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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树下野狐     云海仙踪txt下载     云海仙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七十章 虎狼

    许府有许多张虎皮,其中一张便是至为珍罕的辽东白虎,他小时最喜欢坐在那张虎皮椅上,兴致勃勃地听父亲和真姨娘讲塞外的风土、故事,尤其爱听他们在辽东山林中遇见的种种猛兽。

    然而此刻,僵痹地匍匐在冰天雪地中,扭头瞪着这两只活生生的庞然巨兽,才知道何谓“叶公好龙”。

    许宣心中突突狂跳,暗想:“许宣啊许宣,你连青龙也斗过了,还怕这区区两只老虎么?”屏住呼吸,双掌抵住雪地,只待那两大虫一靠近,立时奋力冲起,拼死相搏。

    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老虎素来独来独往,若有两只并行,必是母虎带着尚未成年的幼虎。眼前这两只成年猛虎并肩而立,可谓罕见之极。

    左侧那只雄虎体型更大,威风凛凛,额头上有一道刀疤,皮肉翻绽,“王”字倒似成了“亚”字,看来越发狰狞。许宣一怔,不知是谁如此勇猛有力,竟差点儿将这巨虎脑袋劈作两半?转念又想,这孽畜捱了如此一刀,竟然还能幸存,可见其凶猛。

    那雄虎见许宣盯着它的伤疤,似乎勃然大怒,龇着牙,喉中低吼,慢慢地朝他靠近,碧睛凶光毕射。另外那只雌虎则缓缓地踱步绕开,看似懒洋洋地浑不在意,却蓄势待发,随时都可能扑将上来。

    许宣大凛,正凝神聚气,准备先发制人,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鹰啼,循声望去,只见雪花乱舞,一只比冰雪还白的鹰隼正展翅盘旋,冷冷地俯瞰着他们。

    “嗷——呜!”就在他抬头的一瞬间,当空突然炸起惊雷般的咆哮,白影一闪,狂风怒舞,那只雄虎已朝他后颈扑落。

    许宣修行了几个月,所会的招式虽然寥寥无几,但真气雄浑,尤其领悟了“天人交感”之道,体内炁流应激之快,甚至比他自己的意念更加迅疾。左掌不自觉地往雪地上一拍,翻身急滚,右掌气浪鼓舞,猛击在那孽畜的肚腹上。

    “嘭”地一声巨响,巨虎吃痛狂吼,竟被他打得凌空飞起两丈来高。

    他右臂酥麻,浑身更是疼得想要炸裂一般,泪水交涌,不等吸气,耳畔咆哮连震,雌虎也已狂飙般扑至。

    许宣仓促间抬掌猛击母虎下颌,奈何真气已竭,无法将它撞飞,只能硬生生将它推得立了起来,涎水如雨滴落。

    母虎痛吼着挥爪乱舞,扫在他的右颊上。

    “啪!”他眼前一黑,脖子几欲断折,脸上更是火辣辣地锥心剧痛,嘴里、鼻里、耳朵里全是血腥味。

    此时什么剑招、“一阳指”全都使不出来了,只剩下最为简单而本能的反应。又是惊怒又是恐惧,一手抵住母虎的下颌,一手抓住它的脖子,将它翻身按在身侧,不顾一切地咬住它的脖颈。

    母虎发出凄厉狂怒的咆哮,四爪乱舞。

    他不敢松口,奋尽全力摁住它的头颈,死死咬住,腥热的鲜血汩汩涌入喉中,浑身大暖,精神不由一振。母虎挣扎得极为猛烈,狂吼着反旋翻身,竟将他甩得飞出几丈开外。

    许宣后背猛撞在地,继续滚了十几圈,雪沫喷扬,百骸如裂。不等他调匀呼吸,雄虎、雌虎双双趔趄着从雪地上站起,一前一后,咆哮冲来。

    幸亏许宣吞了十几口虎血后,炁流已大为活络,忍痛双掌击地,大喝着翻身冲天飞起,恰巧从迎面扑来的雄虎头顶越过,眼疾手快,右掌“嘭”地一声,撞在它的天灵盖上。

    这一下势如雷霆,那孽畜头骨应声碎裂,脑浆横飞,悲吼着重重砸落在地。许宣则借势翻滚落地,拔出“龙牙刀”,又往它胸腹间猛戳了几刀,温热的鲜血喷得满头满脸。

    母虎被他气势所夺,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几步,惊怒狂吼,雪白的脖颈、肚腹上尽是斑斑血点。

    许宣惊魂甫定,喘着气,舔了舔手上的血,笑道:“母老虎,对不住,让你做寡妇了。”

    也不知是否听懂了他的话语,那雌虎怒吼着立起身,作势欲扑,鲜血从颈上丝丝滴落。

    上空又传来尖利的怪啼,那只雪白威武的鹰隼展翅急冲而下,闪电似的掠过许宣的头顶,飞向后方连绵的雪山。

    雌虎似是察觉到什么,耳廓摇动,警惕地环顾四周,犹豫了片刻,又龇牙朝许宣凶暴地咆哮了几声,飞快地越过浮冰跌宕的大河,朝对面的山林奔去。

    许宣松了口大气,颓然卧倒。这才感到双臂酥麻,浑身无一处不痛,竟连“龙牙刀”也有些捏握不住了。

    雪越下越大,寒风刺骨。雄虎身上已凝结了一滩殷红的血冰。忽然想起父亲所说,在塞外荒寒贫瘠之地,要想活下去,就只有尽可能地利用每一个可以果腹、御寒的机会。

    当下握刀在巨虎的脖子上划了个口子,俯身大口大口地吞饮起来。有了方才咬住雌虎脖子的经历,这腥热的鲜血灌入喉中,也没那般排斥、恐惧了。

    连吞了数十口后,浑身大暖,剧痛也仿佛消了不少,肚子里却仍是饥肠辘辘。奈何四周雪野苍茫,无处生火,身上的火折子又早不知掉哪儿去了,空有一具小山般肉质敦实的虎尸,却无从下口。

    他蜷身靠着巨虎柔软温暖的皮毛,调息休憩了片刻,眼见天色越来越暗,寒风愈冷,心念一动,握着龙牙刀,轻轻地割开那大虫的肚膛,将虎皮小心翼翼地剥了下来。

    雄虎肚上被他捅了许多刀,血肉模糊,毛皮方一剥下,血淋淋的内脏顿时从伤口里掉了出来,腥臭扑鼻。他不愿弄脏白虎皮,正想将其脏腑塞回肚膛,忽见碧光闪动,那团血肉里竟夹着一支玉笛。

    他又惊又奇,抓起一捧雪,擦拭干净。玉笛小巧玲珑,莹绿通透,握在手中,焕发着深浅变幻的温润碧光。他越看越喜,横在唇边,呜呜吹了几声,更是心情大畅,爱不释手。

    心下却不免奇怪,此玉笛由上好的翡翠雕凿而成,且不论这神乎其技的刀功,单只这块玉料,便值万金,就算是临安富豪之家,也难得一见。又怎会出现在这塞外荒寒之地?怎会被白虎吞入肚中?

    忽然又想起王允真送他的那支玉犀笛,经过连番激斗,也不知掉到了哪里?笛在人在,笛亡人亡。想到送他笛子的人已经香消玉殒,心中又不免一阵难过,笛声也随之低徊哀婉起来。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凄厉阴森的长嚎,盖过了笛声。他心中一凛,收起笛子,紧握刀柄。

    暮色沉沉,雪花乱舞,远处的山林已经模模糊糊地看不清了,却见茫茫雪地里浮现出数百点幽绿的鬼火,就像是萤火虫忽近忽隐,若隐若现。

    接着又听尖嚎四起,凄厉破空,此起彼伏,听得他毛骨悚然。心中猛地一沉,终于明白那千百点绿光是什么了!

    狼!

    在他周围,赫然站立着数以百计的雪狼!

    饥饿的狼群必是从风中嗅到了虎尸散发出的血腥味,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八方赶来,朝他逼近。难怪那只受伤的雌虎不敢久留,悻悻逃离。

    单以个体而论,狼的力量自然远远比不上那两只巨虎,但胜在团结势众,纪律严明,围捕猎物时又极为坚韧狡猾,前后包抄,锲而不舍。即便凶狂如狮虎,在它们轮番猛攻下,也只有被撕裂瓜分的份儿了。

    许宣紧握着龙牙刀,浑身凉浸浸地如坠深渊,想到自己千辛万苦才出了蓬莱,偏偏又撞入这极寒凶险之地,方出虎口,又遇狼群,也不知还能否赶回临安,救出父母……惊骇之余,忽然又觉得说不出的滑稽愤怒,忍不住纵声狂笑起来。

    被他笑声一震,狼群反似有些不知所措,驻足不前。

    许宣怒火中烧,仰天大笑道:“贼老天呵贼老天,姓林的魔头说得不错,芸芸苍生在你眼底,贱如蝼蚁!你当这般耍弄我,我就会怕了你不成?与其求你这贼老天开恩,倒不如从今日起,遇佛杀佛,遇神杀神,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他任侠尚气,好走极端,这几个月来,家破人亡,亲历了种种不平,悲怒郁积,再加上林灵素潜移默化,越来越桀骜偏激。此时生死一线,孤独绝望,被这虎狼所激,心底的魔性之种顿时随着怒火一齐爆发。

    当下抓起虎皮,紧紧地裹在身上,大喝着冲天飞起,跃入狼群。右手紧握龙牙刀,气浪纵横怒舞;左手时而拍击雪地,反撞腾空闪避,时而奋力格挡,左右开弓。

    他虽无法行走,遍体是伤,但凭借着狂猛无比的真气与一往无前的勇气,竟锐不可当,杀得狼群血肉横飞,惨嗥迭起。

    上翻下掠,左冲右突,激斗了半柱香的功夫,地上已横七竖八地躺了三四十具雪狼的尸体。然而这些猛兽生性亦极为桀骜凶狂,越是恐惧,反扑得越发激烈,前赴后继地朝他层叠围攻。

    又斗了片刻,真气渐渐不支,体内的剧痛也越来越难以承受,正当他以为自己将要葬身于群狼腹中时,“嗖”“嗖”两声激响,朝他迎头扑来的两只雪狼头上突然被箭矢贯穿,惨叫落地。

    接着箭如连珠,风声激啸,又有几只野狼被钉入雪地。群狼惊嚎怒吼声中,一个身着白毛裘皮的少女弯弓搭箭,骑着白马疾冲而至。

第一百七十一章 神鹰

    那少女来势极快,瞬间已冲入狼群,箭若流星,弓如霹雳弦惊,周围的雪狼还没来得及跃起,便被一一贯穿仆地。

    许宣从未见过如此精准迅疾的箭法,直瞧得眼花缭乱,热血沸腾。正欲喝彩,忽见一只雪狼朝她颈背扑去,心中一凛,叫道:“小心……”话音未落,她已回身一箭,将那雪狼射得凌空飞起。

    继而“咻咻”连声,箭矢纵横乱舞,南边响起一片激越的啸呼,数十骑飞也似的冲来。狼群大乱,纷纷朝北溃逃,转眼间便消失在茫茫风雪中,只留下近百具尸体。

    那数十人疾驰射箭,直到狼嚎声渐不可闻,才从风雪中奔回,纷纷啸呼勒马,惊愕狐疑地望着许宣,又看了看被剥去皮毛的巨虎,以及遍地被他生生打死的狼尸,似是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他一个人所为。

    许宣心中一凛,这些人个个身穿白衣裘皮,辫发垂肩,满脸剽悍勇狠之色,当是金国鞑子无疑。

    他自小敬慕岳飞,又听了许多金国鞑子屠城杀人的惨事,对鞑子恨之入骨;但最疼他爱他的真姨娘偏偏又是女真族,从小也听她说了许多辽东旧事,对她口中那些勇猛无畏的女真猎户,又实难起憎恨之心。

    眼前这些人所穿的裘皮,大多是狼、狐、牛、猪等动物的皮毛拼接而成,里头穿着粗麻布衣,脚下的皮靴也磨得又光又白,显然都是些贫穷的猎户,而非鞑子士兵,更非出来游猎取乐的女真贵族。

    领头的似是一个白须老者,头戴狐狸皮毡,额上一道扭曲的疤痕,从左眉角斜斜地蜿蜒到右耳,似是被猛兽所抓,使得那张原本清癯的脸变得说不出的狞恶。眯起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许宣,声音低沉地说了一串话,似是在问他什么。

    许宣虽曾从真姨娘那儿学了些最为简单的女真词语,但此时连在一起,却一个字也听不懂,只得摇了摇头。

    空中忽然又传来一声尖啼,那只雪白鹰隼盘旋着冲落在那少女的左臂上。少女轻轻地摸了摸它的羽毛,策马奔到老者身边,指了指许宣,又指了指雪地上的虎尸与群狼尸体,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众人顿时一片惊哗。

    那少女瞧来不过十三四岁年纪,浑身白裘,斜长的眉毛,薄薄的嘴唇,英姿勃勃,说起话来也如玉珠落盘,颇为悦耳。左臂上的鹰隼左顾右看,睥睨自雄,状甚英武。

    许宣心中一动,脱口道:“雄库鲁!”

    这只白雕想来就是辽东最为珍罕的“海东青”了,女真语即“雄库鲁”。此鸟号称“万鹰之神”,女真人将之奉为“神的使者”。海东青桀骜勇悍,极难驯服,辽东有谚“九死一生,难得一神鹰”。

    据说当年辽国的天祚帝就是因为年年迫使女真人进贡海东青,需索无度,终于激起女真人的愤怒反抗,才导致大辽亡国的。海东青以白为贵,少女臂上这只纯白如雪,更是见所未见。

    听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女真话,众人都大为惊讶,少女双眸闪亮地凝视着他,叽里呱啦又说了一串话,见他茫然不解,又用极为生硬的汉语问道:“你的名字叫做‘雄库鲁’?”

    许宣哑然失笑,才知那老者方才在问自己的来历,当下摇了摇头,指着她臂上的神鹰,道:“你的雄库鲁真好看。”原想说出自己的身份,但虑及宋金连年战争,结仇极深,这些人虽从狼爪下救了自己,也可能立即翻脸将他射杀,还是能敷衍则敷衍吧。

    少女嫣然一笑,颇为欢喜。老者神色却颇为警惕,用生硬的汉语问道:“你是南人?为何会到这里?”

    许宣道:“我是大宋的药商,随叔父到辽东采参、收购鹿茸,昨日在山林里迷路,又遇到猛虎,不慎摔下悬崖,弄折了双腿。幸好天无绝人之路,遇见了你们……”他念头急转,将父亲当年的遭遇套到自己身上,倒也说得严丝合缝。

    每年都有不少大宋的药商到辽东采药,女真人倒也见得多了。老者神情稍转和缓,又指着那只巨虎道:“这只老虎,是你打死的?”

    许宣方甫点头,众人又是一阵低呼,满脸都是惊愕敬佩之色。那少女眼中泪光滢动,悲喜交集,突然从马背上跃下,毕恭毕敬地朝他磕了三个头。

    许宣吃了一惊,老者忽然跃下马,举起一根白骨所制的长杖,叫道:“雄库鲁!”众女真猎户亦纷纷扯开衣襟,捶胸啸呼,高声叫道:“雄库鲁!雄库鲁!雄库鲁!”

    老者将骨杖递到他手中,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女真语,神色严肃,而后又用生硬的汉语简单地说了一遍,许宣这才明白来龙去脉。

    原来这里是辽东以北、接近北海的罗荒野,这些猎户大多为女真人,也有些契丹人、渤海人与奚人,不愿随女真各部南迁,也不愿被征兵作战,故而北徙到这寒荒之地,狩猎为生。

    老者叫完颜阿勒锦,乃众人推选的族长;少女叫完颜苏里歌,是他的孙女。他手上的骨杖则是他的儿子完颜库礼的腿骨。完颜库礼勇猛善战,射术天下无双,更善使长刀,被猎户们尊称为“雄库鲁”、“罗荒野之鹰”。

    三年前,这里突然出现了两只白虎,一雌一雄,凶暴无比,猎户们连番围剿,不但未能射杀,前前后后反被咬死了二十几人,就连村子也遭到那两只白虎的袭击,死伤惨重。

    完颜库礼领着七人追杀二虎,最后射光了所有箭矢,孤身血战,一刀劈入雄虎的头顶,奈何气力已竭,功亏一篑,反却那狂怒的孽畜活生生吞入肚中,只留下一条断腿。

    完颜阿勒锦为报子仇,将其腿骨制成骨杖,领着族人四处追猎那两只猛虎,却始终无功而返。直到今日,他们追循着海东青的叫声,一路追到此处,才发现那只活吞了完颜库礼的凶兽,竟已被这陌生少年打死,剥下虎皮,心中之震撼喜悦,可想而知。

    更让他们震骇的,是这少年双腿俱已残废,浑身是伤,仅凭着一双肉掌和一把匕首,居然就能屠杀群狼,将白虎打得一死一伤。激动之下,纷纷将完颜库礼所拥有的“雄库鲁”外号转赠于他。

    眼见许宣接过骨杖,众人又是一阵欢呼,接着纷纷跃下马,将狼群身上的箭矢一一拔出,又抛来绳索,把那白虎和狼尸捆成十几堆,拖在马后,欢呼着朝南疾驰。

    完颜苏里歌与许宣并乘一马,奔在最后。海东青尖啼高翔,时而遥遥在前方领路,时而又飞回到女主人的左臂,歪头晃脑地看着许宣,似是对这个与自己同名的少年颇感好奇。

    天地苍茫,夜色沉沉,许宣从背后紧紧抱着她的细腰,风雪呼啸,发丝扑面,恍恍惚惚直如做了一场大梦。直到此刻,仍难以相信自己竟会被女真人所救,并被他们奉为英雄。

    过不多久,众人纵声欢呼,前方那白茫茫的山脚下透着几十点微弱的红光,若隐若现。又听犬吠连声,数十只猎犬从风雪中疾奔而出,不时欢鸣跃起。而后到处都响起叽里咕噜的叫声与啸呼。终于抵达女真人的村寨了。

    说是村寨,其实却不过是几十座极为简陋的木屋,依山而建,户户朝东。院外围着低矮的木栅栏,屋子也不过七八尺高,屋顶没有瓦片,仅覆盖着木板、草与树皮,冰雪厚积。

    听见呼声,许多妇人和孩子奔将出来,站在院外挥手迎接。眼见众人陀回了这许多狼尸,无不大喜。

    也不知是哪个眼尖的瞧见了剥了皮的白虎尸体,人群顿时响起一片惊呼,接着又听那些猎户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似乎都知道了许宣单枪匹马搏虎屠狼之事,登时欢呼如沸,“雄库鲁”、“雄库鲁”之声不绝于耳。

    许宣颠簸了一路,百骸欲散,剧痛不堪,看不清风雪中的人影,更无力回话,只是昏昏沉沉地微笑挥手,点头致意。进了院子后,早有人迎上前来,扶他下马,入屋休息。

    掀开厚厚的棉布帘,暖风扑面,精神登时一振。完颜苏里歌爷孙所住的这间屋子最为宽阔,屋内四面围着火炕。他盘坐在炕上,猛地打了几个寒颤,只觉热气透入腰腿,直冲头顶,暖洋洋的极是舒服。

    眼前人影晃动,笑语声声,尽是陌生的脸、听不懂的女真语言。村民们对他这打死白虎的“雄库鲁”极是敬佩,见他竟不过是个双腿残疾的十四五岁少年,更觉惊讶,啧啧赞叹不已。

    孩童们不时好奇地挤上前,摸摸他的手,摸摸他的腿,似是想要分沾一些福气与英雄气概。少女们则晕红着脸,秋波频传,窃窃私语。

    忽听有人叫了一声,人群分开,完颜苏里歌牵着一个布衣白裘的女子笑盈盈地走了过来,指了指许宣,又说了几句什么。那白裘女子微微一笑,用悦耳的大宋官话说道:“这位公子,多谢你啦。”

    灯光摇曳,映照着她的脸。许宣脑中“嗡”地一响,瞬间如被雷霆劈中,热泪夺眶,失声叫道:“真姨娘!”

