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往大梁寻人
对于时下的消息传播速度,宋初一有很深刻的了解,通过商人途径传播的消息是除了快马加鞭的军令传信之外,最快速的一种了,而且覆盖面广。
但即便如此,十天半个月也不能传遍各地。
桂陵距离魏国都城大梁不远,宋初一估算着时间,她最多只能在这附近徘徊三天,再久恐怕就会节外生枝。
商队驶出桂陵城外,到了私下无人的荒郊,籍羽立刻驱马靠近宋初一的马车,“先生,为何要去大梁?”
“谁说要去大梁,往大梁方向行,走慢些,寻一个十五岁上下的少年,三天之后折道继续向西。”宋初一道。
籍羽不明所以,沉默片刻,还是问道,“为何?”
“砻谷将军未曾告诉过你?此行秦国并不是最终目的地,秦国之后,还要往赵、齐、韩、楚,一定不能让魏王发现我们的真实身份。我这么做自然有原因。”宋初一顿了一下,转而道,“还有,吩咐下去,说话带有濮阳口音的,这几天一律缄口。”
“嗨!”籍羽领命,令人把这个命令互相转达。
宋初一明白,其实能寻到的可能性很小。这个年月,隐匿最是简单,随便往哪个荒山野岭里一钻,恐怕倾全国之力也不一定能把人找出来。
宋初一也反复考虑过,赵倚楼不大可能在优乔手里,她当初似乎有重要事情带着美男子往楚国去,倘若赵倚楼还在,她不会出现在魏国境内。
但为了确定猜测,宋初一令商队在城外停留半天,让季涣带着几个人偷偷返回确认优乔的队伍中是否有美男子。
季涣午间返回,带回消息:优乔的俳优车队已经只有一辆车,其他都是马匹和护卫。他蹲守看了一个早上,将优乔的行踪都说了一遍,宋初一最终确定她手里果然一个美男也没有。
依着对赵倚楼的了解,宋初一吩咐这几天重点在荒郊野岭去寻,可是也不能走的太深,宋初一虽然想了这个一石二鸟的法子,但孰轻孰重得分清楚。
天寒地冻,宋初一不顾籍羽的阻止,坚持骑马。
宋初一前世什么苦都吃过,有马骑着就不错,总好过两条腿跑。这一世的身体远不如上一世,正因如此,她才更不打算把自己养的娇滴滴。
寒风猎猎,如刀锋划着皮肤,连籍羽和季涣这样经常行军的男人都有些吃不消,宋初一却一改平日劣迹斑斑的懒散作风,在风中犹如一刻坚韧的松,实在判若两人。
连寻了两日,宋初一都是骑马。
砻谷不妄很奇怪,这两日宋初一没有来调侃他,反倒觉得少了点什么,浑身不自在。他也一直在偷偷观察宋初一,只见她的眉头比第一天拧的更紧了,严肃的模样,是他从来未曾见过的一面,但是烈风里,衣袖飘洒,墨发凌乱,竟然别有一番不羁之态。
砻谷不妄有一瞬间觉得,宋初一不论是散漫的模样,还是现在的认真严肃,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引人风姿。但这感觉也仅仅是一瞬间而已。
到第三天的时候,宋初一惯常没有什么特别情绪的眼眸中,浮现一丝淡淡的失望。临近天黑之前,她不死心的带了几个人骑马去一处山谷中找寻了一遍,依旧没有任何线索。
宋初一微抿干裂的嘴唇,心里颇为不甘,明明得到了线索,或许赵倚楼就在附近的某个山洞里猫着,她现在却只能选择放弃。
籍羽被她的执着撼动,看她沉默着下马准备上马车,忍不住道,“先生,是否再找一天?”
宋初一搓了搓冻得像萝卜一样的指头,张嘴想要答话,却扯到唇上冻裂的口子,她呲牙,睨了籍羽一眼,等这阵痛过去,才道,“找不到就罢了,不重要。”
口是心非!籍羽满脸的表情都指责宋初一又一劣行。
宋初一蹬上马车,回头看他,嘶了一声道,“你那是什么表情?还不快走,等着魏王请你赴大宴啊!”
恩将仇报,籍羽心里再给她定下一个劣行,果断翻身上马。
商队经过三天的徘徊终于再次向西前行。
宋初一靠在榻沿怀里抱着白刃捂手。才几天的功夫,白刃变沉了许多。她的手放在软软的毛里捂了一会,被冻肿的地方开始隐隐有些发胀发痒。
她与赵倚楼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在她受到人生中最大的打击之后,赵倚楼给了她一份完完全全的信任,或许,这就是她不断想找他的原因。
马车停顿了一下,宋初一收回神思,见砻谷不妄抖落满身的雪,登上马车。
“老师。”砻谷不妄行了一礼,将一个狐狸皮的护手和一瓶药放在几上。
宋初一看了一眼,伸手拿了药瓶,道,“护手我就不要了,你留着用罢,我有白刃。这是冻伤药?”
“嗯,我们砻谷氏的秘方。”砻谷不妄傲然道。
宋初一毫不客气的道,“这个我就笑纳了。”
砻谷不妄迟疑了一下,还是没能忍得住好奇心,问道,“老师要找人?是什么的样的人?我们家族生意上颇有些人脉,或许能帮的上忙。”
“不错嘛,知道用计了。”宋初一看着他有些惊讶的表情,嘿嘿笑道,“少年,不要气馁,说不定再努力努力,下次真会成功。”
砻谷不妄挫败的叹了口气,“您从哪里看出来的?”
他觉得自己很真挚,七分真三分假,这样都能被识破,也太神了吧!
宋初一接过坚递过来的沾了热水的巾布,擦拭着手,漫不经心的道,“我没看出来啊,方才不过是随口诈你一句,少年,你太沉不住气了。”
砻谷不妄胸口堵着一口气,果然还是在意料之中的败了,但是这次败的也太冤枉了!
宋初一涂好药膏,令坚将地图展开。
半晌,砻谷不妄道,“老师,你已有三日未曾授课了。”
“嗯,我每天授课,你确保受得了吗?”宋初一目光在地图上游移在韩、魏之间,缓缓道,“给了你三日思索,看来长进不大。”
砻谷不妄脸色发黑,就算没什么长进,就不能说的委婉一些?
“垣雍!”宋初一敲定地方,唤了一声道,“籍羽。”
“先生。”籍羽应道。
“直奔垣雍,一路不停歇。”宋初一道。
韩国正在魏国中央,把魏国的土地分为两半,垣雍是属于韩国的城池,恰位于领土延伸最向东的地方,从这里一路不停歇的过去,只需要五天左右。
宋初一在想,是否要先拜会韩侯。
第七十五章 天道与人心
与宋初一估计的并无多少出入,连续赶了五天的路,在第五日深夜的时候,抵达了垣雍。
垣雍这块地方,北靠黄河,附近城池密集,是兵家争夺之地,由于位于韩、魏两国的交界处,常常易主,因此居民混杂。
在垣雍停留一晚,宋初一便让商队转向西南前行,不再经过魏国,而是从韩国直达武关。
韩国的都城距离魏国都城大梁太近了,万一走漏了风声……
马车中,宋初一倚在车壁上沉思,手边摊着那张羊皮绘制的地图,手指有规律在地图上敲击。
砻谷不妄手里握着竹简,目光却时不时的偷溜到宋初一脸上。她的脸颊被前些日骑马的时候冻伤了,红红的两片,砻谷不妄忽然发觉她的皮肤细的如绸面一样,忍不住一看再看。
宋初一忽然转头,咧嘴冲他一笑,“虽然我是个挺有内涵的人,但你看多少眼也不会长智慧。”
她敛了笑,道,“看书!”
砻谷不妄现在脸皮厚的多了,闻言也不生气,索性放下竹简问道。“老师,你连看了四五天的地图,究竟在看何地?”
他觉得,宋初一恐怕早就把地图刻在脑海里了,却还整日的对着地图发呆,她不烦,他看着都有些烦了。
“我看的并非地图,是天下大势。”宋初一伸手,坚便飞快的将一盏热水奉在她手里。
“那老师究竟去不去拜会韩侯?”砻谷不妄问道。
“倘若让你做决定,去或是不去?”宋初一抿了口水,不答反问。
砻谷不妄这几日思考过这个问题,因此便毫不犹豫的答道,“当然去,我想过,反正我们早晚是要拜会韩侯,不如趁便拜会一番,老师可以不以卫国使臣的身份拜会韩侯,谨慎行事,应不会被发现。”
就像上次在宋国一样,先去拜会权臣,请其引见。
然而,韩国毕竟是七雄国之一,国内的形势比宋国要复杂的多,更何况,上次宋初一并无后顾之忧,就算身份被拆穿,她还有挽回的余地,只要保住自己的小命就好,可这次不一样,不能容丝毫差池。万一走漏了风声,整个计划便会功败垂成。
宋初一沉吟少顷,道,“你可曾了解过韩侯?”
砻谷不妄怔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从未离开过卫国,因此并不清楚。”
“其实从他行事之上也能略窥一二。”宋初一放下茶盏,道,“韩侯年轻时尚且有几分果决,但年纪越大便越是如那墙头的弱草,哪边风吹便往哪边倒,耳根子软,而且越发的爱随大流,我去找他空谈,即便当时起到效用,等我游说完其他各国,至少也要半年了,谁知到时会有什么变化?”
砻谷不妄怔了怔,他只考虑客观因素,倒是并未想到这些。
宋初一搁下茶盏,卷起地图,“万事万物变化再快,也远没有人心变的快。”
砻谷不妄问道,“如何掌握人心?”
“掌握人心?”宋初一轻笑一声,“这世上最不可掌握的便是天道和人心。对天道,可因时借势,对人心,可因时利用。”
砻谷不妄行了一礼,“不妄受教。”
不能先拜会韩侯,宋初一做出决定之后,便令商队直接去往秦国的要塞——武关。
虽然比起函谷关要远,而且路途难行,但不需再经过魏国,不容易被探出行踪。
他们这一路未曾再入大的城池,直到南梁之后,才入城歇了一夜,整顿车马,添购干粮。因为接下去直到武关都不会再有大的城池了。
宋初一这一路也没有歇着,而是将所经过的地方或画图或做一些文字记录。
终于踏实的睡上了不摇晃的床榻,宋初一沐浴之后,如一滩泥般舒爽的躺倒,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似乎听见有人在唱:
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妇有长舌,维厉之阶……
宋初一猛然睁开眼睛,惊的一身冷汗。
这是途中遇见过那位老者所唱,说的是聪明的妇人祸国。宋初一伸手摸了摸怀中的锦囊,里面装的是星守给她的药,说是可以遮掩女儿态。
“五年……”宋初一喃喃道。五年之内不显女儿之态。
她缓缓坐起身,就着火炉里的光线给自己倒了杯水。
从前,宋初一之所以会窝在一个小地方,就是因为她从来不隐藏自己的女子身份。凭着她是庄子的学生,便会有权贵想聘娶她,至少锦衣华服不成问题,但她宁愿处处碰壁,吃了那么多苦,几乎丧命,也不愿活在一方小天地里。
她不隐藏身份,是担心哪一日被拆穿的时候后果无法收拾,还不如一开始便摆明,别人愿意用就用,不愿用便罢!
可是,大势所趋,大多时候还是须得随波逐流。
上天垂怜,给了再活一次的机会,是畏首畏尾的保全性命、求个荣华富贵?还是无所畏惧的纵横天下、求个畅快肆意?
宋初一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就算再次死于非命,至少她曾经在这天下肆意的挥洒过自己的才华,当无憾矣。
宋初一摸了摸锦囊,决定再等半年便服用,现在这半年几乎看不出来,吃了反倒浪费。
“于规兄,你好抠门。”宋初一放下茶盏,爬到床榻上,心道,要给就给个几十年的药,偏只给了五年,五年够干什么呀?光是这次游说各国都要花上大半年的时间,等此谋算完全实行,恐怕要一两年。
宋初一念叨着星守,一会儿便又睡了过去。
次日天色尚未亮,商队便出发。
外面飘了点细细的小雪,没有风,宋初一半眯着眼睛,抱着白刃登上马车,扑在小榻上继续睡。
行路两天,雪一直未大,天气却一直阴阴沉沉,宋初一这个不见阳光不睁眼人竟然真的连睡了两天。
而后天气放晴,她又精力过剩,每天拉着砻谷不妄授课,硬是把一名充满朝气的年轻人从精神上摧残到行将就木,连喝一口略冷的水都无端感觉到苍凉。
为了摆脱这种无尽头的虐待,砻谷不妄果断生病了,将商队中两名医者吓的魂不附体,不分昼夜的守护。
第七十六章 初一的目标
武关建立在狭谷间一座较为平坦的高地上,北依秦岭东段高峻的少习山,扼秦楚之交,据山川之险要,从这里往北,可以从南阳、襄阳直捣关中。占据武关便可以控制秦岭南北的政治局势,所以自它存在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从韩国南梁途径楚国到达武关这段路,艰险难行,宋初一原本估计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却因天气之故,两月余才堪堪到达这个秦国要塞。
此时已然人困马乏。
宋初一仰望着雄奇巍峨的山峦,感受这天地间浑然而生的浩然之气。雄壮威霸,难以言述。风从山谷间席卷而过,发出如猛虎出匣般的吼声,将枯枝残叶席卷出层层波浪,枯叶四散。
“先生,这就是秦国武关啊!”季涣迎着风欢喜的吼道。
不仅仅是因为历尽艰辛终于到达,而是这般雄壮的景象,但凡是男儿都会被勾起血性。
砻谷不妄的病情几乎痊愈,亦围着狐裘下车来。
“先生,入关吧。”籍羽道。
宋初一点头。籍羽便招呼商队前行。
这一路都是上坡,早已疲乏的人马行速极其缓慢,且越往上,坡便越是陡峭,路也越发狭窄,几乎是走十步歇一歇。
白刃跑在队伍的最前面,随后是十余名护卫,宋初一和砻谷不妄随后而行。
待到达武关城门前,众人立时被眼前的景色所震撼,连疲累都忘记了大半。从武关向下俯视,暮色之中,宽广的大地直延伸到远处,与苍茫的天空相接,混沌似没有界限,左右两侧山峦起伏,绵延数十里,宛如一条逶迤盘旋的上古巨蟒,土夯的城墙随着山峦起伏,似乎没有尽头。
砻谷不妄胸中压抑着骤然涌出的一股豪气,强忍着没有大吼出声,却还是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又看到了熟悉的景色!宋初一心中暗叹。陇西的风貌几乎都是如此,所以生活在陇西的人们才有这豪爽泼辣的性格,以及宁死不屈的血性。
宋初一一直觉得自己侍奉的端阳侯,乃是陇西这片狂放土地上的一朵娇柔奇葩,从秦国到魏西,怕也仅有一个像他那样没有血性的男人。
“走吧。”宋初一出声,把个个目瞪口呆的人魂魄给拉回来。
“老师,怪不得秦人善战,连我看着这样的辽阔的景,都想拔剑与敌人畅快的厮杀一番。”砻谷不妄叹道。
宋初一呵呵一笑,整了整衣冠,坐上马车,取了文书递给籍羽,又找出符节持在手中,两侧侍卫将车门打开,使人能看清里面。
白刃欢快的跳上车,蹭着宋初一的腿趴下来。
砻谷不妄也连忙登上马车。
籍羽整队结束,才不紧不慢的朝城门前行。
一般各国商贾都喜欢从函谷关入秦,因为一路官道平坦,可以直接抵达咸阳,不会在路途上耽误时间,此时武关城门前空空荡荡,根本无需排队。
这也是宋初一选择由此入秦的原因之一。
行至城门前,籍羽将手中的文书递给守城甲士。
时下识字的人少,但是国与国之间的文书都带有特殊的标记,因此那甲士只看了一眼,便立即接过文书,拱手道,“使节请稍后片刻。”
说罢,执文书匆匆走了进去。
须臾,便领一队人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一名黑衣广袖宽袍的文士,他身后跟着两队黑甲士。
秦国尚黑,黑甲玄衣,因此入目之处一片肃穆,令人忍不住屏息。
文士在车前停住脚步,宋初一持符节和国书下车。
文士看见宋初一怔愣了片刻,想开口询问,目光却落在她怀中的符节上,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最终归于平静,拱手躬身道,“在下武县佐使甘鹏前来迎接贵使。”
宋初一微微躬身还礼,“在下卫国使节,宋怀瑾。”
甘鹏上前接过宋初一手中的国书,仔细看了一遍密封的外壳,确认的确是卫国国书,才双手递还,微微笑道,“县长身体微恙,由在下代职,还请使节莫怪。”
万户以上称县令,万户以下称县长,这武县虽属于要扼,人口却并不十分密集。
“甘佐使严重了。”宋初一收回国书,与甘鹏进入关内。
进去之后,宋初一却发觉城楼附近黑甲寒刃,守卫森严的有些出乎预料,略略想了一下,新君的铁腕她也略知一二,应该不会发生内乱……难道防着楚国?这一路,也没看见什么动静啊。
斟酌片刻,宋初一还是试探道,“武关戒备如此森严,莫不是秦楚不宁?”
