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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树下野狐     云海仙踪txt下载     云海仙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人间世 第五十七章故人

    “哗”地一声,河上水浪喷涌,有人惊叫道:“妖怪!有妖怪!”继而惊呼四起,两岸一片大乱。

    许宣转头朝舷窗外望去,猛吃一惊,只见一条巨大的碧青蟒蛇从河心冲天飞起,飞旋甩尾,在月光下划过刺目的弧光,又狂飙似的朝这里冲来。

    白素贞脸色骤变,失声道:“小……”话音未落,那巨蟒已冲落在两丈开外,“轰!”惊涛炸涌,大浪如暴雨倾盆。

    众人尖叫着东摇西倒,还不等扶稳,那巨蟒的青鳞长尾又重重地砸在湖面上,整艘画船顿时被掀得飞起四五长高,桌案乱舞,乐伎、船夫全都手舞足蹈地飞了出去,直坠水中。

    许宣翻了几个滚,瞥见白素贞拧身飞旋,从舷窗翩然掠出,直朝那怪物追去,心下大凛,叫道:“白姐姐小心!”

    眼前一花,横杆扑面撞来,他下意识的挥手一挡,顿时将木杆连着舱板打得粉碎。

    林灵素一把拎起他的衣领,破舱冲出,踏波几个起伏,便已追上白素贞,又将她封住经络,抓着冲落岸边。

    那条青碧色的巨蟒发出一声尖利的长啸,在远处河面上几个翻腾,便又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漩涡,滚滚飞转,将周围的游船画舫尽皆掀翻。

    岸上人潮汹涌,惊呼不绝。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在了那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的巨蟒身上,加之林灵素方才这一连串的动作快如鬼魅,混乱中,竟无一人注意到他们。

    林灵素扣住白素贞的脉门,森然传音道:“小妖精,你再敢乱来,老子就震碎你的经脉,让你现出原形!”见她点了点头,这才解开她的经脉。

    四周人流越来越挤,接踵摩肩,喧杂刺耳。有的想要到那巨蟒消失的河岸边看个究竟,有的则想速速回家,远离危险。

    林灵素领着二人上了朱雀桥,分花拂柳似的朝桥的对岸挤去。

    只听有人高声叫道:“让开!让开!妖怪到哪儿去了?”十几个官兵领着六个皂衣道士推推搡搡地冲了过来。

    众人纷纷避开,七嘴八舌地朝东比划。

    那六个道士二话不说,立即冲天飞起,齐刷刷地沿着秦淮河,踏剑朝东掠去。两岸顿时又是一阵惊呼。

    许宣心中噗噗直跳,从那六个道士的装扮来看,当是灵宝派的修真。灵宝派素以降魔除妖为己任,符箓咒术闻名天下,这些道士突临此处,难道是已猜到林灵素将至建康?又或者,城中聚集了其他魔门妖类?

    喧哗声中,又听白素贞细若蚊吟似的传音道:“许公子,我看见小青啦,她就在附近。”

    许宣急忙转头四顾,但夜色混沌,人海茫茫,一时间哪能分辨得出谁是谁来?心中惊喜更甚,暗想:“是了!小青既然到了这里,妖后必定就在附近。这些道士多半是为了追缉妖后而来。倘若能设法将妖后引来与林灵素火并,便可吸引道门各派,斗个鱼死网破!”

    两人对望一眼,心领神会。此时若大声喊叫,一则周围太过喧闹,别人未必听得见,二则不等喊出声来,只怕便被这魔头一掌震碎心脉了。只有暂且按捺,见机行事。

    林灵素对二人的交互暗示浑然不觉,拽着他们穿入街对面的小巷,七折八拐,人声渐寂,到了一个破旧的宅子前停下。

    那宅子似乎久无人住,瓦檐上衰草丛生,檐下蛛网密布。宅门红漆剥落,对联上的字迹淡得几乎看不出来了,依稀可辨是杜甫的一首诗,“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林灵素怔怔地望了片刻,神色奇怪,正欲举手叩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驼背的瞎眼老者抖抖索索地提着灯笼,眼白翻动,悲喜交织,颤声道:“公子爷!你……你……你终于来了!”

    林灵素拍了拍他的肩膀,嗓子也像噎住了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抬步跨入门中,低声道:“她呢?在么?”

    驼背瞽叟摇了摇头,抹着眼角,道:“小姐十六年前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走的时候,也没有告诉老奴将去哪里,何时归返,只说公子爷有一天定会回来……”

    他似是察觉到许宣二人,稍一迟疑,摸索着将门栓上,嘴唇翕动,也不知和林灵素传音说些什么。

    庭院里整洁干净,树木亭亭如盖,就连悬挂的灯笼也鲜艳如新,显是时常拾掇打扫,浑然不似门外的破败景象。

    许宣随着林灵素朝厅堂走去,东张西望,心想:“这里想必就是玉如意主人的居所了,能住这么大的宅子,也不是个普通人家。”

    目光一扫,瞧见照壁上题着一首词,字迹秀丽,与峨眉山洞中的那首《西河》果然同出一人之手。

    这首词也是周邦彦所作,词牌名为《瑞龙吟》,传唱甚广:“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惟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各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穿过厅堂,沿着廊屋转入后院,花香扑鼻,草木更为葱茏。假山重叠,流水淙淙,池塘边绿竹森森,曲径通幽,亭台楼榭掩映其中,在月色里望去,直如仙境。

    林灵素似是对此地极为熟悉,无需那驼背瞽叟领路,便穿堂过院,径直上了二楼的琴阁。

    琴阁内空空荡荡,除了四把交椅、一条放着古琴的长案、一个漆木圆凳外,就只有墙角的四个青铜瑞兽香炉。

    月光从窗格倾泻而入,香烟袅袅,案上的琴谱半卷半舒,仿佛弹琴之人刚刚起身离去。

    林灵素坐在长案前的圆凳上,低头怔怔地端看了片刻,指尖轻扫琴弦,叮叮咚咚,空寥幽远如山涧清泉。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神色恍惚,说不出的萧索落寞,像是换了一个人般。

    驼背瞽叟提着灯笼,站在他旁边,静默如石,仿佛全然忘记了站在角落阴影中的许宣二人。

    许宣悄悄抓起白素贞的手掌,正想写字示意,岂料她却陡然往回一缩,似是想要挣脱,却又怕惊扰了林灵素,装作没有察觉,双颊酡红。

    许宣一愣,知道她误会了自己,但觉所握柔荑滑腻冰凉,犹若无骨,心中不由怦怦剧跳。

    这些日子共历生死,别说牵手,就连搂抱也曾有过几回,然而相形之下,那些场景叠加在一起,都及不上她现在的神情这般娇媚可人。忍不住将她手掌轻轻一捏,屏住呼吸,用手指在她掌心比划写字。

    白素贞被他指尖划得酥痒难耐,又羞又恼,不知他到底想做些什么。想起连日来所作的怪梦,耳根更是烧烫如火。换做从前,早已一剑刺下,至少也当抽手赏他一耳光,但此时不知何以,手臂酸软,心乱如麻,竟似提不起半点力气。

    许宣反反复复写了几遍“快走,去找小青”,见她始终咬唇不语,不由大感焦急。

    此刻远处人声渐稀,魔头又自顾抚琴沉吟,正是脱身寻找妖后,或引来注意的良机。奈何自己又不懂得传音之术,再这般捣腾下去,机会可就稍纵即逝了。

    当下一横心,便想拉着白素贞一起破瓦冲出屋顶,念头刚动,突听“咔嚓”一声,那古琴竟被林灵素折断为两截,露出一卷青色的皮轴。

    两人一凛,想不到其中竟另藏乾坤,这魔头此行的目的多半便在于此了!

    只见林灵素取出皮轴,在案上徐徐展开,双眼半眯,精光闪动,又是惊喜又是得意,嘿然道:“原来如此!水火既济,阴阳相谐,妙极,妙极!”

    这时,大风吹来,异香缭绕,瞽叟提着的灯笼明灭摇曳,琴阁里顿时一片昏暗,庭园里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尖叫:“姐姐,快走!”

    小青!

    许宣、白素贞心中大震,还不等循声张望,又听楼梯上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一个妖媚阴柔的声音叹了口气,道:“锦帏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许宣又惊又怒又喜,这几日总在想着如何诱使林灵素与妖后火并,想不到无需行动,妖后便已自行找上门来!

    妖后所吟的这首词也是周邦彦所作,据说是影射徽宗与李师师的隐秘情事,那旖旎温柔的语句,此时听来,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驼背瞽叟神色大变,猛地朝后退了一步,林灵素却若无其事的收起那青皮卷轴,哈哈一笑,道:“琴弦已断,还调个屁笙?君不闻‘楼前芳草接天涯,劝君莫上最高梯’?”

    妖后又柔声应道:“我只听说‘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说话间已经转身上了琴阁,黑袍鼓舞,双眸如冰,左手拽着一个俏丽的绿衣女郎,正是久日不见的小青。

第一卷人间世 第五十八章师师

    说话间,妖后已转身上了琴阁,黑袍鼓舞,双眸如冰,左手拽着一个俏丽的绿衣女郎,正是久日不见的小青。

    小青脸色雪白,半身软绵绵地拖在地上,像是没了骨头一般,顿足嗔道:“姐姐!我早就警告过你啦,你怎么还往这里来……”瞥见白素贞与许宣紧握着的手,“咦”了一声,妙目滴溜溜地上下转动,颇为讶异。

    白素贞脸上一阵烧烫,急忙挣开手掌。许宣也被她盯得有些心里发虚,咳嗽一声,右手紧握龙牙刀柄,大声道:“妖后,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的人已经找到啦,快将小青姑娘放了。”

    妖后听若罔闻,朝着林灵素款款而行,叹息道:“李郎,李郎!你怎么现在才来?我可是望穿秋水,度日如年,在这里足足等了你七天啦。”

    林灵素扬眉笑道:“区区七天,何足道哉?我可是等了你二十年啦。”刚想起身,脸色忽然一变,撑在长案上的手掌竟微微发起抖来。

    妖后格格笑道:“你总是这般甜言蜜语,讨人喜欢。”秋波流转,柔声道:“是了,李郎,这香味好不好闻?是我从昆仑山上采来的‘**断魄草’,再加上南海的‘沉香火花’,研磨混合而成。有人说,吸了之后,便会肝肠寸断,心火如焚,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大风刮来,满室的香味越发浓烈。许宣一凛,这才觉得那炉香果然有些奇怪,闻之飘忽如堕云中。

    白素贞更是一阵头重脚轻,想要扶着栏杆站稳,却似连直起腰的力气也没有了,惊怒之余,却又仿佛松了口气,原来先前的酸软无力,是缘于中毒,并非因为被他握住手掌的缘故。

    林灵素起身哈哈笑道:“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就凭这么点儿迷香,也想摆倒老子么?”

    妖后微笑道:“单凭此香或许无法奏效,但是再加上灯笼里的‘蛇涎香蜡’、琴弦上的‘若冰尘’,以及涂在卷轴上的‘长相思’,可就难说得很啦。李郎,你行事素来谨慎,若不是此次太过得意忘形,又对这驼奴万二分相信,想要让你中计,原也没这般容易……”

    话音未落,“嘭”地一声,那驼背瞽叟被林灵素一掌打得鲜血狂喷,破窗撞飞在数十丈外的假山上,连哼也来不及哼上一声,便似已当场毙命。

    妖后吃吃笑道:“李郎呀李郎,你这多疑狠辣的脾气可真一点也没改。可惜那驼奴对你忠心耿耿,毫不知情,我刚才那句话不过是骗你的。李师师写在洞壁上的《西河》,你能瞧见,我自然也能瞧见。你我相识这么久,岂能不知道你接下来想去哪里、做些什么?”

    李师师?

    许宣大吃一惊,难道那玉如意的主人竟是当年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美人李师师?忽然想起刻在玉如意上的那句词,更是大骂自己愚蠢。

    李师师与赵官家、周邦彦的风流情事天下皆知。

    “记去年、对著东风,曾许不负莺花愿”正是源自徽宗那首传唱甚广的《探春令》,再说,那玉如意翠绿通透,价值连城,除了王公贵卿,谁人可有?更勿论她所题留的诗词,句句出自周美成之笔。为何如此简单之事,自己竟然想不出来?

    徽宗被金兵掳走后,李师师的下落也因此成谜。想不到相隔数十年,竟让自己得窥其秘。

    却不知她与林灵素究竟有何瓜葛,为何她要远上峨眉,装死留信?又为何要从神农顶下的冰川挖出魔帝,藏身金陵?如今又去了哪里?

    正自疑窦丛生,又听妖后柔声道:“我在这里等了你几天,见那驼奴日夜打扫,将宅前宅后收拾了个遍,唯独这把琴碰也不碰,灰尘堆积,我就想,李师师一定将那秘图藏在琴里啦。所以我就悄悄地换过炉香与蜡烛,在琴弦和秘图上抹了毒药,日思夜盼,等着你登门。李郎,你说,我待你好不好?”

    灯火摇曳,林灵素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青色,摇摇晃晃地将卷轴塞入怀中,笑道:“你待我情深意重,几十年前我便知道啦。可惜我这人就是这般贱,待我越好的女人,我越是瞧她不起,对我不理不睬的女人,我反倒梦萦魂牵。你若早点给我下些毒药,我说不定就舍不得离开你啦……”

    话音未落,突然掀卷狂飙,朝妖后一掌拍去。

    “嘭!”气浪飙舞,窗子尽皆炸碎。

    许宣呼吸一窒,身不由己地翻了几个筋斗,一头撞在楼梯的扶栏上,眼冒金星,险些滚下楼去。睁眼再看时,白素贞、小青也被那气浪推飞出丈许,一个靠墙而坐,一个俯卧在地,所幸并无大碍。

    妖后原地翩然凝立,似乎一动也未曾动过。林灵素却软绵绵地倚坐在瑞兽香炉旁,脸色惨青,嘴角沁着一丝鲜血,显然中毒颇深,一击不成,反被妖后重创,封住了经脉。

    许宣心中不由暗暗叫苦。原想引来这妖女,与林灵素斗个两败俱伤,岂料这魔头竟会着了她的道;而自己三人又或中迷毒,或被封脉,无力动弹,只能做俎上鱼肉,眼睁睁地任她宰割了。

    妖后款款上前,伸手擦去林灵素嘴角的鲜血,柔声道:“李郎,你还是乖乖地坐着,不要妄想冲开经络。真气越是运转,这四种毒流速便越快,等到了心、脑、玄窍,神仙也难救啦。”

    林灵素喘着气笑道:“你不是说要……要将我千刀万剐,寝皮食肉么?中了这剧毒,可……可不好下口。”

    妖后格格笑道:“你的‘百纳之身’我又不是没有见过。如今你身上还有多少骨肉是你自己的?我吃了作什么?当初你甜言蜜语,骗我将什么都给了你,就连秘不外传的‘清微剑法’也一五一十教了你。所以即便要吃,我也当切下你的舌头来下酒,其他那些皮肉,就由它腐烂生蛆好了。”

    林灵素哈哈笑道:“若不是听了我的甜言蜜语,时至今日,你还是那干巴巴、冷冰冰,一点活人味儿也没有的茅山上清老姑婆,哪能活得这么惊天动地、有滋有味?你不感谢我便也罢了,还这般恩将仇报,让人好生心寒。”

    妖后柔声道:“是啊,我感谢你感谢得紧,所以定要投桃报李,让你也尝尝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滋味。”

    她莲步轻移,绕到林灵素身后,右手举起一根三寸来长的青色骨针,道:“这根针用灵犀骨制成,淬了八十一种剧毒,扎入你头顶的‘泥丸宫’,一来可以让你僵而不死,痛不欲生;二来可以用‘灵犀照神法’感应你的所思所想,就算你不开口,我也能一字不差地洞悉‘神霄五雷谱’和百派心法。你说是不是妙得很呢?”

    “灵犀照神法?”林灵素一怔,笑道,“胡说八道。这法术失传了几百年,你又从哪里学会?”

    妖后叹了口气,道:“李郎,只许你盗墓,就不许别人掘尸么?这法子既是唐朝失传的,哀家难道不能去挖唐朝之前的古墓?”

    许宣在一旁听得心头大凛,掘人祖墓乃是斩立决的大罪,这妖女为了报仇,竟无所不用其极,连这等为人不齿的下三滥之事也做得出来,难怪当初会被上清派逐出师门。

    妖后夹起骨针,刚欲朝林灵素头顶拍下,林灵素突然转身,闪电似的一掌击在她的肩头。

    “嘭”地一声,绚光爆舞,妖后大叫一声,骨针脱手没入横梁,右手亦猛击在林灵素的胸口。

    两人猛地一震,鲜血齐喷,彼此却像磁石附铁,紧紧粘在了一起,四周气浪滚滚涡旋,陡然朝外一鼓。

    “嘭嘭”连声,琴阁的屋瓦、窗棂顿时炸飞。许宣三人亦被那无形巨力拔地掀起,齐齐猛撞在墙上,险些背过气去。

    只见霞光闪耀,映得四壁光怪陆离,林灵素与妖后四掌交贴,陀螺似的越转越快,又猛地朝下一挫,盘腿落定。

    妖后的斗笠、面纱俱已震碎,黑发披散,脸白如雪,只是双眸寒冷如冰,衬着脖颈上的那几滴殷红的鲜血,显得说不出的凄厉冷艳。

    林灵素咳嗽着笑道:“这么多年没见,你一点儿也没老,反倒出落得越发标致啦。可惜岁月痴长,马齿徒增,怎么就没变得更机灵些呢?你当老子真的中了你的诡计,半点反击之力也没有了么?”

    妖后格格笑道:“你若真有反击之力,刚才这一掌即便没震断我的心脉,也早就吸光我的真气啦。连‘盗丹**’也使不出来,还敢嘴硬?”

