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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盛唐烟云txt下载     盛唐烟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章 霜刃 (五 上)

    第三章霜刃(五上)

    “还不是你运气好?”宇文至嘴巴上说得不屑,脸上却写满了羡慕,“一打出战旗,便有人主动来投效。(顶点小说手打小说)嫌自己兵少,立刻有人哭着喊着给你当家奴。遇上的对手,要么是不堪一击,要么是胆小如鼠。这边刚发愁粮草,几个大仓库就摆到了眼皮底下。可好运气总有用完的那一天,咱们不能指望着把把都掷出豹子来”

    “你说得没错,刚刚开始决定亮出旗号之时,我的确是在赌。那时,除了豁出性命去赌一把外,你我也没有其他道路可选”王洵笑了笑,承认宇文至说得非常有道理,“可后来,我却知道,咱们能顺顺当当走到这一步,凭得绝对不是运气”

    “不是运气又是什么?你王明允难道还学会了掐决念咒了不成……赶紧说给我听听,如果你真的有十足的把握拿下柘折城,我就是再陪你疯一回也无妨”宇文至听得满头雾水,不耐烦地催促。

    “如果没把握,你就不陪我疯了么?”王洵笑着撇嘴。宇文至白天的表现可圈可点,然而却有一些别人未曾注意到的细节被他看在了眼里,不得不专门找个机会跟对方说说清楚。

    “你狠,谁让老子欠了你的”宇文至被王洵笑得心里发毛,把头侧开,悻然回应,“快说,别卖关子老子还等着回去睡觉呢”

    “是么?”王洵又仔仔细细看了他一眼,突然把话题岔往了别处,“白天城上第一次吹响号角的时候,我看到你部的攻势突然停顿了一下怎么了,当时发生了什么?”

    “没,没什么……我初次单独带兵,有点手生”宇文至不愿目光与王洵的目光相接,侧着脑袋假装看帘外的夜色。“你也知道,我这个胆子一向不太大。在封帅麾下这几年,虽然蒙他老人家的照顾,却也一直没有机会独当一面。所以,所以…”

    明知道这些话骗不了王洵,他还继续硬着头皮往下说,“所以,我一听见城上的号角声,就有点担心……所以……”

    王洵越听越失望,笑了笑,低声打断,“所以你就怕我丢下你不管,自己带着手下弟兄跑路?”

    将第一仗交给宇文至来打,是因为他相信好朋友的能力。却万万没想到,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二人彼此之间的信任已经不再。这种感觉很不舒服,令他犹如心里边扎了一根刺。拼命想要拔出来,却不成想越刺越深。

    “不是,肯定不是”闻听此言,宇文至心里面必王洵还着急,挥舞着手臂,面红耳赤辩解,“我发誓,不是因为这样把后路交给你,我绝对放心。可,可我更怕你为了救我,不顾一切跟俱车鼻施拼,到最后连自己的命也要搭上”

    “所以,你就想撤下来……连已经攻入营垒的弟兄们也不要了”王洵的心里终于觉得暖和了些许,脸色却依旧很阴沉,皱了皱眉头,他放缓了语气追问,“那可是咱们一手带出来的,你怎么舍得说放就放”

    “慈不掌兵,这可是封帅的原话”宇文至被王洵问得好生尴尬,抓了下自己的头盔,恼羞成怒,“况且我最后不是攻进去了,没耽误你王明允的大事儿么?”

    “慈不掌兵,可不是这种说法”王洵被堵得嘴巴发苦,楞了楞,继续说道,“你既然信得过我,就不该停上那么一下……如果信不过我,更不该拿那么多人的命往里填。咱们都是当过弃子的人,应该知道被人抛弃是什么滋味”

    “正因为知道是什么滋味,这辈子我才不会再当第二回”宇文至梗住脖颈,两眼直直地跟王洵对视,“我当时只是想,不能这么死了。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还有大仇没报。至于其他,根本管不了那么多。你王明允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应该知道我就是这么一个性子。对我好的人,我宇文至绝不辜负他。可无关的责任,我宇文至也不想承担”

    王洵被宇文至说楞了,看着对方,突然间觉得很陌生……宇文至变了,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个宇文至。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不知道。也许宇文至一直在变,只是他一直没留意而已。

    此刻他唯一知道的便是,自己无法将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宇文至。正愤懑间,宇文至却又主动收起怒容,笑着向他拱手,“看我,没事跟你争这些做什么。你是主将,当然有权过问战场上的一切。今天是我耸了,行了不。你如果不高兴,就直接把我拖出去打军棍。我绝不敢喊冤”

    “算了吧你”王洵悻然而笑,“问两句你就恨不得把我劈了,还打军棍呢”

    “反正,二哥当年替我做得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宇文至指指自己的胸口,笑着表白,“都在这儿呢,一件都没忘。出狱的那天,我对着宇文家的列祖列宗发过誓。我宇文至这辈子可能辜负别人,绝不会辜负你王二郎”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王洵受不了别人老把一点小恩小惠挂在嘴边上,赶紧笑着打断。“你以后执行任务时别再犹豫就行。免得别人看出来,我不好收场”

    “也不是谁,好好地说着话,偏来找我的麻烦”宇文至也笑了起来,伸手推了王洵一把,“别乱打岔,还没说你怎么突然就信心百倍了呢”

    “我不是信心百倍,而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王洵笑着摇了摇头,把刚才的所有不快暂且丢在脑后,“沙千里他们前来投靠,不是投靠我王明允,而是我背后的大唐……如今河中群雄畏惧的,也不是咱们这区区六百来人的使团。至于俱车鼻施,更不是被我铁锤王的名号吓破了胆子。他真正怕的是,是当年那支打得他找不到北的安西军。是此刻封帅悬而不发的那数万弟兄”

    “这都是哪跟哪啊?”宇文至听得满头雾水,眨巴着眼睛追问。“你是说,咱们之所以能把俱车鼻施吓得做了缩头乌龟,是借了大唐和安西军的势?”

    “嗯没错”王洵点头承认,然后一点点解释给宇文至听,“如果不是因为封帅刚刚带领安西军弟兄,将二十万大食圣战者打得落花流水,河中群雄不可能对咱们这么忌惮……想收拾咱们都不敢亲自动手,非得借助于一伙马贼。而俱车鼻施也是因为当年曾经被高仙芝打得全军覆没,所以才对咱们大唐的将士的战斗力怕到了骨子里头。所以他才宁可让我把柘折城周围的粮草辎重抢光了消气,也不敢出城试探咱们的虚实”

    宇文至还是没弄不太明白,皱着眉头嘀咕,“可他早晚都会知道。其他诸侯带兵赶来之后,肯定有人会把咱们的真实情况偷偷告诉他”

    王洵点点头,目光里带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老辣,“那时,恐怕咱们已经把城外的营垒都拔干净了……城中守军的士气,也必然落到了最低点。俱车鼻施想要挽回局面,就必然要出城与你我拼命。那时,咱们麾下的新老弟兄也训练得差不多,足可与城中守军一战”

    “你就不怕其他人从背后偷袭你?”没想到王洵打得居然是这个主意,宇文至大吃一惊,瞪圆了眼睛问道。

    “不怕”王洵微微一笑,“至少我敢保证,在咱们跟俱车鼻施分出胜负之前,没人敢抄咱们的后路。况且,俱车鼻施那边所承受的压力比咱们还大。即便打赢了,他也不敢保证有没有人想趁机分了他的柘折城”

    “嘶——”宇文至听得直吸冷气。他知道王洵这几年在用兵上颇有进境,却没想到王洵的进境居然这么快。敌军的,自己的,旁观者的,还是千里之外的,种种情况居然全部给考虑了进来,编成一个套子,逼着俱车鼻施汗一步步往里钻。

    这种环环相扣的手段太可怕了,当他的敌人实属倒霉。想到这儿,一些话从宇文至嘴里脱口而出,“你这都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些的?在长安时,我可没见过你王明允有如此慎密的心思?”

    “不跟你一样,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么?”王洵笑了笑,露出满脸无奈,“要么死,要么多想想。再笨的人换到我这位置,也被逼精明了”

    “倒也是。你这两年好像比我还倒霉”提及发生在王洵身上的种种“奇遇”,宇文至也笑着摇头,“还好咱们都差不多熬过来了。”

    “是啊,熬过来了”王洵叹了口气,好生感慨。

    还有一点原因,令他无法跟宇文至说得明白。那就是,在大唐境内,无论做什么事情,他总是觉得有一些无形的枷锁,束缚着自己,令自己心中充满了矛盾和忌惮。而在去国千里之所,面对着素无瓜葛的陌生人,他反而更放得开,更得心应手。种种手段都可以使出来,所有手段都无不用其极。

    这将是一片他真正凭自己本事闯出来的天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宽阔

第三章 霜刃 (五 下)

    第三章霜刃(五下)

    第二天巳时,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个点起二百老兵,三百刚刚招降的马贼,大摇大摆奔柘折城西北的马场而去。(顶点小说手打小说)

    他二人所部众士卒身上的铠甲皆为王洵临时从嫡系身上匀出,只够老兵们穿戴。被招降的那一干马贼则还是原来的打扮。唯恐起不到威慑效果,昨天酒后,沙千里和黄万山又连夜从宇文至、方子陵等人那里借了几百套号铠,把马贼们也给穿戴了起来。

    有道是人“在衣裳,马在鞍”,马贼们也穿上了与正规军同样的号铠,气势立刻是原来的三倍。沙千里与黄万山两个命所有弟兄都拉下护面,先沿着距离柘折城两箭远的地方兜了半个圈子,然后才杀向目的地……俱车鼻施、白沙尔、加亚西、查比尔等人见到,一个个气的捶胸顿足。可想想当年被安西军打得弃军而逃的惨痛经历,终是没勇气出城阻截,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面面猩红色的旌旗招摇向北。

    唐军的队伍距离目的地还有两三里,马场内的守军已经接到了示警。登时,所有兵卒便乱成了一锅粥。负责驻守养马场的将领名叫米摩克,因为曾经是个虔诚的拜火教徒,所以平素一直不怎么受俱车鼻施汗的待见,仅是凭着在军中的资历,硬熬到了一个伯克爵位。然而,此人却颇通军务,见身边将士们个个面如土色,抽出刀来砍断了一根木头,大声呵斥道:“怕什么怕你们怕,敌军就不会杀来了么?咱们昭武九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唐军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掏出刀子跟他拼,我就不信拼不过他们”

    “米将军,大伙,大伙心里难受啊——”众将士掩面痛哭,羞愧里隐隐带着几分悲愤……死倒没什么可怕,可怕的是死得毫无意义。今天大伙放手去拼,也许能将来犯的唐军拼掉。可明天呢,后天呢,在孤立无援情况下,大伙能拼到什么时候?况且大伙跟唐人又没什么怨仇,是大相白沙尔信了天方人的教,非要替天方人做走狗,才一次次将柘折城拖向毁灭的边缘……如今祸事又临头了,惹祸的罪魁躲在城墙背后当地羊,却让无辜的人出来替他挡刀,这也忒不公平。(注1)

    “祸的确不是咱们惹来的,可咱们的家都在这里!”听出众人哭声中的委屈与不甘,米摩克叹了口气,将声音放低了些,继续鼓动,“白沙尔那老贼能逃,咱们却都逃不得。是男人的,就给我把头扬起来咱们今天不死守了,一道出寨迎敌。即便是死,也让人看见,昭武九姓当中还有男人”

    “将军”众将士哭得淅沥哗啦,却大部分都跳上了坐骑。百夫长安延九与石神奴都是追随米摩克的故旧,迅速开始着手整顿兵马,另外两位百夫长费迪勒与法哈德却属于大相白沙尔一系的“新贵”,不满意米摩克将责任往自家恩主头上推……徒步凑上前,大声抗议,“伯克大人将弟兄们带出去野战,马场谁来守?况且唐军此刻士气正盛,您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本伯克的确没有必胜的把握,却有决死之心”米摩克狠狠地瞪了这两个拖后腿的家伙一眼,沉声回应,“怕死你二人尽管逃回城去,别挡着我的道。否则,休怪我手中的弯刀不客气”

    “你战死了,营垒中的马匹怎么办?”有白沙尔在背后撑腰,费迪勒才不惧米摩克的威胁,“大汗给你的任务可是,无论如何保全这五千头骏马”

    法哈德打仗没什么本事,揣摩人心却是一流……见米摩克身后的亲信手往刀柄处摸,立刻拿对方家眷的性命来做要挟,“对,伯克大人自己战死了不要紧。弟兄们的家眷可都在柘折城内。万一大汗追究起丢失战马的责任来,谁出面替他们说话”

    闻听此言,原本已经准备以身殉国的将士们如同霜打了的糜子,顷刻便蔫了下去。米摩克怒不可遏,用刀尖指着费迪勒的鼻子怒骂,“你,你这狐狸转生的小人。大战当前了,居然还有心思拖本伯克的后腿。死守在这里,难道就能守得住么?昨天粮仓那边的战事你也听说过了,五百弟兄,连半个时辰都没坚持到”

    “那至少是没有违抗大汗的命令”费迪勒用手推开刀尖,振振有词……“大汗也会知道,弟兄们是为他而死,弟兄们到死,都没有违背他的意愿。”

    “对,你有本事就杀了我们。大汗他老人家自然会给我们讨还公道”法哈德与费迪勒并肩而立,七个不服,八个不应。

    “你,你…….”老将军米摩克被气得直打哆嗦,却最终将弯刀砍下去。咬碎了半颗牙,将血吐在地上,厉声质问,“那依照你们两个,咱们该怎么办除非大汗他肯派军来援,否则,咱们根本不可能将马场守住……”

    “您老可以自己一部分弟兄出去迎敌。我们两个带领本部兵马死守”费迪勒想都不想,痛快地给出答案,“大汗昨天没派援军,今天不一定就不派。只要咱们坚持到底,说不定就能让唐人知难而退”

    “你,你们……”米摩克看看面前的两个胆小鬼,再看看身边那些满脸迷茫的弟兄,把心一横,大声喊道,“好,就依你们。弟兄们,愿意跟我前去拼命的,上马迎敌。不愿意拼命的,尽管躲在营垒内。我倒是要看看,你们到底能躲到什么时候”

    “不想送命的,留下固守待援”法勒迪等的就是这句话,跳开数步,扯开嗓子嚷嚷……

    众将士东张西望,一时间,竟然谁也不知道到底该如何选择。米摩克见状,轻轻叹了口气,促动坐骑,径直向营门外走去。百夫长安延九与石神奴二人互相看了看,策马紧随其后。受三人的义气所感召,陆陆续续又有四十几名士卒策马跟了上去。其余的瞻前顾后,最终还是求生之心占了上风,低下头,不敢看远去者的背影。

    在营门口又等了片刻,确信不会再有弟兄跟上来,米摩克笑了笑,低声命令。四十几名轻骑抽刀在手,于其身侧集结成一个小小的方阵。米摩克又笑了笑,回过头来大喊,“排这种队形还有屁用。锋矢队列,跟我冲”

    “跟上伯克大人”百夫长安延九与石神奴两个大声呼喝,催动坐骑,护住米摩克的两翼……四十几人如同一只飞蛾,逆着上午的日光向远方的**烟尘扑去。风在耳畔呼啸,血在心中激荡。

    由于经常被战马踩的缘故,地面非常坚实。米摩克磕打着坐骑的腹部慢慢加速,慢慢将呼吸调整到最佳节奏。这些临战技巧都是俱车鼻施当年亲自教给他的,很久以前,俱车鼻施也跟他一样,拥有一腔热血和一颗骄傲的心脏。而现在,他们都老了,老得记不清当年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对面的唐家仿佛没有预料有人居然敢出来野战,行进中的队形瞬间停滞了一下……米摩克要的就是这个机会,用力一催马,冲着唐阵中央的帅旗方向奔去。几名唐军士卒仓促前来拦截,被他一刀一个,相继砍二人于马下。身后弟兄迅速跟进,将其他几名唐将吞没。

    “径直往里冲,不要恋战”米摩克大喜,快速调整战术。他麾下这些弟兄都是连命都豁出去的,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畏惧。听闻主将的喊声,立刻丢下对手,顺着米摩克冲开的缝隙长驱直入。

    唐军队伍越来越乱,一瞬间,居然被攻击者冲开了条巨大的缝隙。米摩克左砍右劈,如同疯虎。其他四十几名弟兄也舍生忘死,奋勇向前。

    唐军被杀得抱头鼠窜,很多人竟然在与他们接触之前,拨马逃走,将脊梁骨直接露了出来。米摩克喜出望外,猛砍几刀,从背后砍死两名唐军小兵。然后弯刀再度指向已经避开了的敌方将旗,大声喊道,“不过如此,冲过去,剁翻了它”

    “夺旗,夺旗”安延九与石神奴等人也惊喜莫名,扯开嗓子大喊。他们跟在米摩克身后,迅速转了个弯,将唐阵冲开一个血淋淋的口子,再度扑向对方主将。

    周围的唐军纷纷闪避,在军阵中露出一片巨大的空白。两面旅率旗与攻击者擦肩而过,却不做任何动作,仿佛主将的生死与他们无关。又有一面校尉旗远远地避开,如同躲闪瘟疫。米摩克心中的狂喜一阵接着一阵,惊诧也一阵接着一阵。

    “这真的是唐军么?”他皱着眉头自问。记忆中,唐军可不是这般容易对付。正迷惑间,战马已经冲到了对方的主将眼皮底下。一把木槊迎面刺来,直戳他的胸口。米摩克只用了一招,便将木槊砍成了两段。挥手又一刀劈向对方的脑袋,半途中,却被另外一把木槊横刀推偏了刀锋。

    “是你?”有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瞪圆眼睛,冲着对面的唐将追问。

    “是我”沙千里丢掉半截木槊,推开面甲,“米将军,沙某就知道你会主动攻出来”

    注1:地羊,鼹鼠的一种。胆小怕光,遇到危险便缩在地下装死。却习惯到处打洞。草原上经常能看到它们打出的一个个土包。

第三章 霜刃 (六 上)

    第三章霜刃(六上)

    “你们……”米摩克自知上当,带领麾下兄弟就想往外闯。(顶点小说手打小说)好不容易才让猎物上套,沙千里怎肯再给对方逃命的机会儿?从亲兵手中夺过令旗奋力一挥,立刻有几队精锐士卒策马包抄了过去,一冲一兜,将闯入军阵中的猎物们切成了数段。

    随即,疾驰中的马队再度一转,血肉横飞,十数名追随米摩克多年的老兄弟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便倒了下去。

    米摩克疼得肝肠寸断,拨转坐骑再度冲向了沙千里。到了现在,他已经明白自己根本没有逃走的可能。先前阻挡自己入阵的唐军兵卒,与现在围杀自己的唐军兵卒无论在个人身手,还是相互之间的配合,都不在同一层面上。敌将先前根本就是拿一群疲兵故意示弱,将自己诱入陷阱当中,然后再慢慢试图猎杀。

    他本有决死之心,却不甘似这般稀里糊涂地死去。他要死也死个明白,那一万数千唐军,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什么一伙不入流的马贼,穿上唐军的衣服,会变得如此强悍?