甘鹏心中正暗自思忖,怎的卫国派了个尚未弱冠的少年做使节,却闻宋初一问话,便微笑道,“并非如此,商鞅谋反败露,不知逃往何处,君上下令诛杀。”
武关往北不远便是商鞅的封地,武关自然是要严密把守。
“商鞅曾是肱骨之臣,竟然谋反,实在令人扼腕。”宋初一说了句场面话,转而道,“本使此次前来实有关系秦国之要事,还望佐使对外保密。”
“贵使既有要求,在下自当从命。”甘鹏心想,小小卫国,又距离秦国那么远,能有什么要事!不过,他听宋初一说是关系秦国,也不敢随意敷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可不能误事。
微一思忖,甘鹏道,“如此,在下便不派大军相随,只派数十人乔装引路,以免暴露。秦国如今山无盗贼,贵使大可放心。”
“还是佐使想的周到。”宋初一微微拱手。
甘鹏引领宋初一等人到驿站休息,整顿车马。
宋初一泡在浴池里,洗去满身的尘土,弄得一身清爽,看见白刃浑身脏污,便将它拖着丢进浴池中。
白刃在水里扑腾着往边上爬,扒住浴池边的时候,仿佛又觉得温热的水里很舒服,居然在里面不出来了!宋初一嘿嘿一笑,蹲在池边,帮揉了揉毛。
白刃脑袋抵在池边,舒服的眯起了眼睛。
“还挺会享受!”宋初一拍了它一下,将它从水里赶了出来,起身取了干净的布,刚准备帮它擦拭,白刃猛然一抖,甩的她满身。
“白眼狼!”宋初一怒吼一声,将巾布甩在它脑袋上,令人又取了一身衣物进来。
连续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人马都困乏的厉害,所以宋初一便下令在武县休息一晚,凌晨出发。
宋初一绞干头发上的水,坐在火炉旁烘干。
她很疲乏,却没有丝毫睡意,在床榻上躺了一会儿,起身披上厚厚的羊羔毛,到廊上去走走。
秦国,是她的此行目的。
在卫国虽然更容易求得安稳,但基本没有什么出头之地。如果不会以前发生的事情不会变,闵迟早晚要投奔魏国,她不投靠一个实力与魏不相上下的国家,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宋初一以前在秦魏之间五六年,因此对两国形势再了解不过。当今七雄国,秦国不是最强,但是宋初一能看见刚刚经历了变法之后,秦国焕发出的勃勃生机。
借助秦国这只猛虎,行她灭国言论,是最好不过了!
她选择秦国,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秦国求贤令至今仍在实行,求贤不问出身,不拘一格,唯才是用。这天底下,倘若秦国也不能包容她的性别,再没有别的国家可以容纳她了。
纵使她能暂时隐藏性别,但假的就是假的,总有被拆穿的可能。
这次赴秦,宋初一并非要立刻投奔。
她现在看起来年纪还太轻,即便入秦也不会得到重用,说不定把她搁置一段时间就淡忘了,远不如在卫国能发挥的多。因此她眼下不过是在秦公面前露个脸,适当的展现一下自己,而后等计策开始全面施行,她再想投秦会更容易。
宋初一抄手而立,四方的院子里只有正门处两站灯,烈风卷过,面上点点发凉,她伸手摸了摸,却是细雪。
“先生还未睡。”走廊的另一端,传来籍羽的声音。
宋初一点头,问道,“今日不用守夜,你怎么还不休息?”
“正欲睡,见落雪了,出来瞧瞧。”籍羽习惯随身带剑,他走近几步,在宋初一身侧不远拄剑而立。
宋初一看了看黑茫茫的天空,“放心吧,我估计不会大,陇西的暴雪便如秦人一个性子,来势便汹汹,哪里会如现在这边柔和。”
“先生似是很了解陇西。”籍羽道。
宋初一咧嘴一笑道,“才发现?我了解的何止是陇西。”
这点,籍羽倒是认同。他沉默了半晌,道,“先生看陇西的眼神与看别处都不同。”
宋初一笑着打量了籍羽一遍,也怪不得夷师奎会收他这个学生,籍羽看似魁梧雄壮,其实外粗内细,不像季涣,外粗里也粗。
“嗯……起初我以为这里是我的福地,却其实是埋葬我的地方。不过再次站在这里,一切都不同了。”宋初一缓缓道。
籍羽微微蹙眉,这番话没头没尾,他听不懂,但知道这涉及宋初一的私事,因此不便太过追问。
第七十七章 途遇黑甲军
细雪霏霏。
籍羽陪着宋初一静静站了一会儿,见她半晌没有丝毫动作,忍不住道,“先生有心事?”
“心事……”宋初一有心事何止一天两天了,只是这段心事并非说出来便能够轻松了,遂淡淡一笑道,“睡吧,梦中的烦恼不是烦恼。”
籍羽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反复念着这句话,他倒是未曾深想其中的含义,只是觉得其实宋初一并非真是一个散漫轻浮的人,她的心里应有常人难以描绘的丘壑,有难以排解的压抑。
一夜酣睡。
到天色微蒙的时候,籍羽穿戴整齐出门,见雪果然如宋初一所说,早就停了,地上铺了一层,像是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
整顿好车队,籍羽唤了宋初一半晌都无有应答,于是便令人将门撬开,连同被子一起裹了扔到车上。
白刃见状,也跟着窜到了车上,趴在她脚边继续睡。
马车晃晃悠悠的不知行了多远,当第一缕阳光从车窗缝隙里照射进来,宋初一才有了朦胧的意识。
“老师。”车外传来砻谷不妄兴奋的声音。
宋初一翻了个身,含糊的应了一声。
“老师,风光大好,快出来瞧瞧啊!”砻谷不妄吆喝一声,旋即传来一阵畅快的大笑声。
宋初一躺了一会儿,睡意渐消。她起身穿上衣物,用青盐漱口、净面之后才开了窗子。
晨光之中,砻谷不妄刚刚策马从马车旁经过,马蹄卷起地上的雪,大氅飘飞,全是少年人意气风发的模样。
宋初一披上大氅,拍了拍白刃,“走,咱们也下去。”
白刃长得很快,经过近三个月,体长已达到小半丈,与一般山地的成年狼大小相仿。
这段时间白刃许是感觉到了宋初一释放的善意,宋初一从未栓过它,它却也没有逃走。
“白刃,让我坐一下吧。”宋初一顺着白刃的毛,屁股就挪到了它背上。
但骄傲的雪狼怎么容许别人骑在自己背上,白刃并未把她甩下去,却索性趴到在地上死活不起来。
砻谷不妄一阵风般的策马奔了过来,大笑道,“老师,难不成要就地赏景?”
宋初一驱不动白刃,兀自正烦着,听闻砻谷不妄出言奚落,毫不犹豫的吼道,“赏你个鸟!”
“哈哈哈!”
四周爆发出一阵大笑。这怪不得他们憋不住,宋初一的话太有歧义了!
砻谷不妄咬牙切齿,真真想骂回去,但他虽然放荡不羁,但是幼时受儒家启蒙,礼义廉耻、尊师重道早已刻入骨髓,是万万骂不出口的。
宋初一兀自折腾了半晌,籍羽牵着一匹马到她面前,“先生还是骑马吧。雪狼固然威风,毕竟不是坐骑。”
“明天宰了你!”宋初一愤恨瞪着白刃。
白刃哪里听得懂她说什么,欢快的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如箭矢一般窜了出去,将商队的马匹吓的魂不附体,齐齐嘶鸣。
“先生管管白刃吧。”籍羽道。
管?怎么管?宋初一干咳了几声,笑道,“我就喜欢它的天真烂漫,它还小,籍师帅就不要残忍扼杀了吧?”
籍羽一张刚毅面色微微泛青,“它倒是天真烂漫,可如此下去,我们怕是一个月也到不了咸阳!”
宋初一颇以为然的点点头,高呼一声,“白刃!”
原本只是做做样子,没有抱很大希望,没想到白刃当真一眨眼窜到她身边,对着她的坐骑流口水。
宋初一胯下的马连连退了几步,浑身肌肉紧绷,仿佛准备随时都要逃命。
宋初一正头疼,却忽闻破风之声。
宋初一微一抬眼,看见一支羽箭凌厉的朝白刃射过来,她惊呼一声,籍羽浑身一紧,闪电般的出剑——
叮!
青铜剑和羽箭头在空中准确无误的相接,撞击出火花,箭矢被弹开数丈远,余劲竟令半支羽箭没入土壤。
白刃陡然跃起,浑身的毛瞬间竖了起来。
紧接着,地面传来剧烈的震动,如擂战鼓般的马蹄声轰轰而来。宋初一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片大黑云迅速逼近,马蹄激扬起地上的浅雪,弥漫出一片淡淡的白雾,若暴风骤雨一般席卷而来,眨眼之间便至眼前。
黑甲军停在商队不远处,有十余弓弩手,强弩上的箭矢已然待发。
“住手!”宋初一立刻喊道。
黑甲军个个矗立如丰碑,连胯下战马都无丝毫异动,肃杀的气氛铺天盖地的弥漫开来。
僵持中,宋初一正要继续说话,一侧有个健硕的黑甲将军缓缓驱马而出,颈上的黑色狼皮将他面容掩去一半,只有一双如刃般锋利寒凉的眼眸,两条浓密的眉毛斜飞入鬓,凌厉如同两把剑。
将军目光微动,落在白刃和宋初一身上。他微微抬手,阻止了身侧正要扬声说话的甲士,微冷的目光最终落在籍羽身上,赞了一句,“好壮士!好剑法!”
他的声音,与目光如出一辙,但是寒冷中不失豪迈。
籍羽收了剑,朝他拱手。
那人朝籍羽微微颌首,一甩马鞭,如流云一般飞驰出去,身后的黑甲军立即跟上,从商队一侧绕行而过,飞快而井然有序。
“好大的气派。”砻谷不妄看着远去的黑甲军,双眼发亮。
宋初一松了口气,下马拍了拍白刃的脊背以示安慰。方才那帮路过的黑甲军大约是以为商队遭受雪狼袭击,才会出手相助,毕竟这世上没有几个养狼玩的怪胎。
砻谷不妄驱马向前,问那些穿了布衣的引路秦兵道,“各位大哥,不知方才那过去的是哪支军队,领头的那位将军是谁?”
“公子客气了,我等粗人当不得如此称呼。看甲士,约莫是咸阳的军队,不过那将军瞧起来很年轻,某等守武关十年,不知朝中变化。”秦军什长带着浓重的秦地腔调答道。
白刃在宋初一的安抚下渐渐温顺下来。宋初一上马,回头看了一眼,黑甲军消失的方向还弥漫着淡淡的烟尘,垂眸掩住目光中的汹涌起伏。
“秦军之锐,果然名不虚传!”籍羽叹道。不用看他们在战场上厮杀,光看着这股子锐利的气息便也能料想一二。
宋初一再抬眼时,目光一如往常的平静。
“老师!你看见了吗!”砻谷不妄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
“我没瞎。”宋初一没好气的道。心想,不妄啊不妄,虽然秦军确实不错,咱作为卫国使臣,好歹要淡定点吧。
砻谷不妄没考虑什么使臣不使臣,他是个真性情的,心觉得,既然别人好便应当赞美,这并不丢人。
宋初一没未出言责怪,一来大庭广众不能真的伤害砻谷不妄的自尊心,二来,陇西的人多半都比较朴实,见他副模样,或许会心底油然生出骄傲,却不会讥讽他们小国来的没见识。
不过想回来,宋初一虽然没有看清那位黑甲将军的全貌,但那份气势,着实令人不能小觑。
砻谷不妄正在兴头上,全不在乎宋初一的语气,憧憬道,“倘若我哪一日能指挥这样的军队作战,此生无憾了!”
宋初一微微皱眉,隐隐明白砻谷不妄为何崇拜庞涓。
庞涓就像一把利刃,优点和缺点都很突出,而其中有一点不知是好是坏,那便是——极度的痴迷强兵。这使得他训练出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魏武卒,一度把魏国兵力带到巅峰,但也令他陷入死巷。
砻谷不妄恰恰这一点与庞涓相类。
车队继续前行,宋初一骑马与砻谷不妄并肩,“不妄可曾听说过田忌赛马?”
砻谷不妄点头。
“讲求策略,劣势亦可转变为优势。”宋初一望着他道。
砻谷不妄怔愣一下,旋即明白宋初一的意思:强兵固然重要,但是不可一味的追求强兵。
“不妄明白,可是,倘若田忌赛马,倘若对方全部都是上等马匹,任孙子何种策略,怕都无法取胜吧。”砻谷不妄问道。
当年的庞涓说不定也是这样想啊!宋初一摇了摇头,“你说的有道理,但用兵与赛马又有不同,兵家为何说经之以五事?这五事中又是千变万化,能影响战局的事情太多了。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过,可因时借天道之势吗?”
砻谷不妄道,“自是记得。”
宋初一道,“强兵再强,可逆天道否?”
这是毫无疑问的,砻谷不妄道,“不可。”
“‘兵’之一字,非紧紧指兵卒,兵力强固然上佳,却非取胜的必然之道。”宋初一见砻谷不妄有些迷茫的表情,之道他乍一看见秦国气势夺人的黑甲军,心中难以平静,因此也不欲说的太多,只最后提点一句,“齐国兵力虽也不弱,却远远比不上魏武卒,为何庞涓的强兵却败给了孙膑的齐军?”
砻谷不妄心底渐渐平复了一些,陷入沉思之中。
他脑海中不断挣扎,一边是宋初一的话,另一边却是方才那名将军率领黑甲军那种夺人心魄的英姿。
宋初一不再说话,任由他自己去想。
车队渐渐驶入了狭窄难行的山道,再往前行二十里山道,便商於、邬地。估算时日,商鞅被杀的日子,应当不远了吧。
第七十八章 胸襟纳百川
白刃被吓一次,终于不敢再追赶马匹,但是众人明显发现,只要白刃跑在外面,马的行速便比平时快上近一倍。
籍羽倒是很开心,但宋初一在车里被颠的死去活来,恨的牙痒痒。加上砻谷不妄每天拉着她授课,简直比坐苦工还累。
这就叫风水轮流转吗?