    她笑起来时,嘴角虽然上扬,眉眼却无一丝笑意,杀机凌厉,显是恨他已恨到了极点。

    林灵素笑嘻嘻地道:“我的嘴是硬还是软,你还不清楚么?你说得没错,老子进这琴阁时,的确得意忘形,没察觉到‘蛇涎香蜡’和那‘**断魄草’的怪味儿。但涂在琴弦上的‘若冰尘’还能瞧不出来么?如果不是老子将计就计,故意捱了你一掌,装作被你封住经脉,你又怎会忘乎所以,连我戴了冰蚕丝手套也没察觉?”

第一卷人间世 第五十九章驼奴

    林灵素笑嘻嘻地道:“如果不是老子将计就计,故意捱了你一掌,装作被你封住经脉,你又怎会忘乎所以,连我戴了冰蚕丝手套也没察觉?”

    许宣凝神细看,果然发觉他手掌上闪着一丝冰霜似的光泽。

    妖后微笑道:“是呀,我一时大意,没将你剁成肉酱,那又如何?你我同使‘盗丹**’,真气循环对峙,谁能坚持到最后,谁便是赢家。可惜你现在中了剧毒,督脉又已震断,过不上半个时辰,不是被我吸光真气,就是被我震碎周身经脉而死。多活上一时半刻,也让你这般神气么?”

    林灵素哈哈大笑道:“你说得不错,你我现在如胶似漆,敢先提分手者,必心碎肠断而死。所以我才需要留下一个帮手,好派上用场。”

    话音刚落,人影一闪,那驼背瞽叟竟提着灯笼重新跃入琴阁,眼白翻动,淡淡道:“驼奴跟了小姐几十年,忠心耿耿,李姑娘,你以为单凭那一句话,公子爷就会对我痛下杀手么?”

    妖后脸色微变,许宣三人也吃了一惊。

    换做别人,知道中了迷香剧毒,多半立即拼死逃脱,林灵素却遇变不惊,继续不动声色地和驼奴合演了这出苦肉计,以图反击。其心机之隐忍深狡,果然远胜常人。

    林灵素嘿然笑道:“驼奴,她现在只要稍敢动弹,就会立即被我吸干真气,震碎经脉。你取下那根骨针,刺入她的天灵盖,让她自己尝尝那是什么滋味。”

    妖后冷笑道:“好啊,你有胆子只管扎来。我和你主公的真气循环交吸,就像个无坚不摧的大漩涡,你这一针扎下,包管叫你瘪成人干。”

    林灵素道:“你别听她吓唬,泥丸宫一旦被刺,她体内气旋瞬即告破,还能吸个狗屁人干。快快动手!”

    那驼奴却提着灯笼一动不动,道:“公子之命,驼奴原当谨遵立行,但小姐说过了,李姑娘是她的仇人,老奴擒住她后,必当交给小姐亲手处置。小姐是驼奴的救命恩人,小姐的话,驼奴不敢不听。”

    林灵素奇道:“你说什么?师师早就安排好了?”

    驼奴恭恭敬敬地道:“正是。小姐当初离开这里时,便已嘱托老奴,说有朝一日,李姑娘定会找到这里,发现藏在琴中的秘图,图上早已涂了‘冰魄花粉’,只要她稍一触摸,便无法动弹……”

    “冰魄花粉?”林灵素眯起眼,闪过一丝惊怒之色,忽然哈哈大笑:“这么说来,如果今天来的只有老子一人,一样要着你的道了?老贼奴,你家小姐有没有说要如何处置我?是不是让你将老子的头砍下来,送给狗皇帝?”

    驼奴一怔,急忙朝他伏身拜倒,道:“老奴岂敢!小姐只说不管是公子爷,还是李姑娘,一旦到了这里,便由老奴设法留住,送到她那里去。老奴在这儿等了十六年,没想到却将李姑娘和公子爷一起等来啦。更没想到的是,李姑娘机关算尽,还是为公子爷所制,早知如此,老奴……老奴就不必费这些周章。”

    许宣越听越感意外。林灵素与妖后一个是魔帝,一个是妖后,联起手来天下无人能敌,孰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竟让这驼背的老瞎子不费吹灰之力,就捡了个现成便宜。而这一切都归功于李师师在峨眉山洞设下的小小圈套。想到那李师师算计之深,筹谋之远,心中更是凛然。

    忽听大门“咚咚”连声,有人喝道:“开门!开门!”院墙外火光闪烁,显然是方才的动响太大,招来了巡夜的官兵。

    许宣大喜,妖后格格笑道:“老瞎子,外面到处都是牛鼻子和官兵,你没了招子,哀家倒要瞧瞧你如何能冲得出去。”

    驼奴又朝林灵素叩了一叩头,道:“公子爷,恕老奴冒犯了。”站起身,从怀中摸出一个银灰色的麻袋,迎风抖鼓,将两人兜头罩入其中。

    小青吐了吐舌,笑道:“老妖婆,恕不远送。”

    正自快意,却见那驼奴用绳子将麻袋口扎紧,又从怀中取出一个银灰色麻袋,转身朝他们走来,顿觉不妙,笑道:“喂,老驼子,咱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就不劳你驾带我们走啦……”话音未落,已被那驼奴拎小鸡似的一把提起,丢入袋中。

    许宣周身麻痹,挣扎不得,索性纵声大叫道:“林灵素在……”话音刚起,眼前一花,寒风凛冽,已被兜入袋中。接着幽香扑鼻,软语满怀,白素贞也被抛了进来,双双挤作一团。

    当初在峨眉山上,许宣便曾连同李秋晴被小青装入乾坤袋中,孰料相隔不足一月,又遭此际遇。只是这次的麻袋不知用何物制成,触之如冰,袋里更是森冷如冰窖,他陡地打了个寒噤,虽然与二女紧紧相贴,仍然冻得浑身颤抖。

    驼奴迅速扎紧麻袋,取出一根扁担,将两个麻袋穿起挑肩,跃出琴阁,朝后院的高墙掠去。

    许宣大急,牙关格格乱撞,颤声连叫:“魔门妖人林灵素在此!魔门妖人林灵素在此!”

    小青“哼”了一声,恨恨道:“不用再叫啦!这袋子是冰蛛丝制成的,叫破了嗓子,外面的人也听不着、看不见。”

    麻袋东摇西晃,从那丝麻间的孔隙朝外望去,隐约可见外面的情景。左边长巷中,十几个官兵正举着火把,猛踹宅门,对他的叫声果然浑无反应。

    许宣又是失望又是不甘,想要拔出龙牙刀,将麻袋豁开一道口子,奈何手指僵直颤抖,连刀柄都无法攥紧。

    驼奴双眼虽瞎,却仿佛对周遭一切了然于胸,几个起落,便已飞过院墙,到了邻居的亭阁屋顶上。接着又鬼魅似的穿街过巷,越过下水门城墙,出了城,沿着秦淮河朝大江方向掠去。

    此时刚过初更,明月当空,河水粼粼,左岸漆黑一片,蛙声遍野。到了横塘,岸边才隐约可见几点寥落的灯火。

    碧波万顷,荷叶连天,月光透过缝隙,照得袋里银亮如雪。白素贞与小青紧紧偎在一起,口中呵着白汽,脸色都已冻得发青。

    许宣心乱如麻,暗想:“这驼奴若要杀人灭口,又何须将我们带走?既要带走我们,不知有什么盘算?”他虽然聪慧机变,但到了这等境地,也只有听天由命,伺机而动了。

    驼奴在岸边立定,耳廓转动,朝西边吹了几声口哨。

    大风刮来,芦苇摇曳,过不片刻,一艘长约三丈的破旧江船从湖面幽深处吱吱呀呀地摇了出来。

    驼奴跃上船,将两个麻袋丢在后舱,那船又摇摇晃晃地朝前驶去。船上除了他们,便只有一个黑瘦艄公,和一个青衣男子。两人似是早与驼奴约好,只管摇橹划桨,一言不发。

    江船驶出横塘,顺着河水拐入大江。江水遄急,狂风鼓舞,刮得帆布猎猎作响,船速顿时转快。

    许宣抖抖索索地蜷在袋中,每个毛孔都仿佛被寒风刮入,二女的肌肤贴在身上,更凉得像冰。

    船板跌宕,江浪声声,他又困又冷,迷迷糊糊地默念着“金丹诀”,强撑了小半时辰,终于还是沉沉睡着了。

    梦中忽听鼓声如雷,号角破云,他心中一震,顿时醒转。但见江上红日如轮,薄雾如纱,鸥鸟三五成群,欢鸣着穿掠而过,远处白帆点点,若隐若现。不知不觉中竟已睡了一宿。

    或许是因为阳光照耀,袋内的温度略有回暖,四肢虽然仍有些僵冷麻痹,脖颈、十指却已经能微微活动了,比起昨夜已有如天壤之别。

    却不知他自幼在各种药汤里泡大,近乎百毒不侵,“**断魄香”与“蛇涎香蜡”虽然霸道,对他也只能逞一时之效,过了这三四个时辰,已经消抵了小半;再加上他体内的金丹真气不断循环流转,又散掉了小半,体内积存的寒毒只剩下了十之三四。

    白素贞可就没有这等耐受能力了,依旧和小青蜷在一起,衣裳冻结,眉睫、脸颊上凝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唯有双唇湿润依旧,相隔咫尺,吐气如兰,在晨晖里鲜艳如花瓣。

    许宣心里突突直跳,恨不能偷偷地亲上一亲。念头方起,忽听鼓声连奏,夹着呐喊与号角声,似是从后方传来。二女也被那声音惊醒,刚一睁眼,睫毛上的霜屑顿时簌簌而落。

    “那是什么?”小青眯起妙目,又惊又疑。

    许宣也是一凛,凝神听了片刻,擂鼓声排山倒海,犹如千军万马在战场冲杀,幡然醒悟,脱口道:“是端午赛龙舟!”

    呐喊如潮,越来越响,越来越近,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果见一艘龙船箭也似的从左侧疾冲而过。

    船头站着一个赤眉大汉,身挂楮钱,摇动着长近两丈的红旗,高吹号角。在他指挥下,数十个大汉扎着红巾,打着赤膊,整齐划一地摇动长桨,发出雷鸣似的呐喊。船尾则坐着六个大汉,雨点似的急速敲打皮鼓。

第一卷人间世 第六十章苍龙

    船头那赤眉大汉身挂楮钱,摇动着长近两丈的红旗,高吹号角。在他指挥下,数十个扎着红巾、打着赤膊的汉子,整齐划一地摇动长桨,发出雷鸣似的呐喊。船尾则坐着六个大汉,雨点似的急速敲打皮鼓。

    接着第二艘、第三艘……近百艘描金绘彩的龙舟次第从旁侧江面疾驶而过,号角凌云,鼓声震耳欲聋。

    眼看最先的那艘龙舟即将被右侧的赛船赶上,那扮演“龙头”的大汉突然紧握红旗,大吼着转身横扫,“嘭”地一声,顿时将追赶者船头的汉子打落江中。

    群龙无首,船上众汉子顿时乱成一片,有的伸手去拉落水呼救的汉子,有的则干脆跃入江水。很快便被其他龙舟超过。

    鼓声越来越急,众龙舟争相恐后,一面呐喊赶超,一面相互挥旗殴击,不过片刻,又有六七个“龙头”被扫落水中,其中一人被当头打中,哼也来不及哼上一声,鲜血飞溅,当即晕迷

    小青二女在峨眉山上修行,几乎从未下山,未曾见过这等壮观激烈的场面,大觉有趣。

    许宣生性最喜热闹,赛龙舟乃是每年端午节他必看的节目,此时虽然前途难料,仍被吸引得目不转睛。当下一面透过麻袋空隙紧张观望,一边将端午节的典故、习俗向她们大致介绍了一遍。

    小青听得津津有味,格格笑道:“原来山下还有这么多新鲜有趣的事情,作人可比作神仙好玩多啦。姐姐,不如我们……”

    她顿了顿,笑吟吟地瞟了许宣一眼,嘴唇翕动,也不知传音说了什么,白素贞的脸颊登时飞红如霞,白了她一眼,微露愠色。

    右侧风帆猎猎,喧哗阵阵,又有一艘舫船超过了他们,舷舱的窗口里探出许多人头,正兴奋地朝着众龙舟指指点点,议论那艘船能夺得第一。

    只听有人高声叫道:“我赌那艘红角龙舟!你们不认得那艘船的‘龙头’是谁吧?嘿嘿,他是赵官家钦点的禁军总教头朱勇。”

    众人齐声惊呼,那人更加得意,又道:“这次端午赛龙舟是赵官家下旨举办的。我听说官家巡行完扬州,昨天便到了金山寺为天下百姓祈福,现在正好在金山寺上看千帆竞渡。朱教头如果赢不下红旗,官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船上又是一阵哗然,许宣心中更是咯噔一响,又惊又喜。

    金山寺是当朝佛门重地,从前的佛印禅师精通禅理,修为更是深不可测,名震天下,与苏东坡交情更被传为佳话。除了如今替代明空大师成为“峨眉七十二寺护法真师”的明心禅师,寺内的一苇大师等七大长老修为高绝,慈悲睿智,深得赵官家信赖,弟子更是高手辈出,世人皆称“西峨眉,东金山”。能以偌大一寺,与峨眉并列,可见一斑。

    如果这人说的是真的,此刻金山寺里必定守备森严,除了这些和尚、禁军,说不定还有道门高手护驾。自己若能在赵官家的眼皮底下,冲脱驼奴的掌控,大声疾呼,不仅可以借力一举除掉魔帝、妖后,还有望洗脱冤情,救出全家。

    当下精神大振,将计划与二女说了一遍。小青得知他已能略微动弹,又惊又喜,笑道:“小色鬼,看来是我小瞧你了。姐姐,我们一起联手输气,只要有一人能冲开经脉,就有机会脱身啦。”

    许宣更不迟疑,握住二女的柔荑,念诀输气。

    白素贞被他温暖的手掌紧紧握住,心中莫名地一跳,眼见小青似笑非笑地凝视自己,耳根又是一阵滚烫,闭上双眼装作没有瞧见。

    小青眼光毒辣刁钻,一眼就瞧出了自己对这少年的异样感觉。这种感觉从未有过,不同于小青的姐妹情谊,也不同于葛长庚的亦师亦友,在她简单而寂寞的修炼生涯里,显得如此古怪而又复杂,尤其是经历了连日来的那些怪梦后,更让她意乱情迷,不知所措。

    按照葛长庚所说,由“人道”而入“仙道”,除了炼成炁丹、元婴能脱体自由来去之外,最为紧要的是斩断七情六欲,淡泊明净,与天地同化。

    但她修炼了千年,始终不知道什么是“七情六欲”,是否就是与他相别时的牵肠挂肚,相见时的喜悦填膺,相触时的心跳耳热,相对时的甜酸交掺……那种种言不清道不明的懵懂滋味呢?

    都说欲成仙者,必先为人,但既然做神仙要无情无欲,又为什么要先堕入尘世,去体验这不知所谓的凡人情感?如果必先经历这些劫扰,她又当如何斩断情丝,抛却心魔,炼成一颗不着尘埃的玲珑冰心?

    这些疑问连日来在她脑海里反复翻腾,却始终找不到答案,反让她心旌摇荡,越陷越深。

    胡思乱想间,一股暖洋洋的气流已从许宣的掌心透入她的经脉,徐徐向气海内流去,她微微一颤,丹田里沉埋的元婴金丹仿佛被激活了,当下摒除杂念,导气循环周转。

    三人手掌相抵,真气绵绵流转,有如春水融冰,冲迸破涧,虽然无法驱尽二女体内的寒毒,但僵痹的经脉渐渐活络,肌肤上的冰霜也一点点消融开来。

    许宣恢复更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奇经八脉已贯通近半,心中大喜。

    雾霭逐渐散去,晴空一碧万顷。江风猛烈,帆布鼓舞,船速越来越快,渐渐又超过了众龙舟。

    透过麻袋空隙,朝前方远眺,隐隐可见江上绿岛横隔,双塔高矗,在阳光下闪着一片灿灿金光,想来就是著名的金山寺了。

    龙舟百舸争流,竞斗更剧,江岸边传来阵阵欢呼呐喊声,锣鼓喧天,显是附近的百姓闻讯纷纷赶来观望。

    眼看金山寺越来越近,许宣一颗心也渐渐悬至嗓子眼,仿佛随时都将迸跳而出。正凝神冲开最后一道带脉,忽听有人尖声长啸,由远而近,接着岸上、江上惊呼四起,鼓声大乱。

    只见上空银光交错,数十个皂衣乌冠的灵宝道士踏剑疾飞,并肩冲掠而下,齐声喝道:“妖孽现形!”长剑如流星并舞,怒射入前方的江水之中。

    “轰!”大浪炸吐,长剑冲天纷飞。许宣三人猛地一震,连着那江船被抛起三丈来高。

    右前方的那艘舫船更被掀得凌空翻滚,重重地砸在江面上,桅杆、舷舱应声断裂。

    几艘龙舟避之不及,顿时与之接连相撞,惊呼迭起,也不知有多少人抛飞落水,江水泛起一片殷红。

    “嘭”的一声,江船飞旋着急落而下,震得险些散架。

    还不等许宣三人坐稳,又听众道齐声叱呵,剑光乱舞,江面猛地朝下一沉,急流汹涌,形成一道长达百来丈的涡旋水沟。

    接着那水沟中又传来一声奇异沉闷的怒吼,霎时间惊涛狂喷,整个江面都似沸腾炸将开来了!

    “轰轰”连声,气浪四炸,江船登时被撞得粉碎,艄公、青衣汉子双双落水。驼奴挑起两个麻袋,踏波急冲而出,朝后方的大船掠去。

    被这般一颠,许宣的经脉反倒全被冲开了,当下顾不上摇晃,握着匕首奋力刺划麻袋。但那冰蛛丝远比他想象得更为坚韧,戳捅了数十下,才勉强豁开一个指头大小的口子。

    百来丈外突然冲天拔起一道擎天柱似的银光,夭矫飞腾,重重地撞击在大江上。

    “呜——嗷!”怒浪扶摇,漫天都是水雾,那怪吼声震耳欲聋,盖过了所有的惊呼与惨叫。

    许宣心中一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阳光耀眼,照得那怪物遍体鳞甲银光灿灿。但见它身如巨蟒,鹿角狮鬃,在半空张牙舞爪,狂暴咆哮。灵宝众道士的长剑一次次攒集怒射,被它巨尾飞卷横扫,无不四下抛扬。

    龙!

