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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如懿传全文阅读

作者:流潋紫     后宫如懿传txt下载     后宫如懿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46 玉颜破

    暖阁的窗下铺着一张樱桃木雕花围炕,铺着一色青金镶边明黄色万福闪缎坐褥,炕中设一张白檀木刻金丝云腿细牙桌,上头放了些茶点,想是帝后二人本在此闲话家常。因是寻常对坐,皇后只简单绾了个高髻,簪了小朵的攒珠樱桃绢花压鬓,并几支小巧的流苏银簪,身上一件紫棠色芍药长寿纹缂丝袄,被暖阁里地龙的暖气一烘,倒衬得面容微红。皇后见了她请安,便让素心端了小杌子来让她在跟前坐下,方微微扬了扬嘴角:“娴妃,下着冻雨还叫你过来,实在是有件要紧事得问问你。”

    皇后正要说话,皇帝慢慢拣了一枚剥好的核桃肉吃了,淡然道:“昨夜的事,你和海常在都好些了吧?”

    如懿心中一暖,欠身道:“臣妾本就无碍,海常在倒是受了惊吓,加上足上的伤,还得好生将养着。”

    皇帝道:“既然在你宫里,你就费心些照看着吧。嘱咐她宽心些,已经过去的事便不要想了。”

    如懿答应着,皇后含了谦和的笑容,向皇帝道:“午后冷清清的,这个时候要是玫答应来弹奏一曲琵琶,倒也清闲。只是她五六日不肯面圣了。”

    皇帝的笑意极淡,却似这阁中的静尘,亦带了暖暖的气息:“她总说脸上的伤没好,不宜面圣,由得她去。”

    皇后微笑道:“那日贵妃是气性大了些,可玫答应也有不是之处,皇上心里惦记着玫答应,却不纵容她,臣妾很是欣慰。”

    皇帝的茶盏里翠莹莹如一方上好的碧玉,他悠然喝了一口:“虽然没见着,心里想着,就如见着了一样。”

    如懿入宫后才陪了皇帝一次,久久未见圣驾,虽然心里是存着皇帝的叮嘱的,却难免有那么几丝寂寞。那种寂寞,是欢悦明媚的曲子唱着,却知道下一出的唱词里是男欢女爱的失散,是相思相望不相亲的分离;那种寂寞,是花好月圆的美满里,想得见残月如钩的凄冷;那种寂寞,是灯火辉煌,半壁盛世里的一身孤清的影子;可是再寂寞,那滋味却是温凉温凉的,凉了一阵儿,总还有盼望,有希冀,那便是温热的一层念想。直到昨儿夜里匆匆相见,原本以为皇帝是护着自己的,可是他的眼风却没几次落到自己身上,便是落到了,也像天际上远远飞着的鸽子,落不到绵白的云彩里。

    她的目光忽然凝在皇后的衣衫上,那样沉稳而不失艳丽的紫棠色,热闹簇绣的芍药蜂蝶图案,绣着万年青的寿字滚边,映得自己身上一袭梅子青绣乳白色凌霄花的锦衣,是那样暗淡而不合时宜。而凌霄,本就是那样孤清的花朵。

    如懿的喉咙里像含着一颗酸透了的梅子,吐不出也咽不下,她脸上挂着勉强的笑意,忍不住问道:“玫答应伺候皇上的日子也不久,怎么皇上这样喜欢她?”

    皇帝原本稀微的笑容渐渐多了几分暖色:“正是因为她跟在朕身边的日子不久,却事事遂心,像一个跟朕久了的人似的,什么事儿都想到了,朕才觉得她贴心投意。”

    如懿听了这一句,哪怕心底里再酸得如汪着一颗极青极青的梅子,也只能垂下了眼睛。

    皇后的笑意凝在唇角,似一朵将谢未谢的花朵,凝了片刻,还是让它张开了花骨朵:“说起这个事儿来,臣妾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皇帝微笑道:“皇后跟朕,有什么不当说的?”

    皇后笑容微微一滞:“午膳过后,玫答应来找臣妾,给臣妾看了看她的脸,臣妾一时间不敢定夺,只好带了她过来见皇上。玫答应哭哭啼啼的,现在也不敢进殿来,臣妾想那日玫答应被掌掴的事娴妃是亲眼看着的,又送她回了永和宫,所以急召娴妃过来。也请皇上看一看玫答应的脸吧。”

    皇帝颇为意外:“蕊姬来了?人在哪里?”

    皇后郁然道:“人在偏殿等着,就是不敢来见皇上。”皇后见皇帝眉心渐渐起了曲折,便道,“素心,你去请玫答应进来,有什么委屈自己来说吧。”

    素心出去了片刻,便领了玫答应进来。玫答应如常穿着娇艳的衣裳,只是脸上多了一块素白的纱巾,用两边的鬓花挽住了,将一张清水芙蓉般的秀净面庞遮去了大半。

    她眼里含着泪花,依足了规矩行了礼,皇帝未等她行完礼便拉住了道:“这是怎么了?即便是受了两掌,这些日子也该好了啊。”

    玫答应撑不住哭起来,娇声娇气道:“横竖是伤在臣妾脸上的,皇上看个乐子,还觉得红肿着挺喜兴的呢。”

    如懿听着她与皇帝这样说话,蓦然想起自己初嫁的时候,晨起时对着菱花镜梳妆,也和皇帝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笑着,撒着娇说着贴心话儿,并无尊卑之分。那年岁,真当是一生中最天真无忧的好时候。只是就这么着弹指过去了,到了眼下,见皇帝一面不易,却眼睁睁看着他与新人亲近欢好,一如对着当日的自己。

    她想着,便抬眼看了看皇后,皇后只是垂着脸,像庙宇里供奉着的妙严佛像,无喜无悲,宝相庄严。如懿把玩着衣襟上垂下的金丝串雪珠坠子,那珠子质地圆润而坚硬,硌得她手心一阵生疼。她越发觉得风寒没有散尽的晕眩逼上脸来,少不得按了按太阳穴,替自己醒醒神。

    玫答应哭着,便将脸上的纱巾霍地扯下,如懿瞥了一眼,差点没吓了一跳。玫答应的脸原本只是挨了掌掴红肿,嘴角见了血,此刻不仅肿成青紫斑驳的一块一块,嘴角的破损也溃烂开来,蔓延到酒窝处,起了一层层雪白的皮屑,像落着一层霜花似的,底下露出鲜红的嫩肉来。

    皇帝惊得脸色一变:“你的脸……”他未说下去,与皇后对视一眼,皇后即刻道:“这个样子,断不是掌掴造成的,必是用错了什么东西,或是没有忌口。”

047 白花丹

    玫答应立刻跪倒在地上,眼波哀哀如夜色中滴落的冷露,哭诉道:“臣妾爱惜容貌,不敢破了面相惹皇上不高兴。得罪了贵妃是臣妾的不是,挨了打臣妾也该受着,但臣妾已经饮食清淡,按时用药了。可是脸却坏得越来越厉害,臣妾心里又慌又怕,不敢面见皇上,只得告诉了皇后娘娘。”

    皇后担心道:“臣妾问过伺候玫答应的人,都说她这几日饮食十分注意,连喝水都特意用了能消肿化淤的薏仁水,也不忘拿煮熟的鸡蛋揉着,是够当心了。”

    皇帝微一沉吟:“你说你用药了?是哪儿来的药?”

    玫答应停了哭泣:“是太医院拿来的,说是贵妃打了臣妾,也愿意息事宁人,所以特意送了药来,略表歉意。”

    皇帝目光微冷:“那药你带来了么?”

    玫答应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圆钵,素心忙接了过去,打开一闻,道:“当日是奴婢去太医院领的药,是这个没错。”

    皇帝的眼神微有疑惑,皇后便道:“那日臣妾也在,为了后宫和睦,是臣妾劝贵妃送药给玫答应,也是臣妾让素心以贵妃的名义去取的药。”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光彩:“皇后有心了,朕有你周全着,后宫才能安稳如斯。”

    皇后安然一笑:“皇后的职责,不正是如此么?臣妾只是做好分内之事罢了。”

    皇帝便不再言,只问道:“王钦,朕记得刚有太医来替朕请过平安脉,还在么?”

    王钦恭声道:“是太医院的赵铭赵太医,此刻还在偏殿替皇上拟冬日进补的方子呢。”

    皇帝微微一凝:“着他过来,看看这药有什么名堂。”

    王钦立刻去请了赵太医进来,赵太医是个办事极利索的人,请过安一看玫答应脸上的红肿,再闻了闻药膏,沾了一点在手指上捻开了,忙跪下道:“这药是太医院的出处没错,只是被人加了些白花丹,消肿祛淤的好药就成了引发红肿蜕皮的下作药了。”

    皇后蹙眉道:“白花丹?怎么这样耳熟?”

    赵太医恭谨道:“是。入了冬各宫里都领过白花丹的粉末,配上晒干的海风藤的叶子,是一味祛风湿通络止痛的好药。宫里湿气重,皇后娘娘的恩典,每个宫里都分了不少,做成了香包悬在身上。只有玫答应新近承宠,她的永和宫刚收拾出来,所以是没有的。”

    如懿亦道:“是。臣妾的宫里上个月也领了不少。”

    皇后连连道:“可不是!臣妾与娴妃身上都挂着这样的香包。”

    皇帝避免目光与玫答应的脸相触,只道:“白花丹到底是什么东西?”

    赵太医道:“白花丹若与其他药配用,那是一味好药。但若单用,却是一种极霸道的药物,是有毒性的。只要皮肤与白花丹接触,只需一点点,便会红肿脱皮,继则溃破,滋水淋漓,形成溃疡。以后溃疡日久不愈,疮面肉色灰白或暗红,流溢灰黑或带绿色污水,臭秽不堪。疮口愈腐愈深,甚至外肉脱尽,可见胫骨。答应小主的病征,便是这药膏里被掺了白花丹。”

    玫答应一听便哭了出来,指着素心道:“皇上,皇上,臣妾不知得罪了什么人,竟叫素心拿了这样的药来害臣妾!”她虽说的是素心,眼睛却瞪着皇后,恨声道,“臣妾自知出身微贱,要是有人容不得臣妾侍奉皇上身侧,臣妾宁可一头碰死在这里,也受不了这些下作的手段!”

    皇后神色大变,立刻起身道:“皇上明鉴。药虽然是臣妾让素心去拿的,可若是臣妾做下的这等天理不容的事,臣妾还怎敢带玫答应来养心殿,一定百般阻挠才是啊。”

    皇帝啜了一口茶,扶住皇后道:“皇后一向贤惠,朕是有数的。只是素心……”

    素心慌得双膝一软,立刻跪倒在地:“皇上明鉴,皇后娘娘明鉴,那日是奴婢亲自取的药,亲自交到玫答应手里,可奴婢不敢往那药里掺和别的东西呀!”她忽地想起什么,撩起袖子道,“那日臣妾取药的时候在太医院被裁药的小剪子误伤了,当时太医们就指点着奴婢用这钵里的药取了一点涂上,说有止血的功效。奴婢当时用了,也没再溃烂哪。”

    素心的手腕留着指甲大的一个红色的疤痕,显然是几天前伤的。她急急地辩道:“奴婢不敢撒谎,这事儿太医院好些太医见着的,都可以为奴婢作证。”

    赵太医便道:“皇上,皇后娘娘,那日微臣也在太医院,是有这个事。因这种药膏配制不易,那日只有这一瓶了,就从钵里取了一点给素心姑姑用了。”

    皇后凝神一想:“当时用了没事,那素心,你一路上过去,有谁碰过这个药膏没有?”

    素心斩钉截铁道:“绝没有了,奴婢赶着过去,到了永和宫只有娴妃娘娘陪着,奴婢给了药便走了。”

    玫答应绞着帕子,恨得银牙暗咬:“是了。那日素心送了药,娴妃陪臣妾坐了会儿也走了。之后再没旁人来探视过臣妾了。”

    皇帝的目光落在如懿的面庞上,带了一丝探询的意味:“娴妃,你待在那里做什么?”

    殿内龙涎香幽暗的气味太浓,被暖气一熏,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如懿面色沉静如璧:“皇后娘娘让臣妾陪玫答应回永和宫,臣妾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并没有多留。”

    皇后眼波似绵,绵里却藏了银针似的光芒:“那么其实除了娴妃,便没有别人再能碰到那瓶药膏了。永和宫里,也没轮到给这个。娴妃,你能告诉本宫,是怎么回事么?”

    如懿跪在寸许长的“松鹤长春”织金厚毯上,只觉得冷汗一重重逼湿了罗衣。她从未这样想过,从那次掌掴开始,到她送玫答应回永和宫以及药膏送来,种种无意的事端,竟会织成一个密密的罗网,将她缠得密不透风,不可脱身。

    心中惊悸如惊涛骇浪,她脸上却不肯露出分毫气馁之色,只望着皇帝道:“皇上,臣妾没有做过,更不知道其中原委。”

048 大血藤(特别加更)

    皇后颇有为难之色,迟疑道:“皇上,玫答应出身乌拉那拉氏府邸,想来娴妃顾念情谊,一定不会做这样的事。”

    玫答应转过脸,逼视着如懿,语气咄咄逼人:“嫉妒之心人人有之,嫔妾也知道自从承蒙皇上恩宠,便被人觊觎陷害,却不想这样的人竟是娴妃娘娘!敢问娘娘一句,那日除了你,还有别人有机会在嫔妾的药膏里下白花丹的粉末么?”

    如懿平视于她,并不肯有丝毫目光的回避,平静道:“当日本宫一直在你跟前,说了几句话就走,如果你一定认定本宫会当面害你,那本宫无话可说。”

    皇帝望着如懿,幽黑的眸中平静无澜:“既然闹出这样大的事情,还伤了玫答应的容颜,朕就不能不彻查。”

    皇后歉然道:“嫉妒乃是嫔妃大罪,何况暗中伤人。后宫管教不严,乃是臣妾的罪过。”

    皇帝凝眉道:“皇后是有过失,但罪不在你。”他眼底闪过一丝不忍,恰如流星闪过的尾翼,转瞬不见。

    皇后思虑片刻,道:“娴妃,无论是不是你做的,总要问一问。去慎刑司吧,有什么话,那里的精奇嬷嬷会问你。”

    如懿身上一凛,慎刑司掌管着后宫的刑狱,上至嫔妃,下至宫人,一旦犯错,无一不要在里头脱一层皮才能出来。她忍着身上寒毛竖起的不适,强撑着身体俯身而拜:“事关臣妾清白,臣妾不能不去。只是请皇上相信,臣妾并非这样的人。”

    皇帝微微颔首,语意沉沉:“你放心。”

    不过三个字,如懿心中一稳,觉得浑身都松了下去。惢心忍不住哭求道:“皇上,即便要问小主的话,也别去慎刑司呀。小主昨晚已经着了风寒,哪里还禁得起这样折腾。皇上!”

    皇帝温和道:“若是风寒,朕会让太医去诊治。但规矩是不能破的。”

    皇帝话语的尾音尚未散去,只听外头砰的一声响,有人用身体撞破了门冲进来道:“皇上,不是姐姐干的!不是!是臣妾做下的事情,您带臣妾去慎刑司吧!”

    随着冷风重重灌入,海兰扑到皇帝跟前,死死抱住皇帝的腿道:“皇上,是臣妾嫉妒,臣妾看不惯玫答应得宠,一时起了坏心,是臣妾害她的!不干姐姐的事!”

    皇帝皱眉道:“你怎么来了?”

    外头小太监怯怯道:“海常在来了好一会儿了。跟着她的叶心说常在见娴妃娘娘久久未回宫,一时担心所以出来了。因为听见皇上在里头问话,所以一直在殿外不敢进来。”

    皇后看着海兰的样子,忧心道:“海常在刚受了足伤,身子又不好,你们怎么不拦着?”

    那小太监吓得磕了个头:“奴才,奴才实在是拦不住啊!”

