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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盛唐烟云txt下载     盛唐烟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章 霓裳 (七 上)

    尽管心里头一百二十个不情愿,薛景仙却不敢公然违抗太子殿下的命令。找了个恰当时间,备了份厚礼,以王洵故友的身份,到王洵的家中探望。

    因为有鱼姓太监那句“hua钱大方些”的话做铺垫,这次他当然把礼物的份量备了个十足十。光是装礼物的金丝楠木箱子,就价值五百多贯。托在手中亮闪闪浓香四溢,绝对能将寻常人的熏晃得晕头转向。

    迤逦架着马车到了崇仁坊的开国侯府,照惯例跟门房通名报姓,顺便吩咐从人把礼单奉上。片刻之后,开国侯府的正门大开,十几个家丁鱼贯而出,铺开红毡,捧着香炉,毕恭毕敬,将一掷千金的“贵客”迎了进去。

    还是那个院落,比薛景仙上次来时,格局没任何不同。然而这次,他却感觉到一股富贵骄奢之气,扑面而来。bī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绕影壁,穿hua廊,一路前呼后拥。待来到王家的正堂前,二品诰命夫人王陈氏,已经换好了正式命服,由四个漂亮的丫鬟搀扶着,亲自迎在了门口。薛景仙抢先半步,躬身施了个全礼,口称晚辈。王陈氏侧开身子,蹲身以半礼相还,谢称不敢。然后让开门口,请贵客入内。薛景仙再拜,请长者先行。王陈氏再次避谢,薛景仙再让。如是者三,宾主双方你来我往,把全部礼节套路做了个十足十。

    礼数做足了,衣服也就被腊月的寒风吹了个透。薛景仙打着哆嗦进门落座,云姨拿捏着诰命夫人身架指挥丫鬟上茶水点心。须臾,几个丫鬟仆人们将茶点端至,然后轻轻施了个礼,xiao心翼翼地退到门外候命。留在门内的两个人,却是各自捧着茶盏,望着热气腾腾的水雾开始呆。

    风很大,空气中带着一股子湿漉漉的土腥味。配着外边阴沉沉的天空,很明显是落雪的预兆。半晌之后,诰命王陈氏从茶水上抬起头,向外边看了看,笑着打破沉默,“薛大人一路上走得很辛苦吧。刚下过大雪,看样子还要下。一直没完没了。今年的冬天,冷得可是有些难过了!”

    “是啊,是啊!”薛景仙赶紧点头附和,脖子软得好像里边根本没有颈骨,“太冷了。晚辈从任上回京师,一路上看到处处都在闹雪灾。有些州县比较充足,士绅们凑一凑,还勉强能给灾民们几碗稀饭喝。有些州县,唉…”

    “朝廷没下拨钱粮么?”

    “这不是正打仗呢么?钱粮大部分都征调到潼关去了,地方府库里基本空空如也”

    “噢!”王陈氏做恍然大悟状,然后皱着眉头询问,“原来是天灾和**加在一起了!大人以为,叛军能打过潼关么?我一个fù道人家,看不清眼下的局势。”

    “晚辈其实也看不清楚。应该,应该不会吧!毕竟潼关那边,还有哥舒翰将军在顶着呢。不过,也不好说的事儿。路上我遇到几支车队,都是些大户人家,怕受到兵火bo及,赶着趟往广南那边搬迁!夫人如果有兴趣,不妨也早谋划一下,毕竟有备无患不是?!”

    “广南?!”王陈氏再度皱眉,“广南就一定安全么?如果叛军调头南下的话,还能再往南么?”

    再往南,可就是大海了。薛景仙尴尬地笑了笑,无法回答。

    “朝廷应该有足够多的应对手段吧?否则,都火烧眉mao了,京师里边总不该如此热闹!”诰命夫人王陈氏也低下头,继续喝水润嗓子。

    茶水很浓,喝在嘴里,带着非常强烈的苦味儿。薛景仙接连喝了几大口,心里被苦得直痛。

    是啊,都火烧眉mao了,京师里的几路神仙们,还忙着互相下绊子呢。好像叛军拿下洛阳后,就会心满意足,不再继续向西般。怪不得云姨的话里边夹枪带bang,大伙最近一段时间的表现,也的确让人无法瞧得起。

    心中觉得惭愧,有些话,就更难说得出口。一时间,大堂里的空气又开始冷。寒意透过官袍下的丝绵袄,一点点渗入人的骨髓。

    再这样坐下去,不用主人送客,薛景仙自己就要落荒而逃了。在心中鼓了半晌勇气,他终于第二次开口,“晚辈….”分明是昨夜对着墙壁反复演练过好些次,真到要说出来时,却万分艰难,“晚辈跟王都督,当年曾经在安西军中并肩而战。受他的照顾颇多,所以……”

    “这些话,薛大人上次替明允捎家书时,好像已经说过了!”王陈氏轻轻放下茶盏,低声提醒。

    “这个……”一瞬间,薛景仙面红过耳。真恨不得立刻就起身,抱着脑袋从王家逃出去。有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第三度鼓起了勇气,低声解释道,“晚辈这次来,其实只想替朋友问候,问候一下他的长辈,毕竟他已经这一走……”

    “薛大人穿的可是官服呢!”王陈氏看了他一眼,笑着提醒。

    “啊,是啊。是啊!”薛景仙红着脸低头看自己的袍服,然后讪讪拱手,“本不该穿这身的。是晚辈平素穿习惯了,一时疏忽忘了换下来。疏忽!请长者见谅,见谅!”

    王陈氏摆了摆手,低声回应,“薛大人何必这么客气。官服既然挣到了,自然是要穿出来给人看。不瞒你说,最近这几天,到我家来的人,几乎个个都穿着官服。真的令王家蓬荜生辉呢!”

    “夫人言重了。其实晚辈打心眼里不想穿这身衣服过来!但是没办法,端了人家的饭碗,就得替人做事。推脱不得!”薛景仙心中一阵阵虚,把牙一咬,干脆直奔主题。

    “哦?!”王陈氏也放弃客套,在座位后轻轻欠了下身体,“难道还要穿给其他人看么?怪不得这次的礼物如此之厚。不瞒你说,最近几天,我替明允收下的礼物,比过年时还要多。其中数你这份最为厚重!”

    “晚辈,晚辈……”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薛景仙索xìng豁了出去,“这份礼,其实是太子殿下出的钱。晚辈只不过是替人跑tuǐ罢了。如果夫人觉得礼物太重的话,可以直接封还了让晚辈带回去。反正晚辈把礼物送来,就算完成任务了。并不想给王都督和夫人添太多烦恼!”

    “那有什么可烦恼的!”云姨突然展颜而笑,已经不再年青的面孔上充满了调皮的意味,“无论是太子殿下也好,其他什么王爷,侯爷也罢,之所以给我家送礼物,不就是为了酬谢明允替国开疆拓土之功么?我把礼物收下后,写信告诉明允,要他一定以国事为重,莫要总是惦记着家里边,莫要辜负了众位大人们的殷切期待,不就行了么?!反正打下来的疆土都是大唐的,一分一尺都不属于我们王家!”

    “夫人这话在理,真的在理!”闻听此言,薛景仙忍不住抚掌赞叹。自己的这么多年官场沉浮,简直都是白费了。见识气度还真不如一个终日窝在豪宅中的女人。收了礼物又怎样,为诸位大人效力是报答,为大唐戍边不也是报答方式的一种么?难道脚下这片江山,还能归了别人去?

    想到这一层,他心中的天空豁然开朗。摇摇头,笑着补充:“夫人的话极对。明允在前线率领大军浴血奋战,功勋赫赫。后方的人无论送什么礼物,想必他都受得起。是薛某傻了,早知道这样,不如直接拉上半车铜钱,从侧门送进来!”

    “铜钱可太占地方了。如今京师里边送礼,讲究送的是古玩字画,再不济就是金元宝,又好看又不占地方!”云姨笑着点头,“殿下那边还有什么吩咐,你干脆直接跟我说了吧。别再绕弯子了,咱们绕来绕去,茶都冷了!”

    “还没吩咐呢,先让薛某过来,hún个熟面孔罢了!”薛景仙不愿意再费劲兜圈子,坦然相告,“但日后想必有需要明允出力的地方。依薛某之见,明年net天大食人也许会反扑。明允恐怕未必能从大宛netbsp;这已经是很明白地告诉王洵,且勿赶着回来淌京师里的这潭浑水了。对于功名心甚重的薛景仙而言,着实非常难能可贵。只是如此明显的暗示,云姨却好像没听出来。皱了皱眉头,低声道:“莫非朝廷真的要从大宛chou调兵马回援京师么?局势真的已经糜烂到如此地步?封将军不是已经把叛军顶在了崤山以东了么?刚才你还说,哥舒翰将军在潼关天险,组织了第二道防线。西域那边可是几千里膏腴之地呢,如果朝廷把大宛都督府的将士全召回来,几代安西军将士的血,不是全白流了么?!”

    “这……”薛景仙屁股底下热,身子来回扭动。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云姨的提问。几千里膏腴之地,恐怕在太子殿下和杨相眼里,永远顶不上半尺权柄。至于那些战死的将士,不过是户籍册上边的几个模糊不清的名姓而已,有谁会真的在乎?

    想了好久,他才终于叹息着道:“可能朝中有人觉得,西域那边丢了,总还有机会再打回来吧。况且大宛都督府将士骁勇善战的名声,如今已经在京师里边传了个遍!”