    竟然真的是一条龙!

    许宣从小听家中食客说了许许多多的奇谭怪事,却从没有一个人能确切描摹龙的样子。原以为所谓龙者,不过是人云亦云、自古编造出来的凶兽,被官家用以自标,吓唬百姓而已。

    谁想今日竟会在这长江之上、光天化日之下,亲眼目睹!

    锣鼓、号角尽皆停止,除了那些灵宝道士,几乎江上、岸上所有的人全都呆住了。后方那艘大船上的旅客个个张口结舌,只顾着仰头观望,就连驼奴挑着担子冲落甲板,也毫未察觉。

    白龙咆哮飞腾,猛地冲落江面,漩涡滚滚,形成一道狭长的白浪,朝着远处的金山寺急速延伸。

    一个长须高瘦的灵宝道士喝道:“布阵截堵,切不可让这妖孽惊动圣驾!”

    众道士齐声呼应,交错飞掠,数十柄长剑“叮叮当当”地结成一个巨大的“十”字,飞旋怒转,不断沿江追击。

    满船的旅客才似醒过神来,哄然大哗,有的说这巨龙如此凶狂,必是不祥妖孽,天下只怕又要大乱了;有的说赵官家正在金山寺祈福,这白龙就突然现身,足见是祥瑞,是应天子之命布威显灵;还有的则索性朝西边跪拜磕头,不住地念南无阿弥陀佛,求菩萨保佑。

第一卷人间世 第六十一章雷神

    白龙咆哮飞腾着冲落江面,只见一道狭长的白浪,带着滚滚漩涡,朝远处的金山寺急速延伸。

    众道士交错飞掠,数十柄长剑“叮叮当当”地结成一个巨大的“十”字,飞旋怒转,不断沿江追击。

    满船乘客哄然大哗,许宣蓦地想起昨夜秦淮河上的情景,心中一动,难道当时那六个灵宝道士追击的不是妖后,也不是巨蟒,而是这条白龙?建康与镇江相隔不远,赵官家巡幸金山寺,方圆百里自然都在戒备范围之内。只是不知这条巨龙是何方神圣,为何偏偏在这等关头现身镇江?

    岸边锣鼓重奏,呐喊震天价响,也不知是在给那些道士助威呢,还是为那数十条龙舟鼓劲。

    那苍龙被众道士剑阵所迫,时而冲天飞卷,时而潜江破浪。许宣所乘的大船与它相隔虽有数里之遥,仍被那惊涛骇浪颠得剧烈摇晃,几次险些掀翻,引得众人尖叫不绝,惊险万状。

    江风越来越猛,船帆鼓舞,顺流疾驶,此时距离金山寺已不过十二、三里,岛上那金碧辉煌、连绵参差的殿宇清晰可见。

    小青不住地叠声催促,许宣无暇多想,奋力戳刺麻袋,“吃”地一声,袋子终于被割开一个半尺来长的口子,心中一紧,又惊又喜。

    四周喧哗吵闹,驼奴倚着船舷,面无表情地朝着大江下游,似乎没有听见。许宣松了口气,正待继续,忽听远处金山寺上有人运足真气,遥遥叫道:“官家有旨,重午龙日,天降瑞兽,乃我大宋昌隆吉兆。能降此神龙者,可封为国师,赐号‘降龙尊者’……”

    话音方落,苍龙突然飞腾咆哮,巨尾掀卷狂飙,将剑阵轰然撞散。

    当先的长须道士“哇”地一声,口喷鲜血,翻身直坠江中,身后的十几个道士亦如断线风筝,飘摇飞跌。

    众人惊呼声中,又听“咻咻”破风疾响,二十几道人影从金山寺的慈寿双塔上飞掠而下,朝着苍龙冲来。

    山上、岸边欢呼四起,鼓声更急。

    船上众旅客大感好奇,都在七嘴八舌地争论来者何人,有人得意道:“你们这也认不得么?你看那黄袍道长,不是龙虎山的张天师么?还有那位禅师,一看便知是金山寺的苦慧大师……”

    他每说一个名字,众人便发出一阵惊哗,当他说到“峨眉七十二寺护法真师明心长老”时,许宣心中亦是一震,不知是惊是怒是喜。

    果如所料,峨眉、青城、龙虎、茅山……几乎当今道佛各派的所有顶尖高手俱已汇集金山寺!

    遥遥望去,江上人影穿梭,大浪喷涌,绚彩气浪如霞光似的变幻闪耀。苍龙啸吼着冲入江里,又被迫得破浪飞出,扭舞飞卷,躁怒已极。

    那些人中,除了明心大师、朱洞元、许冠蝉三人许宣曾见过外,其他的全是生面孔,但从他们的装扮来看,也能隐约猜出各自的身份。

    龙虎张天师、峨眉三大长老、青城九大剑派的掌门、茅山辅教、灵宝上人、金山寺四大护法弟子……几乎每个人都有降龙伏虎的通天本事,合在一起,更是足可惊天动地,倒海翻江。那苍龙纵然凶暴,也只能做困兽之斗。

    小青“哼”了一声,道:“以多欺少,了不起得很么?”

    许宣心有戚戚,对这巨龙虽有些恐惧,但看着它在众道佛高手的围追堵截下悲怒狂吼,仍不免生出义愤同情之感。

    正想继续割开麻袋,手腕突然一紧,被那驼奴铁箍似的抓住,一把扯了出来。许宣大凛,下意识地挥掌拍去,又被他扣住脉门。

    驼奴眼白翻动,冷冷地道:“小子,这么久还钻不出来?”既已败露,许宣索性大叫道:“救……”刚一张口,便又被他按住嘴巴。周围旅客个个只顾踮高脚尖,朝前方张望,全没听见。

    驼奴冷冷道:“许正亭网罗妖人异士,勾结逆贼魔帝,假道新罗采药,里通金国外敌……谋逆叛乱已经是铁证如山、铁板钉钉。官兵与道佛各派正在四处搜捕漏网之鱼。你以为这么一叫,就可以将功折罪?嘿嘿。”

    许宣又惊又怒,金国是本朝第一大患,通敌叛乱者满门抄斩,绝无赦免之机。说他勾结魔帝便也罢了,里通金国又是哪里来的罪名?

    正自心乱如麻,江上“轰隆”连声,怒浪迭爆,苍龙也不知被谁击中,发出痛苦愤怒的狂吼,当空搅扭一团,猛地飞甩横扫,将众人逼退,转身朝这里飞来。

    船上惊哗大作,众旅客顾不上张望,纷纷推搡奔跑,抢着往底舱冲去。几个人步履踉跄,被猛一推挤,顿时尖叫着翻落船舷,坠入江中。

    驼奴半蹲着巍然如石,冷冷道:“小子,你也罢,公子爷也罢,现在都坐在同一条船上,要活俱活,要沉俱沉。想要保住小命,救你全家,就老老实实地待着别动。”

    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似悲似喜的古怪表情,缓缓道:“我是个又瞎又不中用的老驼子,虽然侥幸不负小姐所托,将公子爷与李姑娘带出海去,但我可瞧不见你如何用刀划破冰蛛丝袋,又如何解开袋子,放出公子爷。现在我要去救那冰甲苍龙,是生是死,由天定断,以后发生的事情,更加与我无关。”

    许宣一怔,听他弦外之音,竟似故意放自己脱身。

    还不等细想,驼奴已猛地站起身,昂首长啸,从后背抽出一个链锤,朝那苍龙冲天掠去。

    苍龙听见他的啸声,亦飞旋狂吼,像在交相呼应一般,陡然回转下冲,将众人甩脱开来。

    驼奴翻身跃上龙背,与苍龙齐声啸吼,声音慷慨悲壮,激烈破云。许宣听在耳中,只觉脸颊一阵**辣的烧烫,血液仿佛都已冲上头顶。

    船上众人被这奇特的场面所慑,纷纷驻足仰望。

    白素贞与小青也从麻袋中翻身钻出,又惊又奇,不知这驼奴因何与苍龙相识,又为什么要将他们放出?

    那二十余人御风冲到,或高或低,或前或后,将驼奴、苍龙重重围在中央。

    只听一个清亮温和的声音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火云雷神郭动天。三十年不见,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说话之人是一个黄袍中年道士,脸如冠玉,青须垂胸,形容清雅俊逸,宛如神仙。右手捏一剑诀,食指遥遥对着驼奴的胸口,嘴角含笑,双眸却精光闪烁。正是被御封为“正应先生”的张守真张天师。

    听到“火云雷神”四字,许宣心中一震,惊讶无已,想不到这又驼又瞎的老头儿竟是从前威震天下的魔门五大真神之一!

    魔门中的帝、后、五魔神为了自身安全,向来不露真身,颇为神秘。五魔神中,唯有“火云雷神”因迷恋慈航静斋的慧真师太,独闯南海,百般纠缠,而被佛门联手制服,暴露了身份,后来又不知如何逃脱,行踪不定。

    此人姓郭名动天,原是江西望族,富甲一方,与龙虎山天师教还有些渊源。事发后,家族尽受牵连,满朝震动。

    龙虎宗的道士为示清白,更将他列为本教大敌,上天入地四处搜捕。也难怪张守真见了他,会如此惊怒。

    只是曾听程仲甫说过,此人身高八尺,英霸挺秀,为何竟会变成如今这等形貌?他自甘为奴,对林灵素和李师师毕恭毕敬,不知是否与当初南海之事有关?

    却听那驼奴淡淡道:“区区臭皮囊,何足张天师挂齿?倒是当年龙虎山下的那些累累白骨,不知天师还记不记得?”

    他面无表情,双手紧握链锤,骑在龙背上,自有一种渊渟岳峙的逼人气势,比起昨夜提着灯笼的佝偻老态,简直判若两人。

    张天师双眸寒光闪烁,不等说话,那长眉细眼的苦慧大师又凌空合十道:“阿弥陀佛,郭施主既知皮囊空相,又为何如此执着,不肯看破?苦海无边,不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郭动天冷冷道:“郭某杀人如麻,若能成佛,那西天岂不全是妖魔?我既敢造孽,就做好准备受业火焚身,可不像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无耻之辈,作恶多端,还掩耳盗铃,为自己涂抹金身。”

    道佛各派掌门脸色齐变。

    许宣想起峨眉山上那些和尚、道士的所作所为,听他这般冷嘲热讽,竟大觉快意。

    又听他一字字地道:“冰甲苍龙乃我神门瑞兽,不是狗皇帝的玩宠。火云雷神郭动天在此,有谁敢动它片鳞,就先取我项上头颅!”

    声如金钟,在大江上遥遥传了出去,嗡嗡回荡。那苍龙随之纵声怒吼,滚滚如雷,震得众人心头发颤。

    风帆鼓舞,大船正好从那巨龙下方驶过,小青猛地一拽许宣,低声道:“臭小子,你疯了么?快低头!”她生怕被明心等峨眉僧人认出,与白素贞夹坐在人群中,连眼角也不往上抬。

    许宣心中突突剧跳,此刻只要自己大声一喊,麻袋中的林灵素与李少微便必死无疑,但不知为何,看着这驼奴孤身骑龙,视死如归,心底竟油然生出敬佩之意,隐隐觉得自己这么做,未免有失英雄气概。

第一卷人间世 第六十二章行刺

    许宣心中突突剧跳,此刻只要自己大声一喊,麻袋中的林灵素与李少微便必死无疑,但不知为何,看着这驼奴孤身骑龙,视死如归,心底竟油然生出敬佩之意,隐隐觉得自己这么做,未免有失英雄气概。

    念头又是一动,忽然明白郭动天为什么要这么做了。这厮对林灵素忠心耿耿,又不敢忤逆李师师的嘱托,将自己三人一同掳来,便是为了睁一眼闭一眼,给他造成脱身之机,带走林灵素。

    如此一来,他既没有违抗李师师之命,又没有对不住林灵素,两全其美。至于他自己,早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所以才大造声势,独挡道佛群雄,以引开众人的注意。

    但是自己真要纵虎归山,任由魔帝再次从道佛各派的眼皮底下逃走么?真的要放弃立功救赎家人的大好机会?心乱如麻,脑海中浮光掠影似的闪过洗琴临死的面孔,闪过舅舅与那李提刑、郑节级的种种言行,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一声也发不出来。

    正自犹豫不决,忽听远处龙舟上有人大声叫道:“各位法师、道长,何必和这妖人废话?快快降伏苍龙,将这厮切碎了喂鱼!”

    一言既出,江上、岸上呼应四起,鼓声大作。

    明心大师微微一笑,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郭施主,领教了。”袈裟鼓舞,周身突然金光怒放,“轰”地一声,禅杖冲出一道三丈来长的龙形黄光,朝着郭动天当胸撞去。

    郭动天耳廓一动,链锤红光爆舞,狂飙似的飞出十余丈远,与那禅杖接连相撞。

    轰隆连声,空中荡开一轮轮橘黄赤红的气波,震得江波如沸。大船上众人纷纷抱头蹲下,惊叫不绝。

    环立半空的道佛各派掌门原本都有些矜持,不想众目睽睽之下围攻一个瞎子,惹人笑话,但见明心既已动手,皇帝又在远处金山寺上观战,便纷纷跟进。霎时间,漫天霞光闪耀,气浪四炸。

    许宣气血翻腾,又是震骇又是惊喜,从未在这么近的距离,目睹如此壮观的大战,一时间将林灵素全然忘在了脑后,屏息观望。

    郭动天号称“火云雷神”,每一锤挥出,果然都如霞涌雷鸣,气势惊人。再加上苍龙的狂暴威力,真可谓惊天裂地。张天师等二十余人穿梭交错,一时间竟也无法强攻而入。

    狂风鼓舞,大船顺流疾驶,很快便冲出了一里。

    又听“轰”地一声震天巨响,众人回头望去,空中层层叠叠地冲爆开紫红色的光浪,苍龙咆哮翻腾,陡然被撞飞起十余丈高。

    一个矮胖老道抄空疾掠,喝道:“心有灵犀,九窍连珠!”指尖连弹,“砰砰”连声,几道淡淡的碧光闪电似的破空怒射,将链锤打得迸裂开来。

    那人银发白眉,眼小如豆,目光却凌厉如电。其紫色道袍质地考究,华丽精美,道冠更以黄金镶丝,珍珠缀嵌,在阳光下灿灿生辉。应当就是灵宝阁皂宗的掌教温宝山了。

    灵宝派分“阁皂”、“东华”两支,都源自上清,融合佛学,以“伏魔积德”为修炼得根本。温宝山声望虽不如张守真,但他的真元修为却与之伯仲难分,除了符箓剑咒称绝宇内,其“惊神指”更是号称天下第一神指。

    郭动天的修为虽不在他之下,但接连与张天师、明心等绝顶高手硬碰硬地对撞强攻,真气早已涣散,被他神指这般连击,再也抵受不住,身子一晃,被抛飞的链锤带着翻身摔出。

    “咻”地一声,青光电舞,廖若无的飞英剑趁势从他左肩贯穿而过,险些将他整只臂膀卸了下来。

    江上欢呼四起,许宣心头却是一紧,怒火上冲。这些人枉称名门正派,以多欺少,所作所为还不如一个隐姓埋名的魔门妖人来得光明正大。

    苍龙似是愤怒已极,咆哮着盘旋飞卷,口中“呼”地喷出一大团烈火,将众人逼退开来。

    郭动天翻身骑落龙背,咬牙撕下衣袖,将左肩连臂紧紧缠好,耳廓转动,继续奋力死战。链锤火云掀卷,飞旋狂舞,“当”地一声,将许冠蝉的“半尺铁”撞得破空飞起,火焰猎猎。

    众人见他如此发狂,反倒不敢贸然欺近。

    苦慧大师叹道:“阿弥陀佛,郭施主,我们只是奉旨降龙,你又何苦执迷不悟?”

    话音未落,远处江面上忽然“轰轰”连声,火光怒舞,有人尖声大叫道:“有刺客!有刺客!护驾!快快护驾!”

    众人大吃一惊,转头望去,只见两艘龙舟已遥遥冲至金山寺下方。龙舟船头的红旗竟已换作了金国的战旗,那些划船的大汉更不知从哪里变出数十筒长近五尺的铳炮,一字排开,火舌吞吐,正对着金山寺猛烈轰射。

    这些铳炮也不晓得用什么神铁制成,威力远胜大宋的火炮与抛石机,射程可达十余里,道道火光呼啸破空,在山上接连炸开。沿山而建的楼阁殿宇、碧翠树林……顷刻间陷入熊熊火海。

    山顶的存寿塔被火弹击中,轰然坍塌,江上、岸上惊哗一片,夹杂着几声尖利的哭喊。想必赵官家就在那塔上观看赛龙舟。

    船上众人目瞪口呆,鸦雀无声。

    许宣亦张大了嘴,脑中空茫一片,只听郭动天纵声哈哈大笑道:“重午龙日,天降瑞兽,乃我大宋昌隆吉兆!嘿嘿,乃我大宋昌隆吉兆!”

    苍龙咆哮飞甩,随着那纵横飞扫的链锤,一起怒卷狂飙,猛然击断金山寺二僧的铁棍,打得那俩和尚鲜血狂喷,跌入滔滔江水。

    张天师、温宝山等人这才明白中了他的调虎离山之计,惊怒交迸,喝道:“大胆魔头,竟敢勾结金贼,行刺官家!”“反贼受死!”

