一丝诧异,这……这也答应的太快了吧,她以为说服过程会艰难万分,准备了数十种腹稿,咋就一点表现机会都不给她!

    “秦公决断,外臣佩服。”宋初一发自内心的拍了个马匹。

    转瞬间她也想明白了,赢驷为什么会一口答应。现在商鞅已死,秦国老氏族肯定会立刻逼迫他推翻新法。对于新法的好处,他心里一清二楚。杀商鞅,既能稳住老氏族,又可除去阻碍他的最大绊脚石,如此大好时机,想必他做决断时也是没有丝毫犹豫。然而商鞅亡后,接下来,要面对的是老氏族的逼迫。可他如今虽然握住了君权,但老氏族的实力绝对不容小觑,他需要一点缓冲的时间,将老氏族的乱心悄无声息的扼死,牢牢将氏族力量掌握于股掌之中。于是他需要一个借口延迟谈论推翻新法的时间。而攻魏,是最佳借口,秦国上上下下绝对不会有人反对。

    所以不管宋初一的话有多少可信度,不管其他各国究竟会不会攻魏,却着实给了赢驷一个借口。打不打是一回事,就姑且当她是在献策好了。

    “请秦公告之时间。”宋初一道。

    赢驷一直未曾有表情的俊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细微的变化,因为宋初一居然不是同他商量何时一起发动战争,而是让他给出个时间,这说明宋初一已经看出他的意图,并且愿意协助。

    这少年,有意思……

    “晚宴即将开始,容寡人考虑一晚,明早答复。”赢驷破天荒的终于一口气说了许多个字。

    娘哎!可真是不容易。宋初一心中唏嘘。

    “秦公风采逼人,倘若多一丝笑,定然能够颠倒众生。”宋初一一脸严肃的再拍了个马匹,而后躬身请罪,“外臣胆大妄为,秦公恕罪。”

    赢驷起身,居高临下的垂眸看着她,冷淡的抛下一句话,“寡人不靠脸吃饭。”

    宋初一愣了一下,旋即失笑,没想到这么严肃的一个人,居然还会说笑!

    “宴会已经准备好,贵使请随奴至偏殿稍作歇息。”侍婢在宋初一面前屈膝。

    宋初一看了一眼赢驷离开的方向,唇角微扬,亦起身随着侍婢到偏殿。

    砻谷不妄等人一件宋初一回来,不禁直起身子,籍羽忍不住问道,“先生?”

    “无需忧心。”宋初一灿然一笑,转而拉着子朝,“朝,我必须同你说,秦公实在极有趣,虽然有趣的比较婉转,但他的容貌气度,当今世上怕也没有几个人能与之相匹。”

    籍羽见宋初一的情绪无异样,也稍稍放下心来。

    子朝脸色微红,亦有些窘迫,她心中情绪复杂,面上表现出欢喜也不是,忧愁更不是,只能将头低下埋至胸口,逃避这个话题。

    宋初一心情大好,一脸猥琐的道,“朝,虽然你的酥胸的确美丽,但自己就不必如此迷恋了吧?”

    子朝脸颊唰的红到耳朵根,微微向一边偏了偏头,一副羞愤欲泣的动人模样。

    砻谷不妄实在看不下去了,啪的将茶盏搁在桌子上,压着爆性子,皱眉道,“为人师表,请自重些!”

    “嘿嘿,朝,听见否,以后被调戏便要如此言辞义正。”宋初一摸着下巴,审视的看了砻谷不妄几遍,啧道,“得被人调戏多少回,才能将此言义愤填膺的若口而出啊!”

第八十三章 宴上的俊颜

    砻谷不妄脸色发青,这里若不是秦宫,他早就咆哮了。纵然知道动怒会让宋初一更得意,但憋着容易内伤。

    稍稍坐了一会儿,便有侍婢引领众人去赴宫宴。

    围绕主宫殿周围,建筑较为密集,因此外面大雪纷纷,却没有风,并不算太冷。从偏殿中出来,九曲十八弯的绕了两盏茶的时间,才终于到了举办宴会的大殿。

    “卫国使节到!”殿外寺人高声通报。

    有侍婢领着子朝和籍羽等人到大殿西侧墙壁下与其他侍卫、婢女站在一起,砻谷不妄则与宋初一同几。

    秦国大臣已经全部到齐,见宋初一进来,有些人拱手或者颌首,算是打了招呼。

    宋初一来自小国,年纪又太轻,连同跟在她身侧的砻谷不妄也十分的年轻,所以众人并无多少结交的心思,只是心里都很想知道,君上私下召见她究竟所为何事。

    虽则好奇,但惧于赢驷威严,无一人敢随意探问。

    酒浆菜色早已经摆上几,侍婢忙忙碌碌的添茶。

    “老师。”砻谷不妄张口欲说话,却被宋初一微微抬手阻止。

    她身子往他身边微倾,压低声音道,“看周围。”

    砻谷不妄转头看了一圈,竟对上许多或诧异或探究的目光,顿时明白宋初一为为何不让他说话,那些秦国大臣,看似各自在聊天,其实注意力全部放在他们这边。

    在殿上秦公并未给宋初一表现机会,无人知道她行事如何,砻谷不妄一声“老师”,让众多人不得不重新打量宋初一。

    他们看见砻谷不妄的动作,知道偷偷关注的事情已被人所知,因此便不再刻意隐藏。

    宋初一身侧一名四十余岁的方脸士大夫冲她拱手笑道,“素闻卫地多出英才,今日一见果名不虚传,贵使年纪轻轻便为人师表,实在可敬可叹。”

    “大人谬赞了,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在下能为他师,也不过因此而已。”宋初一笑着还礼。

    那人还想再说什么,便听内侍高声通报,“君上到。”

    众人纷纷直身。

    宋初一看见赢驷头发似乎是湿的,衣服亦换过了,心道,这秦公不仅处事利索,连洗澡也利索,就不知……宋初一面上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小猥琐。

    子朝忍不住偷偷抬眼看过去,她所处的位置离得太远,主座附近的光线又不好,只能看见个大概。即便如此,亦能断定秦公果然如宋初一所说,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但同时,那迫人的气势和冷漠,也令子朝完全感觉不到他那里有意思。

    “参见君上。”众臣甩开宽袖,拱手行大礼。

    “免礼。”赢驷落座,微微抬手。寺人立刻躬身听命。

    “开始吧。”他道。

    寺人应了声喏,起身高声道,“宴会开始,乐起。”

    两侧的乐师立刻开始演奏,大气的雅乐悠然响起。第一首是曲,这个时候倘若使节有礼物要进献,便可以开始了,若没有,便一起赏乐。

    宋初一直起身来,拱手施了一礼,道,“为恭贺秦公即位。君上特命外臣送来三绝珍宝献予秦公。”

    三绝珍宝?众人纷纷投来关注的目光。

    “啪!啪!”砻谷不妄击掌。

    籍羽将一只一尺长、四寸宽的精美玉匣递给子朝。子朝身子微微一颤,连忙伸手接下,一咬牙,解下面纱,双手捧着玉匣,绕过众多席位,莲步轻移的从最中间走至距离主座还有两丈远的地方,屈膝行礼,却并未像普通进献那样将匣子高举过头顶。

    这是宋初一交代的,倘若举起来,便告诉众人,他们要进献的是匣子里的东西,而将匣子托至腹部,一般人的目光大都会集中在子朝身上。

    “卫国要献给秦公的便是此物。”宋初一道。

    赢驷并无过多表情,目光看向子朝,“近前来。”