第二章 霓裳 (七 下)

    该说的不该说的说了一大堆,看看天色将晚,薛景仙向云姨告辞,拖着疲惫的身子向自己的临时居所走。

    对方到底听没听懂自己的暗示?薛景仙心里其实半点儿把握都没有。云姨毕竟是个女人家,从没在官场中打过滚,对眼下京师剑拔弩张的情况未必明了。而王洵距离长安城又实在太远,想给他送一封信过去示警亦极不方便。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是,薛某人已经尽力了,无论将来结果如何,都对得起彼此之间朋友一场。这是他做事情的最后底限,也是做人的最后底限。

    天空依旧是阴沉沉的,飘着零零星星的雪粒。被寒风一吹,打得人脸麻麻的疼。这样的傍晚,路上当然不会有太多行人。偶尔三两个巡城的差役列队走过,也是将头缩进衣领内,袖着手,行色匆匆。

    “明年这个时候,不知道大唐还在不在了?”放眼四周一片凄清,薛景仙的心情也越来越颓丧。忍不住就把局势往最坏处想。叛军都快叩响潼关的大门了,朝廷里几派势力依旧忙着互相倾轧。英明了半辈子的皇帝陛下临老糊涂,除了以高力士为的几大太监之外,谁也不肯再相信。而那些太监们……

    对上巧言令色,一味地阿谀奉承。对下则欺凌打压,心黑手狠。从先秦到两汉,帝王基业毁在太监手里的先例还少么?以薛景仙的见识,他根本不相信一个肢体残缺的男xìng,会有正常人的思维。骠骑大将军高力士也许是个特例,但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却亲手教导培养了一堆绝对不例外的亲信爪牙。这些人,边令诚也好、程元振也罢,还有眼下深受太子信任的鱼朝恩、李辅国,随便哪个拉出来jiao付有司审一审,所犯过的罪行都足够五马分尸好几回。偏偏这些家伙们的地位稳固无比,连一代jian佞杨国忠,都不敢跟他们生直接冲突。

    如果不站在派系的立场,公允地说,薛景仙还是很同情杨国忠的。虽然后者崛起时所用的手段龌龊了些,才能和眼光也都不怎么样。可此子登上宰相之位后,的确在兢兢业业地履行宰相之责。这两年,滞留在京师中,苦苦等待步入仕途的秀才、进士们,已经明显减少。地方官员在任满之后,只要考评不算太差,多数都能混个平级调任,不再像李林甫当政之时,还要跑到京师上下打点,即便花光身上最后一文钱积蓄,都未必能补上实缺。对待政敌,杨国忠通常将其赶出朝廷即罢,很少一路追杀到底。即便这些人过后不服,写了文章来骂。杨国忠看到后,也努力忍住怒气,表现得甚有宰相肚量。(注1,注2)

    只可惜杨国忠没有补天之才。在经历了李林甫十余年折腾之后,大唐帝国表面上繁华依旧,内在里其实已经百孔千疮。这个时候需要的是一个姚崇、宋璟这样的治1uan能臣,而不是杨国忠这种补锅匠。凭心而论,杨氏上任之后做的所有事情,几乎都是在替其前任补锅。包括眼下的安史之1uan,如果没有李林甫当年一味地包庇纵容,安禄山的势力也不会变得尾大不掉。杨国忠看不到其潜在的隐患,自然也不会急于求成地着手“削藩”。

    即使站在不同派系角度,薛景仙也不敢说杨氏对付安禄山完全是为了一己之私。后者连陈希烈这种随时能威胁到自己的相位,并且曾经是李林甫死党的人都能容得下,更何况一个文武殊途的安禄山?

    只可惜老天不肯给大唐帝国更多的机会和时间。假使杨国忠能在宰相的位置上继续执政五年,即便他再无能,也可以从容调整好对河北的布局;假使太子殿下能提前登位,提拔任用一批真正的能臣良将,恐怕安禄山根本没胆子造反;假使皇帝陛下肯像当年信任安禄山一样信任封常清,叛军也许根本过不了黄河;假使杨国忠和太子能在这个危难时刻抛弃前嫌,携手应对……

    只可惜一切假设都不成立。现实是,太子忌惮杨国忠,更甚于安禄山。而眼下杨国忠那边,恐怕最想铲除的,也是太子李亨及其党羽。包括薛某自己,呵呵,呵呵……。信马由缰的想着,他的人和思绪都漫无目的。一不xiao心,便从崇仁坊门口,逛到了东市之内。

    往日热闹无比的东市,今天也显得分外冷清。运河已经被彻底截断,产自扬州、苏州一带的奢侈物品,要绕行山南,价格平涨数倍。而接二连三的坏消息,又使得京师里边人心惶惶。甭说各家店铺酒楼生意一落千丈,就连平素一到傍晚人满为患的青楼赌场,此刻都门庭冷落,只剩下替客人牵马的xiao厮,一个个抱着膀子,对着空dangdang的街道翘以盼。

    “啪!”远处传来一声爆杆声,把胯下坐骑吓得前蹄直竖。好在薛景仙在西域时,也曾跟王洵仔细讨教一番控马之道,才勉强没从坐骑背上滚下来。

    “谁他nainai的这么缺德!”做官久了,自然有了官威。安顿住坐骑之后,薛景仙立刻破口大骂。一直默默陪护在他身边的四名随从,也拔出刀来,冲着爆杆声的方向怒目而视。

    回答他的是更多的爆竿声,一响接着一响。“啪啪”,“啪啪”“啪啪啪啪…”从道政坊一直延续至平宣坊,瞬间弥漫了半座京城。(注3)

    有人在欢呼,但喊声很1uan,夹在在爆杆声里。根本听不清楚。有人在沿街的店铺前跑动,cao着满嘴的长安官话,又快又急,身为外乡人的薛景仙根本nong不懂。还有人在敲打锣鼓,铜盆,盘子,木桶,一切能敲出响声的东西,把长安城的傍晚吵成了一锅粥。而差役们却不知道都疯到哪里去了,居然不出面管一管。

    “大人,今天好像是腊月二十三!”随从四下检视了半晌,也找不到罪魁祸,只好灵机一动,指着临街店铺的窗花回禀。“长安这边,好像有腊月二十三放爆杆祭祀灶王神的习俗。“

    “胡扯!”薛景仙掐掐手指,低声呵斥。“距离腊月二十三还有几天呢,眼下放什么爆杆,天子脚下,就不怕官差上门找麻烦么?”

    长安城中,天子脚下,百姓们当然不能随便nong出些怪异响动。除非是在几个特许的日子!但今天显然不在“天子与庶民同乐”的日子之列,那眼下已经笼罩了整座城市的喧闹,其原因就很难猜测了。

    正惊疑间,只见路边一座死气沉沉的酒肆门口,突然挑出了两盏耀眼的红灯。紧跟着,临街的所有店铺馆舍,都在一瞬间亮了起来。灯球、火把、油桐,还有平素根本舍不得使用的蜜蜡,都纷纷出现在窗口。整个东市瞬间复苏,宛若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猛然吃了颗仙丹,重新变成了活蹦1uan跳的少年。

    “客官,里边请!今天本店的酒水免费,您尽管放开了量随便喝!”有名酒店xiao二看到了薛景仙,兴冲冲地跑上前,替自家店主拉生意。

    “这位贵人,请移步怡红院。姑娘们都梳洗打扮好了,等着您老垂青呢!”正对面的青楼伙计不甘示弱,也跑出门,拦在了薛景仙的马前。

    “您老到这边,今晚头三局,输了算柜上的。赢了您尽管带走!”

    “大人这边请,本店雅间今晚打六折。里边有xiao张探花、高参军的亲笔墨宝。如今在威震西域的王大都督,也曾经是本店的常客!”

    明显僧多粥少,各家店铺都使出的浑身解数抢客,把薛景仙及其随从牢牢地堵在了街道正中央。受不了大伙的热情,同时也被酒楼xiao二的话所吸引,薛景仙翻身下马,冲着其中一人问道:“你刚才说,王都督是贵店的常客?这话属实么?”

    “如果xiao人敢欺骗您,您尽管直接抓我去官府打板子!”不容自家信誉被质疑,店xiao二梗着脖颈回应。“不信大人您问问他们,当年高参军、李谪仙和王都督,是不是在我们店里喝过酒。也就是今天,换了旁的日子,您老人家提前两个月订座位,都得排队!”

    旁边的竞争者们虽然不情愿,却也跟着纷纷点头作证。薛景仙听得有趣,笑了笑,一边跟在xiao二身后往酒楼里走,一边追问:“今天跟平时有什么不同么?怎么今天就有空位了?!”

    “还不是安禄山那厮!”京城里的人见识广,连店xiao二也懂得些天下大事,“他忘恩负义造了反,nong得大伙提心吊胆,当然就没心情吃饭喝酒了?!不过老天有眼,他这回总管是算遭到报应了!”

    “报应?!”薛景仙一愣,旋即明白了四下里热闹的起因,“他死了,还是刚刚吃了败仗?!”

    “大人您刚才没听见么?!”xiao二回过头,像看怪物一般看着薛景仙。“刚才那么大的爆杆声,还有嚷嚷声,敢情大人您都没注意!”

    “爆杆声太大了!害得我耳朵里根本听不见别的声音!”虽然对方说话的语气有些冲,薛景仙却懒得跟其计较,笑了笑,低声解释。

    “那大人您可听好了!”xiao二一下子来了精神,手舞足蹈,“就在刚才,有信使快马沿街报捷,常山太守颜杲卿颜大人,擒杀安禄山部将李钦凑,高邈、何千年,光复河北十七郡!”

    “天!”忽然而来的喜讯,令薛景仙头脑晕,双腿软。接连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在随从的搀扶下,站稳的身体。

    天佑大唐!一瞬间,所有担忧的烦恼都离他而去,心中剩下的,只有压抑不住的狂喜。

    “大人xiao心!”随从们也高兴异常,围拢过来,搀扶住薛景仙的胳膊。

    “太好了,太好了。安禄山的老巢丢了,长安没事儿,没事了。封帅有机会从西域调兵遣将了,王兄弟他也不用再…….”薛景仙拉着随从的手,语无伦次。两行热泪,顺着他的眼角迤逦而下。

    “大人您……”随从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店xiao二也被贵客的怪异举动,吓得两眼傻。好一阵儿,薛景仙才从兴奋中恢复过心神,却顾不上擦眼泪,一手扯住一个随从,大声招呼,“都进来,跟我一起进雅间。今天我请你们,咱们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注1:唐代,秀才与后世的秀才不同。秀才是科举项目之,最为难考。考中之后,即有授正八品官员的资格。而进士通常只能授予从九品官职。

    注2:根据史载,杨国忠上任之后,曾经努力提高朝廷效率,安置冗官,为此得到朝野间过短暂的好评。直到安史之1uan爆,才变成了罪魁祸。

    注3:爆杆,原始爆竹。将易燃物塞进竹节,然后扔到火堆中,烧炸。据说能驱鬼辟邪,带来好运。

第三章 正气 (一 上)

    天宝十四年冬,常山太守颜杲卿趁安禄山后方空虚,起兵输力王室。杀安禄山部将李钦凑,擒高邈,何千年。又假托朔方军宿将李光弼之名,攻打饶阳,一鼓而下之。刹那间,河北大地再度风云变色,二十三郡中竟有十七郡响应颜杲卿,附于安禄山者,仅剩其六。

    安禄山正亲自率领主力在渑池一线与封常清恶战,半月之内接连攻破对方仓促布置下的四道防线,眼看着就要胜券在握,猛然闻听老巢被抄,大惊失色。不得不连夜退回洛阳,同时分出一半儿精锐给其左膀右臂史思明、蔡希德,由二人领着回军平叛。

    叛军一退,京畿地区所承受的压力顿时减弱。长安城中,各路神仙又开始你来我往的相互角力。至于颜杲卿那边到底能拖住叛军多久?朝廷是不是该立刻督促河东、朔方两地火派军为河北各地提供支援,则谁也没功夫理会了。

    史思明乃落魄突厥贵胄之后,原名阿史那崒干,曾经与安禄山一道为范阳节度使张守珪麾下捉生将,因战功卓著,一路从队正、校尉升到偏将、将军、副节度。善战之名从河北一直传到长安,大唐天子李隆基亲自接见了他,赐其姓史。改做思明。

    这样一个于战场上滚了半辈子的宿将,自然知道兵贵神的道理。接过安禄山的军令之后,立刻命麾下将士抛弃辎重,一人双马,星夜兼程返回河北。河北各地刚刚归附朝廷,军务政务都没来得及理顺,又怎当得住史思明所部虎狼之师。转眼之间,诸郡又纷纷陷落,只剩下了颜杲卿、颜季明父子领着一支孤军,在常山郡苦苦支撑。

    距离常山最近的一支大唐力量,为太原节度使王承业所部。早在数日之前,就接到了颜杲卿派遣长子颜泉明所带来的亲笔求援信。但是王承业反复思量后,却认为光复河北的头功不能让颜杲卿独占,竟然公然将颜泉明软禁,然后派遣使者押着颜泉明带来的俘虏,到长安向朝廷报捷。一番运作之后,朝廷加封王承业羽林大将军,上柱国,其麾下文武都加官一级到数级不等。而颜杲卿那边,则只给了个卫尉卿的头衔,援兵竟然一个未派。

    坐困孤城,眼看着身边的弟兄们一个个减少,常山太守颜杲卿知道自己坚持不到王师来援的那一刻了。转过头,望向跟自己一样浑身上下都被血染成紫黑色的儿子,嘴角处缓缓浮现一丝微笑。

    颜家二公子颜季明也恰恰转过头来,目光与父亲相对。把嘴一咧,他露出了光洁牙齿。“痛快,今天杀得真痛快。从xiao到大,我从来没这么痛快过。阿爷,您累了就下去歇会儿,今晚我来值夜。保证在明天日出之前,不让一个叛贼攻上城头!”