    霎时间,神兵四射,霓光纵横,全都朝那一人一龙汹汹猛攻。

    他们先前投鼠忌器,只想奉旨活捉苍龙,又不愿当真和郭动天搏命,此刻杀心既起,再无半点保留。

    气浪狂涌,鳞甲纷飞,苍龙悲吼飞腾,猛地卷起长尾,在空中顿了刹那,和郭动天一起朝着江面重重撞落。

    张天师等人顾不上理会,纷纷御风回冲,朝金山寺掠去。

    “轰”地一声,江波如沸,碧浪尽紫,龙尾不偏不倚地擦过大船侧舷,砸落水中。碎木四炸,船身剧晃,数十人尖叫着翻身滚落。

    白素贞一把抓住许宣,待要伸手去夺那麻袋,却绵软无力,“吃!”手指恰好够着系口的绳子,登时将活结拉扯开来。

    麻袋猛地一鼓,霜风扑面,林灵素和李少微双双滚出,两人依旧四掌交贴,面对面盘坐着,姿势丝毫不变,只是浑身上下都已结满淡青色的冰霜。

    几在同时,郭动天重重地撞在桅杆上,翻弹急滚,冲落甲板,被混乱的人群接连践踏,口中喷出几道乌血,再不动弹了。双眼圆睁,恰好一动不动地瞪着林灵素,嘴角凝固着一丝笑容。

    林灵素对视着他,眼中泪水盈凝,似悲似怒似喜,全身却被寒冰冻结,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这时两艘龙舟上的火炮轰鸣声虽然渐渐转稀,但江风狂猛,山上的火势蔓延极快,浓烟滚滚,不断有楼阁坍塌陷落。远远望去,还能瞧见十几人浑身着火,惨叫着直奔山崖,不顾一切地跃落江中。

    山上忽然传来欢呼,存慈塔上有人高声叫道:“官家在这里,官家无恙!官家无恙!”

    话音未落,龙舟上的众金国刺客又接连冲天飞起,啸呼着朝半山存慈塔掠去。火光熊熊,刀光闪烁,留守在金山寺中的僧道、官兵潮水似的涌上南半山,与那些刺客交相激斗。

    大船顺流直下,距离金山寺只有三四里了,许宣站在甲板上,衣裳猎猎,看着漫山火焰,听着厮杀呐喊,脑中仍是一片空白,如在梦魇。

    忽听林灵素咳嗽了几声,从牙缝里迸出几丝笑声:“好驼奴,老子错怪你啦!你放心,老子定会为你报仇,将这些混账王八蛋斩尽杀绝!”

    许宣心头一凛,这才醒过神来,又是骇怒,又是懊悔。当初被程仲甫设计陷害,全家遭难,如今又阴差阳错地上了郭动天的贼船,莫名其妙地卷入刺杀官家的阴谋之中……

    枉他自作聪明,到了这时才知江湖诡谲,世事险恶,一步踏错,全盘皆输。和这些老谋深算之辈相比,自己完全就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被人耍弄于股掌之间而不自知。

    最可笑的,是自己明明有几次绝好的机会交出林灵素,挽救全家,却偏偏自诩侠义,意气用事,就连对郭动天这等妖人也滥施同情。现在环环相扣,众目睽睽,自己若敢喊上一声,就算跳进这大江也洗不清了!

    风声凛冽,厮杀声震天彻耳,不断有人惨叫着从山上翻滚摔落,水花四溅。大船穿过那两艘空空荡荡的龙舟,绕过金山,继续朝东疾驶。

    许宣紧握船舷,青筋暴起,望着后方那渐行渐远的山顶火光,心潮汹涌,恨不能纵声大吼,一泄悲郁懊怒。

第一卷人间世 第六十三章石

    风声凛冽,厮杀声震天彻耳,不断有人惨叫着从山上翻滚摔落,水花四溅。大船穿过那两艘空空荡荡的龙舟,绕过金山,继续朝东疾驶。

    想到自己此番沉冤难雪,许宣紧握船舷,青筋暴起,望着后方那渐行渐远的山顶火光,更是心潮汹涌,恨不能纵声大吼,一泄悲郁懊怒。

    白素贞虽知他的心思,却不知当如何劝慰,唯有与他并肩而立,默默不语。

    小青却似心情大佳,撩了撩耳鬓飞舞的青丝,嫣然道:“许小官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能几次三番死里逃生,还怕救不出你爹你娘么?”伸脚往妖后身上一踢,道:“眼下最紧要的,是先拿到那什么‘**断魄草’和‘龙涎香’的解药。”

    林灵素哈哈一笑,道:“想要解药还不容易?这贱人谨小慎微,给人下毒之前,自己必先服解药。你们只需将她宰了,喝上几口热血,包管什么毒都消了。”

    妖后格格笑道:“这两种药草只是迷香,需得混上‘若冰尘’或‘长相思’,才会变成无药可解的剧毒。小丫头,你运气调息,过上一天半日,自然就没事啦。”

    小青脸色一沉,道:“既是如此,还要你们这两个累赘干嘛?姐姐,把他们剐成片肉,丢到江底喂鱼!”

    她报复心本就极重,被妖后挟持一路,吃了许多苦头,如今反客为主,岂能轻饶?

    妖后从容自若,道:“江底有屈原就够啦,我又岂敢喧宾夺主?”眼波流转,往林灵素怀中一瞟,微笑道:“再说他怀中的那卷图轴,藏着当今世上最大的一件宝藏,把我们沉到江底,不嫌可惜么?”

    小青“呸”了一声,道:“你当我们是傻子么?图上有毒,还自寻死路?再说我要宝藏有什么用?想要金银珠宝,遍地都是。”

    林灵素嘿然道:“没见过世面的小妖精,谅你也想不出什么宝藏来。嘿嘿,你不是想要修炼成仙么?有了这宝藏,可比吃一千颗‘元婴金丹’强得多啦。”

    他与李少微依旧盘腿对坐,四掌黏贴,谁也不能抽身分开。众旅客都集聚在船尾、两舷,惊魂未定地指点着远处金山上的情景,偶有经过瞧见的,经历了这连串凶险奇事,也都见怪不怪了。

    小青听说可以修炼成仙,顿时俏脸放光,正想说话,忽听身后有人拍手笑道:“好一个调虎离山、瞒天过海!想不到魔帝四面楚歌,众叛亲离,竟然还有火云雷神这样的忠心老奴,甘愿舍身救你。”

    笑声如平地惊雷,许宣等人一震,转头望去,只见桅杆上坐了一个青衣羽冠的道人,背负双剑,清秀白净的脸上挂着一丝森冷的笑容,赫然是刚才与郭动天激斗的青城九仙之一、“天罡剑”白璧。

    正觉不妙,又听一人淡淡道:“青城九派同气连枝,共进共退。白掌门既已发觉,为何不与愚兄说上一声?难道端午佳节,想独吞粽子么?”

    说话那人青衣玉簪,道袍上画着九宫八卦图,正是青城山“九宫剑派”的掌门易水寒。

    许宣心中一沉,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现在再想要否认自己与魔帝的关系,天下也没人相信了。却不知这两人如何察觉,悄无声息地追踪到此?

    林灵素哈哈笑道:“两位来得正好,这姓许的小子和这两个妖精有眼无珠,竟然不知道‘炼天石图’的好处。你们一个是两仪,一个是九宫,不如你们来说上一说?”

    白璧失声道:“炼天石图?”

    易水寒的脸色也陡然一变,冷冷道:“你说什么?你知道‘炼天石图’的下落?”

    林灵素笑道:“不然你以为我哪儿学来的‘百派秘籍’和‘阴阳五雷法’?混沌分两仪,两仪生五行,五行化八卦,天下各门各派的修行秘法,都是从伏羲、女娲派生而来。女娲补天之后,将天地的根本妙法全都刻在了剩余的五色石上,五色石藏在哪里,如今除了老子,再没人知道。”

    许宣见白璧二人眼中惊疑不定,又带着贪婪、狂喜之色,更起了鄙薄厌憎之意,暗想:“这两个牛鼻子偷偷跟来,自是为了吞此独食。晏子二桃杀三士,如果这图轴真有魔头说得这么宝贵,他们更加不会平分。”

    当下大声道:“两位道长,这魔头与妖女两败俱伤,无法动弹,炼天石图就在魔头怀里,你们只管取去。”

    白璧从桅杆上疾掠而下,正想抢身去夺,突然又顿住身形,微笑道:“易师兄,你长我七岁,见多识广,这图轴还是当由你来鉴别真假。等你看过之后,再让小弟观阅便是。”

    易水寒也不应答,冷冷地盯着林灵素与李少微,道:“既有这么便宜的好事,这姓许的小子为什么不动手?敢问二位,这图轴上涂的是‘蚩尤花’,还是‘神农草’?”

    众人一怔,想不到这两人竟如此刁滑,林灵素哈哈笑道:“对你这等货色,老子还用耍什么心计么?想吃羊肉,又怕惹一身骚。就这么点胆子,还想抢什么‘炼天石图’?”

    白璧笑道:“关羽大意失荆州,小心驶得万年船。”背后天罡双剑突然自行破空飞出,长了眼睛似的架在白素贞与小青的颈子上,转身微笑道:“许小官人,劳你大驾,将他怀里的图轴展开来,给我们瞧一瞧。”

    许宣无法,只得慢慢地朝林灵素走去,思忖着应对之策。忽听林灵素传音道:“小子,驼奴怀中有一根‘苍龙筋’,要想保存小命,救你爹娘和心上人,就将那龙筋一端缠在你的手上,一端缠在我身上。”

    许宣见他双眸灼灼地凝视着自己,莫测高深。咬牙暗想,罢了!横竖都是一死,且看他还能变出什么名堂来。

    于是故意脚下一绊,趔趄摔倒在郭动天的尸体上,半身侧挡,飞快地从他怀中摸出一团透明柔韧的筋索,藏入袖中。

    白璧笑道:“许公子,别耍什么花样。”

    船尾众人听见声响,纷纷转过身来,惊呼退却。

    许宣爬起身,慢慢地走到林灵素身边,假意在他胸口东拍西摸地找寻,将那龙筋神不知鬼不觉地缠在他的肩膀上。

    林灵素笑嘻嘻地一动不动,腹中传音道:“很好,我再教你一个至为简单的法决,你按照口诀,凝神聚念,就可以将我们二人的真气导入你的体内……”许宣一凛,才知他打的是什么算盘。

    还不及细想,又听有人高声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佛光普照,慈度众生。”声如洪钟,震得他气血翻涌,脑中嗡嗡作响。船上旅客更是脸色惨白,纷纷抱头摔倒。

    循声望去,阳光灿烂,江水粼粼,三个和尚僧衣鼓舞,从上游踏波飞掠而至,当先那人方面大耳,手握禅杖,正是明心大师。

    明心的狮子吼遥遥传来,震得众人面如土色,纷纷摔倒。

    许宣亦是一阵头晕目眩,几难站稳,只听林灵素传音笑道:“小子,这贼秃气量狭窄,面慈心黑,最是歹毒不过。当日你搅了他的‘遇仙’局,他对你必是恨之入骨。若是被他拿住,嘿嘿,你和你的白姐姐可就有得苦头吃啦。”

    许宣心中大凛。青城派的两个牛鼻子伸出一根手指,便可将他如蚂蚁般摁死,再加上这三个和尚,今日要想全身而退,实是难如登天!

    当下顾不得多想,按照那魔头所传法决,凝神运气。苍龙筋顿时一紧,将他双臂牢牢缚住,两股真气随之如潮涌入。

    又听小青高声叫道:“臭和尚好不要脸,竟敢劝青城两大剑仙回头是岸!明知魔帝、妖后已被两位道长拿住,你现在却来抢功,羞也不羞?”

    白璧、易水寒脸色微变。

    青城、峨眉本就宿怨极深,这些年因为林灵素之故,又磕磕碰碰结了不少梁子,彼此势同水火,若非应官家之召,今日绝不会聚首金山寺。是以虽明知这妖女恶意挑拨,仍不免敌意大生。

    明心声如洪钟,道:“你们这两个妖女,在峨眉为孽久矣,若不是住持师兄慈悲为怀,早已被七十二寺降灭。你们恩将仇报,放出魔帝,害死我住持师兄犹嫌不足,竟然勾结金国妖人,行刺大宋皇帝,实是罪大恶极!”

    他来势极快,声音越来越响,说到最后一句时,许宣只觉面前气浪一鼓,他已冲上艉舱。

    再看他身后二人,左首那少年和尚浓眉大眼,赫然正是当初在峨眉山上救过自己的法海。

    明心是当代高僧,曾在各地讲道布法,旅客中有不少人认得,纵有不认识的,方才那场屠龙大战也曾目睹其威,见他转眼间便飞掠上船,无不战战兢兢地拜伏在地,齐呼南无阿弥陀佛。

    小青笑道:“什么金国妖人、大宋皇帝,我可全不认识,他们谁死谁活,与我何干?你是出家人,四大皆空,他们谁死谁活,又与你何干?”

第一卷人间世 第六十四章傀儡

    小青笑道:“什么金国妖人、大宋皇帝,我可全不认识,他们谁死谁活,与我何干?你是出家人,四大皆空,他们谁死谁活,又与你何干?”

    明心持杖走来,森然道:“天下无主,苍生必受劫乱之苦,怎与我出家人无关?若不是你们这两个妖女放出林灵素这魔头,又怎会引来这场浩劫?我佛道各派齐心协力,在金山寺设围布局,就是为了擒拿魔头,造福苍生,你们却故意引来妖人,刺杀皇帝,妄图瞒天过海。若真叫你们逃了出去,贫僧又如何对得起住持师兄与大宋千千万万的百姓?”

    易水寒踏步上前,有意无意地挡住来路,冷冷道:“白莲大师既知齐心联手,那就再好不过。这些妖人已被我与白掌门制住,不劳大师费心了。若有闲暇,倒不如去捉拿金国刺客。”

    明心道:“贫僧正是追拿刺客到此,难道两位道长不是么?”顿住脚步,双目厉电似的从他脸上扫过,淡淡道:“天下好不容易平静了二十年,又突生浩劫,我住持师兄为李灵萼这魔头所害,一苇大师今日为救圣驾,又被水魔神所杀,眼看群魔乱舞,生灵涂炭,我辈若再不尽弃前嫌、齐心联手,还不知要枉死多少无辜性命!”

    听到“水魔神”三字时,许宣左臂上的龙筋突然箍紧,隐隐能感觉到一种无以名状的悲怒,正随着涌入的真气急剧波动。

    他又惊又奇,转眼望去,但见李少微面朝着他、背对众人而坐,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中燃烧着炽烈的怒火,江风鼓卷,鬓丝飞舞,阳光照在她那苍白的脸上,仿佛凝成了冰霜。

    许宣暗觉奇怪,心想:“原来这龙筋不但能传输真气,还能感应意念。却不知这妖女与水魔神有什么了不得的过节?她口口声声叫林灵素‘李郎’,明心又称那魔头为‘李灵萼’,难道‘李灵萼’才是那魔头的真名?”

    忽听白璧传音道:“许公子,还不快将图轴给我?”小青与白素贞齐声低呼,天罡双剑已在二女的脖子上沁出淡淡的血痕。

    许宣大凛,又听林灵素嘿然传音道:“小子,你只需意守丹田,念我所授的‘镜神诀’,其余之事就交给老子。”但觉真气滔滔,透过龙筋直冲入自己“手少阳三焦经”,毕集右手无名指尖。

    手指突然一颤,气箭弹舞。“叮”地一声,架在白素贞颈子上的天罡阳剑登时反向怒旋,将架在小青脖上的天罡阴剑撞飞开来。

    白璧“啊”了一声,猛地朝后退了半步,又惊又怒,不明所以。

    林灵素哈哈笑道:“天罡剑派的御剑法门在于一个‘黏’字。气随意转,剑随指黏,则无往而不达。就凭你这点念力,想要驾驭天罡北斗,岂不可笑?”

    许宣的手指像是不听自己使唤,接连捏弹变幻,天罡阳剑随之朝白璧汹汹疾攻。白璧仓促间竟被逼得难以应对,“当当”连声,指尖酥麻,阴剑冲天震飞,接连朝后退去。

    众旅客惊呼迭起,明心、易水寒等人亦大感意外。

    白素贞二女又惊又喜,跃到许宣身后,小青笑道:“白掌门,你有什么本事快快使出来。否则堂堂青城天罡剑,连一个黄毛小子也斗不过,传扬出去,耻笑你的可就不止峨眉山的秃驴啦!”

    白璧大怒,咬破指尖,将鲜血弹在天罡阳剑上,急念口诀。阳剑“嗡嗡”剧震,仿佛被两股无形巨力在半空拉扯,猛地破空飞起,与阴剑螺旋并舞,飓风似的朝着许宣当头撞来。

    “轰!”

    剑芒未至,甲板已被气浪震得迸裂飞炸。

    许宣脚下一空,趔趄后退,只听妖后柔声道:“阴阳双剑,自然要有阴阳真气交相驾驭,白掌门又不是阴阳人,勉为其难,也不怕走火入魔么?”

    话音未落,许宣左臂上的龙筋又是一紧,真气汹涌贯入指尖。

    “嘭!”左右双手不由自主地合掌相击,天罡双剑顿时凌空转向,狂飙似的擦着他的头顶冲过。

    轰隆一声,右舷被撞得粉碎,大浪滔天,船身剧晃。

    众人惊呼着趴伏在地。

    白璧身子一晃,脸色煞白如纸,此时才看出缚在许宣双臂上的透明龙筋,怒极反笑道:“许公子,你既迷途不返,甘心做这两大妖魔的牵线傀儡,就休怪白某不客气了!”