    那冷漠毫无情绪的声音,令子朝心提到嗓子眼,直是不能呼吸。但她终究是贵族女子,不过是被赢驷威势所摄,对于这等场合,倒并不紧张,依旧保持着镇定从容的步子向前走了一小段路,在赢驷面前七尺之处屈膝。

    “贵使且说,这礼物是哪三绝?”一名卿大夫笑问道。

    宋初一道,“这是我卫国一位士大夫家的嫡女,容色万里挑一,通诗书礼仪,懂乐曲舞蹈,善棋艺绘画,乃卫国绝色;她手中玉匣,是整块上等羊脂玉,通透温润,无半点瑕疵,经由能工巧匠精心细琢半年有余,乃是第二绝;匣中之物……世无其二,此乃三绝。”

    子朝的容貌,要说绝色也不至于,但她是贵女,通文墨,知雅意,难得还长得这么动人,集高贵、智慧、美貌于一身的女子,还当真不好找。

    “替寡人向卫侯致谢。”赢驷道。

    这话的意思,是收下礼物了。

    宋初一眼底浮上笑意,拱手躬身道,“外臣定当转达。”

    子朝垂眸,目光低低飘向宋初一,眼眸中含着泪意。秦公固然俊美,她心中自然欢喜,总比伺候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叟要好上千万倍,可相比于宋初一的柔和风趣,秦公便如那天际的寒星、山巅万年不化的冰,太高太冷,只能仰望不能触摸,她从心底里怵他。

    寺人上前领子朝离开。

    宋初一不是没看见子朝的眼泪,可她只能在心底一叹而已。倘若她是一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下决计不会把子朝献出去,况且秦公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也看不出对美人有多大兴趣。只是她注定不能对子朝的情愫有所回应,这么做,也算是为子朝寻个好归宿。

    礼献过了,宴会才算是正式开始。

    曲子舞蹈上来,美人纤腰楚楚,一抬手一转眸都是风情,宋初一看的眉飞色舞。

    待两支曲罢,她端起酒爵抿了一口,看了主座一眼。

    那处灯火昏暗,赢驷一袭黑色华裳,斜靠在扶手上,单手支着头,面部大半隐在黑暗中,静静仿佛与这热闹的宴会格格不入。

    宋初一多看了几眼,她敢赌誓,赢驷在睡觉!

    接下来大半场宴会,宋初一时不时的会关注他一眼,足足小半个时辰,这个人没有换过一个动作,而大臣们也都习以为常,因为就算他是不睡觉,一样如此。

    接近尾声,赢驷身边的侍婢上前往他的酒樽里注满美酒,他微微动了动身子,似乎是缓了一会,才坐直身子。

    老太师甘龙说了几句客套话后,赢驷举樽,声音里带着轻微的睡后沙哑,“欢宴将散,满饮此樽!”

    众人连连出声附和,而后广袖微遮,仰头饮尽。

    宋初一暗骂,真他娘的会省事,一场大宴,开头几个字,结尾几个字,其余时间居然都是在睡觉!不过单评价宴会的话,吃喝上佳,还有精彩舞乐,她倒是挺尽兴。

    宴罢,众人陆续散去。

    宋初一与几名士大夫说着话,偶尔能捕捉到旁人的议论。

    “您说是否该为君上充实后宫了?”

    “对对,不能让卫女独占啊!”

    “是吔,君上年已十九,开春二十了,是该立后了……”

    宋初一暗叹:娘哎,赢驷的后宫居然无人?

    不过想回来却也不奇怪,秦国历代君主极少有把兴趣放在充实后宫上面的。赢驷因少年时触犯新法,被流放到山野六七年,直到孝公将薨,才把他寻回来即位。

    看着赢驷这手段、才学,想必被流放那些年都用来发愤图强了,且他的尊贵也不会容许他随便找个乡野村姑野合。这即位才没多久,忙着接掌大权,诛杀商鞅,连在宴会上都能睡着的男人,能提得起兴致找女人才怪。

    雪飘飞。

    赢驷的寝殿中依旧亮着灯。

    几前,一袭黑袍的男子斜靠在扶手上,微带湿意的墨发披散在身后,修长的而有力的手握着竹简。此刻他的模样,并非是示于外人的严肃刻板,而是慵懒中略带疲惫。

    火炉里的光将他俊颜上的神情映照的越发莫测,温暖的颜色,却并不能化去他眼眸中的冷漠。

    同一个姿势,不知过了多久,才有内侍进来道,“君上,已经子时,该休息了。”

    “嗯。”赢驷应了一声,转而道,“把今日卫国进献的东西送来。”

    内侍怔了一下,这大半夜的……不是要寻女人做那等事吧?念头闪过,内侍躬身问道,“是三件宝贝都一起取来?”

    “匣子。”赢驷将竹简卷上系起来,丢到书案的左边。

    内侍作为贴身伺候几个月下来,已经渐渐熟悉新君的性子,他看似很可怕,但其实脾气并不算差,至少从未拿他们这些奴婢撒气,话虽然极少,但很直接。

    不过,新君喜欢机灵的人,不满意的直接打发,倘若出了大纰漏,杀人也绝不容情。至今能留下的人,无不是忠心不二。

    不多时,内侍便将玉匣子呈上。

    赢驷似乎对这只精工细琢的玉器并不感兴趣,而是直接打开匣子,看见里面有一策竹简,三卷羊皮,便伸手取了出来。

第八十四章 太不要脸了

    展开三卷羊皮,上面的字迹工整而有力,写着许多小故事,而每一个故事都有些深刻的寓意,颇有《庄子》之风。

    赢驷竟是看的不能释卷,刚开始只是快速的浏览,后来却是每读一个故事,都仔细思量一番。

    这些都是宋初一来时记录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耗时不过两个月,记录的事情并不算多,然而字里行间却充满了智慧,发人深省。

    天色将亮的时候,赢驷才恋恋不舍的放下羊皮卷,解开竹简。

    一看之下,心中更是震惊。

    开头三个醒目的大字——灭国论,已经完全将他吸引住。他的雄心壮志深埋在心底,在没有完全的实力时,他绝不会表露出分毫,而这一篇言论,却与他内心深处的想法不谋而合,令他顿时觉得,人生若能有此一知己携手纵横,定然是件畅快至极之事。

    赢驷看罢言论,忍不住拍案叫绝!

    “哈哈哈!”

    忽然爆发出的笑声,把一旁静立的内侍吓的一个激灵,诧异的偷眼看向这位年轻的国君。自从即位以来,他连嘴角都没有扯起过,不少人都以为他不会笑,谁能想到会半夜笑的如此狂放。

    赢驷再次将灭国论仔细看了一遍,内容牢记于心,然后将竹简丢进火盆中。

    他垂眸盯着盆中的竹简渐渐变黑,俊朗的面容上还有一丝未退去的笑容。

    内侍呆呆的看着,心道,原来君上也并非一座万年不化的冰山啊!

    “君上,快天亮了,休息吧。”内侍见赢驷心情不错,便大着胆子又劝了一句。

    “嗯。”赢驷顺手将三卷羊皮放进玉匣中,起身往床榻走去。

    次日清晨。

    宋初一早早的便起塌,因为今日秦公可能会召见,她亦要开始准备去下一个国家。

    屋内芷兰香气冉冉,砻谷不妄在一旁看书,宋初一则摆了棋局自弈,黑白棋子厮杀正胶着,相互制衡,一时两方都难以立刻找出突破口,她便暂时停手,问道,“羽,君上派何人去了齐国?”