第一百七十二章 火婴

    灯光摇曳,照着那白裘女子秀美的脸,竟和他朝思暮想的真姨娘并无二致!

    许宣狂喜欲爆,泪水登时模糊了视线,叫道:“真姨娘……”便欲起身朝她扑去,双腿剧痛,“啊”地一声,险些从炕上滚了下来。

    众人急忙将他扶住,白裘女子讶然道:“这位官人,你方才叫我什么?”许宣犹如当头浇了一盆冰水,又是惊愕又是心焦,道:“小妈,是我呀!你……你不认得我了吗?”

    “小妈?”白裘女子一怔,双颊晕红泛起,微笑道,“官人,你认错人啦。”

    完颜苏里歌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亲昵地抱住那白裘女子,嫣然道:“她是我的妈妈,怎会是你的小妈?雄库鲁,你定是太想念自己的妈妈啦!”

    众女真人听不懂大宋官话,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却也跟着哄然笑了起来,大声道:“雄库鲁!雄库鲁!”将他重新抬回到炕上。

    完颜苏里歌拉着那白裘女子,坐到许宣身边,笑道:“我妈妈叫做纥石烈女婴,十六岁嫁给我爹爹,就一直未曾离开这里,你是在梦中见过她吗……”被白裘女子嗔怪地瞪了一眼,俏皮地吐了吐舌尖,和先前那英姿勃勃的女猎手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许宣脑中隆隆作响,大为失望,但仍难以相信天下竟有如此相似之人,朝那白裘女子勉强笑了笑,道:“伯母从小长居辽东,居然能说得如此标准的大宋官话,真是难得。”

    纥石烈女婴听他夸赞自己,颇为喜悦,微笑道:“我小时住在长白山下,那里来来往往,常有采药、买参的南朝药商,我的官话都是和他们学的,让官人见笑啦。”

    此时方听出她果然略有些口音,声音也比真姨娘甜脆,许宣心中一动,道:“伯母可有什么姐妹吗?”

    纥石烈女婴眼圈忽然一红,摇头道:“我只有一个弟弟,那年山上雪崩,除了我,全村的人都被雪埋啦。若不是苏里歌的爹爹从岩石下救出我,我也已永远埋在雪里了。”

    说话间,众人又抬来了二十几个低矮的方桌,依次摆在炕上,完颜阿勒锦领着几十个汉子坐上炕,围成一圈。妇女们端来木盘和木碗,摆放在众人面前。木碗里盛满了稗子饭,洒了些盐渍的野菜和蒜头,看似有些夹生。

    完颜阿勒锦举起一个又长又大的牛角杯,高声说了几句女真语,又指着许宣道:“雄库鲁!”

    众人轰然欢呼,双手拍着桌案,高声叫道:“雄库鲁!雄库鲁!雄库鲁!”然后接过牛角杯,仰头痛饮,依次传递。

    到了许宣手中时,角杯中的酒早已喝得精光,有人急忙拎来酒桶,为他斟满。酒水闻着无甚香味,入口却极为辛烈,他险些呛着,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完颜苏里歌年纪虽小,酒量却极为惊人,接过牛角杯,一饮而尽,犹嫌不足,又自斟自饮了两杯,方粲然一笑,递与他人。映着灯火,脸上嫣红如霞,更添了几分娇媚。

    许宣心想:“她虽然也是个美人胚子,可是和她妈妈一比,可就逊色多了。”借着灯光细细观察纥石烈女婴,终于发现她与真姨娘的许多处微小的差别。她肤色更白,耳垂较小,右颊有颗小小的黑痣,嘴唇也不如真姨娘饱满……虽觉失望,却仍望得目不转睛,悲喜填膺。

    又听欢呼迭起,几个大汉提着烤熟的虎腿、狼腿、獐肉从众人面前走过,完颜阿勒锦拔刀从虎腿上割下最大一块,命人送到许宣木盘中。众人这才争相拔刀割肉,拌在稗子饭里,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许宣从小锦衣玉食,也不知吃过多少山珍海味,若是从前,在临安酒肆里吃到如此粗陋不堪的饭食,必定拍案而起,诸多挑剔。但几月来经历甚多,早已磨砺出了随遇而安的心态,此时饥肠辘辘,吃着这半生不熟的稗子拌肉饭,竟也觉得脂香四溢,味美不可言。

    饱餐既毕,众人又传杯喝了几轮烈酒,方才醉醺醺地起身告辞,临走前又绕着屋内跌跌撞撞地跳了几圈舞,纵声高歌:“雄库鲁,雄库鲁,罗荒野的神鹰哟,越过吉塔的阿布卡赫赫使者,征服北海与白山,大地与天空……”

    等到众人散尽时,夜已深了。

    屋内的油灯昏暗如豆,纥石烈女婴将炕上收拾干净,铺上厚厚的暖被,转头微笑道:“官人,你是从遍地锦绣的南朝来的,这里粗陋简单,可比不上你们家。只盼你莫要嫌弃才好。”

    许宣心中一酸,又想起了从前真姨娘为自己铺床时的模样,胸喉如堵,一时竟答不出话来。

    完颜苏里歌在他数尺外铺好被褥,自行钻入,笑道:“妈,他现在是罗荒野的雄库鲁啦,怎能睡不了火炕?等他在这里养好了伤,吃惯了稗子饭,只怕都不愿意再回南朝啦!”

    许宣吓了一跳,想不到她们母女竟然就与自己睡在同一个大炕上。念头未已,完颜阿勒锦也铺好被褥,挨着他躺了下来,打了个酒嗝,含混不清地道:“雄库鲁,三年前我们对着吉塔发誓,谁杀死了大白虎,谁就是罗荒野的雄库鲁,你虽然是南人,但从今日起……就是我们的神鹰……我们……”话没说完,已经呼噜大作。

    纥石烈女婴微笑道:“官人,你放心在这里养伤吧。等你好转了,若想回南朝,我们自会送你到高丽,搭乘海船。”吹灭油灯,漆黑中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夹着完颜苏里歌的几声轻笑。

    许宣又困又乏,浑身更是无一处不疼,躺在暖烘烘的炕上,倦意重重,恍恍惚惚地想起真姨娘,想起父亲,想起白娘子、小青,想起青帝、林灵素、王允真……以及蓬莱山里发生的一切,似真似幻,竟已遥远得如同前世。

    窗外风雪激吼,犬吠声声,黑漆漆地什么也瞧不见,只有完颜苏里歌那双清澈的眼睛仿佛正亮晶晶地凝视着他,蕴满笑意,就像是夏夜里的星辰,然后又渐渐消失在黑暗里了。

    ************

    这一觉睡得极为酣熟,翌日醒来时,晴空明媚,已近中午。

    炕上空空荡荡,完颜阿勒锦爷孙早已出门为他采集草药。纥石烈女婴则在缝补那件白虎裘皮大衣,见他醒来,嫣然一笑,抖了抖虎皮裘衣,披在他身上,道:“我的手艺不好,你别见笑。”

    虎皮裘衣大小适中,极为合身。许宣心头大暖,还不等感谢,纥石烈女婴又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肉菜粥糜,和一盘盐渍野菜。

    肉菜粥糜由鹿肉、狼肉、野菜捣成泥,和在稗子饭里煮成粥,颇为香甜可口。许宣就着盐渍野菜,连吃了三碗,浑身大暖,赞不绝口。纥石烈女婴见他吃得香甜,心下欢喜,微笑着站在一旁。

    阳光透过窗子,照在她身上,就连含笑凝视他的神态都与真姨娘一模一样。许宣喉中又是一阵梗堵,悲喜交掺,泪水险些又要夺眶涌出。

    正想找些话搭讪,门外马嘶阵阵,人声鼎沸,完颜苏里歌风风火火地提着一大捆的草药、人参奔了进来,朝墙角一扔,兴冲冲地道:“妈妈,雄库鲁,你猜我们今天找到什么啦?”

    不等两人回答,又银铃似的笑了起来,从背后的皮囊里抓出一把见所未见的奇草,枝叶艳红如火,下方根茎纯白无暇,就像蹬着腿、咧嘴而笑的婴儿,惟妙惟肖。

    许宣一震,脱口道:“火婴果!”他曾听父亲说过,罗荒野的高山冰崖上,长着一种奇特的药草,枝叶如火,根如婴儿,乃是益气补脉的无上奇药。故有谚语,“万斤高丽参,抵不上半两火婴根”。

    完颜苏里歌见他居然识得,又惊又奇,拍掌笑道:“哎呀,不愧是我们罗荒野的雄库鲁!我们在这儿采了几十年的药草,从未见到,雄库鲁你一来,就一夜之间长出来啦!”

    纥石烈女婴却蹙起眉尖,欲言又止。

    完颜苏里歌笑道:“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老人们都说‘火婴果’是冰中之火,不祥之兆。长出‘火婴果’的地方,必要遭遇大劫,寸草不生。可是你忘啦,咱们家可是来了打死白虎的雄库鲁,采来‘火婴果’也是为他疗伤的,难道‘冰中之火’能打得败阿布卡赫赫使者吗?”

    纥石烈女婴勉强笑了笑,没再说话,接过“火婴果”,去为许宣熬药。

    当是时,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号角,接着啸呼迭起,凄烈入云,有人似在用女真话高声地嚷嚷着什么。

    纥石烈女婴身子一颤,猛地转过头来,又惊又惧。

    完颜苏里歌神色也陡然一变,脸上红晕泛起,冷笑道:“杀不尽的雪狼,化不了的冰。讨人厌的家伙又来啦!”

    话音未落,屋外蹄声如潮,鼓号大作,似有大队人马正朝着村寨席卷而来,过不片刻,便已冲到院外。

第一百七十三章 海陵

    只听骏马长嘶,人声鼎沸,有人哈哈笑道:“罗荒野的珍珠,美丽的苏里歌郡主,我来看你啦。两个月不见,有没有想你的迪古乃哥哥?”声音雄厚嘹亮,说的竟然是标准的大宋官话。

    许宣又惊又奇,这人自称“迪古乃”,应是女真人无疑,却为何会说如此流利规范的汴京官话?他又为何称苏里歌为郡主?难道这位英秀活泼的少女猎户竟是金国贵胄?

    念头未已,寒风扑面,有人掀开棉布帘,大喇喇地跨了进来。

    那人身高八尺有余,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岁,高大英挺,笑嘻嘻地环顾屋内,双眼灼灼如猛兽。戴着雪白的貂裘帽,身着白丝绣金的绵衫,外披白熊毛裘衣,连皮履也是白虎的皮革制成,看似简单,却极尽奢豪,顾盼之间,更是带着目空一切的倨傲。

    瞧见坐在炕上的许宣,微微一愣,双眸寒光闪烁,笑道:“苏里歌,这位是你的客人吗?什么时候开始,雄库鲁的村寨也允许飞进南朝的鸽子了?”

    许宣心下有气,正想反唇相讥,苏里歌冷冷道:“罗荒野的天空刮的是自由自在的风,连假装凤凰的凡鸟也能飞入这里,为什么进不得来自南方的雄鹰?”

    纥石烈女婴悄悄拽了拽她的衣袖,微笑着迎上前,道:“海陵王每次狩猎,都专门绕道来看我们,真叫人感激。这位客人是南朝的参商,来这里买我们的药草的,膝盖受了伤,所以暂时留在这里修养几日。”

    那“海陵王”闻言顿时对许宣失去了兴致,转头笑嘻嘻地道:“我来这里,是因为这儿除了美丽的苏里歌母女,还有罗荒野最好吃的肉菜粥糜和烤肉。如果在我的家里,也能顿顿吃到这样的美味,夫复何求?”

    “海陵王说笑了,”完颜阿勒锦掀开门帘,和两个裘帽银甲的金国士兵一起走了进来,淡淡道,“海陵王府里还有什么吃不到的山珍海味?我们这儿的粗陋饭食又怎敢劳王爷惦记?”

    海陵王哈哈笑道:“阿勒锦叔公,你还是这么健康长寿,真乃我们大金国之幸。叔公从前勇冠三军,是大金破辽的第一功臣,功劳比我父王、粘罕、四叔加起来还大,如果叔公没有抛弃荣华富贵,离开上京,早就是我大金国的谙班勃极烈了,小侄孙又怎敢与你相比?”

    许宣一凛:“敢情这小子是金国的王爷,难怪这般不可一世。”心中更生厌憎之意。然而更让他五味交杂的是,眼前这刀疤脸的老猎户竟然是鞑子国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的亲弟弟!难怪海陵王要称苏里歌为郡主了。

    听他们一来一回、夹枪带棒的对话,方渐渐猜出了来龙去脉。

    原来完颜阿勒锦是完颜阿骨打的同父异母的兄弟,因私生子出身,从小不受待见。在跟从阿骨打南征北战的过程中,战功彪炳,在宁江洲之战中,身中六矢,斩敌六十余级,又是第一个攻入辽国上京与中京的将领,被阿骨打任以元帅之职,钦赐金刀与“免罪铁牌”。

    但他很早便厌倦了王族血腥的权利之争,攻灭辽国后,为了远离政治漩涡,称病告退,带着家人北赴罗荒野,狩猎耕种,过着艰苦而平淡的日子。

    而这海陵王则是阿骨打的嫡孙,其父完颜宗干更是当今鞑子皇帝完颜亶的养父。他从小和完颜亶一起长大,倍受太后徒单氏宠爱,权势熏天。

    一年多前,海陵王突发兴致,领着大队人马到罗荒野猎熊,撞见了苏里歌,一见钟情。偏偏苏里歌又是我行我素的倔强性子,对他冷眼相待。但她越是如此,越激起海陵王的征服欲,从此便隔三差五地前来滋扰,若非忌惮着阿勒锦的赫赫声明,只怕早已将她强行掳回宫中了。

    海陵王坐在炕上,左顾右望,摇头道:“叔公,你是大金国雄鹰中的雄鹰,怎能住这样四面漏风的房子,穿七拼八凑的裘皮?不如你将苏里歌嫁给我,我在上京给你盖一所宫殿,保你有吃不完的海味珍鲜,穿不尽的绫罗绸缎……”

    “你不是夸我妈烧的菜是天下无双的美味吗?怎么又看不上啦?”苏里歌没好气地截口道,“你也知道我爷爷是雄鹰中的雄鹰,如果想住宫殿,想穿锦缎,还需要和你这样没长出翎毛的鸟儿做亲戚吗?”

    那两个金国士兵勃然色变,海陵王却似毫不生气,哈哈大笑道:“苏里歌郡主,你的眼睛比秋天的晴空更高。你喜欢相貌,有像我这样伟岸俊美的么?你喜欢人才,有像我这样文武双全的么?你喜欢趣味,有像我这样琴棋书画无一不会的么?我是太祖皇帝的堂堂嫡孙,难道还配不上你么?”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皮纸,轻轻一抖,笑道:“叔公,这是太后给你的亲笔信,请你将苏里歌郡主嫁给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罗荒野也是大金国的疆土,你老人家不会抗旨不从吧?”

    阿勒锦、纥石烈女婴脸色齐变,正犹豫着是否要接过皮纸,苏里歌俏脸涨得通红,冷笑着抢道:“雄鹰喜欢雪山,鱼儿喜欢冰洋,我喜欢什么人和你有什么相干?再说……”吸了口气,大声道:“再说我已经有了夫婿啦,又怎能改嫁给你?”

    众人一怔,海陵王的笑容瞬时僵住了,眸中闪烁着两簇怒火,将皮纸慢慢地纳入怀中,扬眉道:“夫婿?很好,很好,不知是哪位宗亲王族,有这么高的品行才华,竟能赢得苏里歌的欢心?”

    苏里歌只是情急之下,信口找出的托辞,见他穷追不舍,知道难以蒙混过关,当下一不做二不休,指着许宣道:“他就是我的夫君,罗荒野新的雄库鲁!”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许宣更是目瞪口呆。

    海陵王又是惊恼又是羞怒,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许宣,突然纵声狂笑道:“我还以为罗荒野的珍珠会爱上什么纯白无暇的天鹅,原来就是这细皮嫩肉的黄毛小子?”

    苏里歌生怕他突然拔刀相向,抢身挡在许宣面前,大声道:“谁说他是黄毛小子了?他双腿受伤,不能行走,却赤手空拳杀死了大白虎,又打死了三十八只雪狼,我问你,还有谁比他更担得起‘雄库鲁’的称号吗?”

    不等海陵王回答,又紧紧握住许宣的手,道:“当年大白虎吃了我爹时,我就对着吉塔发誓,不管是谁,只要杀了这只孽畜,为我爹爹报仇,我就嫁给他做妻子,服侍他一生一世。对着吉塔立下的誓言,就像白山不能融化,黑水不能倒流,就算你是当今的皇帝,我也绝不能改嫁给你!”