    说话间,双手接住天罡剑,银光爆舞,合并如一个巨大的北斗气芒,破空怒旋,朝许宣接连呼啸劈斫。

    他的修为在青城九仙虽排于下游,但毕竟是“地仙”级的人物,方才不明究底,太过托大,才被逼得这般狼狈,一旦凝神对付,威力顿时暴增数倍,转眼便反守为攻。

    林灵素与李少微二人虽能透过苍龙筋,为许宣传导意念,输送真气,但终究受了重伤,彼此又勾心斗角,相持不下,难以全力以赴。加之白璧紧握剑柄,无法再以念力与真炁夺控其天罡双剑,只能用龙筋操纵许宣,东躲西掠。

    满船惊哗四起,明心三人顿住脚步,持杖观望。白素贞与小青更是看得心惊胆跳,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咻”地一声,许宣衣裳破裂,右肋被阴剑气芒划得鲜血飞溅,惊呼声中,左肩又被阳剑扫过,剧痛如灼。

    双臂龙筋一紧,顿时将他拉得趔趄飞起,风筝似的当空绕了一个大圈,又冲落甲板。还不等喘息,双剑又霹雳似的交攻而至,眼花缭乱,几次差点被刺中,凶险万状。

    混乱中,只听林灵素喋喋不休地传音道:“小子,天罡剑派原有七剑,仿照上古的北斗神兵炼成,唐朝时被神门天帝震断五剑,被迫改弦易辙,用阳剑做斗柄,阴剑做斗勺。‘斗柄朝东,天下皆春’,要想预先判断他的路数,只需看他阳剑的走向……”

    许宣凝神细看,果然发觉白璧双剑的招式总是一前一后,连环相扣。每次左手阴剑所划出的气芒,恰好总是紧随右手阳剑,呼应成一个斗勺形状。

    林灵素传音道:“他脚踏七星罡步,每一步跨出,也必与手上的‘北斗七剑’相应和。脚踏在什么位置,剑必攻向什么位置。你看仔细了,等他脚踏‘天机’时,阳剑必攻其位……”

    话音未落,寒光怒卷,天罡双剑果然斜地里连环刺来。许宣被那龙筋拉拽,顿时又如风筝似的腾空飘飞。

    岂料狂风凛冽,大帆鼓卷,船头突然朝左折转。他这一下飞得太急,龙筋竟猛地缠绕在前桅上,“哧”地一声,帆布被他手指撕裂开一条长缝。

    众人哄然,白璧喝道:“天地摇光!”御风急冲,双剑如银河飞泻。

    许宣双臂连着龙筋,被紧紧缠绕在桅杆上,眼见剑光森森扑面,情急之下竟挣脱不得,心下大骇,忽听林灵素传音道:“记住看他脚步,判断剑招后路!”龙筋突然齐齐松开。

    许宣顿时往下急坠,抬眼望去,见白璧转身下冲,左脚踏向“天权位”,更不迟疑,探手抓住蓬帆,脚尖在桅杆上猛地一踩,向左前方弹冲而出。

    几在同时,白璧的天罡阳剑光芒如电,堪堪擦着他后背扫过,“嘭”地一声,将桅杆劈成两段。

    白素贞心中一紧,差点叫出声来。只要再慢上毫厘,他便已身首异处。

    断桅连着前蓬轰然塌落,大船又是一阵剧烈摇晃,众人惊叫声中,许宣又抓住飞扬的龙筋,陡然朝上翻身抛荡,避过了白璧风吼雷鸣的第二剑。

    许宣手舞足蹈地抄空踏步,沿着中桅滑落舱顶,双腿发软,几乎有些站立不住。这几下迅疾如闪电,只是凭借着本能反应与下意识的判断,才侥幸逃脱,背上凉浸浸的全是冷汗。

    林灵素嘿然道:“小子,你倒也机灵,只是这‘狗爬式’未免也忒难看了。”龙筋飞卷,将他双臂重新缠住。许宣不由自主地抓起断桅,转身横扫,将如影随形的天罡双剑轰然荡开。

    众人生怕殃及池鱼,纷纷惊哗后退。

    白素贞松了口气,凝视着他那被阳光照得灿灿生辉的脸,心底涌起酸甜交掺的温柔与欣悦,又掺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滋味。

    江水滔滔,两岸青山连绵,大船风帆鼓舞,转眼间又驶出了十余里。

    许宣双臂缠卷龙筋,有如操线之傀儡,又如回翔的纸鸢,时而上冲下伏,穿梭于剑光气浪之间;时而左冲右突,挥舞断桅将白璧的凌厉攻势化解开来。

    饶是那白璧剑法超绝,一时间竟也不能奈他何,有时步法变老,被许宣截断抢攻,反倒有些手忙脚乱。

    许宣越斗越是放松,心中的紧张之意渐渐消散,听着四周的阵阵惊呼,想到自己竟能和天下闻名的青城剑仙周旋如此之久,更忍不住生出些许得意。

    虽说功劳不在于己,而在于操线之人,但好歹身临其境,亲历了见所未见的种种凶险;又得从魔帝指点,不时有醍醐灌顶似的领悟,这种振奋与喜悦,实是从未有过,先前那沉冤难洗的种种骇怒、懊丧亦为之冲淡了不少。

第一卷人间世 第六十五章白蛇

    两人激斗良久,易水寒始终冷冷地负手而立,作壁上观。

    他心底波澜起伏,几次想要上前劫夺林灵素,但一则以自己的掌门身份,若与白璧同战这黄毛小儿,未免遭天下人耻笑;二则那魔头与妖后看似无法动弹,却不知究底深浅;三则明心又持杖站在艉舱,磐石似的岿然不动,自己此刻若贸然上前,指不定被如何暗算。当下只有强捺心焦,静观其变。

    这时大船转过河湾,急剧摇晃,浪花溅得甲板上**一片,林灵素与妖后随之滑转了半圈。

    易水寒眼角瞥去,正好瞧见妖后的侧脸,呼吸一窒,像被人当胸猛捶,突然认出她是谁来了!双拳紧握,青筋暴起,怒火如岩浆般直灌头顶,森然大笑道:“我以为谁能做得魔门妖后,原来是你这冰清玉洁的‘碧霞元君转世’!”

    船上又是一阵哗然,就连明心等人的神色也微微一变。

    泰山老母碧霞元君是道教大神,天子慕道,百姓自然也耳熟能详。徽宗朝时,茅山的辅教宗师刘混康极受宠幸,御赐上清玉剑与九老仙都君玉印,与林灵素、王文卿、张继先并称大宋四大国师。

    靖康之乱后,山东落入金人之手,茅山教的影响力虽然大不如前,但仍是符箓三山之一。当年朱洞元为中兴上清派,称李少微为“碧霞元君转世”,更曾轰动天下,引来信徒无数。时隔多年,听来仍是如雷贯耳。

    妖后淡淡道:“我以为谁能做得九宫剑派的掌门,原来是你这虚伪好色的卑鄙小人。当年你对我百般纠缠,什么脸面都不要,被自己师弟撞破后,又气急败坏地杀他灭口……”

    “住口!”易水寒脸色涨红,大喝道,“无耻妖女,分明是你与这魔头幽会,被刘师弟撞见后,杀人灭口,居然还想嫁祸于我!今日不取你项上头颅,又怎对得起刘师弟的在天冤魂!”

    他狂怒难遏,所有的顾忌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连人带剑如旋风鼓卷,朝李少微猛冲而去。

    许宣左臂龙筋一紧,身不由己地挥舞断桅,朝他拦腰横扫,“轰”地一声,断桅被撞碎成数截,双臂酥麻,朝后连退数步,脚下的甲板急速迸裂。心中大凛,想不到这牛鼻子真气竟然如此强猛。

    易水寒只微微一晃,便又大喝着扑来。

    白璧生怕被他夺走图轴,抢身斜掠,天罡双剑螺旋怒舞,顿时将那迸裂的甲板激得四下飞炸。

    林灵素哈哈笑道:“好没廉耻的东西!老子实在看不下去啦。娘子,咱们攘外而后安内!”

    许宣只觉体内那两股真气如春江澎湃,双手猛然合握,虚空疾扫。

    “呼!”拳眼里冲出一道三丈来长的青紫色光芒,吞吐闪耀,刺得眼睛几难睁开。轰鸣狂震,虎口又是一阵酥痹,顿时被气浪反撞得凌空冲起,甩出六七丈远。

    当空绚光怒放,易水寒、白璧翻身飞跌,桅杆、舱板、蓬帆……全都如被飓风席卷,“格啦啦”地爆裂开来,偌大的商船竟硬生生地在大浪里飞转了几圈,险些侧翻覆没。

    众人惊叫不绝,白素贞与小青紧紧地抓住船舷,双脚几已腾空。

    “噗通”连声,六七人接连滚入水中,被法海二僧一一抄接救起。

    “两仪炁刀!”易水寒、白璧喉中腥甜翻涌,直飞退出十几丈远才勉强稳住身形,惊怒交迸。

    传说只有将真气修炼至化境,才能合握阴阳二炁,化作无坚不摧的气刀。男女有别,要想以一己之身齐备阴阳之气,何其困难。除了葛长庚这样的散仙之外,道门中也只有两仪剑派的杜吹花、太乙气剑百里长歌等寥寥几人勉强能够达到。白璧的天罡双剑修的也是阴阳双炁,但与魔帝、妖后这合力一击的威力相比,有如云泥。

    许宣被龙筋拽舞着冲落舱板,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惊又喜。可惜这身本领并非自己所有,否则纵有千军万马横挡于前,救出父母又复何难?

    李少微淡淡道:“难怪青城剑派威名日堕,选出的掌门卑鄙无耻便也罢了,还一个赛似一个饭桶,连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打不过。再这么下去,索性全都剃光脑袋,加入峨眉当和尚吧。”

    易水寒、白璧大怒,原以为这两魔头重伤对峙,无法动弹,已是瓮中之鳖,没想到凭借着一根苍龙筋和这药店小子,竟仍如此难缠。

    当下穿空飞掠,双双向许宣扑去,但这回不再与他硬碰硬地比拼真气,而是不断地交错游斗,寻隙斩断龙筋,让他成为断线木偶。

    好在林灵素通晓百派秘籍,对这二人的路数了如指掌,在其操纵下,许宣合握气刀,纵横飞舞,始终将他们迫得无法近身。

    三人穿梭激斗,气浪交撞得越来越猛,桅杆、蓬帆全都被震得七零八落,大船在风浪中剧烈摇荡,随时都像要散架一般。

    众旅客惊惶失措,纷纷向舱里挤去,唯有明心依旧持杖而立,磐石似的一动不动,高声道:“小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被峨眉山上的这两个妖精所迷,引来浩劫;又甘为这两大妖魔所用,谋逆作乱。再不迷途知返,必受业火煎熬,万世不得超脱……”

    他观望良久,知道林灵素与李少微是以龙筋为介,感应许宣念力,来控制其体内的真气流向。一旦许宣意念分散,则效力必大打折扣。当下运足真气,以“狮子吼”来干扰许宣心神。

    被他这般一震,许宣脑中嗡嗡作响,果然有些走神,气刀光焰顿时收缩一尺有余,“突”地一声,龙筋被易水寒剑芒挑中,险些断裂。

    白素贞二女大凛,小青叫道:“小色鬼,集中精神,别听那秃驴胡说八道。”

    明心持杖缓缓走来,又道:“红粉骷髅,尽皆幻象,牛鬼蛇神,存乎一心。你为她们所迷,却不知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诸多烦恼,都由心魔而起。放下屠刀,斩断心魔,即可立地成佛……”

    许宣气血翻涌,心绪越来越乱,“噗噗”连声,臂上的龙筋接连松弹开来。

    又听林灵素哈哈大笑道:“贼和尚,就你懂得佛法么?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小子,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你只管涤除杂念,无挂无碍,自有老子度你升天!”

    明心合十道:“阿弥陀佛,邪魔外道一知半解,也敢妄言度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欲降魔者,必先识魔相,而后舍身无畏……”左手从怀中取出一个金钵,突然朝白素贞二女头上抛去。

    “呼!”

    金钵飞旋,狂风骤起,万千道金光散射而出,罩在二女头顶。

    小青尖叫一声,抱着白素贞软绵绵地坐倒在地,衣裳猎猎鼓卷,俏脸苍白,妙目中满是惊骇羞愤。

    许宣大凛,念力稍一分散,闪避的速度顿时转慢,“嘭!”肩头剧痛,被易水寒一掌击中,飞撞在甲板上,冲弹而起,险些又被白璧的双剑刺中。

    明心喝道:“妖孽还不现形!”右手五指渐渐收紧,金钵越转越快。

    “砰砰”连声,甲板碎炸纷飞,小青猛地蜷成一团,长发、绿衣朝上螺旋飞卷,将她一寸寸地朝上拔去。

    白素贞又惊又急,奋力抱住她的腰,叫道:“小青!小青!”想要将她拉将下来,却被那金钵的狂猛涡旋吸得摇晃不定,也一点一点地朝上浮起。

    许宣想要上前相救,却偏偏身不由己,焦怒如焚,大声叫道:“明心大师,放出魔帝的人不是她们,是我,你要抓便来抓我好了!欺侮两个受伤中毒的弱女子,算得上什么得道高僧?”

    心神缭乱,“镜神诀”威力立时大减,顷刻间被易水寒与白璧杀得连连飞退,背上、肩上鲜血淋漓。

    明心摇头道:“阿弥陀佛,外魔易退,内魔难降。”嘴唇翕动,默念经诀,金钵的光芒滚滚怒卷,狂风越来越加猛烈,断裂的舱板不断被搅扭吸入。

    众人相隔近十丈,仍觉目眩神迷,身飘如叶。

    小青脸色惨白,嘴唇青紫,蜷身簌簌发抖,手背、额头现出淡淡的青色鳞光。白素贞眼看再也拉拽不住,蓦一咬牙,拔起旁边那剧烈摇晃的断桅,奋力朝上空金钵冲去。

    “当!”

    断桅撞在金钵上,碎炸如齑粉。她猛地弓身尖叫,急速飞旋。小青却似骤然失去了引力,软绵绵地滚落在甲板上。

    明心持杖缓行,念念有词,金钵光芒怒舞。

    众人惊呼连声,许宣转眼望去,心中大凛,只见白素贞紧蹙眉尖,香汗淋漓,神情痛苦已极,湿漉漉的衣裳紧贴着肌肤,隐隐可以瞧见鳞甲状的白光,片片如水波闪耀。

    又听“当当”连声,金钵狂震,白素贞发出一声凄烈无比的尖喊,周身光芒爆放,刹那间竟化作一条巨大的白蛇,当空盘旋飞舞,嘶嘶吐信!

第一卷人间世 第六十六章同舟

    “当当”连声,金钵狂震,白素贞发出一声凄烈无比的尖喊,周身光芒爆放,刹那间竟化作一条巨大的白蛇,当空盘旋飞舞,嘶嘶吐信!

    许宣脑中嗡然一响,如被雷电当头击中。

    众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惊哗奔退,仓促间,几人被推搡摔倒,践踏惨叫。

    明心道:“阿弥陀佛,现在你可看清了?这两妖女原是峨眉山上的蛇精,一白一青,各自经历了一千年、五百载,才修炼为人形。住持师兄慈悲为怀,念她们未作大恶,一直不肯将她们收伏。一念之差,始有今日之祸。小施主,你为色所惑,执迷不悟,就算今日侥幸不死,最终也必葬身其腹。”

    许宣骇怒交集,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大喝道:“你胡说!她不是妖怪,是你使的障眼法……”

    话音未落,眼前银光乱舞,“吃”地一声,右臂被易水寒的剑芒刺中,两仪炁刀登时光焰大敛。

    林灵素喝道:“小子,别中了秃驴的奸计,专心念诀感应!”龙筋一紧,将他拽着冲天掠起。

    法海朗声道:“许施主,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师父降妖伏魔何止千数,这金钵叫做‘镇妖钵’,无论什么妖孽被金钵光芒罩住,必现原形。若非明空方丈与葛道人一再担保,这两条妖蛇早已被师父收入钵中,形神俱灭……”

    许宣对峨眉众僧虽无好感,对这救过自己性命的少年和尚却有种莫名的信任。听闻此言,心乱如麻,周身寒毛直乍,突然明白为什么白素贞的肌肤总是那么冰凉,为什么她听到自己骂其冷血时会那么生气,为什么林灵素口口声声呼其小妖精,那夜在秦淮河上,她又为什么告诉自己看见小青了!