宋初一狠狠将书简往几上一摔,“老子不干了!”
说罢便挺尸在软软的被褥里,任是砻谷不妄怎样唤都一动不动。
说起来,砻谷不妄也只能在这个方面拉着宋初一受罪,倘若是耍心眼,十个砻谷不妄捆在一起都抵不过一个宋初一。
“老师,我要做庞涓那样的人。”砻谷不妄道。
宋初一的视线被颠的有些晃,模糊之中,她看见砻谷不妄坚定表情,不由撑起身子,伸出食指将他的脸勾过来,凑近仔细瞅了瞅。
“我是认真的。”砻谷不妄道。
他的确是认真的,宋初一能看的出来。
砻谷不妄往后退了一些,因为空间有限,只能行了一个基本标准的大礼,“求老师教我。”
“为何,明明是已知的结局,还要重蹈覆辙?”宋初一道。
因为他一看见那样的强大的骑兵,浑身的热血都沸腾了,他知道已不能平息,纵然庞涓走过的路已然说明这并不是一条好出路,但是砻谷不妄还是坚持认为,练强兵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最重要的是……
砻谷不妄道,“我喜欢。”
说罢,抬眼看向宋初一。她面无表情的盯着他,片刻,忽然“哈”大笑出声,“大善!爽利,有魄力!”
这世上有多少是打着拯救苍生、拯救天下大道的旗号行事?只为一句“喜欢”便准备搭上一生的有几人?
“我可以尽所能的教你,不过在此之前,有些话须得同你交代清楚。”宋初一敛了笑容道。
砻谷不妄俯身,“恭听老师教诲。”
“倘若你日后投了哪国,不得说出师从何人,这是其一;其二,庞涓之路,也未必不能走通,只是他为人太过钻牛角尖,心胸狭隘,不能容人。你走此道,不论成败如何,需得要有气吞山河之势,容纳百川之胸襟。以上两点,可否做到?”宋初一郑重的问道。
气吞山河之势,容纳百川之胸襟?
这样豪迈,砻谷不妄喜欢,可是能做到的人却寥寥可数。
沉默少倾,砻谷不妄毅然答道,“能!”
宋初一看着面前的已经找寻到方向的少年,心中微微触动。
在这个人命危浅的年代,生生死死当真如家常便饭一般,心甘情愿为了志向抱负而死的人比比皆是,但为喜好而宁愿走上一条崎岖或许尽头是悬崖的路,需要的不仅仅是冲动。
接下去几日,宋初一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一样,依旧继续拿砻谷不妄找乐子。
砻谷不妄常常被她耍的团团转。每次他觉得自己思维更加缜密了,观察也更加敏锐,但宋初一总是能够出其不意,一路直到咸阳时,他也未能翻身一回。
每一次,他还是会暴怒,但是渐渐的,他觉得自己越发能够冷静的看待事情,耐性比之前强了几倍。
队伍快要进入咸阳,籍羽加快自己的马速,靠近引路的秦兵什长,拱手道,“孟什长。”
“兄弟何事?”孟什长还礼,问道。
秦人对勇猛之人十分尊重,那日籍羽一箭拨飞弩箭,孟什长便对他很是客气,却绝不同于之前那种疏离。
籍羽道,“君上交代我等秘密行事,咸阳商旅众多,倘若我们直接进入驿馆,难免会引人注目,不知有什么法子能让我等私下进入。”
“小事耳。”孟什长立刻道。他见籍羽面露疑惑,便解释道,“贵使已与佐使说了此事,佐使已经拍快马传信咸阳,某等领的路是通向北偏门,那里有人接应,他们对此很有经验。”
“多谢。”籍羽看着莫名其妙心情大好的孟什长,心中疑惑。
驱马到宋初一车侧,观察着前面一群人,方才他觉得是不是因为太久未回家的缘故,但看了这么就,好像就孟什长一人心情愉悦到压制不住。
思忖了一会儿,籍羽还是敲了宋初一马车的门,“先生,籍某求见先生。”
“求什么见,进来吧。”宋初一靠在几侧,懒洋洋的道。白刃不在外头欢腾,马车平稳多了。
籍羽令车停了一下,上车便看见一副奇特的景象。宋初一一手撑着脑袋,一手举着肉脯,白刃则仰头张着嘴,一动不动的等着肉脯掉下来。
“随意坐。”宋初一道。
籍羽在门口处跪坐下来,“先生,孟什长的心情很不对啊,脸上的笑容几乎抑制不住。”
“嘿,说不定他得知家里婆娘生了儿子,他回来正好看看。”宋初一说罢兀自笑了出来。
他说自己守了武关十年,若当真这时候在咸阳生了儿子,恐怕孟什长不是笑,而是怒了。
籍羽皱眉道,“先生。”
宋初一无奈地摆摆手,白刃的头在下面跟着肉脯晃。
“孟氏是秦国老氏族,本来他是可以受家族庇荫,直接荣华富贵,却因变法落至如今这步田地,商鞅要死了,他能不高兴?”宋初一道。
这其实是显而易见的,籍羽之所以想不到,是因为并不太清楚孟氏的底细,更无法想象变法的影响力,无法想象一个小小的什长会与大家族有何关系。
“谢先生解惑。”籍羽放下心来,立刻令人停车,退了出去。他还要与秦国引使接应。
砻谷不妄从窗子探出头去,入目便看见一片辽阔的荒凉,一大块土地上,甚至连枯草都极少见,一片黄褐色的土壤直延伸到天边,与灰蓝高远的天空相接,一片苍茫。
“不是说秦国富到民无地可耕?这么大一片荒地,为何无人开垦?”砻谷不妄道。
宋初一将肉脯丢进白刃嘴里,揉了揉酸涩的手臂,道,“你以为到处都像卫国那样肥沃?秦国干燥,这片地方无水源灌溉,土质亦不合适耕种,鸟都种不出一个。”
“老师,鸟啊鸟的,不好吧?”砻谷不妄忍不住道。
马车慢慢缓了下来,外面有人道,“可有接引令?”
第七十九章 我有心无力
“大丈夫行于天地,不拘小节。”宋初一不骂人会憋死。
外面,引路的秦兵已经将接引令交给了迎接之人。因着宋初一要求要保密,所以便将没有进行一般的迎使之礼,双方都不曾有太多交集,只默默的出示了令牌,车队便驶入城内。
宋初一将车窗拉开一条缝隙,观察外面。
道路一反北地豪放风格,十分的狭窄,道路上没有任何行人。
行了约莫一刻的时间,便有个带有浓重咸阳口音的人道,“贵使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宋初一持了符节下车,看见一位衣衫庄重的六十余岁老者,黑色官服,脚蹬丝履,冠发博带。
老者看见宋初一,微微一怔,惊讶道,“你……是卫国使节?”
“我卫国地小民寡,只能派出在下这等毛头小儿,让您见笑了。”宋初一在他面前站定,拱手笑道。
“哈哈,哪里哪里,英雄出少年嘛。老夫方才失礼了.”老者立刻收起了满心的诧异,热络的与宋初一搭起话来,“老夫是此次负责接待贵使的行人,白氏平,贵使在秦,若是有所需,只管与老夫说。”
“有劳白行人。”宋初一拱手道。
白平还礼,连连道,“不敢当,不敢当。”
“不知在下何时能面见秦公?”宋初一问道。
白平一边指引宋初一往准备好的院落去,一边解释道,“想必贵使也有所耳闻,先君不幸薨,君上新近即位,又逢商君叛乱,事务繁重,烦请贵使候一两日,君上必然接见。”
“如此,这两日便有劳白行人了。”宋初一道。
“这是老夫分内之事。贵使暂居此院,倘若有需要,只管吩咐院中仆婢。”白平道。
两人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白平便告辞了。
宋初一打量这个院子,亭台楼阁样样不缺,是极大的院落,但庭院中几乎被一汪池塘所占,土地并不多,中有飞桥连接左右两侧。池塘四周砌了石壁,十余座石刻的蚣蝮趴在水边,粗犷大气,池塘中的冰映着岸边怒放的红梅,又不失柔和之美。能看得出,院子的布局处处都花费了心思的。
砻谷不妄也早已看过一圈,道,“秦地的装饰与卫国亦不同。”
砻谷不妄长这么大,除了这次,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魏国大梁。那是当今七国屈指可数的大城池,他在那里住了一个多月,见识也不算少。魏国建筑大气中不失细腻,看起来颇为气派精致,而秦国,不管装饰雕刻的如何繁复,总带着些粗犷之感。虽无魏国的细致,却隐隐透着让人想匍匐膜拜的肃然之感。
“来人。”宋初一扬声道。
一名着暗红色倚地云纹曲裾秦国侍婢踩着小碎步匆匆跑过来,躬身道,“使节有何吩咐。”
宋初一吩咐道,“准备我们几人能穿的秦人衣裳。”
那侍婢微微抬眼看了籍羽、季涣、砻谷不妄和宋初一的身材,蹲身行了一礼,“是,使节何时需要?”
宋初一道,“越快越好。”
她琢磨着,秦公不可能立刻召见他们,先出去转一两个时辰,接下来两天都在此处等候召见。
宋初一让几个人各自挑了房间,先去休息一会,自己则进屋,让坚去把子朝唤了过来。
白刃懒洋洋的趴在宋初一腿边,半眯着眼睛,一副欲睡未睡的模样。
宋初一斜倚在靠背上,接过侍婢递过来的茶水,仰头牛饮一通。
“先生。”子朝在门外躬身道。
“进来吧。”宋初一放下茶盏,道,“你们都下去吧。”
屋内的四名侍婢纷纷起身,躬身退了出去。
“无需多礼。坐。”宋初一拍了拍白刃,“去门口趴着。”
显然宋初一对白刃的期待太高了,这家伙根本听不懂,还道是逗它玩,于是敷衍的扫了扫尾巴。
“唉!”宋初一叹了口气,起身拽着白刃两条前爪,用了吃奶的劲儿将它拖到门前。
白刃依旧趴着未动。
宋初一回坐榻上跪坐下来,打量了子朝一遍。长途跋涉,竟无损她的容色,反而略带些倦意的模样,别有一番楚楚之姿。
“我唤你过来,可能猜到何事?”宋初一问道,
子朝忐忑的看着宋初一,“先生……是想把奴送人了?”
宋初一很满意她的聪明与识相,因此语气也柔和了几分,“可知解秦国新君?”
“奴不知。”子朝轻声答道。她一个女子,就算有几分见识,哪里会了解刚刚即位的秦公,但她知道宋初一这话的意思,是打算把她献给秦国新君,心不由提了起来。
此事由不得她拒绝,她一方面想知道秦公的情况,一方面却又有些伤心。本以为,宋初一对她有些兴趣……
“秦公年十九,尚未娶后,高大魁梧,相貌英俊,行事果断狠辣。”宋初一简单的将秦公的情形说了一下,接着道,“七雄国的君主,再寻不出比秦公更好的男人,你跟了他,趁着王后未定,得几夕欢愉,生下孩儿,日后也就安稳了。”
子朝微微抿唇,宋初一对她算是十分厚待,毕竟听起来秦国新君还是个不错的男人,她落到这个境地,能一步登天,全赖宋初一,可是她……
“先生大恩大德,朝无以为报。”子朝伏在地上,一咬牙,大声道,“朝还是处子身,先生若是不嫌弃,朝愿献给先生。”
“咳!”宋初一被自己喘气呛了一下,咳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子朝啊,看着你这么个美人,我也很激动,但……实在有心无力啊!”
子朝抬头,美眸中含泪看着宋初一。
宋初一说的比较含糊,所以子朝理解成为了另外一层意思:年纪太小,没有这方面需求。
可是……正常情况下十五六岁的少年,多半都有了那种冲动,更有许多已经有过合欢,子朝心觉得先生是不是有什么难言的隐疾,不好明说。
想到这里,子朝觉得戳到宋初一的伤心处,心里有些歉疚,躬身道,“但凭先生做主。”
呜——
门口的白刃陡然起身,呲牙对着左侧。
咣啷一声,不知何物落地,一名女子尖叫,“狼,狼啊!”
第八十章 未雨先筹谋
应是送衣物过来的侍婢。宋初一唤了一声,“白刃。”
白刃立刻收了浑身戒备,窜到宋初一身旁。
“子朝,侍奉雄主,要将全部的心都交给他,就算他不稀罕。”宋初一伸手揉着白刃的头,道,“冷静、防备、隐藏。这是我送你的六个字。”
子朝沉吟了一下,“奴知道防备、冷静,可隐藏什么?”
“起了贪欲要隐藏,对秦公有了爱恋之情,要对秦公以外的人隐藏,对秦公没有爱恋,亦要隐藏……”宋初一举了几个例子。
换而言之,就是隐藏自己的一切欲望和情绪,给外人一个无欲无求、又忠心不二的形象,这样能够帮助她在后宫之中减少一部分的敌意,但至于能否混的风生水起,还要看她暗中的手段了。
君王侧,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大部分君王对于儿女私情也十分寡淡,他没有过多的时间放在这上面,因此要吸引他的目光,首先要有美貌,其次要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宋初一并不看好现在的子朝,一般男人对她的容色都不会视而不见,得到宠爱或许不难,但她还是太过纯良了,不一定能在宫中立足。
如果幸运,经过一段时间磨砺之后或许能成气候。
“朝受教。”子朝行了礼,起身之后,犹豫了一下,道,“先生……雅……”
子朝心中矛盾,她既希望姐妹一起入秦宫,又希望子雅能够远离这种权利是非。
宋初一道,“她的性子需要磨一磨,就跟在我身边。你若是能在秦宫站住脚,说不定还有姐妹重逢之日。”
宋初一还要观察一段时日,子雅是个十分有心思的女子,很有韧劲,要强也不是错处,只要不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宋初一愿意给她准备一条比子朝更好的出路。
外面凌乱急速的脚步声响起,一名身着黑甲的卫士将领带人冲了进来。
众人看见趴在宋初一腿边的白刃,不由愣住。
只要呆在宋初一身边,白刃便不会动不动的呲牙,因此对于闯进来的一群人,它只懒懒的抬了抬眼皮。
“方才听婢女说有狼闯入,某等不知是贵使圈养,扰了贵使清静,还请降罪。”领头的黑甲卫士拱手躬身道。
话是如此说,可宋初一是外使,有什么资格治他们的罪?不过谦卑的态度做足了,彼此也就将此事揭过。宋初一淡淡笑道,“无妨,我养的这小东西就爱惹事生非,辛苦诸位了。”
“多谢贵使不罪之恩。”卫士施了一礼,道,“属下告退。”
卫士退出去时,目光都不约而同的往子朝身上飘,那漂亮的脸蛋倒还是在其次,主要是身材的确够“惊心动魄”。
侍女战战兢兢的将衣物捧进来来,放在宋初一面前的几上,“先生,衣物已经准备妥了。”
宋初一嗯了一声,令那侍婢退出去。
“奴服侍先生更衣。”子朝道。
宋初一道,“你回去好好休息,唤寍丫过来。”
子朝眼圈一红,垂下头轻声道,“是。”
宋初一看着那伤心欲碎的样子,待闻脚步声走远,不禁摸着下巴,对白刃道,“看来我还挺有沾花惹草的条件,可叹就少了个把!”