    这次游说之事,宋初一负责秦、赵、韩三国,而为了节约时间,齐国和楚国都另派人过去。

    秦国如今朝野不平,半年之内不太可能大张旗鼓的进犯他国,而赵国起了内乱,纵然不会动摇根本,却也不是个对外作战的好时机,所以此次围攻魏国的主力,在于齐楚。

    此战能否发起,要看宋初一这边的情况,而是否能够告捷,关键要看齐楚能否发动强有力的进攻。

    “闵先生。”籍羽道。

    “闵迟。”宋初一念出这个名字,漠然将手中的棋子抛入钵中,似是自语又似是对籍羽说,“君上倒是很信任他。”

    “先生与闵先生相熟?”籍羽问。

    宋初一未回答,籍羽也没有继续追问,转而解释道,“闵先是鬼谷子弟子,学的兵家,但他在邦交方面也十分有能力,在卫国一年,为君上分了不少忧,所以君上特别倚重。”

    宋初一撇撇嘴,“鬼谷弟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哪有我们师门好,少而精。”

    庄子真正收入门的弟子却仅有几十个,对比鬼谷来说,当真算是极少的了。

    “呿,虽说我如今也算是师门中人,但还是不得不说,鬼谷子闻名于天下,天下士子纷拥而至,咱们是根本收不到弟子吧!”砻谷不妄终于逮到一个打击宋初一的机会。

    宋初一抬手抚了抚眉梢,悠悠问道,“你知道自己是何师门?”

    砻谷不妄噎了一下,“你不告诉过我,我怎么知道。”

    “唔,是这样的。”宋初一笑眯眯的看向他,“我可以保证我们师门亦是天下闻名,不过呢,收徒较为苛刻,你师祖他老人家说,行走在外,有时候难免会被迫收下一两个资质差、悟性差、没气度的徒弟,倘若不幸收了,一概不许向其透露师门。”

    “资质差?悟性差?没气度?”砻谷不妄暴跳如雷,书简狠狠往几上一摔。

    宋初一闲闲的往扶手上一倚,托腮道,“不用这样急着证明你确实没气度,为师懂你的,莫要自卑,少年。”

    “啊——”砻谷不妄狂吼一声,大步冲了出去。他怕他再看宋初一那似笑非笑的脸一眼,会忍不住冲上去揍她一顿。本来眯着眼睛要睡着的白刃被惊的睁开眼,猛然欢快的跟着蹦跶出去,怕是以为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方才宋初一问到闵迟的时候,籍羽便已经感觉到她心情不好,砻谷不妄还往刀口上撞,正好给她撒气了,能怨得谁?

    籍羽心里暗叹一声,真是自讨苦吃啊。

    屋内安静下来,宋初一摆弄着钵里的棋子,忽而轻笑一声。

    没想到第一次献策,最终却是与他一起实行,令她忽然对这件事情兴致缺缺,有些厌倦的感觉。不过做人要有始有终,她宋初一也不是那没胸襟的人,就当给他一个机会崛起又能怎样?

    捧起来,再摔下去,这样的过程也是挺刺激的啊!

    这么一想,宋初一又高兴起来,摸了棋子,继续兴致勃勃的自弈。

    籍羽看着她细微的情绪变化,简直是比六月天的阴晴变化还快,一时有些无语。

    两刻过去。

    籍羽见宋初一自己与自己下棋竟然忘乎所以,忍不住询问道,“先生,自弈这般有趣?”

    “嗯……”宋初一沉吟一声,指间夹着一颗黑子正拧眉思虑往哪里放,半晌才道,“当然。”

    大多数人刚刚开始自弈的时候会不知该从何处下手,因为常人难以一心二用,双方的想法都在自己的脑海中,都已经知道了彼此的策略,便失去了博弈的乐趣。可对于宋初一来说,自弈最大的好处,是能够训练自己全方位的考虑事情。

    “先生,秦公召见。”季涣在外禀报道。

    白刃从季涣身后呼啦一阵风的跑了进来,嘴里叼着一块白白的布送到宋初一手里。

    宋初一拎起来看了看,“中衣?”

    看样子是已经穿过的,这个大小……好像是砻谷不妄所着。

    “干的好!”宋初一伸手拍了拍白刃的脑袋,从袖袋里掏出一片肉脯丢给它。

    宋初一整理好衣冠,刚走出门,便听见浴房中砻谷不妄咆哮,“来人!给老子拿中衣!一帮贱奴也敢来欺负老子!”

    “怎么回事?”宋初一兴致盎然的问季涣。

    季涣替砻谷不妄抹了把汗,道,“方才白刃在浴房里玩耍,出来时又跑去追逐送替换衣物的侍婢,将一干侍婢吓得落荒而逃……”

    “太不像话了!白刃!”宋初一唤道。

    白刃从屋里窜了出来,蹲坐在宋初一面前。

    唉!总算还未曾泯灭人性。籍羽刚想罢,便听宋初一数落白刃道,“既然拿了中衣,为何不连外袍一起拿了?还好意思吃我一个肉脯,太不要脸了。”

    籍羽和季涣脑门冒汗,心中暗暗发誓,日后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宋初一。

    “先生,该出发了。”籍羽道。

    “嗯。”宋初一应了一声。

    白刃委屈的看着几人离开,它以为喊它来还有肉脯吃的,结果什么也没有,好像主人还很凶。它虽然不知宋初一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也发现了,叼东西去就给吃的……嗯,这回一定要多叼一些。

    白刃吧嗒了一下嘴,飞快的又向浴房跑去。

    宋初一上了马车,听见院子里惊叫声、怒吼声,简直鸡飞狗跳,不由弯着嘴角,自语道,“不愧是我宋某人养的小宠,聪明。”

    外面雪还在下,不过比昨日要小许多,风势也渐渐缓下。

    路上的积雪足有半人深,已经将两旁的门扉掩去大半,屋檐上的冰柱有的直垂到地上,道路上的雪早已被铲净,许多人还在自家门前忙活。

    一路畅通的到了秦宫。

    两个宫婢领着宋初一到了一间暖阁。

    这次内侍并未扯开嗓子喊,只恭敬的向紧闭的门内道,“君上,卫国使节到了。”

    “嗯。”屋内传出淡漠的一声。

    “使节请。”内侍把门打开。

    宋初一踏进屋内,便感受到暖意袭面。

    暖阁并不是特别大,长宽约莫都只有两丈,里面堆了许多的竹简,偌大的案前,一袭黑色华服的君主正在一方丝帛上写着什么。他听见脚步声,未等宋初一开口,便头也不抬的道,“坐。”

    “外臣谢过秦公。”宋初一还是端正的行了一礼,才依言在一侧的软垫上跪坐下来。

    赢驷聚精会神的书写,一时半会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宋初一便无聊的开始打量屋内摆设,看了一圈,目光又落在赢驷身上。砸了砸嘴,暗叹,真是好看啊!