    金光闪耀,白蛇蜷曲飞舞,众人喧哗惊叫全都听不见了,许宣胸膺如堵,脑中空茫一片,任由那龙筋拉拽,行尸走肉似的在剑光气浪里穿梭闪避。眼前一幕幕地掠过与她相识以来的种种情景……

    他仿佛看见她旋身飞转,从箫管中徐徐落地;看见她蹙眉闭目,在闪电的蓝光里盘坐调息;看见她眼如春冰,满脸飞霞,嗔怒中带着难言的娇媚;看见她软绵绵地伏在自己的背上,如春藤绕树,发丝在清风里飞扬……

    看见她站在桥上,衣裳鼓舞,夕阳与晚霞全都失去了颜色;看见她持剑冲入狱中,大声叫喊着自己的名字;看见她侧卧在起伏的长草里,似嗔似喜,脸颊映染着彤红的晨光……

    所有那些纷乱的景象,连同着悲伤、震惊、愤怒、恐惧……犹如春江怒潮般涌上心头,从四面八方汹汹挤压,让他窒闷得几欲爆炸开来。

    小青悠悠醒转,瞧见斜上方的金钵与白蛇,脸色大变,叫道:“臭和尚,快把我姐姐放了!”想要起身上冲,被那金光一撞,顿时又跌出两丈来远。

    许宣一震,虽然已相信这二女是蛇妖所化,但想到法海所言,想到白素贞将被金钵消荡得形神俱灭,仍是一阵刀割似的剧痛,蓦地大吼一声,挥舞两仪炁刀,轰然猛劈在金钵上。

    “当”地一声巨响,龙筋飞扬抛散,他眼前一黑,周身酥痹,体内的三股真气火山般喷涌怒炸,顿时平移倒飞,将尾桅、舱板接连撞得粉碎,接着骨碌碌地滚落舱底,晕迷不醒。

    漫天金光炸散,旋风陡消。白蛇长尾抛扬,喷出一大口紫红的血箭,重重地砸落大江,巨浪掀涌。

    小青大叫道:“姐姐!”扑到船舷,想要伸手拖救,却被陡然翻转的大船掀得仰身摔倒。眼睁睁地看着那银白的蛇尾消失于茫茫波涛,就像被人当胸剜了一刀,惊怒绞痛,无法呼吸。

    那一瞬间,她眼眶湿热,视线模糊,竟有一颗晶莹的水珠夺眶涌出。她心中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掉落在掌心的水滴,悲喜交迭,想要朝着江中大喊,却哽在喉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姐姐,姐姐!你看见了吗?我终于也可以流泪了!那是我修炼了五百年,流出的第一滴眼泪……

    甲板上众人尖叫迭声,接连推挤撞倒,滚落江中。法海不断地抄掠拉扯,也救之不及。

    林灵素、李少微四掌交贴,急速飞旋,被那金钵冲天吸去。

    易水寒、白璧双双急冲而下,想要夺扯林灵素,却与金钵光浪撞个正着,“轰!”绚光炸舞,顿时喷血翻飞,直落到数十丈外。

    这一下相撞,不啻于道、佛、魔五大顶尖高手的真气正面对冲,不只这二道抵受不住,就连明心也喉中腥甜狂涌,金钵、禅杖双双脱手。魔帝、妖后周身剧震,彼此黏贴的左手与右掌顿时错分开来。

    这两魔头以“盗丹**”对峙了一昼夜,体内的真气循环一被打破,松开的两掌立时形成狂猛无匹的涡旋气浪,“呼”地一声,断木碎片螺旋飞舞,明心收势不住,翻身急冲而入,双掌不偏不倚地与二人对个正着。

    “嘭!”又是一声轰隆狂震,气浪层叠爆舞,摧枯拉朽,竟比方才更加强猛十倍。

    刹那间,大船的艉舱、舵楼、断桅、蓬帆……所有甲板以上的部分全都被夷为碎片,四炸纷扬。

    小青磕磕碰碰地滚入底舱,与许宣一头撞在一起。只见上方天旋地转,人影纷飞,几乎所有的旅客都被掀入惊涌的波涛,就连法海也被震得冲起十几丈高,连着那闪闪发亮的金钵,坠向极远的江面。

    “嗵嗵”连声,林灵素、李少微、明心三人将甲板撞得粉碎,滚落在她周围,个个面色惨白,大汗淋漓,显是受了颇重的内伤。

    “盗丹**”是魔门中至为隐秘的妖术,相传为远古苗帝蚩尤所创,能强行攫取他人辛苦修炼的内丹真元,化为己用,千百年来修成者寥寥无几。除了此法过于繁复玄秘,难以习成之外,更为紧要的原因,是其修炼与施展的过程中蕴藏的巨大危险,稍有不慎,就会两败俱伤,甚至经脉俱断而死。

    林灵素与李少微的修为虽比明心略胜一筹,但经过昨夜一战,真气都已耗得不足六成。与明心对掌相撞后,每人的真气都不足与之匹敌,非但不能吸走明心的真元,反被其撞断奇经八脉。

    相形之下,明心的伤势更加惨重。他误入“盗丹气旋”,虽侥幸没被吸去真气,但捱了两大魔头的合力猛击,经脉、骨骼寸寸碎断,几已成了一介废人。

    此时小青已从悲怒中定下心来,凝神探听,风声猎猎,除了他们五人,船上再无其他幸存者。

    朝西望去,大江上游更是人影全无,无论是青城二道也罢,法海也罢,都未曾追来,想来全被这惊天动地的气浪撞成重伤,自救不暇了。

    她松了一口气,恨恨地瞪着明心三人,想到他们害得自己与姐姐吃尽了苦头,却也最终落到这等田地,悲楚恨怒之中,又觉得说不出的快慰,强撑着站起身,格格大笑道:“眼前报,来得快!姐姐,我来替你报仇雪恨!”

    奈何寒毒未清,又被金钵、气浪接连震伤了经脉,全身软绵绵地毫无气力,方一用劲,气血翻腾,顿时又一跤仆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呵着白汽。只好转而摇晃许宣,叫道:“小色鬼,快醒醒!”推搡半晌,却全无反应。

    林灵素哈哈笑道:“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老子活了这么多年,快意恩仇,无所不为,又从全天下人的眼皮底逃了出来,早已不枉此生了。就算今日死在这江海之上,有屈原和你们这么多人陪葬,那也妙得很哪。”

    李少微嘴角冷笑,闭目调息,只不理会。明心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地端然盘坐,神色惨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几人之间仇隙极深,虽然现在伤重的伤重,昏迷的昏迷,没一人能聚气起身,但每个人心底都明白,只要有一人能够动弹,其他各人便大限临期了。当下各自凝神运气,都想抢在别人之前恢复伤势。

    江水滔滔,大船飘摇跌宕,顺流直下。

    小青调气逼毒了小半时辰,被大风吹拂,浑身打颤,越来越冷,初夏的阳光照在身上,竟如冰霜敷面,到了后来,终于掌不住靠在许宣身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迷迷糊糊听见有人惨叫,她猛地一惊,坐起身来,江风呼啸,日头已过中天,林灵素三人依旧动也不动地盘坐着,许宣亦昏迷未醒。

    又听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右边传来,转头望去,只见江面上漂着几艘残破的帆船,黑烟袅袅,横斜的蓬杆上仍有些未灭的火苗。船上横七竖八地卧了不少尸体,几人垂伏在船舷,双臂血肉模糊。

    发出惨叫的是一个中年汉子,右手握刀,左臂齐肩而断,半边衣衫尽是鲜血,摇摇晃晃的坐在一大片浮板上,浑身发抖。瞧见小青等人,嘶声大叫道:“救命!救命!金鞑子放炮杀人,金鞑子放炮杀人!”

第一卷人间世 第六十七章浮沉

    那中年汉子右手握刀,左臂齐肩而断,摇摇晃晃的坐在一大片浮板上,浑身发抖,瞧见小青等人,嘶声大叫道:“救命!救命!金鞑子放炮杀人,金鞑子放炮杀人!”显是惊吓过度,叫得歇斯底里,语无伦次。

    看那些船上的狼藉惨状,众人猜出多半与早晨金山寺的金国刺客有关。

    金国鞑子既能假借赛龙舟之机,炮轰金山寺,自然也能在大江下游布设炮船。鞑子的骑兵锐不可当,水师却向来差劲已极。大宋的官兵拍破脑袋也想不到鞑子会从水路偷袭。

    况且此处距离大江入海口已然不远,鞑子的炮船完全可以趁夜经由海上,神不知鬼不觉地逆江而上,封堵赵官家的水上退路,最不济也能接应那些刺客,从海上从容撤退。

    以金鞑子凶暴贪婪的秉性,撤离时撞见大宋的商旅客船,自难免炮火乱轰,趁机劫掠一空。

    周围断板沉浮,江水尽染,不断有鳄鱼浮出水面,打转儿撕扯着浮尸,激得浪花四起。

    那中年汉子嘶声大叫,挥刀朝江水里一阵乱砍,叫道:“救命!救命!快救救我!”浮板突然一晃,顿时翻身栽入水中。

    鳄鱼四面冲来,他尖叫着想要爬上板去,却被两条鳄鱼闪电似的咬住小腿,猛地拖入水中。

    明心皱眉道:“阿弥陀佛!”

    林灵素笑道:“贼秃驴,有了这么多没头没腿的死鬼,你不分我,我不分你,就算有官兵追来,也只当我们死在了鳄鱼的肚子里。妙极,妙极!”

    小青闻言心有戚戚。她最担忧的便是白璧、法海等道佛高手追来,这么久未见追兵,心中大定,当下强打精神,聚气驱毒。

    但她越是运气,却越觉得忽寒忽暖,如冰火交攻,过不多时,又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等到再度醒来时,已是暮色沉沉。大风呼啸,船身在波涛中急剧地跌宕起伏。四周水天一线,苍茫无边,竟似已到了海上。

    一阵大浪兜头打来,她身子剧晃,肘子打在了许宣的额头上。许宣皱眉呻吟,慢慢睁开双眼,小青大喜,叫道:“小色鬼,你醒啦!”

    许宣怔怔地看了她片刻,忽然想起先前发生之事,心中如尖刀剜绞,大叫一声,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转身环顾,喃喃道:“白姐姐!白姐姐!”

    明心面色微变,林灵素亦有些讶异,笑道:“好小子,这一下居然没将你奇经八脉震断,不枉了葛老道送你金丹。可惜同人不同命,你的白姐姐可就没你这般命大了。”

    许宣脑中“嗡”地一响,失声道:“你说什么?她……她死了?”

    小青怒从心起,指着明心喝道:“我姐姐被这秃驴害死啦!许公子,你快将他杀了,为姐姐报仇雪恨!”

    明心道:“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小施主,你既已知道那妖女乃白蛇所变,就当知道贫僧为何要将她降灭。你要杀了贫僧为她报仇,只管动手便是。只是你须记得,善恶循环,必有报应。一念之差,就可能误入歧途,永受阿鼻狱火煎熬之苦……”

    林灵素哈哈大笑道:“贼秃驴,想不到你这等看破生死的得道高僧也会如此怕死!要死便死,要求饶便求饶,说出这等狗屁不通的话来,羞也不羞?”

    小青咬牙道:“你也别幸灾乐祸,若不是你这魔头,就没这场祸事,明空老和尚和葛仙人也不会平白枉死,我姐姐更不会为了护送这小子,无端葬送了千年的修行!”

    林灵素笑道:“照这么说,害死那小妖精的元凶便是你。若不是你贪图‘元婴金丹’,妄闯九老洞,解开老子的太极封印,又怎会有后来发生的所有一切?要想为你姐姐报仇,赶紧抹脖子自尽吧。”

    她死了!

    她死了!

    许宣心中淆乱如堵,怔怔地站着,仿佛被掏空了一般,浑然不觉他们在说些什么。海上狂风呼号,大浪澎湃,全都化成了白素贞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热泪突然涌上眼眶,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明明知道她是蛇妖,却为什么依旧心痛如绞?

    又是一阵大浪扑来,船身摇晃,小青等得心焦,叫道:“臭小子,你还等什么?快杀了秃驴和这俩魔头,为我姐姐报仇!”

    许宣一震,怒火倏地涌上头顶,咬牙暗想:“白姐姐,我这就杀了这贼秃,为你,为葛仙人报仇雪恨!”擦干眼泪,拔出龙牙刃,大步朝明心走去。

    明心道:“阿弥陀佛,贫僧得登西天,喜乐之至。只是施主杀了我,便等于断绝退路,葬送了许家上下几百条性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虽未杀生,杀孽却因我而起,善哉,善哉!”

    小青冷笑道:“许公子,别听这贼秃蛊惑。等结果了他的狗命,再将两个魔头一并宰了。有了他们的脑袋,还愁换不回这你全家老小的性命?”

    大浪倾摇,船身飘荡如叶,许宣一阵晕眩,跌跌撞撞地朝后退了两步。

    李少微格格笑道:“万里汪洋,风波险恶,这小子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拿什么去换全家老小?”

    浪花打在身上,冰寒彻骨。想起父母,许宣更是悲怒填膺,紧握刀柄,冷冷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爹我娘乐善好施,老天爷自会庇护,就不劳你费这心了……”

    话音刚落,漫天乌云中突然划过几道闪电,遍海蓝紫。

    “轰隆隆!”雷声叠震,狂风挟卷着豆大的冰雹,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舱板上“咄咄”连声。

    林灵素哈哈狂笑道:“善恶如有报,天下又怎会有这么多狗屁不公之事?贼老天若有眼,又怎么会有千里赤地,万里河决?在贼老天眼里,什么芸芸苍生,全都是狗屁不如的蝼蚁!”

    船身剧晃,许宣衣衫猎猎鼓舞,几难站稳。

    昏暗中,只听明心叹了口气,道:“孽海孤舟,迷途不返,你们既无心向善,贫僧只有舍身以救天下了。”又是一道闪电划过,照得他的脸青白如鬼,双眸中尽是凌厉狰狞的杀机。

    许宣一凛,正觉不妙,只听雷声轰鸣,明心突然咬破舌尖,冲天喷了一口血雨,大喝着跃起身来,双掌鼓起两团刺目无比的光轮,猛地朝下拍去。

    “轰!”气浪四炸,舱板横飞,大船顿时被震得离散瓦解。

    小青尖叫声中,几个巨浪兜头卷来,将众人全都腾空掀起,抛入漆黑汹涌的汪洋之中。

    惊涛狂涌,电闪雷鸣,许宣呼吸一窒,冰凉咸涩的海水从口鼻间直灌而入,憋闷欲爆,顿时往下沉去。

    他自小经常瞒着父母在西湖里游泳,虽然双腿无力,但仗着仁济堂的丹药,以及顽强的意志与好胜脾性,居然也练出了游水的本领。然而毕竟头一遭下海,又遇上这等狂风暴雨,一时难以适应。在灰蒙蒙的海水里扑腾了片刻,才重新浮出水面,大口咳嗽、大口呼吸。

    闪电一道接着一道,映得漫天黑云时而彤红,时而蓝紫。

    雹雨纵横乱舞,密集如箭。四面都是掀涌的波涛,不住地翻腾起伏,散落着片片舱板,跌宕摇曳。

    轰鸣声中,依稀可以听见小青的尖叫与林灵素的狂笑声,许宣大凛,暗想:“人心如鬼,道魔难分,焉以人、妖论正邪?白姐姐是人也好,是妖也罢,几番救我,情真意切,此生已无法报答。小青与她亲如姐妹,我绝不能让她死在这里!”

    当下抓住一大块浮板,喘了几口气,猛地聚气双足,高高跃起,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冲去。

    他体内的真气虽然充足,但要想在这等雷风暴中穿空飞掠何其困难,更别说他不过是初学御风之术。被狂风与大浪迎面扑打,顿时又跌入海里,几起几落,东摇西摆呛了一肚子水,才渐渐掌握了些许窍门。等到终于瞧见沉浮于波涛中的小青时,他已有些精疲力竭。

    林灵素则坐在稍远些的一块浮板上,随着大浪起伏,时而哈哈大笑,吟诵苏东坡的诗词,时而破口大骂,从贼老天到赵官家,全都数了个遍。

    距离他不远的一块舱板上,贴伏着一个人影,仔细查看,正是李少微。四下扫望,唯独不见明心身影。

    小青寒毒未消,沉浸在这冰冷的波涛里,早已冻得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眼见就要沉下水去。许宣冲落在一块长条浮板上,双手刨划,游到她身边,将她一把拉了上来。

    闪电迭起,四周亮如白昼。

    小青双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胸脯上,剧烈起伏。从这角度望去,她与白素贞竟有几分相似,肩头颤抖,更带了几分我见犹怜的楚楚之态。

    许宣心中一酸,左手抱住她的肩膀,右手抵住她的手掌,为她传气驱除寒意。

    林灵素哈哈笑道:“难怪这妖精呼你‘小色鬼’,死到临头,还有闲情雅致占人便宜,佩服,佩……”话音未落,左边一排巨浪层层叠叠地卷了下来,登时将他连人带板掀飞起六七丈高。

第一卷人间世 第六十八章身世

    左边一排巨浪层层叠叠地卷了下来,登时将他连人带板掀飞起六七丈高。

    小青大急,生怕他怀中的炼天石图就此同埋海底,忙道:“小色鬼,那俩魔头的脑袋能……能换取你们全……全家性命,可别让他死不见尸。”牙关格格打颤,口中直呵寒气。

    漫天白箭似的雹雨中,隐隐可见一道淡淡的晶光,随着林灵素飞扬抛舞,正是那条苍龙筋。

    许宣心中一动,背起小青,踏板直冲而起,几个起落,便已冲到了林灵素附近。他一把抓住龙筋,将小青与自己紧紧捆住,又猛地拽紧龙筋,将那魔头腾空拽了过来。

    大浪冲天,将身下浮板推出十来丈远。许宣一个趔趄,险些摔入波涛。刚稳住身形,忽听一人雷霆般喝道:“孽障受死!”红光鼓舞,两道刚猛无匹的气浪朝他当胸撞来。

    明心!

    他心中一沉,待要闪躲已然不及。“嘭”地一声,左肩剧痛,纸鸢似的飞旋腾空,手中的龙筋被另一端的林灵素拖拽,顿时绷得笔直。

    “噗!”龙筋嗡嗡剧震,又听一声惨叫,闪电乱舞,只见明心捂着脖子,又惊又怒地瞪着自己,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涌出,晃了一晃,翻身摔入海中。

    林灵素哈哈大笑道:“秃驴假慈悲,害人终害己!贼老天啊贼老天,你终于开了一次眼!”