“主。”寍丫垂头进来。
宋初一很喜欢寍丫,质朴、纯粹,不太聪明,或许也正因如此,才没有多少小心思。
由寍丫服侍,宋初一换上黑色秦人衣袍,带上寍丫和坚,去寻季涣和砻谷不妄一起出门。
时刚过午,正是咸阳城最热闹的时候。
咸阳,八百里秦川的腹地。这个才新建了二十几年的秦都城,规模宏大,生机勃勃。从前秦国都城栎阳,是最大的人口买卖市场,但凡说到秦国做生意,多半都是人口生意,如今商贾八方云集,街巷之间热闹非凡。
“咸阳倒是不错,就这一点令人心烦。”砻谷不妄皱着眉头,拍打身上的尘土,“怕是要一日洗三回澡才能干净。”
宋初一嫌弃的将他往旁边推了推,“一边拍去。”
咸阳对比原都城栎阳来说,已经好了几倍,大部分时间并不会这样尘土飞扬,只是冬季雨水少,气候有些干燥。
宋初一从前所在阳城距离咸阳不远,她有一半的时间都在秦国咸阳,大部分经历都在陇西这片土地。她根据前世的记忆,领着众人找到一家隐蔽在深巷之中的一家铁匠铺。
众人进入小院里,便看见七八个光着膀子打铁的男人,宋初一目光在其中一个身材精壮的青年男人身上流连两息。
那男人感觉到了宋初一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转头朝屋内喊道,“老丈,来生意了!”
片刻,有个拄着桑木棍、须发花白的老人从从屋内缓缓走出,抬起松弛耷拉的眼皮看了看几人,“贵客想要打何物?”
宋初一微微诧异,这老叟与十年后也差不多老啊!她拱手施礼,轻轻吐出两个字,“利剑。”
“贵客找错地方了,老朽这里只打寻常物什,倒也能打剑,但锋利与否,就不敢保证了。”老人站在门口,并无请他们进屋的意思。
宋初一身子往前倾了倾,小声道,“价钱双倍,小子这里还有一猴儿酒秘方奉送,如何?”
老人眯起眼睛,打量宋初一半晌,“老朽勉为其难的试试。”
说罢转身进屋,宋初一招呼籍羽几人跟了进去。
外室堆满了形状各异的恶金(铁)、铜块,几乎没有插脚的地方。穿过一道小门,陡然一片明亮,屋内清爽简洁,没有任何装饰,木屋竹帘,几方席。室内寒香幽幽,抬头便外能看见一片盛放的绿萼梅。原来这竟是两个相连的院子!
寒风穿堂过,宋初一打了个哆嗦。
“随便坐。”老人坐下之后,伸了伸手。
别人还可以挑个避风的位置,宋初一因要与老人说话,只能陪着他坐在风口。
“方子。”老人道。
宋初一微微一笑道,“如此贵重之物,哪里能写下来,都在这里呢。”宋初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老人微微颌首,“有理。要铸何种剑?”
“小子需四口三尺利剑,一柄袖中短剑。小子不懂剑,老丈看着给铸吧。”宋初一知道这位铸件名师不喜别人乱提要求。
老人耷拉的眼睛不由睁开,仔细看着宋初一,咂了咂嘴,道,“你这小子,将我喜好拿捏如此精准,莫非是熟人?”
“我父是观星师。”宋初一道。
老人沉吟了片刻,道,“唔,我记得,听闻前几年饿死了。”
好歹也是相识一场,就不能委婉点?宋初一抽了抽嘴角,“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这个时代消息的传播便是如此,宋初一她老子非是名士,因此也只有熟识的人认识会偶尔说上几句罢了,传来传去,都是前几年。消息的可靠性实在难以保障。
“原来如此,传出这话的人,怪缺德的。”老人叹了口气,接着道,“被饿死这件事情,如此丢人,竟也到处乱传。”
砻谷不妄心想,这老叟敢情骂人连自己一并骂了,屋里这么多人,他无遮无拦的说出来不也是乱传!
其实这世上被饿死的人又何止宋初一她老子,只不过作为一名观星师,也算身怀一技之长了,却生生被饿死,在这个有才之士最混得开的年头,除了能证明还算清高,就只能说明他的能力差了。
砻谷不妄暗忖,他怎么能生出老师这样的人呢?
“半个月后来取剑吧。”老人道。
“老丈,小子急着赶路,七日能取否?”宋初一问道。
老人抄手盯着她不语。
“加梅花酒方子。”宋初一道。
“……”
“断肠酒!”宋初一咬牙道。
老人吞了吞口水问道,“听起来是烈酒。”
宋初一道,“那是自然,三碗下肚,保证醉上三昼夜。”
“来来来,写方子。”老人不知从哪里掏出笔墨和竹简放到几上。
宋初一暗暗翻了个白眼,伸出冻僵的手,取了笔,飞快写下三个酒方。
达成约定,几个人被从原路撵出来,老人欢欢喜喜的拿着方子试验去了。
“老师,七日当真能取剑?”砻谷不妄有些不信。七天便铸出来的剑,能是利器么?
宋初一道,“他多得是好剑,根本不需特别铸造,不过老叟性子怪,不愿当场交易。”
“先生一口陇西音,说的极好。”籍羽虽不会说秦语,但会分辨。
宋初一淡淡一笑道,“你知晓我会说的不止秦语,为何早些不夸赞我?”
砻谷不妄对此不甚感兴趣,只问道,“老师,那四口利剑,可否给我一把?”
“本来便是给你们几个铸造。这家店所出的剑,虽比不上龙渊、泰阿,但绝对是难得一见的宝剑。他们从不轻易出售,至今售出的宝剑不足百数,我父亲曾赠老丈一个酒方,凭着这点关系他才肯松口。”宋初一道
别人如何都求不来的东西,到宋初一这里变得似乎唾手可得,其实不过是宋初一知道自己能得老人的眼缘。前世拥有过的东西,她不会放弃。
籍羽默然,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宋初一为他们求得好剑,他方才却疑她。
宋初一余光掠过籍羽的面上,眉梢微微一挑。
她早存了收了籍羽的心思,但知道他心志坚定,只要是认定的事情,绝不可能被三言两语打动,因此故意露出一口地道的陇西口音,诱他起疑心,然后再让他发觉其实她用心良苦。
这样的小伎俩,宋初一用了一路。虽则不一定对所有人都能起作用,但对付籍羽这样的人,再合用不过。
第八十一章 一起沐浴吧
在咸阳的第四天,一场大雪忽然降临。一夜之间笼罩了整个咸阳城。
砻谷不妄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从空中落下的那些雪,并不像平时所见的轻飘,而是带着重量,密密匝匝的砸了下来,院子里的梅花被砸落了满地,而后顷刻间被覆盖。
屋内,火炉里闪耀着暖融融的光芒,砻谷不妄将窗子开了小缝,向外观看。
宋初一披着羊毛裘靠在窗户边,偶尔从窗缝里看一眼外面。
“魏国,不会下这样的大雪吧。”宋初一忽然道。
砻谷不妄怔愣一下,道,“老师惦记那个失散的朋友?”
惦记吗?她似乎从未惦记过谁。宋初一手下揉着白刃的毛,眯着眼睛看向外面,未曾答话。砻谷不妄提起此事,她也想到赵倚楼身边没有任何保暖物什,倘若在外遭遇到这样一场暴雪,定然九死一生。
砰砰砰!
门被敲响,宋初一收回神思,道,“进来吧。”
籍羽满身是雪的推开门,转身关上之后,走到宋初一面前拱手施了一礼,“先生,我们已经等候四日,秦公为何还不召见。”
“正逢大雪,总归是无法出行,再耐心等候两日。”宋初一道。不到必要她不会去催白平,卫国虽小,但他们也不至于把一国使者忘记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籍羽对宋初一更多了几分信心,这个计划所有的事情都在宋初一的手中,他只需奉命监督。因此也并未多问。
将入夜。
咸阳城厚重的城门正在缓缓关上,雪地里忽而响起了一阵马蹄声。城楼上的卫士放眼望去,只见一片苍茫之间,百余骑兵正浩浩荡荡在官道上冒雪前来。很快便近了城下。
远远的风雪伴着吼声传来,“司马将军回城!”
城楼上的卫士一眼便分辨出是黑甲骑兵,立刻扬声道,“司马将军回城!落桥!”
基本上每一个大的城池都有沿着城墙外围而挖的护城河,而护城河上的桥可以利用人力收起,咸阳也不例外。
两队兵卒从城楼上解开铁索,缓缓将厚重坚固的木桥放下。
木桥落地,一个低沉的轰响,将周围的雪花激起。
黑甲军从桥上飞驰而过,在地上留下一片马蹄印,但很快被大雪掩埋。
这一队骑兵径直从主干道上穿过,奔到咸阳宫门口才停顿了一下,而后竟是骑马从宫门进入,停在主宫殿前面。
为首的将军利落翻身下马,将手中的马鞭抛给身后的卫士,大步走上台阶。
台阶上早已有一名六十余岁的卿大夫撑着伞等了许久,见到来人,连忙躬身施礼,正欲开口,便被他冷漠的声音打断,“召集朝会!”
卿大夫愣了一下,旋即面上尽是喜色,连忙应了一声,“喏。”而后便疾步下了阶梯,冒着大雪而去。
风雪愈大。
望着漫天的大雪,宋初一隐隐听见远处有鼓声传来,抚着白刃的手微微一顿,唇边漾开一抹笑容,“你听。”
砻谷不妄放下竹简,侧耳仔细倾听,“是朝鼓。”
“想必不多时便能面见秦公了。”宋初一道。
“老师如何得知?”砻谷不妄疑惑道。
宋初一端起茶抿了一口,“眼下秦国只有一件事情能令秦公傍晚召集朝会。”
砻谷不妄脱口而出,“商君!”
对于秦国新君的雷霆手段,宋初一十分欣赏。
宋初一记得,他即位之后,先是毫不犹豫的下令诛杀商鞅,获得了秦国老氏族的拥戴,稳固了自己的位置。将大权牢牢握在手中之后,紧接着便宣布绝不推翻商君新法,引发了老氏族叛乱,这位年轻的君主,以铁腕平乱,迅猛令人咋舌。
今次,便是这位年仅十九岁的新君第一次震撼整个秦国的时候。
“先生,白行人来了。”季涣在外禀报道。
宋初一拢了拢身上的羊毛裘,坐直身子,“请他进来。”
屋外,白平走到房门前,取下身上的竹笠蓑衣,整理好冠服,才推门进去。
宋初一起身,两厢静静的互相行了礼之后,宋初一才开口,“白行人请坐。”
白平道了声谢,寻了个恰当的席榻跪坐下来,微微笑道,“君上欲在一个时辰后接见贵使,不知贵使可有不便之处?”
这不过是客套话,能有什么不便比两国邦交更加重要?宋初一微微笑道,“自是没有,不过秦公如何会在傍晚接见在下?”
砻谷不妄看着宋初一的表情,不禁暗暗翻了个白眼,分明是明知故问,偏那一脸的迷惑像是真的一样。
“君上才处理完公务,得知贵使已经久候,故而立刻设宴为贵使接风。”白行人道。
砻谷不妄心道,得,这位也是个说瞎话不眨眼的。
宋初一坐直身子,道,“得秦公如此厚待,在下感激涕零。”
“那便不扰贵使了,老夫令人准备了温泉香汤供贵使使用。”白行人拱手告辞。
砻谷不妄见拍平出去,道,“老师,一起沐浴吧。我都很久未曾洗温泉了。”
宋初一干咳一声,还在思虑用什么借口拒绝,砻谷不妄笑望着宋初一的胯下,“我去准备衣物……老师,你不会是怕比我小,所以不敢吧?”
说罢,便一阵风似的窜了出去。
“不妄啊……”宋初一揉了揉太阳穴。眼见挽回无望,静默两息,便也兔子一般的动了起来,飞快的从箱子上扯了两件衣物,一溜烟的跑去浴房。
这院子里有很大的浴池,每天都有热水,浴房极暖,所以宋初一每天都要沐浴,恨不能把路上那段时日都补回来,所以身上根本不脏,只需要过一遍香汤即可。
满院子的仆婢都诧异的看着一路狂奔的人,手上的东西零零碎碎的掉了满地,一头雪狼跟在后面践踏,最后面才是两个战战兢兢的侍女随着捡东西。
宋初一等白刃也跑进浴房,将门从里面栓上,飞快的剥了身上的衣物便跳进池子里。
那厢,砻谷不妄正在兴奋的等着侍婢收拾衣物。他在卫国几乎天天都泡温泉,自然不会因此而兴奋,至于眼下为何有此等感觉,他却并未意识到,只欢欢喜喜去寻宋初一。
砻谷不妄哼着小调,身后跟着两名捧衣物的贴身侍女,走到宋初一房前,见房门大开,便探了探头,“老师,我准备好了。”
无人应答。
砻谷不妄一只脚踏了进去,“老师?”
“咳,不妄。”竟是从身后传来了宋初一的声音。
砻谷不妄回头,看见一身白色广袖宽袍、墨发湿漉漉披散在身后的宋初一,不由瞠目结舌道,“你……”
“少年,你太慢了。”宋初一将手里的巾布搭到肩膀上,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浴房里不止一个池子,趁着白刃没有全部祸害,你赶快去吧。”
“我……”砻谷不妄仔细回忆了半晌,难道他方才有片刻的失忆?否则事情发展的也太快了吧!
“啊,对了。”宋初一回头道,“记得令侍婢帮白刃擦干毛。”
“哦。”砻谷不妄呆呆的点了点头,领着侍婢进了浴房。
白刃正在其中一个最大的池子里扑腾的正欢,砻谷不妄看了它一眼,习惯性抬手,由侍婢服侍他宽衣。
砻谷不妄身材自是不如成年人健硕,但十分匀称,小麦色的肌肤,已经微有形状的肌肉,处处都显示出少年人旺盛的生命力。
走进白刃隔壁的浴池中,砻谷不妄脑海中莫名的回想起宋初一方才头发披散的样子,竟是比平时好看许多。
他正发呆,面前噗通溅起水花,两名侍婢惊叫了一声,连连躲避。
白刃跳进砻谷不妄的池子里扑腾了几下,又爬出来跳回大池子。
砻谷不妄脸色铁青,静默几息,陡然咆哮道,“来人!给我准备新的浴汤!你这个脏东西!”
宋初一在房内捧着书,由一名秦国侍婢给她绞干头发,听见声音,无良的大笑起来。
笑罢,想到应当没有侍婢胆敢接近白刃,便道,“坚,去帮白刃擦干身子带回来烘干。”
坚应声而去。
头发弄干之后,宋初一遣了侍婢,唤寍丫过来,一边自己穿衣,一边告诉她讲究。
待一切准备好之后,砻谷不妄才浑身湿漉漉的走了进来,脸色尚不大好。
“再不准备,可就来不及了。”宋初一斜倚在靠背上,缓缓道。
砻谷不妄一言不发的坐下,侍婢立刻上前帮他整理。半晌,才幽怨的道,“白刃欺负我。”
宋初一勉强忍住笑,安慰道,“待宴罢归来,我会罚它。”
“说话算话。”砻谷不妄拧着眉头道。
宋初一郑重的点了点头。
“先生。”籍羽和季涣早已换好一身铠甲。
“时间还早。”宋初一沐浴一共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吩咐子朝沐浴更衣,告诉她不需上妆,不需绾繁复的发髻,着浅碧色曲裾。”
宋初一了解秦公的喜好,浓妆艳抹只会倒了他的胃口。
砻谷不妄很快便整理完毕。
宋初一略略交代了几句话,便静坐等着子朝。
等了两刻,门口出现子朝婀娜的身影。她一袭浅碧色曲裾,将玲珑的曲线凸显的恰到好处,不俗媚,清雅中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魅惑。
屋内的三个男子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冰肌玉骨。”宋初一赞了一句。
籍羽最先收回神思,“先生,白行人等候已久,出发吧。”
与秦公相见,宋初一颇为期待,然而目光却越发平静,“善。”
第八十二章 不靠脸吃饭
马车已经准备好,宋初一持符节和国书上了马车,砻谷不妄与子朝随后上车。
车动起来,宋初一看着身旁静静垂眸的女子,半晌道,“子朝,你明白吗,你从一开始便没有退路。”
子朝抿唇,紧紧抓着裙边,“奴明白。”
无关于宋初一,她长成这样的容色,就算家族没有败落,家族需要利用联姻来壮大,她依旧逃脱不掉以美色侍人的命运。宋初一给的这个出路,对于她来说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出路了。
“奴,永生不忘先生大恩大德。”子朝微微调转身子,朝宋初一匍匐行礼。
“你在我身边时日不长,但情分总算是有一些,我也不想说太多虚伪的话,纵然你我的关系是建立在互相利用的基础之上,但我希望你活的好。”宋初一言语诚恳真挚。
子朝抬头,泪如雨下。
宋初一温和一笑,从袖中掏出帕子递给她。
砻谷不妄瞪眼,有这么男女差别对待吗?还有,这女人片刻之后便是别人的了,需要这么温柔吗?