    “跟上将军!”“跟上将军!”见米摩克放弃突围,百夫长安延九与石神奴也大叫着拨马转回。他们二人身后的弟兄,如今已经十去六七,剩下亦是人人带伤,却个个断然拨转坐骑,哪怕心中清楚的知道,今天这一回头,便不再有活着突围的可能。

    仿佛跟米摩克心有灵犀一般,沙千里挥了挥令旗,命弟兄们再度闪出一条通道。米摩克带着仅剩的十几名残兵长驱直入,直到距离沙千里一丈远的地方,才再度被一道槊墙堵住去路。奋力拉住坐骑,他冲着对面的敌方主将大喊,“姓沙的,你可是唐人?”

    “的确,非但沙某是唐人。沙某麾下的这些弟兄,也个个都是唐人!”沙千里点头称是,笑容之中洋溢着自豪。

    二人从前一个是格尽职守的下层的武将,一个是家底单薄的落魄马贼,相互之间没少打了交道。为了避免暴露实力,导致河中诸侯的联手剿杀,先前每次与米摩克遭遇,沙千里都是亲自断后掩护着弟兄集体逃命。断断续续两年多纠缠下来,跟米摩克彼此之间已经熟得没法再熟,故而,今天刚一交手,隔着一层面甲依旧被米摩克叫破了真实身份。

    只是今日,沙千里已经无所畏惧,笑着看了看对方,又诚恳地补充:“俱车鼻施那家伙不值得你为他拼命,你投降吧。拿下柘折城后,我便向铁锤王求情,让他放你平安离开!”

    他欣赏米摩克的为人,因此不忍对方死在自己刀下。谁料米摩克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环顾了四周围拢而来的唐军,如梦呓般问道:“你投了铁锤王?你原本是个军人?”

    “正是!”既然对方已经被围得插翅难飞,沙千里便不再做任何隐瞒,拱拱手,笑着回应,“不瞒米将军,沙某本来就是安西军的一个老卒。这回,重归铁锤王麾下,也算是回了娘家。投降吧,沙某可以对天发誓,保你和你身边这些弟兄无性命之忧!”

    一番好心再度被直接忽略,米摩克第二次举目四望,喃喃地回应,“怪不得,每次我都抓不住你。怪不得,以你的实力,原本可以轻轻松松做个大马贼头,却心甘情愿缩起来给别人做小。原来你打的是这么一个主意。”

    “降不降给个痛快话,别拖延时间。没有人会过来救你。你也不可能冲得出去!”黄万山不似沙千里那般好脾气,见米摩克既不上前拼命,也不逃走,只是一味地喋喋不休。唯恐此人再玩什么鬼花样,举起长槊,厉声断喝。

    他这厢一动,周围的嫡系部曲立刻做出了配合。两百名刚刚换过铠甲兵器的老兵齐齐向前催马,登时将被围困在军阵中央的敌人压得无法呼吸。米摩克侧了几下身子,避开几乎顶到胸口上的槊锋。然后抬起头来,看看那两百名精锐老兵,又看看挤在老兵外围那些新被唐军收服的马贼,摇了摇头,再度苦笑着道“原来如此,真没想到,大汗他半生纵横,到头来却被一群乌合之众吓破了胆子!”

    “的确!”反正不可能放被围的任何人逃走,沙千里也就实话实说,“你判断得很对。我们这边的弟兄,的确是一群七拼八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并且总共只有两千出头。可谁能想到你的俱车鼻施汗,竟然连出城一战的胆子都没有?投降吧,他不值得你去死!”

    “别跟他废话。王将军还等着咱们的消息呢!”黄万山不满意沙千里对一个煮熟了鸭子还如此客气,抢过他的话头,大声断喝,“投降,或者死。你自己选。别以为还能走得掉,刚才是我跟老沙故意放你进来的!”

    “投降,或者死!”

    “投降,或者死!”四百七十余名将士齐声呼喝,声浪震得人群中的“猎物们”前后乱晃。

    西域诸族或多或少都跟突厥人有一些血缘关系。传统当中,亦不曾以向强者屈服为耻辱。几个浑身是血的部族勇士被唐军的呐喊声吓得魂飞天外,相继丢掉了兵器,滚落于马下。另外数名部族勇士虽然兀自紧紧握着手里的刀,却都将眼睛转向了米摩克,目光里边充满了祈求。

    对于被吓破了胆子的弟兄,米摩克不以一词苛责。对于身边那几道期盼的目光,米摩克亦视而不见。他只是呆呆地举目四望,看看头顶上的穹庐一般的蓝天,看看四面无边无际的荒野,仿佛永远看不够,永远舍不得一般。直到周围唐军的呵斥声又起,才猛然醒转,冲黄万山拱了拱手,笑着打招呼,“这位黄将军,想必当年也是安西军的一员?!请恕米某有眼无珠,这两年多来得罪了!”

    别人一客气,黄万山反倒被弄得手足无措,连摆了几下手,才虎着脸说道:“你也是恪尽职守,算不上得罪。投降吧,听老沙一句。不为自己,还要为身边这些弟兄们想想!”

    “如果我老米有朝一日,带兵打到你家门口,黄将军会投降么?”米摩克笑了笑,低声反问。

    “这…….?”黄万山又是恼怒,又是钦佩。楞了好一会儿,才笑了笑,冷冷地道:“你这辈子恐怕是没机会了。也好,既然你自己要死,黄某就成全你。弟兄们,举槊…….”

    “诺!”几十名距离“猎物”最近唐军齐声答应,同时奋力将手中长槊平端。只待黄万山的手落下,便会策动坐骑,将猎物们捅成透明筛子。见到此景,又有几名先前陪同米摩克踏入陷阱的勇士赶紧丢下兵器,跳下坐骑。以免遭受池鱼之殃。而百夫长安延九与石神奴等最后三五个,则舍命扑上,用身体在自家主帅周围护成了一道单薄的围墙。

    “且慢!”千钧一发之际,米摩克好像改变了主意。将兵器丢在地上,大声喊道。

    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个大喜,赶紧命弟兄们将攻击暂且停顿。正准备说几句安慰话间,却又见米摩克冲着周围团团作揖,“你等都走吧,别陪着我做无谓的牺牲。今天,死老米一个已经够了。”

    “将军!”百夫长安延九与石神奴等人失声痛哭,丢下兵器,却不肯离开米摩克身侧。米摩克轻轻推开众人,策马走向对面的槊林,“来吧,给老米一个痛快!老米今日死在唐军的槊下,也算死得其所。”

    没想到对方性格如此刚烈,周围的唐军将士不由得肃然起敬。手中的槊锋分明已经顶到了对方的胸口,却是迟迟刺不下去。

    沙千里心里也是好生感慨,叹了口气,低声做最后的努力:“你这又是何苦?俱车鼻施那个人生性凉薄,即便知道你为他死了,他也不会念你的半分好处?”

    “老米今日死了,却不是为他!”米摩克笑了笑,面孔上的表情竟有几分痴迷,“昭武九姓,总得有一两个知耻男儿。动手吧,换了你在此,想必跟会跟米某做一样的选择!”

    沙千里知道已经无可再劝,又叹了口气,轻轻抬起手臂。正准备下令给被包围者一个痛快,米摩克突然又张开眼睛,大声喊道,“且慢,我这里还有个不情之请!想让两位将军成全。”

    “说罢!只要能做得到的。沙某一定照办!”出于对此人勇气的尊敬,沙千里点头应承。

    “帮我杀了马场中那两个留守的百夫长。他们都是天方教徒,模样很好认!”米摩克翻身跳下坐骑,将战马推到了旁边,“这匹汗血马,算做对两位的酬谢!”说罢,低下头,将身体往前方的槊锋上狠狠一撞。“噗!”几道血光迅速射出,在半空中溅起一团红雾。

    “噗!”“噗!”“噗!”数道血光相继溅起,与半空中的红雾汇聚成浓浓的一股,凝聚在秋风中,久久不散。

    “冥顽不灵!”有人低声唾骂。

    “他们的英雄!”有人摇摇头,轻轻叹气。

第三章 霜刃 (六 下)

    第三章霜刃(六下)

    米摩克拒绝投降,阵前自尽。(顶点小说手打小说)

    百夫长安延九撞槊自尽。

    百夫长石神奴横刀自刎。

    还有两个不知名姓,一看就是普通士卒的部族武士,跟在百夫长石神奴之后,从地上捡起弯刀抹了脖子。

    饶是见惯了血肉横飞的景象,望着眼前的五具尸体,一众安西军老兵的心中依旧涌上了一股肃穆之意。再看那几个先前陪着米摩克闯阵,最后关头又因为贪生怕而投降的部族武士,虽然不敢放声痛哭,圆睁的泪眼中,却是充满了仇恨。

    见到此景,沙千里明白这些人已经不可留,叹了口气,轻轻向左右挥手。立刻有数把长槊交替着刺将过去,将剩下的几名俘虏一一戳倒。待确定已经不可能再有人将唐军的真实情况报告给柘折城中,沙千里又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命令道,“把他们都葬了吧。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别再侮辱他们的尸身!”

    “诺!”左右亲信们齐声答应,自管去挖坑埋葬死者。从始至终,没任何人出言提醒沙千里,一个伯克和两个百夫长的首级,上缴之后能换回多少功劳。

    照这样下去,接下来的仗就没法打了。黄万山为人仔细,发现整个队伍士气不振,赶紧笑着转移大伙的注意力,“我跟老沙本想着抓一个比较有份量的活口,套问柘折城内的布防情况。待日后咱们攻城时也好节省几条人命!没想到这个米将军脾气居然如此之硬,竟给我老黄来了个宁死不屈。好在俱车鼻施汗麾下像这种硬汉子非常少。倒是那种听见些风吹草动就把头缩进壳子里的乌龟王八,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

    “呵呵呵…….”弟兄们低声哄笑,与其说被黄万山俏皮话给逗乐,倒不如说是在卖都尉大人一个面子。

    “都把脑袋给老子抬起来!”听众人笑的虚假,黄万山登时勃然大怒,“他又不是你们的爷娘老子!别忘了,咱们这两年,可是有不少弟兄,死在了他的刀下!”

    众将士纷纷挺胸抬头,目光当中,依旧充满了肃穆。黄万山正想再骂几句激励士气,却听见好朋友沙千里低声劝道,“算了,弟兄们只是钦佩他的硬气而已,不会分不清敌我。待会儿开始攻寨,肯定个个都又生龙活虎!”

    二人早就配合惯了,一个开口,另外一个立刻心有灵犀。“狗屁!”黄万山接过沙千里话,大声嚷嚷,“匹夫之勇而已。老子宁愿这辈子天天遭人恨。也不希望受到这种尊敬。有谁愿意,赶紧牵着马滚蛋。老子麾下,可不需要这样的窝囊废!有愿意受这种尊敬的没有,有愿意受这种尊敬的没有……”

    接连问了数遍,队伍中都没有回应。黄万山摇了摇头,继续大声鼓动,“好汉子要活得有滋有味,而不是死得轰轰烈烈。要让敌将的听见你的名字就两股战战,要让天下的女人看见你的面孔就舍不得把眼睛挪开。要凭着一身本事给老婆孩子挣下一份家当。这样,即便你死了,也有子孙每年清明到墓碑前上香,并且逢人就夸,当年我爷爷那会儿,只要一瞪眼睛,整个河中没有小孩敢在夜里边哭!”

    “呵呵呵呵……”这回,队伍中终于响起了一阵真正的笑声。先是少数人轻轻展颜,随后欢快的情绪就迅速在人群中传播。‘对啊,咱们自己还没彻底从困境中走出来,哪有功夫同情别人。况且胜利的滋味总比失败要好,尽管失败者用生命维护了最后的尊严!’

    欢笑声中,队伍的脚步越来越轻快,转瞬,就杀到了马场的营垒外。没有绝对的把握将里边的守军全歼,沙千里再度拉好了面甲,同时命人叫过万俟玉薤,低声吩咐,“该你上了。带几个人去讨敌骂阵,以炫我大唐军威!”

    “诺!”万俟玉薤领命而去,才冲出四五步,却又迅速将坐骑拨了回来,低下头,讪讪地请教,“请,请问沙将军,到底如何做才能炫耀军威?万俟,万俟刚入伙,不,不太懂这些!”

    “你这……”沙千里眼前一黑,差点没从坐骑上掉下去。正准备斥责几句,又听见万俟玉薤讪讪地补充,“沙将军有所不知,万俟,万俟以前一直是做家将出身的。从没,从没大声跟人说过话!”

    “你这废物!真是白长了这么大块头!”黄万山在一旁也气得在马背上直晃荡。“狐假虎威你会不?给人做爪牙的,总不能老缩着头吧?你就想,你现在是王将军的家丁,对面是欠了租子不肯交的佃户。你奉命上门逼债……”

    “在下明白了!”万俟玉薤瞬间顿悟,没等黄万山把话说完,便策马冲向了对面的营垒。在距离营墙八十步远的地方带稳了坐骑,双手叉腰,扯开嗓子冲着营墙内的守军喊道,“呔!里边的人听着。奉铁锤王之命,老子来接收战马。识相的,赶紧打开营门,主动帮老子牵马。念在你等诚心悔过的份上,铁锤王他老人家非但可以既往不咎,还可以赏你几袋子口粮,让你留着过冬。不识相的,就死撑到底,看老子敢不敢一把火烧了你这王八窝!”

    他先用汉语喊了一遍,然后再度用突厥语、粟特语重复。唯恐没有达到威慑对方的目的,还将挂在马背后的大食弯刀抽出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挥舞个不停。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个在后边看到了,愈发恨不得把眼珠子掉到地上。他们两个之所以从王洵手里讨要此人来助战,无非是揣摩出自家主将有提拔这个大个子的意思。想趁机做个顺水人情。谁料万俟玉薤压根儿就是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好好的挑敌骂阵,楞给弄成了明火执仗。

    更令人惊诧的事情还在后边,没等沙千里命人去将万俟玉薤唤回来,对面的营墙上突然挑起了几块雪白色的棉布。紧跟着,有人颤抖着用汉语喊道,“将军大人别生气,将军大人别生气。我等这就投降,这就投降!”

    饶是没有任何行伍经验,万俟玉薤也清楚守军挑出块白布来意味着什么,一瞬间,竟然无师自通,挥了挥刀,继续厉声恐吓,“投降就赶紧开门,放下兵器,出来列队。别磨磨蹭蹭。惹烦了,老子带人杀进去,鸡犬不留!”

    闻听此言,守将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唐人老爷饶命,唐人老爷饶命。我等这就开门,这就开门!该死,谁把门闩得这么紧,赶快用刀劈,用刀劈开,用刀劈开!”

    随即便是“吱呀”一声,足足有七寸后的木质营门被从内部打开。两列伪大宛国武士,高举着双手,陆续走出。队伍最前方两名百夫长打扮的家伙各自手中还捧着一本账册,距离万俟玉薤的战马还有半丈远就跪倒在地,其中一人口中嘶哑地喊道,“将军大人饶命。小的盼望王师已经很久了,早就想开门投降。但是米摩克那厮冥顽不灵……”

    “就是,就是,都是米摩克那厮搞得鬼。我们两个知道王师向来仁义,从不牵连无辜。所以昨天就有想开营投诚,但此地主事的是米摩克,那厮非要不自量力地去挑王师的虎须。我们怎么拦,都拦他不住……”

    当年在王氏父子手下,万俟玉薤也算也见过很多不要脸的家伙,却没想到天外有天。一瞬间,竟然被恶心得差点吐在当场。使劲做了几个深呼吸,才终于压下了心中的烦恶,沉声喝问,“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在军中担任何职?营垒里边还有其他人么?怎么不一起出来投降?”