    原来明心受了魔帝、妖后“盗丹气旋”的重击后,奇经八脉都已断裂,先前自忖必死,横下一条心,不惜以两伤之术强聚真气,震散大船,要与众人同归于尽。眼见许宣救起小青与林灵素,便凭借着最后一股未散的真气,突施猛袭。

    岂料四周漆黑一片,他看不真切,又收势不住,竟然迎面撞在了那绷紧的龙筋上。

    若换了平时,那龙筋纵再过强韧,也势必被他护体真气瞬间撞断,但此时经脉俱碎,真气又如强弩之末,竟几被这小小一根龙筋割断喉咙。

    **涌动,白沫纷扬,明心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抓住浮板,随波逐流。突然,他的身子往下一沉,痉挛似的猛烈抖动,鲜血不断地在水中洇散开来,张大了嘴,双目圆睁,又是恨怒又是恐惧地望着他们,好一会儿,才从喉管里发出一声嘶哑凄烈的惨叫。

    四周波浪分涌,十几个乌黑油亮的三角尖鳍朝他急速游去。浮板剧晃,明心随之猛烈抽搐,惨叫不绝,

    “鲨鱼!”许宣大凛,急忙拽起龙筋,冲落到附近一块三丈长、两丈来宽的浮板上。

    海面涡旋滚滚,明心已被群鲨拖扯,沉入水里,只剩下一只苍白的断手依旧紧紧抓着那片浮板,在不远处飘摇跌宕。

    “哗!”一条长近三丈的虎纹巨鲨破浪跃起,一口咬住那只断手,从许宣左侧冲入海面,撞起冲天大浪。

    小青惊得大叫一声,她虽是蛇妖,却久居峨眉,从没见过这等凶暴海鲛,眼看着自己平素最为畏惧的和尚就这般被撕扯得片骨不存,不禁心生寒意。

    许宣定了定神,将龙筋的另一端打了一个绳结,呼呼挥舞,朝几丈外的李少微抛去。试了几次均未能够着,第七次终于套住她的右臂,急忙收紧,将她凌空拉了过来。

    岂料身下浮板跌宕,他刚一使劲,竟一个趔趄,仰面摔入海中。只见四周气泡滚滚,灰蓝一片,数十条鲨鱼正在撕咬扯夺明心那苍白的尸体,瞧见二人,顿时炸开锅似的直冲过来。

    小青被他缚在背上,又惊又骇,拼命挣扎却不得而脱。

    许宣胆大虽大,此时也险些乱了方寸,一面朝上方游去,一面紧握龙牙刃,四下乱舞,将鲨鱼逼退。

    他刚浮出水面,左腿突然一阵锥心剧痛,被一条鲨鱼咬中,急忙挥刀猛刺。那鲨鱼吃痛松口,挣脱游去,鲜血四处洇开。

    许宣抓住浮板,奋力破浪跃起,翻身滚落板上,左腿被咬了六七个深达寸许的伤口,灼痛如烧。转头再看那条受伤的鲨鱼,还没游出两丈,已被群鲨猛烈围攻,顷刻间便只剩下一具白骨。

    小青打了个寒噤,还没回过神,“嘭!”浮板又被鲨群从下方接连撞击,许宣急忙撕下衣袖,将大腿伤口紧紧扎住。

    狂风扑面,就连那冰冷的雹雨中也仿佛弥散着淡淡的血腥。

    林灵素昂然盘坐在浮板边缘,咫尺之外,便是游弋穿梭的鲨鳍,他却似毫无所畏,在滚滚雷鸣中自顾自地大声唱着苏东坡的“大江东去”。

    李少微躺在浮板上,脸色苍白,怔怔仰望着漫天雷电,突然格格大笑起来:“李郎,李郎!没想到你当年所立的毒誓竟然全都灵验啦!‘我若负你,必五雷轰顶,人神共弃,受人千刀万剐,啖骨食肉而死!’只是没想到末了分食你骨肉的,竟是一群鲨鱼!”

    小青惊魂稍定,听她口口声声呼之为“李郎”,忍不住出言相机:“他明明姓林,你为什么偏偏叫他‘李郎’?难道要他嫁鸡随鸡,随你妻姓么?”

    李少微眼眶中泪珠晃动,格格笑道:“小妖精,你连鲨鱼也没见过,又知道什么?他原本姓李,双名灵萼,乃是南唐李后主的七世孙!”

    小青从未听说过什么李煜,自然没什么反应,许宣却如同耳边响了一个焦雷,失声道:“李后主?”

    许正亭素喜词曲音律,除了李白与苏东坡之外,最为器重的便是李煜的词,许宣自小潜移默化,对李后主也颇为喜欢,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这魔头居然是他的子孙。

    突然想起那夜在秦淮河上,自己说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是化自刘禹锡的“水流无限似侬愁”时,曾惹得林灵素勃然大怒,难道真是因为自己犯其祖讳?又想起初见他时,他常常称孤道寡,莫非也是因为自诩为帝胄之身?

    听到“李煜”二字,林灵素果然止住啸歌,闪电乱舞,照得他周身皆白,眉间眼里尽是掩抑不住的愤懑悲恨,哈哈笑道:“不错,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大唐宗室后裔李灵萼!小子,你现在明白老子为什么要和天下人作对,覆灭这狗屁‘赵宋王朝’了吧?”

    雷声轰鸣,惊涛迭起,浮板被大浪掀得飞出七八丈远,重重地砸在激流中,险些颠翻。

    那群鲨鱼立即随之游了过来,在波荡起伏的蓝紫海面上劈开近百道长长的三角波纹。

    许宣俯身贴在浮板上,又是惊疑又是骇异,一时间竟将鲨群忘之脑后。

    小青却浑然不知此中关联,呸了一声,道:“你既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为什么还自称林灵素?你姓林还是姓李,和你搅得天下大乱又有什么干系?”

    林灵素嘿然道:“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横竖今日都要葬身于此,还有什么秘密是不可说的?”

    顿了顿,嘴角冷笑,森然道:“赵匡胤和赵匡义这两个狗贼,夺了我李家天下不说,还鸩杀我先祖,百般凌辱。此仇不报,又怎能对得起我大唐列祖列宗?”

    自从南唐被赵宋所灭,太宗皇帝玷辱小周后,用牵机药毒杀李后主等等传闻便在吴地不胫而走,经过这两百年的添枝加叶,更成了街头巷尾无不知晓的“秘闻”。许宣便曾听府中食客说过多种版本。

    想起父母被程仲甫与南宝棠等人陷害,身陷囹圄,死生未卜,许宣心中又不免一阵悲怒,暗想:“若换了是我,这灭国弑祖的深仇大恨,也绝不能不报。”对这魔头竟第一次起了戚戚相应之感。

    但再一想起峨眉山下所见的平民惨状,暴戾之念便又荡然无存,高声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报仇雪恨,只管去杀尽赵氏王孙,又为何要累及无辜?”

    林灵素昂首大笑道:“老子若不以牙还牙,叫他子孙也尝尝亡国灭族的滋味,又岂能泄我心头之恨!累及无辜?你看这普天下之人,又有哪个算得上无辜?什么狗屁苍生,连贼老天都弃之若屣,又关老子鸟事?”

    轰雷滚滚,海上漆黑一片,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的笑声听来竟似比雷鸣更加震耳,比雹雨更加森冷。

    又听李少微格格笑道:“是了,为了报仇,你连自己的亲生妹子也能推入火坑,做娼妓逢迎仇人,更何况那些与你没半点干系的黎民苍生……”

    “住口!”雷电又是一闪,林灵素竟已站起身来,双眼怒火如喷,脸又扭曲得如野兽般狰狞凶暴,一字字地道:“你再敢说师师半个不字,我就将你的肉一块块剐下来。”

    师师?许宣又是一震,这才明白那艳冠天下的大宋第一名妓不是他的旧相好,而是他的亲妹妹!

    念头未已,大浪怒涌,浮板猛地冲入一个巨大的漩涡,急速飞转,众人险些摔飞而出,林灵素一个趔趄,又坐倒在板上。

    还不等坐稳,浮板剧震,群鲨四面围撞,一条虎鲨竟猛然冲跃而起,“噶嚓”一声,尖牙森森,将厚厚的舱板咬下小半角来。

第一卷人间世 第六十九章狭路

    浮板剧震,群鲨四面围撞,一条虎鲨竟猛然冲跃而起,“噶嚓”一声,尖牙森森,将厚厚的舱板咬下小半角来。

    众人大凛,照这般下去,只怕不等捱到风暴结束,就要被群鲨撕咬吞噬了!

    别说林灵素、李少微这等神力通天的绝顶高手,即便是小青,倘若没有中毒受伤,这些鲨鱼也未必能奈她何。偏偏此刻虎落平阳,四人中唯一能活动自如的,竟是空有一身真气而不知如何御使的许宣。

    波涛汹涌,又是一条虎鲨破浪冲起,从背后朝许宣扑来。小青尖声惊叫,林灵素喝道:“星飞天外!”

    许宣下意识地紧握“龙牙”向上斜撩,“吃”地一声,齐柄没入鲨鱼的下颚。

    那鲨鱼吃痛剧扭,重重地撞落在浮板上,“噼啪”甩尾,险些将浮板掀翻。许宣奋力将它压住,拔出匕首,朝它肚腹上又猛刺了几刀。那鲨鱼剧烈挣扎了片刻,才渐渐不再动弹。

    群鲨闻见血腥味,更加疯狂,不断地撞击浮板。

    许宣用匕首割下一大块鲨鱼肉,远远地抛了出去,十几条鲨鱼顿时转向疾游而去。

    他又依法炮制,将那条鲨鱼背脊上的肉割成数十块,四下抛出,围聚在浮板周围的鲨鱼纷纷循味抢夺。

    林灵素嘿然道:“小子,鲨鱼的背鳍是做鱼翅的上佳材料,最是美味,你就这般送与它们糟践,忒也可惜。它肚子上的肉最为嫩滑爽口,割一块给老子尝尝。”

    许宣略一犹豫,用刀划下一块,抛到他手上。

    他擦也不擦,就连血带肉地大嚼起来,眉飞色舞地连声称赞。

    众人折腾了一昼夜,都已又饥又渴,见状更觉饥肠辘辘。当下许宣又割了几大块最为细嫩的鱼腩,丢给李少微与小青,各自吃了起来。

    鱼肉清甜,入口即化,许宣连吃了两大块,精神大振。剩下那半条鱼被他抛入海中,顿时又引来群鲨发狂似的撕夺。

    这时,海上的风暴越来越大,漫天尽是纵横飞舞的闪电,雷声震耳欲聋,合着那一重高似一重的惊涛骇浪,随时都欲将浮板颠翻。

    四人或坐或卧,龙筋相连,随着那块舱板浮沉跌宕在天海之间,想到彼此命悬一线,随时都将被这黑暗无边的汪洋所吞噬,原先那炽烈如荼的仇恨、愤怒、恐惧……反倒渐渐变得飘渺淡薄起来。

    雷鸣声中,林灵素拍腿高歌,断断续续地唱道:“分携如昨,人生到处萍飘泊,偶然相聚还离索……天涯同是伤沦落,故山犹负平生约。西望峨嵋,长羡归飞鹤……”

    许宣想起父母,想起白素贞,心中一阵刺痛,戚戚悲凉。

    长夜漫漫,风暴正当时。命运无稽,就如同这飘摇不定的浮板,高一浪,低一浪,也不知要将他带向何方。

    ********

    到了半夜,海上风浪越来越大,雷声隆隆不绝。四周乌云飞涌,与波涛滚滚相连,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天。

    许宣紧贴着浮板,忽高忽低地在巨浪里飘摇了几个时辰,还要时不时地与冲跃而出的鲨鱼拼死相斗,早已精疲力竭。眼见这场风暴竟似永无穷尽,胸中如块垒郁结,又是悲沮又是苍凉,第一次觉得自身如此微缈。

    在这狂暴的天地伟力面前,纵有再大的本事,也只能随波浮沉。

    转眸望去,李少微闭目盘坐,脸色煞白,嘴角似笑非笑,也不知是睡是醒。林灵素虽仍在昂首高歌,声音却已沙哑,在风浪雷鸣中细弱难闻。

    小青更是冻得浑身颤抖,湿漉漉地蜷在他的脚畔,呵着丝丝白汽,与平时那娇俏狠辣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想起白素贞,心底又是一阵刀剜似的剧痛,暗想:“早知要与小青、与这两个魔头一起葬身鱼腹,当初倒不如就与白姐姐一起死在峨眉山上,或者一起葬身于神农顶,横竖落个干净,也不致于连累家人遭此大劫……”

    念头方起,脑海里又闪过父亲伟岸的身影、真娘温柔的笑容,喉咙登时象被什么扼住了,痛得无法呼吸,又想:“许宣啊许宣,你连累家人遭此横祸,不想方设法将功补过,救出他们,还敢自怜自艾,轻言什么生死?男子汉大丈夫,就算要死,也当死得其所,轰轰烈烈!”热血冲顶,忍不住仰头纵声啸吼,仿佛要将满腔的悲怒绝望全都疏泄而光。

    林灵素哈哈笑道:“小子,贼老天又聋又瞎,你就算喊破嗓子,又有鸟用?倒不如叩上一百零八个响头,拜寡人为师。临时抱抱佛脚,说不定还能保住小命,回到临安救出你爹娘……”

    他不说倒也罢了,一说许宣怒火更炽,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握刀喝道:“住口!这次的浩劫、我许家的惨祸,全都是由你这魔头而起,今日就算要死,也当先割下你的脑袋,祭奠那些枉死的冤魂!”

    小青正昏昏沉沉,被他这般接连怒吼,登时清醒了几分,睁开眼,但见闪电乱舞,波涛如倾,左前方隐隐约约似有几艘樯橹正在跌宕起伏,心中一紧,惊喜得几欲炸将开来,大叫道:“船!我看见船啦……”

    话音未落,“轰轰”连声,那几艘船上突然喷出数十道赤红的炮火。周围大浪炸舞,浮板顿时腾空飞起一丈来高,重重地砸在波涛上。

    “嘭!”水花四溅,颠得她喉中微甜,五脏六腑都似颠倒了一般,一个翻身摔入海中。

    许宣臂上缠绕的龙筋一紧,险些也被拖了下去,下意识地一刀刺入浮板,稳住身形,左手紧拽龙筋,拼力将她拉回。

    小青凌空跃起,湿漉漉地滚落板上,与他撞个满怀。几在同时,两只虎鲨破浪冲起,差点将她脚踝咬中。

    她大叫一声,朝后退缩了两尺,紧紧地抓住许宣的手臂,脸色煞白如雪,彻底醒过神来了。

    炮火轰鸣,惊涛如沸。

    四人彼此紧拽龙筋,随着那浮板在大浪里上冲下撞、前俯后仰,骇怒交迸,不知发生何事。

    又是几道闪电划过,海面掀涌,只见那几艘大船越来越近,桅顶上旗帜猎猎鼓卷,赫然绣着“完颜”、“大金”等字。

    鞑子!

    许宣心中一震,残留的几丝侥幸顿时荡然无存。

    这些金国鞑子的炮火如此强猛,小青先前所说的扬子江上的那些沉船浮尸,想必就是出自他们之手了。想不到才脱虎口,又入狼群,偌大的汪洋,偏偏与他们撞见!

    火弹纵横怒舞,雹雨似的撞落波涛,顷刻间便有六七条鲨鱼被击中,血肉模糊。

    群鲨嗅见血腥,越发疯狂,或争相扯夺尸体,或跃水冲撞,猛烈攻击浮板。

    又听“格啦啦”脆响,木板竟被一只巨鲨硬生生地咬裂开来。许宣挥刀乱剁,那巨鲨皮糙肉厚,死死地咬着木板猛烈挣扎。众人顿时往下一沉,被它拉拽着在漩涡里急速飞转,惊险万状。

    这时炮火忽然停了下来,海上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嗡嗡笑道:“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灵萼兄,我还以为你已打通泥丸,脱登仙界,想不到还有如此闲情逸致,在海上钓鱼。相请不如偶遇,此处风大浪急,兄台何不登船剪烛,一同把酒叙旧?”

    闪电如银蛇飞窜,林灵素、李少微脸色齐变。

    雷声隆隆,大浪分涌,但见当先的那艘大船上站了一个秀美挺拔的紫衣道人,背负长剑,斜持拂尘,被那蓝光镀照,衣袂翩翩,肌肤几似透明,说不出的阴森诡异。

    赫然正是那日在青羊宫中遇见的“冲和子”王文卿!

    许宣亦猛吃一惊,此人贵为大宋国师,为何竟会在鞑子的船上?难道被金人所擒?但瞧他身后站着的那些人,除了数十名神霄派弟子,大多都是金国将领,那些凶狂跋扈的鞑子在他面前,个个神色恭敬,丝毫不像对待俘虏的态度。心底越发狐疑。

    林灵素哈哈笑道:“老子帝胄之身、大好男儿,岂能上你贼船,和你这不男不女、不忠不义的东西同坐一席?”

    故意乜斜了李少微一眼,扬眉笑道:“再说有神门天后在此,就算老子同意,她也不能同意呐。娘子,你说是也不是?”

    妖后素不以真面示人,除了林灵素与葛长庚,几乎无人知道李少微的身份。听说她便是魔门第二人,船上众人无不哗然。

    王文卿微笑道:“恕贫道眼拙,这位不是茅山派的嗣法宗师李元君么?何时竟成了神门天后?东京一别,已有数十载,李元君风姿依旧,可喜可贺。今日有缘相会,更当好好叙上一叙。”

    李少微听若罔闻,闭着眼冷笑不语。闪电乱舞,更照得她的脸煞白如雪。

    神霄派众弟子瞧出二人受了重伤,胆气大壮,纷纷喝道:“妖女,国师与你说话,你装什么聋,作什么哑?再不跪地请降,叫你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一边戟指叱骂,一边拔剑请缨,跃跃欲试。

第一卷人间世 第七十章盟约

    众神霄派弟子一边戟指叱骂,一边拔剑请缨,跃跃欲试。

    一个贵族打扮的金国少年冷冷道:“这些妖魔敬酒不吃吃罚酒,国师何必与他们客气?只消乱炮将他们轰死便是。”

    他背手昂立,神容傲慢,显是鞑子首领,说的大宋官话虽带了些古怪的腔调,却也算咬字清晰。

    王文卿道:“小王爷少安毋躁。这些人身上藏了莫大的秘密,上关天道玄理,下涉苍生社稷,倘能问将出来,覆灭宋朝指日可待。贫道与他们总算多年旧识,假若他们执迷不悟,再行动手,也算对得起故交之情。”

    许宣心想:“他说的秘密多半便是那什么‘神霄五雷谱’和百派心法了,与苍生社稷又有什么相干?这贼道士身为大宋国师,为了一己私欲,不惜背主卖国,连金鞑子也被他耍弄于股掌之间,奸猾之至。”大为厌憎。

    林灵素纵声大笑道:“操你奶奶的故交之情!眼下漫天雷电,正是我神霄派立剑扬威之时,有种就上来和老子决一生死。像个娘儿们似的唧唧歪歪的,说什么狗屁废话?”