马车在主宫殿前停下。
高高的台阶上,有寺人看见宋初一下车,便扯开尖细的嗓子,高喊,“卫国使节到!”
只有宋初一可以入殿,其余人皆被寺人引领至偏殿等候。子朝则听从宋初一的话,覆上了面纱。
这一面,对于宋初一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一面,她看了纷扬大雪中的秦宫,微微吸了一口寒凉的空气,举步走上去。
“卫国使节到!”
至殿门时,又有寺人高声通报。
宋初一在殿门外脱了鞋,昂首挺胸,从容步入殿内。
大殿之中,秦国君臣刚刚议完对商鞅的处置,紧接着便接见了卫国使节。他们本是抱着平常的心态,可是就在宋初一走进殿内的一刹那,纷纷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都说卫地多出英才,卫国如今虽然弱小,可也不至于用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充数吧!
宫殿并不是十分宽阔,但以黑色为主基调,处处透出肃杀霸气。宋初一盯着主座上的那个男子,有一瞬的诧异。
主座后面是一幅庞大的黑色金属浮雕,巨大的神兽头颅威猛可怖,张牙舞爪,仿佛能够吞天吐地一般。在它之前,静静坐着一袭黑袍的男子,眉如悬剑,斜斜入鬓,一双如刃般锋利寒凉的眼眸,鼻梁高挺,薄唇时时刻刻微抿,仿如刀刻一般的五官和清晰硬朗的面部轮廓,都令这位年轻的君主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他不动,便有一股威慑气势自然散发出来。
宋初一惊讶,一是未曾想到秦公竟然生的如此俊美,不仅仅那张脸无可挑剔,那颀长的脖子、宽厚的肩膀,亦显示出他有一副完美的身材;二是,她一眼便认出了,这是来时途中遇见过的那名“将军”。
敢情这几日秦公没有接见,是因为亲自动手去诛杀商鞅了?抑或办别的事情……
“外臣参见秦公。”宋初一躬身道。
主座上冷漠的男子淡淡看了她一眼,“免礼。”
宋初一直身,手中托着一个金属筒,“这是君上给秦公的国书。”
一侧的寺人躬着身子走下来,双手接过国书,恭敬的呈到秦公面前。
他微微帅开广袖,伸手将国书取了过来,一只手便轻易的将密封的筒盖拨开,取了里面的帛书在面前抖开,鹰眸微垂飞快的扫了一遍。
不得不说,抛开他一国君主的身份不谈,这个男子本身也能够令英雄折腰、美人倾慕,现在他年纪还太轻,倘若再过几年,恐怕更不得了。宋初一暗暗吞了吞口水,心里惋惜了一下。他这个身份,注定她不能染指。
“散朝。”秦公看完国书,只吐出两个字。
众臣面面相觑,但只是须臾,便纷纷直身拱手,齐声道,“臣等告退。”
一名寺人躬身走到宋初一面前,“贵使请随奴婢来。”
宋初一哑然,素闻秦公赢驷雷厉风行,冷漠寡言,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啊!这处事的方式,别说不拖泥带水,简直干脆到连一滴水点子都没有!而且惜字如金,宋初一清楚的记得,从她进来,到现在,他只说了四个字,无一个多余动作。
寺人领着宋初一至后殿,便立于门外,“贵使请进。”
宋初一抬脚跨过门槛,脚下踩到冰冷的石板,不由龇牙,暗骂,他娘的秦国也不穷,竟连毯子都舍不得铺!也不怕得老寒腿。
后殿比前殿缩了一大半,十余盏半人高的青铜油灯燃出并不算太明亮的光。宋初一用余光打量一遍,室内装饰大气简洁——简洁到没有丝毫的多余的装饰。
“请坐。”赢驷道。
宋初一拱手,在唯一的席上跪坐下来。
侍婢上了茶点,然后全部躬身退出去,还顺手将殿门带上。
赢驷端起茶盏,坦然的抿了一口,没有任何先开口说话的意思。
宋初一对于他的了解,都是道听途说,外加自己从他的处事手段分析所得,只能知道他大概性子,像这样面对面的交流,他如此的无波无澜,倒是令人不好揣度。
“外臣此次前来,是受君上之命,与秦公商议伐魏之事。”既然他喜欢干脆利落,宋初一便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挑明了来意。
赢驷一双冷漠的鹰眸静静的盯着宋初一,没有丝毫情绪,让人觉得一种强大的压迫感无处不在,无法躲避。似乎在示意她继续说。
好吧,你不说我说。宋初一继续道,“秦魏之仇,外臣便不多赘言。魏国屡欺我国小力弱,这次更是以无耻手段逼迫抢夺我国领土,其行为直逼山野匪徒,君上已派特使向周天子申斥,天下俱怒,赵、韩两国已经答应吾君请求,替天伐魏。”
宋初一看了他俊美的脸一眼,心中暗骂了声娘,继续道,“这些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魏国是块肥肉,如今众人分食,愿邀秦公入席,不知秦公有意否?”
“善。”赢驷道。
纵使宋初一能够喜怒不形于表,此刻眼眸中也难以控制的闪过一丝诧异,这……这也答应的太快了吧,她以为说服过程会艰难万分,准备了数十种腹稿,咋就一点表现机会都不给她!
“秦公决断,外臣佩服。”宋初一发自内心的拍了个马匹。
转瞬间她也想明白了,赢驷为什么会一口答应。现在商鞅已死,秦国老氏族肯定会立刻逼迫他推翻新法。对于新法的好处,他心里一清二楚。杀商鞅,既能稳住老氏族,又可除去阻碍他的最大绊脚石,如此大好时机,想必他做决断时也是没有丝毫犹豫。然而商鞅亡后,接下来,要面对的是老氏族的逼迫。可他如今虽然握住了君权,但老氏族的实力绝对不容小觑,他需要一点缓冲的时间,将老氏族的乱心悄无声息的扼死,牢牢将氏族力量掌握于股掌之中。于是他需要一个借口延迟谈论推翻新法的时间。而攻魏,是最佳借口,秦国上上下下绝对不会有人反对。
所以不管宋初一的话有多少可信度,不管其他各国究竟会不会攻魏,却着实给了赢驷一个借口。打不打是一回事,就姑且当她是在献策好了。
“请秦公告之时间。”宋初一道。
赢驷一直未曾有表情的俊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细微的变化,因为宋初一居然不是同他商量何时一起发动战争,而是让他给出个时间,这说明宋初一已经看出他的意图,并且愿意协助。
这少年,有意思……
“晚宴即将开始,容寡人考虑一晚,明早答复。”赢驷破天荒的终于一口气说了许多个字。
娘哎!可真是不容易。宋初一心中唏嘘。
“秦公风采逼人,倘若多一丝笑,定然能够颠倒众生。”宋初一一脸严肃的再拍了个马匹,而后躬身请罪,“外臣胆大妄为,秦公恕罪。”
赢驷起身,居高临下的垂眸看着她,冷淡的抛下一句话,“寡人不靠脸吃饭。”
宋初一愣了一下,旋即失笑,没想到这么严肃的一个人,居然还会说笑!
“宴会已经准备好,贵使请随奴至偏殿稍作歇息。”侍婢在宋初一面前屈膝。
宋初一看了一眼赢驷离开的方向,唇角微扬,亦起身随着侍婢到偏殿。
砻谷不妄等人一件宋初一回来,不禁直起身子,籍羽忍不住问道,“先生?”
“无需忧心。”宋初一灿然一笑,转而拉着子朝,“朝,我必须同你说,秦公实在极有趣,虽然有趣的比较婉转,但他的容貌气度,当今世上怕也没有几个人能与之相匹。”
籍羽见宋初一的情绪无异样,也稍稍放下心来。
子朝脸色微红,亦有些窘迫,她心中情绪复杂,面上表现出欢喜也不是,忧愁更不是,只能将头低下埋至胸口,逃避这个话题。
宋初一心情大好,一脸猥琐的道,“朝,虽然你的酥胸的确美丽,但自己就不必如此迷恋了吧?”
子朝脸颊唰的红到耳朵根,微微向一边偏了偏头,一副羞愤欲泣的动人模样。
砻谷不妄实在看不下去了,啪的将茶盏搁在桌子上,压着爆性子,皱眉道,“为人师表,请自重些!”
“嘿嘿,朝,听见否,以后被调戏便要如此言辞义正。”宋初一摸着下巴,审视的看了砻谷不妄几遍,啧道,“得被人调戏多少回,才能将此言义愤填膺的若口而出啊!”
第八十三章 宴上的俊颜
砻谷不妄脸色发青,这里若不是秦宫,他早就咆哮了。纵然知道动怒会让宋初一更得意,但憋着容易内伤。
稍稍坐了一会儿,便有侍婢引领众人去赴宫宴。
围绕主宫殿周围,建筑较为密集,因此外面大雪纷纷,却没有风,并不算太冷。从偏殿中出来,九曲十八弯的绕了两盏茶的时间,才终于到了举办宴会的大殿。
“卫国使节到!”殿外寺人高声通报。
有侍婢领着子朝和籍羽等人到大殿西侧墙壁下与其他侍卫、婢女站在一起,砻谷不妄则与宋初一同几。
秦国大臣已经全部到齐,见宋初一进来,有些人拱手或者颌首,算是打了招呼。
宋初一来自小国,年纪又太轻,连同跟在她身侧的砻谷不妄也十分的年轻,所以众人并无多少结交的心思,只是心里都很想知道,君上私下召见她究竟所为何事。
虽则好奇,但惧于赢驷威严,无一人敢随意探问。
酒浆菜色早已经摆上几,侍婢忙忙碌碌的添茶。
“老师。”砻谷不妄张口欲说话,却被宋初一微微抬手阻止。
她身子往他身边微倾,压低声音道,“看周围。”
砻谷不妄转头看了一圈,竟对上许多或诧异或探究的目光,顿时明白宋初一为为何不让他说话,那些秦国大臣,看似各自在聊天,其实注意力全部放在他们这边。
在殿上秦公并未给宋初一表现机会,无人知道她行事如何,砻谷不妄一声“老师”,让众多人不得不重新打量宋初一。
他们看见砻谷不妄的动作,知道偷偷关注的事情已被人所知,因此便不再刻意隐藏。
宋初一身侧一名四十余岁的方脸士大夫冲她拱手笑道,“素闻卫地多出英才,今日一见果名不虚传,贵使年纪轻轻便为人师表,实在可敬可叹。”
“大人谬赞了,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在下能为他师,也不过因此而已。”宋初一笑着还礼。
那人还想再说什么,便听内侍高声通报,“君上到。”
众人纷纷直身。
宋初一看见赢驷头发似乎是湿的,衣服亦换过了,心道,这秦公不仅处事利索,连洗澡也利索,就不知……宋初一面上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小猥琐。
子朝忍不住偷偷抬眼看过去,她所处的位置离得太远,主座附近的光线又不好,只能看见个大概。即便如此,亦能断定秦公果然如宋初一所说,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但同时,那迫人的气势和冷漠,也令子朝完全感觉不到他那里有意思。
“参见君上。”众臣甩开宽袖,拱手行大礼。
“免礼。”赢驷落座,微微抬手。寺人立刻躬身听命。
“开始吧。”他道。
寺人应了声喏,起身高声道,“宴会开始,乐起。”
两侧的乐师立刻开始演奏,大气的雅乐悠然响起。第一首是曲,这个时候倘若使节有礼物要进献,便可以开始了,若没有,便一起赏乐。
宋初一直起身来,拱手施了一礼,道,“为恭贺秦公即位。君上特命外臣送来三绝珍宝献予秦公。”
三绝珍宝?众人纷纷投来关注的目光。
“啪!啪!”砻谷不妄击掌。
籍羽将一只一尺长、四寸宽的精美玉匣递给子朝。子朝身子微微一颤,连忙伸手接下,一咬牙,解下面纱,双手捧着玉匣,绕过众多席位,莲步轻移的从最中间走至距离主座还有两丈远的地方,屈膝行礼,却并未像普通进献那样将匣子高举过头顶。
这是宋初一交代的,倘若举起来,便告诉众人,他们要进献的是匣子里的东西,而将匣子托至腹部,一般人的目光大都会集中在子朝身上。
“卫国要献给秦公的便是此物。”宋初一道。
赢驷并无过多表情,目光看向子朝,“近前来。”
那冷漠毫无情绪的声音,令子朝心提到嗓子眼,直是不能呼吸。但她终究是贵族女子,不过是被赢驷威势所摄,对于这等场合,倒并不紧张,依旧保持着镇定从容的步子向前走了一小段路,在赢驷面前七尺之处屈膝。
“贵使且说,这礼物是哪三绝?”一名卿大夫笑问道。
宋初一道,“这是我卫国一位士大夫家的嫡女,容色万里挑一,通诗书礼仪,懂乐曲舞蹈,善棋艺绘画,乃卫国绝色;她手中玉匣,是整块上等羊脂玉,通透温润,无半点瑕疵,经由能工巧匠精心细琢半年有余,乃是第二绝;匣中之物……世无其二,此乃三绝。”
子朝的容貌,要说绝色也不至于,但她是贵女,通文墨,知雅意,难得还长得这么动人,集高贵、智慧、美貌于一身的女子,还当真不好找。
“替寡人向卫侯致谢。”赢驷道。
这话的意思,是收下礼物了。
宋初一眼底浮上笑意,拱手躬身道,“外臣定当转达。”
子朝垂眸,目光低低飘向宋初一,眼眸中含着泪意。秦公固然俊美,她心中自然欢喜,总比伺候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叟要好上千万倍,可相比于宋初一的柔和风趣,秦公便如那天际的寒星、山巅万年不化的冰,太高太冷,只能仰望不能触摸,她从心底里怵他。
寺人上前领子朝离开。
宋初一不是没看见子朝的眼泪,可她只能在心底一叹而已。倘若她是一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下决计不会把子朝献出去,况且秦公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也看不出对美人有多大兴趣。只是她注定不能对子朝的情愫有所回应,这么做,也算是为子朝寻个好归宿。
礼献过了,宴会才算是正式开始。
曲子舞蹈上来,美人纤腰楚楚,一抬手一转眸都是风情,宋初一看的眉飞色舞。
待两支曲罢,她端起酒爵抿了一口,看了主座一眼。
那处灯火昏暗,赢驷一袭黑色华裳,斜靠在扶手上,单手支着头,面部大半隐在黑暗中,静静仿佛与这热闹的宴会格格不入。
宋初一多看了几眼,她敢赌誓,赢驷在睡觉!