    皇后秀眉微曲,示意素心拉开海兰,道:“海常在,本宫知道你担心娴妃,但这样的大事,不是谁都能担得起的。你说是你下的白花丹,那本宫问你,你何时去过永和宫,何时下的药?”

    海兰微微语塞,立刻仰起脸一脸无惧道:“只要臣妾想下药,何时何地都能下!左右这件事不是娴妃做的!”

    皇后神色肃然,严厉道:“海常在,本宫知道你与娴妃姐妹情深,但这种事岂能是你替她背的!”

    海兰本伏在地上,听得这一句立刻仰起脸来,梗着脖子倔强道:“不是臣妾要替娴妃姐姐背,只是这件事,一定不会是姐姐做的,但若真要认定是姐姐,那就算是臣妾做的。”

    海兰一向怯怯的不太言语,骤然间言辞这样激烈,连皇帝也有几分信了:“那么海兰,你为什么认定不会是娴妃做的?”

    海兰一把扯下如懿纽子上佩着的芙蓉流苏香包,她用力过大,将香包上垂着的精致缨络也扯了好几缕下来,颤颤地缠在指尖上。海兰用力解开香包:“因为姐姐香包里根本没有白花丹,她又如何能拿白花丹来下药?”

    香包里的东西在她掌心四散开来,唯见几片枯叶与深红色的粉末。赵太医忙取过细看:“皇上,白花丹的粉末为青白色,此物深红,乃是大血藤磨粉而成。”

    如懿又惊又疑,只得道:“臣妾记得当日内务府送来的白花丹粉末成色不佳,本说要换的,后来海常在看香包缝得不严实,将延禧宫的都拿去重新缝了一遍。至于里面的白花丹为何不见了……”

    海兰戚戚然道:“臣妾知道内务府敷衍娴妃姐姐,送的都是些次的东西。延禧宫地冷偏僻,只怕那些白花丹粉不顶用。正好臣妾宫里有多余的大血藤粉,与白花丹一样都是祛风湿通络止痛的。所以就用上好的大血藤粉换了白花丹。试问姐姐的香包里没有白花丹,又怎能害人?”

    玫答应横了海兰一眼,旋即道:“既然大血藤与白花丹功效一样,谁知有毒还是无毒?”

    皇帝看一眼赵太医,赵太医立刻道:“皇上,大血藤无毒,绝不会损伤答应小主容颜。”

    如懿绷紧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紧紧握住海兰的手,忍不住热泪盈眶:“海兰,我此身能得分明,都是你了。”

    海兰不知哪来的勇气,沉声道:“姐姐不用谢我。要谢就谢内务府藐视姐姐,敷衍姐姐,才使姐姐逃脱一难,免于受苦。”她直挺挺跪着道,“皇上若是不信,大可一一去查。若还有人觉得是姐姐做的,就带臣妾去慎刑司吧。”

    皇帝伸手扶起海兰与如懿,温和道:“好了。海兰,从前见你不言不语的,原来如此勇气可嘉。”他的手拂过如懿的手背,有一瞬的停留,“你的委屈,朕都知道。这件事朕会再查,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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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9 清白

    海兰羞得满面通红:“臣妾没什么勇气,只是姐姐怎么拼死护着臣妾的清白,臣妾也怎么护着姐姐就是了。”

    皇帝的目光扫过皇后的面庞微微一滞,很快笑道:“这么说,朕没有白白让你住进延禧宫去。倒成全了你们俩好生照应着。”

    皇后忙含笑起身,蕴了一分肃杀之意:“这件事,臣妾以为一定要彻查到底。否则无以肃清宫闱,以正纲纪。”

    皇帝道:“既然这件事由贵妃而起,也差点蒙蔽了皇后,不如还是交给娴妃去查。后宫琐事众多,又到了年下,皇后安心于其他事务吧。”

    皇后身子微微一晃,几乎有些站不住脚,脸上却撑着满满的笑意:“是。从前潜邸的时候,娴妃就很能帮得上忙。”

    皇帝又道:“娴妃,不管查出什么来,这件事朕就交给你去处置。”他转头吩咐赵太医,“赵太医,你好好给玫答应治治,该不会落下什么疤痕吧?”

    玫答应闻言又要落泪,但见皇帝脸色不好,只得硬生生忍住了。赵太医忙道:“还好下的白花丹分量不多,微臣仔细调治,不过半个月就能好,断断不会留下什么疤痕。”

    皇帝道:“那便好。都下去吧。”他见如懿和海兰欠身离去,温言嘱咐,“海常在,你仔细着自己的身子,娴妃也别再着了风寒。”

    二人答应着退下了。皇帝见四下再无旁人,也不理皇后将剥好的橘子递过来,只看着别处道:“这件事虽是由贵妃莽撞而起的,玫答应也有些娇气。但你是皇后,事情未查清楚,便对娴妃有了疑心。后宫之事虽多,但只讲究一个公正无疑。你是中宫,心也该摆在中间。”

    皇后安静地听着,勉强浮了一丝笑意:“臣妾也是看见玫答应的脸有些吓着了,娴妃又接二连三地扯进是非里去,所以有些着急。”

    皇帝口吻愈加冷:“那些是非是娴妃自己要扯进去的么?你是中宫,朕的皇后,这个位子你坐着,便不能急,只能稳。这样朕的后宫才能稳。”皇帝换了温缓些的口气,“眼下宫里才这么几个人,来日人更多了……”

    皇后听得这一句,只觉得心口酸得发痛,舌底也涩得转不过来,只得勉力镇定下来道:“是臣妾年轻不够稳重,处事毛躁,以后断断不会了。臣妾会加倍当心的。”

    皇帝嗯了一声:“那朕去和贵妃用晚膳,你也早些回去吧。”

    皇后答应着出去,外头的冷风如利刃刺进眼中,她都感觉要沁出滚热的血了。片刻,眼中只有发白的雾气,她扬一扬脸,再扬一扬脸,紧紧地攥着手指,忍耐了下去。

    如懿和海兰的软轿一前一后回了延禧宫。踏过朱红色的宫门槛的时候,如懿才觉得脚下有点发软。海兰忙搀住了她,从叶心手里接过伞举着。

    如懿扶着她站稳了,嗔怪道:“你刚才这样不要命地冲进来,真当是不顾自己了么?”

    海兰黯然道:“我只有姐姐了,若是姐姐被她们冤枉了去,我还有什么依靠?何况姐姐昨夜怎么救的我,我以后也一样救姐姐。”

    如懿看着她,心底的感动难以言语,只是牢牢握住了她的手,以彼此的温度温暖着对方:“我以为你怕成那样,以后都不敢走出延禧宫了。”

    海兰眼中的光彩渐次亮起来:“怕过了昨日,今日还有更怕的。姐姐说得对,我若是一直这样怕下去,别人还没把我怎么样,我自己先掐死了自己。”

    如懿稍稍宽慰:“但愿我们以后,只这样扶持着走下去,不要再有昨日和今日这样的事了。”

    两人撑着伞走在凄凄冷雨之中,如懿挽紧了她的手臂,彼此的身影依偎得更紧了。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抵御这深宫中无处不在的寒冷与阴厉。

    入了宫中,如懿先陪海兰回了后殿看她足上的伤口上了药,等着天色擦黑了,便见惢心悄悄儿带着李玉进了暖阁。

    李玉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如懿向他招手道:“怎么不进来?”

    李玉迟疑着:“小主,奴才是怕给您招麻烦。”

    如懿停了手里拣艾叶的功夫,笑道:“本宫自己还不够麻烦的么?要是怕麻烦,便不叫你来了。你放心,这个时候王钦跟着皇上在咸福宫伺候,没空理会你了。”

    惢心扯了李玉一把,李玉拐着腿便坐下了,如懿让惢心搬了个小杌子过来让李玉坐下,惢心手脚麻利地替李玉卷起裤腿,李玉忙遮了一下,惢心笑道:“好吧,你要害羞就自己动手。”

    如懿忍不住笑:“卷起来看看,在本宫这儿怕什么?”李玉臊眉搭眼地卷了裤腿起来,如懿见膝盖上又红又紫一片,夹杂着青肿,跟油彩似的,翻起的皮肉还往外渗着血,不由得变了神色,便问,“跪了多久?”

    李玉带了几分伤心委屈:“一个时辰的碎瓦片,瓦片都跪得碎成渣了,又换了铁链子跪了一个时辰。”

    如懿带了几分探询的意味打量着他:“就为你伺候皇上一时有不周到的地方?”

    李玉惹出了伤心,抽抽搭搭道:“就为了几桩差事,奴才露了几分乖,讨了皇上的喜欢。王副总管就不高兴了,做什么都挑奴才的刺。这不今天被他逮了机会,就狠狠罚了一通。”

    如懿叹了口气,伸手从紫檀架子上取下一瓶药粉,小心翼翼地往他伤口上撒了。李玉疼得直龇牙,忙拦着道:“娴妃娘娘,您玉手尊贵,怎么能麻烦您替奴才做这样的事?”

    如懿撩开他的手:“这是云南剑川上贡的白药粉,兑着三七和红花细磨的,止血祛淤最好不过了。你要想明天还站起来在御前伺候,当着这份差事,就乖乖坐着上药。”

050 上药

    惢心笑着在李玉额头戳了一下:“瞧你这好福气。我伺候小主这么久,也只一回烫伤的时候小主替我上过药。”

    李玉感激得热泪盈眶:“多谢娴妃娘娘。”

    如懿叹道:“你不必谢,要不是昨晚惢心通报的时候你替她向皇上传了话,本宫还不知道落到什么田地呢。”

    李玉微微正色:“那是因为王副总管不肯,惢心又与奴才是一早相识的。奴才想着,总不能让娘娘在咸福宫遭难。别看皇上平日里不太到延禧宫,心里却是在意的。”

    如懿微微失神,旋即道:“这就是你比王钦聪明的地方了。可是王钦资历老,位次高,你的聪明要是随随便便露了出来,不好好藏在心里,就是害了自己了。”

    李玉若有所思:“娘娘的意思是……”

    如懿取过惢心递来的白纱,替李玉将膝盖包好:“居人之下的时候,聪明劲儿别外露。尤其是上头还是不容人的时候。皇上喜欢你的聪明,别人却未必。回去的时候也别露出怨色来,好好奉承着王钦,毕竟在他手下当差呢。”

    李玉拐着腿起来,打了个千儿道:“原是奴才糊涂了,多谢娘娘指点。”

    如懿将药瓶塞到他手里:“好生收着药,偷空就上上药。伺候皇上的时候当心点,亮着一百二十个心眼子。”

    李玉答应着去了,惢心抿着嘴笑道:“小主终于也肯上心了。”

    如懿怔了片刻,慢慢挑拣着艾叶:“能不上心么?连环套这么落下来,差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王钦是什么人?皇后一早收服了的,只有李玉,聪明,又是你一早结识的可靠人儿。”

    惢心低声道:“听说,皇后为了拉拢王钦,打算将身边的莲心给王钦配了对食儿。”

    如懿睁大了眼睛:“真的?”

    “可不是呢!王钦看上莲心都好久了。只是皇后这么打算着,还没松口。”

    如懿出神了一会儿:“皇后也是可怜,万人之上有万人之上的孤寂害怕,就像站在塔尖上,一阵小风都成了大风,吹得人站不稳。”她将手上拣好的艾叶递给惢心,“算了,别想这些事了。把这些艾叶送去给海常在。”

    惢心答应着去往海兰处。如懿望着惢心远去的背影心中一阵叹息,这宫里又有谁过得轻巧呢?微末如宫里的奴才,高贵如万人之上的皇后,谁人不是在孤寂害怕中,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夜色渐要降临,晚归的鸟儿在檐头盘旋着,咕咕作声。“皇上……今晚不知翻了谁的绿头牌”,如懿心转此念,一声轻叹转身进房。

    皇帝是夜深时分来看的如懿。如懿原本没想到皇帝会过来,已经在寝殿里卸了晚妆,正拿热水兑了玫瑰花拧的汁子浸手。冷不防三宝喜滋滋地从外头进来,一脸捡了元宝的欢喜样子:“小主,皇上来了!皇上……您快接驾吧!”

    如懿连忙擦净了手,才站起身子,皇帝已经进来了,笑道:“好香的玫瑰花味儿,倒叫朕忘了是在冬天了。”

    如懿只穿着一身水玉色的萱草纹寝衣,也不及换衣衫,只得福身下去请安。皇帝忙扶住了她,柔声道:“受了两日的委屈了,还不赶紧坐下。”

    如懿凝视着他纹丝不动的衣裾,湖蓝底银白纹饰,是那样熟悉,又带了久未见的陌生。不知怎的,如懿心中蓦然一软,忍了两天的眼泪便潸潸落了下来。众人会意,赶紧退了下去。皇帝伸手沾了她的泪水,低低道:“你不是爱哭的人。这回哭了,是真难为了你。”

    四下里寂静无声,唯有沉默的哽咽。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在衣襟上,洇出斑驳的泪痕,仿佛夜来霜露,无声地染上了衣裳上的花枝。

    皇帝搂过她,静静地按在自己的肩头,欷歔道:“朕以为冷着你一些日子,会对你有好处。至少不会人人的目光都盯着你不放……”他拥得更紧一些,“是朕疏忽了。”

    如懿忍一忍泪:“皇上是疏忽了。外头这么冷,夜深了你还过来……”

    皇帝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不过来,这里不安稳。”

    如懿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那臣妾可以去养心殿。”

    话音未落,皇帝已经吻上她的额头,以他的温热来安抚她这几日的惊辱。皇帝的语气低低的,却是那样贴近,就在耳边,也在心上:“朕昨天看你在咸福宫浑身湿透了,朕很想来拉你一把,给你披上衣裳,狠狠责罚那些欺辱你的人。可是如懿,朕不能那样做。因为直到那一刻,朕还以为,朕在人前爱护你,便是害了你。如懿,再出了今日的事,朕却改变了主意。或许朕冷淡了你,所以她们越发以为得了意,以为你失宠,所以敢欺负你,陷害你。你放心,朕不会了,以后不会了。”

    如懿依偎着皇帝,感受着他身上陌生而熟悉的气味。那种气味,是让她在覆劫之中尚且觉得安心的来源。她依依道:“臣妾最喜欢皇上说三个字。”

    “哪三个字?”

    “你放心。有这句话,哪怕臣妾现在身处慎刑司,臣妾也能安心不怕。”

    皇帝轻舒一口气:“幸好,你是懂得的。”

    如懿挽住皇帝的脖子,额头抵着他的下巴:“臣妾懂得。臣妾初嫁的那一夜,皇上看见臣妾的第一句话,就是一句‘你放心’。臣妾这一世的放心,便是从那天开始的。”

    皇帝低首吻住她,呢喃道:“你懂得就好。”

    如懿是懂得的。但有知心长相重,即便她受了这些日子的寂寞与冷遇,仍能感受如是情意,脉脉蜿蜒于彼此心上。

    紫铜蟠花烛台上的烛火一盏一盏亮着,红泪一滴一滴顺势滑落于烛台之上,映着重重紫绡罗帏,浓朱淡紫,混杂了安神香淡淡的香气,幽幽地弥漫开一室的旖旎。

051 自首

    第二日起来是格外好的天气,在一片初阳辉照之中醒来,看着天光放明,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朝阳洒下薄薄的金粉似的粲然光芒,透过“**同春”的雕花长窗的镂空,照出一室淡淡水墨画的深浅。

    如懿醒来时皇帝正起身在穿龙袍,王钦和几个宫女忙碌地伺候着。如懿刚仰起身,皇帝忙按住她温声道:“你累着了,好好睡一会儿吧。朕先走。”

    如懿脸上一红,嗔着看了皇帝一眼,便缩进了被子里。皇帝刚走,满宫的宫人都喜滋滋地像过节似的,阿箬笑着进来道:“小主,您知道皇上出门前说什么了么?”