    轰雷滚滚,他运足中气,一字字地清晰传到众人耳中,双手突然扳住那条鲨鱼的巨口,上下一掀,猛地将它撕为两半,顺势翻身旋腿,“嘭嘭”连声,将三只围上的虎鲨踢得血肉四炸,冲天飞起。

    这几下迅猛如雷霆,看得许宣又惊又佩,小青更是凉浸浸的尽是冷汗。均想:这魔头经脉尽断,形如废人,竟仍有如此神力!亏得自己先前尚未动手,否则说不定已经身首异处了!

    王文卿摇头道:“灵萼兄,你重伤未愈,对付区区几条鲨鱼尚且如此费力,又如何与我相战?就算你不念故情,我也不可趁人之危。同室操戈,岂不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当下也不管他如何挑衅嘲骂,指挥着五艘大船徐徐变阵,绕转包抄,将四人围夹在中央。

    洪波跌宕,群鲨穿梭,浮板飘摇如叶。许宣见他们既不开炮,也不上前,心反而如悬半空,忐忑不已。

    林灵素冷笑传音道:“放心吧,这狗贼生性多疑,就算知道老子唱的是空城计,若无十二分的把握,也绝不敢轻举妄动。你们要想活命,就老老实实地听我安排。”

    从怀中取出那图轴,高声道:“很好,你既然不想再斗,那我们就兑现当年的约定。你要的东西就在这里。《五雷谱》也罢,‘百派心法’也好,全都出自此图。只要你指天立誓,答应老子三个条件,这‘炼天石图’我便双手奉上。”

    听得“炼天石图”四字,众船登即哗然。

    小青想不到他竟会将秘图拱手让人,心下大急,奈何这魔头真气强猛依旧,四周又强敌环伺,别说自己无力夺占,就算真能伺机抢来,也只是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漫天闪电纵横,遍海蓝紫。

    那五艘大船越驶越近,王文卿微笑道:“这就是了。你我若早点这般开诚布公,又怎会生出这许多的波澜?只要这‘炼天石图’是真的,别说三个条件,就算三百个又有何妨?”

    林灵素嘴角冷笑,高声道:“这三个条件再也简单不过。第一,你我既已罢战,绝不可再反悔动手。李元君也好,这两丫头小子也罢,和老子在同一条船上,你们也不可再动他们半根毫毛。”

    王文卿点头道:“那是自然。他们既是灵萼兄的至友亲朋,也就是我们的客人,自当同舟共济,好生招待。”

    林灵素道:“第二,你我无论谁先悟出飞升之道,都要原原本本地告知对方,绝不能有半点欺瞒。”

    王文卿道:“当年我们结拜兄弟时,就曾说过此节。若不是灵萼兄瞒我在先,我又何至如此?只要你肯指天发誓,我也绝不食言。”

    林灵素道:“很好。第三,我与赵宋狗皇帝有不共戴天之仇,你既成了鞑子的国师,鞑子又对中原虎视眈眈,不如联起手,一齐将赵宋灭了,刨出那狗皇帝的祖陵,开棺戮尸,诛杀九族!”说到最后一句时,双眼怒火欲喷,一字字似从齿缝间挤迸而出。

    王文卿还未应答,那金国小王爷已傲然道:“这事不必国师奏请,本王便可答应你。你是国师的师兄弟,必定也有通天本事,只要能助我大金覆灭赵宋,要多少金帛牛马、官爵米禄,全都不在话下。”

    王文卿微笑道:“灵萼兄,小王爷是当今大金国太师兼都元帅的公子,他的话就如同圣旨。他答应你的事情,可比我管用百倍。”

    许宣一凛:“原来他是金兀术的儿子!”

    大宋的第一号仇人便是金国的都元帅兀术。这厮汉名完颜宗弼,是金太祖的第四子,自小胆勇过人,屡立战功。建炎三年,他所向披靡,一路追击当今的赵官家直至越州、明州,之后几年又接连大败宋军。若不是岳飞岳爷爷与韩世忠,只怕连临安也早被他攻下了。

    绍兴六年,宗磐、宗隽、挞懒因“谋反”被金熙宗处死,兀术更是权势熏天,成了金国的太师、领三省事兼都元帅。

    岳飞被秦桧害死后,宋金议和,两国虽然暂无战事,但这厮一日不死,大宋的脖子就犹如悬了一把利刃,永无宁日。

    大宋百姓无不对岳飞极为崇敬,对金兀术厌恨入骨,许宣听说这金国小王爷竟然是他的儿子,心头登时蹭地窜起怒火,紧握刀柄,暗想:“这狗鞑子刺杀官家,多半是奉了兀术老贼之意。如能割下他的狗头,进献官家,必可洗清爹娘的冤屈,救回全家人的性命。”

    林灵素收起图轴,森然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听说女真人向来重信守诺,完颜宗弼的儿子,想必不会是食言而肥的小人。既有他的金口,老子就再信你一回。”

    当下与王文卿一齐指天立誓。

    岂料两人刚说到“……黄天在上,后土在下,如有半点违背,愿受五雷轰顶,死无全尸”时,空中突然闪电狂舞,猛地劈落在其中一艘大船的桅杆上,冲起熊熊火焰。

    所幸大雨瓢泼,风浪正狂,很快便被扑灭。饶是如此,船上众人仍不免惊出一身冷汗,那些金国将士更是吓得面无人色,纷纷伏身跪祈。

    立誓既毕,那金国小王爷令人放下小船,划桨驶近,将林灵素四人从浮板上一一拉将上来。

    许宣心底暗觉奇怪,与林灵素相识虽不算久,却知这魔头偏狭狂傲,睚眦必报,绝不向任何人低头。这厮既对王文卿恨之入骨,又怎会甘心与之握手言和,甚至将费尽周折得来的“炼天石图”平白相让?如果他仅仅是想要借助金国之力推翻宋廷,以他的资历,早有无数良机,又何需等到今日?

    再看李少微始终冷笑不语,既不拦阻相夺,也没半点逃脱之意,越发狐疑。但此刻他满脑子里想的,全是如何伺机挑唆林灵素与王文卿等人相斗,如何趁乱杀死那金国小王爷,又如何设法凿沉船舰,夺走救生小船,逃之夭夭……这些疑问只是一闪而过,便再无暇多虑。

    电闪雷鸣,大浪起伏。

    四名桨手齐声呼吼,奋力摇桨,但在这风暴里,小船直如激流中的落叶,跌宕急旋,行进极为困难。

    鲨群不甘猎物就此逃走,纷纷围追堵截,猛力冲撞侧舷,被林灵素双掌扫舞,接连破浪抛甩,染得海波猩红一片。直到他们抓着缆绳攀上了旗舰,那群虎鲨仍尾随游弋,不时冲跃而起。

    许宣松了口气,将龙牙刃藏入靴侧,双手撑住船舷,翻身跃了上去。船身摇晃,甲板上又湿漉漉的,脚下蓦一打滑,险些摔倒。在这狂风巨浪里飘荡了几个时辰,精疲力竭,双腿竟似都有些软了。

    还不及站稳,四周寒光闪动,杀气迫睫,十几个道士已挺剑将他团团围住。

    林灵素哈哈大笑道:“操你奶奶的,刚说过的话,就当是屁这么不声不响地放了吗?”笑声轰鸣如雷,震得他气血翻涌,那十几个道士更是脸色煞白,趔趄跌坐在地。

    林灵素笑声不绝,疾风似的从他头顶掠过,双臂挟抱着李少微与小青,朝那金国小王爷大步冲去。

    周围道士、金国将士纷纷挺枪拔剑上前阻挡,方一靠近,“嘭嘭”连声,立即被他护体真气撞得凌空飞跌,摔飞出几丈开外。其余人无不骇然,被他凶威所慑,不由自主地朝后层层退却。

    王文卿淡淡道:“我神霄派最敬雷神,既已对这漫天雷霆发誓,又岂会反悔?诸位在海上漂泊一夜,还是快快喝些热茶,煨点炉火,以免感染风寒。”挥扫拂尘,挡在那小王爷身前。

    两人齐齐一震,衣裳鼓舞。众道士这才稳住身形,收剑归位,遥遥夹围着林灵素四人朝艉舱走去。

    许宣心里突突直跳,既来之,则安之,自己的性命、家人的安危,全都在此一搏!

第一卷人间世 第七十一章真假

    许宣心里突突直跳,既来之,则安之,自己的性命、家人的安危,全都在此一搏!

    当下默默跟随在林灵素身后,一边四下扫望,留心观察船上情形,一边思绪飞转,筹划着万全之策。

    大宋自建朝以来,便大力发展海外贸易,航海业极为发达,造船技术更是天下无双。远航的大海船动辄载重几万石,不仅安全稳定,航速也极快,被各番国称为“海上城堡”、“华夏神舟”,所经之处,无不引来番民围观惊叹,就连阿拉伯、波斯等地的商人也纷纷斥巨资购买大宋的海舶,用于远洋。

    然而大宋最引以为傲的却是所造之战舰。

    战舰种类极多,大小各异,既有巍峨如城的楼船,又有迅疾如风的轮桨车船,此外还有令鞑子闻风丧胆的“飞虎战舰”。当年韩世忠就是依仗这些战舰,将金兀术困在黄天荡,几近丧命。

    金鞑子乘坐的这五艘战船显然也是大宋所造,每一艘都长约二十来丈,宽近六丈,极为雄伟坚固。

    尤其这艘旗舰,共有五根桅杆,主桅高约十丈,装帆百余幅。船尾设了大小两个正舵、两个副舵。侧舷装备四轮,每轮有八个翼片,轮转击水,行进如飞。

    许正亭每年都要遣人数次,远赴高丽、南洋等地采购药材,为了防御海盗,专门购买了两艘配有火炮的商船,许宣也曾上船玩耍过。和这几艘战舰一比,父亲的那两艘大船可就逊色得多了。

    却不知这些金鞑子从哪里骗购了这许多战舰?又从哪里找来了这许多擅于航船的水手?

    进了艉舱,他惊异更甚。

    舱室高阔华丽,极尽奢华,金玉之类的俗物倒也罢了,墙上所悬字画无一不是出自名家之手,桌案、床椅全都是南洋番国所产的黄花梨木精雕而成,就连茶碗、瓶壶之属也都是瑰丽万彩的珍罕钧瓷,被灯光一照,更是幻彩万变,流光炫目。一时间呼吸窒堵,为之神夺。

    那金国小王爷露出一丝得意之色,朝林灵素扬眉道:“李真人,听说你曾在南朝皇帝左右,见多识广,这些字画珍玩都是本王从中原各地重金收来的,你觉得如何?”

    林灵素将二女放在椅上,随手提起一个天青铀钧瓷小罐,瞥瞄了两眼,冷笑道:“貌似而神离,相去万里计。”“咣当”一声丢得粉碎。

    金国众将士大怒,纷纷斥骂。那小王爷皱了下眉头,忍住怒气,道:“如何相去万里?愿闻其详。”

    林灵素又抓起一个瓷瓶,在指间滴溜溜地旋转,扬眉道:“上好的钧瓷就像美女,肤如凝脂,脸上晕彩自然生动,说起话来就像唱歌,还要有一双玲珑光滑的小脚。你这瓷瓶的胎质粗松泛黄,丝毫不细腻紧致;釉彩虽有窑变,却失之自然,也没有强烈的流动之感……”

    指尖轻叩,发出“砰砰”之声,续道:“敲起来声音沉闷,丝毫不见圆润铿锵的悦耳之声;底部坑坑洼洼,深浅不一……从头到脚没一样及得上从前的禹州钧瓷,简直就是东施效颦,贻笑大方。”往地下一抛,又砸得四分五裂。

    徽宗素喜钧瓷,专门在禹州设窑烧造。靖康之变后,金鞑子抓走徽钦二帝,同时还掳掠了大批宫人、工匠,其中便不乏烧造钧瓷的老师傅。自此一劫,大宋已有二十年未烧钧瓷,反倒是金国出了许多钧瓷的珍品。

    许正亭前往高丽、辽东等地采购药材时,经常捎带买回不少钧瓷赏玩。许宣自小耳濡目染,自然也能品鉴其中好坏。舱内这些钧瓷随便挑一个,比起他所见过的都强了十倍、百倍。但听林灵素这般批点,倒仿佛全成了不入流之物,错愕之余,却又颇感快意。

    舱内哗然,林灵素听若不闻,又接连举起几件钧瓷大器,口若悬河,将其贬得一无是处,而后又随手砸碎。

    那金国小王爷虽然恼怒,却被批驳得无言以对,“哼”了一声,道:“阁下口口声声对南朝恨之入骨,心底里却关护得很么。昏德公喜欢书画,你在宋廷待了那么久,想必也见过翰林书画院里的不少宝贝了?比起我这些收藏如何?”

    徽宗被金人掳囚,病死五国城。绍兴和议后,金国为表诚意,将他的封号由“昏德公”改为“天水郡王”。这小王爷当着他们的面,却故意仍呼以原号,自是含着侮辱挑衅之意。

    林灵素环顾四周,指着舱壁上的一幅行书,道:“这幅王羲之的《快雪时晴贴》你挂在最显眼之处,想必是你最为得意的藏品了?”

    小王爷傲然道:“阁下倒也识货。这幅字是我大军攻陷南朝汴京时,一个猛安勃极烈从宫里搜来献给我父王的。昏德公活着的时候,父王命他亲眼验证,确是他书画院里藏的真品……”

    “真品?”林灵素哈哈大笑,“那狗皇帝成了阶下囚,天天看你们脸色过活,还有胆子告诉你们真品赝品么?晋代士族大多用丝帛和剡溪所产的藤纸来写字,你这幅字一看用的便是硬黄纸,分明是唐朝的摹品。连这至为简单的道理也不明了,还敢妄谈收藏?”

    那小王爷脸上一红,王文卿微笑道:“这些字画也罢,珍玩也罢,不过是闲来无事时怡情冶性的消遣品,小王爷胸怀天下,时时刻刻想的都是江山社稷,岂能像那昏德公一般玩物丧志?分不分辨得出,又有什么打紧。只要灵萼兄的‘炼天石图’不是赝品,那就可以了。”

    金国小王爷少年气盛,被林灵素一通抢白激起好胜之心,一时间反倒将正事抛在脑后,高声道:“且慢!你说这幅《快雪时晴贴》是赝品,难道本王这幅黄庭坚的《松风阁》也是假的不成?”

    许宣转头望去,只见那幅挂贴字字奇崛劲挺,气势雄健,乃是一首七言长诗,共计二十九行,疏密相间,仿佛龙游凤舞,处处飞动。他虽不懂得欣赏字画,却也看得出笔法超逸脱俗,颇为不凡。

    林灵素眯眼端视片刻,淡淡道:“这幅字布法奇诡,长波大撇,颇有点黄庭坚的神韵,可惜假的终究还是假的。黄庭坚的字最重藏锋顿挫,起笔处欲右先左,逆入左端顿笔,然后平出。人称‘无平不陂,沉着痛快’。这幅字虽然也是左右纵横,但用力过度,顿挫处缺少回旋变化,结构又过于张扬,弄巧成拙。更简单的是,当年黄庭坚在松风阁写下此诗后,分明亲笔抄录在砑花布文纸上,纸色微黄,而这幅贴所用的却是高丽产的桑皮纸。真耶假耶,一辨即知……”

    王文卿身边的一个道士按捺不住,喝道:“胡说八道!你怎知黄庭坚写此帖时用的是砑花布文纸?难道当时你就站在边上么?”

    林灵素神色似悲似喜,有些古怪,好半晌才慢慢地道:“不错,我当时就在边上。黄庭坚写《松风阁贴》时,正是我洗的笔、研的墨。”

    此言一出,众道士无不哗然,惟有王文卿微笑不语。

    小青与那些金国将士虽不知黄庭坚是何人,但其字帖既如此受推崇,想必是已经作古的大名士。这魔头杀人如麻,又怎会和骚人墨客搭上关系?

    林灵素却似懒得再作解释,施施然地往太师椅上一靠,双脚翘在案上,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信也好,不信也好,你这些字画全都加在一起,也及不上我这卷图的一边一角。”从怀中取出那卷图轴,轻轻一抖,凌空铺展开来。

    许宣想起那卷轴上所涂的剧毒,心中“嗵”地一跳,顿时恍然大悟。王文卿见这魔头亲自将图轴打开,自然不会疑心上面作了手脚。

    岂料王文卿刚一伸手,竟又缩了回来,拂尘轻扫,将那图轴虚托半空,徐徐放落桌上。

    他心下大为失望,这厮如此谨慎奸猾,想要在其眼皮底下刺杀那金国小王爷,只怕比登天还难了。

    众人围了上来,举灯端看。

    有人冷笑一声,道:“这不是远洋用的海图么?船上便有好几份,有什么稀奇?”

    林灵素嘿然道:“狗眼看物,处处皆粪。”提起一壶酒,猛地泼在那卷图上,指尖一弹,顿时火焰窜舞。

    行船海上,最怕着火,众人大惊失色,纷纷挥袖扑打。真气一鼓,火势反倒越来越猛,顷刻间便直冲舱顶。

    王文卿拂尘挥扫,“嘭”地一声,光芒陡敛,那图轴急速合卷,坠落他的手中,火焰已尽数熄灭。

    那图轴也不知是什么兽皮制成,被烈火这般焚卷,竟没有半点焦枯烧化,色泽益加鲜艳,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幽香。

    王文卿喃喃道:“青龙之皮,龙涎之香,真的,果然是真的!”双眼微眯,闪动着掩抑不住的惊喜之色,连指尖也微微颤抖起来。

    他向来从容淡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从未如此忘形。

    众道士见状大喜,围拢再看,顿时又爆起一片惊呼。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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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海仙踪介绍:
南宋初年,天下动荡,道佛争锋,魔门逞凶。杭州药商之子许仙身不由己卷入江湖,被迫开始一场瑰奇多姿的仙魔之旅。血海深仇,情怨纠葛,他命中注定要以一己之力与世界为敌云海仙踪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云海仙踪,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云海仙踪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