    “回将军大人的话,小的叫法哈德,他叫费迪勒,我们两个都是百夫长。在这座营盘里,除了小伯克米摩克之外,属我们两个最大!营垒里边的活人都在这儿了,其他冥顽不灵的家伙,已经被我们两个替您清理干净了。尸体就摆在正对着营门的地方,您老人家要是不放心,可以随时派人去查验!小的说的绝对没有半句假话,请将军大人念在我等诚心投靠的份上,留小的一命。小的这辈子愿意为您做牛做马,永远追随大人!”既然豁出去无耻了,法哈德干脆做得更没有下限一点。非但将万俟玉薤问到的地方回答了个清清楚楚,连万俟玉薤没来得及问的,也抢先一一交代。

    原来米摩克领着一群勇士出门之后,法哈德与费迪勒两个自知前者已经没有再活着回来的可能。而如果守不住营垒,逃回柘折城之后,二人也难免被枭首示众。左右是个死,二人干脆把心一横,纠集起若干爪牙,直接宣布要投降唐军。有几个部族武士稍稍露出些犹豫的意思,便被二人带着爪牙砍成了肉酱。

    既然没勇气追随米摩克一道去跟唐人拼命,留在营垒内的守军之中,当然不会有太多的硬骨头。所以法哈德与费迪勒两个也没费多大力气,便掌控了整座营垒。待听闻万俟玉薤宣布的投降条件,立刻挑出了白旗。

    能凭着几句狠话吓得敌军跪地请降,万俟玉薤当然喜出望外。然而,如何处置这些软骨头俘虏,他可就有些犯了难。拨转战马回去再度向沙千里请示,沙千里也有些吃不准。他今日不肯取敌将的首级,已经违背了大唐军律。若是再加上尊重敌将遗愿,诛杀主动请降者这一条的话,恐怕被王洵知道后,将会非常难做

    正迟疑间,又听黄万山大声说道,“既然人家已经投降了,还客气什么?先将营垒接受了再说。其他,咱们不妨待会儿再仔细商量!”

    “也好!”沙千里轻轻点头。调派人手,上前接收营垒,按照投降者献上的账册清点战马和草料。

    由于是守军主动放弃抵抗,营垒中的所有一切都没遭到任何破坏。片刻之后,便有弟兄们送上了精确的缴获数字。共计得到一等大宛战马一千三百零五匹,未阉割种马五十余匹,适龄母马二百余匹。此外,还有马驹若干,供战马消耗的精料若干,干草不计其数,都与账目上的数字基本相符,被提前登记得清清楚楚。

    听到此言,沙千里更不想立刻下令处死法哈德与费迪勒两人了。但是米摩克的临终所请又被很多弟兄亲耳听到了,他也不好食言而肥。对于这个问题,黄万山却非常果断,笑了笑,大声道:“这两个小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廉耻。况且又都是天方教的信徒。对传教曼拉比自家老子都尊敬。留着他们,难免日后不被反咬一口。赶紧杀了,也省得给你我留下后患!”

    话音刚落,法哈德与费迪勒已经瘫在了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哭叫着哀告,“两位将军饶命,两位将军饶命。我等不是天方教徒,我们根本不是天方教徒啊!您答应放过我们的,答应放过我们的!”

    “不是教徒,你们穿这身黑袍算什么?”见对方还敢当面扯谎,黄万山一脚一个,将其踢翻在地。用刀指着脖颈处,厉声喝问。

    万俟玉薤本想出言阻拦,刚要开口,却被沙千里用目光制止住。再仔细看看黄万山出刀的手势,他立刻明白对方是想从俘虏身上榨出更有价值的东西,笑了笑,大声附和,“不是老子说话不算数。是老子先前答应过米摩克,用你们俩个的脑袋,给他祭灵。他在先,你们在后,所以,只好对不住你们两个了!”

    “我们早就想投降,是米摩克硬要从中作梗!”法哈德继续分辨,哭得涕泗交流。费迪勒却比他稍微聪明些,知道关键问题不在米摩克的临终请求,抹了把泪,大声叫道:“我们两个没撒谎。将军大人明鉴。将军大人明鉴。我们两个信教,只是因为信教更容易升官。至于曼拉所教授的经文,我们俩连半句都背不出来!”

第三章 霜刃 (七 上)

    第三章霜刃(七上)

    “当真?”黄万山强忍住笑,刀尖继续下压,将两名俘虏的脖颈刺激出一串串鸡皮疙瘩。

    “真,十足十的真!”法哈德拼命低头,却依旧感觉到脖颈处传来的冰凉。裤裆处突然一紧,尿顺着皮甲的缝隙一股股往外渗。“小的,小的可以对着长生天发誓。发生!如果曾经真心背诵过一句天方教经文,就天打雷劈。”

    “小的也可以发誓。对着火神、光明神、和如来佛祖发誓。如果曾经真心信过天方教,就打入畜生道,永远不得超生!”唯恐落在同伙后边,费迪勒也快速跟进,“

    “小的家世代都是买卖人,如果不信教,就得多交两倍的税。所以才不得不随着大流念几句经文!”

    “小的也是,小的也是!小的如果不入教的话,就升不了官。所以才不得不装模作样一番。其实城里边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子,无非为了…….”

    他二人争先恐后,很快就将能知道的东西交代了个遍。俱车鼻施汗在三年前被高仙芝打得弃师而逃,随后完全依赖大食人的支持才得以复位。作为获取支持的代价,如今伪大宛国内,非但朝政完全由大相白沙尔等天方教曼拉把持,所有涉及到国计民生的政令,也都向天方教徒倾斜。逐利乃人之天性,发现信教后可以得到许多优惠,百姓们纷纷穿上黑袍。而柘折城内的许多市井无赖,也从中发现出头的机会,争先恐后地做了护教“嘎兹”(注1)。

    这些人平素背诵经文的声音比谁都响亮,捍卫教义的表现比谁都积极,自然很快从普通百姓当中“脱颖而出”,受到了破格的赏识提拔。个别有识之士对此十分担忧,大相白沙尔等人虽然也很清楚“嘎嗞”们的信仰未必如同表现出来的那样虔诚,但本着能起到促使更多人成为教徒的原则,将诸多反对声音给硬下了下去。

    有了白沙尔这个大靠山在背后撑腰,众“嘎兹”们的表现越来越肆无忌惮。非但拉帮结伙欺凌弱小,对军中的一些老兵老将,也越来越不放在眼里。今天米摩克本来打算率部出战,打王师一个措手不及。也是多亏了法哈德和费迪勒两人率领一群“嘎嗞”拼命阻拦,才没让米摩克的阴险图谋得逞。

    这两个家伙说得吐沫星子飞溅,宛若刚刚为唐军立下莫大功劳一般。黄万山越听越觉得恶心,忍不住大喝一声,“行了!难道没有你们,老子就打不下一个破寨子了?!像你等这种寡廉鲜耻之辈,走到哪里都是祸害。老子今天就替米摩克完了心愿,送你等下地狱为他殉葬去吧!”

    说这话,举起刀来便真要往下劈。费德勒吓得魂飞魄散,迅速向旁边打了个滚,哭喊着道:“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小的话还没说完呢,小的话还没说完呢啊。小的有重要情况还没禀告,可以让俱车鼻施万劫不复的重要情报!”

    “就凭你?”黄万山将信将疑,手腕微抖,刀锋在地面上劈出一条尺把宽的口子,“说,如果你敢拿大话欺骗老子,老子就将你五马分尸!”

    五马分尸,是极具威慑力的一种刑罚。通常只用于处置那些大奸大恶之辈。费德勒为了活命,再也顾不得给自己留后路,抹了把脸上的泥土,哭泣着说道:“小的,小的知道在沙漠中有一个秘密据点,是俱车鼻施偷偷修建的仓库。他把很多金银和米粮都藏在了那个据点里,就是为了放着,为了防着柘折城再度丢掉,以便用来重新招兵买马。”

    闻听此言,沙千里悚然动容,抢在黄万山之前,沉声问道:“在哪里?你一个小小的百夫长,怎么可能接触这种秘密!”

    “在柘折城西北二百里处的一个绿洲中。附近有几片流沙会吞没人畜,所以愿意去那边放牧的人很少。小的本来也不该知道这个秘密的!可小人的妹子,去年嫁给了左帅加亚西做妾,有一次加亚西喝醉了酒,偷偷告诉了我妹子。说俱车鼻施越来越让他失望,天朝大军会不会再度西征还两说着呢,俱车鼻施却先想着如何弃城逃命。我妹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又偷偷来找我商量。我就让她装着什么都没听见,把这事儿给遮掩了过去!”

    怪不得俱车鼻施这么轻易就被钦差大人给吓得缩头不出,原来他早就成了惊弓之鸟!想到这儿,沙千里微微一笑,“待会儿,我带着你亲自去见铁锤王,你把刚才交代的情况当面对他说一遍。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据点的话,非但你可以活命,并且铁锤王他老人家还可能给你一笔丰厚的封赏。”

    “不敢,不敢。小的不敢要赏赐。能为铁锤王他老人家效力,是小的的荣幸!”费德勒显然也听说过铁锤王的威名,磕了个头,满脸激动。

    “你也起来吧,跟他一起去见铁锤王!”沙千里又看了看冲自己摇尾乞怜的法哈德,笑着吩咐。

    “谢将军不杀之恩,谢将军不杀之恩!”法哈德在地上接连磕了三个响头,才翻身爬起来,上前拉住沙千里的战马缰绳,“小的替将军大人牵马,替将军大人牵马。以后将军大人说往东,小的不敢往西!”

    “你没有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沙千里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能不能活命,还得看铁锤王他老人家高兴。在路上好好想一想,城中还有什么你认为比较值得交代的情况。想清楚了再说给铁锤王听,说不定,他老人家看你表现好,也会赏给你点甜头!”

    “不敢,不敢。能当面聆听铁锤王他老人家的教诲,小的心满意足!”不愧是商户出身,法哈德的唐言说得字正腔圆。

    沙千里挥了挥手,命人将两个没骨气的家伙押回俘虏堆中,跟在缴获物资一道解往军营。然后一边赶路,一边低声跟黄万山商量,“你说那家伙交代的,有几分可信之处?如果把俱车鼻施私藏的复国之资给夺下来,可真的是彻底犁庭扫穴了!”

    “我估计有八成是真。那小子一看就不是个带种之辈!”黄万山想了想,笑着回应,“不过……”

    “不过什么?”见黄万山突然没了下文,沙千里急切地追问。

    甭看长得五大三粗,黄万山的心思却非常精细。想了想,低声回应,“不过现在就把人家后路断了,是不是太早了些?一旦逼得俱车鼻施狗急跳墙,咱们的损失也不会小!还不如再等一等,等到……”

    他二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走一路,商量了一路。待见到了王洵之时,已经大体商量出了一个基本轮廓。唯恐人多耳杂走漏了消息,他们二人先把令箭交回,把今日的战况当众汇报了一遍。等到军议结束,诸将陆续散去之后,才又偷偷找到了王洵,说出有关俱车鼻施的藏宝地点和自家考虑的永绝后患之策。

    王洵闻听,先是一惊,随后冲着二人拱手施礼,“两位前辈,真有你们的。不但打个寨子几乎兵不血刃,并且连俱车鼻施后路都给他挖了。遇上你们,真是本将之福!”

    “可不能这么说!”沙千里和黄万山赶紧避开半个身子,以下级之礼相还,“能遇到王将军,才真是我们哥俩的福气。若是换了别人,谁能对我们哥俩如此厚待?我们哥俩不是没经历过磨难的人,知道其中好歹。如果当年安西军中多几个王将军,也不会有那么弟兄死不瞑目了!”

    说着话,二人眼眶已经开始发红。诸多委屈,在心里头不断翻滚。王洵见此,赶紧又笑着劝道,“已经过去的事情,咱们也没法再挽回。但只要咱们几个肯努力,当年无论是谁将弟兄们推进了火坑,咱们早晚都有将真相揭开的那一天。”

    “对,早晚有一天,咱们能替弟兄们讨还公道!”沙千里和黄万山哑着嗓子点头,“不说这些过去的事情,咱们一切向前看。如果将军需要派人去抄俱车鼻施老巢的话…….”

    “任务一定是两位哥哥的!”王洵笑着点头,低声允诺。“整个方案,也依照两位哥哥刚才所说。不过…”他脸上露出了一缕俏皮的微笑,信步走回帅案,“为了避免俱车鼻施狗急跳墙,咱们还得再往里边加点儿佐料。沙都尉,黄都尉听令……”

    “末将在!”沙千里和黄万山长身肃立,回答得分外大声。

    王洵拿起两支令箭,逐一地按在对方手里,“还得劳烦二位辛苦一趟,今天晚上,你们一个再去见见那两个俘虏。咱们给他玩一出……”

    “啊!”“真的要这样?”“小王将军,老黄现在佩服死你了!”很快,中军帐内就传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听起来格外令人振奋。

    注1:嘎兹为圣战者,信仰虔诚,训练严格,打仗时奋不顾身。

    [奉献]

第三章 霜刃 (七 下)

    第三章霜刃(七下)

    三人商量停当,分头调派人手。须臾之后,陷阱布置完毕。王洵命人将法哈德和费迪勒押入,屏退左右,先是非常温和地抚慰了一番,然后开始询问城中的布防情况和俱车鼻施汗秘密老巢的大体位置。法哈德和费迪勒当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本以为能凭此捞些奖赏,最不济也能保住一条性命。谁料王洵问完了话,突然把脸一翻,大声喝道:“两个卖主求荣的狗贼,居然还敢以谎话欺骗本钦差。来人,将他们拉下去,枭首示众!”

    “诺!”亲兵们答应一声,将两名俘虏按倒在地,抹肩头拢二臂绑了起来,倒拖着就往外走。

    “饶命啊,饶命啊!小的没有撒谎,没有撒谎!”法哈德和费迪勒大声哀嚎,两条脚拼命往地下蹭。王洵却根本不想听,转身就想往后帐走。

    危急关头,突然听见有人大叫了一声“且慢!”。万俟玉薤大步闯入,挡住军帐前门,冲着里边高声抗议道:“启禀王将军,卑职曾经亲口答应饶恕他们不死。当时很多弟兄都听见了。如果您不问青红皂白就将他们给斩首的话,今后让卑职日后如何指挥属下弟兄们!”

    “一个小小的旅率,你有什么权力答应饶别人不死?”王洵显然正在火头上,转过身来,冲着万俟玉薤怒吼,“给我滚出去,要不然的话,别怪我连你的脑袋一块儿砍!”

    “末将,末将…….”万俟玉薤羞得满脸通红,顿着脚在原地打转。王洵见此,心头怒火更盛,走回帅案前,伸手用力在上面一拍,“来人,将这傻大个儿给哄出去。哄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得令!”亲兵队伍中,立刻窜出了一个身材矮宽,满脸奸诈的家伙,双手按住万俟玉薤的腰用力往外推。万俟玉薤不敢硬抗,只是一边后退,一边继续低声抗议,“古人有云,杀俘乃不祥之举。况且咱们乃堂堂王者之师,岂能对两个化外蛮夷食言?如果消息传扬出去,今后谁还敢再向咱们投降?”

    “不投降更好,老子还嫌抓多了俘虏麻烦呢!”王洵不耐烦地连连挥手,“轰出去,轰出去。轰到辎重营里去喂马,什么时候学会了尊敬上司,什么时候再放他回来见我!”

    “走吧,万俟旅率!您还等人抬您走么?”身材矮宽的家伙阴阳怪调,一听就是跟万俟玉薤有旧怨。

    “姓王的,老子不用你推,自己会走!”万俟玉薤一把推开矮胖子,怒气冲冲起往辎重营方向报道去了。亲兵们拖着已经彻底绝望的法哈德和费迪勒继续向外,才走了几步,又听见有一个熟悉的低声在里边说道:“大人,这两个家伙其实不着急杀。不如先派人探明了藏宝地点是否属实,然后…….”

    然后自然是杀人灭口。法哈德和费迪勒不用细听,也终于明白铁锤王大人为什么非要自己二人的脑袋不可了。原来此人根本没打算将俱车鼻施汗藏在绿洲里的作为战利品起出来上缴大唐朝廷,而是下定的决心要跟几个属下私分。

    可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整个唐军之中,除了先前那个傻大个而,谁肯为了两名俘虏的死活得罪自家上司?法哈德和费迪勒追悔莫及,被亲兵们一路倒拖着,从中军拖到了后营,随便找了个破帐篷,丢了进去。连绑绳都不肯给解,更甭提任何干粮饮水。

    两个软骨头的家伙都受不得苦,才饿半天时间,便已经饿得头晕眼花。正恨不得立刻就死掉的时候,帐篷外突然又传来白天那个傻大个特有的憨厚声音,“我给他们两个送一顿上路酒,请几位弟兄行个方便。嗨,原本是答应他们投降后不死的,谁料万俟面子薄,在将军那里求不下人情来!”

    “你也是吃饱了撑的。跟两个化外蛮夷讲什么信用?”帐外负责看管俘虏的兵士叹了口气,带着几分同情的口吻回应,“这回倒霉了吧。好好的旅率职位也丢了,变成了一个马夫!”

    “嗨,还都是王十三那倭奴害的。他一直就看我不顺眼,总在大人面前说我的坏话。久而久之,大人不信也信了!”

    “就是,那倭奴心肠最黑!”看守与万俟玉薤深有同感,冒着被责罚的危险低声附和,“您进去吧。记得别耽搁太久。免得被人发现了,兄弟我不好交差。”

    “行,谢谢几位兄弟了。这坛子酒,你们拿去暖暖身子!”万俟玉薤满口答应着,低头钻进了帐篷。

    他手里端着一个木托盘,上面放了一只鸡,三个酒碗。此外,身边还跟着一名亲信,双手拎着一个硕大的酒坛子。见到法哈德和费迪勒两个还被像活猪一样捆着,赶紧放下酒菜,上前松绑。待二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又轻轻做了揖,低声道:“不是万俟失信,而是你们两个不知道为什么触了钦差大人的霉头。唉,万俟人微言轻,救不了你们了。只能给两位送一份上路酒,让你们做鬼之后,也不至于恨我!”