    这种张扬的笑容和张扬的话语,绝对不符合颜氏家训。换做以往,老太守肯定要板起脸来,大声呵斥一番。但是今天,他却觉得儿子的笑容分外灿烂,点点头,笑着回应道:“不累。你以阿爷我真的老了么?比起当年的汉将黄忠来,阿爷我还正当壮年呢!”

    “那当然,您比黄汉升岁数xiao一轮呢!”颜季明立刻接过话头,笑呵呵地打趣,“不过您老再健壮,也不能跟自己的儿子比啊。况且颜家的家训,也没说过让父亲给儿子守夜的道理!赶紧下去喝口酒吧,放心,史思明的人头,我肯定给您留着!”

    “你这臭xiao子!居然敢教训阿爷!”颜杲卿举起巴掌,作势yù打。走了几步,却张开胳膊,将儿子揽在了腋下,“难为你了!!阿爷当初,当初真该……”

    “此生不虚!”颜季明知道自家父亲心里想的是什么,笑了笑,轻轻挣脱。“弟兄们都看着呢。我已经不是xiao孩子!”

    “他们看着,难道我就不能抱一下自己的儿子了?”颜杲卿佯装愤怒,却终是将手臂缩了回去,不敢让弟兄们看到自己内心的遗憾。

    已经被困了将近一个月了,援军能到早就到了。至今城外没见到大唐旗号,说明朝廷已经彻底将河北遗忘。早知道如此,自己何必要苦苦守着这片弃土?趁着安禄山没反应过来,带领弟兄们一道从井陉关去河东逃难便是。至少,那样做,不会有太多的无辜百姓被卷入战火。至少,颜家上下三十余口,不会同时被困在脚下这座孤城当中!

    自己今年已经六十有五,以身殉社稷不足为憾。可季明只有二十出头,还有很多光阴去享受生活,还有很多值得做的事情没有去做。如果他真的不幸跟自己同时殉国,自己又怎有面目去见他亡故的娘亲?

    “阿爷,我真的不是xiao孩子了!”看到父亲的目光中清晰的凄楚,颜季明再度低声催促。“您先下去喝口酒暖一暖,放心吧。这里有我顶着,出不了任何事情。万德,扶大人下城!”

    “好来!”颜季明的好友,原常山郡捕快,现军中大将翟万德答应一声,上前搀扶住颜杲卿胳膊,“老大人,您尽管放心。季明他做事,一向稳妥!”

    “大人尽管下去休息片刻,这里有我等盯着呢!”其余众将也不忍见颜杲卿拖着老迈的身躯继续在城头搏命,一起围拢过来,低声劝告。

    “大人您可不能累倒。您如果倒下了,弟兄们主心骨就没了!”“是啊,为了大局。您老也该下去休息!”

    “我不是不放心,我……”颜杲卿本能地想摇拒绝,却不忍辜负了部将和儿子一片好意,顿了顿,犹豫着改口,“那你等xiao心些,我吃过了饭,便上城来替换你等!”

    “父亲大人不妨多歇息片刻。反正贼人通常不会在夜里攻城!”走上前替父亲整理了一下被风吹1uan的鬓角,颜季明笑着叮嘱。

    “你这孩子,可是越来越胆大了!”颜杲卿笑,心中涌起一股温暖。望着他的背影蹒跚去远,颜季明整了整盔甲,冲着身边一个老者低声问道:“冯参军,您老给我一句实话,仓中粮草器械还够支撑几日的?。”

    “少将军……?”参军冯虔犹豫着四下张望,然后以极低的声音道:“粮草很充足,至少能撑到net末,但是,但是箭矢顶多还能用到明天正午。赵将军已经带领人手连夜赶制了,但铁料和木材、胶漆、羽mao等,一时却未必…….”

    “行了,我知道了!”颜季明摆摆手,打断了对方的话头。情况跟他预料得差不多,否则父亲大人也不会终日愁眉紧锁,“据你观察,敌方的辎重,是不是存放在西北角上那座大营之内?”

    “这……”素有忠厚之名的冯虔再度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回答颜季明的问话。

    颜季明又笑,血迹斑驳的面孔上,写满了年青人特有的真诚,“冯叔,您老知道我为什么这样问!别耽搁时间,父亲大人很快就会有所察觉!”

    “太守他?太守他不会同意!”冯虔被年青人脸上的阳光晃得心1uan如麻,低着头,不肯正视对方的眼睛。

    “冯叔,您听我说。机会只有一次。把握不住,阖城男女老幼,都难逃叛军屠戮。父亲他不敢冒险,我却不能眼看着他自毁名声!”

    “你,你阿爷不会自毁名声。我知道他!”狠狠跺了跺脚,追随颜杲卿多年的老参军冯虔沉声辩驳。“我可以帮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冯叔尽管说!”颜季明必须抢在父亲回来之前做出安排,答应得毫不犹豫。

    “带老夫一道去!”耳畔响起的,是老参军冯虔绝然的声音。

    “冯叔!”颜季明吓了一跳,连连摇头。眼下唯一可能扭转战局的办法,就是冒险去烧毁叛军的辎重。但这个任务肯定是九死一生。自己年青力壮,尚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更何况已经五十开外的老参军冯虔!

    “老夫不会拖你的后腿!”老参军冯虔忽然变得执拗起来,花白的胡须上下抖动。“老夫上过战场,比你们这些mao头xiao子更会打仗。冲锋时,老夫可以替你开路。后撤时,老夫亦可以替你挡刀!若不带上老夫,少将军休想在老夫口中问到确切答案。”

    “冯叔!”颜季明无奈,只好郑重点头。得到了他的保证,老参军冯虔指了指城西北,敌军连营的一角,低声说道:“史思明是突厥人。他们的习惯,西北向来是供奉神明和存储粮草的地方。这几天据我观察,每当叛军准备攻城,总有数十辆马车,从西北角那座大营里赶出来。”

    “烧了它!少将军,末将愿意跟你一起去!”

    “少将军,末将去即可,您尽管在城头督战!”前真定县令贾深、藁城县尉崔安石二人在旁边偷听到了冯虔和颜季明的对话,相继上前请缨。

    他们都不是武将出身,在起兵之前,甚至连刀都没怎么摸过。但这一刻,他们却都义无反顾。颜季明目光从两位长辈脸上扫过,微笑着轻轻摇头,“我跟冯叔去就行了。父亲大人身边,不能没有几个得力帮手……”

    “让贾大人和崔大人留下,俺跟你一道去!”马道上,又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将颜季明的推谢打断。

    众人转头回望,正看见翟万德那特有的络腮胡须。立刻,指责的话铺天盖地,“老翟,不是叫你送太守大人去休息么?你怎么跑回来了?!”“老翟,你做事怎么这般不让人放心!”“老翟……”

    “俺老翟,什么时候让大伙失望过!”翟万德撇着嘴摇头,“俺不忍心见大人过于劳累,就,就按照少将军的吩咐,给他喝的水里边,加了,加了一点点蒙汗yao。等他在马背上睡着之后,让几个弟兄们抬着他去府衙休息了。这一觉,估计不到天亮,大人自己不可能醒得过来!”

    “啊,你竟敢….”

    “你老翟居然敢给太守大人下yao!”

    闻听此言,众人又惊又喜。惊的是翟万德居然和颜季明两个早有准备。喜的则是,这下大伙有充足的时间,争出到底哪个去“建功立业”,谁留下保家卫国了。

    “咳咳!”颜季明清清嗓子,第二次将大伙的话头打断:“都别争。几位大人听我说。咱们这回扯了安禄山的后腿,他心中一定羞恼得狠。眼下援军遥遥无期,万一常山不保,恐怕城中百姓都要为我等殉葬。颜某不愿让无辜者流血,更不愿意让父亲大人的名声受屠城之祸所污。所以,今晚准备兵分两路,一路跟着颜某去烧叛军的辎重,另外一路,先下去组织百姓,待听到城外1uan起,立刻带领百姓从东门逃走。只要远离常山地界,想必史思明那厮也没兴趣追。时间不多,所以请诸位切莫……”

    “我等谨遵少将军安排!”听颜季明安排的井井有条,众人凛然拱手。

    “冯参军听令!”颜季明抓起一支父亲留下的令箭,开始的调遣兵马。众将依次上前接令,而后分头下去准备。待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了,颜季明将装令箭的匣子jiao给了父亲的老部下袁履谦,“袁叔,今晚这里jiao给你了!”

    “少将军放心,袁某只要一息尚在,就不会让贼兵踏上城头!”被弩箭射伤了大腿,只能坐在胡凳上指挥守城的袁履谦欠了欠身体,大声承诺。

    “那我去了!”颜季明笑着点头,仿佛是要出门赴一场盛宴。

    不敢看年青的背影渐渐远去,袁履谦以袖掩面,低声回应。“少将军再见。袁某在城头等你凯旋的消息。”

    “告诉父亲大人,我一直以他为荣!”已经走出老远,颜季明突然又回转身,笑着补充了一句。

    泪,一下子流了袁履谦满脸。

    寒风呼啸,吹得城头的旌旗剌剌作响。

    注1:颜杲卿父子的事迹见于《资治通鉴》。文天祥的正气歌里边,“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说的便是颜杲卿。

第三章 正气 (一 下)

    寒风呼啸,战旗翻卷如涛,

    数以万计的叛军蚂蚁般涌向城头,刀矛撞击声不绝于耳。颜杲卿手持横刀,淌着血泊在城头上往来酣战,将一个又一个叛军砍下城墙。

    “好男儿,跟我杀贼报效国家!”他大喝,接住一根从斜下方刺来的短矛,反手一刀,将来人的头颅削去半边。再踉跄数步,扑向另外一个垛口,与儿子一起,抓住云梯顶端的两个铁钩,父子两个齐心协力,将云梯和云梯上的贼兵掀成了滚地葫芦。

    “杀贼报国!”