    如懿瞥她一眼,笑道:“有什么了不得的话,惹得你这样?”

    阿箬拖长了语调,学着皇帝的语气道:“皇上说,阿箬,照顾好你们小主,朕晚上再来看她。”

    如懿拿被子蒙住脸:“我可什么都听不见,那就是告诉你的,你听着就是了。”

    阿箬忍不住笑出了声,往外头去了。

    如懿再醒来时已经是巳时一刻了,心里无牵无挂的,睡得倒极安稳。起来梳洗了写了几副春联叫宫人们挂上,便邀了海兰一同过来用午膳。

    小厨房的菜向来清爽落胃,海兰又是个不挑拣的,两人说说笑笑,倒吃了好些。正吃着,三宝忽然进来了,垂手站在门边不吭声。如懿知道他是有要紧事,便盛了一碗酸笋鸡丝汤慢慢啜了一口,大概觉得不错,又给海兰递了一碗,才道:“什么事儿?”

    三宝的眼睛只盯着地上,道了声“是”,却不挪窝儿。如懿便挥了挥手,示意伺候的人下去:“说吧。”

    三宝道:“慎刑司刚来的回话,说太医院有个侍弄药材的小太监去自首了。”

    如懿一怔:“自首什么?”

    “说是玫答应用的涂脸的药膏里,是他配药的时候不小心沾上了白花丹的粉末在圆钵内壁上,才惹出这么大的祸事。”

    海兰端着碗停了喝汤,道:“不对呀,既是沾在圆钵上,怎么素心用了没事,偏玫答应用了有事?”

    三宝轻嗤了一声:“那玩意儿说,素心是用了上面的,所以没事。玫答应用得多,便沾上了。”

    如懿道:“那慎刑司怎么办?”

    三宝道:“已经用刑了,吐来吐去就这两句。所以来请小主的意思。”

    海兰放下碗道:“姐姐信么?”

    如懿一笑:“那么,你信么?”

    海兰坚决地摇了摇头,如懿淡淡一笑:“三宝,去告诉慎刑司,本宫只要他吐完了肚子里的话知道结果可以去回皇上,其余的是他们的差事。”

    “可是若逼不出什么了……”

    “若是已经吐到底了,就把他打五十大板,打发到辛者库去服役算完。”

    三宝答应着下去了。海兰看着她道:“姐姐不细细追查了么?这件事早有预谋,存心是要把姐姐害进去,若是不查……”

    如懿气定神闲把汤喝完,摇头道:“查不出来了。”她看海兰不解,便道,“再查下去,那便只有一个,畏罪自杀。慧贵妃可以把事情做绝了,香云打死了,她还要塞上一嘴的炭。我却不能。”

    海兰道:“可是事儿闹得那么大,连贵妃和皇后都吃了挂落。”

    如懿拨着筷子上细细的银链子:“就是因为贵妃和皇后都吃了挂落,所以不能再查。从你受委屈那晚就该知道,那点红箩炭的事不是查不下去,是皇上不愿意查了。皇上才登基,后宫需要宁静平和,不能惹出那么大的事儿了。皇上的意思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追究到底?”

    海兰嘴角漾起一抹笑意:“左右这件事是贵妃惹起的,皇后替玫答应说了几句姐姐的嫌疑,皇上也忌讳了。玫答应是受了安慰,可姐姐的委屈也平复了。她们两败俱伤,玫答应无功无过,姐姐反而重新得了皇上的眷顾了。”

    如懿笑着拍了她一下:“也学会贫嘴了。既然事情都这样了,再查就伤了脸面,便这样吧。”

    夜里皇帝过来时如懿便一五一十对他说了。皇帝换了明黄的寝衣躺下了,听她伏在枕边说完,不觉失笑:“你愿意这样便了了?”

    如懿伸手捏了捏皇帝的鼻子,带了一丝顽皮的笑意:“皇上的话,好像不信这是事实似的。”

    皇帝微笑着揽过她:“朕有什么信不信的。宫里头一团污秽,后宫更是如此。朕还是皇子的时候,看着先帝的后宫就那么几个人,皇额娘和齐妃她们便斗得那样狠。许多事,再查下去便是无底洞,你肯见好就收,那是最好不过的事。”

    如懿笑了笑,安静下来道:“皇上所想,就是臣妾所想了。凡事给别人留有余地,也是给自己留有余地了。倒是玫答应,着实是委屈的。”

    皇帝欷歔道:“说到委屈,有谁不委屈的?贵妃觉得她委屈,玫答应也委屈,你和海兰何尝不委屈?朕也十足委屈,前朝的事儿忙不完,后头还跟着不安静。”

    如懿伏在皇帝肩上,柔声低低道:“她们不安静她们的,臣妾安静,皇上也不许不安静。”

    皇帝笑着轻吻她的额头,西窗下依旧一对红烛高照,灿如星子明光。天地静默间,二人听着檐下化冰的滴水声,自有一分宁静,自心底漫然生出。

    如懿得宠的势头便在这次的因祸得福之后渐渐地露了出来,比起贵妃的宠遇深重,如懿自然是不如的,可是皇帝隔上三五天便来看她一回,也是细水长流的恩遇。连带着延禧宫的宫人走到长街上,胸也挺起来了,头也抬高了,再不是以前那低眉低眼的样子。

    如懿却不喜欢他们这神色,当着三宝、阿箬和惢心的面再三嘱咐了,要他们叮嘱底下的人,不许有骄色,不许轻狂,更不许仗势欺人与咸福宫发生争执。

052 腊八

    叮嘱得多了,别人尚未怎样,阿箬先道:“小主如今这样得宠,何必还怕慧贵妃?再说宫里的人最势利了,老看我们低眉搭脸的,还不知道背后怎么编排呢。”

    如懿翻着内务府新送来的冬衣料子,道:“能怎么编排?就因为宫里的人够势利了,你要还自己轻狂,那就是真的眼皮子浅了。得宠不得宠,他们会看不出来?你自己越稳当,别人才越不清楚你的底,越不敢也不能怎样。”

    惢心笑着替如懿翻过料子:“这几件大毛的料子原不是份例里的,是内务府额外孝敬了小主的。”她拉过阿箬的手,打开一个包袱道,“这里有两件青哆罗呢羊皮领袍子,一件玫瑰紫的灰鼠皮袄和一条洋红棉绫凤仙裙,是内务府格外孝敬咱们的,我再三问过了小主可以收才收下的。其实那些人的眼睛比刀子还尖呢,什么都看得真真儿的。”

    阿箬这才服气,只是抿着嘴笑:“皇上常来,奴婢也替小主高兴嘛。”

    如懿道:“越是高兴,越是得不露声色,这才是历练过的人。好了,快年下了,孝敬你们的衣裳都穿上吧,看着也喜兴些。”

    阿箬高高兴兴地接过了。过了两日,如懿看阿箬打扮得格外精神,里头穿着青哆罗呢羊皮领袍子和洋红棉绫凤仙裙,外头套着玫瑰紫灰鼠皮袄,头上簪了绯色的绢花和采胜,通身的贵气,竟不亚于宫里位分低的小主了。趁着阿箬在庭院里和三宝清点内务府送来的年货,如懿便问惢心:“我记得内务府额外孝敬你和阿箬的东西,该是你们一人两件的,怎么阿箬一人穿了三件去?我原想着天气冷了,你好歹也该把那件青哆罗呢的袍子穿上了。”

    惢心不敢露出委屈的神色,只如常笑道:“阿箬姐姐选了半天,还是件件都喜欢,就都给了她了。”

    如懿蹙了蹙眉:“都给了她?那两件青哆罗呢的袍子一模一样的,她要来干什么?”

    惢心低了头:“冬日的衣裳,总要替换着的。”

    如懿转过脸,透过窗上的霞影纱,正看见阿箬在外头响亮地笑着什么,用手指戳着几个小宫女的脑袋,像是调拨着什么好玩的东西似的。

    如懿越发有些不高兴,却不肯露在脸上,便道:“前几日内务府送来一件青绸一斗珠羔皮袄子,我穿着嫌薄,你拿去套在外裳里头穿,倒是挺好。还有一件一起的桃红色软绸裙子,快新年了,穿着鲜艳些。”

    惢心眼圈微红,低低道:“奴婢不是小主的家生丫头,小主不必这么心疼奴婢。”

    如懿含笑道:“阿箬的性子一向争强好胜,嘴又厉害,你和她住在一块儿,虽然都是大丫头,她明里暗里一定也给了你不少委屈受。就为你什么都没来向我抱怨过,我只要疼你,就是应该的。”

    惢心含泪带笑:“那奴婢谢小主的赏。”

    如懿笑道:“别谢了,穿上了好看让我觉得高兴,便是最好的了。”

    这一日是腊月初八,皇帝留在皇后宫里用了腊八粥,便与皇后在暖阁里说话。皇后将内务府的账簿递过道:“这是这个月后宫的用度,皇上看一眼,臣妾也算有交代了。”

    皇帝慢慢翻了几页,吹着茶水含笑道:“皇后厉行节俭,后宫的开支节省了不少,这都是皇后的功劳。只是快年下了,朕见嫔妃们的衣着老是入关时的花色式样,未免在古风之余有些呆板了。”

    皇后笑得极为谦和:“皇上说得极是。只是臣妾想着,宫中嫔妃不少,以后还有的是添新人的时候。都是年轻女眷,平日里争奇斗艳是不消说了。皇上初掌大权,前朝尚有许多要动用银两的时候,后宫里能省则省些,也是一点心意。至于皇上以为呆板,臣妾倒以为,大清的祖宗们本是马上得的江山,一刀一枪拼了性命的,后宫的嫔妃尤其不能忘了祖宗的艰难与功德,不该一味追求妆饰华丽,而失了祖宗入关时的俭朴风气。”

    皇帝啜了一口茶水,闭目片刻,似乎对茶水的清冽格外满意:“朕才说一句,原来皇后思虑已经这样周详。朕以为,皇后所言,便如这一盏清茶,虽然入口苦涩,回味却有余香。”

    皇后恭谨答了句“是”,“若是皇上觉得茶味太清苦,臣妾让人再换一盏八宝茶来。”

    皇帝摆摆手:“不必。皇后的意思,朕都明白了。只是朕初立后宫,也就潜邸几个人伺候着,一时裁减了她们的,朕也不忍心。何况她们都还年轻,喜欢娇俏些,只要不过分就是了。皇后且别说,如今快新年了,她们本就穿得厚重,又是沉甸甸的老式绣花,偏偏这些绣花出自宫女之手,也不灵动鲜活,连人也带着沉闷了。本来多些轻灵光鲜的料子,也是一道风景。”

    皇后颔首应了,又笑道:“皇上说得极是。只是后宫选嫔妃,与民间娶妾室不同。讲究端正庄严为美,若一个个只晓得打扮,岂不成了狐媚子?妖妖调调的,整日只想着纠缠皇上,也不像皇家的体统呢。”

    皇帝正捧着茶盏,听到此节,杯盖不由轻轻一碰,磕在了杯沿上。暖阁中本就安静,冬阳暖暖地隔着明纸窗照进来,连立在阁外伺候的宫人们也成了渺远的身影。青瓷的茶盏本就薄脆,这样一碰,声音清脆入耳,皇后遽然一凛,立刻起身道:“臣妾失言,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静了须臾,伸手向皇后道:“这么多年夫妻了,皇后何必如此。”

    皇后就着皇帝手站起来,他的指尖有一缕隔夜的沉水香的气味。皇后心中一动,便能辨出那是延禧宫的香气。皇后稳了稳心神,掩去心中密密渗透的酸楚,一如旧日,微笑相迎。皇帝眷念夫妻之情,一向是常来宫里坐坐的,可是琅分明觉得,那种熟悉已经渐渐淡去。往日那种把握不住的惶惑与无奈一重重迫上身来,她还是觉得不安。

053 渔翁

    皇后想着,还是恢复了如常淡定的笑容:“臣妾只是为皇上着想。如今新年里,各宫都盼着皇上多去坐坐,譬如怡贵人、海常在和婉答应。”

    皇帝凝神片刻,笑道:“朕知道,无非是慧贵妃身子弱,朕多去看了她几次,皇后总不是吃醋吧?”

    皇后盈盈望着皇帝的眼睛,直视着他:“臣妾是这样的人么?不过是想六宫雨露均沾而已。”

    皇帝扬了扬嘴角算是笑,撇开皇后的手道:“既然如此,朕去看看海兰,皇后就歇着吧。”

    皇后看着皇帝出去,脚下跟了两步,不知怎的,满腹心事,便化成唇边一缕轻郁的叹息。

    到了正月初一那一天合宫陛见,嫔妃们往慈宁宫参拜完毕,太后一身盛装,逗了几位皇子公主,也显得格外高兴。太后又指着大阿哥道:“旁人还好,三阿哥尤其养得胖嘟嘟的,怎么大阿哥倒见瘦了?”

    大阿哥的乳母忙道:“大阿哥年前一个月就一直没胃口,又贪玩,一个没看见就窜到雪地里去了,着了两场风寒。”

    太后脸色一沉:“阿哥再小也是主子,只有你们照顾不周的不是,怎么还会是阿哥的不是?下次再让哀家听见这句话,立刻拖出去杖刑!”

    那乳母忙讪讪地退下了。皇后见状,忙引了二阿哥和三公主去太后膝下陪着说笑了好一会儿,太后方转圜过来。

    嫔妃们告退之后,太后便只留了皇帝和皇后往暖阁说话。

    福珈站在暖阁的小几边上,接过小宫女递来的香盒,亲自在银错铜錾莲瓣宝珠纹的熏炉里添了一匙檀香。她看着袅娜的烟雾在重重的锦纱帐间散开,便无声告退了下去。

    太后让了帝后坐下,笑道:“听说最近宫里出了不少事,皇后都还应付得过来么?”

    皇后安然笑道:“后宫的事,儿臣虽还觉得手生,但一切都还好。”

    太后的笑意在唇边微微一凝:“可是哀家怎么听说,皇后忙于应付,差点有所不及?由着她们闹完了咸福宫又闹养心殿,没个安生。”

    皇后脸上一红:“臣妾年轻,料理后宫之事还无经验……”

    皇帝便道:“你没有经验,皇额娘却有。”他含着笑意看向太后,“皇额娘,后宫的事,还劳您多指点着。有您点拨,皇后又生性宽和贤惠,她会做得更好的。”

    太后道:“哀家有心颐养天年,放手什么都不管。可是皇后仿佛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这后宫统共就这么几个人呢,你还安定不下来,真是要好好学着了。”

    皇后低着头,一眼望下去,只能看见发髻间几朵零星的绢花闪着,像没开到春天里的花骨朵,怯怯的,有些不知所措:“回皇额娘的话,儿臣明白了。”

    太后捻着手里的枷楠香木嵌金寿字数珠,慢悠悠道:“满宫里这么些人,除了宫人就是妃嫔,她们见了哀家,是自称奴婢自称臣妾的。唯独你和皇帝是不一样的,你们在哀家面前是‘儿臣’,既是孩儿,又是臣下。所以皇后,哀家疼你的心也更多了一分。”

    皇后恭谨道:“是。”

    太后微微闭眼,仿佛是嗅着殿内檀香沉郁的气味。那香味本是最静心的,可是皇后腔子里的一颗心却扑棱棱跳着,像被束着翅膀飞不起来的鸽子。她抬眼看着太后,她略显年轻却稳如磐石的面孔在袅袅升起的香烟间显得格外朦胧而渺远。好像小时候随着家里人去庙宇里参拜,那高大庄严的佛像,在鲜花簇拥、香烟缭绕之中,总是让人看不清它的模样,因而心生敬畏,不得不虔诚参拜。

    皇后一直对太后存了一分散漫之心,只为她知道,当日迁宫的风波,种种起因,不过是因为太后并非皇帝的生身母亲。却从未想到,这样与世无争安居在慈宁宫的深宫老妇,会突然这样警醒,字字如锋刃挑拨着她的神经。呵,她是失策了,她以为自己是六宫之主,却不承想,这个在紫禁城深苑朱壁里浸淫了数十年的妇人,才是真正的六宫之主。

    太后的声音不高,却沉沉入耳:“哀家疼你,却也不能不教导你。皇后,你失之急切了。”

    皇后身上一凛,只觉得后颈里一凉,分明是有冷汗逼迫而出。这可是冬日啊,滴水成冰的冬日,她居然沁出了汗珠。她只得道:“臣妾恭听皇额娘教诲。”

    “你要节俭,哀家只有夸你,不能指摘你。可是皇后,你厉行节俭是不错,但也要顾着后宫和皇上的颜面。康雍盛世近乎百年,国库丰盈,百姓安居乐业。年节下命妇大臣们朝见的时候,不能看着他们心目中住在紫禁城里的高高在上的妃嫔主子们穿得还不如他们。臣民对咱们可以敬畏,可以崇拜,却不能有一丝轻慢之心。就譬如庙里的菩萨,没了金身,没了紫檀座,百姓们还能虔诚拜下去么?他们只会说,寒酸,太寒酸。”

    皇后满头冷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太后继续道:“再者皇上膝下才这几个皇子,正是要开枝散叶为皇家绵延子嗣传承万代的时候,你让嫔妃们一个个打扮得跟刚入关的女人似的,你让皇帝愿意睁开眼看谁?女人的心思不落在打扮自己上,自然就只盯着别人去了,后宫里也不安宁起来。因小失大,皇后,你实在太不上算!”