    说罢,打发亲兵离开,然后亲自将三个酒碗斟满。每人面前分了一碗,惨笑着捧起。

    法哈德和费迪勒二人饿得前胸贴后背,哪还顾得上什么是断头酒?扑上去,一人扯起一只鸡腿,狼吞虎咽。待将肚子基本添了个半饱之后,才突然想起来一般,双双冲着万俟玉薤拱手痛哭,“将军,将军,大,大恩,只能下辈子报,报答了。我们两个活该倒霉,死后做了鬼,也绝对不敢怨恨将军!如果,如果…….”

    “嗨!”万俟玉薤只管叹气。闷头又喝了几碗酒,然后站起身来,低声道,“我得走了,否则,又是一屁股麻烦。你们两个慢慢吃,不用着急。外边的几个看守都是不受重用的,此刻有酒有肉,自然不会对你们太苛刻。”

    说罢,自管起身出帐。丢下两名俘虏相对着以泪洗面。

    法哈德和费迪勒二人边吃边哭,边哭边吃。慢慢的,酒意便上了头。想到自己早晚是个死,慢慢地,胆子就又大了起来。

    费迪勒心思比较活络,压低了声音,跟法哈德商量,“你说,如果咱们突然向外冲,有没有活着离开的可能!”

    “恐怕,恐怕没等跑出营门,就,就被砍成肉酱了!呜呜”法哈德哽咽着回应,眼泪成串成串往酒碗里掉。

    “反正是个死。剁成肉酱和砍头也没什么分别!”费迪勒抹了抹眼睛,继续低声鼓动,“我刚刚听他们的说话声,外边好像只有两个看守。如果我们两个跑得够快,说不定……”

    “可,可往哪跑。回柘折城,大汗如果知道咱们两个带头投降,并且供出了他藏宝的消息,也得活剥了咱们!”法哈德继续哀哭,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笨蛋。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咱们是力战被擒,还是主动投降的?况且藏宝的事情,只有大汗身边极少数的人知道。即便被唐军起了去,也没人会想到是咱们泄的密!”

    “呜呜,呜呜,那,那你说咱们什么时候跑……”法哈德心思不由一动,哭着让对方拿主意。

    “闭嘴!”费迪勒低声怒斥,“你想被人听见啊!”

    骂哑巴了法哈德,他又快速起身,将耳朵贴在帐篷上,低声说道:“过来,听听外边的动静。如果能打探到一些军情回去,说不定还能得到大汗的奖赏。”

    “嗯,嗯!”法哈德也终于豁了出去,擦干了眼泪,将耳朵贴在帐篷壁上偷听。功夫不负有心人,不多时,便听见外边有人打着哈欠骂道,“鬼天气,越来越冷了。钦差大人不知道要干什么,居然到现在还不撤军?”

    “你以为钦差大人不想撤军啊?”另外一名看守非常不屑地反问,“要我看,钦差大人他老人家现在是骑虎难下,欲罢不能。”

    “此话怎讲?”虽然挨了骂,第一名看守却不生气,反而虚心向同伴讨教。

    “那还不简单。咱们就六百来弟兄,却接连抢了人家两处营垒。跟俱车鼻施的仇结大了。一旦撤军,就很容易被人看出虚实来。你想,那俱车鼻施也是一方豪杰,还能不要个脸面么?知道自己上当受骗后,就是拼了老命,也得把场子给找回来!”

    “可就这么装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马上天就冷了?到时候雪一下,想走都走不了!”

    “要不说你笨呢?”第二名看守低声卖弄,“咱们先抢到了足够的军粮,又抢到了大批战马。把城里的人也都吓傻了。哪天趁他们提心吊胆守城的时候,抽冷子一撤。把整座空营都留给他们。等俱车鼻施可汗发现咱们撤了军,咱们早就进入拔汉那城中了!”

    “空营?”法哈德和费迪勒简直不敢相信自家的耳朵。联想到白天在营地内看到的情况,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上万兵马即便再井然有序,发出来的声响也跟几百人不一样。而无论白天跟着俘虏队伍被押进唐营之时,还是现在被单独当做死囚看管之时,外边都静得极为可怕!

    六百人吓得上万兵马做了缩头乌龟。这个乐子可真大了!

    可如果将消息传回城内去,这个功劳,也足以躺在金子堆上打一辈子滚。霎那间,两个软骨头浑身上下热血沸腾。

    [奉献]

第三章 霜刃 (八 下)

    第三章霜刃(八下)

    想到日后如何飞黄腾达,法哈德和费迪勒心中的恐惧顿时减弱了不少。(顶点小说手打小说)蹑手蹑脚地回到床榻前,继续吃吃喝喝。很快,就将两个时辰匆匆混过。外边的看守又冷又累,骂骂咧咧地走进来,随便往囚犯身上套了根绳子,然后骂骂咧咧地回到帐篷外,相互依偎着取暖。很快,鼻孔里边就发出了喊声。

    有道是酒壮怂人胆儿,发现逃命的机会就在眼前,法哈德和费迪勒背靠着背,以平生灵敏的表现解开了绳索,然后悄悄地将帐篷后侧挑开一角,缓缓地钻了出去。

    此刻正是人们睡得最沉的时候,整座军营一片沉寂。两个立功心切的家伙先是蹑手蹑脚挪开数步,走到距离自己最近的另外一座军帐,慢慢地将耳朵贴了上去。待发现里边没有任何人声,又一寸寸地将帐篷贴近地面处掀开,探头探脑往里边张望。只见这座帐篷内丢着几捆稻草,数把弯刀,竟然连任何活物都没有!二人又惊又喜,快速小跑开数步,悄悄掀开第二座帐篷。依旧是一座空帐,里边除了光溜溜的地面外,空无一物!

    接连窥探了十余座军帐,个个都是空空如也。“这铁锤王,果真只带了六百人就敢向一个国家发起进攻!”法哈德和费迪勒以目互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钦佩的光芒。随后二人便迫不及待哈起腰,沿着帐篷的阴影一溜小跑,三拐两拐,就贴近了营寨外围的木栅栏。

    沿着营寨外围的木栅栏,倒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御得颇为严密。可大部分值夜的士兵都不会动,手里举着的火把都被风吹得快熄灭了,也不去照管。法哈德和费迪勒躲在一座空帐篷后凝神细看,发现每十名值夜的军士中,活人竟不足一成。剩下的居然全是牧草所扎,外边套了件旧军服而已!

    见到此景,法哈德和费迪勒已经顾不上再佩服敌将的胆子了。瞅了个空档钻到了一个稻草人身下,然后又趁着附近真正的值夜士兵闭上眼睛打盹的功夫,将身体贴近栅栏边缘,双手一搭一曲,整个人如狐狸般窜了出去。然后趴在地上半晌不敢动,待确信真的没有人发现自己逃走之后,又迅速伸开四肢,连滚带爬向遁向远方。

    好不容易爬出了弓箭射击范围,二人直起身,撒开丫子猛跑。军营内的唐家将士疏忽大意,居然也没听见他们惶恐的脚步声。

    堪堪来到柘折城东门外,法哈德和费迪勒跑得连肺都快炸了。先互相搀扶着喘了几口粗气,然后扯开嗓子冲着城墙上嚷嚷,“今晚那位兄弟当值,赶紧放下个筐子来!我们打探到了重要军情,需要当面向大汗禀报!”

    城头上的守军正眯缝着眼睛打瞌睡,猛然听见底下有人喊声传来,立刻把弩车推出了城垛口。同时抓起火把向外一丢,声嘶力竭地叫嚷道:“敌袭,敌袭!唐军连夜攻城了!”

    “敌袭,敌袭!”刹那间,示警声响做一片。无数支乱箭射出城垛口,将城墙外三丈左右射了一地白羽。好在法哈德和费迪勒两人足够机灵,听到第一声叫嚷后,立刻将身体缩进了城门洞,才避免了乱箭穿身的厄运。然而零星落下来的滚木礌石却差点砸到了脑袋上,吓得二人蜷着身体直哆嗦。

    好不容易捱到了城头上重新恢复得了宁静,二人再度小心翼翼地从门洞里探出半个头来,冲着上面低声打招呼,“唉!不要慌。我们不是唐人。我们是从唐营里逃出来的自己人。哪位兄弟行行好,麻烦通知今晚当值的将军一声。”

    “谁,你说什么?”城头之上,灯火通明,几乎所有人都正在瞪大了眼睛检视刚才一番反击的战果。法哈德和费迪勒两个接连重复了三五次,才终于有人肯相信,来的不是唐军将士。讪讪地从城垛口丢下一个火把来,低声命令,“将火把举到眼前,慢慢从城门口走出来。说你呢,别耍花招。否则,咱们就放钉拍子了!”

    钉拍子,是悬挂在城门洞上方的防守利器。个个都重达百斤左右,向下一侧铆满了狼牙般的铁钉。关键时刻,松开系在钉拍上侧的铁链,就可以把攻进城门洞的敌人砸成肉酱。法哈德和费迪勒久在军中,知道此物的厉害,瞬间急出了一脑门子白毛汗。撒腿从城门洞窜了几窜,一边捡起火把照亮自己,一边大声求饶,“被放钉拍,别放,我们真的是自己人,自己人!”

    “法哈德?你不是殉国了么?”东城门楼处今晚当值的守将名叫安勒勒,与法哈德有过数面之缘。发现地下举着火把求饶者之一是他,忍不住瞪圆了眼睛追问。

    “嗨,甭提了!”法哈德呲牙咧嘴,“老安,赶紧丢下个筐子来把我们两个拉上去。我们打听到了重要军情,如果能得到赏赐,到时候一定忘不了你!”

    “算了吧。我不稀罕!”安勒勒早就清楚法哈德是什么样的人,撇了撇嘴,冷冷地回应。又等了一会儿,确认了城墙下着实只有两个人,他也不想过分刁难对方,便命令弟兄们丢下个系着粗绳的柳条筐,将两名已经宣告殉国又囫囵个出现在城外的家伙拉了上来。

    双脚一踏上自家城头,费迪勒立刻恢复了往日骄横跋扈的姿态。伸开短粗的手指冲着安勒勒点了点,大声道:“安勒勒是吧,我记住你了。改天见了我妹夫,保证会替你请功!”

    “妹夫?”安勒勒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认出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是左帅加亚西的大舅哥。忍不住又是一阵微微冷笑,撇着嘴回应道:“如此,安某就先谢过了。你们两个刚才说打探到了重要军情,是跟我说呢,还是直接向大汗去汇报!”

    “当然要直接向大汗汇报了!”法哈德翻脸的速度比费迪勒慢不了多少,扬起脖子,骄傲地命令,“麻烦你给我们哥俩两匹马,我们哥俩这就去面见大汗!”

    “好!跟我来,这边!”安勒勒懒得跟对方计较,转身安排了几个弟兄,用快马将法哈德和费迪勒二人送往大宛王宫。临行前,又刻意交代,让弟兄们速去速回,别惦记着从中分什么好处。

    “这不知道好歹的家伙!看得了大汗的封赏之后,怎么折腾你!”法哈德在肚子里悄悄暗骂,双腿一夹马腹,风驰电掣而去。须臾,便来到了俱车鼻施汗的寝宫前。

    城头上闹腾了这么久,俱车鼻施早就被惊动了,此刻正冲着大相白沙儿和几名亲信臣子发脾气。听闻当值的侍卫禀告说,负责把守马场的两名百夫长死而复生,并且带回了唐军的重要情报。立刻命人将他们宣了进来。

    一看到俱车鼻施,法哈德和费迪勒立刻激动莫名。如同见到娘孩子般扑过去,以头抢地,“大汗啊。您的奴才可是又见到您了。我们两个以为这辈子就没法回来了呢…….”

    “闭嘴!”俱车鼻施用力一拍桌子,然后大声喝令。“你们两个狗贼还有脸回来见我?当初调你们去协助米摩克时,你们两个怎么说的?”

    “大汗,大汗,我们两个是冒死从唐营中逃回来,向您汇报重要军情的!”

    “大汗啊。我们尽力了。是米摩克,是米摩克非要主动出击,结果中了唐人的埋伏。才导致我们两个被敌军俘虏。我们可是死战到了最后一刻啊!”

    唯恐俱车鼻施不问青红皂白将自己推出去斩首示众,法哈德和费迪勒二人争先恐后的将马场失陷的责任往米摩克身上推。俱车鼻施对老将军米摩克非常了解,根本不肯相信两个家伙的谎言。然而左帅加亚西却厚着脸皮走上前,低声建议道,“他们两个既然能从唐营逃回来,也算对大汗一片忠心。大汗您不如先听听他们打探到了是什么军情,然后再决定宽恕不宽恕他们!”

    “是啊,他们两个总算逃回来了。忠心可嘉!”本着废物利用的原则,白沙尔也出面为法哈德和费迪勒两个求情。

    “就凭他们两个废物,还能听到什么重要情报!”俱车鼻施肚子里非常不高兴,却不愿驳了几个心腹的面子,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沉声喝令,“听到了没有,讲!你们两个打探到了什么重要军情。说出来,如果真的有用的话,我就饶你们一条狗命!”

    “谢大汗!”“谢大汗!”法哈德和费迪勒“砰砰”磕了几个响头,然后你一句,我一句,添油加醋地将自己如何身陷重围依旧手刃数人,直到体力耗尽才被唐军擒获。如何临危不惧,当着铁锤王的面骂其为唐寇。如何被恼羞成怒的铁锤王打入死牢,又如何在死牢当中以巧计从看守嘴里套问到了唐军的真实情况,以及如何打翻了看守,从敌营之中杀出一套血路…….

    “够了!”没等他们将话说完,俱车鼻施汗已经羞得面红耳赤,伸手“啪”地一拍桌案,大声叫道:“来人,给我擂鼓点将。本汗要亲自带队,与该死的骗子一决雌雄!”

第四章 破军 (一 上)

    第四章破军(一上)

    接下来小半个月,俱车鼻施索性破罐子破摔,将军政诸事彻底推给大相白沙尔,自己躲在王宫中终日饮酒作乐,对城外的战事问都不问一声。(顶点小说手打小说)

    城外的唐军也不客气,继续以每天一座营垒的速度,扫荡那些存放粮食、辎重、牲畜、草料的据点。各据点的守军开始还燃起狼烟向城内求援,后来发现城中的公子王孙们根本不管自己的死活,索性连狼烟都不点了。心思坚韧者则象征性地抵抗一番,然后弃营而逃。心思不坚韧者,见到唐军的旗号便打开营门,将账簿和武器双手奉上。然后乖乖地等待对方发落。

    眼看着两年多来的积蓄一仓库一仓库地落入“盗匪”之手,大相白沙尔急得脑瓜门儿一片青紫。有心带队出城与唐军一拼,怎奈连续两次放弃主动出战的机会之后,非但将领们的心气都疲了,底下的兵卒士气也低落到了极点,无论他怎么鼓动,都提不起半分斗志来。带着这种队伍出去跟唐军决战,无异于自寻死路。白沙尔思前想后,终是决定继续等待下去。反正最近北风已经一日急过一日,不出半个月,暴雪必降。到那时,大伙不用出战,迟迟而来的严寒天气,自然能将唐军冻跑。

    仿佛发觉了天气的变化,在连续破了数座营垒,将里边的积蓄抢劫一空之后。城外的唐军也改变的战术。不再继续慢条斯理地“打劫”,而是押着连日来捉获的俘虏,将几座营垒拆毁,将木料、帐篷、绳索等物收集到一处,在柘折城正东五里远的地方,重新搭建了一座巨大的营盘。营盘正前方,则用黄土和石块垒了一座四四方方的山丘,高度与柘折城相仿,四面都有木制的台阶,可以直通其上。高台的边角处,还各摆了一个巨大的铁鼎,里边放着木炭、蒿草之类,终日烟火不绝。

    “他们在干什么,难道准备使用巫术么?”自打那天晚上差点中了唐军的“诡计”之后,左帅加亚西就变得草木皆兵,望着天空中飘荡的黑烟,不断地找人询问。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那些信奉火神的邪教徒喜欢玩的把戏。但又不太像!”右帅查比尔也被加亚西弄得心情无比紧张,皱着眉头,低声回应。

    “该死,真主会惩罚他们,让他们下地狱!”加亚西咬牙切齿,心里却直敲小鼓。

    “真主保佑他的信徒!”小伯克阿里依、艾敏等人亦是满脸憔悴,双眼之中布满了血丝。

    大伙心里都非常清楚,这回损失实在太惨,无论唐军会不会被寒冷的天气冻走,柘折城的前途都堪忧。药刹水沿岸不止一个可汗自称为大宛国的嫡系继承人,拔汗那城主阿悉烂达、白水城主贺鲁沙哥,都对大宛王冠虎视眈眈。更可恨的是西曹国主曹忠节,连姓氏都是唐人的,居然也自称是大宛王之后,随时准备与俱车鼻施一决雌雄。

    这两年俱车鼻施背后有大食人支持,几个窥探王位的人才不敢轻举妄动。而如今大食人兵败,柘折城纵使熬过唐军的洗劫,也必将实力大损。明年开春之后,不被周围的群狼盯上才怪!!