    “杀贼报国!”

    “杀贼!”“杀贼!”“杀贼!”在老太守的激励下,临时组织起来的民壮们争先恐后,用血rou之躯阻挡叛军登城的脚步。一个倒下,再一个扑上去,一群倒下,又扑上一群。

    青灰色的城墙迅被热血染红,敌我双方的将士却都死战不退。就在此时,敌军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嘹亮的号角,“唐”,一面鲜yan的战旗,挑过墨一般的夜空,刺破四周无尽黑暗。

    “援军来了,跟我杀啊!”刹那间,城头上士气大振。袁履谦、翟万德、崔安石、冯虔还有儿子季明,如同传说中的大侠一般飞下城头,直扑敌军正中央。

    颜杲卿自己也是肋生双翼,挥舞着横刀,紧随大伙身后。在唐家儿郎的前后夹击之下,叛军崩溃如烈日下的残雪。转瞬之间,颜杲卿就杀出了一条血路,杀到了史思明马前。

    “救我!”史思明吓得大叫,拨马便逃。几名亲信挺刀为其断后,颜杲卿横刀一挥,泼出一片闪电。

    “噗!”,闪电闪过,红光飞射,叛贼的亲信们不相信的看着他,直挺挺的倒下马去。

    二马错蹬而过,颜杲卿挥刀,将另一个叛贼劈于马下。再一刀,抹断第三名迎战者的脖颈。反贼们不敢再阻拦他的去路,纷纷落慌而逃。老太守豪情满怀,紧磕了几下金镫,与史思明追了个马头衔马尾。

    “叛贼,哪里跑!”他大喝,挥刀yù剁。猛然间,眼前的史思明忽然摇身一变,变成了大唐皇帝李隆基。而那些贼兵贼将,则变成了平素与皇帝陛下往来密切的梨园子弟、斗jīxiao儿。

    “你——”颜杲卿愣在了当场,刀尖指着李隆基说不出话来。

    李隆基却满不在乎地摇摇头,笑着道:“颜卿勿恼,朕不过是想跟他们玩玩而已。你不知道,朕不怪你。不怪罪你便是!”

    “陛下——!”颜杲卿气得直吐血,“陛下,你看看,“这四下里死的,可都是大唐子民啊!”

    “朕的子民么?”李隆基依旧不知道悔悟,笑呵呵地摇头,“他们为朕而死,难道不应该么?!”

    “大唐…”颜杲卿还想再啰嗦几句,对方却已经不愿意听。将戏袍一拂,大声断喝,“朕的大唐,朕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干卿何事?!”

    “是啊,颜太守,赶紧告退吧!这不干你的事情!”高力士、雷海青、贾昌等太监和nong臣纷纷从面具下探出头来,笑着奉劝。

    周围,1uan兵们继续杀人放火,流血盈野。百姓们奔走哭号,怨声载道。

    “胡说!”颜杲卿怒不可遏,刀尖直指大唐天子和几个nong臣的鼻尖,“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又怎会属于你这昏君,你等jian贼…….”

    “杀反贼!”

    “杀反贼!”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喊杀声又起,高力士等人纷纷拔刀砍了过来,而他颜氏父子和常山众豪杰,这回真的成了叛贼。四下赶来的援军不明真相,也纷纷举起兵刃,朝守城者猛砍。颜杲卿抵挡不住,且战且退“颜某不是反贼,他们才是!”,“颠覆大唐的是尔等,不是颜某。颜某之心,可对日月苍天!”

    没人听他的辩解,1uan刀纷纷落下,砍得他痛如骨髓。

    疼,好疼,剧烈的痛苦让颜杲卿翻身而起。所有叛军和援兵统统消失不见,入眼的,是一盏摇晃的油灯。灯光的暗影里,则是侍妾绿珠惊惶的面孔。

    唯独外边的哭喊声还是若隐若现,丝丝缕缕钻入人的耳朵。颜杲卿疲惫地笑了笑,低声对绿珠说道:“刚才吓着你了吧。我做噩梦了。外边怎么这般吵,季明呢,他到哪里去了?”

    “季明?”绿珠慌1uan地低下头,不敢看自家夫主的眼睛,“季明不是在城上值夜么?老爷您忘了?”

    “噢!你看我这记xìng!”颜杲卿用手掌轻拍自己的脑门,以便令自己迅摆脱噩梦的困扰。“帮我打盆洗脸水来,我要换铠甲……”

    话音未落,外边的哭喊声瞬间增大。“阿爷”“土生——”“娃他娘,快点儿,别走1uan了啊!”

    “怎么回事!”颜杲卿大惊失色,顾不得穿冬衣,拔腿便往门外走。侍妾绿珠赶紧从身后抱住了他,柔声呼唤,“老爷,先换上绵袍子。外边的事情,有季明和袁大人呢!”

    “你没听见外边的喊声么?放开,大胆——”颜杲卿奋力挣扎了几下,却未能挣脱。恼怒的回过头,正yù呵斥,却看见了绿珠满脸的泪水。

    “怎么了,外边到底怎么了,季明怎么了?你赶紧告诉我!”一缕不祥的预兆瞬间涌上老太守的心头,他用手搬起绿珠瑟缩成团的肩膀,急促地bī问。

    绿珠先是摇头垂泪,被连晃了几下,知道隐瞒不下去,才哽咽着解释道:“奴家,奴家知道的也不详尽。老爷昨晚是被抬回来的,一直沉睡不醒。季明和冯大人他们拿着老爷的令箭,说是要组织百姓连夜突围……”

    “胡闹!”颜杲卿大急,双臂力道猛然增大的一倍,将侍妾绿珠推倒在地,“这逆子,竟然胆敢如此胡闹。四下里被叛军围得如铁桶般,怎么可能突围得出去。我,我非杀了他,非杀了他不可!”

    说着话,他便踉跄着准备出门去阻止。侍妾绿珠却又爬了几步,伸手扯住了他内袍一角,“老爷,您自己的儿子,您还不了解么?季明,季明他,又怎是那胡作非为之人?”

    一句话,将颜杲卿瞬间从慌1uan中惊醒。转头,蹲身,他将哭成泪人儿的侍妾从地上扶起,同时尽量缓和地追问道:“季明,季明都怎么安排的?他,他到底在做什么?你说话啊,别哭,别光顾着哭!”

    “老爷!”绿珠哭得愈泪如泉涌,双手掩面,断断续续地汇报,“季明,季明他,自己,自己带队,去烧叛军粮草了。吩咐贾县令和崔县尉两个,组织百姓到东城门口等待。听到城西喊杀声起,就一道冲出去。能逃出一个算一个,说是只要跑出,跑出常山地界……”

    只要跑出常山地界,有我颜某人在城内,叛军也没心思追杀!不等绿珠说完,颜杲卿便全nong明白了。绿珠说得对,自己确实不懂儿子。自己一天到晚只想着为李家天子尽忠,想着维护颜氏一族数百年清誉,而儿子心里考虑更多的,却是这些平素与他朝夕相处的百姓,这些鲜活而平凡的生命。

    “来人,帮老夫披甲!!”转眼间,老太守已经做出正确选择。自己食大唐俸禄,为国尽忠,理所当然。那些百姓,却不必为一家一姓的江山去殉葬。这点上,做儿子的比老子高明。

    但他却不想让儿子白白的去送死。烧叛军的粮仓,谈何容易?!即便侥幸能够得手,恐怕同行的勇士也没有一个能全身而退。这拼命的事情,应该由老夫来做。儿子年轻,还有很多路要走……

    在侍妾绿珠和闻听呼唤赶来伺候的侍女们的帮助下,很快,老太守便将自己收拾整齐。提刀上马,飞也般奔向城西。按照突厥人的传统习惯,粮草辎重,肯定放在靠西北一侧。跟史思明相jiao多年,他和史思明两个对彼此的脾气秉xìng都了如指掌。

    街道上准备出城逃难的百姓们挤得摩肩接踵。但看到老太守花白的胡须,都主动地让开了一条通道。少将军准备出城去与叛贼一决生死,老将军肯定是赶去为儿子送行。大伙没本事,帮不上什么忙。但对于舍生忘死替自己争取逃命机会的父子,却有着自内心的尊敬。

    “太守大人大恩大德,我等永生不忘!”

    “太守大人,您老人家自己也保重。叛贼早晚会遭到报应!”

    在一片哭泣声中,颜杲卿的脊背越挺越直。近了,距离西门越来越近了。近得几乎能看见瓮城内门高悬的铁栅栏。然而,铁栅栏却在他眼前轰然落下,无数骑兵跟在儿子身后冲了出去,永不回头。

    “季——”老太守挥动胳膊,呼喊声却卡在了喉咙里。他无法再追,再追,就要打1uan今晚儿子的所有安排,再追,就要扰1uan自家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军心。甩开马镫跳下坐骑,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城头。平素要走xiao半柱香时间的台阶,竟然须臾跃过。

    城头上,腿脚不方便的袁履谦被人抬着迎上前。冲着颜杲卿深深俯,满脸歉意,“颜兄,袁某无法阻止……”

    “我知道!”颜杲卿笑着打断,老泪在脸上肆意纵横,“你我,都,都老了。比不得,比不得他们年青人。走,跟我上去,待喊杀声起时,好为季明擂鼓助威!”