    皇帝见太后的口吻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而皇后早已面红耳赤,少不得赔笑说:“皇额娘教训得是,皇后有皇额娘这般耳提面命,应当不会再有差错了。”

    太后微笑道:“皇后聪明贤惠,自然是一点就通。可是皇后,你知道你眼下最要紧的是什么?”

    皇后已经无力去想,只道:“请皇额娘指教。”

    “你膝下已经有了一个公主和一个皇子。但,这是不够的。你还年轻,又是中宫,应该让后宫多些嫡出的孩子,把他们好好抚养长大。你驾驭嫔妃,怎么样都不为过,但有一点,那就是六宫平静,让皇上无后顾之忧。其余的事,放在中宫都算不得什么顶天的大事。”

    皇帝道:“那么六宫的事……”

    太后沉吟着看了皇帝一眼,慢慢捻着佛珠不语。太后的眼眸明明宁和如水,皇帝却觉得那眼神犹如一束强光,彻头彻尾地照进了自己心里。他明白了太后的意思,斟酌着道:“那么六宫的事,由皇后关照着,每逢旬日,再拣要紧的请示皇额娘,如何?”

    太后笑着理了理衣襟上的玉坠子流苏:“皇上的意思,自然是好的。只是慈宁宫清静惯了,皇上不肯让哀家清闲了么?”

    皇后立刻明白,恭声道:“是臣妾有不足之处,还请皇额娘多多教导。”

    太后笑了一声:“好吧。那就如皇帝和皇后所愿,哀家就劳动劳动这副老骨头吧。”她瞥了皇后一眼,“至于你所行的节俭之策,内务府那边还是照旧,不许奢靡。嫔妃的日常所用也是如常,至于穿着打扮,告诉她们,上用的东西照样可以用,但不许多。一季只许用一次就是了。”

    皇后答应着,又听了太后几句吩咐,方才随着皇帝告退了。

    福姑姑见皇后与皇帝出去,方才为太后点上一支水烟,道:“太后苦心经营,终于见效了。”

    太后长叹一声:“你是觉得哀家不该争这些?”

    福珈低首道:“太后思虑周全,奴婢不敢揣测。”

    太后举着乌金烟管沉沉磕了几下:“哀家若是不费这点心思,慈宁宫除了点卯似的来请个安,哀家也要成了无人理会的老废物了。哀家成了老废物不要紧,哀家还有一位亲生的柔淑公主,若不靠着哀家,来日和哀家的端淑公主一样被指婚去了准噶尔这样的偏远之地,哀家却连个置喙之地也没有了。而且皇后母家的富察氏,原是满洲八大姓之一,皇后又好强,一旦成了大气候,如何还有哀家的立足之地呢?”

    福珈感叹道:“素日皇后虽也常来,但奴婢看她今日这个神情,方是真正服气了。奴婢冷眼瞧着今日来请安的嫔妃,娴妃仿佛比往日得意多了,想是皇上又宠爱了。”

    太后微微一笑:“上回咱们用的人用的心思,不就为了这个么?慧贵妃好驾驭,娴妃却是个有气性的。有她在那儿得皇上的欢心,皇后才没工夫盯着中宫的权柄,咱们才腾得出手去!”

    福珈会心一笑:“那也因为,太后挑了个可意的人儿,才做得成太后的交代啊!”

054 永璜

    皇后回到宫中,已生了满心的气,路上却一丝也不敢露出来。只到了寝殿中关上了大门,只剩了莲心和素心在身边,方冷下脸来道:“自先帝离世后,皇太后一直不问世事,这回的事,你们觉得是谁去太后面前嚼舌根了?”

    莲心啐了一口道:“自然有那得了便宜还卖乖的!”

    素心看了她一眼:“你也觉得是娴妃……只是太后一向不喜欢乌拉那拉氏,怎么肯听她的?”

    皇后冷笑道:“娴妃自然嫌隙最大,但别人也不能说没有了。原以为后宫里清静些了,稍不留神对着你笑的都能龇出牙来冷不丁背后咬你一口。”

    素心担心道:“那娘娘如何打算?”

    “打算?”皇后微微一笑,“太后要宫里别那么俭省,要她们打扮得喜兴些漂亮些,那都无妨。她们奢华她们的,本宫是皇后,是中宫,不能和她们一样狐媚奢华,自然还是老样子。”

    莲心笑道:“也是。她们越爱娇争宠,越显得娘娘沉稳大气,不事奢华,才是六宫之主的风范。”

    皇后咔地折下连珠瓶中的一枝梅花:“至于皇太后要本宫旬日回话,本宫就回吧。后宫里能有多少了不得的大事?皇太后爱听闲话,本宫就慢慢说给她听。可有一句话,皇太后说的是对的。”

    莲心问:“什么?”

    “本宫是中宫,中宫只有一儿一女,是太少了。”皇后沉吟道,“二阿哥在咱们眼里是金尊玉贵的苗子,可落在别人眼里,怕是恨不得要折了他才好呢。所以中宫的孩子,自然是越多越稳当。”

    素心虽然担心,嘴上却笑道:“中宫权柄外移,未必是好事,也未必是坏事。娘娘有太子在手,便什么都不必怕了。”

    皇后淡淡一笑:“是啊,要本宫落得清闲,本宫就清闲片刻吧。再有什么事儿,也不是本宫这个六宫之主的责任了。”

    过了新年便是元宵,因是乾隆元年的好日子,每一日都是热热闹闹地过,百戏、杂技、歌舞,没有一日是断的。连清音阁的戏曲,也是流水似的在宫苑的朱墙底下,在水墨青砖的缝隙里,在宫灯微朦的火光里,在曲院亭台的玉阑上四散开去。这才是宫里的日子,天家富贵不只是外人传闻里的锦绣堆砌,金碧辉煌,而是那种戏文曲子里天上人间流水落花缓缓流淌似的沉静。日子一点一点淌过去了,到了明日,还是那样花团锦簇,繁华是凋不尽的,也是望不到头的。

    到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宫中的地龙收了起来,天气也一日暖似一日了。京城里的开春,未见新绿,总是先带了一点风沙的干冽气味,所以人便成了花,成了叶,宫女们换上了春夏时节浓碧浅绿的宫装,那是鹅黄翠绿的叶,新鲜刮辣的,带着汁水丰盈的气息,越发衬得满宫的嫔妃们成了娇艳的花朵,不,是花朵的蕊,一星儿一星儿柔软的身段,争着最娇的艳。

    宫中的琐事虽还是皇后管着,但每逢旬日便拣些要紧的说与太后听。太后若想知道得深些,便自己等内务府总管的回话,一宗宗、一件件理起来,皇后倒是比素日清闲了不少,得了空,除了陪着皇帝,便往阿哥所多走动些。

    这一日延禧宫的小厨房里做了些鱼茸荷花糕,拿鲢鱼的脊肉磨细了兑了浆细了的荷花糕,是做给婴儿的吃食。如懿又让惢心收拾了两样时新点心,一并拿去阿哥所给了三阿哥,又道:“年下纯嫔是来得最勤的,她心里除了儿子没别的牵挂。大家常来常往的,你便多送些东西去阿哥所给三阿哥。”

    惢心笑道:“说也奇怪了,纯嫔娘娘的三阿哥养得又肥又壮,都三月里了还裹得严严实实的,阿哥所伺候的嬷嬷们连对皇后的二阿哥都没这么上心呢。”

    如懿笑道:“三阿哥年纪最小,他们上心也是应该的。你把东西交到三阿哥的嬷嬷手上,看着她喂了三阿哥,看合不合口味。”

    惢心答应着去了。才到御花园中,见假山上薜荔藤萝,杜若白芷,在几场春雨过后,藤蔓也泛出青翠的颜色,散发出草木萌发时特有的微微的清香。惢心正贪看着,冷不丁手里的朱漆祥云如意食盒被人撞了一下,她吓得差点没叫出声来,顾不上看是谁,忙护住了食盒打开一看,幸好是点心,没散没撒,倒也不妨。她这才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却是大阿哥永璜。她忙收敛了神色请了个安道:“大阿哥万福。”

    大阿哥随口嗯了一声,抽着鼻子蹭到惢心跟前,盯着点心盒子道:“这是什么?”

    惢心忙笑道:“大阿哥,这是延禧宫新做的点心,奴婢送去阿哥所给三阿哥的。对了,今儿是三月三,御膳房给各宫里都送了豌豆黄,大阿哥在阿哥所没看见么?”

    大阿哥摇了摇头,一脸不高兴,两只眼睛却盯着点心盒子,目光有些贪婪:“这个是给三阿哥的,我能吃么?”他低低地嘟囔,“三弟什么好吃的都有,吃也吃不完,我却什么也没有。”

    惢心有些疑心,脸上却仍笑盈盈的:“大阿哥很想吃这个么?奴婢拿给大阿哥一些吧。”

    大阿哥有些胆怯地看着惢心:“这是娴娘娘给三弟的点心,你给了我,不怕娴娘娘责罚你吗?”

    惢心微笑:“娴妃娘娘一直疼爱大阿哥,在潜邸时就是这样。大阿哥吃两块点心,怕什么呢。”

    惢心说罢打开盒子,取了两块芙蓉糕放到大阿哥手里:“大阿哥快吃吧。”

    大阿哥看了惢心一眼,方才敢拿起来,立刻狼吞虎咽吃了,才吃完,又眼睁睁盯着惢心的点心盒子。

    惢心不觉生疑,微笑道:“大阿哥还想吃么?糕点吃多了容易撑着,再过半个时辰就是午膳的时候了,阿哥用完膳再吃点心吧。”

    大阿哥难过又畏惧地摇摇头,搓着衣角道:“她们总不许我吃饱,才吃了半碗就收了饭菜,我总是饿。”

    “她们?她们是谁?”

    大阿哥向四周看了看,见没人跟过来,才肯说出来:“就是伺候我的乳母嬷嬷们啊。”

    向来年幼的皇子出门,都是由七八个宫人跟着的。惢心看了看并没人跟着大阿哥,便问:“大阿哥,跟着您的人呢?”

    大阿哥掰着指头道:“他们都不喜欢跟着我,由着我逛。”

    惢心更觉奇怪,也不敢再问,便取出两块奶黄酥交到大阿哥手中:“大阿哥悄悄儿藏着吃吧,可不能说是奴婢给的。奴婢先走了。”

    大阿哥小心翼翼地张望着:“那你也不能说我偷偷吃了点心啊,否则我也要挨骂的。”

    惢心心头一沉,忙笑问:“奴才们也敢责骂阿哥?”

    大阿哥垂下脸点点头,怯怯的似乎不敢多言。惢心知道不好再问,连忙点点头往阿哥所去了。

055 慧贵妃

    延禧宫里静悄悄的,阿箬带着宫人们轻手轻脚地换上春日里用的珠绫帘子。如懿站在窗前赏玩内务府新送来的一盆玉石珊瑚花,听得惢心回禀,不觉回头道:“那么你见到大阿哥的时候,他身边并没有奴才们跟着?”

    惢心点头道:“大阿哥一个人从假山后面跑出来,身上衣衫都沾了泥灰,定是没有人跟着。”她仔细想了想,“还有,奴婢记得大阿哥的衣领上沾了些油渍,这个时候还没到午膳,阿哥公主们的早膳清淡,不见油腥。这油渍一定是隔夜的。”

    如懿思忖片刻:“这么说,阿哥所的嬷嬷们并没有好好照顾大阿哥。”

    惢心道:“奴婢一直听人说起,说阿哥所照顾大阿哥的奴才比照顾皇后亲生的二阿哥的人还要足足多上一倍。或许大阿哥顽劣,也未可知。”

    珊瑚花冰冷的花瓣硌在手心里,腻腻的有些发滑。如懿道:“是大阿哥顽劣还是奴才们有心怠慢,要仔细查查才知道。但你说大阿哥吃了点心怕挨骂,倒真有奴才欺凌阿哥的可能。今日之事你先别往外说,免得错失。”

    惢心点头:“奴婢知道。”

    如懿叹口气:“大阿哥也是可怜,才八岁的孩子,额娘死得早,没人看顾着,什么也不周全。”

    惢心笑道:“小主担心这个做什么?如今小主得皇上的宠爱,迟早也会有个有福气的小阿哥的。”

    如懿的叹息无声地便蔓延出来:“我何尝不想有个阿哥,哪怕是公主也好。虽然皇上眼下还宠着我,但膝下总得有个依靠。只是,总没有动静。”

    惢心抿着嘴儿笑道:“小主别急,只要皇上常来,指不定哪天就有了呢。”

    如懿有些不好意思,便急着去拧她的嘴:“嘴这样坏,还什么都懂!”

    惢心笑着躲开了:“小主小主,奴婢再不说就是了,饶了这遭吧。”

    如懿抬头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你去看看小厨房的燕窝可炖好了,若是好了,就陪我把燕窝送去养心殿。”

    天色阴沉沉的,看着像快要落点雨珠子下来。那样暗沉的铅云闷在头顶,仿佛那浓墨般的颜色就要滴下来了似的。

    到了养心殿前,一溜儿的太监侍卫立在外头,王钦见了如懿的辇轿过来,便迎了上前:“奴才给娴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如懿含笑道:“王公公快请起。”

    王钦满脸堆笑道:“看这天儿快下雨了,娴妃娘娘怎么还过来?”

    如懿笑道:“给皇上炖了燕窝,热热的正好呢。”

    王钦道:“娴妃娘娘有心。可这个时辰……可不巧。”王钦眼睛一瞟,如懿顺着他目光看去,见莲心站在养心殿廊下,便会意道:“皇后娘娘在?”