    宋初一其实压根没有婚嫁方面的考虑,也不会想把自己困在谁家后院里头,除非谁把这天下当后院。她只是单纯觉得,倘若日后能来秦国,别的不说,这光看着都赏心悦目啊!论国事之余,说不定还可以趁机摸几把,看个半裸什么的……

    赢驷放下笔,抬头便看见一脸荡漾笑容的宋初一,面无表情问道,“贵使有何高兴之事,不妨与寡人分享一下。”

    “咳。”宋初一倒是没想到赢驷一开口居然说了这么多个字,委实很不容易,于是干笑道,“外臣只是被公之风姿所摄,无他,无他。”

第八十五章 先生好手段

    赢驷面无异色,不知悦还是不悦,只淡淡转了别的话题,“使节高姓大名,师从何人。”

    “外臣宋初一,字怀瑾,原字寅月。”宋初一迟疑了一下,继续道,“至于师门……还请秦公恕罪,外臣有难言之隐。”

    赢驷意味不明的嗯了一声,将方才在写东西推到她面前,示意她看。

    宋初一起身,双手捧过帛书,低头大致扫了一眼。这国书是齐王写给赢驷,上面赫然写着商议某月某日出兵伐魏国,不禁惊讶的抬起头,“齐国国书?”

    赢驷抄手道,“使节以为如何?”

    “秦公好才华啊!”宋初一感叹道。

    竟然连伪造国书这种事情都做的出!太下流了!

    赢驷好像看透她内心的想法,却未拆穿,只道,“使节可看清时间了?”

    宋初一将帛书还回案上,连连点头道,“看清了。且外臣观此帛与齐帛似乎并无差别,只是缺了一枚印章。”

    赢驷今早找出从前齐国与秦国的国书往来,仔细研究了一番,下朝之后便开始了仿制工作。国书较难伪造,主要是所用之帛的特殊性。各国帛书织造都是专门织造,纹路与质感都有细微的差别,另外便是印章。

    赢驷闻言,起身到后面的箱子里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一只匣子,从里面拿出印章沾了印泥盖了上去。

    宋初一伸头瞧了瞧,居然是齐国印子!虽然是下乘玉质,一看便知道是假东西,但因为雕刻十分逼真,印出来的效果并无差别。

    其实赢驷平素有个不为人知的爱好,便是喜欢刻印,曾经在流放时随一名匠者学过,当时他便刻过各国的国印、相印,回咸阳时,身上除了一件破烂衣裳,便只有这么些东西。

    “贵使所献《灭国论》,何家何人言论?”赢驷不再管帛书,转而问起了他最感兴趣的事。

    宋初一收回神思,拱手道,“正是外臣。”

    赢驷面露诧异,他着实没想到眼前这个仅仅十五六岁的少年,居然能有如此气魄!

    倘若在没有看过《灭国论》之前,宋初一说要献策吞并六国,任何人大约只会觉得是狂妄之言,但昨晚赢驷看过那篇文章,里面言辞冷静睿智,通篇雄浑之气,他当时便以为此人至少有三十岁上下。

    宋初一见他对此似乎很感兴趣,便不失时机的道,“大争之世,谁人藏雄心?各国竞相称王,纷乱几百年后天下已现四海归一之势,就看七雄国谁能雄霸天下。而灭国论,正是外臣想奔走宣扬的言论思想。”

    春秋时只是乱,大致还保持着周朝的轮廓。诸侯虽然早已经不受周王室控制,但顾忌于礼法道义,最多也只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大家都还是以周王室为尊。

    可到了战国,周朝的大厦已经几乎倾颓殆尽,各国称王,便是表明脱离周王室,已经不再是它统治下的诸侯,而是独立的王国。

    战国这个血与火的时代,讲求的是智术、诈术和暴力。七雄国纷纷致力于消灭他国政权,抢人、抢土地,野心都是写在明面上的,只差没明着说“我要做天下共主”而已。宋初一这个《灭国论》无疑很合时局。

    这些,赢驷很清楚,他也明白宋初一既然把这份灭国论献给他,并说是天下独一份,便不会像她嘴上说的那样,会去各国奔走宣传言论。

    况且,此言论虽合时事,但那份野心是各国雄主彼此心照不宣的事情,不会把这份心思宣扬出去。因为,闹不好会招致群攻。

    “先生可愿入秦?”赢驷还是一贯的直接,去“使节”而呼“先生”,证明他是抛去了两国邦交的关系来谈此事。

    宋初一灿然一笑,心下越发喜欢他这份直接了,她的此行的举动,目的也并不含糊,所以此时明人不说暗话,“秦公明鉴,在下此行正是奔秦国而来。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答应卫国君臣的事情,必当尽心尽力办妥当。”

    “先生好手段。”赢驷此话没有任何情绪,也不知是褒是贬。

    宋初一借着邦交行私人之事,可谓是踏着卫国往自己的目标前进,比张仪独身的跑到秦国要更有效的多,然而倘若不知实情,恐怕会以为她宋初一的行为是背弃先主。

    不管如何,该解释清楚的最好说清楚,避免误会,“在下自出师以来,便看好秦国形势,早欲入秦,不过因欠了某人一个人情,便答应在卫国三年。三年以后,必将入秦。”

    三年,也足够赢驷处理完秦国内部之事。

    赢驷微微颌首,不再说话,屈指敲了敲几面,片刻便有侍婢托着热米酒进来。

    赢驷执起酒盏,朝宋初一示意,便兀自抿了一口。

    宋初一亦端起来喝了一口。

    两厢静静无话,宋初一暗暗抹汗,您要是没话说,就放我走呗?何苦又留下我这么干巴巴的喝酒,也没有个乐舞。

    “公可惧怕过?”宋初一放下酒盏,忽然问道。

    一个十九岁的年轻君主,面对一帮手握实权,历经世事、手段狡猾老道的权臣,会不会偶尔觉得胆怯?

    这算是很私人的问题,赢驷可以拒绝回答,但他沉吟了一下,道,“无非是你死我活,何惧之有?”

    也许吧,在某些时候曾经有过一丝胆怯,但时过境迁,他绝不会承认。

    “先生可知秦国之事?”赢驷往扶手上靠了靠,一副放松的姿态。

    黑色华服迤地,俊颜上冰冷卸去了几分,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带着映着窗外投射进来的雪光,宛若深谷静潭,薄唇被酒水浸润泛着淡淡的水光,宋初一盯着此景,竟忘记嘴里还含着酒水,白白的米酒顺着嘴角一缕流下。

    赢驷刚调整好舒适的姿势,一抬眼便瞧见宋初一这副德行,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咳!”酒水猛然从鼻腔里呛出来,疼的她眼泪汹涌。

    没有赢驷的命令,外面的侍婢不敢进来。

    宋初一呛咳了半晌,掏出帕子拭了拭嘴,整理好衣冠,才拱手道,“君前失仪,怀瑾罪过。”

    “先生因何失仪?”赢驷心中疑惑,宋初一分明是盯着他失态,莫非他有什么不妥?