    说到最后一句时,情意绵绵地凝视着许宣,脸颊酡红,眼波直似要融化开来一般。许宣心中突突一跳,分不清是惊讶、窘迫、喜悦,还是得意。

    阿勒锦和纥石烈女婴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屋外的猎户们却爆起一片欢呼,不管众士兵喝止,不停地高声叫道:“雄库鲁,苏里歌!雄库鲁,苏里歌!”

    海陵王怒火更炽,哈哈笑道:“苏里歌,欺骗太后可是满门抄斩的重罪!你说这残疾了的南朝小子孤身打死大白虎,还杀了三十八只雪狼,好,今日我完颜亮就与他比试比试。如果他真有这等本事,我就请太后亲自赐婚,祝你们白头偕老。但如果他没有这等本事……嘿嘿,那你们就准备‘断头偕死’吧!”

    阿勒锦大凛,他一生躲避王室争斗,想不到远赴罗荒野,却仍逃不过此劫。纥石烈女婴更是脸色苍白,指尖颤抖着握住苏里歌,想要劝她,泪水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苏里歌性情刚烈,早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但想到一时情急,或将因此拖累全族与许宣,不免有些懊悔,咬唇恨恨不语。

    许宣素好打抱不平,见状热血上涌,捏了捏她的手心,低声道:“放心,夫君我自有本事对他。”转头朗声道:“你要比什么?尽管说来!”

    海陵王扬眉道:“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做‘凡事不过三’。要娶我们女真的郡主,第一自然要先比骑马射箭。除此之外,听说你能搏狼屠虎,本王这次狩猎,正好活捉了一对白熊,为验真假,我们就一人一只,看看谁先空手将白熊杀死。你们南人自恃风雅,若光比这些骑射武功,定然不服,第三局,咱们就比试比试音乐。如果你三局中能赢得两局,本王一言九鼎,必当禀告太后为你们赐婚。但你若是输了……”

    顿了顿,森然一笑,道:“本王这次正好带了八百铁骑出游狩猎,无需禀告太后,便可直接将村子里的男人全都杀了,女的全发往军中做营妓。到时苏里歌和苏里歌的妈妈,可就要日日换夫婿了。”

    纥石烈女婴浑身一颤,耳颊尽红,苏里歌扶住她,怒道:“无耻!”

    许宣怒火上冲,哈哈笑道:“我若是赢了,无需太后赐婚,只要你们滚出罗荒野,终身不再踏进一步!”抓起骨杖,忍痛强撑着站起身来,朝苏里歌粲然一笑,道:“娘子,还不为夫君备马?”

第一百七十四章 比箭

    阳光灿烂,天蓝如海,屋檐垂下的冰挂闪着七彩晶光。

    见苏里歌搀扶着许宣一瘸一拐地出来,站在雪地里的众猎户又是一阵欢呼,叫道:“雄库鲁!雄库鲁!”院外的金国士兵们则惊讶地面面相觑,继而叽里咕噜地大笑起来。

    这些“海陵铁骑”个个银甲毛裘,骑着高头大马,趾高气扬,许宣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也能猜出多半在讥嘲自己,是个走路还需要女人搀扶的“罗荒野之鹰”。微微一笑,心想:“你们这些狗眼看人低的鞑子,待会儿让你见识见识我大宋男儿的本事!”

    苏里歌心下担忧,低声道:“雄库鲁,你真的可以吗?”见他从容点头,方犹疑着吹了声口哨。

    白马长嘶,从屋后疾冲而至。许宣抓住马鞍,奋力一撑,跃上马背。双膝俱碎,脚部无法使力,自然踏不实马蹬,只能靠着大腿夹住马腹,摇摇晃晃,状甚不稳,引得众金国骑兵又是一阵哄笑。

    身侧白影一闪,海陵王旋风般跃上马背,“啪”地一鞭打在马臀上,骏马吃痛,昂首踢啼,高高立起。

    他高大英挺,浑身白裘,座下又是极为神骏的赤兔马,膘肥体壮,毛亮如火,连人带马立起时,足足高了许宣半个身子,真可谓威风凛凛,英气逼人,就连猎户们也不由得呼吸一窒,暗暗喝彩。

    “是了,苏里歌,”海陵王勒缰回马,从马臀边抓起一个银白的长弓,扬眉笑道,“我还不知道你夫君的名字呢。完颜迪古乃的‘破天弓’下,可从来没有无名败将。”

    苏里歌一怔,昨夜救回许宣后,只顾着欢宴庆祝,竟连他的汉名也未曾问清。许宣哈哈一笑,道:“我姓霸,单名一个把。”

    海陵王奇道:“霸把?霸把?”正寻思着汉人哪有这等古怪的姓氏,见他笑嘻嘻地连声应答,才知上了这小子的恶党,勃然大怒,便欲一鞭劈头抽去,但又硬生生强行忍住,嘿然道:“小子,你可知东京怎会被我大金攻破,你们的两个皇帝又怎会成了我们的奴隶么?就是因为像你这样骑不得马、拉不开弓,只会耍嘴皮子的废物太多了!”

    许宣从小双腿无力,出入非车即轿,从未骑过马,更勿论骑马射箭了。心知真要与他比骑射之术,必输无疑,念头急转,笑道:“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是个废物。我们汉人有句俗语,叫做‘好马配好兵,烂铁去打钉’,若是和英雄好汉比试,自然是轮不到我这样的废物了。我们汉人还有句成语,叫做‘惊弓之鸟’,用箭矢射下飞鸟,算得什么本事?真有本事的,用空弦就能射下大雕。”

    “空弦射雕?”海陵王一怔,怒极反笑,猛地挥鞭策马,朝北疾驰而去,远远地叫道,“汉儿小子,二十里外的山崖上有两只雪雕,我倒要瞧瞧你如何让它变作惊弓之鸟!”

    众骑兵纵声啸呼,狂潮似的掉头卷去。

    苏里歌将长弓塞到许宣手中,低声道:“雄库鲁,如果你比试输给他,就赶紧骑着‘白云’朝西逃走吧。等‘白云’带你进入八百里密林,他就找不到你了。”不等他回答,在马臀上重重一拍,白马嘶鸣,顿时闪电似的疾冲而出。

    完颜阿勒锦将她拉上马背,用女真话说了句什么,猎户们热血沸腾,纷纷跃上马背,长啸着紧随在后。只有纥石烈女婴扶着门,遥遥眺望,泪水盈眶,脸色比冰雪更加苍白。

    狂风扑面,两侧的雪坡极速倒掠。许宣一手抓着长弓,一手紧握缰绳,上下颠簸,左右晃摇,几次险些被甩飞出去,好在他真气雄浑,两腿死死地夹着马鞍,勉强还能保持平衡。

    疾驰了十几里后,已渐渐掌握了其中诀窍,当下内外交感,放松肢体,有如随风花信,流水浮萍,随着那白马任意起伏跌宕。又奔了一阵,果然越来越稳,似已与它同化一体,如履平地。

    昨日暮色苍茫,风雪交加,瞧不清周遭景色。此时视野清明,但见晴空万里,雪原辽阔,西侧是连绵不绝的冰峰峭壁,在太阳闪着点点金光。下方是茫茫林海,银装素裹。融化的雪水化作山涧,隆隆奔腾,一条条汇成大河,蜿蜒北折,朝东北极远处的大海流去。

    极目远眺,隐约能望见冰洋上金光闪烁,鸥鸟飞翔。蓝色的海面与天穹连接处,白云层叠翻涌,随着狂风极速逼近,掠过头顶,变幻出万千形状。

    前方河边罗列着数以千计的鹿群,听见众人的啸呼声,纷纷受惊狂奔。金国骑兵此时无心狩猎,也不追赶,争相勒马回缰,在左前方那座陡峭的山下立定,朝着崖顶吹角狂呼。

    过不片刻,山顶嗷嗷怪叫,忽然飞出两只大白雕,飓风似的冲向众人。海陵王转头朝许宣喝道:“汉儿小子,看仔细了!”策马疾驰,突然弯弓搭箭,“嗖”地回身朝空中射去。

    众猎户一怔,哈哈大笑。这一箭斜冲上天,与那两只白雕简直是南辕北辙,越去越远。

    岂料那支箭突然变向回旋,在碧空中划了一道极为诡异的“S”的弧线,众人笑声未落,便已闪电似的贯入一只白雕腹中。

    太极鱼线!许宣心中大震,这一箭与那日蛇族圣女刺瞎林灵素的剑法何其相似!但蛇圣女那一剑不是出于‘逆鳞诀’,便是化自‘先天神功’,这海陵王身在辽东,又从哪里悟出蓬莱山的不传之秘?又惊又疑,方知自己实在小看了这鞑子王爷。

    众人目瞪口呆,苏里歌与阿勒锦也惊讶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眼见白雕悲鸣着坠落在地,被海陵王肩上的猎鹰扑翔抓起,众金国骑兵方才如梦初醒,纵声欢呼道:“天下无敌,唯我海陵!天下无敌,唯我海陵!”

    海陵王伸手接住猎鹰,满脸傲色,昂然道:“眼高于空的苏里歌郡主,迪古乃哥哥的这一记‘回风箭’如何?”

    许宣好胜心起,暗想,今日若不灭了这厮的威风,岂不让众鞑子以为我大宋无人!哈哈笑道:“就凭这点儿雕虫小技,也想赢取罗荒野最美丽的珍珠?胡儿小子,看仔细了!”弯弓如满月,朝着空中悲啸回旋的白雕聚气瞄准。

    众海陵铁骑见他当真空弦待发,无不哗然,哄笑者有之,叱骂者亦有之。就连猎户们也纷纷露出或惊疑不信,或不以为然的神情。

    苏里歌咬着唇,妙目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捏着空弦的手指,心仿佛也悬到了那根越绷越紧的弦上。

    狂风呼啸,越来越猛烈,地上的雪屑、冰块被刮得缤纷乱舞。上为风,下为地,是为六十四卦中的“风地观”。许宣内外交感,捏住指诀,真气汹涌,从“八极”中的“坤门”、“巽门”涌入指尖,光浪闪耀,蓄势待发。

    哄笑声中,他指尖忽然一松,“咻!”气浪脱手离弦,闪过一线淡不可察的黄光。那只白雕应声重重地砸落在雪地上,连惨啼也来不及发上一声,便一动也不能动弹了。

    四周的喧哗声瞬间顿止。所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望着那只僵毙的白雕,过了好一会儿,猎户们才爆发出沸腾似的欢呼,迭声大叫:“雄库鲁!雄库鲁!雄库鲁!”

    海东青尖啸着抓起雕尸,冲落在阿勒锦爷孙的肩上。

    苏里歌又惊又喜,双颊晕红如醉,泪水盈眶,格格大笑道:“迪古乃,你用了箭矢,尚且只能将白雕重创,我夫君只用一根无箭之弦,就将它射死了。这一合,自然算是我夫君赢啦!”

    众骑兵惊怒难言,海陵王双眸盯着许宣,直欲喷出火来,忽然鼓掌哈哈大笑道:“好箭法!好箭法!迪古乃光明磊落,岂会耍赖?这一合算你汉家小儿赢了便是!”

    顿了顿,喝道:“孩儿们,把昨日捕到的两只北海白熊放出来!我与这小子一个对一个,赤手空拳,谁先将白熊打死,谁便赢了。”

    众骑兵轰然应诺,奔到一辆大车旁,扯落罩在车外的幕布,露出两个大铁笼来。只听几声狂吼,如惊雷迭爆,震得众人心神俱颤,汗毛尽竖,远处的鹿群与飞鸟更惊啼四起,轰然逃散。

    笼中立着两只高达丈许的白毛巨熊,狂怒地龇牙咆哮,猛撞铁栅。

    众人大凛,北海白熊比起狮虎更加凶暴,尤其被激怒后,疯狂恐怖,就连生铁棍也能瞬间咬断。这两只白熊尤为庞大,又被囚在笼中,怒不可遏,一旦放出,又有谁能抵挡?

    海陵众骑打开笼门后,立即慌不迭地四散奔逃。阿勒锦也不敢大意,领着众猎户远远避开,持弓握箭,凝神戒备。

    “嗷——呜!”两只白熊怒吼着撞开笼门,一跃而下,分别朝着许宣与海陵王狂飙般卷去。

    饶是许宣斗过青龙,屠过白虎,眼见这巨熊瞪着血红的眼睛,发狂似的地奔来,也不禁有些头皮发怵。当下在白马臀上一拍,喝道:“去吧!”借势翻身跃起,向那只白熊头顶拍去。

    岂料身形方动,脑后“嗖”地破风锐响,海陵王竟朝他一箭射来。

第一百七十五章 玉笛

    苏里歌失声叫道:“小心!”许宣本能地旋身回掌,“砰!”气浪炸吐,将箭矢打得冲天飞起。但如此一来,身体不免失去平衡,双腿又不能使力,顿时被奔来的白熊迎头撞中,凌空飞出四五丈远,翻身急滚。

    惊呼声中,白熊又已咆哮冲至,他左掌在地上一拍,腾空拔起,堪堪从它背上越了过去。

    不等落地,左侧风声激啸,海陵王竟然又是一箭朝他射来。他又惊又怒,仓促间只得挥掌乱扫,惊险万状地将箭矢震飞,右肩重重撞落在地,扯动了浑身旧伤,痛得泪水交迸。

    众人大哗,苏里歌怒道:“迪古乃,你好无耻!身为大金国王爷,说好了赤手空拳,却暗箭偷袭,就不怕丢了祖宗的脸?”

    完颜亮一边骑着赤兔马极速绕圈狂奔,将另外那只母熊撇在身后,一边弯弓搭箭,笑道:“苏里歌郡主,本王只说比谁能赤手空拳,先杀死白熊,可没说不准向对方射箭。”手指一松,箭矢再次旋转着怒射而来。

    许宣从未见过这等狡赖无耻之辈,越发激起熊熊斗志,又是一掌将箭矢拍飞,哈哈笑道:“阁下的脸皮这么厚,定是不怕被箭射穿了?好在我练的是无影之箭!”指尖连弹,朝那赤兔马的凌空射出几道气箭。

    青帝的“阴阳指”以阴阳二炁化生“六十四式指剑”,聚可为炁锋,散可为气箭,随心所欲,威力无穷。他虽只初入门径,学成不到十式剑式,弹出的气箭也远无法与青帝相提并论,但用来对付这奔跑的骏马,却已是绰绰有余了。

    前两道气箭接连射空,第三道“嗤”地一声,恰好穿入赤兔马前蹄,鲜血激射。骏马登时悲鸣着跪摔在地,将完颜亮凌空甩飞。“噶嚓”一声,银弓断折,他应变倒也奇快,就势一滚,抢在白熊撞来前跃身避开。

    众海陵铁骑齐声惊呼,便欲弯弓搭箭,却被他高声喝止。只见他左冲右折,快如闪电,引得那母熊接连咆哮猛扑,却始终触之不着。

    许宣正想投桃报李,再还他几记气箭,那只公熊又已狂吼着迎面扑来。心下一凛,急忙弹指朝那孽畜射去。

    然而那白熊皮糙肉厚,又极为暴烈,“噗噗”连声,气箭打在它胸口,不但没造成重创,反倒激起了它的滔天凶焰,狂吼着一掌拍来,正好与许宣的右掌对了个正着。

    “嘭!”许宣骨痛如折,应声飞出几丈远,公熊也被撞得趔趄痛吼,笨拙地坐倒在地。

    忽听四周哗然如沸,转头望去,完颜亮竟双手抓住马鞍,将那匹雄骏无比的赤兔马高举过顶,奋力砸向母熊。“轰”地一声,赤兔马被震飞出几尺,母熊亦被撞得嗷嗷翻滚。

    许宣大凛,赤兔马少说有两三千斤重,这鞑子竟能轻松举起,力气之强猛,简直匪夷所思。想到这厮为了斗赢此局,如此心狠手辣,连神骏驯服的坐骑也弃若敝履,更觉惊怒。

    完颜亮夺得先机,更不给那白熊半点喘息余地,突然折身疾掠,冲出一道诡异的太极鱼线,黑光怒舞,狂飙似的破拳冲出。“砰!”白熊吃痛狂吼,身躯一晃,如小山倾倒。

    不等它起身,他又闪电般抓住白熊的右后掌,大喝着凌空甩出六七丈远。接着飞身疾旋,凌空一掌劈在它头顶,霎时间颅骨迸裂,鲜血激射,凄厉的悲吼声倏然断绝。

    这几下迅疾如电,一气呵成,等到众人回过神时,完颜亮已踏在白熊的尸身上,昂然高举双臂,笑嘻嘻地环顾四周,双目灼灼,脸上、身上尽是点点殷红。

    众骑兵举弓欢呼如沸。许宣心底、背脊却冒起森森寒意,他这几招无论是身法,还是拳势,都形如阴阳鱼线,诡异莫测,与蛇圣女的剑招有异曲同工之妙。难道这鞑子也曾去过蓬莱?

    念头未已,飓风扑面,怒吼如雷,剩余的那只白熊似被同伴之死彻底激怒,狂奔跃起,朝他当头扑来。此时他浑身剧痛,避无可避,生也罢死也罢,唯有硬着头皮接下这一击了!

    当下念头飞转,捏指使出一记“山地剥”,握拳朝它喉颈撞去。

    “山地剥”,上卦为艮,艮为山;下卦为坤,坤为地。他背倚大地,上方是如山岳压顶的巨熊,正好与此卦象吻合。体内真炁受激喷涌,瞬间化为狂猛无比的炁剑。

    “轰!”气光炸舞,那白熊连哼也来不及哼上一声,便被他破空打飞出十几丈远,当场毙命。

    他也被那巨大的反撞力拍得眼前一黑,百骸欲裂,痛得几欲晕厥。

    众猎户大喜欢呼,苏里歌更顾不得阿勒锦的拦阻,不顾一切地奔上前来,见他并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将他扶着坐起身,两颊酡红,又是喜悦又是担忧,泪水盈盈欲滴。

    完颜亮双眸凶光闪烁,哈哈笑道:“苏里歌郡主,你的眼泪是罗荒野的珍珠,只可惜所托非人,明珠暗投。等比完第三局,你洒落的泪珠恐怕就要缀满漆黑的夜空了。”

    脚尖一挑,将那白熊尸体踢飞开来,喝道:“来鼓!”众骑兵高声应诺,跳上马车,抬起一个方圆丈许的虎皮大鼓,朝他奋力抛来。

    他右手凌空一抓,将大鼓稳稳地托到掌心,横放在面前,似笑非笑地盯着许宣,道:“汉家小儿,这第三局,咱们就来比比音乐,看看究竟是我们大金国的胡笳大鼓声震九州呢,还是你们的黄钟大吕闻达天下?”