    王钦含笑道:“是。皇后娘娘给皇上送来亲手做的豌豆黄。”

    如懿微笑:“皇后娘娘规矩大,陪着皇上说话的时候嫔妃们等闲不能进去。这样吧,还有劳公公通传一声,本宫放下东西请了安便走,若娘娘见怪,本宫自去领受。”

    王钦躬身道:“有娘娘这句话,奴才也能安心办事了。”

    王钦转身上了台阶,惢心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道:“娘娘,王钦这个人不能不留意着。”

    如懿点点头,语不传六耳:“他为皇后做事,咱们有数就成。你和李玉结识得早,得常来往。”

    不过片刻,王钦便下来道:“娴妃娘娘,皇上说还有话与皇后娘娘商量,让您把东西交给奴才就成。另外,皇上请小主预备着,夜来接驾。”

    如懿看着惢心将燕窝交到王钦手中,含了矜持的笑意:“那就有劳公公了。”

    如懿扶了惢心的手慢慢往回走,才到了长街,便见贵妃坐着一乘辇轿从夹道过来,按着规矩,如懿忙侧身站在一旁迎候。只听得太监们的靴声橐橐,踏在石板上吱吱轻响。抬着辇轿的太监步伐齐整,如出一人,转眼便到了跟前。如懿欠身福了一福:“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虽然是三月初的天气了,慧贵妃还是穿着二色金花开遍地的锦镶一斗珠的锦袄,那衣裳是用未出生的胎羊皮制成的,因卷毛如一粒粒珠子,故名“一斗珠”,穿在身上十分轻暖柔和。贵妃见了她只是点点头,道:“几日不见你,气色越发好了。”

    如懿便道:“贵妃娘娘的气色也比前些日子红润多了。”

    慧贵妃抚了抚自己的脸颊,倦倦一笑:“本宫还不是老样子,身上乏。倒劳烦你多伺候皇上了。”

    如懿听得这话里有刺,也不欲与她争锋,只是笑笑:“皇上来了也只是惦记着贵妃。”

    慧贵妃懒懒一笑:“本宫有什么可惦记的?自己身子不争气罢了,也只是老毛病了。”

    如懿知道她一向畏寒体弱,不由得问:“宫里的太医不比外头的,太医院院判齐鲁大人又是一等一的国手,贵妃娘娘的身子应该会很快见好的。”

    慧贵妃恹恹地捧着手炉:“我素来不过是那血淤的症候。调养了一冬天,原是好了。谁知道中午贪吃了两块御膳房送来的豌豆黄,就闷闷地滞了胃口,有些克化不动似的,所以刚去御花园遛遛弯消食。”

    如懿便笑道:“眼看着快下雨了,贵妃娘娘别着了风,更别沾雨点儿,免得伤身子。”

    慧贵妃点点头,一行人迤逦而去。

    如懿见她走远了,才道:“她也真是可怜,饶是这般得宠,身子却七灾八难的。”

    阿箬撇撇嘴:“该!心术坏了,身子也好不了。”

    如懿横她一眼,阿箬立刻噤声,也不敢多话,便和惢心扶着如懿回去了。

056 招弟

    慧贵妃回到宫中仍不肯换下厚衣服,只是一味皱眉道:“还说入春了,走进殿里就寒浸浸的,一点暖和气也没有。”

    茉心努了努嘴儿,几个小太监忙生了炭盆端进来,茉心倒了一杯热茶送上来,道:“小主尝尝这个,是用大麦和陈皮炒制了泡的茶,闻着倒香,也能开胃消食。是齐太医特意嘱咐给小主用的。”

    慧贵妃看了一眼,没好气道:“什么低贱玩意儿做的?如今也拿这个来敷衍本宫了。”

    茉心赔笑道:“大麦和陈皮虽然是容易得的东西,但只要对小主的身子有益,有什么吃不得的呢?只要小主的身子稳妥了,早早儿也能有个阿哥,那就四角齐全了。”

    慧贵妃捧着茶有些出神,眼角便有些湿润:“如今我是什么也不缺,家世有了,位分有了,皇上的宠爱比从前在潜邸更多,连我父亲也跟着在前朝得重用。”

    茉心不免有些得意:“可不是!听说皇上又升大人的官了呢。连宫里人都说,皇上管着整个江山,咱们大人替皇上管着其中的一半呢。”

    慧贵妃作势拍了她一下,脸上笑意却更浓:“不许胡说。”她说罢又叹气,“如今唯一缺的,不过是我的肚子连着这些年都没有动静。”她说着便愁云满面,“说到恩宠,满宫里最多的就是我了。可是偏偏总也怀不上,也不知是为什么。”

    茉心替慧贵妃轻轻捶着肩膀,道:“小主也别太心急了。您的血淤之症是打娘胎里落下的,这些年您费神费心,也不能好好养着,这病看着也得好好调养才能好。”

    慧贵妃急道:“好好调养,好好调养,我都二十六了。再调养下去,岁数也不饶人了,哪里还能有孩子!”

    茉心抿唇想了想,压低了声音神秘道:“小主,如果您急着要孩子,奴婢倒听说民间有个法子,叫招弟。”

    慧贵妃好奇道:“招弟,是什么?”

    “就是民间的富贵人家,有没生养的太太,便抱一个孩子过来养着。养得时日长了,自己的肚子也沾了孩子的旺气,就能有自己的孩子了。最好,还得是个男孩子,这样自己怀胎,就能一举得男。这便叫招弟了。”

    慧贵妃悻悻道:“这儿是后宫,别说是这儿,哪怕是潜邸的时候,哪能抱个孩子来养呢?真是越说越不着边际了。”

    茉心看了看四下无人,便低声道:“不是不着边际,这边际就在这宫里。小主细想想,皇后生的大公主和哲妃生的二公主都是没福气的孩子,一生下没多久便夭折了。二阿哥、三公主是皇后当珍珠似的养着的,三阿哥更是纯嫔的心肝宝贝儿。可是还有一个孩子,额娘不在了,孤苦伶仃的,正好给小主用来招弟呀!”

    慧贵妃目光一亮,喜道:“你是说大阿哥?那倒真是合适。只不过那孩子愣头愣脑的,不像是个机灵的样子。”

    茉心笑道:“不机灵最好,横竖咱们只是沾沾他的旺气,领他过来养些日子,等小主有了自己的孩子,再说照顾不过来,把他打发回阿哥所就是了。”

    慧贵妃虽然高兴,仍是沉吟:“只是不知道皇上肯不肯……”

    “无论肯不肯,家法本来就有将生母卑微的阿哥和公主交给高位的嫔妃抚养的先例。康熙爷良妃出身辛者库,她的八阿哥不就是交给位分高的惠妃抚养的么?再说大阿哥生母没了,更是顺理成章了。”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嫌恶道,“小主还不知道呢?今儿奴婢打御花园过,看见娴妃身边的惢心和大阿哥有说有笑的,小主可得赶紧求求皇上,保不定娴妃也打这样的主意呢。若被娴妃占了先机,她可不得意了?”

    慧贵妃警觉,冷笑一声,拨着手腕上的翡翠串道:“我说她今儿怎么关心起我的身子来了,原来就没安着好心。等我先求了皇上,哪怕不为招弟不招弟的话,也不能遂了她的心!”

    傍晚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雨,到了晚上倒放了晴,半弯朦朦胧胧的毛月亮挂在天际,晕黄得像被眼泪泡过似的,笼了一层湿湿的雾气。如懿忍着困意,拿银簪子拨亮了快要熄下去的烛火,看着淡淡月华透过霞影窗纱漏进来,模模糊糊地洒在地上,像落了一摊清水似的晃悠悠的影子。院中几株桃树吐了一点一点粉红色的花苞,娇怯怯的,不愿冒出头来,却带着整个宫里都沾染了春意将临的喜悦。

    阿箬打着呵欠,脸上却带着笑意:“小主再等等,或许今儿折子多,皇上来得晚些。”

    如懿点了点头,吩咐道:“打点冷水来,我敷敷脸醒醒神。”

    正说着话,却见王钦摆着身子过来了,笑眯眯打了个千儿道:“叫娴妃娘娘久等了。皇上刚从养心殿出来,本来是要过来延禧宫的,奈何慧贵妃身上不爽快,皇上就转道儿去了咸福宫了。这不,让奴才来回禀一声。”

    阿箬当下便有些不痛快:“王公公辛苦了,只是要说早该来说一声,怎么闹得这么晚?”

    王钦像个笑弥陀似的,一点儿也不恼:“这不皇上宿在了咸福宫,奴才还得去敬事房说一声记档嘛,一来二去的,奴才只有这两条腿,就耽搁了。”

    如懿笑意淡淡的:“皇上歇下了就好,只是有劳贵妃侍驾了。夜深了,公公出去慢走。三宝,替王公公掌灯。”

    王钦摆摆手:“不敢劳动了,奴才自己走吧。”

057 尽孝心

    阿箬见他出去了,急道:“皇上就这么被慧贵妃拉走了,那可怎么办呢?”

    “怎么办?”如懿望着“**春常在”的雕花长窗,那朱红色的细密格子,一格一格的,把人的心也镂成了细碎的漏子。她微微咬了咬牙:“我什么办法也没有。”

    阿箬急得脸都沁红了:“宫里的女人眼瞅着是越来越多了,今儿午后还听说,皇上又晋了玫答应为常在了。您瞧,没皮没脸的南府歌伎都能晋封……”

    “住口!”如懿冷不丁一声,阿箬一抬头看见她鼻翼微动,知道是生了气了,忙吓得不敢抱怨,只委屈道:“奴婢是替小主抱屈。小主是什么身份?凭贵妃那妖妖调调、弱不禁风的样子也争着伺候到皇上跟前去,抢了小主的好时候!”

    如懿心下烦闷,冷然道:“叫你住口了还有这许多话,玫常在身份再低微,那也是个正经的小主,还有贵妃,她是什么身份,由得你议论来议论去么?出了这延禧宫,要让半个人听到你这样的话,立刻就被拖去慎刑司打死了。”

    阿箬又气又委屈,只得垂下了脸,默默垂泪。如懿沉吟半晌,见她还在落泪,也难免有点不忍心,便放缓了语气道:“你是我的陪嫁丫环,事事担心我我怎会不知道?”

    阿箬闻声,低低答了句“是”。

    如懿柔声道:“你心里不乐意的,正是我心里也不乐意的。可是人这心里的不乐意,放在自己心里还行,一旦说出来,那就成了别人的笑话了。更何况还要嘴上不饶人,把皇上心疼的人也绕进去,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么?”

    阿箬眼圈红得像两枚樱桃,抬起头来:“奴婢知道自己性子急,嘴也快。可要不是奴婢是一直跟着小主打小伺候的,有些话也不敢说。这延禧宫里敢说的,也就只有奴婢了。”

    如懿本就烦心,见她又自忖着自小伺候自己的情分,更加烦闷,只得忍着道:“好了。你的心意我都知道,先出去擦把脸吧,这儿由惢心伺候着就是了。”

    阿箬福了一福出去,走到殿外,正见一轮毛月亮晕乎乎的,更觉得自己一片忠心对着如懿,却总是受斥责,当真是委屈到了家。她忍一忍泪,甩着绢子就下了台阶。一旁候着的太监小福子是跟她一块儿从潜邸伺候过来的,叫了声“阿箬姐姐”,便笑鼻子笑脸凑过来:“小主安置了么?要不要我叫茶水备上,再送点点心进去?”

    阿箬没好气道:“要你瞎操心什么,你操心了人家还未必当你是这份心意呢!”

    小福子一怔,立刻会意:“小主心情不好,又责骂姐姐了?”

    阿箬一听便气道:“什么叫又责骂了?有什么好责骂的!也不看看我是谁,我是打小伺候小主,一路从娘家府第进了潜邸,又伺候进宫里的。小主有什么也不过嘴上一说罢了。”

    小福子忙赔笑道:“是是是。可不是说么?咱们这群伺候的奴才里,凭谁也比不上您跟小主亲啊!小主啊也是心烦,嘴上说过了,回头照样疼姐姐的。何况姐姐的阿玛桂铎大人都外放出去做官了,以后前程好着呢,小主更疼姐姐了。”

    阿箬这才有些高兴,挺了挺腰板道:“好了。里头有惢心伺候着,我就先去歇歇,你勤谨着点儿,留意着小主要什么。”

    小福子点头哈腰答应了,往里头瞅了一眼,悄声道:“怎么又是惢心伺候着?咱们伺候小主的这些人里,就她跟着小主最多,巴儿狗似的。其实论贴心、论懂小主的心思,谁能比得上姐姐您哪!”

    阿箬撇撇嘴,不屑道:“谁知道呢?平时闷嘴葫芦似的,现在一个人在小主跟前,还不知道说什么呢。算了,反正咱们也不怕她。一个伺候了小主几年的,能和咱们这些伺候了这么多年的比么?”

    小福子连连点头:“那是那是,姐姐的心思,那是谁都比不上的。”他打过灯笼,替阿箬照着路,“姐姐小心点儿,我替您看着路。当心,当心脚下。”

    如懿托着腮沉思良久,惢心端了碗八宝甜酪送到跟前,小心翼翼道:“小主老想着事情费神,喝点甜汤润润喉咙吧。”

    如懿摆了摆手,惢心看着如懿的脸色,轻声道:“其实阿箬姑娘说得也没错,她就是心太直了,什么都放在了嘴上。她替小主担的心是不错的。”

    如懿烦恼地拧着绢子道:“她说得是不错。可是皇上多半的时间在前朝,回了后宫也是在各宫里都走一走,是难免好几天不来延禧宫了。”

    惢心凝神想了想:“是啊。宫里女人多了,皇上要一一顾及,其实就是一一冷落了。奴婢的意思……”她悄悄看了如懿一眼,“娘娘是该想个法子,拢住皇上的心才是。”

    “拢住皇上的心?”如懿眉心的愁意如同遮住月光的乌云,渐渐浓翳,“皇后是中宫,又有公主和皇子,慧贵妃有身份,纯嫔有三阿哥,再不济嘉贵人也有朝鲜宗女的身份在。我除了皇上眼前的恩宠,还有什么法子呢?自从上次咸福宫的事之后,海兰后怕,其实我也怕,没个依靠,恩宠也是今日在明日走的,不稳当。”

    惢心叹口气:“也是。还有太后,太后对小主一直淡淡的……”

    如懿眼神一跳,如同被点亮的火苗,熠熠生辉:“太后……”

    惢心有些摸不着头脑:“太后怎么了?”

    如懿静了片刻,有个念头悄无声息地盘上了她的心头,她便问:“这个时候,皇后会在哪里?”

    惢心想了想道:“这个时辰,应该刚去阿哥所看二阿哥,然后就去太后那儿请安了。”

    如懿微微一笑:“晨昏定省,皇后是个好儿媳妇。我怎么能不好好追随皇后,向皇上的额娘尽足孝心呢?”

    惢心愣住了道:“小主说什么呢?奴婢都不明白。”

    如懿默默望着那碗八宝甜酪出神,手指在桌上慢慢比划着:“惢心,你觉得皇上最缺什么?”

    惢心掰着指头道:“皇上有公主,有阿哥,有皇后,有嫔妃,也有兄弟姐妹。前朝有张廷玉大人和高斌大人辅佐着,后宫有太后和皇后掌管着。天下太平,皇上没有什么不顺心的,更没有什么缺的。”

    如懿的手指定在了那里,沉思道:“不,皇上有一样缺的。”

    “什么?”

    如懿极力压低了声音:“宫里虽然讳莫如深,但是你应该知道的,皇上并非太后亲生。”

    惢心瞪大了眼睛,立刻跑到窗口装作无意瞄了一眼,直到确定门口守着的宫人都站得远远的,方才掩了窗,低声道:“知道。皇上的生母是从前在热河行宫伺候的宫女,叫李金桂。要不是误打误撞受了先帝的宠幸有了皇上,这辈子都是个最低贱不过的宫女。听说生皇上的时候难产死了,先帝都没过问一句。”

    “先帝都没过问,旁人更加要践踏了。所以皇上小时候是放在圆明园养大的,他的生母李金桂,至今都无名无分的,埋在哪里都不知道。”

    惢心大惊:“小主的意思是……”

    如懿拧着绢子打着花结,慢慢道:“皇上嘴上不说,但总得有人提一句。”

    惢心大惊失色,慌忙跪下道:“小主不可,这太冒险了。不要说皇上会不会同意,太后那儿就是一道坎儿。她老人家已经对您不咸不淡了,要再招出生母这回事来,太后会容不下您的!”