    “走!”袁履谦挣扎着落地,与颜杲卿互相搀扶着,走向敌楼中的战鼓。城下,战斗尚未开始。惨白色的雪野中,只见一条黑龙,翻翻滚滚,直扑敌营西北角。

    几点火光从敌营中亮起。紧跟着,是凄厉的警报。颜杲卿纵身扑向战鼓,使出全身的力气,高高地扬起鼓槌,“咚,咚,咚…….”激昂的鼓声从敌楼中响起,点燃城头所有人的血液,盖住天地间一切嘈杂。

    “季明临行前说,他一直以你这样的父亲为荣!”袁履谦凑过来,大声转述。

    “啥!”颜杲卿根本听不见,竖起耳朵反问。

    “季明临行前说,他一直以你这样的父亲为荣!”袁履谦将头凑向颜杲卿的耳朵,再度重复。

    “好儿子,老夫亦以你为荣!”颜杲卿含泪而笑,将战鼓擂得更响,更响。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第三章 正气 (二 上)

    第三章正气(二上)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伴着激昂的鼓点,颜季明一行二百余人骤然加,纯白色披风被吹起来,宛若一只只扑火的飞蛾。(_)

    没有人回头张望鼓声的来源,也无暇回望。地面上积雪盈寸,天空中星大如斗。这样的夜晚出城踏营,根本不能指望不被敌军现。这样的夜晚出城踏营,所有人注定要一去不复返。

    风萧萧兮易水寒。

    马蹄声如歌,激dang着古时的旋律。今夜,生寒的又岂止是易水?整个燕赵大地,都在轰鸣声中震颤。

    巡夜的叛军现了敌情,迅组织羽箭拦截。一排排雕翎骤然腾空,然后又骤然扑下。最前排的队伍中有人中箭了,摇晃着,不肯从马背上坠落。第二排的弟兄迅补上去,将受伤者挤到队伍外围,保持攻击阵型的齐整。

    又一排羽箭落下,射穿几匹战马的脖颈。可怜的畜生嘶鸣着跪倒,临死之前,兀自不肯摔伤背上的主人。马背上的男儿在双腿着地前的瞬间,用槊杆为支撑,腾空飞起,横着扑向队伍侧翼。他们这样做可能会被摔的筋断骨折,平白辜负的坐骑的无私付出。然而他们,却绝不能拖累自家的攻击节奏。

    轻伤者和未受伤者继续向前,双腿不停磕打马镫,将坐骑的体力压榨到了极限。加,加,在加过程中,队伍被拉成光滑的锥形。他们彼此之间靠得很近,仿佛随时准备用身体替袍泽遮挡箭矢。他们个个紧闭着嘴巴,不让爆烈的怒火从喉咙里边喷射出来。所有力气都是留给叛军的,不能丝毫被消耗在半途中。哪怕天空中突然落下箭雨,哪怕沾有同伴体温的血珠,就洒在自己脸上。

    被马蹄声惊醒的叛军,旋即被这一伙送死者的行为给彻底惊呆了。前来偷营的燕赵男儿太少,少到当值的叛将无法下定决心向全营示警。前来偷营的燕赵男儿来得又太急,没等第三波箭雨落下,槊锋已经bī近营门。

    “横槊!”队伍正中央的颜季明终于开口,怒吼声宛若惊雷。当先的三名骑手,立刻将手中的长槊放平。三尺余长的槊锋,借着马,径直刺入厚重的木制营门。紧跟着,骑手连人带马也一块儿撞了上去。“轰!”“轰!”“轰!”血rou横飞,火花四溅,叛军的营门颤抖,颤抖,摇摇yù坠。

    轰!”“轰!”“轰!”“轰”仿佛看不见前方同伴的结局,又是数名男儿连人带坐骑撞在了营门上面。厚重的营门被热血染红,在白雪中红得眨眼,红得如火焰般妖异。“轰!”“轰!”“轰!”十几骑连番撞击之后,厚重的营门被竟然被血rou之躯撞得四分五裂,悲鸣着,挣扎着,不甘心地颓然倒地。

    “拦…”当值的叛军将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来袭者居然采取如此惨烈的方式突破阻碍。一时间,被惊了目瞪口呆。当他终于从惊诧中缓过神,大叫着准备组织防御,一杆槊锋已经撞入了他的胸口。

    “啊——”“啊——”同时被刺中的还有几个倒霉鬼,致死都无法相信生在眼前的事实。已经赶到门前准备捞取战功的其他叛军兵卒被吓得魂飞魄散,丢下兵器,转头就逃。哪里还来得及,冰冷长槊从后背追上去,将他们一个接一个挑入半空。

    “向右转,西北角,别恋战!”颜季明挑飞挡在自己马前的敌手,举起长槊,大声高呼。“西北角,西北角!”老军务冯虔和翟万德二人大声重复,将颜季明的命令传遍全军。还剩下的一百五十余骑骤然转向,在1uan哄哄的叛军当中撕开一条血口子,贴着营墙,直奔大营的西北,叛军的粮仓所在。

    “挡住他们,挡住他们。吹号角,吹号角!向全营示警,向……”叛军当中,亦不乏明白人,声嘶力竭地调整部署。翟万德侧身,将手中的长槊投将过去。尖叫声噶然而止。附近的叛军将士唯恐成为下一个被长槊瞄准的目标,纷纷闭住嘴巴后退。夜袭的队伍宛若游龙,冲破黑暗,又一头扎入黑暗。

    沿途不断有新的叛军尝试前来拦截,被长槊和横刀纷纷撕成碎片。霜刃在碰撞中出欢歌,战马在血雾中纵情嘶鸣,生命在火焰中,星光下,奏响最嘹亮的华章。

    风萧萧兮易水寒。

    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只要旌旗指向,是大义所在。死亡权作一场酣睡。

    从睡梦中被惊醒的叛军越来越多,整座联营灯火涌动。站在冰冷的城头,老太守颜杲卿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家儿郎们那矫健是身影。他分不出那个是自己的儿子,好像在敌营中每一个浴血奋战者都是。他仿佛又能看出哪个是自己的儿子,看见那略带一点点稚嫩,一点点玩世不恭的面孔。

    从xiao他就是这样,从来不像他哥哥泉明一样循规蹈矩。从来不像其哥哥一样,谨于行而慎于言。他就像一湾溪水,清澈得几乎让人一眼就能看到底。他就像一粒雪花,纯粹得让人不忍告诉他人间黑暗。

    他生来胆大包天,从来不把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权威放在眼里,也不畏惧其他权威。跟史朝义去了一趟京师,回来之后,便对时政大肆抨击,对当朝诸位华衮品头论足。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当时还板起面孔教训过他,然而却在他明澈的目光中,迅败下了阵来。自己无时无刻不担心这个儿子,唯恐其言谈举止过于放任不羁,日后会给家族带来祸患,却没想到,他放任不羁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的火热。

    因为在意,所以才会失望。因为失望,所以才会口无遮拦。可口无遮拦之后,还是在意,还会失望,还会为之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切。

    他就是一团火,纯粹,干净,不染一丝尘杂。

    那把火,足够刺破眼前所有黑暗。万马军中,老太守颜杲卿再度找到儿子的身影。银色的铠甲,雪白的披风。在雪夜当中行军,这是一种最好的掩饰。然而在火光照耀下,却是最明显的攻击目标。

    两队刚刚赶来的叛军前后包抄,试图将颜季明和他身边已经为数不多的燕赵男儿彻底埋葬在人海当中。银色的铠甲,迅被火光和血水染红,雪白披风,亦跳跃如烈焰。一瞬间,他的身影坠入黑暗,下一个瞬间,他的身影却又从黑暗中跳了出来,光芒万丈。

    敌军如稻草人一般在他马前倒下,身边的袍泽们,则拼死护住他的两翼,用横刀给敢于靠近者一个干净利落的死亡。他长槊前指,将敌阵刺出一个窟窿。紧跟着,他的坐骑高高地扬起前腿,于火光中,凝固成一座骄傲的雕像。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又起,源自敌营的深处。史思明在调兵,无论是为了振作士气,还是为了保护粮仓,他都必须将今夜的劫营者杀干净。四面的大营都以角声回应,人影晃动,战马嘶鸣,整个常山县城外的敌军,目光都被那一xiao队人马所吸引。

    万众瞩目之下,颜季明的身影再度出现,刺翻一个冲过来的敌将。又一名敌将从斜前方策马迎上,被他用长槊一扫,砸落坐骑。老军务冯虔催马冲上前,挥刀砍断几杆步槊,以免它们让颜季明分神。更多的步槊攒刺而来,冯虔挡无可挡,合身从马背上扑下,将所有槊锋都抱在了怀里。

    “老夫不会拖你的后腿!”

    “老夫上过战场,比你们这些mao头xiao子更会打仗。冲锋时,老夫可以替你开路。后撤时,老夫亦可以替你挡刀!”

    老夫承诺过,老夫说话算话。

    “冯叔!”颜季明大叫,脚步却丝毫不停,继续向敌军存放粮草的位置突进。他身边此刻只剩下了不到五十人,几乎个个血染征衣。然而,就这不到五十名燕赵男儿,气势却如同千军万马。

    一将飞骑来拦,应该是个旧相识,口中大叫着颜季明的名字。颜季明挺槊刺过去,落空。对方槊锋急至,他微微侧身,让开要害,然后左手从背后netbsp;以命搏命,拼得就是勇气。来将显然不愿意死在一个无名xiao辈之手,迅弃槊,镫里藏身。颜季明哈哈大笑,半边衣服再度被热血染红。刀尖迅兜转,在敌将错愕的目光中,砍翻正前方的一名xiao卒,再度冲破人墙。

    一将来拦,一将授。

    一旅来挡,一旅兵溃。

    他带领着一xiao队少年,如同一群流星,在漫漫长夜里,照亮了整个大地。老太守颜杲卿已经顾不得再擂鼓,望着1uan成一锅粥的敌营,望着骄傲的儿子,眼泪再度宛若泉涌。

    “大人!”袁履谦抹了一把脸,咬着牙提醒。“弟兄们的血不能白流!”

    “他们的血不会白流,永远不会!”颜杲卿猛然收住眼泪,郑重点头。“传令,开城门,所有留在城里的百姓,一起向城东冲击!”

    “遵命,大人!!”有人哽咽着,将命令传了出去。沉重的东城门“吱呀呀”打开。已经等待多时,几乎陷入绝望的百姓们,争先恐后地涌了出去。

    前真定县令贾深、藁城县尉崔安石二人一前一后,各自带领百余名民壮,护送者逃难的队伍直扑东侧敌营。东侧敌营中,此刻大部分兵力都已经被chou调到城西去阻拦“亡命徒”,留下得只是一伙老弱残兵。仓皇中放了几箭,便四下逃遁。任由数万百姓拖家带口,从营盘中横穿而过。

    黑夜中,人们扶老携幼,气喘吁吁地逃着,把常山城远远地抛在了背后。喊杀声此起彼伏,被夜风不断送入人们的耳朵。闻听者个个紧闭着嘴,咬着牙,却不敢始终回头。

    谁都知道,城西的战斗是为了什么?

    谁都知道,为了给大伙寻一条生路,以颜季明为的少年们,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他们平素也许行为怪诞,也许放任不羁。但在今晚这一刻,他们却用热血和生命,重塑了男儿形象。

    我也许无力保护你,但在我战死之前,敌军不会碰到你的衣角。

    我将用生命守护你,因为你是我的家人,我的父老乡亲。

    风越来越大了,将喊杀声吹得隐隐约约,越来越低。低到最后几乎弱不可闻。

    前真定县令贾深再也不愿满头逃命,跳下坐骑,对着西北方向,长跪不起。

    走在队伍末尾负责断后的藁城县尉崔安石亦从马背上翻下来,冲着黑暗里微弱的一点火光,深深俯。

    护送队伍的民壮们停住了脚步。

    所有男女老幼停住了脚步。

    数万人齐齐回,望向那可能出现火光的位置。依稀可见,只是几点微弱的殷红。

    那几点微弱的火光殷红如血,在风中跳动,跳动,随时都可能熄灭,却永不熄灭,随时都可以点亮整个夜空。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第三章 正气 (二 下)

    第三章正气(二下)

    天亮了,连营中的余火陆续被扑灭。)望着陆续送来的战报,伪范阳节度使史思明的鼻孔里,冒出了一股股浓烟。

    只有区区二百三十人,颜家那头小野狗只有二百三十人,就将自己原本视为铁桶般的连营,搅了个天翻地覆。而自己麾下这八万虎狼之师,因为事突然,举止失措,昨夜光是自相践踏,误伤,就倒下了两千余,再加上被颜家小狗给砍死的,总损失足足是对方的二十四、五倍!