    “请恕在下无礼。”宋初一心中一动,爬起来凑近赢驷,手指在他唇边摸了一下,歉意道,“小事耳,是在下大惊小怪,还望公恕罪。”

    言下之意,是赢驷先失仪,她看见了才接着失态。典型的占了便宜卖乖的。其实倘若对方不是一国之君,她还可以再无耻点。

    据宋初一对赢驷此人的了解,他不是个拘于小节之人,绝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恼羞成怒。

    果然,赢驷全然未放在心上,唤了侍婢来,领宋初一去换衣裳。

    出了门,宋初一面上便展开一抹灿烂的笑容,开张大吉呀!不过当时心中杂念太多,摸那一下又太快,不大记得什么感觉了。

    屋内,赢驷静坐,方才宋初一的动作实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一个少年帮他擦嘴?感觉实在怪异……

    他抬起修长的手指扫过方才宋初一摸过的地方,垂眸看了看手指,什么也没有,便未曾放在心上,将那副齐国帛书塞进一个金属筒中,起身往书房去。

    至门前时,顿了一下脚步,吩咐侍婢道,“稍后领卫国使节出宫。”

    “喏。”侍婢屈膝应声。

    宋初一换完衣物,便由侍婢引领着与籍羽会和之后出宫。

    她今日心情不错,却并非单是因为占了秦公的便宜。今日她所说的话题,虽然看似只是漫无目的闲聊,事实上是对秦公的进一步认识。

    她第一个问题,只问“公可惧怕过”,却并未指明惧怕什么,但赢驷回答了关于君臣矛盾的问题,显而易见,如今他认为这是一个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事情。

    另外,这个问法,分明是在问私人问题,赢驷作为一国之君,完全没有必要和臣下,尤其是一个外臣谈论这些,可他回答了。这或许说明她的言论说到他内心所想。

    赢驷杀商鞅,是必然,是大势所趋。除了功高震主这一条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商鞅与秦孝公有着共同目标,君臣携手并进,将秦国壮大起来。但壮大了的秦国,在他赢驷接手的时候,目标便已经悄然改变,因此曾经的肱骨之臣失去了原本的作用。

    宋初一揣测,赢驷其实内心深处也希望能够找到另一个“商鞅”,与自己志同道合,并且有能力协助他争霸的一个人。而她很有幸的被列入观察了。

    回到驿馆。

    宋初一唤寍丫取了换洗衣物,去舒舒服服的泡了个热水澡。回到寝房时,便看见砻谷不妄黑着脸坐在火盆旁,白刃头上的毛被烧卷了一小片,便笑问道,“怎么,你和白刃掐架了?”

    白刃委屈抬起一对黑豆子眼,发出呜呜的声音。

    砻谷不妄脸色更黑,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宠,明明就是闯了一堆祸,自己把脑袋上的毛给烧了,这会儿却像是别人欺负了它一般,忍不住冷冷道,“你是狼,不是狗!真有失狼的体面!”

    “我瞅瞅。”宋初一拨了拨它脑袋上毛。

    白刃蹦跶了一整天,把满驿馆的人都折腾的够呛,这会儿真是十分老实。

第八十六章 图上的空白

    宋初一唤来一名侍婢,拿着小刀一点点细细的帮白刃把烧焦的毛修掉,自己则裹了轻裘,坐在早上自弈的棋局前,垂眸看了一眼,将几粒棋子归到原来的位置上。

    砻谷不妄心中微惊,他偷偷动过的几颗子,竟然全部被发现了!

    “老师!”砻谷不妄见宋初一悠然自得的模样,实在有些憋屈,“你说过罚白刃,为何不罚。”

    “是啊。”宋初一落下一粒白子,沉吟道,“是这么说过,但我后来仔细想了想,怎能同一只小畜生一般见识呢?太有失身份了!不过你若是要同它计较的话,我不会瞧不起你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砻谷不妄还怎么教训白刃!心里憋着一股气,怒道,“那你就对我失信?”

    宋初一顿了一下,转身甩开宽袖,朝砻谷不妄行了个大礼,“为师还太年轻了,有些冲动,不应该随便对你承诺,在此向你致歉了。”

    “算了!”砻谷不妄起身离开。对于宋初一行礼请罪,他一点没觉得占到便宜。什么年轻冲动,谁不年轻,谁不冲动!

    白刃头顶修剪完之后,毛少了一块,少了几分凶猛相。宋初一伸手抬着它的狼脸看了半晌,嗤的笑了出来,“太傻了,哈哈哈!”

    白刃一双豆子眼显得越发无辜,见主人笑的如此无良,委屈的爬到她腿上呜咽。

    “白刃啊,你是狼……”宋初一揉着它脑袋,发觉真如砻谷不妄所说,白刃被她养的像一只小狗,除了体型和长相威猛,丝毫没有狼的野性。现在脑袋秃了一块,傻乎乎的更加不像狼了。

    宋初一研究了一会儿棋局,听见院子里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便唤了个侍婢进来,“外面怎么了?”

    “回使节,是砻谷副使在劈柴。方才他令人将所有干柴都运到梅园里了。”侍婢道。

    “这次果真气的不轻啊。”宋初一咧开嘴,拍了拍白刃的头,“咱们去瞧瞧。”

    白刃爬起来颠颠的跟着宋初一后面跑了出去。

    前面的梅园里,砻谷不妄身上只着一件白色中衣,身边堆了两大堆干柴,果真正在举着剑劈柴。

    在今天以前,宋初一不知道砻谷不妄用剑居然用的十分不错,几乎全部都是一剑将木头劈开,切口整齐。而他手里的剑只是普通的青铜剑,并无那种吹毫断发的剑刃,能做到这种地步,说明本身一定要有武力基础。

    不过她也不奇怪,庞涓便是文武双全,进能冲锋陷阵,退能入帐为谋。砻谷不妄崇拜庞涓,向他学习也实属在意料之内。

    在砻谷不妄身后看了一会儿,宋初一发现他的衣襟散开,唇角一弯,带着白刃跑到对面的廊上。隔着一小片湖的距离,能看见他胸腹间紧实的肌肉,虽然还不完美,但作为他这个年纪来说,实在很可观了。于是宋初一又领着白刃直接跑到梅林里,蹲在他面前近距离观看。

    雪还在下,砻谷不妄把木头当做白刃和宋初一,劈的畅快淋漓,而那一人一狼也看的津津有味。

    劈着劈着,砻谷不妄觉得浑身有些不自在,遂停下手,皱眉看向宋初一,“老师在这里做什么?”

    宋初一暗暗掐了自己一把,眼圈一红,哽咽道,“不妄啊,为师看着你大冷天的衣衫单薄在雪里,实在心疼,为师计划以后再也不气你了。”

    宋初一上前,伸手拍了拍他胸口,“原谅我吧。”

    砻谷不妄看着宋初一,见她确实“情真意切”,便丢了剑,狠狠呼出一片雾花,“罢了,我不记仇。”

    “快去沐浴吧,小心着凉。”宋初一笑眯眯的道,“要不要我帮你擦背。”

    砻谷不妄狐疑的看着她,迟疑了一下,道,“要不一起洗吧,我也帮老师擦背。”

    “我刚洗过了,你没看见?”宋初一道。

    “何时?”砻谷不妄诧异道。想起宋初一那神一般的速度,他确实有些相信。

    宋初一拍拍他肩膀道,伤心道,“不在意为师也无妨,你去吧。”

    说罢,领着白刃落寞的回屋了。

    砻谷不妄满头雾水,宋初一态度与之前截然相反,令他实在难以接受。刚刚走上廊,看见籍羽过来,不禁问道,“籍师帅,老师他在秦宫受挫了?”

    不然怎的会如此不正常?

    籍羽顿下脚步,道,“未曾。”

    “那为什么……”砻谷不妄道。

    籍羽打量砻谷不妄一眼,道,“因为你今日穿的少。”

    这跟穿的多少有何关系?怎么去了一趟秦宫,回来之后都神神叨叨?说的全都是他听不懂的话。是计划太顺利,还是太艰险?