    许宣深吸了口气,忍痛从怀中摸出那支翡翠玉笛,笑道:“我们大宋的黄钟大吕,是敲给王侯听的,对你这样的嘛,听听小调就够啦。”

    完颜亮大怒,眉毛一挑,正欲说话,瞥见那支翡翠玉笛,脸色忽然又是一变,脱口喝道:“汉儿小子,你这支笛子是从哪儿来的?”

    许宣只道他眼见此笛价值连城,起了抢夺的贪念,有心逗他,当下将玉笛在指间滴溜溜一阵疾转,哈哈笑道:“我们大宋遍地金玉,区区一支玉笛,算得什么?这是我小时候的玩物,从小就带在身边,见到又凶又饿的狗儿时,就吹上几曲,引它们吠上几声,有趣得紧哪。”

    完颜亮似是没听出他话中的嘲骂之味,双眸灼灼地盯着他手中莹光夺目的笛子,闪过骇异、惊疑、愤怒、恐惧种种神色,过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点头森然笑道:“这真是你从小就带在身边的玩物?很好,很好,真是太好了。”

    许宣心中莫名一凛,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海陵王不知所谓地称赞了几遍后,又扬眉道:“汉儿小子,听说你们临安有‘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还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这景致,这曲子,想必和你的笛子匹配得很了?”

    许宣一怔,哈哈笑道:“常言道,‘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想不到你这茹冰饮雪的鞑子居然也听过柳三变的这首《望海潮》……”忽然想起苏里歌爷孙与众猎户也都是女真人,忙又顿住口,微觉有些不好意思。

    苏里歌却似没有听见,蹙眉凝视着那支翡翠笛子,似乎也在苦苦思忖着什么。

    完颜亮昂然一笑,摇头道:“我们女真男儿听惯了胡笳大鼓,听不惯南朝的靡靡小调。今日你就吹这首《望海潮》,本王为你拍一曲《念奴娇》,如果一曲既罢,你还没有丝毫变调,这一局,就算你赢。”

    不等许宣回答,右手“咚”地一声,猛击在虎皮大鼓上,接着双手连拍,鼓声又急又密,高声唱道:“天丁震怒,掀翻银海,散乱珠箔。六出奇花飞滚滚,平填了,山中丘壑……”

    骏马惊嘶,那些海陵骑兵早有所备,捂住了双耳。众猎户猝不及防,只觉脑中“嗡嗡”狂震,气血乱涌,险些从马上翻身坠落。

    许宣心中又是一震,想不到这厮竟有如此狂猛强沛的真气!不敢再有丝毫轻敌,凝神将玉笛横在唇边,悠悠扬扬地吹奏起来。

    鼓声隆隆,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完颜亮随之纵声高歌:“皓虎颠狂,素鳞猖獗,掣断珍珠索。玉龙酣战,鳞甲满天飘落……”

    唱到“鳞甲满天飘落”时,众人只觉雪地一震,无数点晶莹剔透的冰屑往上鼓涌,竟如片片银鳞白甲,随着狂风上下翻飞,跌宕怒舞。

    “轰!”“轰!”“轰!”鼓声如惊雷,一记记震在心弦。许宣气血翻腾,仿佛随着四周乱舞的冰屑,卷溺入漩涡中央,指尖颤抖,呼吸如堵。苏里歌更是脸色苍白,不由自主地往他身上靠去。

    完颜亮的声音越来越高,激越破云,合着嗡嗡狂震的鼓声,尖锐地钻入众人耳朵,唱道:“谁念万里关山,征夫僵立,缟带古旗角。色映戈矛,光摇剑戟。杀气横戎幕……”

    几个猎户率先抵受不住,抱头大叫着从马上翻坠而下。

第一百七十六章 星星

    众马受惊,不顾一切地朝外狂奔,其余的猎户们控制不住,只得腾手抓握缰绳,被鼓声、歌声所震,顿时接二连三地摔下马来。就连那些早已用布帛塞住双耳的海陵骑兵,也被震得面如土色,东摇西摆。

    许宣越斗越是凛然,这厮真炁阴邪强猛,声音凄厉诡异,竟似出自魔门。想不到塞北之地、鞑子贵胄之中,竟然也有这些妖类!

    当日峨眉山上,他曾一边吹角,一边打鼓,与李少微比斗音乐。但那时他有葛长庚元神附体,妖后笛声无法扰乱其心神;此时经络未愈,又添新伤,一面要凝神抵御完颜亮鼓点的汹汹干扰,一面还要以笛曲对抗其声浪,只觉心烦意乱,气息不继,几次险些走调。

    好在他这几个月来,剑招武式学得虽然不多,却修得了雄浑真炁与“天人交感”的本事,又得青帝真传,初悟“天地八极”与“阴阳指”的妙谛。心中一动:“是了,这厮真气阴邪,正好可用‘阳极真炁’克制。我若将一阳指的指法用来吹笛,或许便能将他压住。”

    当下冥神感应,指诀变幻,接连用了“风地观”、“风雷益”、“山风蛊”等阴阳指诀,运气吹笛。笛声陡然一变,时如狂风掠地,时而风雷激吼,时如山风激啸……一洗方才靡靡不振的气象,壮阔激昂。

    完颜亮脸色微变,双手疾拍如狂风暴雨,歌声更是层层高上,越转凄烈。白云迸舞,群鸟惊飞,周围的狂风越来越猛烈,冰晶雪屑纷乱交叠,白蒙蒙阴惨惨遮天蔽日,连阳光也仿佛被隔绝在外。

    却不知以许宣眼下的修为,只能内外交感,借天地之势,而不能自己“造势”。外部的变化越是激烈,越能激起他体内潜埋的真炁。一时间,十指跳脱如飞,笛声激越,竟越来越嘹亮,彻底盖过了鼓乐。

    完颜亮惊怒交迸,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这小子明明已被逼至绝境,竟会突然反转高上?

    若换了林灵素、李少微、王文卿等老谋深算的魔头,必会先利用节奏的疏密急缓、音阶的高低变化,来干扰笛曲,然后再趁着许宣换气间隙,以强猛真气一锤定音。偏偏完颜亮生性僄急,又刚烈好胜,遇到敌手,非要强压对方一头才感快意。

    当下运足真气,奋力捶鼓,继续高声唱道:“缡虎豪雄,偏裨真勇。非与谈兵略,须拼一醉,看取碧空寥廓……”唱到最后一句时,已是脸色涨红,额头青筋暴起,胸肺憋闷得直欲爆炸开来。

    眼见笛声越来越高,嗓音再难攀上,他急怒之下,右掌重重地拍在鼓面,“嘭”地一声巨响,竟将那虎皮大鼓生生击破。他闷哼一声,趔趄连退了十几步,腥甜狂涌,最后几个字仿佛也被堵在胸喉之间。

    狂风顿止,四周的冰屑全都悠悠地落了下来,唯有那清越的笛声,仍在茫茫雪原上空高扬回荡。

    苏里歌又惊又喜,跳起身来,颤声叫道:“赢啦!雄库鲁赢啦!”海东青从她臂上冲天飞起,欢鸣盘旋。远处的猎户们无不振臂欢呼,就连一直不苟言笑的阿勒锦也忍不住纵声大笑。

    那八百海陵铁骑面面相觑,难以置信,惊怒的眼神中夹杂着凌厉杀机,纷纷张弓握刀,只等完颜亮一声令下,便立即大开杀戒。

    完颜亮却似已平静下来了,昂然大笑道:“苏里歌郡主,这次算你的汉儿小子赢了!放心,完颜迪古乃一言九鼎,自然不会反悔。从今日起,不管是我,还是海陵铁骑,绝不再踏入罗荒野一步!”

    他翻身跃上一匹备骑的马背,转过头,灼灼地盯着许宣,笑道:“汉儿小子,飞得再高的云,也要与大海交逢。咱们后会有期!”猛地一夹马腹,闪电似的朝南疾冲而出。

    众铁骑恨恨地瞪了许宣与苏里歌一眼,呼啸着潮水般奔卷而去,雪尘滚滚,很快便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之间。

    许宣松了口长气,再也支撑不住,仰头卧倒在雪地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无一处不痛。但此时却仿佛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天那么蓝,云那么白,苏里歌的笑靥那么甜……这是他几个月来,最为自在、松弛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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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夜里,完颜阿勒锦家中又是亲朋满座,一片欢腾。比起昨日的屠狼搏虎,许宣打败骄横狂傲的海陵王,显然更让众猎户激动。众人轮番敬酒,纵声大笑,“雄库鲁”之声不绝于耳。

    完颜阿勒锦也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站起身,拍着许宣的肩膀,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女真话。

    众人齐声欢呼。苏里歌的脸顿时红了,拽着阿勒锦的袖子,嗔道:“爷爷,别乱说话!”她英秀爽朗,少有这般腼腆害羞的时候,众人不由得哄声四起,又是一阵大笑。

    纥石烈女婴抿嘴微笑,转头凝视着许宣,低声道:“雄库鲁,你有妻子了吗?”许宣一怔,登时明白阿勒锦在说什么了,摇头笑了笑。

    他虽然油嘴滑舌,好开玩笑,对小青一口一个“娘子”,今日当着海陵王之面,也曾故意自称为苏里歌的“夫君”,但归根结底,毕竟还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这些话不过是玩闹时的戏谑之语,未可当真。此时被苏里歌的母亲这般询问,不由耳颊滚烫,微感尴尬。

    纥石烈女婴颇为欢喜,又贴在他耳边,悄悄道:“你觉得我们的苏里歌怎么样?”

    许宣想不到她追问得如此直白,差点儿被酒水呛着,咳嗽了一声,道:“海陵王不是说了么?苏里歌郡主是罗荒野最美丽的珍珠。只是……”顿了顿,道:“只是我双腿残疾,又是个汉人……”

    纥石烈女婴只道他自卑,不敢高攀,嫣然一笑,摇头道:“罗荒野不分汉人、女真,也不分契丹、奚人,只看是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你的腿虽然暂时不能行走,但飞在天上的雄库鲁,靠着风、勇气和翅膀,没有到达不了的地方。”

    许宣见她们母女如此真挚以待,心下亦不免一阵感动。他对率真果决的苏里歌虽然存有好感,但毕竟敌我两立,难有共通之处;自己又一心救出父母,绝无可能停留在寒荒塞外。不忍直接拒绝,犹豫了片刻,又道:“实不相瞒,我父母性命垂危,我要尽快赶回临安……”

    纥石烈女婴“啊”地一声,大感歉疚,正想继续问他,是否还有机会重返罗荒野,却被一旁侧耳倾听的苏里歌猛然抓住手腕,示意打住。

    苏里歌冰雪聪明,眼见许宣一味搪塞,一颗心跟着渐渐下沉,听到最后这句,方才的喜悦与羞涩早已消散得一干二净。俏脸通红,立起身,高声说了一串女真话,接着跃下火炕,风也似的冲出屋外。

    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愕然地面面相觑,神色都有些尴尬。阿勒锦回头望了许宣一眼,又是失望又是窘迫又是恚恼,摇头也不知喃喃地说了句什么,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许宣虽听不懂女真话,却也猜出苏里歌在替自己撇清干系,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当下抓起骨杖,撑在腋下,忍痛一步步地挪到屋外。

    夜空晴朗,寒风凛冽,积雪在月色下泛着蓝紫的亮光。转头四顾,才发现苏里歌背身站在院角的栅栏边,仰望着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发丝飞舞,影子斜斜地拉长在雪地上,显得那么落寞孤单。

    许宣心中怜意大起,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忽听她道:“你们南朝的夜空,也能看见这么多的星星么?”

    正想回答,她又低声道:“小时候,我爹爹说,人死了以后就会变成星星。他说天上的星星都是祖先的灵魂,当我感到孤独伤心的时候,看一看星空,就不会那么孤单难过了。可是……”

    苏里歌转过身,脸上泪光闪烁,微微一笑,道:“可是这么多的星星,哪一个才是他?为什么每次我看着星星时,心里却更加难过,更加害怕?”

    许宣呼吸一窒,抬起头,看着那满天摇摇欲坠的星辰,突然感到一阵锥心的森冷与恐惧。此时此刻,父亲与真姨娘是否还活着?白姐姐与王允真是否已化作了星星?小青和青帝又落到了何方?

    这个苍茫的世界,孤独得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

    恍惚中,又听苏里歌道:“我今日已经当着迪古乃的面说过啦,七岁那年,我曾对着吉塔和星星发誓,不管是谁,只要杀了那只白虎,为我爹爹报仇,我就嫁给他做妻子,服侍他一生一世。就算死了,也要化作星辰,永远在天上照耀着他,保护着他……”

    许宣一震,猛地转头朝她望去。

    她泪光滢动地凝视着他,嫣然一笑:“所以,雄库鲁,不管你要不要我,不管你回不回来,我都已经是你的妻子啦,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喜欢上别人……”突然弯弓搭箭,“嗖”地射向那璀璨的星空,柔声道:“我要你记住,那一颗星星,就是我。”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临别

    此后半个多月,许宣便住在完颜阿勒锦家中养伤。白日里,阿勒锦领着众猎户外出狩猎,苏里歌则翻山越岭为他寻找各种药草。他吃完纥石烈女婴烧的饭菜、熬的药汤后,便盘坐在炕上调气疗伤。

    “火婴果”等药草果有奇效,过不多日,许宣经脉内的烧灼感已消散干净。到了第七日,奇经八脉尽皆畅通,肋骨、臂骨也已基本愈合,连脸上的疤痕亦消退得看不出来了,唯有膝盖不见任何好转。

    想到被林灵素那魔头所害,父母死生未卜,自己又成了残疾,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赶回临安,总不免恨得牙根痒痒。

    村寨里的孩子们对他这屠狼搏虎、打败海陵王的“断腿雄库鲁”倍感好奇,不时溜进屋中,东摸摸,西看看,没话找话地和他搭讪。过不数日,便相互稔熟起来。

    起初,许宣还得指手画脚,连猜带蒙地和他们交谈,到了半个月后,已能用简单的女真话和他们讲述打虎的种种细节了。

    但到了后来,最让这些关外孩子着迷的,反倒是临安的风土人情,听许宣描绘那繁华热闹的江南街巷、纸醉金迷的瓦舍勾栏,还有那十里荷花的西湖、潮涌如雷的钱塘江……无不如痴如醉,悠然神往。

    有时苏里歌提早回来,见众孩子围坐炕上,听许宣讲江南之事,也悄悄坐在一旁,听得入神。她听得越多,就越发难过,明白许宣归心似箭,绝不可能留守在这白山黑水、冰天雪地之间。

    这一日,风雪初霁,晴空如洗。许宣正坐在炕上调息,忽听屋外骏马长嘶,啸呼四起,阿勒锦猛地推开木门,叫道:“雄库鲁,快随我来!”

    许宣不知发生了何事,撑起骨杖,随他掀帘出了屋外,却见全村的猎户都骑马候在院外,苏里歌也坐在白马上,托着海东青,似悲似喜地凝视着他。

    那些孩子纷纷奔到栅栏边,朝他高声大叫:“雄库鲁要随着南飞的大雁回家啦!”

    许宣心中突突剧跳,不及多想,握住苏里歌的手,跃上马背,随着众人风驰电掣地朝东南疾奔。

    绕过连绵的雪丘,穿过一片树林,到了那条大河边。许宣“啊”地一声低呼,又惊又喜,只见浮冰跌宕,金光闪闪,岸边的巨石旁系着一艘新凿的独木舟,长近两丈,中央是一个简洁的鹿皮船篷,可避风雪。

    阿勒锦道:“雄库鲁,这是我们送给你的礼物。女真人的手握惯了缰绳和弓箭,不知道怎么划桨。所以花了半个月,才造出这艘难看的船。”

    众猎户哈哈大笑,七嘴八舌地叫道:“雄库鲁,如果船翻了,一定要记住游回来的路!”

    这是许宣几个月来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回家的希望,激动无已,一时竟连感谢的话也堵在喉中,说不出半个字来。

    苏里歌递给他一张羊皮纸,低声道:“再过半个月,这条河就要冰封啦。你明日一早,乘着船顺流而下,大约过上六七日,便能到达东南的‘天鹅寨’。那里离大海不到三十里,有许多前来辽东收购珍珠的高丽与南朝商人。你坐他们的商船,到高丽开京,就能转船回到明州了。”

    羊皮纸上详细地描画了河流的走向,与“天鹅寨”、高丽开京的地图,为防他看不懂,还标注了几个歪歪扭扭的汉字。

    许宣想不到她考虑得如此细致,心头大暖,旋即醒悟,她给自己这张地图,除了引导他安全回到临安之外,多半还存了几分侥幸之念,盼着他今后能按图索骥,重返这里。又是感激又是愧疚,忍不住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

    若是王允真,此时多半双颊飞红,悄悄地抽出手;若换了小青,说不定“啐”他一句“小色鬼”,劈头一个耳光就打过来了。但苏里歌却是眼圈一红,紧紧反握,指尖嵌入他的手掌,辣辣生疼。

    到了傍晚,天上彤云密布,朔风呼啸,又开始下起雪来。众猎户欢聚一堂,挤在阿勒锦家中,为许宣践行。

    相处了半个多月,分别在即,众人都颇为不舍,轮番上前向许宣敬酒。许宣亦酒到杯干,毫不推辞。不到一个时辰,阿勒锦家的二十几个酒桶竟然全都底朝天了。猎户们喝得兴起,又纷纷吹笛打鼓,唱起《鹧鸪曲》来。

    女真人虽然善舞,歌曲却颇为单调,反反复复只是模拟鹧鸪的高低长短的鸣叫声。许宣也趁着酒意,取出翡翠玉笛,连吹了十几首曲子,听得众人神魂飘荡,喝彩不迭。

    如此欢歌笑语,喧哗如沸,直到深夜,喝得酩酊烂泥的猎户们才踉跄告退。许宣也已醉意朦胧,来不及解开衣服,便卧倒在炕上呼呼睡着了。

    到了半夜,只觉浑身燥热,头痛欲裂。许宣昏昏沉沉地披上虎裘,撑着骨杖,到灶边喝了一大碗凉水,又迷迷糊糊地沿墙摸到门边,到屋外小解。

    大雪纷飞,到处银装素裹。他站在院角的柴房边,小解了一半,被寒风刮舞,打了个冷战,酒醒了大半。想到明日一早,就要离开这冰雪荒寒之地,重返锦绣江南,又不觉悲喜交集。

    正欲撑杖回屋,头顶忽然一凉,被几滴冰水接连滴中,冷得直沁心骨。他抬头望去,心中猛地一沉。

    柴房的屋顶上,隐隐约约蹲踞着一个雪白的庞然大物,碧绿的凶睛鬼火似的跳跃着,龇牙低吼,正凶暴狂怒地瞪着他,随时将欲扑下。

    白虎!