接下来大半场宴会,宋初一时不时的会关注他一眼,足足小半个时辰,这个人没有换过一个动作,而大臣们也都习以为常,因为就算他是不睡觉,一样如此。
接近尾声,赢驷身边的侍婢上前往他的酒樽里注满美酒,他微微动了动身子,似乎是缓了一会,才坐直身子。
老太师甘龙说了几句客套话后,赢驷举樽,声音里带着轻微的睡后沙哑,“欢宴将散,满饮此樽!”
众人连连出声附和,而后广袖微遮,仰头饮尽。
宋初一暗骂,真他娘的会省事,一场大宴,开头几个字,结尾几个字,其余时间居然都是在睡觉!不过单评价宴会的话,吃喝上佳,还有精彩舞乐,她倒是挺尽兴。
宴罢,众人陆续散去。
宋初一与几名士大夫说着话,偶尔能捕捉到旁人的议论。
“您说是否该为君上充实后宫了?”
“对对,不能让卫女独占啊!”
“是吔,君上年已十九,开春二十了,是该立后了……”
宋初一暗叹:娘哎,赢驷的后宫居然无人?
不过想回来却也不奇怪,秦国历代君主极少有把兴趣放在充实后宫上面的。赢驷因少年时触犯新法,被流放到山野六七年,直到孝公将薨,才把他寻回来即位。
看着赢驷这手段、才学,想必被流放那些年都用来发愤图强了,且他的尊贵也不会容许他随便找个乡野村姑野合。这即位才没多久,忙着接掌大权,诛杀商鞅,连在宴会上都能睡着的男人,能提得起兴致找女人才怪。
雪飘飞。
赢驷的寝殿中依旧亮着灯。
几前,一袭黑袍的男子斜靠在扶手上,微带湿意的墨发披散在身后,修长的而有力的手握着竹简。此刻他的模样,并非是示于外人的严肃刻板,而是慵懒中略带疲惫。
火炉里的光将他俊颜上的神情映照的越发莫测,温暖的颜色,却并不能化去他眼眸中的冷漠。
同一个姿势,不知过了多久,才有内侍进来道,“君上,已经子时,该休息了。”
“嗯。”赢驷应了一声,转而道,“把今日卫国进献的东西送来。”
内侍怔了一下,这大半夜的……不是要寻女人做那等事吧?念头闪过,内侍躬身问道,“是三件宝贝都一起取来?”
“匣子。”赢驷将竹简卷上系起来,丢到书案的左边。
内侍作为贴身伺候几个月下来,已经渐渐熟悉新君的性子,他看似很可怕,但其实脾气并不算差,至少从未拿他们这些奴婢撒气,话虽然极少,但很直接。
不过,新君喜欢机灵的人,不满意的直接打发,倘若出了大纰漏,杀人也绝不容情。至今能留下的人,无不是忠心不二。
不多时,内侍便将玉匣子呈上。
赢驷似乎对这只精工细琢的玉器并不感兴趣,而是直接打开匣子,看见里面有一策竹简,三卷羊皮,便伸手取了出来。
第八十四章 太不要脸了
展开三卷羊皮,上面的字迹工整而有力,写着许多小故事,而每一个故事都有些深刻的寓意,颇有《庄子》之风。
赢驷竟是看的不能释卷,刚开始只是快速的浏览,后来却是每读一个故事,都仔细思量一番。
这些都是宋初一来时记录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耗时不过两个月,记录的事情并不算多,然而字里行间却充满了智慧,发人深省。
天色将亮的时候,赢驷才恋恋不舍的放下羊皮卷,解开竹简。
一看之下,心中更是震惊。
开头三个醒目的大字——灭国论,已经完全将他吸引住。他的雄心壮志深埋在心底,在没有完全的实力时,他绝不会表露出分毫,而这一篇言论,却与他内心深处的想法不谋而合,令他顿时觉得,人生若能有此一知己携手纵横,定然是件畅快至极之事。
赢驷看罢言论,忍不住拍案叫绝!
“哈哈哈!”
忽然爆发出的笑声,把一旁静立的内侍吓的一个激灵,诧异的偷眼看向这位年轻的国君。自从即位以来,他连嘴角都没有扯起过,不少人都以为他不会笑,谁能想到会半夜笑的如此狂放。
赢驷再次将灭国论仔细看了一遍,内容牢记于心,然后将竹简丢进火盆中。
他垂眸盯着盆中的竹简渐渐变黑,俊朗的面容上还有一丝未退去的笑容。
内侍呆呆的看着,心道,原来君上也并非一座万年不化的冰山啊!
“君上,快天亮了,休息吧。”内侍见赢驷心情不错,便大着胆子又劝了一句。
“嗯。”赢驷顺手将三卷羊皮放进玉匣中,起身往床榻走去。
次日清晨。
宋初一早早的便起塌,因为今日秦公可能会召见,她亦要开始准备去下一个国家。
屋内芷兰香气冉冉,砻谷不妄在一旁看书,宋初一则摆了棋局自弈,黑白棋子厮杀正胶着,相互制衡,一时两方都难以立刻找出突破口,她便暂时停手,问道,“羽,君上派何人去了齐国?”
这次游说之事,宋初一负责秦、赵、韩三国,而为了节约时间,齐国和楚国都另派人过去。
秦国如今朝野不平,半年之内不太可能大张旗鼓的进犯他国,而赵国起了内乱,纵然不会动摇根本,却也不是个对外作战的好时机,所以此次围攻魏国的主力,在于齐楚。
此战能否发起,要看宋初一这边的情况,而是否能够告捷,关键要看齐楚能否发动强有力的进攻。
“闵先生。”籍羽道。
“闵迟。”宋初一念出这个名字,漠然将手中的棋子抛入钵中,似是自语又似是对籍羽说,“君上倒是很信任他。”
“先生与闵先生相熟?”籍羽问。
宋初一未回答,籍羽也没有继续追问,转而解释道,“闵先是鬼谷子弟子,学的兵家,但他在邦交方面也十分有能力,在卫国一年,为君上分了不少忧,所以君上特别倚重。”
宋初一撇撇嘴,“鬼谷弟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哪有我们师门好,少而精。”
庄子真正收入门的弟子却仅有几十个,对比鬼谷来说,当真算是极少的了。
“呿,虽说我如今也算是师门中人,但还是不得不说,鬼谷子闻名于天下,天下士子纷拥而至,咱们是根本收不到弟子吧!”砻谷不妄终于逮到一个打击宋初一的机会。
宋初一抬手抚了抚眉梢,悠悠问道,“你知道自己是何师门?”
砻谷不妄噎了一下,“你不告诉过我,我怎么知道。”
“唔,是这样的。”宋初一笑眯眯的看向他,“我可以保证我们师门亦是天下闻名,不过呢,收徒较为苛刻,你师祖他老人家说,行走在外,有时候难免会被迫收下一两个资质差、悟性差、没气度的徒弟,倘若不幸收了,一概不许向其透露师门。”
“资质差?悟性差?没气度?”砻谷不妄暴跳如雷,书简狠狠往几上一摔。
宋初一闲闲的往扶手上一倚,托腮道,“不用这样急着证明你确实没气度,为师懂你的,莫要自卑,少年。”
“啊——”砻谷不妄狂吼一声,大步冲了出去。他怕他再看宋初一那似笑非笑的脸一眼,会忍不住冲上去揍她一顿。本来眯着眼睛要睡着的白刃被惊的睁开眼,猛然欢快的跟着蹦跶出去,怕是以为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方才宋初一问到闵迟的时候,籍羽便已经感觉到她心情不好,砻谷不妄还往刀口上撞,正好给她撒气了,能怨得谁?
籍羽心里暗叹一声,真是自讨苦吃啊。
屋内安静下来,宋初一摆弄着钵里的棋子,忽而轻笑一声。
没想到第一次献策,最终却是与他一起实行,令她忽然对这件事情兴致缺缺,有些厌倦的感觉。不过做人要有始有终,她宋初一也不是那没胸襟的人,就当给他一个机会崛起又能怎样?
捧起来,再摔下去,这样的过程也是挺刺激的啊!
这么一想,宋初一又高兴起来,摸了棋子,继续兴致勃勃的自弈。
籍羽看着她细微的情绪变化,简直是比六月天的阴晴变化还快,一时有些无语。
两刻过去。
籍羽见宋初一自己与自己下棋竟然忘乎所以,忍不住询问道,“先生,自弈这般有趣?”
“嗯……”宋初一沉吟一声,指间夹着一颗黑子正拧眉思虑往哪里放,半晌才道,“当然。”
大多数人刚刚开始自弈的时候会不知该从何处下手,因为常人难以一心二用,双方的想法都在自己的脑海中,都已经知道了彼此的策略,便失去了博弈的乐趣。可对于宋初一来说,自弈最大的好处,是能够训练自己全方位的考虑事情。
“先生,秦公召见。”季涣在外禀报道。
白刃从季涣身后呼啦一阵风的跑了进来,嘴里叼着一块白白的布送到宋初一手里。
宋初一拎起来看了看,“中衣?”
看样子是已经穿过的,这个大小……好像是砻谷不妄所着。
“干的好!”宋初一伸手拍了拍白刃的脑袋,从袖袋里掏出一片肉脯丢给它。
宋初一整理好衣冠,刚走出门,便听见浴房中砻谷不妄咆哮,“来人!给老子拿中衣!一帮贱奴也敢来欺负老子!”
“怎么回事?”宋初一兴致盎然的问季涣。
季涣替砻谷不妄抹了把汗,道,“方才白刃在浴房里玩耍,出来时又跑去追逐送替换衣物的侍婢,将一干侍婢吓得落荒而逃……”
“太不像话了!白刃!”宋初一唤道。
白刃从屋里窜了出来,蹲坐在宋初一面前。
唉!总算还未曾泯灭人性。籍羽刚想罢,便听宋初一数落白刃道,“既然拿了中衣,为何不连外袍一起拿了?还好意思吃我一个肉脯,太不要脸了。”
籍羽和季涣脑门冒汗,心中暗暗发誓,日后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宋初一。
“先生,该出发了。”籍羽道。
“嗯。”宋初一应了一声。
白刃委屈的看着几人离开,它以为喊它来还有肉脯吃的,结果什么也没有,好像主人还很凶。它虽然不知宋初一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也发现了,叼东西去就给吃的……嗯,这回一定要多叼一些。
白刃吧嗒了一下嘴,飞快的又向浴房跑去。
宋初一上了马车,听见院子里惊叫声、怒吼声,简直鸡飞狗跳,不由弯着嘴角,自语道,“不愧是我宋某人养的小宠,聪明。”
外面雪还在下,不过比昨日要小许多,风势也渐渐缓下。
路上的积雪足有半人深,已经将两旁的门扉掩去大半,屋檐上的冰柱有的直垂到地上,道路上的雪早已被铲净,许多人还在自家门前忙活。
一路畅通的到了秦宫。
两个宫婢领着宋初一到了一间暖阁。
这次内侍并未扯开嗓子喊,只恭敬的向紧闭的门内道,“君上,卫国使节到了。”
“嗯。”屋内传出淡漠的一声。
“使节请。”内侍把门打开。
宋初一踏进屋内,便感受到暖意袭面。
暖阁并不是特别大,长宽约莫都只有两丈,里面堆了许多的竹简,偌大的案前,一袭黑色华服的君主正在一方丝帛上写着什么。他听见脚步声,未等宋初一开口,便头也不抬的道,“坐。”
“外臣谢过秦公。”宋初一还是端正的行了一礼,才依言在一侧的软垫上跪坐下来。
赢驷聚精会神的书写,一时半会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宋初一便无聊的开始打量屋内摆设,看了一圈,目光又落在赢驷身上。砸了砸嘴,暗叹,真是好看啊!
宋初一其实压根没有婚嫁方面的考虑,也不会想把自己困在谁家后院里头,除非谁把这天下当后院。她只是单纯觉得,倘若日后能来秦国,别的不说,这光看着都赏心悦目啊!论国事之余,说不定还可以趁机摸几把,看个半裸什么的……
赢驷放下笔,抬头便看见一脸荡漾笑容的宋初一,面无表情问道,“贵使有何高兴之事,不妨与寡人分享一下。”
“咳。”宋初一倒是没想到赢驷一开口居然说了这么多个字,委实很不容易,于是干笑道,“外臣只是被公之风姿所摄,无他,无他。”
第八十五章 先生好手段
赢驷面无异色,不知悦还是不悦,只淡淡转了别的话题,“使节高姓大名,师从何人。”
“外臣宋初一,字怀瑾,原字寅月。”宋初一迟疑了一下,继续道,“至于师门……还请秦公恕罪,外臣有难言之隐。”
赢驷意味不明的嗯了一声,将方才在写东西推到她面前,示意她看。
宋初一起身,双手捧过帛书,低头大致扫了一眼。这国书是齐王写给赢驷,上面赫然写着商议某月某日出兵伐魏国,不禁惊讶的抬起头,“齐国国书?”
赢驷抄手道,“使节以为如何?”
“秦公好才华啊!”宋初一感叹道。
竟然连伪造国书这种事情都做的出!太下流了!
赢驷好像看透她内心的想法,却未拆穿,只道,“使节可看清时间了?”
宋初一将帛书还回案上,连连点头道,“看清了。且外臣观此帛与齐帛似乎并无差别,只是缺了一枚印章。”
赢驷今早找出从前齐国与秦国的国书往来,仔细研究了一番,下朝之后便开始了仿制工作。国书较难伪造,主要是所用之帛的特殊性。各国帛书织造都是专门织造,纹路与质感都有细微的差别,另外便是印章。
赢驷闻言,起身到后面的箱子里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一只匣子,从里面拿出印章沾了印泥盖了上去。
宋初一伸头瞧了瞧,居然是齐国印子!虽然是下乘玉质,一看便知道是假东西,但因为雕刻十分逼真,印出来的效果并无差别。
其实赢驷平素有个不为人知的爱好,便是喜欢刻印,曾经在流放时随一名匠者学过,当时他便刻过各国的国印、相印,回咸阳时,身上除了一件破烂衣裳,便只有这么些东西。
“贵使所献《灭国论》,何家何人言论?”赢驷不再管帛书,转而问起了他最感兴趣的事。
宋初一收回神思,拱手道,“正是外臣。”
赢驷面露诧异,他着实没想到眼前这个仅仅十五六岁的少年,居然能有如此气魄!