    砻谷不妄忧心忡忡的唤了侍婢送衣物到浴房去。

    “先生。”籍羽敲了敲宋初一的房门。

    “进来。”

    籍羽推门而入,看见宋初一早已经换过衣物,在教寍丫识字,丝毫无方才那般玩世不恭的模样。

    “坐吧。”宋初一转过身来。

    籍羽在对面的垫子上跪坐下来,道,“某令人去方圆十里探查过了,雪并不深,官道上有商队往来,积雪几乎被清除,只是结冰之后道上有些滑。七里以外的地方并无大雪,若这两日雪势不变大的话,可以按时出发。”

    “善。那便交代下去,这两日多加休息,顺便去添买路上所需。”宋初一道。

    “嗨!”籍羽领命,正要起身退出去,却听宋初一道,“籍师帅,我欲拜你为师,教我防身的功夫吧。”

    籍羽怔了一下,拱手道,“先生乃是博学之士,某只是一介武夫,不敢为先生之师,先生若是想学,某自当倾囊相授。”

    “夷先生的学生,岂能是只是一介武夫。”宋初一看着籍羽,见他神色不改,知道他心意已决,不会收她这个徒弟,便行了一礼,道,“既是如此,怀瑾先拜谢了。”

    籍羽还礼,起身出去。

    看着他关上门,宋初一垂眸,若有所思。

    重生之后,宋初一前前后后遇到过的人也不算少,可是最让她另眼相看的不是那些士子中的任何一人,而是籍羽。

    籍羽这个人,几乎从来不说废话,但凡说出口的,不是必须说,便是一针见血。他的心永远沉着冷静,且在宋国山林里相遇的第一面,宋初一便知道他是个极讲义气、有血性的男人。且用人不疑,竟有魄力将三万将士的性命托于她一个少年。这样一个人,定非池中之物。

    所以,宋初一想要收他归己用,并非是想把他变为自己的下属或者仆人,而是想跟他建立一种互相扶持、互相帮助的关系。

    然而这世上,有才学有能力的人之间,很少会有永远的友情,因为追求不同,选择也不同,将来一旦各事其主,一夕为敌也尚未可知。便如她与闵迟之间,并不存在谁背叛谁。

    宋初一恨闵迟,是因为他利用了与她之间的感情。倘若不是如此,就算闵迟那日率军破城,她也输的心服口服,不仅不会恨,还会叹服他的手段。

    可,世事的变化不如人心难料啊!

    宋初一微微叹了口气,转回头看寍丫写字。

    小姑娘握着笔,每一划都写的万分慎重,她知道笔墨、竹简都是贵重东西,一个卷普通竹简的售价对她来说都是天文数字。而识字,在她看来是高贵之人才有资格做的事情,宋初一在她心里就像是神一样,而眼下神眷顾她,还教她识字,寍丫很珍惜机会,亦更加尊敬宋初一。

    “寍丫,我把你与母亲分开,你难过吗?恨我吗?”宋初一见她写完最后一笔,忽然问道。

    寍丫连忙将笔放下,匍匐在宋初一面前,“奴不恨,先生对奴好,奴若是不知感激,心便是被狗吃了。”

    这话没有任何雕琢,朴实至极,在宋初一听来却也是动听至极。

    宋初一伸手扶她起来,“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卖掉你吗?”

    这个问题,并不是询问寍丫,她兀自答道,“因为你的母亲是真的疼爱你,这份疼爱,使我不忍损毁。”

    许多人吃不上饭便卖儿卖女,那可是从良民入里奴籍,永世不得翻身的啊!寍丫的母亲即使病入膏肓,女儿还是她的心头肉,不愿割舍。

    她阻止不了自己的丈夫卖女儿,但倘若不是那日季涣冲动之下,对她拍着胸脯用自己的命保证,绝不折辱她女儿,恐怕那妇人能拖着病躯一直跟随车队。

    “人之所以尊贵,是因为自爱。”宋初一摸了摸寍丫水嫩嫩的小脸,微微笑道。

    宋初一贩卖人口绝不带手软的,既然身为父母都不珍惜自己的孩子,她犯得着杞人忧天吗?可对于寍丫母女这样的,她也不会狠心糟践。

    想起她家那个老叟,虽然被活活饿死这件事情很傻,但她永远铭记在心。

    倘若……重生的再早十几年多好。

    宋初一让寍丫带白刃出去玩,屋内只剩下她一个人。

    静坐了半晌,她才从匣子里掏出地图,手指在秦魏之间一块空地上划着。

    宋初一早就注意到了这里,却一直未曾去证实,是因为有点迷茫胆怯。她手指划着的地方,原本应该是阳城所在,可地图上所绘,是囊括在魏国领土之中,并无一个叫做阳城的地方。

    是地图有误?还是她所知的世界发生了某些改变?

    这地图,宋初一看了一路,虽一直不动声色,心底的某些地方却有些焦灼。或许一个月后就会达到原本阳城所在之处,那些一直回避的问题,终究还是要面对。

    倘若阳城不在了,那个自己还存在吗?

第八十七章 籍师帅好胸(二更)

    砻谷不妄沐浴过后,来寻宋初一,敲门敲了许多遍都无人应,他心中担忧,便推门进去了。

    一进屋便瞧见宋初一跪坐在窗边,面前摊着一张地图,而她静静看着外面,仿佛不知道他进屋。

    砻谷不妄就想不通,那一张地图都快被她看烂了,有什么好看的?来时的路上,宋初一每天要看好几遍,他问起来,便说看的天下大势。可砻谷不妄知道,宋初一的记性很好,看那么多遍,说不定这地图早已经印在她脑海里,部署行程,根本不需要拼命的捧着地图看。

    “老师。”坐了一会儿,砻谷不妄忍不住轻声唤道。

    宋初一转回头,上下打量他一眼,心觉得,穿上衣服之后,还真是看不出来这副身板不错。

    砻谷不妄见她神色还是不大正常,忧心道,“老师,可是计划遇到阻碍?秦公不答应?”

    “倘若真的只是如此,那便好咯!”宋初一吐出一串雾花,被窗外来的寒风卷走。

    “只是?!”砻谷不妄有些不淡定,声音拔高。

    宋初一掏了掏耳朵,散漫的道,“你喊什么,吓我一跳。”

    这么说,不是宋初一太自信满满,秦国如今正处于朝内大换血的时候,各种势力蠢蠢欲动,倘若秦公不答应伐魏,她有许多理由可以去游说,能说服他的把握很大。可她眼下所遭遇的事情,仿佛在一片浓雾中,看不见前方,也看不见来时的路,这种迷茫、孤立于世的感觉,当真令人糟心。

    “你瞧瞧这地图是否有误?”宋初一将图推至砻谷不妄面前,她决定立刻斩开迷雾。

    其实,宋初一方才想了很久,心里也早已经有了隐约的答案。砻谷不妄虽则从未曾出过远门,但他读得书不少,尤其是兵家。读兵家之人,几乎没有不看地图的。前些日子,她一直在看这副地图,而且经常和砻谷不妄一起看的时候,手指会刻意划过那块地方,他都未曾说那里少了什么。

    “这块地方,画的可对?”宋初一直接指到那块地方。

    砻谷不妄看了半晌,道,“没有不对啊?只是籍姑城被画在了秦魏之间,分辨不出是哪国。”

    虽早在意料之中,但听到答案时,心还是沉了一些。即便砻谷不妄常常被她逗的团团转,但她从未怀疑他的智慧和学识。

    前世,阳城只是个弹丸之地,但从一般意义上来讲,它是一个小诸侯国。这些年来,七雄国不断将小国消灭吞并,如狼群食肉一般,而阳城毕竟是秦魏之间仅存的一块小肉屑了。绘图之人应当不会粗心大意把它给弄丢,砻谷不妄亦不会不知道这个小国的存在。

    至此,她已经可以确定,并不是阳国灭了,而是它从来没有存在过,因为在这地图上,根本没有一个叫做阳城的地方。

    这是否也说明,原来的宋初一也不存在?