    一想到柘折城的前途,众将便觉得眼前黯淡无光。偏偏外面的唐人一点儿也不体谅大伙的愁苦心情,在刚刚垒起的高台附近,敲锣打鼓,呐喊呼喝,折腾个没完没了。前后不过两日光景,大相白沙尔就被唐军的怪异举动弄得心里发了毛,把心一横,冲着左右命令道,“去,把那个姓穆的,那个总管大人给我叫来。不,请过来,让他看看外边的唐人在搞什么?”

    “是!”左右答应一声,小跑着去找无所不知的王府新任总管。人还没等走下马道,却被右帅查比尔低声叫停了脚步。

    “还是我去吧!”右帅查比尔想了想,苦笑着道。“他现在可不好请,几个小兵,未必能让他过来!”

    “嗯。”大相白沙尔轻轻点头,“你去了,好言好语跟他说。不值得跟他生气。咱们就先让他嚣张几天!待外边的敌兵退了,我自然有办法赶他走!”

    王府总管,是俱车鼻施当日为了表彰穆阳仁识破唐军阴谋之功,亲口封给他的官爵。甭看与他原来的管家职位只差了一个字,权力范围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管家只算俱车鼻施的私人奴仆,主要负责王宫内的柴米油盐,没权力干涉政务。总管却能替俱车鼻施传达口谕、安排官员觐见时间,将外面的民情,官员的声望禀告给俱车鼻施知晓,并且可以在危急关头调动少量王宫侍卫。

    若是放在中原,这至少是个三品监门将军,只有亲信太监才能担任。但大宛国没有使用阉人的传统,所以穆阳仁白白捞了个便宜。不过他这个总管也算做得尽职尽业,上任之后第二天,便找出了王宫在防御方面的数处疏漏,还主动替左帅加亚西在俱车鼻施面前说好话,让后者宽恕了他擅自诛杀将领的罪责。所以白沙尔、加亚西等虽然依旧看着穆大总管很不顺眼,却念在其能主动示好的份上,暂时没有专门针对他。而穆阳仁也十分懂得藏拙,平素只管拉着几个宫廷侍卫天南地北地胡侃,对柘折城的政务、军务方面,一概不参与,不打听。倒也暂且与城中的天方教势力相安无事。

    这日,穆阳仁正跟几名当值侍卫讲古,说到突骑施传奇可汗俱车鼻施,在部落被突厥人屠灭的情况下,收拾了三十几副皮甲,自立为汗。东征西讨,数年之内,一统药刹水沿岸各地,称雄西域。随即又向大唐上表,娶金河公主为妻。得到大唐的财力、物力支持。兴兵二十万,南破吐蕃、北击突厥、西拒大食。将三个强大的敌人打得焦头烂额。吐蕃、大食、突厥三方势力无可奈何,只好像大唐一样,把国王之女嫁过来,以示拉拢。俱车鼻施则将三个公主统统纳为侧室,每天晚上抱着四个女人大被同眠,受尽人间极乐。

    穆阳仁出身市井,别的本事未必多高明,口才却是一等一。此时大宛国读书人不多,国史更是从来没有修过。所有关于历史的掌故,都是老一辈,少一辈耳口相传,根本经不起任何推敲。所以任穆阳仁把故事说得有多离谱,把黑的说成白的,西北说成东南,侍卫们也听不出来,只是觉得故事听起来着实过瘾,当年的那个俱车鼻施可汗也着实是个大大的英雄。

    偏偏此人与眼下的大宛王俱车鼻施还是同名同姓,所以侍卫们听了,自然而然地就将他的光辉事迹,与王宫里那位天天喝酒买醉的主人联系了起来。当听到金城公主死后,老俱车鼻施居然听信了吐蕃女人的蛊惑,主动向安西挑起战争,都觉得其十分不智。又听到俱车鼻施在碎叶城下,被唐将盖嘉运打得全军覆没,心里愈发觉得那个吐蕃妖女是罪魁祸首。最后听闻俱车鼻施落魄时,女人们一个个都离他而去,更是怒不可遏。待听闻他众叛亲离,落魄无依,在大漠中游荡,居然被几个处木昆部的马贼砍了脑袋,一个个不觉站起身来,扼腕长叹。

    “唉,如果大唐的公主再多活几年就好了,一定能镇住那个吐蕃女人!”

    “是啊,四个女人当中,只有大唐的公主是真心对待俱车鼻施,其他估计心里都巴不得他早死!”

    “不过,他这辈子也辉煌过,四个大国的公主啊。想想都让人流口水!”

    “狗屁四个大国。突厥和吐蕃,怎么跟人家大唐比!”

    “那当然,大唐与河中这一块,恩恩怨怨纠缠了上千年,就像亲哥俩打架,谁都不会真的下死手!”穆阳仁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拍了拍身下的石台阶,低声总结。“可换了外人进来,就不一定了。你觉得人家是帮你,其实人家不过是为了谋夺你的牛羊和牧场罢了!”

    几个当值侍卫都是俱车鼻施可汗的亲信老人,受天方教的影响不深,所以很容易便被穆阳仁给绕进去,点点头,低声附和,“可不是么!人家大唐遍地都能捡到金子,才不会大老远过来抢你!都怪某些人不知道死活,偏偏挑拨着大汗去劫杀唐使。闯出祸来,又没本事收拾摊子!”

    “对,他们不是一直说自己本事大么?怎么连出城一战的勇气都没有?”

    “就是,就是,招惹了唐人,最后还不是咱们出去拼命?”

    “可不是么?整日说什么地上天国,地上天国,天国什么样我没见到。现在却弄得连口砖茶都喝不起了!”

    火苗一点起来,就不受控制地往高了冒。提及这两年大食人对柘折城的压榨,众侍卫越发觉得心中气愤难平。穆阳仁自觉计谋得逞,正准备继续往火头上浇几瓢油。刚要开口,猛然听见背后有人喝道:“你们几个,瞎说些什么?都觉得活得命长了不成?”

    啊!众人被吓了一跳,登时,鸦雀无声。

第四章 破军 (一 下)

    第四章破军(一下)

    穆阳仁心里也非常害怕,但多年的捞偏门经验,却让他迅速控制住了心中的惶恐。慢慢地转过身来,笑着冲说话的方向轻轻拱手,“嗨,我们几个只是说一些陈年旧事而已。与现在的事情没关系。右,右帅大人,您找大汗么?我这就进去给您通报!”

    碰到这么一个滚刀肉,右帅查比尔也没办法。强压住心头的不快,沉声道:“不用了!我不找大汗,我是来找你的。唐军在城外垒了个怪模怪样的土丘,大相让我请你过去看看那是什么东西?”

    “我就一个四处游荡的道士,哪可能知道这么多啊!”穆阳仁一听,立刻赘着屁股往后闪,“右帅您还是找别人吧。一旦我说错了,岂不耽误了您的大事!”

    “你到底去不去?”查比尔暴怒,伸手便去按腰间刀柄。

    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看到对方真的要动粗,穆阳仁立刻又换了副面孔,讪笑着说道,“我去,我去还不成么?不过,一旦我说错了,您日后不能找我算账!”

    “赶紧走,哪那么多废话!”查比尔恶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大声命令。

    假道士穆阳仁推脱不过,只好命人牵了一匹战马,骑上去,怏怏地跟在查比尔身后。连续听了数日号角之声,此刻柘折城中的百姓人人自危。时值正午,大街上却没有几个行人。沿途商铺也是关门落锁,唯恐一不小心就大祸临头。

    两人一前一后在街上走了片刻,看看四下里没有其他人旁听。走在前面的右帅查比尔悄悄地拉紧了马缰绳,将胯下坐骑速度放慢。待穆阳仁于不知不觉间与自己并络而行时,侧过头,以极小的声音问道:“你给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外边那些唐人派进来的细作?!”

    “冤枉!小的冤枉!”穆阳仁吓了一跳,赶紧举起手来大声喊冤。“小的是半天云的军师,唐军见了小的,杀还杀不及呢,怎么可能放心让小的进城来做卧底?您要是不信,就把我身边那些弟兄叫过来审问,看看小的到底跟唐军有没有瓜葛?”

    他这厢吓得满脑袋瓜子冷汗,右帅查比尔却根本没当回事。听穆阳仁说得恳切,便笑了笑,柔声安慰道:“行了,行了,不是就不是,你嚷嚷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右帅,右帅您随便问问,可是,可是会出人命的!”穆阳仁一边擦着冷汗,一边在肚子里骂查比尔的祖宗八代。有这么随便问的么?一旦被别人捕风捉影,老子有几颗脑袋被你们砍?他***,早晚不得好死!

    “到了现在,谁还敢动你这王宫总管?!”查比尔丝毫不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多过分,又笑了笑,淡然道。“不过,你这王宫总管还能当多久就不清楚了。大汗那人,最恨属下吃里扒外!”

    “小的对大汗的忠心,日月可鉴!”穆阳仁立刻又举起手来,赌咒发誓。唯恐对方不信,他又迅速补充,“没有大汗,就没有小人的今天。小人当年做梦都没想到,能当上这么大的官儿。如果不对大汗尽忠的话,换了别人,还会给小的这么多富贵么?”

    后几句话,每一句都说到的点子上,不由得人不信。点点头,右帅查比尔笑着说道,“的确,除了大汗,没人会赏识你这家伙!那我再问你句实话,你以为,咱们这柘折城,能逃过此劫么?”

    “这……?”穆阳仁本来想逃避,然而却被对方刀一样的目光盯着,不得不认真对待。斟酌了好一会儿,才以极低的声音说道:“若是前两次大汗都肯听从小人的建议,不管外边唐军的虚实,只管杀出去跟他们拼命的话,也许还有机会获胜。可小的人微言轻,左帅大人他又事事,事事都要跟小的拧着来……”

    “过去的事情咱们不提。你就说现在,咱们还能不能把柘折城守住?!”查比尔摆了摆手,制止了穆阳仁的抱怨。作为俱车鼻施身边的一名老兄弟,他对大相白沙尔、左帅加亚西等人的做派也有许多不满。然而大敌当前,这些矛盾都可以暂且放在一边,以免被唐人得了机会。

    “小的不懂打仗!”穆阳仁先是苦笑着强调了一句,然后继续补充,“但是大唐那边有句古话,说第一次敲鼓能聚集士气,第二次敲鼓士气就要低落一半儿。如果前两次敲鼓都没把握机会的话,第三次敲鼓就没任何效果了。如今城中将士都知道大汗是下定了决心要把唐军耗走,哪还有人愿意出去拼命?所以,现在,守得住守不住,都只能死守了!”

    河中文化与中原不同,但查比尔也是百战老将,岂能不明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听完了穆阳仁的话,沉默了好半晌,才叹了口气,幽幽地道:“的确,也只能死守了。不过,如果柘折城守不住,你能不能想个法子保得大汗周全。说实话,从我跟他那天起,你是他最赏识的一个唐人!”

    “小的,小的只能说,尽一切努力!”提起俱车鼻施的知遇之恩,穆阳仁也很是感动。点点头,郑重承诺。“不过,现在说这些是不是太早了点儿。毕竟,毕竟有什么主意,都得首先取得大相和左帅的首肯!”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明知道穆阳仁的承诺未必可靠,前途黯淡,查比尔也只能暂且将死马当做活马医。趁附近没人注意,从怀中摸出一块金牌,他迅速塞给穆阳仁,“这是本帅的信物,可以借给你用几天。凭着它,你的人进出各处城门,都不会受到盘查!”

    ‘他什么意思?让我去跟唐军联络如何投降么?’穆阳仁大惊失色,抱着金牌,如同抱着一团火炭。‘他自己怎么不去?莫非又想拿老子当挡箭牌?’

    早就猜到他的反应,查比尔撇了撇嘴,冷笑着道:“放心,出了事情,本帅自然会替你担着。本帅只是想,如果打不过的话,就另寻一条出路。毕竟,该死的是大食人。咱们柘折城,与大唐并没多少仇怨。”

    “这……”穆阳仁依旧反应不过来,继续目瞪口呆。记忆中,右帅查比尔也早就板依了天方教,并且一言一行都极为虔诚。谁能料到此人居然打起了脚踏两只船的主意。

    见伪道士穆阳仁依旧迷迷糊糊,查比尔耸耸肩,冷笑着补充,“你们大唐人也好,他们大食人也罢,不过都是一阵风。顶多是冷风和暖风的区别。我跟俱车鼻施,却是这里的草。无论是那股风挂过来,都在这里生不了根。而我们这些草,却不可能离开这里搬到别处去!所以,也只能顺着风倒了!”

    说着话,他又喟然长叹,仿佛要把心中的不甘全部化作一口怨气给吐到天上去。穆阳仁听得心有戚戚,咧了下嘴,低声道,“穆某明白您的意思。穆某尽力去做好了。无论如何,都会不会辜负大汗和您的信赖!”

    “希望你能说到做到!”右帅查比尔盯着穆阳仁,仿佛要用目光将他内心世界看穿一般。半晌,又叹了口气,低声道:“走吧,别让大相等急了。”

    “嗯!”假道士穆阳仁答应一声,策马跟上。须臾之后,二人来到了东城门口。将坐骑交给守城士兵,快步沿马道走上城头。先跟大相白沙尔见了礼,然后并着肩头向城外张望。

    只见一座巍峨的高台拔地而起,与柘折城遥遥相对。高台之上,竖立着四个巨大的香炉,缕缕青烟不断从香炉上的孔洞中冒出来,盈盈绕绕,将高台的顶端装点得如梦似幻。

    “呜呜呜”几声号角冲烟雾中传出,隐隐带着几分古韵。穆阳仁虽然听不懂号角所传达的意思,心脏却猛然缩了缩,有股肃穆的感觉从脚底升起来,直冲脑门。

    这角声如龙吟,如虎啸,从亘古的蛮荒时代穿越而来,唤醒他内心深处沉睡的记忆。刀耕火种,披荆斩棘。轩辕皇帝鏖战蚩尤,大汉铁骑驰骋塞外,也许都是伴着同样的曲调,同样的旋律。

    不知不觉间,穆阳仁就站直了身体,双目当中,隐隐有几点湿润的光泽在闪亮。他是唐人,剥了皮,碎了骨,碾成灰,埋进污泥里,也是唐人。穿上羊皮大氅,带上貂皮帽子,脖颈处挂满兽骨,耳垂处坠满宝石,依旧是唐人。

    这一身份,在他内心深处,不想改变,也无法改变。

    “你这卡菲尔,到底知道不知道对面是什么东西?别磨蹭,赶紧说!”看见穆阳仁神神叨叨的模样,左帅加亚西心头火往上撞,推了他一把,大声喝令。

    “知道!”穆阳仁偷偷握了握拳,沉声回应。

    “什么?”闻听此言,大相白沙尔立刻抢上前,急切地追问。

    “盟誓台!”穆阳仁难得将腰挺直了一回,望着白沙尔的眼睛,大声回答。“据说当年中原一个英雄会盟诸侯,号令大伙驱逐蛮夷,用的就是此物!”

    [奉献]

第四章 破军 (二 上)

    第四章破军(二上)

    话音未落,左帅加亚西已经怒气冲冲扑上,一拳一脚,将穆阳仁掀翻在地,“你这卡菲尔,你这卡菲尔,我叫你盟誓,叫你盟誓….”

    若是放在以往,穆阳仁肯定早就满地打滚,哭喊着求饶了。(顶点小说手打小说)谁料今天,他不知道突然从哪来了勇气,居然不闪不躲,冲着加亚西嘿嘿冷笑。

    见到此景,加亚西愈发怒不可遏,从腰间抽出弯刀就往下劈,“我先宰了你,让你替唐人说话……”

    “当啷!”一声,刀锋被右帅查比尔用兵器架开,同时,一个冷冰冰声音提醒道:“行了,你闹够没有。他是大汗亲口委任的王宫总管,要杀,也得经过大汗同意才行!”

    “你!”加亚西不愿与查比尔结怨,却冲着穆阳仁不依不饶,“不过一个卡菲尔,杀了又能怎样?我就不信,大汗还能让我替他偿命?!你别拦着,今天我倒要看看,他能嘴硬到几时!”

    “人是我叫来的,被你杀了,我也逃不了被大汗责难!”查比尔铁青着脸,紧紧将穆阳仁护在背后。

    “你让不让开!不让别怪我刀子不认人!”加亚西刀锋乱晃,逼迫查比尔少管自己的闲事。

    “你试试!”查比尔本来就跟他不怎么和睦,此刻又刚刚与穆阳仁有了秘约,岂肯轻易让步。挥舞了几下弯刀,将加亚西迫离目标三尺之外。

    眼看着二人就要当众火并,大相白沙尔只好出面做和事老,“加亚西,别给大伙添乱!”查比尔,你也把兵器收起来。有那份力气到城外去使,在这里耍刀子算什么英雄?!!”

    他身兼大宛国宰相和天方教河中地区教长二职,位高权重。查比尔和加亚西二人不敢违抗,都悻悻地将弯刀插回了刀鞘。镇住了两名武将,白沙尔又命亲信从地上扶起穆阳仁,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道:“你如果还以大唐为荣,就该到城外去,跟着他们一起攻上来。而不是在这里做大宛国的王宫总管。如果感念大汗对你的恩德,就该老老实实跟我们并肩抗敌,而不是总想着成为外边唐军的一员。到底哪头对你更有利,你自己想想清楚。否则,恐怕不光我这边容不下你。万一唐军入了城,也未必有你的好果子吃!”

    “属下一直尽心尽力为大汗谋划!”穆阳仁抹了抹嘴角上的血迹,沉声回应,“是他,一直念念不忘提醒属下,属下是个唐人,与你们永远都不一样!”