    更可恨的是颜家那老狗,居然连亲生儿子都不顾,趁着自己忙着调兵遣将保护粮仓的时候,带着阖城百姓从城东突围了。谁都知道那天杀的老狗在河北各地素得人心,万一他脱了官服,穿上平头百姓的衣服往哪个山沟里边一藏,自己该拿什么去给安禄山jiao代?!!

    “该死,该死,父子两个全都该死!!”一旦作起来,史思明的火气便很难控制,挥舞着弯刀,将面前的帅案砍得木屑飞溅。“还有你们,你们也统统该死!这点事情都做不好,活着也是1ang费粮食!”

    左右亲信文武都熟悉自家主帅的秉xìng,谁都不敢开口分辩,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如泥塑木雕。昨天事突然,混1uan当中,大伙谁也nong不清劫营者到底来了多少人,只能完全按照中军的指示行动。而中军这边,当时也是方寸大1uan,完全没想到颜氏父子可能是声西击东。若追究责任,先需要问责的,是没及时出警报的当值将领,其次,便是史思明本人。至于大伙,却完全是奉命行事,根本没有什么过错。

    见到此景,史思明愈怒不可遏,猛然将弯刀举起来,指着距离自己最近的武将李归仁质问:“你这该死的废物?说,昨天晚上是怎么安排的防御,是不是存心怠慢,想坏老子的完胜之功?”

    伪卢龙节度使李归仁在安禄山麾下的职位仅比史思明略逊,平素以悍不畏死著称,此刻却不敢当众跟史思明顶撞。看到对方把刀锋转向自己,立刻后退几步,长揖及地,“大帅明鉴。大帅明鉴。卑职昨夜,至少安排了六只队伍jiao替值夜。但周兆伍那厮傲慢轻敌,遇到偷袭后不及时示警,才使得贼军突入了营地内,进而酿成了大祸!”

    “周兆伍,周兆伍那厮呢,他躲到哪里去了,赶紧给老子捆来。老子要亲手剐了他!”史思明的注意力马上被李归仁抛出的替罪羊所吸引,挥舞着弯刀咆哮。

    “周,周兆伍将军,周兆伍将军已经殉职了!”李归仁又悄悄往后挪了挪身子,避开史思明的刀尖儿,喃喃地回应。

    “死了?”史思明皱了皱眉头,怒吼之声暂且停顿。旋即,又哈哈大笑,“死得好,死得好,省得老子再动刀子。其他几个当值的呢,难道全死光了不成?如果没死的话,赶紧给老子站出来领刀!”

    两厢站立的文武将佐的队伍又1uan了1uan,须臾之后,有两名浑身上下染满鲜血的偏将,低头耷拉脑袋出列,跪倒在了帅帐中央。“大帅息怒,是属下无能,没能及时挡住贼兵。不敢奢求大帅宽恕,请大帅依律责罚!”

    “依律,依照军律,杀你们十回都活该!”史思明快步上前,刀锋贴着对方的脖颈打转,“就你们两个么,其他几个人呢?赶紧给老子滚出来受死!”

    “就,就我们两个了。周将军,王将军,赵将军和胡将军,都,都殉职了!”两个倒霉蛋趴在地上,声音颤抖,气若游丝。

    安禄山和史思明的治军手段都极其严酷,将领稍有过错,轻则当众扒下衣服打军棍,重则穿耳、割鼻甚至枭、分尸,决不宽宥。故而其手下众将很少敢对军务敷衍了事,万一有了疏忽,宁可当场战死,亦不愿活着再多受一番蹂躏。

    昨夜事突然,与劫营者正面遭遇的周兆伍将军当场阵亡,闻讯赶来的其他几个当值将领,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试图补救。但是无奈劫营者个个都存了必死之志,前仆后继。所以当值的将领们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也始终未能力挽狂澜。

    看到两个刀下幽魂那一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史思明心中的怒火稍减。将刀锋抬高了数寸,咬着牙说道:“原来就剩下你们两个了?你们两个怎么没有冲上去战死?莫非还想凭着这一身伤口,到老子面前邀功请赏么?!”

    “卑职,卑职当时,当时被打下马来,昏了过去!”

    “卑职,卑职被颜家小贼一槊刺中了肩窝,甩到了死尸堆中。然后再没机会追他得上!”两名幸存的将领强忍愤怒,如实回禀。

    “噢?”史思明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两名部属。他是捉生将出身,从一介小兵爬到节度使高位,半生之中受伤不下百次。因此毫不费力,便判断出两名属将没敢对自己说谎。“便宜了你们。下去好生养伤。待伤口养好之后,每人到明法参军那边,领一百军棍!”

    “是,属下谢大帅宽宏!”两名部将又惊又喜,磕了个头,起身,互相搀扶着往外走去。

    “回来!”史思明眉头又皱了皱,大声吩咐,“过是过,功是功。你们两个在危难关头,死战不退,该赏!耿长史,每人给他们赏十匹骏马,五十吊铜钱。官职也各升两级!”

    “谢大帅!”登时,两名部将心里的怨气全消,返身跪倒,重重磕头。行军长史耿仁智也暗自松了一口气,缓步出列,拱手领命。

    众将领知道最危险的时刻终于过去了,一个个脸色慢慢恢复了正常。史思明撇了撇嘴,继续摇着头冷笑,“一群废物,老子不亲力亲为,就连一场好觉都睡不得!等老子哪天一觉睡过去醒不来,看尔等怎么办?等着向唐军投降么?那陇右李家,什么时候善待过屈膝投降者?!”

    这话,问得极其到位?特别对于土生土长的河北将领而言,谁都听说过,当年窦建德投降李家之后,李唐派来的“劫收”大员,是怎么对付刘黑闼、曹湛、高雅贤等人的。虽然那场屠戮已经过去了一百三十余年,但当时“豆香李苦”之民谚,却在河北民间牢牢地扎下了根。

    想到民间众口相传的那些故事,将佐们谁也不敢抬头。史思明叹了口气,又继续补充:“我等皆为安公一手提拔。安公如今已经在洛阳称帝,‘清君侧’的旗号也已经彻底成了幌子。你我此刻即便想回头,也不可能了。所以,还是把心思放专一些,想想如何稳固河北,让大军后路无忧才是正经。若是安公能顺利拿下长安,你我少不得都是开国元勋。若是安公不幸失利,你我又保不住河北。纵以这天下之大,恐怕也难寻你我容身之所!!“

    “元帅所言极是!”

    “元帅圣明!“

    众文武心服口服,拱手称颂。史思明轻轻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圣明不圣明就另说了。反正老子跟你们现在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谁也甭想自己跑掉。昨夜还有谁的属下战死了?或是受了重伤?你们自己报上来吧,老子没功夫一个个问了!耿长史,凡事昨夜战死的将领,统统加官一级,给家里五十吊钱抚恤。受伤的加两级,三十吊。小兵无论死的还是伤的,每人五吊!”

    “谢大帅恩典!”众将齐齐拱手,因为部分粮草被焚而受挫的士气,登时又高出一大截。行军长史耿仁智想了想,低声回禀,“大帅仁德,属下这就安排人手去抚恤士卒。不过,眼下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

    “追杀姓颜的么?老子没那个闲功夫?!你帮我写个告示,四下张贴。就说他儿子,颜家小狗被我活捉了。如果他不主动出来领死的话,老子就把他儿子绑在木桩上,每天割一块rou下来,慢慢折磨。看他是要自己的命,还是要儿子的小命!”

    “大帅这个办法不错!”耿仁智笑了笑,低声称颂,“那颜杲卿素有仁者之名,看着儿子被活剐了却不肯救,伪君子名声算是坐实了。不过,据属下观察,那颜杲卿好像昨夜没有趁1uan逃走。他的太守旗,眼下还cha在常山城的敌楼上!”

    “没逃走?那厮等着受死么?”史思明大吃一惊,皱着眉头,惊诧地追问。“刚才你怎么不告诉我?”

    耿仁智笑了笑,不肯直接回应。史思明知道是自己的火爆脾气导致众人噤若寒蝉,也讪讪地笑了笑,四下拱手,“史某刚才被气糊涂了,诸位请多多担待。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史某其实不会真的拿大伙怎么样!”

    众将又怎能真的揪住主帅的错误不放,只有笑着拱手,口称不敢。史思明火气渐消,心思也慢慢清楚起来,“那颜杲卿,那颜杲卿,倒是条汉子。不枉老子当年那么看重他!百姓一走,他守起城来,便再无后顾之忧了。即使战到最后一人,待老子破了城,也只能杀他一颗脑袋,倒也成全了他的忠义之名!!”

    “大帅分析得极是!”耿仁智笑着点头,“他若是带着百姓逃走,就难免被我军追上。届时逃也不是,战也不是,未免难做。而只让属下护着百姓突围,则省却了一番麻烦。只要他的旗号还cha在常山城中,我等便没必要跟几个平头奴子为难!”

    “想得美!”史思明撇嘴,“老子偏偏不如他所愿,周擎听令,你带着五千骑兵,搜索周围一百里,把遇到的男女老幼,全给老子抓回来!”

    周擎是他麾下第一爱将,智勇双全。平素用了极顺手的,此刻,却迟迟不肯上前接令。而是后退了数步,双膝跪倒,“大帅三思,这样做,恐怕会正中了那颜老贼的jian计!”

    “jian计?”史思明不解,脸上登时又堆满了阴云,“你别1uan说话。还能有什么诡计?几个手无寸铁的平头奴子,还能掀起什么风1ang不成?”

    “大帅刚才说过,这河北,可是大燕国的基业所在!”周擎作战勇猛,胆子也非常大。明知史思明已经到了作的边缘,反而更要直言进谏,“把百姓再抓回来,只会坏了您的名头。对姓颜的老贼丝毫无损。事后,若是有人在陛下面前进谗,大帅您…”

    “嗯,嗯,你,没想到你小子还有这番见识?!”史思明被顶得直喘粗气,心思却转得飞快。安禄山没称帝之前,自然不会在乎什么名声。而此刻既然做了大燕国的皇帝,年号圣武,自然要nong些门面花样出来给人看。自己若是再向先前那样,为了震慑周边郡县而1uan杀无辜的话,万一安禄山想落个好名声,又想趁机收自己手中兵权……

    只是这番算计,无论如何不能公然宣之于口。史思明想了想,不怒反笑,“若是老夫麾下将士人人像你,天下何愁不定?算了,算那些平头奴子有福,老夫就不追究他们‘从贼’之罪了。不过这常山城……”

    “末将愿意亲自领兵攻城!”周擎非常感谢史思明肯接纳自己的谏言,主动请缨。“大帅先前围着此城不急于攻下,只是为了给颜老贼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既然他决意死战到底,末将愿替大帅将他的头拎过来!”