    他汗毛直乍,瞬间清醒了。这巨兽的脖颈上血痂凝结,赫然竟是当日被他咬中脖子后逃走的母虎!那日前有狼群,后有众猎户,这大虫必是先找了一个隐蔽之地,舔好了伤口,再趁着雪夜来寻机复仇。

    不等多想,腥风狂舞,白虎已狂吼着当头扑来。“噶嚓”一声,骨杖断折,许宣翻身急滚,堪堪从虎爪下避过,右手在柴房的木墙上一拍,借势腾空跃起,恰好转身扑到了那巨兽的背上。

    白虎咆哮着立起身,想要将他摔飞。他早有所备,十指铁箍似的抓住那大虫的颈皮,双腿则奋力夹在它的两肋,任它如何发狂地跳跃旋转,紧紧地贴伏其上,只不松手。

    听见声响,周围木屋内的灯火逐一亮起。“吱呀”一声,完颜阿勒锦推开门,右手举着火把,朝此处照来。瞧见那白虎狂吼着立起身,他猛吃一惊,酒登时醒了,用女真话大喝道:“有老虎……”

    一枝火箭突然呼啸射来,闪电似的掠过许宣的头顶,钉入柴房木墙,“呼”地蹿起一团火焰。

    许宣惊出一声冷汗,阿勒锦大怒,叫道:“谁让你们用火箭了……”

    话音未落,“嗖”“嗖”“嗖”之声大作,数以百计的火矢激啸破空,贴着许宣身沿穿过,钉入屋顶,没入柴房,贯入木墙……霎时间火光冲天,照得四周一片彤红。

    许宣又惊又怒,难道这些猎户喝醉了酒,全都疯了?忽听苏里歌尖声大叫:“爷爷!爷爷!”转眸望去,脑中“嗡”地一响,完颜阿勒锦竟已被六七枝箭矢钉穿在木门上,烧成了熊熊火人。

    当是时,只听院外号角长吹,啸呼如雷,蹄声如潮席卷。也不知有多少人骑马冲入村寨,火箭缤纷乱舞,接连不断地射入四周的木屋。

    顷刻间,山谷内如陷火海,惨呼四起。许多人跌跌撞撞地冲出门,不等扑灭身上的火焰,就被乱箭射死,仆倒在雪地里。

    白虎也被两支火矢射中,吃痛狂吼,旋风似的朝外冲去。许宣惊骇悲怒,险些被它凌空甩飞。

    亏得他应变奇快,右手刚松开,左手立即抓住那大虫的前腿,顺势飞旋,从它左腹下滑过,重又翻身骑了上来。

    迎面冲来的两骑被那巨虎撞中,惊嘶倒地,骑在马背上的人登时手舞足蹈地腾空飞了起来。许宣眼疾手快,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长枪,奋力刺向右前方冲来的骑手。

    那人正想张弓朝他射箭,还不等脱手,已被长枪猛地贯入胸口,惨叫着后仰飞起,箭矢冲天。

    白虎咆哮狂奔,去势极快,转眼就撞翻了六七骑,冲出重围,跃上了东侧的山林。那些不速之客显然志不在它,许宣恰好又身着白虎裘皮,贴伏在它背上,浑然一体,难以看清。

    许宣目光四扫,越看越是惊怒。对方少说有三百余人,被火光映照,历历分明,个个身穿白裘银甲,头戴铁盔毡帽,当是金国骑兵无疑。

    完颜阿勒锦是金国太祖皇帝阿骨打的骨肉兄弟,战功赫赫,虽然辞官隐退,摒弃了所有荣华富贵,好歹还是开国功臣、当今皇帝的亲叔公。这些金兵究竟是什么来头,竟如此凶狂嚣张,一言不发,就将他乱箭射杀?

    脑海中忽然闪过完颜亮那凶光闪耀的双眼,心中一凛,难道竟是这厮?

    念头未已,只听众金兵纵声欢呼:“抓住苏里歌郡主啦!”又有人高声叫道:“太后将苏里歌郡主赐予海陵王为妃,完颜阿勒锦违抗太后懿旨,已论罪处死。你们谁敢阻拦,格杀勿论!”

第一百七十八章 突围

    果然是那海陵王捣的鬼!许宣惊怒更甚,回头望去,大雪纷飞,火光冲天,村寨里处处都是熊熊烈焰。

    数百名金国骑兵呼啸穿梭,仍在不停地射出火矢,将那些怒吼着冲出的猎户,烧成一个又一个活人,景象惨烈无比。

    一个鹰翎铁盔的鞑子将领横枪骑马,昂然立在阿勒锦的院中。苏里歌与纥石烈女婴已被金兵擒住,五花大绑,推搡着朝一辆马车押去。

    苏里歌奋力挣扎,猛蹬了左侧的金兵一脚,又转身飞旋,狠狠地踹在右侧的金兵的胸口。但她毕竟太过单薄,格斗之术远不及骑射,那两个金兵只趔趄退了两步,又上前抓住她的手脚,高高地架了起来。

    “住手!”一个猎户奋不顾身地冲过栅栏,抢身挡在马车前,喝道,“海陵王当日亲口允诺,他和我们的雄库鲁比斗三局,若是输了,就永远不再踏入罗荒野一步,并请太后为雄库鲁和苏里歌赐婚。难道堂堂大金国的王爷,说话跟放屁一样吗……”

    话音未落,已被那金将闪电似的一枪刺入胸腹,高高地挑了起来。

    “哈蚩烈!”苏里歌失声大叫,俏脸涨红,泪水几欲夺眶涌出。许宣心中亦猛地一沉,想不到这些鞑子对待自己的同胞竟也如此残暴!

    那金将长枪一抖,将那猎户的尸体抛入火焰,朝着众人高声道:“海陵王金口玉言,说过的话岂能不算?他说他与海陵军永远不再踏入罗荒野一步,并请太后将苏里歌郡主赐给雄库鲁。太后亲降懿旨,将海陵王封为‘大金国的雄库鲁’,并派遣我等御林军请郡主回京,与‘雄库鲁迪古乃’完婚。这和海陵王当日允诺之事,又有什么矛盾?”

    “无耻!”苏里歌悲愤交加,狠狠地朝那金将啐了一口,语速快如连珠,用女真话迭声叱骂。

    那金将不以为忤,微笑道:“苏里歌郡主,太后亲自赐婚,是多少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天大喜事。等你将来做了海陵王妃,权倾天下,你就要感谢我替你扫除这些障碍了。”一挥手,示意众金兵将她母女二人抛入马车中。

    许宣遥遥望见,怒火如烧。他与这些猎户相处半月,情谊颇深,他们虽是女真人,却善良勇敢,重情重义,和自己小时痛恨的“鞑子”大为不同。此刻目睹举村遭此灭顶之灾,悲怒之余,深感愧疚,如果不是自己激怒了完颜亮,或许便不会发生这等惨祸。

    蓦一咬牙,决意无论如何也要救出苏里歌母女。奈何此时白虎已跃入山林,正冲向那积雪皑皑的坡顶。

    目光扫处,见白虎后腿、肩背中了两支火矢,肩背上那支已经被撞落,腿上那支余焰未尽,火光跳跃。心中一动,已有了主意。

    当下猛地拔出白虎后腿上的那支箭矢,趁它吃痛咆哮之际,抽出腰间布带,从后方紧紧地勒住它的血盆大口。

    白虎狂怒地立起身,咬牙乱甩。布带恰好卡在它齿缝间,就像缰绳般勒得生疼,却怎么也甩不脱、咬不断。许宣骑在它身上,紧抓布带,随它上下左右地猛烈颠簸。

    有了驾驭烈马的经验,骑乘这白虎倒也没想象中那么艰难。他双腿紧紧夹住虎肋,内外交感,放松肢体,很快便仿佛和它同化一体。接着左手抓紧布带,奋力往后一扯,将那白虎硬生生地拽得调转头来。

    不等它怒吼出声,指尖在火矢一弹,“呼”地一声,那孽畜白绒绒的尾巴登时烧了起来。白虎疼不可遏,转向冲下山去。

    众金兵见那白虎尾巴着火,发疯似的疾冲而来,无不大吃一惊,纷纷弯弓怒射。许宣左手缠住布带,猛地翻身钻入虎腹,右手则紧握箭矢,顺势插入它的右胸。

    白虎吃痛狂啸,不顾前方劈头盖脑射来的火矢,狂飙般冲向阿勒锦的院子。许宣紧紧握住箭杆和布带,贴在它腹下。只听“嗖嗖”连声,火焰乱舞,转眼间那白虎便中了数十箭。

    若是寻常的老虎或许早已倒下了,但这只大虫端的是凶暴无比,竟浑身火焰熊熊,咆哮着撞飞了八九骑,穿过众金兵,继续跃过栅栏,朝那马车扑去。

    院内的众金兵被它凶威所慑,吓得目瞪口呆,倒是那金将应变极快,大喝着策马冲来,甩头一枪,朝白虎迎头掷去。

    许宣心中一凛,急忙松手跃落。“嘭!”长枪几乎是贴着他的头顶,贯入白虎的血口大口,透出背颈半尺有余。

    那大虫身中数十矢,烈焰焚身,早已去了半条性命,悲吼声中,连着那长枪重重撞落在地,登时毙命。

    许宣肩背甫一着地,立即翻身反弹,闪电般冲跃到那金将马上,拔刀喝道:“狗鞑子!快叫他们抛掉弓箭刀枪,退出十里!”

    这几下兔起鹘落,快如鬼魅,还不等众金兵回过神来,他已紧握“龙牙刀”,死死抵住了那金将的咽喉。这句女真话虽然说得颇为生硬,但运足真气,远远地传了出去,众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

    金将双眸闪过一丝惊怒恐惧之色,喉结上下滚动,笑道:“原来你就是那汉儿小子了?这些人是御林军,奉太后之命来此诛灭反贼,迎娶王妃,你觉得他们会听我的命令么……”

    “嗖!”话音未落,那金将身子一震,胸口已被一枝火矢贯入。接着破风之声大作,红光乱舞,他连人带马、密密麻麻地攒满了火矢,有如刺猬。

    许宣一愣,原以为擒贼先擒王,将这金将挟为人质,就可以迫退金兵,想不到这些鞑子竟然如此冷酷无情!

    骏马悲嘶,颓然倒地。他只得翻身急滚,跃上马车,一掌将赶车的金兵撞飞出几丈开外,抓起长鞭,喝道:“驾!”暴雨般劈打在马臀上,驱赶着那四匹骏马朝外狂奔。

    “咻!”“咻!”“咻!”“咻!”金国众骑争相围追堵截,接连不断地射来火矢。车厢、顶篷迅速烧了起来,被狂风鼓荡,火光熊熊乱舞。

    左侧的那匹黑马被十几支火箭射中,惊嘶趔趄,眼看着就要将整辆马车拉翻,许宣“啪”地一鞭,将它身上的辔头、细绳硬生生劈断,驾车撞碎栅栏,转向朝北冲去。

    阿勒锦的木屋在靠近村寨最北处。院门朝东,正前方是一大片连绵的山林,无路可去;南边、东边又围拢着众多金兵,只有北边的道路空空荡荡,一无遮挡。

    “驾!驾!”许宣挥鞭猛劈,那些受惊的马儿嘶鸣着碾过积雪,迎着狂风,风驰电掣地朝北狂奔。几个金国骑兵跃马冲出,正欲将他们拦住,被许宣长鞭劈扫,登时惨叫坠落。

    金兵们纷纷潮水般追来,此起彼伏地喝道:“别让他们跑了!”“太后有令,活捉不了那汉儿小子,就带尸体回去复命!”

    箭矢乱舞,“咄咄”连声,密集地射在车后厢板上,火焰喷涌。纥石烈女婴吓得蜷成一团,闭眼尖声大叫。许宣双手支撑,摇摇晃晃地移入车厢内,挥刀隔断苏里歌母女身上的绳索。

    苏里歌一把抱住他,娇躯颤抖,泪如泉涌,很快又稳住心神,抹去泪水,大声道:“雄库鲁,你驾车跟着海东青,它会带我们去一个安全之地!”撮指吹了声口哨,后方响起尖利的叫声,那只雪白的海东青倏然冲掠而过,展翅高翔。

    她对这片冰雪大地了如指掌,许宣自无怀疑,精神一振,挥鞭策马,随着海东青全速疾驰。

    金国骑兵来势极快,呼喝声越来越近。苏里歌夺过厢壁上的弓箭,探出窗子,箭如连珠,“嗖嗖”不绝,登时将冲在最前的六七人射落马下。

    众金兵又惊又怒,却不敢对这未来的海陵王妃还以箭矢,只得伏身贴在马背上,极速飞驰,转到马车的右后侧。

    苏里歌立即又从右侧窗子探出头来,箭矢连发,当即又射杀了三四人。伸手一模,箭筒里已经空空如也,索性拔下厢板上火焰熊熊的火矢,朝金兵座下的骏马接连射去。

    迎头的几匹骏马被火矢射中,惊嘶倒地,后方冲来的骑兵收势不住,接二连三地撞将上来,人影抛甩,惨呼连声。转眼间,后方路上便垒如小丘,阻断了追兵道路。

    许宣趁机全速驱车,将众金兵遥遥抛到了两三里之外。海东青尖声长啼,突然转向,朝西北边的雪谷冲去。

    许宣一凛,这片雪谷颇为狭陡,两侧山坡上尽是密密的森林,积雪厚达数尺,人迹罕至,马车冲入其中,颇为凶险。但想起苏里歌所说,海东青带他们来此,必有深意。于是继续挥鞭策马,朝谷中冲去。

    风雪益猛,前方灰蒙蒙一片,难以看清。起初数里倒也罢了,但越朝里奔驰,积雪越厚,马车四轮虽然又宽又大,也几次差点深陷其中,东摇西摆,磕磕绊绊,惊险万状。

    众金兵轻裘快马,沿着车辙一路冲入雪谷,很快便追了上来。听见他们啸呼声如在耳畔,许宣心中大凛,正左右环顾,寻思着是否要带着苏里歌母女躲入山林,忽听前方传来一声凄厉恐怖的嚎叫。

    接着两侧雪坡厉嚎四起,此起彼伏,白茫茫的密林中突然浮现出无数幽绿的碧光,如鬼火闪烁。

第一百七十九章 狼谷

    雪花乱舞,两侧白茫茫的山林中绿光浮动,犹如鬼火闪耀。到处都是凄厉恐怖的嚎叫声,此起彼伏。

    狼!许宣浑身汗毛全都竖了起来,放眼望去,至少有数百只雪狼正冲出密林,沿着斜坡疾冲而下。

    雪谷狭窄,谷底最宽处也不过二十来丈。这些狼群怒啸狂奔,势如惊涛喷卷,雪浪汹汹,转眼间便冲到了面前。好在马车火焰熊熊,雪狼不敢轻易扑入,只是龇牙狂吼,穿梭堵截,不断围攻那驾车的三匹骏马。

    苏里歌箭如连珠,将跃起的雪狼一一射倒,大声道:“雄库鲁,这里是狼谷,也是所有狼群的老窝。离山谷的北端还有二十多里,要想活命,只有驾着马车冲过去!”

    许宣大凛,风雪茫茫,狼群前赴后继,要想冲出山谷,谈何容易?但与其死在金兵的乱箭之下,倒不如拼死一搏,在狼群中杀出一条血路!当下挥鞭怒扫,喝道:“驾!驾!”驱策着受惊的马儿全速疾驰。

    海东青尖声长啼,忽左忽右地在前方引路。车身剧晃,烈火熊熊,顶篷已被彻底烧光了,轱辘猛烈地颠震着,仿佛随时都将散架。

    雪狼在两侧汹汹围追,四面八方朝他们扑来。有的不等跃起,便被苏里歌一箭射杀;有的刚扑上马背,又被许宣的长鞭劈得摔飞出几丈开外。

    忽听后方惨叫迭起,紧追而来的金兵众骑显然也遭到了狼群袭击。

    转头望去,奔在最前的六七骑已连人带马被雪狼掀翻在地,两侧山坡冲下的狼群正前赴后继地朝金兵扑去。金兵惊怒啸呼,箭矢如雨,纵横乱舞,狼群不断地惨嗥滚落,却又不断地凌空跃起。

    若在雪原上,遇到这声势浩大的数百骑兵,狼群早已伤亡惨重,奔逃退散了。但此处本就是狼窝,为了保护山林中的众多狼崽,狼群舍生忘死,几近疯狂;加上山谷狭窄,三百多金国铁骑长蛇似的排开,根本无法腾挪变阵,被狼群这般不顾一切地猛攻,竟瞬间溃不成军。

    许宣又是惊喜又是快意,忍不住笑道:“苏里歌,你这一招‘明知山有……明知山有狼,偏向狼山行’真真妙极!这帮狼心狗肺的鞑子,活该被吞到狼肚子里去……”

    话音未落,轮子猛地一震,似是撞在了岩石上,车身登时被高高掀起。还不等他回过神,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已重重砸落在雪地里。

    接着“乒砰”连声,骏马惊嘶倒地,车厢已撞得七零八落,轱辘更飞到了八九丈外的雪坡上。狼群狂吼着四面冲来,却被周围的熊熊火焰迫得穿梭绕走,不敢妄入。

    纥石烈女婴匍匐在几尺外的雪地里,一动不动,苏里歌趔趄着扑上前,叫道:“妈!妈!”又惊又急,却未察觉两只雪狼正绕过火堆,狂飙似的朝她后背扑来。

    许宣叫道:“小心!”双手在地上一拍,凌空飞起,右掌猛击一只雪狼的头颅上,将它拍得脑浆迸溅。左手则本能地抓住另外那只雪狼的脖颈,抱着它滚落在地,拔出“龙牙刀”,一刀搠入它的心窝。

    周围雪狼怒吼,纷纷绕过火堆,不顾一切地朝他们冲来。苏里歌箭矢早已射尽,只得抓起身边一根着火的木棍,纵横乱舞。

    只听悲嘶迭起,那三匹马儿被狼群扑倒,争相撕咬,挣扎了不到片刻,便只剩下血肉模糊的骨架。

    许宣大凛,车马尽失,无以代步,四周狼群又越来越多,等到火堆一灭,纵有三头六臂也不免葬身于此!