    这话倒也是有感而发,因此听起来理直气壮。像穆阳仁这种市井无赖,做唐人时根本没得到过朝廷的任何好处。被高仙芝当做弃子丢在河中之后,却因为唐人的身份,遭受了比其他各族战俘多几倍的磨难。可以说,在穆阳仁内心深处,其实对大唐朝廷的归属感非常单薄,单薄得几乎到了挥挥手便能轻易抹除地步。然而,无论他愿意不愿意承认,在左帅加亚西这种宗教疯子和心胸狭窄之辈眼里,他就是一个唐人,永远都不可能被视为同类。

    “你这卡菲尔,你还有理了你!”闻听此言,左帅加亚西又冲过来挥拳欲打。大相白沙尔上前半步,挡住了他的去路,“住手,他说的是实话。人不应该因为诚实而受到责难。”

    “他……”加亚西气得脸色发紫,指着穆阳仁咬牙切齿。

    “退下!”白沙尔竖起眼睛斥退了他。随即又将面孔转向穆阳仁,和颜悦色地道,“你抱怨得对。他先前做得的确有些过分了。可大汗给予你的富贵,却也是别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你怎么也不能刚拿了大汗的金子,转头就打算把他卖给你的族人!”

    “属下没有。属下一直在替大汗出主意。小的三番五次劝大汗主动出击,可你们都不肯听!”穆阳仁看了白沙尔一眼,满脸委屈。

    这又是一句实话,虽然白沙尔也不敢确定穆阳仁当初劝大伙主动出击时,到底是何居心?然而眼前的情况却明摆着,因为迟迟不敢与外边的唐军交手,城内兵将们的士气,已经低落到了极点。如果第一场雪还迟迟不降的话,估计用不了太久,就有人偷偷跟唐军联络献城了!

    但是,事已至此,后悔药显然无处可买。白沙尔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姗姗来迟的冬天和其他各城的援军与唐军貌合神离上。所以,即便明白了城外那座盟誓台的功用,他也不想冒险派将士出去将其焚毁。反正虱子多了不咬人,盟誓台只是对唐军有用。对守军来说,外边多一座高台,少一座高台,几乎没什么差别。

    想到这儿,他也没心情继续跟穆阳仁掰扯以前的是是非非,挥手命对方退下,自顾去检查城墙各处防务。穆阳仁本来也不愿意跟这些家伙有太多瓜葛,施了个礼,顺着马道走下城楼。待离开城门很远了,又拉住坐骑,回过头来,冲地上吐了口带血的吐沫,恨恨地骂道:“***,老子欠了大汗的,老子自管想办法去还。但你们几个,如果老子让你们死得太痛快了,老子的姓就倒着写!”

    他这次是真的发了狠。骂过之后,便拨马走向自己的府邸,着手安排亲信与城外的唐军联络。在他看来,俱车鼻施这个大宛王,不过是白沙尔等人手里的傀儡而已。基本上别人怎么想摆弄怎么摆弄,自己能做主的事情非常有限。既然如此,给大唐做傀儡和给大食人做傀儡,就没多大差别。反正只要外边的唐家肯答应城破后留俱车鼻施一条活路,他这个才当了几天的王宫总管,就算报答了俱车鼻施的恩情。

    此刻城中,其实已经暗流汹涌。很多将领本来就对白沙尔、加亚西等人一手遮天不满,如今大难临头,更不想为他们这几个疯子殉葬。故而凭着右帅查比尔的金牌,穆阳仁的心腹爱徒刘馆很轻易地就在当天夜里被送出了城,隔了一个白天之后,又瞒过了白沙尔等人在军队中的支持者,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回来。

    “如何?见到铁锤王了么?他怎么说?”穆阳仁正等得火烧火燎,见自己的人平安返回,立刻将其拉到僻静处,低声询问。

    小道士刘馆本是个孤儿,在马贼队伍中受尽欺辱,多亏了穆阳仁被穆阳仁收为弟子,才平安活到的今日。因此,他对穆阳仁这个一句道经都未曾传授过的师父非常忠心,见对方问得急,赶紧理了下思路,低声禀告,“见到了。不过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唐军相信我是从城里出去的。铁锤王是个才二十出头的大个子,为人非常爽快。他亲口答应,如果您老能劝说右帅大人主动打开城门,日后必然会记您老的首功!”

    “首功个屁!”穆阳仁狠狠地掐了小刘馆儿一把,急切地催促,“说正事儿,他答应继续扶持俱车鼻施做大宛王了么?城中的其他将领唐军准备怎么处置?!”

    “那……”小刘馆儿的脸色立刻开始发苦,“没有,他说,其他人都可以饶恕。但俱车鼻施不能。他先前投靠大食,背叛朝廷,是第一罪。侮辱大唐公主,杀拔汉那王子,是第二罪。狗胆包天,教唆马贼劫杀天朝使团,是第三罪。紧闭城门,据王师于城外,是第四项罪名。还有,还有…….”

    “还有个屁!你这废物,不是让你跟他们说么,大汗是被白沙尔等人逼的,迫不得已么!”没等小刘馆把王洵的原话复述完,穆阳仁已经急得跳了起来。

    “说了,我说了啊。”小道士刘馆儿委屈的鼻涕眼泪一起往外流,“我都跪下来求他了。可他就是不肯答应。他说,借口么,总能找到。俱车鼻施也是个英雄,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被别人操纵。他还说,如果,如果不结结实实跟守军打一场,让城里的人知道知道王师的厉害,想必师父和右帅等人即便投降,也投降得不甘心。所以,所以一切都可以慢慢来。他不着急。您也不用着急。再等等,再想想。想清楚了,就派个有分量的人,出去跟他重新谈。不必像现在这般偷偷摸摸。”

    “老子,老子……”穆阳仁急得直跺脚。能不偷偷摸摸么,如今城中军队大部分都控制在白沙尔和加亚西等人手里,无论是自己还是右帅查比尔,如果真的明目张胆主张向外边的唐军请降,肯定会立刻身首异处。

    “师父别急,师父别急!”小道士非常有孝心,见穆阳仁焦头烂额,赶紧上去轻轻给他捶打脊背,“买菜不还讲究讨价还价么?我看,铁锤王那人也是在漫天要价。等一等,说不定他发现柘折城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容易被攻破,也就降低了对咱们的要求!”

    “等,老子哪来的功夫等!”穆阳仁急得连连嘬牙根儿。照目前情况看,既能讨好外边的唐军又能报答俱车鼻施的恩德的目标,肯定实现不了了。可右帅查比尔等人虽然对白沙尔等天方教狂信徒不满,对俱车鼻施却是忠心耿耿。如果唐军不肯答应宽恕俱车鼻施先前所犯下的诸多罪责的话,大伙根本不可能开城投降。

    “等,再等等其实也不妨。徒儿我这次多留了个心眼,还真看到了一些秘密?”小道士刘馆一边替穆阳仁敲打脊背,一边笑着邀功,“他们见我年纪小,就不怎么防备我。但是我偷偷看了看,外边的唐军,进进出出都是同样的面孔。好像人真的不是很多,至少不会超过当年咱们的弟兄数!”

第四章 破军 (二 下)

    第四章破军(二下)

    “你说什么?”穆阳仁眼前一黑,差点没栽倒在地上。他本以为外边的唐军既然敢摆出一幅从容不迫姿态,陆陆续续到达了至少也得有四五千上下。谁料事实竟然真的如自己第一次所猜测的那样,仅仅只有数百人!

    捞了小半辈子偏门儿,他自问都未曾有如此胆大。偏偏先前他还为了干扰白沙尔等人对形势的判断,三番五次叫嚣着要出城与唐军决一死战!如果当日俱车鼻施等人果真听了他的话,他这辈子就彻彻底底不用再回故乡了。如果对面的唐将知道他曽给俱车鼻施出过这种主意,恐怕城破后,放过任何人也不会放过他。

    想到这些,数股冷汗从穆阳仁额头上淋漓而下。小道童刘馆却不体谅师父的心情,兀自低声回应道,“他们真的只有千把人。我不但偷看了进出营门的队伍规模,趁着他们做饭时,还偷偷数了数营内的炊烟。总计才百十个灶头的模样,肯定养活不了一万多张嘴!”

    “天!”到了此刻,穆阳仁气得连连以头撞墙。这都是什么事儿啊!自己想打开城门,接引数百唐兵唐将进城来收拾一万五千守军!怪不得对方摆出一幅不慌不忙的姿态,一再要求自己这边再等等。假使自己这边真的跟右帅查比尔等人把城门献了,外边的唐兵有胆子进来么?

    “师父你别急。师父你别急!”见穆阳仁额头上已经撞出了血迹,小道童刘馆儿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赶紧冲上前,双手搂住对方的腰,“事情不是还没成呢么?还没成呢么?况且是铁锤王自己主动说要师父您再等等的。接下来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变化呢!”

    “对啊!”穆阳仁如同黑暗之中突然见到了一丝微光,哪怕是来自萤火虫的尾巴,也要死死攥在手里。与唐军接触的事实,只有极少几个人知道。只要不泄露出去,自己便很安全。接下来,就顺水推舟,让开城的计划胎死腹中便好。

    “你这熊孩子,怎么不早提醒我。”轻轻给了小徒弟一个脖搂,他讨好般骂道,脸上的表情有点惨,就像刚刚赌输了几千文钱。“今天的话,全给我烂在肚子里,跟谁也不要提,听见没有。一旦消息泄露,不仅是你,师父我也得跟着一道完蛋!”

    “知道,知道,师父您放心!”小道童刘馆摸娑着被击中的地方,低声表态。随即,又恨不甘心地追问道,“那咱们还跟唐军联络么?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当然算了,你还嫌咱们死得不够快啊!”穆阳仁没能理解徒弟的想法,竖起眼睛,低声呵斥。

    “可,可…….”挨了训的小刘馆耷拉下脑袋,撅起了嘴巴。沮丧了好一阵儿,又忍不住轻轻扯扯穆阳仁的锦袍,继续低声劝道,“师父,可唐军也不一定会输啊。他们不是请帮手了么?”

    有关唐军在四下请帮手的话,是先前穆阳仁在分析局势时,亲口说过的。此刻被徒弟重复出来,他根本无从反驳。眨巴着三角眼睛琢磨了片刻,他也觉得此时就跟外边的唐军划清界限,有点儿为时尚早。那铁锤王既然敢带着区区几百人向柘折城发起进攻,就未必没有别的后招。一旦柘折城守不住,自己还是得提前准备后路。

    想到这一层,他又开始犯犹豫。搜肠刮肚思考了好半天,才低声道,“你说得也对,咱们不着急做决定。这样吧,你先去睡一觉,师父我去查比尔那边打听打听城内的防务情况。咱们师徒两个分头行动。过几天,如果真的有援军到达,你就再溜出去一趟,把这些如实汇报给铁锤王。这样,万一将来他破了城,咱们有功。万一将来他破不了城,咱们只要保住秘密,也不会有什么错处。”

    “唉!”小道童刘馆答应一声,愉快地下去休息了。穆阳仁则按照先前的商议结果,打起了骑墙观望的主意。一边收集城中的情报,一边随时准备切断与唐营的联络。他现在是俱车鼻施的王宫总管,所处位置非常关键。所有最新军情,在报告与俱车鼻施之前,无一不经过他的耳朵。很快,他便发现,局势越来越复杂了,复杂到了已经无法看清楚其发展方向的地步。

    药刹水沿岸的众国主、城主们,的确正在带领着队伍在向柘折城附近开拔。但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却不打算充当唐军攻打柘折城的马前卒,而是抱定了两头下注的主意。其中甚至有几家更为大胆,干脆偷偷派人进城来跟俱车鼻施联络,承诺如果大宛国上下准备出城与唐军拼死一搏,他们将在关键时刻,效仿当年的葛逻禄人,从唐军背后插上一刀。

    当然,这种承诺到底有多少可信度,穆阳仁就吃不准了。不但他吃不准,连老奸巨猾的白沙尔,接到信后也只是稍稍高兴了一小会儿,便继续铁青着脸去城头巡视。用右帅查比尔的观点来解释,那些送信进来的家伙,不过是在替自家多准备一条退路而已。指望着他们真的给守军帮忙,还不如指望着明天就下大雪。

    雪迟迟没有下,药刹水沿岸诸侯的兵马却陆续抵达了。来得最早的是东曹国国主曹元莘,由于距离柘折城较近,他的国家成了唐军倾销缴获物的首选目的地。因此也彻底把俱车鼻施得罪了个透彻。如果唐军没打下柘折城就撤走的话,俱车鼻施的第一报复目标,必将是东曹。故而,此人铁了心要跟唐军并肩战斗到底。

    第二支到达的援军由西曹国主曹忠节带领,此人自称身上流淌着大宛王室的血脉,试图与俱车鼻施争夺对大宛国的统治权。当年俱车鼻施得到了大食人的支持,才勉强将其压制住,令其偏安一隅。如今见到俱车鼻施倒了霉,此人岂能不过来落井下石?

    第三支到达的援军来自拔汉那。由阿悉兰达亲自带队。第四支援军来自白水城,带队的不是白水城主贺鲁沙哥,而是其小儿子贺鲁索索。在半路上,就已经偷偷派人知会了俱车鼻施,说这次行动完全出于被迫,到时候,只会替唐军摇旗呐喊,不会真的向柘折城发一箭一矢。

    随着第五、第六、第七支、第八支援军队伍的陆续到来,穆阳仁发现自己越来越头大。唐军并没立刻组织优势兵力对柘折城发起进攻,仿佛在等着更好的机会。而先前还如坐针毡般的大相白沙尔,在不断得到城外诸侯的暗通款曲后,已经重新振作起来,慢慢稳住了军心。虽然他没有立刻向城外发起反击,却把城中最精锐的力量,全部集中到了自己和自己的几个心腹手上。

    白沙尔在等,等待最佳的出手机会。连日来,此人看向城外的目光竟然充满了笑意。

    到底还继续不继续跟城外勾搭?捞了小半辈子偏门的穆阳仁,从来没像今天这般犹豫过。局势已经完全失控,无论怎么选择,都成了赌博。稍有不甚,便输得粉身碎骨。

    “天尊,火神,真主,佛陀、无论你们哪个管这噶达,赶紧出来做个决断吧。”望着城头上浅灰色的彤云,他喃喃地祷告。“再熬,就把人给活活愁死了!”

    也许是他的祷告生了效,也许是老天爷真的存心跟外边的唐军过不去。决断这一天说来便来了。就在穆阳仁迟迟不能决定是否派小徒弟出城继续与唐军勾搭的当口,有个诸侯的使者,冒死送进城里一条令人震惊无比,继而又愤怒无比的消息——唐军的真实兵力为两千五百人左右,其中还有近一半儿,是临时补充入队伍的马贼!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接到消息的瞬间,俱车鼻施的脸色就从绝望的灰白变成了亢奋的黑红,推翻桌案,三步两步冲上前,拎着信使的衣领追问。

    倒霉的信使又冷又累,还没喘过气来便被俱车鼻施抓到半空之中,直憋得手脚乱舞。好半天,才断断续续地回应道:“真,真的。我家可汗仔仔细细核对过。松,松手,呜,呜呜…”

    “气死我了!”俱车鼻施又羞又恨,将使者奋力掼在地上,大声咆哮。坐拥两万大军,居然被两千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吓得闭门不出,从今往后,叫自己如何在群雄面前抬头?更可恨的是,那些该死的唐人,居然接连搬空了自己十几座存放粮草辎重的营垒,而自己苦苦搜刮了两年多,才积攒下来这点儿家底儿。

    “大汗,大汗不要生气!”那使者既然有胆子冒着被唐军发现的危险进来给俱车鼻施报信儿,自然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躺在地上打了个滚儿,迅速爬起来,抱着俱车鼻施的腰喊道,“眼下更重要的是,如何将这伙唐人驱逐。我家可汗说了,整个药刹水,只有您威望最高。所以必须您亲自带领兵马出城,与唐军做一个了断。他才好带头响应。”

    “我当然要跟唐人有个了断!不杀光他们,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俱车鼻施想杀的,可不止是城外那区区数千唐军。把手按在腰间弯刀上,目光四下逡巡。

    酒徒注:晚上还有一节。

    [奉献]

第四章 破军 (三 上)

    第四章破军(三上)

    他需要挖掘出令自己变成缩头乌龟的罪魁祸首。(顶点小说手打小说)他需要诛杀几个奸佞之辈,重新在将士们心中树立起光辉形象。他需要有人为先前所发生一切错误判断承担责任。然而,这样一个替罪羊,却非常不好找。

    大相白沙尔背后站着整个大食国,打退了唐军之后,还得继续求着大食人撑腰,所以,此人注定与所有错误都无关。

    左帅加亚西是白沙尔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并且此刻重兵在握。

    右帅查比尔追随自己多年,并且在老兄弟们之间素负人望。处置了他,无异于自掘坟墓。

    找来找去,唯一一个适合推出来做替罪羊的,便是新任王宫总管穆阳仁。可他却是对局势判断最接近真相的一个,曾经两次建议大伙主动出击,是白沙尔一再否定了他的建议。杀了他谢罪,大伙未免太亏心。

    可是,不杀他,又如何向将士们解释自己被唐军用疑兵之计吓住的事实?