    可是那铸剑的老叟,分明还记得一位观星师,那是她前世的父亲……

    “老师,这图是我父亲派人出去游学时,专门绘制,大致上应当不会有错。”砻谷不妄道。

    宋初一沉默片刻,才将自己的心绪稳住,“你可知,庄子如今在何处?有几名弟子?”

    “不知,庄子隐居山野,又喜游历,据说遇到合心意的好景,便会居住一段时日,因此极少有人知道他的住所。至于收了多少名弟子,怕也没有多少人能说清楚。”砻谷不妄纳罕,宋初一想法实在跳跃的厉害,问地图之事怎的忽然又问到庄子?

    “老师,怎么了?”砻谷不妄问道。

    “无事。”宋初一将地图抛到一边,道,“秦公比我们想象的更干脆利落,事情早已经办妥了,这两天你也莫看书,好生休息,又要赶路了。”

    砻谷不妄见她似乎又恢复常态,愣愣的应了一声,被撵回去休息。

    宋初一已经飞快的分析了自己现在的处境,暂时只想出两种可能性,一是,因为她的重生,导致这个世界发生了改变,抑或因为世道需要变化,她才有机会重生;二是,她重生到了一个类似于原来世界的地方,而这个世界与原本的世界有着一定的关系,她是自己,又不是原来的自己。

    “他娘的,都是些什么操蛋玩意啊!”宋初一不耐的抓了抓微乱的发,决定不再去想,有些事情注定光用脑袋想不清楚,越发反而越发迷糊,毕竟这些事情,她找不到绝对的证据。想多了,便如师父所说的梦蝶一般,分不清真真假假。

    宋初一不愿陷入那样的迷茫之中,所以还是看当下,看眼前更实在些。

    “先生,秦公召见。”籍羽敲了敲门道。

    “咦?”宋初一眼睛一亮,飞快的打开门,问道,“难道要找我秉烛夜话?”

    籍羽无语的看着她一身凌乱的模样,微微吐出一口气,保持心平气和的道,“某不知,但先生或许需要片刻梳洗,香汤已备好。”

    宋初一挥拳头砸了一下籍羽的胸口,方欲夸他周到,却吸了口气,瞪大眼睛,“籍师帅好胸。”

    “过奖,先生请。”籍羽面不改色的给她让开道。

    宋初一咂了咂嘴,朝浴房走去。籍羽喊了寍丫给她准备替换衣物。

    泡在浴池中,宋初一感动的热泪盈眶,“良辰吉日啊!老天爷真他娘的对我宋某人太厚道了!”

    给了一次重生的机会不说,知道她今日发现实情之后心情不好,所以还特地安排这三位美男子安慰她吗?纵然只是小小的看看摸摸,但已经很能令人心花怒放了。哪像以前,死爹死娘,做苦工,几番的死去活来,好不容易过了两天消停日子,最后还是英年早逝……不,是香消玉殒。

    宋初一给自己找到了点乐趣,便草草的洗了洗,整理好之后,立刻乘车往宫里去。

    经历过太多的艰难困苦,宋初一早已习惯苦中作乐,对于她来说世事也不过如此,像世界改变这样的事,抵不过眼前一场歌舞、一顿美味,或者一个男子……的好胸。

第八十八章 以美色招待

    秦宫暖阁。

    赢驷的案头的公文堆积如山,将他的身形都隐在其中。

    “外臣参见秦公。”宋初一拱手施礼。

    赢驷放下竹简,抬头看了她一眼,“坐。”

    “谢秦公。”宋初一跪坐下来,心中揣测不出赢驷叫她过来究竟要说些什么,毕竟前两次见面的时候,也并未觉得他有想与她畅谈政事的意思,不过这也有可能是因为他话比较少的原因。

    赢驷正欲说话,一名内监从一侧快步的走到他身侧,耳语了几句。

    他好看的眉微微拢起,冷声道,“等寡人忙完政事再说。”

    “喏。”内监躬身退下。

    赢驷抬手令周围侍婢全部退下,“先生的《灭国论》是否还有下篇?”

    宋初一的《灭国论》实际上只是一种言论,整篇文章只是针砭时事,将现实血淋淋的揭露,层层剖析直可见骨,然而文章中对如何灭他人之国,却只是寥寥数笔带过。

    “公具慧眼,献给公的文章确实只有上卷,灭国道的广博与繁巨,实在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述说,在下已经动笔,希望能以微弱之力,将此大道的轮廓呈现于公面前。”宋初一道。

    “霸道乎?”赢驷问道。

    他的意思是,宋初一所言的灭国之道,是不是称霸之道。

    上古帝王治世,按宏观治理的四种模式来划分,大致分为皇道、帝道、王道、霸道。

    霸道崇尚智慧和武力。赏罚必信,法令显明,以力率民,民亦以力归之。用武力去争,只求效率。以诡诈为智谋,争强斗势,只讲求利益而不讲求德行。

    商鞅所行之道,可归类为霸道。

    而七雄国,大致上走的都是霸道这条路子,因为战国就是暴力的时代,你讲道义,别人不择手段,你就只有灭亡的份。

    赢驷从《灭国论》的上半卷来分辨,觉得其内容,大约也可以归诸于霸道。

    “是,也不是。”宋初一知道在赢驷面前最好不要卖关子,因此只见他目光微有疑问,便紧接着道,“灭国论,起于霸道,帝王道以行,终于皇道。”

    也就是,开始的时候其实是以霸道的姿态出现,以王道和帝道贯穿,走到皇道为终结。

    赢驷好看的眼眸中微亮,往前挪了挪席子,道,“请先生解惑。”

    他的兴趣,使得宋初一亦十分有兴致,不由也往前坐,道,“怀瑾出身道家,最崇尚皇道。皇道讲求用无为,以道率民,民以道而归之。然而大争之世,行皇道者,无异于自寻死路。观古往今来天下大势,但凡有数国鼎力,必然硝烟不断,绝不可能并存相安。唯一之法,便是统一天下。”

    她叹道,“虽我心中怀仁,但凤凰唯有浴火才能获得新生,苍生须忍得这一场痛。”

    “孟子虽是大贤,却不比先生务实。”赢驷听完这番话,诚恳的做出一个评价。

    孟子是以仁政为本的王道,不得不说,他的那一套言论的确将王道升华到了一个十分完善成熟的状态,也把人伦思想更深化,作为长远的发展来看,的确有可行性。但这一套理论,是由春秋时期延伸过来,在充满鲜血和暴力的战国,不会有那个君王能接受。

    也就是说,大家都能分辨出他的思想言论是好的,尊他为圣贤,但并不符合现实,满足不了雄主们那颗野心。

    两人志同道合,凑在一起竟是不可收拾,聊的忘乎所以,连晚膳都省了,只令人送了几壶热米酒暖身。

    当真秉烛夜话起来。

    宋初一发现赢驷其实并不是那种三巴掌拍不出一个屁的木头,他大多时候不说话,约莫是因为觉得没有说的必要。而且赢驷对待政治、战事的敏锐,以及犀利的评论,都让宋初一叹为观止。她外表虽然年幼,但其实年纪已经不小了,但赢驷可是如假包换的天才。

    而从初见面至现在,赢驷心里一次次的对宋初一重新审视,每一次都会让他有更加惊喜的发现。

    宋初一的实力如何还有待考量,但以她这般年纪,便有如此眼光和学识,再过几年恐怕更是不得了。他忽然有些不想放她离开了,万一这等人才若是突然改变心意,投了别国,岂不是对秦国深具威胁?