    “如果我说生母,那李金桂自然是要追封圣母皇太后的。太后当然会容不下我,皇上更会嫌我张扬身世,立刻就将我废入冷宫。你放心,我不会冒险就是了。”如懿转首,见惢心一脸担心地看着她,便笑道,“我在这个宫里,并没有任何稳如泰山可以倚仗的东西,我自然会步步留心,绝不轻易冒险。”

    三月初五原是如懿的生日。皇帝因着前夜失约,便早早知会了王钦前来通传,说是要陪如懿一同过十九岁的生日。

    到了如懿生日的那一天,内务府已经忙碌起来,将延禧宫装点一新,又特意做了新式的菜肴点心让如懿一一品尝。皇帝早早叫人赏下了银丝寿面并一应的赏玩器物。

    阿箬陪着如懿站在廊下看着太监们打扫院子,又换上时新花草,不觉喜不自禁道:“皇上心里到底是有小主的。小主的生辰皇上时时惦记着呢。”

    如懿只想着自己那桩心事,一时也未说话,只默默出神。

    到了晚间时分,天刚刚暗下来,皇帝便来了。尚未行礼,皇帝便先拦住了她,歉然道:“晞月闹了两晚的不舒服,朕陪了陪她,耽搁了你。”

    如懿温婉笑道:“贵妃身体不好,皇上陪她是应该的。”

    皇帝欷歔道:“她身子不好,还给自己闹心,一直跟朕说想抚养大阿哥,就她那身子骨,大阿哥**岁正顽皮的时候,何必呢?”

    如懿心里一动,一个念头转瞬滑过,不及细想,便泯去了。她与皇帝喝了两盏酒,备下的菜也是时新的爽口小菜,不过是菠菜蛋清、口蘑炖鸡、清炒马兰头、炸酥玉兰花片、浓汤菜心、烤鹿脯、瑶柱虾脍、鸳鸯炸肚、芦笋小炒肉、双百合炊鹌子,并一碗燕窝雪梨爽和荠菜肉丝煨的银丝面。

    皇帝吃了两口面,赞道:“这时新荠菜的味道,真是什么都比不上。你哪儿找来的这个?御膳房都还没上呢。”

    如懿扑哧笑道:“要吃口新鲜的,哪里能等御膳房?是臣妾托了娘家的人一大早去城外摘的,上午送来的时候还沾着露水呢。”

    皇帝笑道:“难为你肯用这份心。”

    如懿笑盈盈望着他,柔声道:“臣妾的心思不就是这些了?皇上吃得顺口,睡得香甜,左左右右都和气顺心的,那就好了。”

    皇帝笑着揽过她:“你这儿朕虽然不是天天来,但心里记挂着,总觉得想着就能静下来。这些年,你的性子也细腻沉静了许多,不比刚嫁给朕那会儿,闹闹腾腾的。”

    如懿笑得垂下了脸,在皇帝肩上轻轻捶了一下,方起身行了一礼道:“今日是臣妾的生日,臣妾有一心愿,不知能否借皇上金口,成全臣妾?”

    皇帝笑着扶起她道:“朕与你相伴多年,你想要什么,尽管对朕说。”

    如懿并不就着皇帝的手起来,只是垂首道:“不管臣妾的心愿有多不知天高地厚,但请皇上成全。”

    皇帝笑盈盈道:“只要你不逼着朕立你为皇后,其余也没什么难的。告诉朕,是不是想晋一晋位分?”

    如懿忙低首道:“臣妾如何敢这般不顾尊上予取予求?臣妾的心愿与自己无关,是关系皇上的。”

    皇帝挑了挑眉,好奇道:“哦?你说来听听。”

    有一瞬的犹豫,如懿咬一咬唇,还是让话语从唇齿间清晰流出:“先帝驾崩遗留下满宫嫔妃,皇上尽数加封,将各位太妃太嫔颐养在寿康宫等处。臣妾想的是,先帝早年去世的嫔妃,有些身份虽然低微,但请皇上顾念她们也曾侍奉先帝,虽然无名无分,也请皇上加以追封,以表孝心。”

    皇帝的眉心渐渐拧成川字:“你说的人是……”

    如懿微一踌躇,还是说了出来:“是先帝在热河行宫的嫔妃李氏金桂。”

    皇帝矍然失色,冷下脸道:“放肆!李氏无名无分,不过是先帝一朝临幸的宫女,如何能得追封!”

    如懿俯下身体,恳求道:“李氏对社稷的功劳,皇上一清二楚。只是大清朝立功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不必事事褒扬。但请皇上看在先帝的面上,哪怕只将李氏追封为太贵人,葬入先帝的妃陵,也算是全她的颜面了。”

    皇帝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连声音也冷得没有任何温度:“擅自追封先帝的嫔妃,恐怕太后知道了会不高兴。”

    “只是追封太贵人或太嫔,名位不需太高,尽的只是一份心意。也好过李氏的陵墓远在热河,荒草斜阳,孤坟寒烟,备受凄凉。”

058 冷宴

    沉默太长久,几乎能听清彼此呼吸的悠长之声。仿佛连时光也就此凝滞不动,化成一层层不见形的凝胶,逼得如懿的额头沁出一滴滴的冷汗。她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良久,自己额头一滴冷汗落下,落在厚厚的赤锦荔枝红地毯上,转瞬不见踪影。

    良久,皇帝终于说了一声:“起来吧。”他淡淡地看着如懿艰难地起身,“今儿是你生辰,早些歇息。朕去后殿看看海兰。”说罢,他头也不回,便朝门外走去。

    如懿只觉得身心虚弱,整个人都颓败到底了,看着皇帝离去的颀长背影,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皇上……”

    皇帝的脚在迈出门槛的一瞬骤然收住,头也不回地问道:“为什么会向朕提出这样的心愿?”

    如懿凄然道:“臣妾的姑母是大逆罪人,不容于先帝,也不被允许有任何名分。所以臣妾不希望另一位亲人也如姑母一般,一辈子无声无息,连该得的东西都没有得到。”

    皇帝停了一瞬,径自向外走去。走到门外的一刻,他忽然觉得眼角微凉,像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瑟缩在眼角,不肯再流露分毫。他伸手,才发觉有一滴泪凝在自己指尖,在月色柔白之下,恍若冷露无声。

    惢心见皇帝出去,慌慌张张进来道:“小主,小主,皇上怎么走了?”

    阿箬也打了帘子,像丢了魂似的跑进来道:“小主,今儿是您的生辰,皇上怎么去了后殿?皇上他……”

    如懿失落地摆摆手:“别说了。这里也不用收拾,下去吧。”

    阿箬见如懿只留着惢心,却打发自己离开,便有些赌气,撤下帘子便退下了。

    惢心着急道:“小主,您是不是还是说了?”

    如懿点点头,戚戚道:“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

    “您这是……”惢心不敢再说下去。

    “我知道你要说我失策。可是皇上身为人子,许多事虽然不说,但总是惦记着生母,想要尽一份人子的孝心。今日拼着让皇上责罚,我也要说出这番心意,皇上若能成全,也便是成全了他自己了。”

    惢心急急道:“可是今儿是您的生辰,皇上连宴席都没完就走了,显然是生了大气。您实在是不值啊!”

    方才点起的成双红烛一明一灭,晃悠悠的,好像随时都会熄去。窗棂开合的间隙,有风直灌而入,带进殿外夜凉疏冷的潮湿,轻易扑熄了紫铜烛台上明炽的烛火。

    黑暗如夜凉,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如懿张了张嘴想要出声,可是无尽的孤独与黑暗堵住了她的嘴,让她除了含着温热的泪,发不出任何声音。

    惢心忙道:“小主候着,奴婢去点蜡烛。”

    如懿任凭眼泪无声地滑落,静静道:“不必了。你出去吧,我自己静一静。”

    这一夜的异变很快成了宫中的笑柄。金玉妍见到海兰的时候还忍不住悄声问她:“昨儿晚上皇上到你那里的时候,是不是很生气?”

    海兰忙笑道:“嘉贵人一向是知道我的,我见了皇上连头也不敢抬,哪里还敢看皇上是什么脸色。”

    玉妍笑得神秘:“那皇上有没有和你说话解闷儿?你也算不错了,自从住在延禧宫后,皇上去看娴妃,总能有几次顺便去看了你。”

    海兰的神色谦卑而谨慎,带了上回受辱后怯怯不安的紧张:“姐姐还不知道我?笨嘴拙舌的,皇上也不大和我说话。不过是和往常一样罢了。”

    玉妍似有不信,妩媚清亮的凤眼挑起欲飞:“真的和往常一样?”

    海兰的神情看来诚实而可信:“真的。”

    玉妍似有些气馁,挽着怡贵人的手无趣地离开了。

    回来后海兰如实地向如懿说起今日的见闻,如懿只是比着唐代李昭道的《春山行旅图》低头在檀木绣架绷紧的白绢上绣着一幅一模一样的绣品。

    海兰道:“外头都闹成这样了,个个巴不得看姐姐的笑话呢,姐姐怎么还沉得住气在绣这个?”

    如懿淡淡笑道:“好容易让如意馆(1)的人找出了这幅图来,不沉住气绣出来,难道还走到外面去让人看是非么?”

    海兰仔细看着画卷道:“这幅设色画悬崖峭壁,石磴曲盘。树间苍藤萦绕,行人策骑登山。盘行雄峻山间,树藤蔽人眼,总让人有一种山重水复疑无路之感。”

    如懿伸手抚了抚垂落的鬓发:“画也罢了,我最喜欢的是画卷下面配的诗。”如懿轻声吟道,“苍崖悬磴迷层叠,树色阴浓远近间。云光岚影都无迹,倦顿何妨暂息肩。仰瞑渴饮聊伦逸,巨坡平掌心亦安。”

    海兰双眸清明,已含了几分懂得的笑意:“巨坡平掌心亦安。难道姐姐已经有了解决之法?”

    如懿绣了几针,便停下手取了丝线比了画卷上的浓绿深翠的颜色,一色一色选过去。海兰笑道:“绣这一片山峰上一棵树,就要用几十种绿色,姐姐也不怕挑花了眼?”

    如懿指着院中含苞待放的桃花:“你瞧那花骨朵粉盈盈的,映着湖绿的珠绫帘子,可不像乱花渐欲迷人眼?既然如此,咱们只要平心静气,守着自己才不会迷进去了。”

    海兰也不多言语,在铜盆里浣净了双手,取过一枚银针道:“既然如此,妹妹也怕外头乱花迷眼,便陪姐姐一起绣吧。”

    沉溺在丝线翻飞的日子是过得沉静而迅疾的。仿佛是绣架上理不清的各色丝线,明绿、翠绿、深碧、鹅黄、朱紫、傅粉、虾青、芙红……慢慢地选了在银针的孔眼间穿过,一一绣在了雪白的绢地上,仿佛此身分明,渐渐便也安稳住了心思。

    自如懿生辰之后,皇帝足有一月没有踏足延禧宫。六宫的绿头牌照例在指间翻落,咸福宫、永和宫、启祥宫、长春宫、钟粹宫、景阳宫,仿佛皇帝到了哪里,就将春意带到了哪里。唯有延禧宫,即便是庭院的桃花开了几朵,也是瘦怯怯的冷胭脂红,花色不繁,艳亦失色,开在渐渐暖起的春风艳阳里,亦是孤瘦伶仃的。

    皇帝骤然冷了延禧宫,如懿和海兰的日子也渐渐不好过起来。一开始是春日里该有的衣裳料子没有送来,她们只得拣旧年的衣裳穿了。幸好皇后还体恤,做主赏了一些,才勉强帮补过去。只是她和海兰的衣裳有了,下人们的也顾全不周,难免有了怨声。渐渐地,御膳房送来的吃食也不算新鲜了。时新的菜肴是没有的,几道主菜都是煮过再煮,今天送了来没吃,明天还是这道菜,煮得油汤浓腻,菜都老了,根本不能吃。如懿不能事事回禀了皇后做主,既惹人笑话,又得罪了御膳房,少不得自己拿出银子来贴补着小厨房的膳食,可也是万事不周全。再渐渐地,连送来的月银也不齐全了。阿箬数了数目不对,便朝内务府的主事太监秦立嚷起来:“凭什么咱们的银子不对,也不许嚷嚷?”

    秦立年纪不大,却在内务府当差久了,当下冷笑一声道:“延禧宫里住着两位小主,原本开销就大。年下的时候用这个用那个都是内务府自己掏了腰包贴补的银子。如今都春天了,还不把这笔银子补上么?我都算过了,按着这么个扣月银的法子,延禧宫欠下的数目该要到明年这时候才还清呢。”

    阿箬气得浑身打战,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延禧宫什么时候要这要那欠内务府的银子了,欠条呢?款项呢?一一拿出来我瞧!”

    秦立晃着脑袋笑道:“哪有主子欠了奴才的钱不还的?还亏了是小主娘娘呢,这么拿奴才的银子不当银子,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阿箬看他大摇大摆走了,气得说不出话来。进了暖阁见如懿只顾着绣那幅《春山行旅图》,越发气不打一处来,红了眼眶道:“小主您听听,内务府的人就这么作践我们!”

    如懿平静地理好丝线,道:“是委屈你们了。银子不够,将我旧年的一些衣裳送出去换些钱,再不济便是我们辛苦些,多做些绣活儿叫小福子他们送出去换钱罢了。”

    阿箬想了想道:“宫中哪里不要用银子?奴婢想着,与其这样艰难,看人脸色,小主不如与母家商量……”

    话未说完,如懿脸色已经沉了下来:“宫里的难堪事自己知道就成了,还要告诉娘家人要他们担心么?何况乌拉那拉氏不比从前,他们都还指望着我,我怎么还能让他们放心不下?”

    阿箬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得讪讪道:“奴婢想着,到底是至亲骨肉……”

    如懿摆手道:“就是因为至亲骨肉,我才不能拖累了他们。”

    阿箬无言,只得忍了气下去。如懿拈着银针的手沾了一手的冷汗,一阵阵发涩,索性丢开了绣架去浣手。

    彼时正值黄昏,庭院里斜晖脉脉,斜斜照进暖阁里,光线被重重绣帷掩映,更暗淡了几分。那夕阳的余晖是薄薄的金红色,望得久了,并没有那种暖色带来的温意,反而寒浸浸地像是落在秋凉里了。连飞在半空中的燕子,也似被夜寒打湿了翅膀,飞也飞不高。她无端地便想起幼时学过的一首词,前面都浑忘了,只有一句记得清清楚楚:夕阳无语燕归愁,东风临夜冷于秋(2)。

    惢心倒是一声言语都没有,捧过两盏白纱笼的掐丝珐琅桌灯放在绣架旁,安静伺候了道:“小主,奴婢方才整理衣裳,找出几匹旧年的料子,花样是不时兴了,但料子却是极好的,不如先裁了给底下人做了春衫,也免得宫里先闹起来。”

    如懿道:“也好。只是我另外交代你的事,你都做了么?”

    惢心轻声道:“大阿哥那儿,奴婢知道那些嬷嬷靠不住,所以按小主的吩咐,隔几天就悄悄送些吃食去,避开人给了大阿哥。”

    “那就好。我能顾上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如懿拿清水浣了手,无奈道,“原是我鲁莽了,兵行险着,连累了你们。”

    惢心淡淡笑道:“在这宫里,起起伏伏也是寻常的。旁人看低了咱们,是他们眼力不够罢了。”

    如懿摇头,颇为感慨:“旁人也罢了,偏偏阿箬也这么沉不住气……”

    两人正说着话,三宝打了帘子进来道:“小主,奴才刚在外头长街上碰到李玉,他正要去传旨呢,倒是件新鲜事。”

    如懿道:“什么?”

    三宝道:“皇上不知怎么心血来潮了,说是禀明了皇太后,要替先帝留下的太妃们加以封赏。”

    如懿几乎没反应过来,便问:“说仔细些,是什么?”