    ……

    发觉俱车鼻施的目光一点点向自己这边转,穆阳仁就觉得自己的心一点点在变凉。他终究还是个外人,无论到底做过什么。慢慢地踮起脚尖,他试图悄悄地从人群里挤出去,先找个僻静的地方躲起来,然后再想方设法逃命。谁料退路早就被有心人封死,左帅加亚西伸开巴掌,将他一把扯了回来。

    “你这个卡菲尔,难道你以为你最近做得那些事情,大相他老人家就真的没看见么?给你个机会,看看你到底能折腾出多大风浪来罢了!”斥责的话语字字如刀,狠狠地扎入人的心脏。

    “我…….”穆阳仁脸色煞白,本能地将目光转向右帅查比尔,希望他能兑现当初的承诺。谁料昨天晚上还在催促他尽快与城外联系的查比尔,却像什么都不知道般,默默地将头转向了窗外。

    窗外,晚秋的风如刀,吹落树枝上最后几片叶子。

    穆阳仁知道自己这回无路可逃了,咧了咧嘴,准备接受命运。谁料在这时候,一直对他严加防范的大相白沙尔突然开了恩,摆摆手,制止了左帅加亚西拔刀的手臂,笑着说道:“别忙着杀他。我留着他还有用。况且要不是他给了某些人一个虚假的退路,咱们也没那么容易稳住城中人心。”

    “哼!”加亚西示威般看了看查比尔,悻悻将刀插回了刀鞘。

    大相白沙尔摇了摇头笑着走上前,冲着俱车鼻施低声请示,“大汗,臣下认为,此人不适合再当王宫总管了。不知道大汗可否将其交给臣下处置!”

    “嗯!”俱车鼻施点点头,尽量不去看穆阳仁的眼睛。与城外唐军讨价还价的事情,实际上是查比尔先得到他的授意,然后才交代给穆阳仁去做的。其中所有经过和双方争执的重点所在,他心里都清清楚楚。凭心而论,穆阳仁这个王宫总管对他俱车鼻施没有任何辜负之处,并且还一再地想方设法地保全他的王位。但是,王冠面前,容不得些许私情。唐军威胁已经不再,穆阳仁这个总管的使命,也该到了结束的时候。

    “大汗答允了!”仿佛为了确定俱车鼻施的真实意愿,白沙尔继续敲砖钉角。

    “大相把他带下去,随便处置吧。”“俱车鼻施笑着挥挥手,如同丢掉一块擦手布般轻松。“看在他曾经为我守门的份上,别让人死得太难过!”

    说罢,尽管迈步走回自己的王座。

    白沙尔笑着拍拍手,叫过几名武士,将已经心如死灰的穆阳仁架住,低声威胁,“看在你对大汗忠心的份上,我也不过分为难你。这几天都有谁在暗中跟你来往,相信你还记得他们的名姓。说出来吧,说出来后,我让你不流血地死!”

    “没别人了!”穆阳仁回过头,再度看了看查比尔、安勒勒、艾敏等人,刹那间,嘴角处居然带上了几分骄傲,“我想替大汗找条退路,就偷了右帅的令牌。拿着这块令牌,就没人敢问我为什么派人出城。就这么简单个事情,大相您想得太多了!”

    “找死!”左帅加亚西闻言大怒,三步两步跨上前,冲着穆阳仁拳打脚踢。穆阳仁突然间如有明悟,既不躲闪,也不求饶,冷冷地看着对方,任对方肆意施为。只是几下,他的嘴角就淌出了血来,滴滴答答往地毯上落。而先前跟他称兄道弟的将领们则一个接一个将目光侧转开,唯恐躲得慢了,便被牵连进去。

    本来认为可以借机将查比尔等对真主信仰不坚定的将领们一网打尽,没想到穆阳仁居然突然变成了块硬骨头。大相白沙尔也有点儿恼羞成怒。有心在众人面前示威,他故意不制止加亚西,任由此人像捶打沙袋一般,将穆阳仁打得摇摇晃晃。

    “说,到底是谁指使你的?说出来,我就给你一个痛快!”加亚西越打越过瘾,趴在穆阳仁耳朵边上大声诱导。“你一个人,干不了这么大的事情。别逞能了,说出来,咱们都省点力气。”

    “呵呵!”穆阳仁裂开猩红色嘴,吐出一口血沫,“瞧不起人了不是?凭什么我自己干不了大事。老子好歹也是半天云的军师,寨子中坐第三把交椅的大人物。论地位,不比你这狗屁左帅低多少。”

    “我叫你嘴硬,叫你嘴硬!”听出穆阳仁话里的讽刺味道,加亚西继续连踢带打。两名架住穆阳仁的武士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冲力,接连后退。然后又有另外两名武士上前,接替他们的工作,继续将穆阳仁架紧,承受加亚西的怒火。

    “别打了,别打了。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终于,穆阳仁支持不住,张开嘴巴,大声求饶。

    “哼,贱骨头。”左帅加亚西揉了揉打痛了的拳面,悻悻地骂。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了穆阳仁的身上,唯恐他将自己给招供出来。谁料穆阳仁又是嘿嘿一笑,吐着猩红的舌头,低声回应,“第一个当然是您了。不是您怕唐军怕得要死,求着我去联系他们的么?左帅大人,莫非您这么快就忘了?”

    “我,我杀了你!”加亚西先是一愣,直到穆阳仁把话说完,才明白过味道来。冲上去就要继续痛打。穆阳仁无法躲闪,挣扎着大喊,“你杀我灭口也没用。我早就偷偷将此事汇报给大汗了。不信,你自己去问问大汗!”

    “杀人灭口“四个字,足以令加亚西不寒而栗。他高举着拳头,就是打不下去。眼看自己的心腹爱将就要掉进穆阳仁的圈套,大相白沙尔不得不再度出言干预,“行了,他不说就不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本相原本也没打算追究到底。毕竟当时唐军来势汹汹,难免有人意志力不够坚定。今后,记得立功赎罪就是。”

    “哼。算你便宜!”加亚西冲着穆阳仁唾了一口,冷笑着归列。大相白沙尔知道再问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犹豫了一下,转过身,冲着俱车鼻施建议,“大汗,既然药刹水两岸的众城主、国主都到的差不多了。咱们不妨借此机会,干净彻底地赢下这一仗。让天下英雄看看,到底该站在哪一方。”

    “嗯,就按你说的办!”俱车鼻施点头答应。丝毫不在乎对方说话时,那种意气指使的态度。

    得到了俱车鼻施的首肯,白沙尔将头又转向冒险给自己送信的使者,“回去告诉你家可汗。他的心意我们清楚了。大宛国上下,来日誓与唐人决一死战。届时,该怎么办,他自己决定!”

    “是,是,小人明白!”亲眼目睹了白沙尔等人如何对付一个脚踏两只船的家伙,使者背后凉气直冒,“小的会把大汗,大相的意思交代清楚。相信我家可汗,会慎重地做出选择!”

    “嗯,下去休息吧。来人,取两百枚波斯金币来,给他压惊!”白沙尔挥挥手,命人安排信使下去休息。随即,再度将目光转回已经丢掉了小半条命的穆阳仁身上,“反正你的人轻车熟路。一会儿,我写好的战书,就由你的人送到唐营当中。希望他们知道阴谋败露后,能对得起大唐帝国四个字,还有勇气堂堂正正与我大宛国将士决一死战!”

    “相信!”穆阳仁笑了笑,只以两个字来回应。

    白沙尔懒得再跟一个快死的人争口舌上的锋芒,挥手命武士将穆阳仁架到一边。然后当着众将的面,用大食文和唐文,给城外的唐军写了份战书,交给俱车鼻施审阅并用印后,装进一个羊皮口袋,封了火漆,丢在了穆阳仁面前。“去,喊你的人送信。做好了此事,我就给你个痛快!”

    穆阳仁捡起羊皮口袋,在数名武士的监督下,跌跌撞撞地走回自己在王宫中的临时住所。小道童刘馆正在房间里边替师父烧水,看到师父这幅摸样,吓得撒腿跑上前,紧紧将其抱稳。“师父,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啊?!师父!”

    “没事!”穆阳仁惨然一笑,低声回应,“师父笨,与狼为邻,结果被狼咬了。这有战书,是大相命人送到唐营的。他们怕唐人砍脑袋,没人敢去。师父就替你接了这个活。”

    说着话,将战书从怀里掏出来,硬塞进了刘馆之手。“去,赶紧给唐营送去。去了后,就别再回来了!”

    众武士本来也没打算难为一个半大孩子,所以对穆阳仁最后一句叮嘱,权当没有听见。小道童刘馆儿却不肯领命,抱住师父的腰,大声喊道,“不去!他们自己出尔反尔,凭什么把过错全让师父你来扛。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

    “乖!”穆阳仁摸了摸徒弟的头,刹那间,目光无比地温柔。“去吧。谁让师父我是唐人呢。给唐人送信的事情,自然要落在咱们师徒头上!师父在这儿等着,等着看王师如何打进城里来!”

    这句话,就有些太嚣张了。负责押送并监视他的武士们纷纷出言怒斥。“住嘴,别自找苦吃!你这小家伙,不想让你师父再挨打,就赶紧去送信!”

    小道童刘馆知道自己已经没了选择,松开穆阳仁,含泪收好装着战书的羊皮口袋。汪蓝的眼睛中充满了怒火。几名武士牵来坐骑,逼着他出城去送信。穆阳仁则笑着将他送到了城门口,然后轻轻地挥手。“去吧,送完信就别回来了。师父是个唐人,你也该是个唐人才对!”

    这一刻,穆阳仁从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是个唐人。也从没如此狂热地相信,外边的大唐儿郎,哪怕是只有区区数百,依旧可以横扫药刹水两岸。

    他庆幸自己将徒儿送到了必胜的一方。谁料,当天傍晚,小道童刘馆却又转回来了,同时还为白沙尔等人带回了唐将的一封信。信上只有区区四个字,明日决战。

第四章 破军 (三 下)

    第四章破军(三下)

    本打算看看外面的唐军在计谋败露之后仓皇撤退的模样,没想到对方居然还敢应战。(顶点小说手打小说)俱车鼻施、白沙尔等人如同一口吞下了个包裹着针尖的大山梨,心中酸甜苦辣百味杂陈,脸上的表情也是千奇百怪。

    唐军为什么敢应战,莫非他们真的能让前来支援的群雄俯首听命?如果那样的话,守军的胜算就未必如先前设想般的大了。俱车鼻施有些犹豫,然而在下午的时候,大相白沙尔已经出面以他的名义昭告全城,先前闭门不出是因为受到了唐人“奸细”欺骗,马上大汗就要带领弟兄们洗雪前耻。如果此刻再度出尔反尔,躲于城墙后头继续做缩头乌龟的话,以后就不用再于药刹水一带立足了。

    “除了让你把这封信送回了之外,他还说了什么?”白沙尔不甘心好不容易振作起来的锐气再度受挫,拉过小道士刘馆,铁青着脸追问。

    “关于交战方面的话,一句都没有!”既然敢返回城内与自家师父同生共死,小道士刘馆儿心里早就做好了最坏打算,呲牙一笑,低声回应,“不过,关于我师父的话,铁锤王他老人家倒是提了一句,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听!”

    “说!”敌方的任何信息,此刻对于白沙尔来说都非常重要,他皱了皱眉,低声命令。

    “铁锤王,铁锤王他老人家说…….”小道士刘馆又是呲牙一乐,然后学着王洵的口气,大声转述,“你回去告诉他们,最好让那个姓穆的道士多活几天。否则,一旦再打了败仗,就找不到人帮忙联系乞降了!到时候别连后悔药都没地方买去!”

    “他……”

    “气死我了!”

    “太瞧不起人了!”

    如同一滴冷水溅进了油锅,王宫当中,怒吼声几乎要把房顶给掀起来。立刻有人冲上前,就准备给小道士以教训,却被白沙尔伸手拦住,“别打他。他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来人,把他押下去。让他多活一晚上,明天早晨决战之前,砍他们师徒两人的脑袋祭旗!“

    “是!”几个彪形大汉抢入,将瘦小枯干的刘馆围住,合力拖向了门外。

    小道士刘馆也不讨饶,只是嬉皮笑脸地看着俱车鼻施、白沙尔、加亚西等人,目光中充满了鄙夷。俱车鼻施被看得心头火烧火燎,用力拍了下桌案,大声命令,“把他跟他那个骗子师父关在一块儿,别苛待他们。明天一早,本汗要让他们师徒两个亲眼看着,看那唐寇如何在我大宛将士的铁蹄下灰飞烟灭!”

    “是!”彪形大汉们高声答应,却又将目光齐齐转向了白沙尔,等待他的最后决定。白沙尔不想当众驳了俱车鼻施的颜面,挥挥手,低声补充道:“就照大汗的吩咐去做吧,让他们多活几个时辰也无妨。我就不信,外边的唐人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大相英明!”众将领躬身称颂,底气却不是很足。

    “难道你们怕了么?”见到大伙个个无精打采,俱车鼻施再度拍案而起,“难道你们真的以为,区区数百唐人,就能打败咱们整个大宛国?”

    众将领惭愧地低下头,无言以对。谁心里其实都明白,自己一方占据着绝对的兵力优势。可就是感觉不到胜利在望的滋味,总觉得自己一方好像已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当中,四下里全是杀机。

    “大汗说得对,咱们的确不必担心!”白沙尔接过俱车鼻施的话头,继续煽动,“外边的敌军虽然人多势众,可那些城主、国主们,哪个不是成了精的人物?如果唐军没本事单独与大宛国硬撼的话,谁会傻到为他们出死力?”

    “大相英明!”众将领再度躬身,声音终于高了一些,脸上也挤出了几分笑容。

    “回去犒赏三军,明天出城决战!”俱车鼻施奋力挥了下胳膊,以使得自己的形象看起来更威武些。

    “决战!”“决战!”众将领齐声重复,嘶哑的叫嚷声冲破夜空,遥遥地在王宫上空回荡。

    “决战!”“决战!”几乎在同一时刻,城外的唐营上空,也是一片沸腾。以不到对方十成中一成的兵力,将伪大宛国君臣堵在柘折城里做了足足半个月缩头乌龟,大唐将士们已经将敌人瞧到了脚跟儿底下。虽然明知道真相大白后敌军必然会恼羞成怒,依旧对胜利充满了信心。

    已经跟了王洵有一段时间的老兵们忙着收拾铠甲,磨利兵刃,为明天的恶战做准备。刚刚从马贼队伍“反正”过来没多久的新兵,则将半个多月来获得的奖赏包裹起来,小心翼翼地托付给那些因为体质和年龄原因,被淘汰到伙房、辎重营等处,明天不必上战场的袍泽。从长安来的天朝将军处事公道,几乎把所有掠夺自柘折城周围营垒的缴获物,都委托商人换成了金银细软分配了下来。无论新兵老兵,一概论功行赏,不偏不倚。即便有人没立下任何战功,也能分到几包“助威赏”。虽然比袍泽们用人头扎扎实实换来的赏赐少一些,差一些。然而比起当年跟随几个马贼大当家“做买卖”后分到的红利,仍然要厚重上好几倍!

    如此“优渥”的待遇,令马贼们迅速忘记了先前的身份,融进了唐营这个整体。如今,他们也不再把城中的守军当一回事。相反,每个人还都期待着能在王将军的率领下,早日打进柘折城去,将俱车鼻施的王宫洗劫一空,然后携带着抢来的金银、宝马和美女去安西,去大唐境内,永远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即便明天的战斗真的不幸遭受挫折,大伙心里也没什么好怕的。能把俱车鼻施这样的枭雄,硬给吓成了缩头乌龟,本来就是足以夸耀一辈子的光荣。况且在药刹水两岸纵横往来这么多年,大伙受尽了白眼。唯独最近这半个月,真正像个爷们般活了一回。

    有此一回,立刻死了也值。

第四章 破军 (四 上)

    第四章破军(四上)

    决战在第二天上午巳时,如期展开。(顶点小说手打小说)

    由于已经彻底探明的唐军的实力,俱车鼻施将麾下全部将士都带出了城。经过对方的零敲碎打,此刻他手中总计还剩下一万四千多兵马,其中有三千名骑兵,全身都披着厚甲。这支看家力量,被他放在了队伍正中央。密密麻麻地排成了一个锥形攻击阵列。一个锐利的锥尖,外加一个短粗的椎体。在锥形两翼,则是由身穿轻甲的长矛兵和朴刀手,各自根据攻击范围和防御力量的差别,再度分为前后两层。中间还夹着一排弓箭手,但是人数不太多,手中的弓箭也以药刹水两岸流行的柘木弓为主,射程很远,杀伤力却有些差强人意。

    俱车鼻施本来也没打算采取守势,所以弓箭兵在今天的战斗当中可有可无。对付唐军步卒身上的明光铠,弓箭的穿透力实在太差了些。而对于交战双方当中任何一方的骑兵而言,弓箭手的有效杀伤距离和射击速度,也使得他们如同刚鸡肋。一百二十步之内才可能使得骑兵受到威胁,八十步才能使得对方受重伤。而战马跑开之后,跨越八十步距离不过是四个屈指光景,这段时间内,训练娴熟的弓箭手顶多发出三箭,还没有时间瞄准。训练程度稍差些的,能稳稳地射出第二支箭都成问题,更甭说将敌人击落于马下了。

    既然准备主动向唐军发起进攻,以优势的兵力和娴熟的配合,迅速压垮敌人,俱车鼻施就顺理成章地把麾下最善战的将士,都派到了第一梯队。带领骑兵的核心将领是右帅查比尔,小伯克阿里依和艾敏各自带领数百精锐护在查比尔身侧,他们三个将成为整个军阵的锋线。左帅加亚西因为武艺比这三个人稍逊,被安排在了第二骑兵梯队,也就是骑兵军阵的椎体部分。根据白沙尔的建议,俱车鼻施的具体规划是,当查比尔等人将唐军的主力消耗得差不多时,由加亚西带领第二梯队,来完成致命一击。小伯克安勒勒因为做事沉稳,被俱车鼻施安排去统帅左翼的步兵,如果唐军能在顶住两个梯队骑兵攻击后,还没垮掉,或者与查比尔等人形成僵持状态,安勒勒便负责带领左翼靠上去,将对方淹死在人海当中。此外,在军阵的右翼,俱车鼻施布置了安排了同样数量的兵卒。他们具体由大相白沙尔率领,威慑其他前来参战的诸侯,并且伺机煽动对方倒戈。