倘若在没有看过《灭国论》之前,宋初一说要献策吞并六国,任何人大约只会觉得是狂妄之言,但昨晚赢驷看过那篇文章,里面言辞冷静睿智,通篇雄浑之气,他当时便以为此人至少有三十岁上下。
宋初一见他对此似乎很感兴趣,便不失时机的道,“大争之世,谁人藏雄心?各国竞相称王,纷乱几百年后天下已现四海归一之势,就看七雄国谁能雄霸天下。而灭国论,正是外臣想奔走宣扬的言论思想。”
春秋时只是乱,大致还保持着周朝的轮廓。诸侯虽然早已经不受周王室控制,但顾忌于礼法道义,最多也只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大家都还是以周王室为尊。
可到了战国,周朝的大厦已经几乎倾颓殆尽,各国称王,便是表明脱离周王室,已经不再是它统治下的诸侯,而是独立的王国。
战国这个血与火的时代,讲求的是智术、诈术和暴力。七雄国纷纷致力于消灭他国政权,抢人、抢土地,野心都是写在明面上的,只差没明着说“我要做天下共主”而已。宋初一这个《灭国论》无疑很合时局。
这些,赢驷很清楚,他也明白宋初一既然把这份灭国论献给他,并说是天下独一份,便不会像她嘴上说的那样,会去各国奔走宣传言论。
况且,此言论虽合时事,但那份野心是各国雄主彼此心照不宣的事情,不会把这份心思宣扬出去。因为,闹不好会招致群攻。
“先生可愿入秦?”赢驷还是一贯的直接,去“使节”而呼“先生”,证明他是抛去了两国邦交的关系来谈此事。
宋初一灿然一笑,心下越发喜欢他这份直接了,她的此行的举动,目的也并不含糊,所以此时明人不说暗话,“秦公明鉴,在下此行正是奔秦国而来。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答应卫国君臣的事情,必当尽心尽力办妥当。”
“先生好手段。”赢驷此话没有任何情绪,也不知是褒是贬。
宋初一借着邦交行私人之事,可谓是踏着卫国往自己的目标前进,比张仪独身的跑到秦国要更有效的多,然而倘若不知实情,恐怕会以为她宋初一的行为是背弃先主。
不管如何,该解释清楚的最好说清楚,避免误会,“在下自出师以来,便看好秦国形势,早欲入秦,不过因欠了某人一个人情,便答应在卫国三年。三年以后,必将入秦。”
三年,也足够赢驷处理完秦国内部之事。
赢驷微微颌首,不再说话,屈指敲了敲几面,片刻便有侍婢托着热米酒进来。
赢驷执起酒盏,朝宋初一示意,便兀自抿了一口。
宋初一亦端起来喝了一口。
两厢静静无话,宋初一暗暗抹汗,您要是没话说,就放我走呗?何苦又留下我这么干巴巴的喝酒,也没有个乐舞。
“公可惧怕过?”宋初一放下酒盏,忽然问道。
一个十九岁的年轻君主,面对一帮手握实权,历经世事、手段狡猾老道的权臣,会不会偶尔觉得胆怯?
这算是很私人的问题,赢驷可以拒绝回答,但他沉吟了一下,道,“无非是你死我活,何惧之有?”
也许吧,在某些时候曾经有过一丝胆怯,但时过境迁,他绝不会承认。
“先生可知秦国之事?”赢驷往扶手上靠了靠,一副放松的姿态。
黑色华服迤地,俊颜上冰冷卸去了几分,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带着映着窗外投射进来的雪光,宛若深谷静潭,薄唇被酒水浸润泛着淡淡的水光,宋初一盯着此景,竟忘记嘴里还含着酒水,白白的米酒顺着嘴角一缕流下。
赢驷刚调整好舒适的姿势,一抬眼便瞧见宋初一这副德行,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咳!”酒水猛然从鼻腔里呛出来,疼的她眼泪汹涌。
没有赢驷的命令,外面的侍婢不敢进来。
宋初一呛咳了半晌,掏出帕子拭了拭嘴,整理好衣冠,才拱手道,“君前失仪,怀瑾罪过。”
“先生因何失仪?”赢驷心中疑惑,宋初一分明是盯着他失态,莫非他有什么不妥?
“请恕在下无礼。”宋初一心中一动,爬起来凑近赢驷,手指在他唇边摸了一下,歉意道,“小事耳,是在下大惊小怪,还望公恕罪。”
言下之意,是赢驷先失仪,她看见了才接着失态。典型的占了便宜卖乖的。其实倘若对方不是一国之君,她还可以再无耻点。
据宋初一对赢驷此人的了解,他不是个拘于小节之人,绝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恼羞成怒。
果然,赢驷全然未放在心上,唤了侍婢来,领宋初一去换衣裳。
出了门,宋初一面上便展开一抹灿烂的笑容,开张大吉呀!不过当时心中杂念太多,摸那一下又太快,不大记得什么感觉了。
屋内,赢驷静坐,方才宋初一的动作实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一个少年帮他擦嘴?感觉实在怪异……
他抬起修长的手指扫过方才宋初一摸过的地方,垂眸看了看手指,什么也没有,便未曾放在心上,将那副齐国帛书塞进一个金属筒中,起身往书房去。
至门前时,顿了一下脚步,吩咐侍婢道,“稍后领卫国使节出宫。”
“喏。”侍婢屈膝应声。
宋初一换完衣物,便由侍婢引领着与籍羽会和之后出宫。
她今日心情不错,却并非单是因为占了秦公的便宜。今日她所说的话题,虽然看似只是漫无目的闲聊,事实上是对秦公的进一步认识。
她第一个问题,只问“公可惧怕过”,却并未指明惧怕什么,但赢驷回答了关于君臣矛盾的问题,显而易见,如今他认为这是一个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事情。
另外,这个问法,分明是在问私人问题,赢驷作为一国之君,完全没有必要和臣下,尤其是一个外臣谈论这些,可他回答了。这或许说明她的言论说到他内心所想。
赢驷杀商鞅,是必然,是大势所趋。除了功高震主这一条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商鞅与秦孝公有着共同目标,君臣携手并进,将秦国壮大起来。但壮大了的秦国,在他赢驷接手的时候,目标便已经悄然改变,因此曾经的肱骨之臣失去了原本的作用。
宋初一揣测,赢驷其实内心深处也希望能够找到另一个“商鞅”,与自己志同道合,并且有能力协助他争霸的一个人。而她很有幸的被列入观察了。
回到驿馆。
宋初一唤寍丫取了换洗衣物,去舒舒服服的泡了个热水澡。回到寝房时,便看见砻谷不妄黑着脸坐在火盆旁,白刃头上的毛被烧卷了一小片,便笑问道,“怎么,你和白刃掐架了?”
白刃委屈抬起一对黑豆子眼,发出呜呜的声音。
砻谷不妄脸色更黑,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宠,明明就是闯了一堆祸,自己把脑袋上的毛给烧了,这会儿却像是别人欺负了它一般,忍不住冷冷道,“你是狼,不是狗!真有失狼的体面!”
“我瞅瞅。”宋初一拨了拨它脑袋上毛。
白刃蹦跶了一整天,把满驿馆的人都折腾的够呛,这会儿真是十分老实。
第八十六章 图上的空白
宋初一唤来一名侍婢,拿着小刀一点点细细的帮白刃把烧焦的毛修掉,自己则裹了轻裘,坐在早上自弈的棋局前,垂眸看了一眼,将几粒棋子归到原来的位置上。
砻谷不妄心中微惊,他偷偷动过的几颗子,竟然全部被发现了!
“老师!”砻谷不妄见宋初一悠然自得的模样,实在有些憋屈,“你说过罚白刃,为何不罚。”
“是啊。”宋初一落下一粒白子,沉吟道,“是这么说过,但我后来仔细想了想,怎能同一只小畜生一般见识呢?太有失身份了!不过你若是要同它计较的话,我不会瞧不起你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砻谷不妄还怎么教训白刃!心里憋着一股气,怒道,“那你就对我失信?”
宋初一顿了一下,转身甩开宽袖,朝砻谷不妄行了个大礼,“为师还太年轻了,有些冲动,不应该随便对你承诺,在此向你致歉了。”
“算了!”砻谷不妄起身离开。对于宋初一行礼请罪,他一点没觉得占到便宜。什么年轻冲动,谁不年轻,谁不冲动!
白刃头顶修剪完之后,毛少了一块,少了几分凶猛相。宋初一伸手抬着它的狼脸看了半晌,嗤的笑了出来,“太傻了,哈哈哈!”
白刃一双豆子眼显得越发无辜,见主人笑的如此无良,委屈的爬到她腿上呜咽。
“白刃啊,你是狼……”宋初一揉着它脑袋,发觉真如砻谷不妄所说,白刃被她养的像一只小狗,除了体型和长相威猛,丝毫没有狼的野性。现在脑袋秃了一块,傻乎乎的更加不像狼了。
宋初一研究了一会儿棋局,听见院子里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便唤了个侍婢进来,“外面怎么了?”
“回使节,是砻谷副使在劈柴。方才他令人将所有干柴都运到梅园里了。”侍婢道。
“这次果真气的不轻啊。”宋初一咧开嘴,拍了拍白刃的头,“咱们去瞧瞧。”
白刃爬起来颠颠的跟着宋初一后面跑了出去。
前面的梅园里,砻谷不妄身上只着一件白色中衣,身边堆了两大堆干柴,果真正在举着剑劈柴。
在今天以前,宋初一不知道砻谷不妄用剑居然用的十分不错,几乎全部都是一剑将木头劈开,切口整齐。而他手里的剑只是普通的青铜剑,并无那种吹毫断发的剑刃,能做到这种地步,说明本身一定要有武力基础。
不过她也不奇怪,庞涓便是文武双全,进能冲锋陷阵,退能入帐为谋。砻谷不妄崇拜庞涓,向他学习也实属在意料之内。
在砻谷不妄身后看了一会儿,宋初一发现他的衣襟散开,唇角一弯,带着白刃跑到对面的廊上。隔着一小片湖的距离,能看见他胸腹间紧实的肌肉,虽然还不完美,但作为他这个年纪来说,实在很可观了。于是宋初一又领着白刃直接跑到梅林里,蹲在他面前近距离观看。
雪还在下,砻谷不妄把木头当做白刃和宋初一,劈的畅快淋漓,而那一人一狼也看的津津有味。
劈着劈着,砻谷不妄觉得浑身有些不自在,遂停下手,皱眉看向宋初一,“老师在这里做什么?”
宋初一暗暗掐了自己一把,眼圈一红,哽咽道,“不妄啊,为师看着你大冷天的衣衫单薄在雪里,实在心疼,为师计划以后再也不气你了。”
宋初一上前,伸手拍了拍他胸口,“原谅我吧。”
砻谷不妄看着宋初一,见她确实“情真意切”,便丢了剑,狠狠呼出一片雾花,“罢了,我不记仇。”
“快去沐浴吧,小心着凉。”宋初一笑眯眯的道,“要不要我帮你擦背。”
砻谷不妄狐疑的看着她,迟疑了一下,道,“要不一起洗吧,我也帮老师擦背。”
“我刚洗过了,你没看见?”宋初一道。
“何时?”砻谷不妄诧异道。想起宋初一那神一般的速度,他确实有些相信。
宋初一拍拍他肩膀道,伤心道,“不在意为师也无妨,你去吧。”
说罢,领着白刃落寞的回屋了。
砻谷不妄满头雾水,宋初一态度与之前截然相反,令他实在难以接受。刚刚走上廊,看见籍羽过来,不禁问道,“籍师帅,老师他在秦宫受挫了?”
不然怎的会如此不正常?
籍羽顿下脚步,道,“未曾。”
“那为什么……”砻谷不妄道。
籍羽打量砻谷不妄一眼,道,“因为你今日穿的少。”
这跟穿的多少有何关系?怎么去了一趟秦宫,回来之后都神神叨叨?说的全都是他听不懂的话。是计划太顺利,还是太艰险?
砻谷不妄忧心忡忡的唤了侍婢送衣物到浴房去。
“先生。”籍羽敲了敲宋初一的房门。
“进来。”
籍羽推门而入,看见宋初一早已经换过衣物,在教寍丫识字,丝毫无方才那般玩世不恭的模样。
“坐吧。”宋初一转过身来。
籍羽在对面的垫子上跪坐下来,道,“某令人去方圆十里探查过了,雪并不深,官道上有商队往来,积雪几乎被清除,只是结冰之后道上有些滑。七里以外的地方并无大雪,若这两日雪势不变大的话,可以按时出发。”
“善。那便交代下去,这两日多加休息,顺便去添买路上所需。”宋初一道。
“嗨!”籍羽领命,正要起身退出去,却听宋初一道,“籍师帅,我欲拜你为师,教我防身的功夫吧。”
籍羽怔了一下,拱手道,“先生乃是博学之士,某只是一介武夫,不敢为先生之师,先生若是想学,某自当倾囊相授。”
“夷先生的学生,岂能是只是一介武夫。”宋初一看着籍羽,见他神色不改,知道他心意已决,不会收她这个徒弟,便行了一礼,道,“既是如此,怀瑾先拜谢了。”
籍羽还礼,起身出去。
看着他关上门,宋初一垂眸,若有所思。
重生之后,宋初一前前后后遇到过的人也不算少,可是最让她另眼相看的不是那些士子中的任何一人,而是籍羽。
籍羽这个人,几乎从来不说废话,但凡说出口的,不是必须说,便是一针见血。他的心永远沉着冷静,且在宋国山林里相遇的第一面,宋初一便知道他是个极讲义气、有血性的男人。且用人不疑,竟有魄力将三万将士的性命托于她一个少年。这样一个人,定非池中之物。
所以,宋初一想要收他归己用,并非是想把他变为自己的下属或者仆人,而是想跟他建立一种互相扶持、互相帮助的关系。
然而这世上,有才学有能力的人之间,很少会有永远的友情,因为追求不同,选择也不同,将来一旦各事其主,一夕为敌也尚未可知。便如她与闵迟之间,并不存在谁背叛谁。
宋初一恨闵迟,是因为他利用了与她之间的感情。倘若不是如此,就算闵迟那日率军破城,她也输的心服口服,不仅不会恨,还会叹服他的手段。
可,世事的变化不如人心难料啊!
宋初一微微叹了口气,转回头看寍丫写字。
小姑娘握着笔,每一划都写的万分慎重,她知道笔墨、竹简都是贵重东西,一个卷普通竹简的售价对她来说都是天文数字。而识字,在她看来是高贵之人才有资格做的事情,宋初一在她心里就像是神一样,而眼下神眷顾她,还教她识字,寍丫很珍惜机会,亦更加尊敬宋初一。
“寍丫,我把你与母亲分开,你难过吗?恨我吗?”宋初一见她写完最后一笔,忽然问道。
寍丫连忙将笔放下,匍匐在宋初一面前,“奴不恨,先生对奴好,奴若是不知感激,心便是被狗吃了。”
这话没有任何雕琢,朴实至极,在宋初一听来却也是动听至极。
宋初一伸手扶她起来,“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卖掉你吗?”
这个问题,并不是询问寍丫,她兀自答道,“因为你的母亲是真的疼爱你,这份疼爱,使我不忍损毁。”
许多人吃不上饭便卖儿卖女,那可是从良民入里奴籍,永世不得翻身的啊!寍丫的母亲即使病入膏肓,女儿还是她的心头肉,不愿割舍。
她阻止不了自己的丈夫卖女儿,但倘若不是那日季涣冲动之下,对她拍着胸脯用自己的命保证,绝不折辱她女儿,恐怕那妇人能拖着病躯一直跟随车队。
“人之所以尊贵,是因为自爱。”宋初一摸了摸寍丫水嫩嫩的小脸,微微笑道。
宋初一贩卖人口绝不带手软的,既然身为父母都不珍惜自己的孩子,她犯得着杞人忧天吗?可对于寍丫母女这样的,她也不会狠心糟践。
想起她家那个老叟,虽然被活活饿死这件事情很傻,但她永远铭记在心。
倘若……重生的再早十几年多好。
宋初一让寍丫带白刃出去玩,屋内只剩下她一个人。
静坐了半晌,她才从匣子里掏出地图,手指在秦魏之间一块空地上划着。
宋初一早就注意到了这里,却一直未曾去证实,是因为有点迷茫胆怯。她手指划着的地方,原本应该是阳城所在,可地图上所绘,是囊括在魏国领土之中,并无一个叫做阳城的地方。
是地图有误?还是她所知的世界发生了某些改变?
这地图,宋初一看了一路,虽一直不动声色,心底的某些地方却有些焦灼。或许一个月后就会达到原本阳城所在之处,那些一直回避的问题,终究还是要面对。
倘若阳城不在了,那个自己还存在吗?