    三宝不想如懿这般有兴致,便细细说道:“皇上前几日去太庙祭祖,回来便伤感得很,对太后说未曾好好尽孝道。太后宽慰了皇上几句,皇上便说,当以天下养太后,又增加了寿康宫太妃太嫔们的月银份例。另外,皇上也想追封先帝已故的嫔妃,一同迁入妃陵,与先帝做伴。”

    如懿压在心头数十天的大石骤然间四散如沙,松了开来。她忍不住会心一笑:“先帝驾崩,到了地下自然不能没有人陪着侍奉。妃陵里陪葬的人太少,也不像样子。皇上这样的孝心,皇太后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三宝笑道:“小主远见,太后也是这样说的。所以先是将先帝已故的敦肃皇贵妃从葬泰陵,然后是从前殁了的几位在圆明园和热河行宫伺候的贵人、常在、答应或是侍奉过先帝的官女子,一律追封了太嫔,也迁往泰陵陪着了。”

    如懿的心上泛起无声的喜悦,渐渐地迷了眼睛,成了眼底薄薄的泪花。惢心忙递上绢子,见机道:“小主绣花看累了眼睛,快歇歇吧。三宝,你也下去吧。”

    三宝答应着退下了,如懿不由得喜极而泣:“皇上这么做了,他还是这么做了。”眼泪是热的,从眼底落到面颊上,那种温热的湿润,提醒着皇帝的在意与孝心。她的高兴是掺着凄楚与欣慰的。这么多年,皇帝避讳着自己的身世,心里何尝不是也如常人一般记挂着自己的生母?她心里知道,至此,哪怕是身份未明,有了追封,到底是了却了皇帝的一桩心事。这么多年他的心事,也渐渐成了她的心事。哪怕她算计着荣宠,算计着安身立命之道,此刻也是欣慰万分。

    惢心笑逐颜开,忍不住带了欣慰的泪:“小主,皇上遂了您的意思。皇上他……他很快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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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1)如意馆:清朝以绘画供奉于皇室的一个服务性机构。在此处也汇集了全国各地的绘画大师、书法家、瓷器大师,进入如意馆也成为被肯定画艺的一个重要表现。

    (2)出自宋代吴文英《浣溪沙》。全词为:门隔花深旧梦游,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落絮无声春坠泪,行云有影月含羞,东风临夜冷于秋。

059 争子

    然而,皇帝并没有到延禧宫中来。虽然日常朝见总也有见到的时候,皇帝也只是淡淡地和她说几句话,和对其他人并无两样。如懿虽然心焦,却也不知是何故。几次召了李玉来问,饶是聪明如李玉,也是说不上缘故来。如懿心知情急也是无用,只得勉强度日。只是依稀听闻着,皇帝又新纳了一个宫女为答应,已经封了秀答应,住在怡贵人的景阳宫里。即便如此,玫常在却依旧得宠,虽然皇帝有了新人,也半分分不去她的宠爱。这样的事,如懿听在心里,不免有些难过。她也才十九岁,年华正好的时候,旁人是“喜入秋波娇欲溜”,自己偏是“玉枕春寒郎知否?(1)”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的宠爱,谢了荼蘼春事休。平淡的日子里唯一安慰的,是海兰,常来与她做伴,从晨到晚,也不厌倦。再来,便是纯嫔了,虽然她的宠幸也淡薄,但好歹有个阿哥,明里暗里也能帮着如懿些。

    再见到皇帝的时候已经是在五月里了,如懿清楚地记得,那一日下着微濛的小雨,雨色青青的,隐隐能闻得雨气中的庭院架上满院的荼蘼香。如懿叹口气,手中的《春山行旅图》绣了大半,自己还在群山掩映中迷惑,春日却是将尽了。

    来传旨的是皇帝跟前的李玉,他打了千儿喜滋滋道:“传皇上的口谕,请娴妃娘娘速往皇后宫中见驾。”

    如懿忙起身道:“这个时候急急传本宫去,李公公可知道是什么事么?”

    李玉忙道:“奴才也不知道。只是王公公和奴才是一同出来的,他去了咸福宫,传了一样的口谕给慧贵妃娘娘。小主,您赶紧着吧,辇轿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如懿立刻更衣梳妆,出门的时候雨丝一扑上脸,才觉得那雨早无凉意,带着甜沁沁的花香和暑气将来的温热。

    到了长春宫中,莲心已经掀了帘子在一边候着,见了如懿便笑道:“娴妃娘娘来了,贵妃娘娘也刚到呢。”

    如懿见慧贵妃与皇后一左一右伴在皇帝身边,似在说笑着什么,极为融洽。这样家常热闹的场景,她与皇帝之间却是许久未见了,不觉眼中一热,低头进来一一见过。

    皇帝向她招了招手,让她坐下,道:“这么急过来,没淋着雨吧?”

    如懿随口答应了。慧贵妃娇俏笑道:“上次在皇上宫里看到一顶遮雨的蓑衣,臣妾可喜欢了,皇上赏了臣妾吧。”

    皇帝失笑道:“那是外头得来的,说是民间避雨的器具。还是你父亲高斌找来的玩意儿,谁知他这样偏心,竟没留一件给你。”

    慧贵妃撅了樱唇道:“父亲是最偏心了,眼里只有皇上,没有女儿。”她本穿了一身樱色挑银线玉簪花夹衣,外面套着薄薄的淡粉色琵琶襟撒金点小坎肩,显得格外娇艳欲滴。领口上的白玉流苏蝴蝶佩随着她一颦一笑,晃得如白雪珠子一般。

    皇帝笑道:“你父亲偏心朕,朕就偏心你了。你既喜欢,便拿去吧,只一样,不许戴了各处逛去。”

    慧贵妃含笑谢了,瞥了如懿一眼,得意洋洋地取了一粒香药李子吃了。

    皇帝正色道:“今儿这么急着叫你们到皇后宫里来,是有件事与你们商量。”

    众人答了“是”,皇帝又道:“今儿朕查问永璜的功课,见他瘦是瘦了些,但换了身新衣裳倒也精神。谁知朕才命他写了几个字,那孩子却不太争气,只盯着朕案上的瓜果心不在焉的。”

    皇后微微一凛,忙起身道:“皇上切勿怪罪。永璜年纪还小,读书写字的时候分心也是有的,臣妾一定会让师傅好好管教约束,这样的事定不会再有了。”

    皇帝慢慢啜了口茶道:“朕原也这么想着,孩子年幼贪玩总是有的。可是朕看他写字的时候翻出袖口来,手臂上竟带了伤。再三问了,才知道是今天永璜在御花园玩耍的时候在假山上磕的。”他的脸色沉了一沉,旋即平静道,“可是伺候永璜的几十个人,竟没有一个是知道的。”

    慧贵妃“哎哟”一声,便道:“那奴才们也太不小心了,既替永璜换衣裳,怎会看不见伤痕?要么是太粗心,要么那衣裳根本就不是他们替永璜换的。”

    贵妃说完,皇后便默默横了她一眼,偏偏贵妃尚未察觉,全落到了如懿眼里。如懿不动声色地取了片芙蓉糕慢慢吃了,只见皇帝颔首道:“贵妃这话不错。因为朕发觉,永璜外头的新衣裳是临时套上的,里头的衣裳怕是穿了三四日都没换了,油渍子都发黑了。”

    皇后满面愧疚和不安:“都怪臣妾不好。都说永璜是没了额娘的孩子,臣妾格外心疼他些,还特意多拨了一些人去照顾。谁知道人多手杂,反而不好了。皇上放心,等下臣妾亲自去阿哥所好好责罚那些奴才,以儆效尤。”

    皇帝冷冷道:“那些奴才朕自会发落。你也不是没用心,是底下人欺负永璜是没娘的孩子罢了。所以朕想来想去,还是得给永璜寻个能照顾他的额娘。”

    皇后一怔,尚未反应过来,慧贵妃已经满面含笑:“皇上,臣妾膝下无子,长日寂寞。还请皇上成全臣妾一片盼子之心,将永璜交给臣妾抚养吧。臣妾一定会恪尽为母之责,尽心照料。”

    皇帝看了眼如懿,慢慢道:“娴妃可有这样的心思?”

    如懿微一寻思,便含笑道:“皇上若放心,臣妾万分欣喜。”

    皇后道:“既然贵妃和娴妃都喜欢永璜,皇上的意思是……”皇后沉静一笑,“其实臣妾好歹生养过,若皇上放心的话……”

    皇帝叹口气道:“你们都喜欢孩子,这个朕知道。可是也得孩子与你们投缘才好。朕已经让人把永璜带来了,他愿意选谁为养母,谁有这个福气得了朕的大阿哥为子,让永璜自己决定。”

    _______________说着便有人带了永璜进来。永璜已经八岁了,身量虽比同龄的孩子高些,却显得瘦伶伶的,面色也有些发黄,总像是没什么精神。如懿见他虽低着头,却有一分这个年纪的孩子所没有的对于世事的了然。

    皇帝温和地招手,示意永璜走近,一指众后妃,慈爱地向他道:“永璜,这是你皇额娘、慧娘娘和娴娘娘。你告诉皇阿玛,你喜欢她们谁做你的额娘?”

    永璜逐一看她们,片刻道:“皇阿玛,儿子有额娘。儿子的额娘是富察诸瑛,皇阿玛的哲妃。”

    皇帝怜爱地抚抚他的头发:“好孩子,你额娘去了,但谁也替不了你的额娘,皇阿玛只想找个人好好照顾你,像你额娘一样疼你。”

    永璜懂事地点点头,伸手按了按肚子,贵妃轻笑出声,伸出双手作势要抱他:“永璜,来,来慧娘娘这边!让慧娘娘抱抱你。”

    如懿也微笑着,取过一块芙蓉酥道:“好孩子,先吃点东西再过去吧。”

    永璜左看看右看看,忽而一笑,取过芙蓉酥扑进如懿怀中,只看着她不说话。

    慧贵妃神色一黯,似是无限失落,便有些懒懒的。皇后倒是和颜悦色,展颜对如懿笑道:“恭喜娴妃了,喜得贵子。”

    如懿把着永璜的手,喂他吃了芙蓉酥,又赶紧拿水防他呛着,方笑道:“皇上若放心将孩子交给臣妾抚养,就是臣妾的福气了。”

    皇帝的目光温煦如春阳:“这种母子的缘分是前世修来的,永璜既选了你,以后你便是他的额娘了。”

    慧贵妃犹自有些不服气:“皇上,永璜只是喜欢那块芙蓉酥才过去的。这样不算,您让永璜再选一次,臣妾也拿块糕点在手里。”

    皇帝的目光柔和得如潺湲的春水:“好了。你身子不大好,受不住孩子的顽皮。何况你常要陪着朕,娴妃比你清闲许多,永璜由娴妃照料也是好的。”

    如懿原本这两个月受足了委屈,听得皇帝这句话,心下一动,仿佛是明白了什么。她仰起头,对上皇帝的目光,不觉也含了温煦清湛的愉悦。

    慧贵妃陪着皇帝出了长春宫的大门,眼见了皇帝的仪仗迤逦而去,才露出沮丧的神情,悻悻道:“求了皇上这么多次,终于眼见要成事了,谁想便宜了娴妃!”

    茉心忙劝道:“小主别生气。”

    慧贵妃恼道:“你说皇上两个月不理她了,怎么今儿倒想到了她,还叫她来?”

    茉心扶着贵妃的手慢慢走着道:“大概是位分高又没孩子的,只有小主和娴妃了,原是想让她来应应景的,没想到大阿哥那没福气的孩子……”她说着下意识地掩住了口,四下里看了看。

    慧贵妃抿了抿唇,低声道:“就是一个没福气的孩子。本宫的位分比娴妃高多了,恩宠也多多了,他偏喜欢去那冷窝儿,那就随他去!”

    茉心忙赔笑道:“可不是!就是个没福气妨着额娘的孩子,克死了生母,如今就克着娴妃去吧。小主急什么?您自会生下高贵的孩子,连皇后娘娘的也比不上。”

    慧贵妃无限企盼地将手搭在了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露出几分期许的笑容,步伐放得越发慢了。

    皇后看了众人散去,手上微一用力,一双玛瑙缠丝镯敲在紫檀桌上发出清脆欲裂的响声。素心忙笑着捧过一碗燕窝来递到皇后手中,轻声道:“娘娘,这燕窝平肝理气的,您喝一点儿吧。”

    皇后接过燕窝伸手欲掼,素心忙拦着喊道:“娘娘仔细烫了手。”

    皇后冷笑一声,由着素心接过了燕窝,也不顾燕窝的汤汁淋淋沥沥滴在了手上,便道:“去阿哥所狠狠掌那帮人的嘴!本宫交代的事没一件做得好的,惹出这样的事端来便宜了别人!”

    素心忙赔笑道:“是,她们没照顾好大阿哥,娘娘气恼也是有的。只是娘娘别伤了身子。奴婢知道,那些照顾大阿哥的人不是没用心思,只是不敢太急了。谁也没想到大阿哥身子那么好,能熬过那两场风寒的。本想着……”

    皇后目光微冷,仿佛含了化不开的冰霜:“来不及了!”

    素心的语气低沉而狠戾:“来得及。伺候大阿哥的人是裁了一批,但要紧的奶娘乳母是跟过去的。”

    皇后的唇角化出几分薄薄的笑意,似照在冰面上的阳光:“那么素心,你该知道怎么办。”

    皇后起身往寝殿走去,唯有裙幅的摆动恍若天际的云霞浮动,余下华光曳然。

    永璜跟着如懿到了延禧宫,犹是有些怯怯的。如懿只留了惢心在身边,亲手取了一套干净衣裳替他换上,又打了水仔仔细细擦了脸和手,方才温声怜惜道:“永璜,你已经到了延禧宫,不必再害怕了。”

    永璜用力点点头:“只要离开阿哥所,我就不怕了。”

    如懿示意惢心取过架子上的白药粉,自己轻轻地替永璜擦在伤口上:“在假山上擦得疼不疼?”

    永璜摇摇头:“不疼。”

    如懿抚着他的手臂,轻轻地吹着:“傻孩子,怎么会不疼呢?”

    永璜露出一丝顽皮的笑意:“我自己撞的,当然不算疼。而且我不说,谁知道我擦伤了呢?”他低下头有些伤感,“嬷嬷们和乳母都不管我。”

    如懿柔声道:“就是因为她们不管你,你才要管自己。娴娘娘也是没有办法,才让惢心姑姑给你想了这么个主意。”

    永璜乖巧地点点头:“您讲的我都知道。要不是您让惢心姑姑总给我送吃食,她们给我吃得太少了,我每天都饿得胃疼。您是要救我,我心里都明白。”

    如懿搂住他,也不觉带了几分伤感的泪意:“好孩子,就因为你明白,我才更心疼你。别的孩子在你这个岁数天天无忧无虑的,偏你要懂得这些,我实在是不忍心。”

    永璜伸出小手替她擦了擦欲落的泪,小声地说:“娴娘娘,您别哭,别哭。”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注释:(1)出自宋代李祁的《青玉案》。全词为:绿琐窗纱明月透。正清梦,莺啼柳。碧井银瓶鸣玉甃。翔鸾妆详,粲花衫绣,分付春风手。喜入秋波娇欲溜。脉脉青山两眉秀。玉枕春寒郎知否?归来留取,御香襟袖,同饮酴醿酒。

060 行刑

    这样温软的小手,碰在脸上有柔软的触感,好像是能抚平一切忧伤的良药。如懿欢喜道:“永璜,有你在,我便高兴多了。”

    永璜笑着露出并不整齐的牙齿:“我来这儿,您高兴,我也高兴,所以我是不会选慧娘娘的。”

    如懿柔婉笑道:“你若叫不惯我额娘,也可以叫我娴娘娘,反正都一样。你的亲额娘是哲妃,但我会像待亲生孩子一样待你好。”

    永璜睁大了乌圆的眼珠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娴娘娘,我选您是因为您待我好。那么您为什么要选我?”