    至于俱车鼻施本人,则站在了一个由十六匹红色骏马拉着的巨车之上。一身金盔金甲,看上去像个落入凡间的天神。这架马车是他当年专门为了巡视领地所打造,高达一丈四尺。站在车顶,可以清楚地俯览整个战场。在车顶四周,还竖着数面巨大的牛皮鼓,以便他通过鼓声来发号施令,调度全军。此车无论设计和建造,都堪称完美。唯一的缺陷便是太高了,每次出城时都非常麻烦。俱车鼻施得先蹲在鼓架下面,待车身过了城门才能再度钻起来,站直身体。

    然而这不损他的威风,至少,在自己人眼里,他的形象依旧高大无比。在万众瞩目之下,只见他高高地将手中弯刀举起来,然后,将刀尖缓缓指向对面人数单薄的唐军,停顿,仿佛在做无声的示威。

    对面的唐军大概只有千把人,简简单单分为前军、中军、后军三个方阵,和一个松散的预备队。前军和中军都是骑兵,后军则为清一色的步卒。每个方阵大约都在四百人上下,除了军容比较齐整外,几乎一无是处。

    至于预备队,在俱车鼻施看来,其存在和不存在也没什么两样。里边的士卒铠甲五花八门,手里的兵器也乱七八糟。显然,这些人是从俘虏的马贼当中淘汰下来的,只能给其他三个方阵摇旗呐喊,不具备任何战斗力。

    作为对盟友的信任,唐将居然把左右两翼,完全交给了前来助阵的群雄。并且对他们的列阵和出战次序,没做任何约束。这使得左右两翼的队伍非常凌乱,东一堆,西一堆,说是存心作壁上观,也不过分。唯一表现比较积极的是东、西两个曹国的军队,但他们无论人数和号召力都实在差了些,根本起不到半点儿表率作用。

    看到此景,俱车鼻施的获胜的信心更强。将弯刀迅速下挥,半空中劈出一道闪电。“杀唐寇!”右帅查比尔策动坐骑,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小伯克阿里依、艾敏紧紧跟上,护住他的两侧。三个人的嫡系部属呐喊着同样的口号,在他们身后汇成一道洪流,通体呈暗黑色,汹涌澎湃,仿佛可以吞噬掉一切阻挡在面前的活物。当他们冲出百余步之后,统帅第二骑兵梯队的加亚西则带着自己的人,缓缓前行,在行进中调整战马步伐,以便在更近的距离内,向敌军发起新一轮冲锋。

    两部分骑兵刚一出发,马蹄所踏起的烟尘便笼罩了小半个战场。两翼的步卒们扯开嗓子,大声呐喊,隔着浓浓的烟尘,给自家的骑兵弟兄助威。俱车鼻施则又向身后看了一眼,目光扫视过被捆在敌楼柱子正面的穆阳仁师徒。这两个人位置比他还高,自然会对战场上的局势看得比他还清楚。

    假道士穆阳仁身负重伤,耷拉着脑袋,奄奄一息。小道童刘馆儿却是宁死也要争一口气。发觉俱车鼻施的目光扫过来,立刻跳着脚大喊,“我打赌,你今天一定赢不了。赶紧投降吧,趁着老本还没赔干净!”

    战场上的喊杀声甚大,俱车鼻施根本听不清楚对方在说什么。但凭借直觉,他相信那不是一句祝福。冷笑着撇了撇嘴,他放下弯刀,从亲卫手里接过鼓槌,“咚!”地一下,狠狠地擂在了身侧的战鼓上。

    “咚咚咚咚!”“呜呜呜呜!”巨车之下,鼓声和号角声响成了一片。催促着大宛国的骑兵们尽快上前砍下敌人的头颅。受到自家大汗的激励,查比尔用力磕打了几下马镫,将战马的体能压榨到最大。骑兵交手,速度便是生命。哪怕是比敌人快一分,将对方砍下坐骑的机会就多一倍。

    对面的唐军骑兵也开始加速,阵型单薄得有些可怜。查比尔甚至怀疑,仅凭着自己所统率的第一梯队,就能结束战斗。“看样子唐将根本不会打仗,或者他被这几天接连的胜利冲得失去了方寸。”一边将弯刀探到身侧蓄势,查比尔一边嘲笑对方狂妄。“阴谋诡计就是阴谋估计,可以得逞一时,但是得逞不了一辈子。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诡计都将灰飞烟灭!”

    六十步,双方此刻的距离只剩下六十步。仿佛是意识到了继续对冲的话,将死无葬身之地。对面的唐军速度居然又开始减缓,并且试图通过彼此靠近来一道承担对面的压力。这几乎就是在找死,速度越慢,越容易被撞到马下。正在查比尔暗自高兴的当口,已经在前冲过程中调整为密集阵型的大唐将士,突然将横在身前的兵器举了起来,稳稳对准了大宛骑兵的胸口。

    “那是什么?”查比尔心中警兆顿生,本能地将持刀的手臂抽回来,挡住了胸前要害。一阵细密的弓弦响,透过惊天动地的鼓声,传进了他的耳朵。随即,护在身前的右臂一紧,手中弯刀缓缓地滑过战马前腿,被马蹄踢到了尘埃当中。

    弩箭。该死的唐兵,居然人手拎了一把短弩。怪不得他们要把队伍集中起来。还没等查比尔来得及愤怒,敌我双方已经对冲到三十步距离之内。迎面杀来的唐军将在药刹水沿岸可以卖到天价的伏波弩毫不犹豫地丢开,再度于马鞍前抓起早已上好了弦的另外一把,狞笑着,扣动了扳机。

    “嘣嘣――嘣嘣――嘣嘣――!”这回,弩箭入肉声被查比尔听了个清清楚楚。以他为核心,左右将士齐刷刷落马一片。加上第一波弩箭下的牺牲品,至少一百三十余名骑兵,连对手的模样都没看清楚,就已经命丧尘埃。整个锥尖状攻击阵列,仿佛被人用麦芒捅穿了般,从正中间稍稍偏左方向,出现了一个细细的缺口。而已经近在咫尺的大唐轻骑,则将尾端挂着皮绳的第二把伏波弩丢下,抽出马刀,顺着锥尖缺口处硬闯了进来。

    一道雪亮的刀光从查比尔左肩出扫过,吓得他赶紧侧身躲闪。有个身穿明光铠的唐将从他身边冲了过去,头也不回,扫空的刀锋砍向另外一个目标。紧跟在查比尔身后的大宛国骑手没有自家将军那么灵敏的反应能力,只是稍稍楞了楞,就被横刀扫在了肩膀上。锐利的刀锋借着战马交错的冲击力,将此人整个肩膀从身体上卸了下来。失去肩膀的骑手厉声惨叫,试图用另外一只手去捂伤口,血却如喷泉般向外冲开他的手指,将坐骑的半边身子染得通红。

    倒霉的骑手只坚持了两息左右,便因为失血过多而掉下了坐骑。无数马蹄从他的身体上踏过,迅速结束了他的痛苦。把所有力量集中在极小范围之内的大唐将士,继续顺着弩箭射出来的缺口蜂拥而入,将反应不及的大宛国骑兵砍得人仰马翻。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查比尔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调整。而抢到先机的唐将,也不会给他任何调整部署的机会。四百余人的队伍,以五个左右一排,一**冲在了同样的位置。缺口附近的大宛将士抵挡不住,纷纷落地。查比尔眼睁睁地看到自己的好朋友,小伯克阿里依被四五把横刀同时扫中,整个人被扫成了碎片。然后又做恶梦般看见另外一名自己熟悉的百夫长,被几把横刀轮番照顾,抵挡不及,惨叫着落马。紧跟着,又是几名心腹弟兄,为了保护他这个前锋主将,被轮番冲过来的唐军砍做数段,腾起的热血,溅了他满身满脸。

    偏偏这个噩梦没完没了,更多的唐军从他身边冲过,每个人都是一击不中,便直奔下一个目标,谁也不肯恋战。整个队列如同水银般,沿着弩箭射出来的缺口向里渗透,渗透,终于,“咔嚓”一声,将差比尔所统帅的第一梯队撕开,硬生生撕成了互不统属的两段。

    “咚!咚咚!”当近在咫尺的威胁消失,查比尔终于又听见了来自身后那巨大的战鼓声,如同一声声惊雷,不断击打着他的心脏。他知道那是俱车鼻施在指责他,在训斥他的失误。却不知道自己应该继续向前,还是停下来将队伍重新整合为一体。

    “咚咚咚咚!”又是一阵愤怒的战鼓,让查比尔彻底清醒。他蓦然回首,发现冲破自家军阵的唐军居然没有跟左帅加压西所部的骑兵发生接触,而是迅速拨转坐骑,冲着大相白沙尔所在位置冲去。

    以精锐骑兵攻击没有准备的步卒,还用上了可以于马背上重新装填的伏波弩。查比尔即便用脚趾头想,也能猜到自家右翼步卒,即将遭受一场什么样的屠杀。特别是大相白沙尔,根本不懂任何武艺,如果他不幸被唐人给射死了,此战便彻底失去了意义。

    不敢再做任何犹豫,查比尔把未受伤的左臂一挥,拨转马头,带领着距离自己最近的几十人向右翼折去。“跟上右帅,跟上右帅。”小伯克艾敏也发现了唐军的卑劣企图,大声呼喊着,带领自己的嫡系部属,掉头便往自家右翼转。很多骑兵根本弄不清主将到底要干什么,却不得不拨转战马,紧随其后。一个个绕得晕头转向。

    站在高车上调度全军的俱车鼻施,是对局势看得最清楚的人。虽然眼前的情景,令他根本无法相信。足足一千五百名骑手,居然被唐军用四百人,便搅了个乱七八糟。第一攻击序列彻底完蛋,整个作战部属,也随着第一攻击序列的崩溃,而变成了一团麻。清楚自家士气状况的俱车鼻施知道,此刻大相白沙尔所部右翼,甭说参与进攻,能保证不被敌军冲垮都成了问题。而他除了催促查比尔火速回援以外,居然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第二攻击序列,由左帅加亚西所部的那一千五百名骑兵不能回援。否则,整个战场的主动权,就彻底交给了唐人。一旦出现被区区千余唐军追着打的情况,正在作壁上观的群雄,肯定会立刻落井下石。

    “去死,该死的人全去死!”也算身经百战,分得出孰轻孰重。俱车鼻施横下一条心,不再管自家右翼,抓过一根号角吹响,催促第二骑兵梯队,迅速向唐家本阵发起反击。

    “呜呜,呜呜,呜呜”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看谁能撑得到最后。

第四章 破军 (四 下)

    这个决定狠辣至极,如果能得到彻底执行,扑向大宛军右翼的那四百大唐健儿,顶多将白沙尔砍死,将大宛军右翼捅个对穿。而带领大宛国第二骑兵梯队的左帅加亚西,却可以凭借优势兵力,将另外两部分唐军,吞噬个一干二净。

    胜利依旧属于俱车鼻施。虽然他付出的代价有点儿大。

    然而,此刻的加亚西却举步维艰。

    先是唐军前锋擦着他的军阵边缘冲了过去,然后右帅查比尔又叫嚣着带领一千多号弟兄奋起直追,整个队伍拖拖拉拉长达半里,几乎横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腾起的烟尘呛得人睁不开眼睛。

    为了不跟查比尔的人撞做一团,左帅加亚西不得不命令麾下弟兄拉紧缰绳,放缓速度。胯下的坐骑被勒得“咴咴”悲鸣,先前做出的所有调整马力准备,瞬间付之东流。

    速度乃骑兵冲阵的关键。没有速度,就谈不上战斗力。好不容易等到烟尘变淡,眼前再无自己人阻挡,加亚西立刻吹响随身号角,命令弟兄们重新加速。却赫然发现,就在他避让自己方人马的这一瞬间,唐军的第二支骑兵,已经风驰电掣般冲了过来。

    以四百对一千五,直扑加亚西所在军阵正中央,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把伏波弩。

    “聚拢,向我靠拢!”加亚西吓得魂飞魄散,扯开嗓子大声嚷嚷。第一梯队的前车之鉴未远,他可不敢保证自己能挡住唐军的撞击。

    正在提速的大宛将士闻令,纷纷朝着主将所在位置涌上。与此同时,令人牙酸的弓弦声响起,数排黑色的弩箭,层层叠叠地扫射过来。

    登时,大宛将士如同暴风雨中的芭蕉,被弩箭射得东倒西歪。加亚西在危急关头,凭借本能狠狠地勒了下坐骑。可怜的战马被勒得前蹄竖起,上下乱蹬,将射往自家主人的弩箭,尽数挡在了脖颈上。

    “唏嘘吁吁——”弩箭直没及尾,战马厉声悲鸣,却坚持着不愿倒下。加亚西趁着坐骑吐出最后一口气的关头,双脚用力一踩马镫,整个人腾空而起,窜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百夫长。倒霉的百夫长已经被迎面射来的断弩弄得手忙脚乱,冷不防被加亚西从侧面一撞,立刻掉于马下。借着二人相撞的反推力,加亚西的身体在半空顿了顿,飘然落在了马鞍上。手臂用力一扯缰绳,连人带马藏在了另外一名赶过来救援的百夫长身后。

    第二波唐军发射的弩箭又到,将加亚西身前的百夫长射成了刺猬。他本人却安然无恙,从尸体后抬起头,弯刀向前斜指,“冲过去,杀光他们,他们就有两把短弩。绝对不会发出第三箭!”

    几名亲信将领看了看他,硬着头皮跟上。有意无意间,却跟他至少留出了半丈左右的距离。加亚西对此浑然不觉,继续挥舞着弯刀前冲。那两名百夫长不是为他而死,是为信仰而死。为信仰献身,是无尚的光荣。他们将在天堂获得流着奶和蜜的土地,获得无数美丽动人的处*女,和吃不完的瓜果。

    忽然间,瓜果与处*女皆消失不见。雪亮的刀锋出现在眼前。加亚西横刀斜挑,磕开对面的刀刃,然后反手一刀砍过去。期待中的利刃破甲声没有听见,手中弯刀落在了空处。对面的唐军凭着战马的速度,从他身边冲过,刀锋斜搂,扫向另外一个大宛人。

    “卑鄙!”加亚西破口大骂,却无可奈何。骑兵交战,彼此之间本来就只有一刀到两招的互砍机会,傻瓜才会冒着被自己人从背后撞死的风险,停下来跟对手拼命。

    转眼间,第二把雪亮的横刀又至。加亚西提起弯刀,奋力阻挡。刀锋被他推偏,握刀者也迅速远去。紧跟着,是第三把,第四把,第五把,连绵不绝。急冲而过的大唐将士,拿他当做活靶子,每个人都是一刀不中,策马便走,根本不做任何停留。

    加亚西所部骑兵,却没有这么娴熟的配合。他们的军阵本来就被自己人弄得很乱,又兜头挨了两波弩雨,再加上战马速度未能及时提起来的因素,整体陷入了被动挨砍的局面。很快,距离加亚西比较近的大宛骑兵便被一个挨一个砍于马下,无数破碎的肢体在半空中飞舞。

    “我要杀了你们!”加亚西心知情况不妙,却根本腾不出手来调整队形。愿意上前,也敢于上前营救他的大宛士卒,都做了唐军的刀下鬼。他只能凭借自家的武艺苦苦支撑。而从他身边呼啸而过的大唐将士,却集中力量,打在大宛军阵的一个点上,将第二梯队的阵型,冲得摇摇欲坠。

    “停下来,跟我单挑,懦夫!混账!”加亚西大声咆哮,如同一头被激怒了的公牛。他的武艺远远在这些唐兵之上,然而却只能光挨打不还手。更多的大唐将士从他身边冲过去,轻蔑地挥出一刀,然后杀向下一个目标。每个人都对刺耳的叫嚣不屑一顾。

    “单挑,单挑!你们这样,算什么英雄?”加亚西左遮右挡,凭着扎实的武艺,将砍向自己的刀光尽数接下。突然,附近的刀光一稀,马蹄声瞬间远去。所有大唐骑兵都冲过去了,把他孤零零地丢在了背后。

    怀着满腔悲愤地转过身,他定睛细看。发现自己身后二十丈的距离内,出现了一条完全由断肢和尸体组成的通道。四百唐军,凭借一个冲锋,就捅穿了他麾下有一千五百人组成的队伍。留给他的,只剩下千疮百孔的战旗,和无尽的屈辱。

    这还不是最恐怖的。更恐怖的是,那些大唐儿郎在冲破他的阻拦后,毫不犹豫地,便冲向了查比尔所部的后背。而先前作势扑向大宛军右翼的那伙大唐骑兵,此刻却又兜转回来,掉头撞向匆忙追来救护右翼,却连队形都没顾得上整理的查比尔。

    二夹一,两个完整的方阵,夹击一个跑成一条长蛇状的混乱队形。谁胜谁负,一望便知。

    加亚西看得双目欲裂,挥动弯刀,便准备带领弟兄们从唐军背后追过去。谁料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感觉到胯下坐骑晃了晃,随即,有股战栗的感觉从脚底直冲头顶。

    酒徒注:晚上还有一更。

    [奉献]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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