    瞥见散落在雪地里的厢板,以及那几副血迹斑斑的辔头,心中一动,拾起一块长七尺、宽三尺的厢板,用“龙牙刀”挖了两个洞,将那几个辔头上的套绳一端连接其上,而后抓起辔头,朝狼群腾空扑去。

    苏里歌吃了一惊,还不及相问,“轰”地一声巨响,雪浪四炸,狼群已被他炁剑震得怪叫退散。他一把抱住一只雪狼,将辔头套住它的脑袋,朝苏里歌叫道:“快抓稳绳索,坐在木板上!”

    苏里歌登即醒悟,抱紧母亲,坐在那块厢板上,又用绳索将她与自己紧紧绑在一起。狼群龇牙冲来,被她火棍一扫,咆哮着后退。

    许宣一边死死压住那只雪狼,一边挥舞辔头,朝狼群抛去。连抛了数次,终于套住一只,猛地凌空拽了过来,将辔头勒紧。然后依样画葫芦,又套住两只雪狼,这才翻身滚回到厢板上,抓起火棍,往那四只雪狼的尾巴上一点,又重重得抽了几鞭,喝道:“驾!”

    雪狼生性畏火,尾巴被烈焰烧着,又是剧痛又是恐惧,嘶声厉吼,不顾一切地朝前狂奔。许宣、苏里歌三人身子一晃,登时连着那块厢板被它们拉了起来,箭也似的飞窜而出。

    许宣眼见奏效,大喜长呼,一手挥扫火棍,一手劈舞长鞭,将两侧狼群打得嗷嗷后退,驱赶着狼撬极速前冲。苏里歌亦又惊又喜,与许宣背靠着背,抱紧母亲,火棍乱舞,将后方追来的狼群扫得四下奔散。

    然而两人喜悦不过维持了刹那,便双双惊呼失声。前方火焰熊熊,到处都是飞扑跃起的狼群,到处都是悲嘶倒地的骏马,到处都是惨叫着被雪狼咬中身体、发狂挥刀舞枪的金兵……

    敢情这四只雪狼不是朝山谷的北端狂奔,而是掉了个头,朝着数以千计的狼群和鞑子骑兵冲了回去!

    山谷狭窄,“狼撬”又快得犹如风驰电掣,此时若强迫这四只雪狼掉头,只怕会立刻翻覆,倒不如贴着那斜陡的雪坡滑过去……许宣念头急转,蓦一咬牙,拉紧右侧的缰绳,狠狠几鞭抽在狼身上。

    那四只雪狼顿时尖叫着撒开四腿,拖曳着厢板冲上了右侧的雪坡。

    许宣、苏里歌身子一晃,倾斜着贴地疾行。右侧山坡冲下的狼群瞥见那四只雪狼浑身着火,无不惊骇狂吼,潮水般避让开来。有几只尤为凶暴的恶狼,朝他们咆哮着奔腾跃起,还不等扑落,便被许宣炁剑奋力撞飞。

    山谷积雪极厚,地势又崎岖不平,马车奔驰其间极为危险,但坐在这块平板上,反倒如履平地,快如闪电。只是沿着雪坡急冲,身体难免倾斜得厉害,不时要用木棍拨扫一下左下方的坡地,以作平衡。

    朝左瞥去,景况惨烈直如修罗地狱。山谷内到处都是横亘的马尸、人尸与狼尸,堆积如山,火焰乱舞。狂风刮来,尽是刺鼻的血腥气与骨肉烧焦的恶臭,闻之欲呕。

    无数雪狼奔窜其间,争相撕咬着那一具具模糊的骨肉,不时抬起沾满血污的头,龇牙滴涎,瞪着碧幽幽的凶睛四下环顾,而后又发狂咆哮着扑向幸存者。

    那数百金国骑兵此时仅剩下不足百人,三五成群围成了几个圆圈,立在外沿的骑兵挥舞长枪,与围涌上前的狼群奋力搏杀,里头的骑兵则弯弓搭箭,不时地射向飞身跃起的的雪狼。

    这些鞑子虽然骁勇善战,但被数之不尽、杀之不绝的雪狼困在此地,也不由绝望恐惧,斗志大消。

    有人眼尖,瞥见许宣、苏里歌驾着狼撬从斜坡上冲过,又惊又怒,高声大叫。众金兵争相纵马高跃,从遍地尸体中奔窜而出,怒吼着掉头追去。

    “咻!”“咻!”“咻!”箭矢贴着许宣三人的身沿呼啸穿过。到了此时,这些金兵也顾不上活捉什么海陵王妃了,恨不能将他们千刀万剐,方泄其恨。

    许宣一边挥鞭驱狼,一边将真气聚于指尖,朝着左后方奋力乱弹。气箭纵横激射,竟然也打中了两个骑兵。那两人翻身坠马,还不等爬起身,早被四面扑来的雪狼撕开肚膛,咬断喉咙,惨叫声倏然断绝。

    此时,驾着撬板的那四只雪狼已浑身着火,正陷入最后的疯狂,速度快得难以想象。狼群被那恐怖景象所慑,不敢靠近,争先恐后地从许宣三人头顶越过,潮水似的朝众金兵扑去。

    金兵箭矢几已射尽,不断有人惨叫着被雪狼咬中喉咙,坠落马下;有的则是连人带马被数只饿狼扑中,瞬间毙命。

    剩余的金兵又骇又怒,顾不上追杀许宣,纷纷俯身抄起火棍,纵横乱舞,没命地山谷南端狂奔。

    狂风扑面,雪花乱舞,狼撬疾驰如飞,率先冲出了山谷。许宣、苏里歌松了口长气,还不等欢呼出声,那四只雪狼惨嗥着摔倒在地,已被烧得浑身焦臭,一步也走不动了。

    两人护住纥石烈女婴,翻身滚落在路边的雪坑里。回头望去,火光点点,马嘶声声,五六十骑金兵也已冲出狼群,正狼狈万状地朝这里奔来。

    许宣心中一凛,双掌真气毕集,正待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身后啸呼迭起,又有一大队人马狂飙似的疾卷而至。

    接着只听“嗖嗖”之声激响不绝,数以百计的火矢破空飞起,在满天雪花中划过一道道炫丽无比的光焰。

第一百八十章 分别

    只听“嗖嗖”之声大作,数以百计的火矢破空飞起,在满天雪花中划过一道道炫丽无比的光焰,越过他们的头顶,接连不断地朝众金兵冲去。

    众金兵猝不及防,又无盾牌抵挡,纷纷坠落马下。偶有侥幸避过的骑兵,还没来得及冲出谷口,又被新一轮激啸而至的火矢射中。顷刻间,人仰马翻,惨叫不绝,那数十名金兵全都倒在了雪地里。

    “乌拉塔利!索多嘎!”苏里歌又惊又喜,一眼便认出赶来的救兵正是同村寨的猎户们。

    这些人剽悍勇决,对完颜阿勒锦又极为崇敬,众金兵方才火箭齐发,几乎烧光了整个村寨,又射杀了阿勒锦与数十村民,他们焉能善罢干休?眼见众金兵掉头追捕苏里歌与许宣,猎户们匆匆救出家人后,立即整顿马匹、弓箭,一路啸呼追来。

    风雪交加,狼群嚎叫着冲出谷口,正待朝许宣等人奔来,被漫天火矢弹压,纷纷拖着金兵的尸体往回奔去。

    众猎户啸呼着疾冲而至,俯身将苏里歌、许宣、纥石烈女婴拉上马背,见他们并无大碍,纷纷捶胸欢呼。

    这些女真汉子最崇慕英雄好汉,当日许宣只身屠虎搏狼、打败海陵王,已让他们倍感敬服,今夜以残疾之躯,骑虎救出苏里歌,又驾车闯入狼谷,最终完好无损地杀出重围,更让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雄库鲁”之声遍野回荡。

    许宣死里逃生,如释重负,狂风吹舞,浑身凉浸浸的尽是冷汗。转头望去,与苏里歌目光交撞,想到被射杀的村民,想到被活活烧死的阿勒锦,更是悲欣交集。自己反正是金国死敌,明日又要回大宋去了,自无所谓;但这些村民违抗太后懿旨,杀了三百御林军,从今往后,只怕以罗荒野之大,也无他们立身之地了!

    ********

    翌日凌晨,风雪渐止,南边云层里露出一角碧空。

    村寨早已被烧成一片废墟,满目苍夷。众人在山脚挖了一排土坑,将尸体一一放入,拔刀割额,满脸血泪淋漓,痛哭了一场。而后煮了些死者生前爱吃的饭食,烧成灰烬,和土堆成新坟,略一数去,前后竟有五十余座。

    许宣与这些女真人朝夕相处,亲如友邻,死者中不乏送过他腌肉裘皮的妇女,也不乏缠着他讲述江南故事的孩童,音容笑貌,历历在目,心下恻然悲堵。

    苏里歌哭得最为伤心,也不管毁伤容貌,在额头上划了两刀,在阿勒锦坟前不住地磕头。

    许宣心有戚戚,想起阿勒锦对自己的情谊,也不由伏倒拜了几拜,忽想:“朝廷说我许家勾结魔门,外通金国,若知道我为完颜阿骨打的胞弟磕头,又不知会罗织什么罪名?”满嘴苦水,五味交陈。

    按照女真习俗,贵族死后,要将奴婢、坐骑、衣物焚烧殉葬,阿勒锦一贫如洗,唯一的坐骑昨夜也已被金兵射死。于是苏里歌将那马尸一起烧了,埋在坟中,又大哭了一会儿,方依依不舍地翻身上马。

    众人绕着村寨骑马奔行,冲天射了数十箭,捶胸啸呼,这才拥着许宣往河边奔去。

    河中浮冰跌宕,那艘独木舟仍系在石边。

    想到分别在即,众人大为伤感,乌拉塔利、索多嘎等人犹不死心,纷纷上前劝说许宣,和他们一起北行。惟有苏里歌眼圈通红,泪水滢滢地凝视着他,一言不发。

    许宣心潮汹涌,朝她微微一笑,用生硬的女真话高声道:“飞得再高的云,总会与大海相接;飞得再远的鹰,总会回到罗荒野。我们隔得再远,分别再久,总会有相见的一天!”

    众人知他去意已决,只得作罢。纥石烈女婴嘴角牵动,似是想说什么,望了苏里歌一眼,又微笑不语,眼眶中却满是泪水。

    许宣手掌在马颈上轻轻一拍,翻身跃入独木舟中。船身摇晃,一块腌肉“噗”地掉落在他身前。他这才发觉篷舱内竟然堆了许多腌鱼、腌肉,还有一件缝得颇为精细的熊皮大衣,显是出自纥石烈女婴之手。心下大为感动,转头挥手致谢。

    众人纵声啸呼,苏里歌再也忍不住,泪珠夺眶涌出,猛地抽了马臀一遍,掉头朝北疾驰。众猎户一边高声啸歌,一边策马追去,雪尘滚滚,很快便消失在山丘之后。

    许宣胸膺如堵,怅然若失,握住那两根木桨,正欲震断缆绳,顺流而下,忽听空中尖啼阵阵,海东青展翅盘旋,接着又见一骑风驰电掣地朝河边奔来。马白如雪,人素如霜,正是苏里歌。

    她策马急冲到岸边,翻身跃下,一个箭步冲入船中,不等许宣回过神来,已将他紧紧抱住。

    许宣呼吸如窒,只觉她温软的身体紧贴着自己,胸脯急剧起伏,滚烫的泪水接连不断地滑过她的脸颊,滴入他的脖颈。狂风刮舞,她的发丝纷乱地撩着他的耳梢,带给他心底酸苦交杂的滋味与酥麻如电的颤栗。

    海东青在两人头顶欢鸣盘旋,振翅落在苏里歌的手心,她深吸了一口气,将那白鹰托到许宣面前,低声道:“罗荒野的雄库鲁,我把这只海东青送给你。不管你飞得多远,它都能带你找到回家的路……”

    许宣虽然早知她对自己的情意,但见她将这最为心爱的神鹰也送给了自己,仍不免一阵感动,热血上涌,脱口道:“放心,等我救出父母,一定会回来看你。”

    苏里歌大喜,紧紧地抱住他,双颊晕红如醉,低声道:“希望你永远记住今天的话,我会……我会一直等着你。”

    许宣话刚出口,便微觉后悔,听她这般说,更觉愧疚。正不知该如何应答,又听她柔声道:“雄库鲁,我一直还不知道你的汉文名字。当我想你的时候,该叫你什么?”

    许宣笑了笑,道:“我的名字叫许宣……”

    “许仙?许仙?”她用生硬的大宋官话低声念了几遍,凝视着他,泪光如波碎,忽然在他唇上深深一吻,跳起身,不顾海东青的尖啼,跃上白马,头也不回地朝北疾驰,远远地高声叫道:“苏里歌这一生都是许仙的妻子。不管他走多远,抬起头,都能在星空里看见她的双眼!”

    ***************

    大风鼓舞,她的身影早已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里,声音却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许宣摸了摸那又咸又甜的嘴唇,耳颊如烧,恍惚如梦。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又闪过小青与他唇瓣相接时,那双颊霞飞、那羞不可抑的神情……心中登时痛如针扎。

    这半个多月来,他时时会想起小青,尤其每次面对着情热如火的苏里歌,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和小青在一起的那些青涩而甜蜜的时刻,想起双剑合璧时她似有若无的笑容,想起月色里她如雪的身体,想起黑暗的石洞里她的呼吸与幽芬,想起她欲拒还迎的吻,想起她泪水盈凝、伤心欲绝的眼神……

    在此之前,他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虽然喜欢说些半真半假的甜言蜜语,开些似懂非懂轻薄玩笑,却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倾心欢喜,更不知道何所谓两情相许。

    直到他遇见苏里歌,热烈如火的苏里歌。

    有时夜深人静,望见黑暗中那双闪烁如星的眸子时,他突然会想,如果没有遇见小青,他会不会喜欢上这个单纯爽直的雪国少女呢?她不像小青那样喜怒无常,更不像小青那样心思难测,更重要的是,她永远不会变成一条遍体寒鳞的蛇,吃人茹血,千夫所指……但不管他如何比较,只要一想起小青那双似嗔似喜的眼睛,总会感到一阵窒息的疼痛与迷惘,意乱情迷。

    不知她是生是死,身在何地?今生今世,是否还有相见之期?

    海东青呀呀尖叫着,落在他的手臂上。他定了定神,解开缆绳,摇划双桨,撑着那独木舟顺流而去。不管是小青也罢,苏里歌也好,终不过是儿女之情,比不上父母之恩来得重要。眼下最为紧要的,乃是尽快抵达“天鹅寨”,再乘船返回大宋,救出父母!

    浮冰跌宕,大河滔滔。两岸尽是茫茫雪原,还有那一片片灰白斑驳的森林。连绵的雪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雪鹫盘旋。偶尔见到一大片鹿群,在前方河边低头喝水,听到海东青的叫声,立刻惊慌逃散。

    许宣视若不见,只是一下接着一下,奋力划桨,恨不能给这艘船插上翅膀。每过半个时辰,方松开双桨休息片刻,躺在船上,看着上空极速飞舞的云层,任由木舟顺流而行,而后又运足真气,继续全力划船。

    到了傍晚,雪花又开始一朵朵地飘舞起来,寒风猛烈,前方灰蒙蒙一片,乱石越来越多,碰在船底,咄咄有声。他担心撞坏木舟,当下将缆绳系在岸边石上,坐在篷里狼吞虎咽地吃了些腌肉,躺下休息。

    半夜醒来,雪已经停了。月亮悬在空中,将四周照得一片明亮。水波摇荡,船身起伏,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以及立在船舷上的那只海东青。他听着风声在船篷的缝隙间激啸,听着海东青凄苦的啼声,忽然悲从心来,感到一阵莫名的不祥恐惧。

第一百八十一章 狭路

    如此周而复始,全速划行,到了第四日午后,河面越来越宽,浮冰渐少,岸边的积雪也越来越薄,露出些许斑驳的黄绿色。南边的山峰形如怪兽,绵延数里。按照苏里歌地图所示,距离“天鹅寨”应该不远了。

    许宣精神大振,正想吃点腌鱼,继续前行,海东青忽然呀呀厉叫,在他肩上跳来跳去,极为烦躁。接着又听空中传来几声怪叫,抬头望去,心中猛地一凛。只见几只丑陋的巨鸟抓着几个血淋淋的东西从东边急速飞来,定睛一看,更是汗毛直乍。

    那些怪鸟所抓的,竟然是几截被撕扯断裂的残尸!其中一个乃是被劈成一半的人头,左脸已经没了,右脸瞪着眼睛,犹自凝结着惊骇悲怒,死不瞑目。

    那几只怪鸟瞥见他,碧睛凶光大炽,立即抛落尸体,尖啸着朝他俯冲扑来。许宣“一阳指”已初有小成,气箭疾弹,“噗噗”连声,打得众鸟痛啼乱舞,冲天飞起,在他头顶盘旋了片刻,又悻悻地掉头朝东飞去。

    海东青在船舷上不停地徘徊跳跃,振翅尖叫,似乎仍颇为不安。

    许宣从河中捞起半截短肢,凝神端看,心中突突乱跳,暗想:“若地图标注无误,这儿距离‘天鹅寨’最多不过十里。这些尸体血肉淋漓,死了不过个把时辰,难道‘天鹅寨’发生了什么剧变?”