    “先生不如弃卫?”赢驷试探道。

    温暖的光中,宋初一看着赢驷俊美无寿的面容,没有任何绮念,正色道,“怀瑾素来没有什么德行可言,大多时候亦如策士那般有嘴脸,没面目,可是但凡为人,尤其为士人,必须得有坚持。于怀瑾来说,那坚持,便是‘信’之一字。”

    不过宋初一讲信用也是对人对事的,使诈术的时候,谁还会讲‘信’?但为人处世,宋初一不是个没有底线之人。

    “我信先生品德。”赢驷方才的话,不过是考验罢了,倘若宋初一真的答应,他放心之余,必然也会另起戒备之心。

    正此时,忽然响起咕的一声。

    赢驷看向声音发出处——宋初一的肚子,哈哈一笑,道,“竟是把先生饿着了,来人!准备汤面!”

    宋初一诧异的盯着赢驷那张笑起来颠倒众生的脸,愣了一会儿,才开玩笑道,“公可以不信怀瑾品德,但一定要相信,只要三年后公之风采依旧,怀瑾便只剩一口气也会到秦国来看一眼公再死。”

    “这倒是新鲜,先生对外貌在意已经到此种程度?”赢驷也曾听闻,有些男人好端端的放着女人不喜欢,偏就喜欢男人,难道宋初一也是这种人?他喜欢宋初一的才华,但对此事却是十分厌恶排斥。

    宋初一自是看出来赢驷的疑惑,笑道,“山川巍峨、湖水汤汤,均是上苍恩赐。怀瑾一度穷困潦倒,衣食不济,只有清风明月不要钱,不看白不看。美色之于怀瑾,亦是如此。”

    “先生好洒脱。”赢驷面上重新浮起笑意,亦同她打趣道,“他日先生入秦,以秦之明月清风、我之美色招待先生如何?”

    宋初一刚含了一口酒,险些喷出来。她素知道赢驷是个不拘小节的豪爽之人,但委实没看出来,一贯严肃的家伙,竟然能开出这种玩笑。她稳了稳情绪,堪堪把一口酒咽下去,“我反悔行吗?”

    赢驷微微挑眉。

    “我现在就来。”宋初一笑道。

    两人相视大笑。

    内侍端了汤面和小菜进来,两人这才各自回位置用饭。

    陇西都是民风彪悍却也朴实,就连身为一国之君的赢驷,衣食也并不奢华,相对于那些精致的菜肴来说,还是一碗热乎乎的汤面更合他心意。不过为了秦国体面,一般不会用这样的食物招待外客,尤其是外国使节,赢驷是将宋初一当做友人才会如此。

    外面还飘着雪,一大盆汤面下肚,浑身暖洋洋的。不管是饭是菜,陇西人就喜欢大份量,秦国的碗比宋初一的脸要大的多,她也知道秦人不喜剩饭根的行为,吃完之后,撑得腆着肚子一动不能动。

    赢驷漱口之后,看见宋初一四仰八叉的动作,不禁莞尔。

    歇了片刻,才发现天色已经朦胧,似乎快要天亮了。

    赢驷命人送宋初一回驿馆,自己则心情大好的去洗漱,准备早晨的朝会。

    马车中。

    宋初一问籍羽道,“你可曾用饭?”

    “子时便用过了。”籍羽心中奇怪,秦公与宋初一究竟说了些什么,竟能说一夜。他知道,肯定不止是伐魏之事。

    籍羽觉得宋初一不耍流氓的时候,那份风采气度,必然能令人秦公眼前一亮,也许是秦公欣赏宋初一才华,想收归己用?

    这些念头闪过,籍羽却并未问出口,毕竟宋初一只答应在卫国三年,三年之后去哪里是她的私事。况且籍羽也明白,以卫国的状况,根本留不住那些有胸襟抱负的人才。不止是宋初一,连砻谷不妄早晚都会离开。

    在秦国的最后一天,终于放晴,宋初一依约定去取剑。

    还是那个不起眼的小院里,老叟摆出了十余把利剑,由宋初一挑选。

    放眼望过去,宋初一一眼便挑中了一把浑身乌黑的剑,这把剑没有繁复的纹饰,剑托是两头趴伏的的猛虎,整个剑身通体乌黑锃亮,但剑刃看上去似乎未开锋的样子,显得钝,但霸气。

    宋初一伸手欲拿起它,却发觉这把剑重量超乎想象,她不得不用双手吃力的端起来。

    老叟一脸纠结的蹲几前,“你慢着些,小心把自己的手废了!别看这把剑长得笨拙,其实无坚不摧,一剑挥出,任何铠甲都无法抵挡。”

    “这把剑有名字吗?”宋初一问道。

    “巨苍。”老叟想了想,才又肯定的点点头道,“就是巨苍,老夫在苍南捡到一块世所罕见的玄铁,耗时一年有余才铸成,不过无人挥的动。”

    除了这把巨苍之外,其余的剑都颇具名剑的特性,它们分量适中,剑刃寒如雪,且剑身弹性极好,可圈在腰间做腰带。

    “我便挑这把巨苍,你们三个也都各自挑一把吧。”宋初一道。

    砻谷不妄其实更喜欢宋初一挑的这把巨苍,不禁道,“这剑如此沉重,老师不如挑把轻便些的,这个让给我如何?”

    “挑你的剑去,别打它主意。”宋初一第一眼见巨苍,便觉得眼里看不见别的剑了,所以不管能否舞动,她就选定了。

    砻谷不妄撇撇嘴,心想反正你也挥不动,等过段时间在商量,必能换过来。

    这么一想,砻谷不妄便着手去挑别的,他对强兵、武器的狂热立刻便涌现出来,一看之下,竟是每一把都想要。他也不缺钱,但只可惜,老叟说好了卖几把就卖几把,绝无商量余地。给多少钱也不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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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美人谋介绍:
谋士,运筹帷帐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她非美人,美人是她手中的棋子,她非权贵,英雄竞为折腰。 乱世之中,智计百出,倾尽所谋,她谋的是天下太平,谋的是与他一世长安。 他们是藩王帐中最中坚的谋士,各为其主。然而她唯一一次感情用事,却被他利用,惨死在城破之日。 重生成一个普通的寒门士族之女,回到了与他相识的最初。何去何从? 志在天下的诸侯,戎马一生的将军,爱意深沉的旧人,谁与携手,共赴白首。 **** 文化女流氓纵横战国。非典型性、扭曲欢乐向的女性谋士文,质量三包,不天雷,不狗血,不脑残……再送质量二包,不玛丽苏,不小白花……江山美人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江山美人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江山美人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