    “末将愿意与周将军同往!”

    “末将愿意同往!”

    被昨夜的袭击nong得手忙脚1uan,众将都觉得面上无光,因此个个主动要求带队雪耻。史思明见士气尚还可用,便准备点头答允。正在此刻,行军长史耿仁智却轻轻咳嗽了一声,笑着道,“其实也不必那么急着攻城。煮熟的鸭子,不怕它长了翅膀飞走。属下这里有一计,如果侥幸能成功的话,肯定让颜老贼战守两难?”

    “说来听听?”史思明对这个狡诈多端的长史一向器重,把目光转过去,笑着吩咐。

    “是,大帅!”耿仁智再度拱手,下巴微微上翘,满脸自得,“属下听闻,那颜家小贼,平素一向与少将军jiao好。如今他力尽被我军所擒,而少将军的驻地,距离此处也只有半日路程……”

第三章 正气 (三 上)

    第三章正气(三上)

    “嗯…….”史思明低声沉yín,脸上的表情非常犹豫。儿子史朝义为什么主动请缨带领一哨人马去攻打附近的县城,他心里其实非常清楚。作为一个父亲,他并不反对这种有情有义的行为。毕竟史家和颜家相jiao多年,史朝义和颜季明,也是从小玩到大的异xìng兄弟。硬bī着儿子跟好朋友面对面拔刀,实在有违父亲之德。况且颜氏父子都以文彩著称,不长于武事,也犯不着他投入全部力量。

    但是现在,情况却有些不同了。一直没让他太放在眼里的大儒颜杲卿,居然仅凭着几千临时招募起来的民壮,把一座孤城死守了两个半月之久。而其儿子颜季明,一身武艺几乎全是学自史家的颜季明,昨夜居然马踏连营,差点儿就将史家大军的粮草付之一炬!

    这个跟头,史思明栽得太大,也太冤枉了。若有机会,他一定要加倍的找回来。让颜杲卿、颜季明父子两个,跪倒在马前,叩头向自己道歉。然后史思明要亲手扶起他们,解开他们的绑缚,向大燕国皇帝安禄山求情,免除他们一死,借以回报当年自己屈居下僚时,颜杲卿的折节相jiao之恩。

    然而想达到这样一个目标,又何谈容易?送走城中百姓,颜杲卿便没有了后顾之忧,再打起来肯定要死拼到底。自己命令大军强行攻城的话,折损必然会非常惨重。麾下精兵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练出来的,没有了丰厚的“家底儿”作为支撑,自己在安禄山眼中的地位必然直线下降。以史思明对老上司的了解,那位大燕国皇帝陛下可不会念什么旧日jiao情。有用时他可以把你供在头顶上,没用时,他会毫不吝啬的将其踩进泥坑,并且还要顺势再碾上几脚。当年二人的养父张守圭老节度的下场,便是安禄山xìng格的明证。

    很显然,把史朝义调回来,通过他劝降颜季明,进而劝降颜杲卿是比强行攻城更为好的选择。但史思明却约略有些于心不忍。皱着眉头思考了良久,才低声向耿仁智追问道:“那颜家小狗伤得重么?你们有没有慢待他?!”

    “属下知道您留着他必有大用,所以安排了军中最好的郎中给他诊治。他身上有五处箭伤,三处槊伤,但都没nong断肠子和大的血管,所以一时半会儿肯定死不了!”耿仁智点点头,笑得有些妩媚!

    史思明很不喜欢这种过于阴柔的笑容,特别是它出现在一个快五十岁的老男人脸上。然而他麾下的众多谋士当中,耿仁智却是眼光最独到,料事也最为准确的一个。不由得他不强忍住心头烦恶,继续求教,“你有把握,只要朝义出马,那小狗便肯投降么?他昨夜可是存着拼命之志来的!”

    “死过一回的人,通常不会再轻易求死!”耿仁智非常确定地点头,“况且他如果一心求死的话,应该不吃不喝,或者对您破口大骂才对。从醒来之后到现在,他却给饭就吃,给水就饮。属下和周将军刚才前去探视,他口中也没说一句对您的不敬之言!”

    “噢……”不止为何,史思明心中居然感觉到有点儿失望。转过头,目光看向周擎,“你去看过他了?是这样么?”

    “的确如此!”周擎点点头,带着几分钦佩回应,“属下当年,跟哪姓颜的小子,也有几分jiao情。所以刚才跑去看了看他。这件事没得到大帅的准许,属下愿意领受责罚!”

    “罚什么罚?人谁还没个三亲六故的!”史思明懒懒的摇头,打断了周擎的话头。想了想,他又问道:“你们说,在颜老儿心中,他儿子份量能有多重。那小子如此有种,本帅还真下不了狠心,一刀刀当众碎剐了他!”

    周擎犹豫了一下,没有开口。耿仁智的笑容却愈妩媚,像极了一条怀孕的母蛇。“不在于重不重,而在于,一旦他肯投降,颜氏家族的声誉便有了污点。颜杲卿老儿就没必要继续矫情了!”

    “倒也是!”史思明点头赞同。但心中还是有些举棋不定。因为脾气秉xìng差异巨大的缘故,他跟儿子的关系一直比较僵。若是再bī着儿子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恐怕今后父子之间的裂痕会更难以弥合。

    然而耿仁智却用一句话,便彻底打消了他所有顾虑。“少帅早晚要继承您的衣钵。他这种xìng格,恐怕与己,与人,都不是什么好事!”

    “你说得对!去,派个人,把朝义叫回来!”闻听此言,史思明立刻狠狠咬牙。该将儿子的心智好好捶打一番了,yù不琢不成器。如果还在李唐王朝hún,儿子那种重情义,守信诺的品格,不会对他的前程有太大的妨碍。但大燕国,却是一个刚刚崛起的狼群。越是心慈手软,恐怕今后越没有立锥之地。

    “属下遵命!”耿仁智拱手,双tuǐ却留在原地没有动窝。史思明眉头皱了皱,旋即明白是对方不想亲自去做这个恶人,撇了撇嘴,很不屑地补充,“拿一支令箭,传我的军令给他。就说我找他有要事相商。”

    这下,肯定不会有人需要承担离间史家父子关系的责任了。耿仁智再度拱手,取了令箭,亲自安排心腹去宣调史朝义回主营议事。他做事一向仔细,半日之后,果然把史朝义成功地给“骗”了回来!

    “您抓到了颜小二!”听闻父亲准备安排自己去劝降,史朝义第一反应不是拒绝,而是强烈的不安,“他伤到没有,伤得重不重!”

    “没死!”本来想好了跟儿子和颜悦色的说话,谁料一看到对方的表现,史思明便觉得气往脑门上冲,“倒是你阿爷我,差点被那小子一槊捅个透心凉!”

    “他,就凭他那点儿本事,怎么可能……?”史朝义抬头看了看父亲,方方的面孔上写满了怀疑之色。颜季明的武艺几乎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什么水平,做师兄的清清楚楚。莫说精熟程度上难望父亲颈背,在临阵经验方面,双方也差着不知道多少档次。

    史思明被儿子看得有些底虚,心中的火气却是越难以按捺,“他半夜前来劫营,差一点就焚光了老子的军粮。老子仓促组织人手迎战,当然会有所疏忽!不过老子现在不想跟他计较这些,只想在陛下面前保他们父子一条小命!去不去劝降,随你的便。反正过了今晚,老子就要督促大军攻城。破了城后,具体什么结果,可不是老子一个人说得算的事情!”

    “阿爷!!”史朝义的脸色,登时涨得殷红如血。

    “少将军,你去试试吧!大帅这个人你还不知道么,他一向非常念旧!”看到史思明父子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僵,耿仁智又主动上前做起了和事老。

    在史思明没有jiao上好运之前,整个河北的文官,几乎没人愿意跟史家来往。只有颜杲卿,心中没有那么强的胡汉之分,能够善意回应史思明的主动示好。所以史思明迹之后,一直对此事念念不忘,多次向安禄山和朝廷推荐颜杲卿,一步步将后者推上了太守之位。

    可以说,如果不是安禄山突然起兵造反,颜、史两家,已经算得上是世jiao。只可惜造化nong人,而颜杲卿过于迂阔,史思明的功利心又太重了些!

    想到这也许是颜色氏父子唯一求生机会,史朝义的态度终于有所松动。犹豫了一下,郑重要求,“父帅,孩儿需要你给我一个保证。若是劝降成功…….”

    “老夫可以对天誓!”史思明立刻举起左手,五指向上。史朝义不愿bī父亲太毒的誓言,赶紧快步上前,一把扯住父亲的手腕,“您不必如此,我这就去看看季明,保证今晚就能给您一个确切答复!”

    “这才是我的好儿子!”史思明立刻眉开眼笑,顺势将儿子扯过来,拍了几下肩膀。“吃了晚饭再去,路上累不累,冻着没有?!”

    “还好,多谢父帅关心!”史朝义不太习惯在外人面前,表达自己的情感。向外躲了躲,笑着回应,“我这就去,晚饭可以跟季明一起用。顺便好好跟他饮几盏!”

    “嗯,也好,也好!”史思明像极了一个慈父,没口子答应。待儿子的背影出了中军帐,却又冷下脸来,对着心腹谋士耿仁智,沉声问道:“依你之见,朝义能否说得动颜家小狗儿?!”

    “属下……”耿仁智心里其实没有任何把握,却不愿把话说得太明。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冷笑着道,“属下以为,此事无论成与不成,对少帅来说,都是一场磨练。莫非大帅不以为如此么?”

    “你!”史思明先是愤怒,进而满脸厌恶。但到了最后,他脸上的厌恶之色却又慢慢变成了赞许,“你这厮,居然把老子也算计了进去!若是朝义将来恨上了你,你千万别老找老子说情!”

    “属下只是替大帅,替阿史那家族尽心谋划,至于少帅他如何看待属下,属下并不在乎!”耿仁智笑着摇头,一张阴柔的老脸上,此刻居然写满了自得。

    酒徒注:在正史之中,史朝义并非大jian大恶。也正因为这种xìng格,使得他的结局非常凄凉。

第三章 正气 (三 下)

    第三章正气(三下)

    走在坚硬的雪地上,寒气透过靴底,直刺脚心。然后沿小tuǐ一路向上,将史朝义的心脏,冻得如同脚下的积雪一样冰冷。

    他终究未能逃得掉!尽管回师以来,他便“积极主动”地向父亲提出要求,单独领一哨人马替大军扫清外围。尽管,他一直试图远离常山。

    可残忍的老天偏偏喜欢捉nong人,你越不想做什么,他一定会安排你做什么。他在大军外围游dang了两个多月,常山城便在大军的连日强攻下,坚持了两个多月。他刚刚准备找个新的借口,跑得更远一些。父亲的一支军令,便又将他硬生生地拉了回来。

    去见好朋友颜季明,告诉他只有投降才可以免去一死。那跟直接杀了他有什么区别?!颜季明可能投降么?那个又犟又蠢的白痴!恐怕在他们父子决定起兵抄大军后路之时,已经想到这一天了吧!