    然而此时无路可走,就算前方真成了火海刀山,也只有硬着头皮冲过去了。当下索性饱餐一顿,倒头躺在船篷里睡了两个时辰,养足精神。到了傍晚,才划船全速前行。

    暮色沉沉,风声凛冽,越过右前方的连绵峰顶,隐约可以望见靛蓝的天空红光闪耀,众鸟盘旋。凝神聆听,除了鸟啼、欢呼与火焰“噼啪”焚烧的阵阵脆响外,似乎还夹杂着惨叫与啼哭,若有若无,让人不寒而栗。

    河流渐缓,蜿蜒回旋,海东青却越来越烦躁,尖喙衔住许宣衣角,振翅欲飞,似是示意他尽快掉头。许宣此时反倒定下心来了,一边轻轻地抚摸着它的翎羽,一边运转真气,凝神戒备。

    绕过南岸的那巍峨陡峭的雪峰,前方鸟啼如潮,喧声如沸,迎面刮来的风中尽是尸体烧灼的刺鼻焦臭与血腥味。再顺流转了两个弯,一幅惨烈如地狱的景象陡然扑入眼帘。

    只见火光冲天,无数怪鸟漫天乱舞。火势沿着河边的树林,一直蔓延到半山,烧得岩壁赤红,大河尽染。

    南岸山脚下,那座繁华热闹的“天鹅寨”已经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数百个被烧成焦炭的塔楼、木屋,残垣断壁,浓烟滚滚。借着火光,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被烧得焦黑的尸体,有的身中数箭;有的刀斧加身,身首分离;有的则被鸟兽撕开肚膛,肠子拖了一地……

    那数以百计的怪鸟不断地盘旋冲落,或扑打一团,争啄撕扯着尸体;或昂首阔步,在废墟中寻找未被烧焦的新鲜血肉。幽蓝的凶睛如点点鬼火,在暮色与火光中纷乱闪烁。

    许宣虽然早有所备,目睹此况,胸中仍不免一阵烦恶。但更让他惊愕骇怒的,却是大河左前方的景象。

    那儿泊了一艘三桅大船,船长百余丈,最宽处接近四十丈,楼舱高四层,壮丽高阔,艉舱更雄伟如城楼。帆布已全部降下,主桅上绿旗猎猎招展,画了一只血红的怪鸟,蓝睛白爪,狰狞凶暴,与四周盘旋乱舞的凶禽极为相似。

    舱楼、甲板上喧哗如沸,密密麻麻少说有数百个大汉,有的狂歌痛饮,追逐着衣衫不整的女子,将她们按住恣意淫辱;有的则将女子绑在桅柱、舱壁上,争相弯弓搭箭,故意射偏在她们身沿,引得她们惊叫号哭,而哄笑不止。

    若有女子拼死反抗,立即被他们绑在绳子上,垂下船舷。略一数去,船舷周沿竟垂了近百条长绳,每条绳子上都绑着两三个裸体女子,淤痕遍体,号哭挣扎,惨不忍睹。

    船上的那些大汉争相探出身,挥鞭狠狠地抽打着那些女子。众女避无可避,顷刻间便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有的当即昏死,有的气若游丝。

    漫天的怪鸟嗅着那些女子身上的血腥味,纷纷急冲而下,猛烈地啄食伤口,不时有女子被它们的利爪生生撕裂开来,惨叫身亡。大汉们则发出淫猥的狂笑,或挥鞭驱赶,或索性一刀将绳索割断,看着女子坠落水中,引群鸟争啄。

    最惨烈的当属被吊在桅梁上的六七个女子,个个身中数十箭,体无完肤,在众怪鸟不断地盘旋扑食下,肠子摇曳,血肉模糊,有些甚至已露出了森森白骨。

    许宣虽不知来龙去脉,也能猜出这帮恶汉必是至为凶残的海盗,豢养了数以百计的凶禽,攻入“天鹅寨”。烧杀掳掠之后,将村寨中的女子全都抓到船上淫辱取乐,稍有不从,立刻凌虐致死。

    他生性好打抱不平,见此情状,怒火中烧,紧攥的双拳不住地微微颤抖,恨不能立即大开杀戒,将群盗尽数斩灭。

    这时,独木舟顺流而下,距离那艘大船已不过三十来丈了。舵楼上的一个海盗率先瞥见,指着他高声大叫。

    众人纷纷转头望来,瞧见立在他肩上的纯白海东青,无不露出贪婪惊喜的神色,齐声欢呼。几个汉子举起号角,仰头长吹。

    “呀!呀!呀!呀!”漫天怪鸟汹汹如潮地怪叫着,随着号角声盘旋乱舞,铺天盖地朝他冲来。

    海东青翎毛尽竖,朝着群鸟振翅尖啸。许宣胸膺内热血如沸,到了此时,纵然想置身事外也无可能了!摸了摸海东青的头颈,大声道:“鸟兄,你快走吧,飞回到苏里歌郡主的身边去吧!”将它朝后方奋力甩了出去。

    而后左掌一拍,猛然冲天拔起,右手挥舞木桨,“砰砰”扫中上方冲落的两只怪鸟,登时将它们打得血肉迸溅,惨叫横飞。

    他在女真人的村寨上休养了半个多月,日日服用“火婴果”等奇果药草,经脉、骨伤已然痊愈,又屠狼搏虎,连经生死大战,逐渐习惯了没有双腿的激斗方式。此刻仗着双手,腾空飞跃,竟也轻而易举地击毙了四五只怪鸟,并借着那反撞之力,硬生生又往前腾挪冲出了三丈有余,才坠入河中。

    “哗”地一声,水浪喷溅,他右手挥桨在河面上奋力一拍,重又湿淋淋地破空飞起,大喝着朝那大船掠去。顺势纵横乱扫,将扑面冲来的几只怪鸟劈得断羽纷飞,悲啼坠落。

    众海盗似是没料到他竟有这等能耐,几个起落,便已冲破众鸟重围,挥桨冲到了十几丈外,一时间喧声四起,惊哗者有之,哄笑者亦有之。

    忽听有人高声喝道:“操他奶奶的,谁能先射死这小子,老子今日抢来的钱就全归他了!”弯弓搭箭,“咻”地一声朝他射来。

    许宣一凛,此人声音竟是标准的临安官话,难道这些海盗竟是从大宋来的?不等细想,“嗖嗖”之声大作,众盗争相开弓朝他攒射。他身在半空,无处可躲,情急之下,本能地捏指换诀,一记“水火未济”,挥桨朝前猛扫。

    “水火未济”,上卦为离,离为火;下卦为坎,坎为水。火处水上,水势未能压倒火势,是为“未济”。此时河里冰水滔滔,岸上烈火冲天,正合此象。真气内外交感,顿时从“八极”的“离门”、“坎门”汹涌冲出,化作狂猛无比的炁剑。

    “轰轰”连声,水浪冲天狂舞,那数十枝箭矢登时被撞得抛飞碎断,就连岸上的火势也似乎瞬间高涨了。气波震荡,四周的怪鸟更是惨叫着接连抛飞。

    许宣呼吸一窒,整个人仿佛都被右臂的气旋卷得飞了起来,天旋地转,陀螺似的冲出八九丈远,顺势挥舞木桨,往下方湖面再一猛击,冲天反弹,高高地跃上了甲板。

    四周一片大哗,被他这一“桨”狂霸无比的气势所震,这群穷凶极恶的海盗无不惊疑骇惧,潮水般朝后退散,弯弓搭箭,却不敢再轻易射出。

    忽听“铿”地一声,筝声骤起,接着琵琶、古琴、笛子、笙管接连响起,凄厉阴森,让人闻之毛骨悚然。

    许宣一凛,觉得这乐曲声似在哪里听过,抬头望去,只见七个妙龄美女正坐在艉舱的顶楼上,面无表情地弹琴吹管。中间坐着一个又瘦又小的老头儿,右手握着握着一柄青幽幽的九尺大斩刀,左手抚摩着一只巨大的碧眼怪鸟,鼻如尖喙,双目凌厉如鹰,正冷冷地望着他,火光辉映下,脸上那道扭曲的疤痕显得格外狰狞恐怖。

    狼雕老祖!他心中猛地一沉,差点叫出声来。

    这疤脸老者赫然正是当日在峨眉山上见过的“魔门十祖”之一的安羽臣!又惊又怒,敢情这群凶暴冷血的海盗、这数以百计的狼雕,就是老魔头为祸沿海、烧杀劫掠的寇众。但这魔头素来只在东海作乱,为何今日远行万里,来到这极寒荒凉的北海?

第一百八十二章 斗智

    船上喧哗渐止,乐曲声却层层高上,那数百只狼雕随之呀呀尖啸,狂乱地盘旋在他上空,随时将欲扑落。

    许宣目光四扫,念头急转。对方至少有三四百人,再加上漫天狼雕与这老魔头,寡众悬殊,全无胜算。若是自己双腿俱全,倒也罢了,偏偏又被林灵素震碎了双膝,形如废人。别说救下满船被掳的女子了,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便属万幸。

    想到林灵素,心中突然一动。兵行诡道,既然实力不济,就必须出奇制胜。只要能设法震住船上的海盗,迫得他们不敢动手,以自己体内的真炁,或许还能与狼雕老祖拼死一搏。

    当下昂然盘坐在甲板上,纵声狂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们这帮不成器的狗崽子!安羽臣,你千里迢迢跑到这儿是来迎接寡人的么?既然如此,还不快跪下磕头?”

    众人哄然大哗,纷纷怒喝道:“狂徒放肆!你是什么东西?竟敢直呼老祖的名字!”“磕头?操你奶奶的,老子割了你的头还差不多!”

    许宣又哈哈大笑道:“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来,来,来,安羽臣,寡人替你教训教训这些有眼无珠、欺师灭祖的狗崽子!”

    他的武学招式虽然稀疏平常,体内沉潜的真炁却极为惊人。此时气运丹田,笑声如雷鸣,在两侧山峰间滚滚回荡,震得群盗面色煞白,气血翻腾,慌不迭地塞住双耳。

    说到最后一句时,捏指疾弹,气箭“哧哧”激射,距离最近的两个海盗登时嘶声惨叫,捂着双眼趔趄跌倒,鲜血从指缝激射而出。

    狼雕老祖神色微微一变,瞳孔收缩,冷冷道:“阁下是谁?竟敢假冒帝尊,在老祖面前装神弄鬼,活得不耐烦了么?”

    群盗登时又是一片哗然。他们虽然未曾见过林灵素,但身为魔门弟子,“帝尊”二字却是如雷贯耳。纵不敢相信眼前这小子就是搅得天下大乱的魔帝,见他露的这几记狠手,仍不免惧意大生。

    许宣笑嘻嘻地点了点头,道:“很好,很好,总算你还记得寡人。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寡人‘百纳大法’爱换什么皮囊,就换什么皮囊,还需装什么狗屁鬼神?”他与林灵素朝夕相处了几个月,此番模仿他的语气神态,可谓学了个十足十。

    狼雕老祖听了更是惊疑不定,森然道:“帝尊有通天本领,自能随心所欲变作任何样子。可惜他早已被蛇族圣女刺瞎双眼,死在蓬莱了,就算他赶着投胎,只怕也来不及长成你这模样。”

    许宣心中猛然大震,这魔头怎会知道蛇族圣女?又怎知道林灵素被刺瞎双眼?难道……难道他遇见了小青、青帝一行?又惊又喜,恨不能揪住他的衣襟问个究竟。仰头狂笑道:“是谁造出这狗屁不通的谣言?就算寡人真被刺瞎双眼,难道还不能以‘百纳大法’,找一双招子换上么?”

    众人面面相觑,均觉此言不假。

    狼雕老祖心念一动,冷冷道:“你若真是帝尊,连被刺瞎的眼睛也换得了,为何还换不了被震碎的膝盖?”

    许宣一凛,笑道:“这是寡人在在蓬莱新学的蛇族‘蜕皮易骨大法’,每练一重,就会换一层皮,碎一节骨,年轻五岁。现在已经练到第八重了,等寡人练到第十三重,连脚踝骨也碎裂重愈后,就能返老还童了。怎么,你们谁想试上一试?”

    被他笑嘻嘻的目光一扫,群盗汗毛直乍,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几步。

    狼雕老祖握刀的手青筋暴起,阴冷地盯着这少年,心底突突狂跳,犹疑不决。

    林灵素心狠手辣,死在他手里的魔门子弟一点也不比道佛各派来得少。安羽臣脸上这道疤痕就是拜他所赐,对他自是又恨又惧。

    五个月前,得知他被葛长庚封镇在九老峰上,道魔各派几乎倾巢而出,安羽臣一则觊觎“炼天石图”,二则也想落井下石,借机报仇,于是领着数十名高手赶往峨眉。孰知出师未捷,还没抢到魔帝,先被葛长庚一剑重创,只得悻悻而退。

    后来得知他冲出乾坤元炁壶,和妖后斗得两败俱伤,双双沉入东海,安羽臣痛快之余,又倍觉遗憾。此时见这小子自称林灵素,孤身跳到自己跟前,不由又是惊疑又是骇怒又是狂喜。

    从这小子的言行举止来看,与林灵素颇为相似,若真是那魔头,趁他双腿俱断、重伤未愈,正是一举收伏,逼问“炼天石图”的天赐良机!奈何积威所慑,又不知他的“蜕皮易骨大法”是真是假,不敢轻举妄动。

    但再三思忖,贪念与仇恨终究占了上风,握紧大斩刀,猛地往地上一顿,喝道:“一派胡言!孩儿们,将这假冒帝尊的小贼给我拿下!”

    群盗一怔,权衡片刻,终于还是蜂拥而上。

    许宣哈哈大笑道:“很好,寡人就等着你们来拿!”聚气挥桨横扫,“轰轰”狂震,气浪炸涌,顿时将冲在最前的六七人打得惨叫抛飞。接着左手在甲板上一拍,翻身冲起,连人带桨撞入人群。

    “砰砰”连声,又有五六人被他陀螺般的气浪扫得冲天飞起。这几记一气呵成,全无招式可言,但仗着狂猛无比的真气,楞是所向披靡。众人惊呼迭起,潮水般朝后溃退。

    他滚落在地,余势未消,木桨旋风似的回旋乱舞,众人刀枪稍一触及,不是脱手震飞,就是崩裂断碎。许宣想不到自己信手胡来,居然也有如此威力,精神大振,纵声啸呼,真气滔滔运转,畅快已极。

    岂料得意忘形,“轰”地一声剧震,长桨扫在桅杆上,应声断折。偌大的桅杆竟也被他瞬间撞断,“格拉拉”地连着帆布倒了下来,重重地砸在艉舱上。众人惊呼狂奔,舱楼上几人躲避不及,顿时被砸得血肉模糊。

    见他没了“兵器”,群盗勇气大增,纷纷呼喝着围涌冲来。

    许宣早有所备,翻身急滚,顺势悬空丹田,逆转周身气旋。

    “砰砰”连声,抢在最前的两个大汉一左一右,抓住了他的肩膀,手掌死死地抵住他的身体,心花怒放,齐声叫道:“我抓住他啦……”话音未落,脸上的笑纹突然凝固了,欢呼变成了凄厉惊怖的惨叫,双臂“格拉拉”一阵脆响,麻花似的绞扭起来,全身猛烈抖动。

    后方冲来的数十人收势不及,纷纷“叠罗汉”似的撞在他们身上,手掌方一相抵,顿时惨叫迭起,筛糠似的剧烈乱颤。道道炫光源源不绝地从他们体内传入许宣丹田,又被那极速飞转的炁旋抽至他各处经络。

    有人大骇,尖声叫道:“盗丹大法!帝尊!他真是帝尊陛下!”群盗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朝后退开,一片混乱。有些人甚至腿脚发软,连逃跑的气力也没有了,只是不断地磕头,叫道:“帝尊饶命!帝尊饶命!”

    林灵素传给许宣的“嫁衣神功”虽非“盗丹大法”,却系出同源,都是将外来者的真气吸入某人体内。唯一不同的,只在于吸人真气者,最终是为他人做嫁衣呢,还是化为己用。

    许宣无法主动地攫取他人的真元,却早已掌握了虚空丹田、利用强大“炁差”,来吸纳外人真气的要诀。只觉炁流滚滚,卷入丹田,转入奇经八脉,有如烈焰席卷,狂潮奔腾,精神大振。

    虽已知道“嫁衣神功”的种种弊害,但此时生死攸关,已经顾不得这许多了。当务之急是尽可能地吞吸这数百海盗的真气,将他们彻底镇服。至于将来如何化解体内炁丹,只能留待日后再说了。

    过不片刻,真气已被他尽数吸尽。气流一断,丹田内的炁旋也随之停止转动,他精神奕奕,纵身长啸,双臂猛地朝外一振,将那数十人全都凌空抛飞。扬眉环顾周围,笑道:“还有谁要来拿寡人么?”

    群盗面如土色,全都匍匐在地,不敢抬头望他一眼。

    许宣正自得意,却听狼雕老祖厉声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不成器的小崽子!姓许的,你以为瞒得了众人之眼,就能瞒得过老祖么?”后颈寒毛乍起,那魔头已狂风般挥舞着大斩刀,朝他当头疾劈而下。

    许宣心中一沉,没想到还是被这厮猜出了身份!本能地一掌拍在甲板上,翻身急冲而出。

    “轰!”大斩刀擦着他的身沿劈入甲板,顿时碎片四炸,豁出一个两丈方圆的大洞。虽然侥幸避过,被那气浪扫中,喉中仍是一甜,剧痛如痹。

    他思绪飞转,自己的修为与这魔头相去甚远,甲板上宽阔无遮,绝难抵挡他这柄霸烈无比的大斩刀。加之头顶又盘旋着数以百计的狼雕,随时都将偷袭。四周的海盗们一旦明白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也势必重新加入战团……要想活命,只有改变战场!