第八十七章 籍师帅好胸(二更)
砻谷不妄沐浴过后,来寻宋初一,敲门敲了许多遍都无人应,他心中担忧,便推门进去了。
一进屋便瞧见宋初一跪坐在窗边,面前摊着一张地图,而她静静看着外面,仿佛不知道他进屋。
砻谷不妄就想不通,那一张地图都快被她看烂了,有什么好看的?来时的路上,宋初一每天要看好几遍,他问起来,便说看的天下大势。可砻谷不妄知道,宋初一的记性很好,看那么多遍,说不定这地图早已经印在她脑海里,部署行程,根本不需要拼命的捧着地图看。
“老师。”坐了一会儿,砻谷不妄忍不住轻声唤道。
宋初一转回头,上下打量他一眼,心觉得,穿上衣服之后,还真是看不出来这副身板不错。
砻谷不妄见她神色还是不大正常,忧心道,“老师,可是计划遇到阻碍?秦公不答应?”
“倘若真的只是如此,那便好咯!”宋初一吐出一串雾花,被窗外来的寒风卷走。
“只是?!”砻谷不妄有些不淡定,声音拔高。
宋初一掏了掏耳朵,散漫的道,“你喊什么,吓我一跳。”
这么说,不是宋初一太自信满满,秦国如今正处于朝内大换血的时候,各种势力蠢蠢欲动,倘若秦公不答应伐魏,她有许多理由可以去游说,能说服他的把握很大。可她眼下所遭遇的事情,仿佛在一片浓雾中,看不见前方,也看不见来时的路,这种迷茫、孤立于世的感觉,当真令人糟心。
“你瞧瞧这地图是否有误?”宋初一将图推至砻谷不妄面前,她决定立刻斩开迷雾。
其实,宋初一方才想了很久,心里也早已经有了隐约的答案。砻谷不妄虽则从未曾出过远门,但他读得书不少,尤其是兵家。读兵家之人,几乎没有不看地图的。前些日子,她一直在看这副地图,而且经常和砻谷不妄一起看的时候,手指会刻意划过那块地方,他都未曾说那里少了什么。
“这块地方,画的可对?”宋初一直接指到那块地方。
砻谷不妄看了半晌,道,“没有不对啊?只是籍姑城被画在了秦魏之间,分辨不出是哪国。”
虽早在意料之中,但听到答案时,心还是沉了一些。即便砻谷不妄常常被她逗的团团转,但她从未怀疑他的智慧和学识。
前世,阳城只是个弹丸之地,但从一般意义上来讲,它是一个小诸侯国。这些年来,七雄国不断将小国消灭吞并,如狼群食肉一般,而阳城毕竟是秦魏之间仅存的一块小肉屑了。绘图之人应当不会粗心大意把它给弄丢,砻谷不妄亦不会不知道这个小国的存在。
至此,她已经可以确定,并不是阳国灭了,而是它从来没有存在过,因为在这地图上,根本没有一个叫做阳城的地方。
这是否也说明,原来的宋初一也不存在?
可是那铸剑的老叟,分明还记得一位观星师,那是她前世的父亲……
“老师,这图是我父亲派人出去游学时,专门绘制,大致上应当不会有错。”砻谷不妄道。
宋初一沉默片刻,才将自己的心绪稳住,“你可知,庄子如今在何处?有几名弟子?”
“不知,庄子隐居山野,又喜游历,据说遇到合心意的好景,便会居住一段时日,因此极少有人知道他的住所。至于收了多少名弟子,怕也没有多少人能说清楚。”砻谷不妄纳罕,宋初一想法实在跳跃的厉害,问地图之事怎的忽然又问到庄子?
“老师,怎么了?”砻谷不妄问道。
“无事。”宋初一将地图抛到一边,道,“秦公比我们想象的更干脆利落,事情早已经办妥了,这两天你也莫看书,好生休息,又要赶路了。”
砻谷不妄见她似乎又恢复常态,愣愣的应了一声,被撵回去休息。
宋初一已经飞快的分析了自己现在的处境,暂时只想出两种可能性,一是,因为她的重生,导致这个世界发生了改变,抑或因为世道需要变化,她才有机会重生;二是,她重生到了一个类似于原来世界的地方,而这个世界与原本的世界有着一定的关系,她是自己,又不是原来的自己。
“他娘的,都是些什么操蛋玩意啊!”宋初一不耐的抓了抓微乱的发,决定不再去想,有些事情注定光用脑袋想不清楚,越发反而越发迷糊,毕竟这些事情,她找不到绝对的证据。想多了,便如师父所说的梦蝶一般,分不清真真假假。
宋初一不愿陷入那样的迷茫之中,所以还是看当下,看眼前更实在些。
“先生,秦公召见。”籍羽敲了敲门道。
“咦?”宋初一眼睛一亮,飞快的打开门,问道,“难道要找我秉烛夜话?”
籍羽无语的看着她一身凌乱的模样,微微吐出一口气,保持心平气和的道,“某不知,但先生或许需要片刻梳洗,香汤已备好。”
宋初一挥拳头砸了一下籍羽的胸口,方欲夸他周到,却吸了口气,瞪大眼睛,“籍师帅好胸。”
“过奖,先生请。”籍羽面不改色的给她让开道。
宋初一咂了咂嘴,朝浴房走去。籍羽喊了寍丫给她准备替换衣物。
泡在浴池中,宋初一感动的热泪盈眶,“良辰吉日啊!老天爷真他娘的对我宋某人太厚道了!”
给了一次重生的机会不说,知道她今日发现实情之后心情不好,所以还特地安排这三位美男子安慰她吗?纵然只是小小的看看摸摸,但已经很能令人心花怒放了。哪像以前,死爹死娘,做苦工,几番的死去活来,好不容易过了两天消停日子,最后还是英年早逝……不,是香消玉殒。
宋初一给自己找到了点乐趣,便草草的洗了洗,整理好之后,立刻乘车往宫里去。
经历过太多的艰难困苦,宋初一早已习惯苦中作乐,对于她来说世事也不过如此,像世界改变这样的事,抵不过眼前一场歌舞、一顿美味,或者一个男子……的好胸。
第八十八章 以美色招待
秦宫暖阁。
赢驷的案头的公文堆积如山,将他的身形都隐在其中。
“外臣参见秦公。”宋初一拱手施礼。
赢驷放下竹简,抬头看了她一眼,“坐。”
“谢秦公。”宋初一跪坐下来,心中揣测不出赢驷叫她过来究竟要说些什么,毕竟前两次见面的时候,也并未觉得他有想与她畅谈政事的意思,不过这也有可能是因为他话比较少的原因。
赢驷正欲说话,一名内监从一侧快步的走到他身侧,耳语了几句。
他好看的眉微微拢起,冷声道,“等寡人忙完政事再说。”
“喏。”内监躬身退下。
赢驷抬手令周围侍婢全部退下,“先生的《灭国论》是否还有下篇?”
宋初一的《灭国论》实际上只是一种言论,整篇文章只是针砭时事,将现实血淋淋的揭露,层层剖析直可见骨,然而文章中对如何灭他人之国,却只是寥寥数笔带过。
“公具慧眼,献给公的文章确实只有上卷,灭国道的广博与繁巨,实在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述说,在下已经动笔,希望能以微弱之力,将此大道的轮廓呈现于公面前。”宋初一道。
“霸道乎?”赢驷问道。
他的意思是,宋初一所言的灭国之道,是不是称霸之道。
上古帝王治世,按宏观治理的四种模式来划分,大致分为皇道、帝道、王道、霸道。
霸道崇尚智慧和武力。赏罚必信,法令显明,以力率民,民亦以力归之。用武力去争,只求效率。以诡诈为智谋,争强斗势,只讲求利益而不讲求德行。
商鞅所行之道,可归类为霸道。
而七雄国,大致上走的都是霸道这条路子,因为战国就是暴力的时代,你讲道义,别人不择手段,你就只有灭亡的份。
赢驷从《灭国论》的上半卷来分辨,觉得其内容,大约也可以归诸于霸道。
“是,也不是。”宋初一知道在赢驷面前最好不要卖关子,因此只见他目光微有疑问,便紧接着道,“灭国论,起于霸道,帝王道以行,终于皇道。”
也就是,开始的时候其实是以霸道的姿态出现,以王道和帝道贯穿,走到皇道为终结。
赢驷好看的眼眸中微亮,往前挪了挪席子,道,“请先生解惑。”
他的兴趣,使得宋初一亦十分有兴致,不由也往前坐,道,“怀瑾出身道家,最崇尚皇道。皇道讲求用无为,以道率民,民以道而归之。然而大争之世,行皇道者,无异于自寻死路。观古往今来天下大势,但凡有数国鼎力,必然硝烟不断,绝不可能并存相安。唯一之法,便是统一天下。”
她叹道,“虽我心中怀仁,但凤凰唯有浴火才能获得新生,苍生须忍得这一场痛。”
“孟子虽是大贤,却不比先生务实。”赢驷听完这番话,诚恳的做出一个评价。
孟子是以仁政为本的王道,不得不说,他的那一套言论的确将王道升华到了一个十分完善成熟的状态,也把人伦思想更深化,作为长远的发展来看,的确有可行性。但这一套理论,是由春秋时期延伸过来,在充满鲜血和暴力的战国,不会有那个君王能接受。
也就是说,大家都能分辨出他的思想言论是好的,尊他为圣贤,但并不符合现实,满足不了雄主们那颗野心。
两人志同道合,凑在一起竟是不可收拾,聊的忘乎所以,连晚膳都省了,只令人送了几壶热米酒暖身。
当真秉烛夜话起来。
宋初一发现赢驷其实并不是那种三巴掌拍不出一个屁的木头,他大多时候不说话,约莫是因为觉得没有说的必要。而且赢驷对待政治、战事的敏锐,以及犀利的评论,都让宋初一叹为观止。她外表虽然年幼,但其实年纪已经不小了,但赢驷可是如假包换的天才。
而从初见面至现在,赢驷心里一次次的对宋初一重新审视,每一次都会让他有更加惊喜的发现。
宋初一的实力如何还有待考量,但以她这般年纪,便有如此眼光和学识,再过几年恐怕更是不得了。他忽然有些不想放她离开了,万一这等人才若是突然改变心意,投了别国,岂不是对秦国深具威胁?
“先生不如弃卫?”赢驷试探道。
温暖的光中,宋初一看着赢驷俊美无寿的面容,没有任何绮念,正色道,“怀瑾素来没有什么德行可言,大多时候亦如策士那般有嘴脸,没面目,可是但凡为人,尤其为士人,必须得有坚持。于怀瑾来说,那坚持,便是‘信’之一字。”
不过宋初一讲信用也是对人对事的,使诈术的时候,谁还会讲‘信’?但为人处世,宋初一不是个没有底线之人。
“我信先生品德。”赢驷方才的话,不过是考验罢了,倘若宋初一真的答应,他放心之余,必然也会另起戒备之心。
正此时,忽然响起咕的一声。
赢驷看向声音发出处——宋初一的肚子,哈哈一笑,道,“竟是把先生饿着了,来人!准备汤面!”
宋初一诧异的盯着赢驷那张笑起来颠倒众生的脸,愣了一会儿,才开玩笑道,“公可以不信怀瑾品德,但一定要相信,只要三年后公之风采依旧,怀瑾便只剩一口气也会到秦国来看一眼公再死。”
“这倒是新鲜,先生对外貌在意已经到此种程度?”赢驷也曾听闻,有些男人好端端的放着女人不喜欢,偏就喜欢男人,难道宋初一也是这种人?他喜欢宋初一的才华,但对此事却是十分厌恶排斥。
宋初一自是看出来赢驷的疑惑,笑道,“山川巍峨、湖水汤汤,均是上苍恩赐。怀瑾一度穷困潦倒,衣食不济,只有清风明月不要钱,不看白不看。美色之于怀瑾,亦是如此。”
“先生好洒脱。”赢驷面上重新浮起笑意,亦同她打趣道,“他日先生入秦,以秦之明月清风、我之美色招待先生如何?”
宋初一刚含了一口酒,险些喷出来。她素知道赢驷是个不拘小节的豪爽之人,但委实没看出来,一贯严肃的家伙,竟然能开出这种玩笑。她稳了稳情绪,堪堪把一口酒咽下去,“我反悔行吗?”
赢驷微微挑眉。
“我现在就来。”宋初一笑道。
两人相视大笑。
内侍端了汤面和小菜进来,两人这才各自回位置用饭。
陇西都是民风彪悍却也朴实,就连身为一国之君的赢驷,衣食也并不奢华,相对于那些精致的菜肴来说,还是一碗热乎乎的汤面更合他心意。不过为了秦国体面,一般不会用这样的食物招待外客,尤其是外国使节,赢驷是将宋初一当做友人才会如此。
外面还飘着雪,一大盆汤面下肚,浑身暖洋洋的。不管是饭是菜,陇西人就喜欢大份量,秦国的碗比宋初一的脸要大的多,她也知道秦人不喜剩饭根的行为,吃完之后,撑得腆着肚子一动不能动。
赢驷漱口之后,看见宋初一四仰八叉的动作,不禁莞尔。
歇了片刻,才发现天色已经朦胧,似乎快要天亮了。
赢驷命人送宋初一回驿馆,自己则心情大好的去洗漱,准备早晨的朝会。
马车中。
宋初一问籍羽道,“你可曾用饭?”
“子时便用过了。”籍羽心中奇怪,秦公与宋初一究竟说了些什么,竟能说一夜。他知道,肯定不止是伐魏之事。
籍羽觉得宋初一不耍流氓的时候,那份风采气度,必然能令人秦公眼前一亮,也许是秦公欣赏宋初一才华,想收归己用?
这些念头闪过,籍羽却并未问出口,毕竟宋初一只答应在卫国三年,三年之后去哪里是她的私事。况且籍羽也明白,以卫国的状况,根本留不住那些有胸襟抱负的人才。不止是宋初一,连砻谷不妄早晚都会离开。
在秦国的最后一天,终于放晴,宋初一依约定去取剑。
还是那个不起眼的小院里,老叟摆出了十余把利剑,由宋初一挑选。
放眼望过去,宋初一一眼便挑中了一把浑身乌黑的剑,这把剑没有繁复的纹饰,剑托是两头趴伏的的猛虎,整个剑身通体乌黑锃亮,但剑刃看上去似乎未开锋的样子,显得钝,但霸气。
宋初一伸手欲拿起它,却发觉这把剑重量超乎想象,她不得不用双手吃力的端起来。
老叟一脸纠结的蹲几前,“你慢着些,小心把自己的手废了!别看这把剑长得笨拙,其实无坚不摧,一剑挥出,任何铠甲都无法抵挡。”
“这把剑有名字吗?”宋初一问道。
“巨苍。”老叟想了想,才又肯定的点点头道,“就是巨苍,老夫在苍南捡到一块世所罕见的玄铁,耗时一年有余才铸成,不过无人挥的动。”
除了这把巨苍之外,其余的剑都颇具名剑的特性,它们分量适中,剑刃寒如雪,且剑身弹性极好,可圈在腰间做腰带。
“我便挑这把巨苍,你们三个也都各自挑一把吧。”宋初一道。
砻谷不妄其实更喜欢宋初一挑的这把巨苍,不禁道,“这剑如此沉重,老师不如挑把轻便些的,这个让给我如何?”
“挑你的剑去,别打它主意。”宋初一第一眼见巨苍,便觉得眼里看不见别的剑了,所以不管能否舞动,她就选定了。
砻谷不妄撇撇嘴,心想反正你也挥不动,等过段时间在商量,必能换过来。
这么一想,砻谷不妄便着手去挑别的,他对强兵、武器的狂热立刻便涌现出来,一看之下,竟是每一把都想要。他也不缺钱,但只可惜,老叟说好了卖几把就卖几把,绝无商量余地。给多少钱也不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