    如懿静静地看着他,这个孤苦伶仃失去母亲庇护的孩子,他的天真顽皮之下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思量和远虑。如懿亦不瞒他:“因为我孤零零的没有孩子,永璜孤零零的没有额娘。我们都是孤零零的,所以要彼此靠在一起。就好像冬天的时候,两个不暖和的人靠在一起,就暖和了。”

    永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知道,我想暖暖和和的,您也是。所以今天皇阿玛让我选,我便选了您。”他低声道,“从前额娘还在的时候,慧娘娘从来不理我。今天哪怕她要我去,她说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

    如懿含笑道:“真是好孩子,我说的你都明白。那么以后便不用怕了,安安心心待在我这儿就是。”

    两人正说着话,却听阿箬在外道:“小主,海常在过来了。”

    如懿忙让了海兰进来,海兰一进来便笑意盈然,道:“听说姐姐新得了个儿子,我赶紧过来看看,恭喜姐姐了。”

    如懿笑道:“是大喜。谁也不承想皇上突然召了我去,原是有这样的福气等着我。”

    海兰让叶心抱过两匹青缎道:“我那儿也没什么太好的东西,寻了两匹缎子出来,给大阿哥做件衣裳。”

    如懿眨一眨眼,永璜便明白了:“多谢海娘娘。”

    海兰笑着道:“真是个懂事的孩子。难怪大家都喜欢你。”

    如懿笑吟吟道:“这么喜欢孩子,就该自己赶紧生一个了。”

    海兰唇边的笑容骤然凝住了,像是一朵骤然遇到了严霜的花朵。片刻,她黯然道:“我若有了孩子,也不能自己抚养。连纯嫔这样高的位分都逃不脱这些苦楚,我还能怎么样?与其到时母子生离,还不如一个人清静些。”她勉强一笑,“何况皇上如今这个样子,我哪里能指望自己有身孕呢。”

    如懿被她无声的感伤蕴染,勉强笑着搂过永璜道:“幸好如今有永璜在,日子也好过些。”

    海兰稍稍欣慰:“也是。有个阿哥在身边,论谁也不敢随意欺负你了。”

    正说着,外头忽然热闹起来。如懿隔着霞影纱往外一看,却是内务府的主事太监秦立带着一位乳母并十几个太监捧着抱着一堆东西来了。

    阿箬在外冷嘲热讽道:“哎哟!哪阵风把秦公公招来了,这么多人和东西,是做什么呀?”

    秦立满脸堆笑,恨不得眼缝里也挤出笑意来:“皇上说了,娴妃娘娘有了大阿哥,宫里得多堂些东西。这不,内务府赶紧给挑了上好的东西来了呢。”他说罢便探头,“娴妃娘娘和大阿哥呢,我去请个安。”

    阿箬伸手一拦,不客气道:“可不敢让你进,你可是咱们延禧宫的债主,欠着你千儿八百两银子呢。咱们得找个神位把您供起来才好。”

    秦立有些难堪,讪讪地赔笑:“阿箬姑娘,那天是我喝醉了说胡话呢,姐姐您别往心里去!”

    阿箬叉着腰嚷嚷道:“姐姐,谁是你姐姐?我是你姑奶奶,由着你克扣延禧宫到今天!你去回皇上的话,这些东西咱们不敢收,全当是还给你秦公公的债务!我还要去内务府找总管大人问一问,有没有欠条写着的,我要拿去请皇上瞧瞧。”

    秦立吓得脸都白了,连连作揖打躬地告饶:“姑奶奶,好姑奶奶,您饶了我吧。我那是犯浑胡说,您看,这两个月内务府欠了延禧宫的东西,奴才我足足加了倍儿才敢来的。还请姑奶奶笑纳了。”

    惢心听着阿箬为难他们,正想出去劝,如懿摆摆手,轻声道:“内务府的人狗眼看人低,由着阿箬闹一闹也好。咱们听着别过分就是。”

    海兰笑道:“可不是,这两个月咱们真是委屈够了。”

    秦立讨饶了许久,阿箬才消停了些,由着他一一说了拿来的东西,殷勤地在一旁奉承。

    秦立道:“原先伺候大阿哥的人都被皇上打发了,这是大阿哥从小的乳母苏嬷嬷,所以留了下来在延禧宫跟着照顾大阿哥。”

    旁人听得这一声还好,大阿哥不自觉地打了个激灵,往如懿怀里缩了缩。

    如懿即刻明白:“她是你的乳母,却待你不好,是不是?”

    永璜低头片刻,眼里噙着泪花道:“我想不明白,别的奴才也罢了,苏嬷嬷跟着我那么久,为什么也这么待我了?饿着我,冻着我。”

    如懿低低道:“人心会为了利益变,只有亲情才是不变的。”她拉过永璜的手,“走,我也去看看,你的乳母是个什么人物?”

    如懿牵了永璜从暖阁走到正殿坐下,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从人群后走出来,见了永璜便喜笑颜开,伸手扑过来:“我的好阿哥,原来你先来了,叫嬷嬷我好找呢!”

    惢心蹙眉道:“你是什么人,当这儿什么地方,见了娴妃娘娘居然这般不尊重。”

    那乳母吓了一跳,打量了如懿两眼,忙赔笑道:“娴妃娘娘万福,奴婢是永璜的乳母苏嬷嬷。”

    如懿当下皱眉道:“永璜这个名字也是你叫得的吗?没上没下的!”

    那乳母怔了一怔,不情不愿改口道:“是,是大阿哥。”

    如懿听她改口改得快,便也罢了,淡淡道:“你照顾大阿哥多年,以后还是辛苦你了。”

    苏嬷嬷满口笑道:“大阿哥自幼是奴婢奶大的,什么都听奴婢的。日后娴妃娘娘若要管教大阿哥,一切都跟奴婢说就是了。”

    如懿知苏嬷嬷是永璜的乳母,自幼带着他的,如今看她这般倨傲,倚老卖老,也不觉含了怒气:“你若能管教大阿哥,就不会连大阿哥衣食不周受了伤都不知道。你仔细告诉本宫,去年冬天大阿哥两次着了风寒,是为什么?又为什么绵延两月都未痊愈?若不是你们这帮奴才懈怠,大阿哥会这般可怜!”

    苏嬷嬷倚仗着自己的身份,便倔强道:“大阿哥着了风寒自是他自己贪玩不爱多穿衣裳,又不肯好好吃药。奴婢虽然贴身照顾,但哪里能时时刻刻都照顾到?”

    永璜倚在如懿身边,神色凄苦而畏惧,轻轻摇了摇头:“母亲,不是这样的。”

    如懿突然一怔:“永璜,你叫我什么?”

    永璜的声音虽轻,却极坚定,他重复了一声,望着如懿的眼睛唤道:“母亲。”

    如懿心底一软,像是婴儿的手轻软拂过心上,那样暖着心口。她攥紧了永璜的手,为了这一声“母亲”,从未有人唤过她“母亲”,做任何事情,她都能豁得出去。

    苏嬷嬷嚷起来:“大阿哥,您虽然是主子,可说话不能这么没良心,您可是喝着奴婢的血吃着奴婢的肉长大的,您可不能睁眼说瞎话!您……”

    如懿心思一沉,将手里的茶盏重重一搁,碧绿的茶汤立刻泼了出来,如懿厉声道:“三宝,小福子!把这个藐视主上的刁奴拖出去,立刻给本宫杖打三十,打完赶出宫去!不许她再伺候大阿哥!”

    三宝立刻答应了一声,伸手和小福子拖她出去。

    如懿又道:“行刑的时候让所有宫人都到院子里给本宫看着,看看背叛主上欺凌主上是什么下场!”

    那苏嬷嬷刚被拖出去的时候口中犹自乱嚷,杖板落了几下下去,便只剩下呜呜的讨饶声。如懿拉着永璜的手站在廊下,看着血红的杖板一杖一杖用力落下去,在碰到皮肉筋骨的时候发出沉闷的碰撞声,沉声道:“永璜,别怕!你就看着,看着那些欺负你的人怎么败在你的手下,受他们应受的责罚!”

    打到二十杖的时候,苏嬷嬷渐渐没了声气,只剩下低低的呜咽声。血渍染红了她的衣裳,每一杖下去,都溅起鲜红的血点子。永璜看得有些怕,晃了晃如懿的手道:“母亲,还要打么?”

    如懿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紧紧拥着永璜道:“永璜,你记着,一个人做了什么因,就要承担什么果。他们欺负你的时候,就该知道这个。所以现在哪怕她受不住被打死了,那也是她自己的恶果。明白了么?”

    永璜点点头,乌黑的眸闪过一丝沉稳与坚毅,默默站在如懿身边,一直到行刑完毕。如懿见他们拖了苏嬷嬷出去,地上只留下一摊暗红的血迹,拖出了老远,方才朗声道:“你们都记好了,大阿哥从此之后就是本宫的养子,也是本宫唯一的儿子。谁要敢轻慢了他,就是轻慢了本宫,苏嬷嬷就是个例子!”

    众人响亮地答应了一声。秦立守在一旁,一脸畏惧害怕,终于撑不住扑通跪下,求道:“娴妃娘娘饶命,娴妃娘娘饶命!”

    如懿冷笑一声:“你的狗命本宫还不想要!要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

    秦立吓得一身冷汗伏在地上爬不起来,海兰带了一缕赞许的笑意,低声在她耳边道:“我最喜欢看姐姐这个样子,看着姐姐,我便什么都不怕。”

    当晚宫人们便收拾了东配殿出来给大阿哥住下。如懿亲去看了,三间阔朗的屋子明光敞亮,朝向亦好。因着是男孩子住,收拾得格外疏朗。一间卧房,一间书房,一间休息玩耍的地方。每日的膳食若不在读书的书房里用,便是跟着如懿。伺候大阿哥的人全是新挑上来的,如懿一一盘查了底细干净,才许照顾着。如此忙了大半日,无一不妥当。延禧宫上下也因为新得了一个阿哥,皇帝又赏赐不断,知道是时来运转了,高兴得跟过节似的。

    晚上如懿陪着永璜用了晚膳,皆是小厨房做的时新菜式,因永璜正在换牙,煮得格外软和些。又因永璜半饥半饱了许久,为了调养胃口,一律只喝煮得极稠的碧粳粥。永璜胃口极好,吃饱了如懿让惢心量了裁衣服的尺寸,便如一个宠溺孩子的母亲一般,亲自给永璜擦洗了,方哄了他睡下。

    惢心在旁边拣选着给永璜做衣裳的料子,如懿轻轻拍着永璜,看一匹便挑剔一匹,惢心忍不住笑道:“小主,你给自己选料子都没这么上心。”

    如懿怜爱地看着永璜:“原以为自己只想找个依靠。可是他一叫我母亲,我心里就软了,好像他就是我的孩子,我这心里……”

    惢心又选了一匹料子递给如懿看,低声道:“为了大阿哥,小主费了好几个月的心思。安排了奴婢私下照顾大阿哥,又将阿哥所的人怎么对待大阿哥的事通过李玉的嘴说给皇上听,带着皇上看见。奴婢原以为皇上是不在乎大阿哥了,才一直不动声色……”

    如懿看着永璜熟睡的容颜,低低道:“虽然哲妃不在了,但皇上到底和她有几分情分在,又是亲生的孩子。”

    惢心叹口气道:“小主有了大阿哥,也有个安慰。”

    如懿侧过身挑了几匹料子:“天快热了,给大阿哥多做几身夏天衣裳换着,要选透气不闷热的。京城的夏天短,一闪儿秋天就到了,秋衣也要备好。还有冬衣,阿哥去年的冬衣都不能要了,弹点新棉花厚厚实实做两身。还有永璜的饮食起居,嬷嬷们是新来的,你要多警醒着点看着,别有什么差错。”

    如懿正说着,忽然发觉地上落了一个颀长的影子,转过身去,正见皇帝站在帘下,含了一抹淡若山岚的笑意,深深看着她。

    如懿乍然见了皇帝来,方要笑,那笑意却凝成了三分酸楚,连行动也迟缓了。她正要起身,皇帝走过来按住她:“朕刚来的,听你交代惢心的这些话,真像一个慈母。”

    如懿有些不好意思:“臣妾没有做母亲的经验,所以唠叨了。让皇上笑话。”

    惢心见皇帝进来,便掩上门悄悄告退了。皇帝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放到手心里:“这么些日子没来看你,朕知道你委屈了。”

    如懿眼中不自禁地便有了酸楚的水汽,低低道:“原来皇上知道。臣妾明白,皇上是埋怨臣妾自作主张、自以为是了。”

    皇帝清俊的面容上笼着一层薄薄的笑容,那笑本该是暖的,却带着隐然可见的忧伤,像秋冷寒露里骤然飞落的薄霜:“原以为你那天的话是戳了朕的心了,朕也不想理会。可不知怎么的,想到后来,不知不觉还是这么做了。只有这么做,给李氏一点名分,一点尊荣,哪怕什么都不说破,朕夜里睡着也安稳些。”他望着如懿的眼睛,迟迟的语气如外头雨停后潮湿的水汽,“这些话朕憋了这些天才来告诉你,你是不是觉得朕太傻了?”

    如懿懂得地按住他的唇:“是臣妾说了让皇上为难的事,让皇上烦心了。”

    皇帝的眼里有深深的情意流转:“可是这样为难的事,只有你会对朕说。除了你,再没有别人。”

    如懿颇为歉然:“那日也是臣妾莽撞了。”她心中有无限温柔的情意柔波似的荡漾,“可是臣妾想着,世间万物皇上都有了,千万别留下什么遗憾。圆满中的一点缺失,才会成了大缺失。”

    皇帝的眼底有些潮湿,看得久了,里头只能望见如懿清晰的面容:“朕知道你是在替朕补上缺憾。朕一直明白,却不敢来见你。一是如故人所言,大概是近乡情怯。另一桩是因为……”

    皇帝尚未说完,如懿盈然一笑,仿佛一朵洁白的栀子疏疏开在暖湿的风里:“因为臣妾清闲,所以可以抚养大阿哥。”

    皇帝笑道:“朕的话,原来你记着。朕想着,你也不缺什么,只是子嗣上的事要随缘,朕只能先给你一个养子,暂时补上你的缺憾。”

    如懿低着头,半是感慨半是期待:“臣妾也想有个自己的孩子。不过眼下永璜带着,也挺好的。”

    皇帝搂住她的肩,看着熟睡中带着笑意的永璜:“这孩子在你这里睡得挺香。”

    如懿伸手替永璜掖好被子,痴痴地含了笑,反手握住皇帝的手:“臣妾多少次梦里想着,盼着,等有了咱们的孩子,一家子三个,就这样静静地守在一起。”

    皇帝笑着吻了吻她:“会的,你放心。”

    红烛烨烨,光晕摇曳在卷绡薄金帐上,照出二人成双的身影。如懿回眸一笑,生出无限情意,仿佛是寻到了一生一世的企盼,紧紧握着皇帝的手,再不愿松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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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2854/ 第一时间欣赏后宫如懿传最新章节! 作者:流潋紫所写的《后宫如懿传》为转载作品,后宫如懿传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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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如懿传介绍:
后宫之中,权位高低一向与皇帝的恩宠挂钩。妃嫔之间的明争暗斗,恰如那寒冷的冬季,一直冷到人的心底。

四爷弘历登基,后宫权势大变。乌拉那拉氏的身份曾经为侧福晋青樱带来无上的荣耀与地位,如今却让她如芒在背。

当日在潜邸时的尊贵、恩宠早已是过眼云烟。种种疑问、委屈只有埋葬在无尽的深宫时光里。

为求自保,青樱向太后求了新的名字“如懿”。如懿,如懿,寓意“美好安静”,然而一个“忍”字,是否真的可以停歇后宫内无处不在的波澜暗涌……



《后宫·如懿传》第二卷试读部分已经开放,完本连载将于7月9日配合图书上市盛大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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