    当下一肘撞碎身下的甲板,朝那黑漆漆的底舱急坠而落。

第一百八十三章 惊雷

    “噗”地一声,他肩膀撞在一个又硬又冷的物体上,锥疼入骨。借着微光望去,竟是个碧幽幽的青铜圆筒,长约六尺,直径约八寸,斜斜地架在一个铁台上,筒口抵住侧舱壁。

    不等细看,狼雕老祖已大喝着急冲而至。他就势一滚,从铁架下方滑了出去,“哐!”斩刀呼啸着劈在铜筒上,炽光怒爆,照得周围陡然一亮。

    许宣呼吸一窒,只见舱内竟架着十几个铜筒,沿着侧壁一字排开。铜筒两侧堆了一个木桶和许多圆形铁球,球上都有一条细绳,看起来颇为古怪。

    电光石火间,狼雕老祖的第三刀又已雷霆扫来。他左掌在舱板上一拍,继续翻身急滚,顺手抓起一颗铁球朝那魔头砸去。狼雕老祖似是吃了一惊,蓦地收回斩刀,侧身飞闪。

    许宣心念微动:“难道这些铁球是什么了不得的暗器?”接二连三地朝他奋力掷去,见他狼狈万状地急速闪躲,却丝毫不敢发力扫挡,更觉奇怪,笑道:“有趣,有趣!”当下双手并抓,疾如狂风骤雨。

    狼雕老祖怒极反笑:“小崽子找死!”忽然朝左一闪,鼓卷真气,挥袖兜住他甩来的铁球,鬼魅似的冲到他面前。

    许宣大凛,急忙左掌击地,翻身疾掠,右指气箭弹舞,接连撞在他的护体气罩上。“哧”地一声,恰好打中一颗铁球的细绳,火星急窜。狼雕老祖大吃一惊,甩手便将所有铁球朝他抛了过来。

    许宣本能地挥掌挡扫,气浪鼓舞,“轰!”火光怒爆,震耳欲聋,那几颗铁球突然炸散开来,尘土弥漫。

    幸亏他手掌方一拍出,人已落地滚入铜筒下方。只听“叮叮”连声,无数铁片纵横激射,撞在铜筒、铁架上,火星四溅,舱壁上更密雨似的响成一片,也不知嵌入了多少碎片。

    霹雳火球!许宣幡然醒悟,这才明白狼雕老祖为何不敢扫挡这些铁球。

    大宋火器繁多,有烟球、毒药烟球、火球、引火球、蒺藜火球、霹雳火球、铁嘴火鹞、竹火鹞和火箭、火药鞭箭等十余种。当年金兵围攻汴京时,丞相李纲便是用威力奇大的“霹雳炮”杀得金兵人仰马翻,大溃而退。

    他曾听府中的食客们说过,有人用竹管做了“突火枪”,能喷烈火,后用铁管代替。眼前这一排铜筒想来就是和“突火枪”差不多原理的“火炮”了。既然口径更大,威力势必更加强猛。

    这群海盗有此坚船利炮,难怪可以横行东海,几次大败官军水师。“天鹅寨”想必也是被这些火炮轰成一片废墟。既然如此,何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他心里突突狂跳,依照当日食客所说,调转铜炮的铳口,将铁球塞入炮膛,而后摸索着找到火炮后方的引火孔,运足真气,猛地朝里一拍。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没找着门道,连拍几记,火炮始终纹丝不动。

    正自心焦,前方旋风怒舞,狼雕老祖又大喝着冲了过来。许宣心中一紧,又是一掌猛击在引火孔上,“轰隆隆!”只听一阵惊天动地的狂震,火炮猛地朝后一弹,烈焰爆舞,整个底舱被照得一片彤红。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突然滞慢了。

    只见那颗铁球激啸着破膛飞出,从满脸骇怒、翻身后仰的狼雕老祖上方徐徐地旋转掠过,穿透了上方的甲板,又继续螺旋着冲出了几丈,而后猛然炸散开来,赤红的火光、黑色的铁片、灰黄的尘土……层层叠叠地喷涌四射,映红了周围群盗恐惧的脸容。

    “轰!”红光一闪而逝,上方随即爆出一片凄厉的惊呼惨叫,就连空中的狼雕也似被碎片射中,悲啼迭起,“砰砰”不断地砸落在甲板上。

    许宣又惊又喜,想不到火炮威力之狂猛,一至于斯!抓起铁球,弹气燃着引线,接连朝狼雕老祖猛掷而去,趁他仓皇闪躲时,又越到后侧的火炮旁,调转铳口,塞入铁球,聚气猛击炮身后方的引火孔。而后立即又翻身躲到下一个铜炮的后方,如法炮制。

    顷刻间,只听隆隆狂震,轰鸣不绝,甲板、舱壁被炸开几个大洞,火焰熊熊,铁片飞旋乱舞。群盗骇然逃窜,惨呼四起,不时有人或浑身着火,或鲜血淋漓地从豁口滚落底舱。

    许宣想起被绑在桅杆、船舷外的众女子,心中一凛,这般乱轰猛炸,势必误杀无辜。当下调整铳口,只朝底舱点火发炮,狼雕老祖几次方甫逼近,又被他掷出的霹雳铁球迫得躲闪不暇。

    以这魔头霸烈阴狠的修为,真要想反撞炮弹、杀死许宣,倒也并非难事,但他一心想要留下活口,问出“炼天石图”与林灵素的下落,是以空负一身绝学,竟被逼得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许宣畅快无已,哈哈大笑,伸手往后一摸,暗呼糟糕。

    火炮虽然强猛,每次却只能发射一记,发完一颗,炮身滚烫,必须清洗冷却才能再发第二颗。他沿着那一排火炮,边发边退,间隔着抛甩霹雳火球,不知不觉竟已经退到了船尾。

    目光扫处,见底舱的另一侧也有一排火炮,正想腾身掠去,却听狼雕老祖森然的狞笑声忽左忽右,在耳畔响起:“小崽子,你已经无路可走了。老老实实地说出蓬莱里发生的一切,老祖就饶你一条小命,否则,嘿嘿,老祖就把你大卸八块喂海鱼,让你和爹妈到阴间地府团聚去!”

    许宣笑道:“咦?不是早有人告诉你,魔帝被蛇族圣女刺瞎双眼,死在蓬莱了吗?何必还来问我……”想起他最后那句话,心中猛地一沉,失声叫道:“你说什么?”

    心神一分,身后狂风鼓舞,狼雕老祖已一掌拍到他的后心。他应变奇快,立即逆转丹田气旋,闪电似的转过身来。“嘭”地一声,胸腹剧痛,喉中腥甜直涌,只觉对方真气狂潮怒浪似的卷了进来。

    “嫁衣神功!”狼雕老祖又惊又怒,亏得左掌贴在他丹田上方,尚未被气旋吸入,右拳一剁,刀柄狠狠地击中许宣肩窝,将他撞得飞出六七丈远。

    许宣“哇”地鲜血狂喷,“格啦啦”地撞碎了几块舱板,跌在一尊火炮旁。不及吸气,立即抓起几颗霹雳火球,燃着引线,朝两侧的火炮甩去,接着又抱着剩下的小半筐铁球,左掌拍地,高高地跃出了甲板,

    “轰!”“轰!”“轰!”

    炸散的霹雳火球撞入炮弹堆里,登时引发了猛烈无比的连番爆炸。红光炸吐,火浪窜涌起四五丈高,下方的甲板有如碎冰融雪,纷纷塌落,来不及逃散的海盗们顿时惨叫着直坠而下,被火舌吞噬。

    许宣借着那热浪的推送之力,接连几个起落,翻上了艉舱最高处。

    夜色苍茫,天地被火光映得血红,船上大乱,狼雕亦尖啼乱舞。那七个弹琴吹管的女子却似浑然不觉,依旧面无表情地奏着乐曲。

    相隔咫尺,许宣这才发觉她们竟似被狼雕老祖刺瞎了双眼,震聋了耳朵。但此时他满心惊骇悲怒,已丝毫顾不上其他了。

    轰鸣声中,只听狼雕老祖的狞笑声遥遥回荡:“小崽子,你放走大宋第一逆贼林灵素,搅得天下大乱,又勾结金国鞑子,在金山寺刺杀赵官家,早被朝廷列为谋逆重犯了!嘿嘿,你们逃出扬子江那日,赵官家便已下令将许府上上下下几百人全都处死,你爹妈更被当众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如果不信,你可以问问这些人,问问我从临安抓来的那些娼货,是否有一句虚言?”

    许宣如被雷霆猛劈,脑中嗡嗡狂震,无法呼吸,双掌移动,踉踉跄跄地朝后退了十几尺,一把抓住被绑在桅杆上的女子脚踝,仰头喝道:“是不是真的?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快告诉我,到底是不是真的!”

    那女子原已气息奄奄,又惊又骇,被他这般用力猛晃,更是眼白一翻,瞬间晕厥。

    旁边的一个女子见他朝自己望来,吓得直往后缩,颤声道:“是真的!是真的!奴……奴是临安人氏,当日许家满门抄斩,人头在城门外挂了好几日,就连‘仁济堂’也全都被封禁啦……”

    许宣身子一晃,后面说的话却全都听不清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从里到外,层层崩爆,将他瞬间炸散成了万千粉末。迷乱中,只听见自己嘶声狂吼,直贯云霄。

    “轰隆隆!”上方突然亮起数百道闪电,如火树银花,密布夜空。雷声滚滚轰鸣,和他的狂吼声交织在一起,震得层云崩散,惊涛迭涌。

    群盗骇得脸色惨白,纷纷塞住双耳。

    狼雕老祖亦闪过一丝惊疑恐惧的神色,旋即又哈哈大笑道:“小崽子,你害死全家,人神共愤,连老天也容不得你了!再不乖乖说出‘炼天石图’的下落,老祖就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许宣昂头望着那漫天炽亮的闪电,悲惧、狂怒、伤心、仇恨……如烈火焚烧,什么也听不见,顾不着了,心里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岩浆滚沸,越来越炽烈……

    ——贼老天,我要将你、将狗皇帝,将所有害死我父母的人,斩尽杀绝!

第一百八十三章 心魔

    雷鸣声中,漫天银蛇似的闪电突然汇作滚滚炽光,劈入他的头顶。他浑身一震,金光怒爆,狂吼着站起身来,奈何膝骨尽碎,一个趔趄,便又昂身跪倒在舱板上,俊俏的脸容因狂怒与痛楚扭曲成了狰狞的模样。

    “帝尊陛下!”群盗汗毛俱乍,更无半点怀疑。普天之下,能将雷霆引入身体而安然无损的,唯有“神霄派”的“阴阳五雷大法”。而兼会“五雷大法”与“盗丹诀”的,除了魔帝林灵素,又复何人?

    狼雕老祖又惊又恼,想不出魔帝为何会将毕身两大绝学传给这小子?见他双眸杀机凌冽地瞪着自己,亦不由头皮发憷,喝道:“孩儿们,帝尊早已死在青龙腹中了。这小子盗走他的秘笈,在这儿装神弄鬼,罪不可赦!快将他拿下,问出‘炼天石图’的下落!”

    众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他们对狼雕老祖虽然十分畏惧,但相较之下,“魔帝”二字更如雷霆震顶。虽然对许宣的身份也存了几分怀疑,然而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谁也不敢率先动手。

    “阴阳五雷大法”的根本,在于借助体内阴阳二炁的猛烈激荡,天人交感,引出天上雷霆,再利用丹田内的气旋,将雷霆吸入奇经八脉,爆发出十倍、百倍的威力。

    许宣虽然早已知其秘诀,也悟晓了天人交感的方法,奈何修为太浅,空负惊人真炁,却始终无法用自身之力主动诱激出天上雷霆。先前几次得以使出“两仪电剑”,要么是受魔帝、妖后所助,要么是借天时地利之便,顺势而成。

    此时悲愤如狂,与船上接连迸炸的“霹雳火球”交相感应,体内潜埋的阴阳二炁不自觉地汹汹激荡,形成了狂猛无比的气旋。当他仰天怒吼,内外交感,竟生平第一次以一己之力,激出了漫天雷霆。

    这种撕裂灼烧的感觉既痛楚,又畅快,夹杂着满心的悲怒与恐惧,有如烈焰焚烧。他左手撑在舱板上,森冷地扫望着下方众人,如箭在弦,怒火更如岩浆攀升至顶点。

    “呼”地一声,右臂突然橙光爆舞,炁剑飞旋,挑起那筐霹雳火球,狂飙似的朝众人当头撞去。

    “轰!”“轰!”火球四炸,铁片横飞,炸涌的火光、激溅的鲜血登时染红了视野。群盗斗志全消,惨叫着四下溃逃。

    许宣厉啸着冲天飞起,炁剑纵横乱舞,有如虎入羊群。所到之处,气浪怒爆,血肉横飞,桅杆、舱板也应声碎炸断折,就连那些捆缚的女子也有不少惨遭殃及,香消玉殒。

    若是从前,他心怀侠义,绝不会将这些饱受欺凌的弱女子陷于危险境地。但这几个月来,被林灵素潜移默化,偏激的心性早已魔根暗种,此时听得父母噩耗,悲怒填膺,只想宣泄恨火,杀红了眼睛,又哪管眼前之人是否无辜?

    那震耳欲聋的轰鸣,撕心裂肺的惨叫,仿佛全都听不见了,耳边不断回旋着当日林灵素所说的那句话:“试问天底下除了父母,还有谁真的待你好?就算你为了那些百姓着想,那些百姓与你又有什么相干?究竟是那些素不相识的人性命重要,还是你的骨肉至亲重要?”

    又是懊悔又是悲怒,早知如此,当日就该早早放出林灵素,从大牢中劫出父母!如今父母已死,唯我独存,这个世界就算一夜间翻覆,又与我何干?只要能为父母报仇雪恨,就算杀尽天下之人,又有何妨!

    越想越是激愤,纵声狂啸,真气更如熔岩喷薄,炁剑冲涌出四五丈远,“轰”地一声巨震,主桅登时被劈成两段,连着帆布朝下轰然折断,被火焰一卷,“呼啦啦”地烧了起来。

    群盗骇然奔逃,纷纷不顾一切地朝船舷外跃落。

    狼雕老祖眼见他腾空翻掠,长啸着朝自己冲来,惊怒交迸。这小子双腿俱残,招式极为粗陋简单,却偏偏能聚引雷霆,真炁深不可测,随便这般劈斫乱舞,居然也能所向披靡,势不可挡!难道……心里“咯噔”一跳,难道真是林灵素的元神寄体到了这小子躯壳之中?霎时间惧意大起。

    当下抓起号角,呜呜长吹。漫天惊飞的狼雕登时重新聚拢,呀呀狂叫着朝许宣极速冲落。

    “砰!”“砰!”“砰!”“砰!”那些凶禽发疯似的撞在许宣的炁剑光浪上,断羽缤纷,血肉激射,却依旧前赴后继地四面俯冲,硬生生阻断了他的去路。

    许宣杀得兴起,索性左掌击地,陀螺似的腾空冲起,炁剑绚光狂卷,就像一个巨大的“雨伞”,激撞起冲天血雨。

    狼雕老祖趁势贴地疾冲而出,从他下方大喝着狂飙卷起,挥刀反撩,“当!”炫光四炸,与炁剑撞了个正着。两人手臂酥麻,心中俱是一凛:“这厮好强的真气!”双双翻身后退。

    许宣气浪一滞,上方顿时露出了空门,众凶禽尖啼如潮,凶猛地狂啄乱抓,将他衣领、袖口齐齐揪了起来,提着他朝上冲去。

    不等他挥臂扫开鸟群,狼雕老祖又已雷霆霹雳般的杀到,斩刀接连不断地劈斩在他的炁剑上,霓光乱舞,气浪迸飞。

    两人全都震得气血翻腾,难受得几欲炸裂开来,但生死关头,谁也不敢稍有丝毫松懈,唯有强咽下喉中腥甜,拼死对攻。

    鸟群乱舞,火焰高窜,两人在艉舱、甲板间飞旋激斗,越斗越快,每一次激撞都如天雷地火,惊心动魄。来不及跃下船的海盗们忍不住回过头来,骑在船舷上屏息观望,惊呼迭起,也不知该为谁助威叫好。

    与这魔头相比,许宣修为、经验、招式无不相去甚远,若是方才在底舱内,双方如此硬碰硬地对斩,或许不用十合,便已被劈成重伤,甚至一命呜呼了。但他聚引雷霆之后,潜藏的真炁被激爆大半,炁剑威力也猛涨了数倍有余,加之此时怒火烧心,天人交感,气势猛不可挡,居然渐渐占据了上风。

    狼雕老祖越斗越是恐惧,这小子简直就像一座休眠的火山,当你以为他的真气已经喷涌衰竭时,竟又突然层层迸爆,遇强更强。明明知道他的剑式反反复复就这么几十招,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破绽,却偏偏被他气浪震得左支右绌,怎么也无暇攻入。心中之沮丧骇怒,实难用言语描述万一。

    当下一边挥刀猛攻,一边呜呜吹角。鸟群随其指挥,飓风似的将许宣卷在中间,嘈声如雷,无数尖爪勾连在一起,竟层层叠叠地拉拽着他,在空中动摇西荡,越拔越高。

    许宣头上连遭尖喙啄击,剧痛锥心,肩膀、双臂更被雕群的利爪死死抓住,炁剑挥舞得极为不便,几次险些被斩刀劈中。只能一边激斗,一边抽暇以左手弹射气箭,驱逐上方疯狂的狼雕。奈何这些凶禽毫不畏死,前赴后继。

    正自气怒,忽听一声激越的尖啸,一道白影闪电似的冲入鸟群,刹那间惨啼四起,扑击连连,抓住他手臂的两只狼雕率先松开爪子,悲鸣着坠落甲板。

    海冬青!

    许宣精神大振,那只羽白如雪的海冬青竟然不顾一切地杀回来了!它的体形不足狼雕的五分之一,却勇猛无比,在它们之间灵活穿梭,冷酷而又凶猛地啄击每一只狼雕的眼珠。

    他的视线突然模糊了,满腔的仇恨怒火中涌起一丝酸苦与感动。至少在此时,他不是孤独的,还有一只鸟,一只忠诚而勇猛的鸟,在与他并肩死战。

    热血冲顶,真气如岩浆喷涌。他大喝着翻身急冲而下,炁剑轰然狂舞,“哐!”碎片纷飞,那柄大斩刀竟被他突然迸爆的巨力生生震断!

    众人惊呼声中,狼雕老祖“哇”地鲜血狂喷,重重地撞碎甲板,直坠底舱。

    许宣纵声长啸,手掌在艉舱边沿一拍,翻身高上,炁剑摧枯拉朽,瞬间将围攻海冬青的狼雕们绞得血肉横飞。海冬青振翅落在他的肩膀上,长翎尽竖,朝着鸟群尖啸示威,鲜血斑斑,漂亮的羽毛已稀秃了大半。

    许宣摸了摸它的头颈,悲喜交集,正欲冲向底舱,追击狼雕老祖,却听那魔头厉声狂笑,“轰轰”几声狂震,烈火狂喷,三颗霹雳火球激啸着脱膛而出,以雷霆万钧之势怒射而来!

    他心中一沉,天上闪电乱舞,本能地捏指换诀,一记“雷火丰”,炁剑劈卷,朝下螺旋猛冲。

    “雷火丰”,上卦为震,震为雷;下卦为离,离为火。此时天上雷电交加,下方火炮轰鸣,正与此卦契契相合。

    刹那间,汹涌真气冲出“八极”中的“震门”、“离门”,环绕着他的右臂滚滚飞旋,迎着狂风,霓光炫彩似的鼓舞闪耀,与那三个迎面冲来的霹雳火球撞了个正着。

    “嘭!”绚光夺目,三个火球齐齐一顿,突然反向疾射,随着霸烈无比的气浪直朝底舱。接着又听一阵锤天裂地的巨响,震耳欲聋,下方甲板瞬间粉碎,火浪层层叠叠地朝上迸爆开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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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海仙踪介绍:
南宋初年,天下动荡,道佛争锋,魔门逞凶。杭州药商之子许仙身不由己卷入江湖,被迫开始一场瑰奇多姿的仙魔之旅。血海深仇,情怨纠葛,他命中注定要以一己之力与世界为敌云海仙踪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云海仙踪,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云海仙踪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