    夜风很硬,史朝义能看见自己的呼吸,在寒风中迅变成一道道白烟。涌起,散尽,散尽,涌起。就像那些挥不去的回忆。

    “利国利民,则愿意效劳!反之,兄弟必会挡在大哥马前!”至今,史朝义还记得当年在长安一场狂饮之后,颜季明对自己说过的话。当时自己喝醉了,说了很多不自量力的风言风语,颜季明也喝醉了,说出的话更是缺乏考虑。然而,谁能料到当日的几句hún话居然一语成谶?!如今,自己是大燕国的dang寇将军,河北兵马使。而颜季明,则准备以生命为代价,兑现他当日的承诺。

    如果可能,史朝义宁愿当初自己和颜季明二人什么疯话都没有说过。内心深处,他一直怀疑,冥冥中是不是有神灵故意偷听了那天的jiao谈,才导致了如此荒谬的结局。如果他没说过那些酒后之言,也许父亲未必下定决心追随安禄山起兵造反。如果颜季明没许下那句承诺,也许颜氏父子就不会螳臂挡车!

    如果有可能,他甚至希望自己从没认识过颜季明,更没手把手地教导过对方武艺,看着对方像小跟屁虫一样,在自己背后从小长到大。那样,对方肯定没本事组织夜袭,他自己今晚的脚步不会像现在这般沉重,这般艰难。

    然而,所有这些美好愿望都是如果!现实却是,父亲和安禄山两人,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整整五年!无论他当时说过没说过哪些言语,起兵“清君侧”都势在必行。而他,作为史家的嫡长子,也只能被动地追随,没有别的任何选择。

    倘若安禄山和父亲两个成功,作为史家的嫡长子,等待着他的必将是高官厚禄。倘若父亲和安禄山两个战败,按照大唐律,谋反者族诛。他史朝义也是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哪怕是从头到尾没参与兵变,哪怕是主动出去向朝廷告。

    “即使老子主动去告,有人会相信么?就朝廷那些笨蛋?他们会相信安禄山造反?!恐怕一个个要跳起来,争先恐后为安禄山辩解吧!”狠狠地向夜空吹了口气,史朝义看着白烟在眼前一点点散尽。他不信河北这五年多来的招兵买马,扩军备战举动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大唐朝的君臣宁愿把眼睛闭上,把耳朵堵上,也不肯相信正在生的事实。这样的朝廷,不亡才怪!即便没有安禄山,也有王禄山、山。即便没有史思明,也有张思明,赵思明。

    这样想着,史朝义的心情稍为痛快了些。然而,仅仅在瞬间之后,他的目光便又重新变得mí茫。这些道理有可能说动颜季明么?如果他坚持一条道走到黑,自己该怎么办?父亲可只给了这一晚上时间!

    因为心中没有任何把握,所以他故意将脚步放得极慢。然而再长的路,只要脚步移动,也有将其走完的时候。转眼,一座四面被两丈多高铁栅栏围住的毡包,已经耸立在眼前了。看守显然早一步便得到了通知,提着灯笼,毕恭毕敬地迎了上来,“少将军,您老来了。慢些,注意脚下,这块儿的卑职刚刚亲手铲过,但未必铲得干净……”

    “行了,开门,让我进去。顺便端一个火盆来,要上好的白炭!”史朝义不喜欢被人如此1ù骨的逢迎,皱了皱眉头,沉声吩咐。

    “是!”看守答应一声,掏出钥匙打开了铁栅栏门。然后又快抢上前几步,将紧锁的毡包门打开,点燃里边的油灯。

    骤然的光亮,让毡包里边的囚徒很不适应,本能地伸手去挡眼睛。一阵叮叮当当的铁链响,随即传进史朝义的耳朵。

    “不是让你们不准慢待他么?谁干的,把镣铐打开!”史朝义被铁链撞击声刺得耳朵生疼,皱着眉头喝令。

    “这…”看守向后退半步,迟迟不敢领命,“这人,这人昨夜可是接连杀,杀了咱们好几员大将。着实凶恶得很。万一他……”

    “少罗嗦!”史朝义暴怒,冲着看守破口大骂。“没那么多万一。他的武艺都是我教的。况且,你看看他这一身伤。hún账东西,你们就这样给他治伤么?郎中呢,赶紧去把郎中给我找来,重新处理伤口!”

    可怜的看守不敢违拗,委委屈屈地上前,替颜季明打开镣铐。然后委委屈屈地退到一边,手按刀柄,随时准备冲上去护主。

    “滚。去叫郎中,安排火盆!”史朝义丝毫不肯领情,抬起tuǐ,一脚将看守踢出了门外。“再敢敷衍了事,看老子一刀劈了你!”

    “算了。史大哥何必跟他计较,他不过是个牢头而已!”颜季明笑了笑,阻止了史朝义的咆哮。

    灯光下,他的脸色显得很苍白。一身干净的白袍,被血迹染得肮脏不堪。两只握笔的手,也沾满泥巴,看上去就像两只jī爪。唯独没变的是那骄傲的脊梁,即使到了此刻,依旧像青松般tǐng得笔直。

    “我该早点儿赶回来的!”一瞬间,所有想好的说辞,都从史朝义嘴边溜走,心中此刻剩下的,除了负疚,还是负疚。“耿长史说,他安排了最好的郎中给你疗伤。我还以为他说的是实话,没想到他们居然连伤口都没给你仔细包扎!早知道这样……”

    “你见过郎中在死囚身上1ang费精力么?”颜季明倒是看得开,笑着打断了史朝义话,“敢来见我了,不是被你阿爷骗回来的吧?!”

    “我…,我….”史朝义被人揭了老底儿,脸色一下红得几乎滴血,“我有什么不敢见你的?昨夜要是我在,你连营门都未必进得来!”

    “呵呵….”颜季明懒得跟对方争,摇摇头,笑而不语。史朝义被笑得心烦意1uan,蹲下身,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你这笨蛋。空有一身好武艺,为什么不自己突围逃走?!你若是逃走了,我又何必如此为难!烧粮,烧粮,你当我阿爷是初次带兵打仗么?连个粮仓都保护不好?!即便你烧光了军粮,又能怎样。周围的郡县都归了大燕国,随便划拉划拉,就能征集出半年的粮草来!”

    颜季明被他扯动了伤口,疼得呲牙咧嘴。眉宇之间,却依旧带着放肆的笑容,“啊!没烧光么?那真是可惜了。至少烧掉了一小半儿吧!周围的郡县全归了反贼?那好啊,你们父子再去征集粮草,就等同于从自家百姓的嘴里夺食。这种自掘坟墓的事情,做得越多,败得越快!”

    “你这缺心眼的呆货!”史朝义暴怒,伸开巴掌yù打。看到颜季明伤口处渗出的新鲜血迹,又恨恨放下了手。“你这呆货,大唐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为它这样拼命?你阿爷是我阿爷一手举荐起来的。你们父子,连同你那笨蛋哥哥的富贵,也都和我们史家脱不开干系!你们父子号称读的都是圣贤书,居然不知道报恩,偏偏要在背后阿爷一刀!”

    “是么?”颜季明看着史朝义,满脸讥诮,“若说忘恩负义,那陛下把你阿爷从一介小兵,破格提拔为兵马使,节度使,又该怎么算?论恩义,谁辜负的恩义更重些?”

    “你……?”史朝义心中对此一直忐忑,无言自辩,缓缓地将颜季明放在了地上。“你这厮向来比我能说,打小我就辩不过你。但今晚我不是来跟你斗嘴的。我阿爷亲口答应,如果你和你父亲二人肯投降,就保你们不死。他虽然未必总能做到言而有信,从小到大,却没欺骗过我!”

    “所以你就来劝降了?!”颜季明还是老样子,不温不火。好像正在跟人品茶聊天。

    “不是劝降,是来救你!”史朝义重重地跺脚,“要我怎么说你才能明白。你只有这一次机会。哪怕你假意答应,过后再造反,好歹也能活着走出这道铁门!”

    “这话是耿长史对你说的吧?!以你的xìng子,想不出这么歹毒的计策来!”颜季明笑着摇头,目光锐利如刀。

    史朝义没时间跟他计较,摇摇头,低声道:“是我自己想到的,你他***爱信不信。反正今晚你必须答应,否则,我肯定会亲手砍了你!”

    “我如果答应了,哪怕是虚情假意地答应,便不配再做我父亲的儿子!”

    “那又为何?你们父子先前不也曾虚情假意地接受了安禄山的招抚么?”

    “那时,安禄山刚刚起兵,他对我们父子没任何防备。而眼下,令尊大人却已经吃了一次亏,注定不会吃第二次。我们父子无论是假意投降,还是真心投降,他都不会放心地让我们离开。而耿长史的心肠如何,想必你也清楚。他敢叫你来劝降,想必早就做好的准备。只要我们父子进了圈套,他便可以把假的也变成真的。让我们父子,浑身长着一百张嘴也说不清,这辈子都甭想再下贼船!”

    “你…”史朝义的确没想这么长远,登时间,背后冷气直冒。好狠的手段,不愧为父亲的头号智囊!说动的颜季明,无论真假,都能让颜杲卿声誉扫地。而颜杲卿这面大旗一倒,另外一个领着叛军对抗大燕的“反贼”颜真卿,恐怕也要瞬间失去所有号召力。

    “就你这简单心思,还敢来当说客?!”颜季明通过察言观色猜到了真相,冷笑着嘲讽。

    “可,可若是你不肯答应,就,就一定会死!”史朝义身上气焰全消,带着几分祈求的口ěn,低声强调。

    “死得其所!”回答很简单,简单到让他不忍去听。

    劝降刚刚开始,便宣告结束。二人也瞬间失去了谈话兴趣,面对着面,静静而坐。过了好一阵儿,史朝义不甘心地叹了口气,再度大声问道:“你何必如此?这样的朝廷,值得你替他送命么?大唐已经烂到了什么样子,你心里应该比我清楚。咱们那次上京师公干,送出那么多礼物,有哪位大人拒绝过么?从三品以下,正七品以上的官爵,就差明码标价了!而京师的客栈里,却有那么多真正满肚子学问的人,一辈子都补不上一个正经缺!那年山东大旱,饥民嗷嗷待哺,朝廷说没钱救济。可杨国忠他们家的庭院内,却恨不得连树都裹上绸缎。蓟县的军报送到京师,路上需要走一个月,在兵部还能再押一个月,才会送给陛下过目。而贵妃娘娘吃的荔枝,却能三日之内,从广南一路送到皇宫当中……”

    这些时弊,都是二人当年亲眼所见,所以颜季明想要替朝廷分辨,也无从辩起。然而他的目光却始终坚定如常,静静地听着史朝义慷慨陈词,静静地等待对方把所有造反的理由说完,然后突然笑了笑,低声回应,“的确不值得!但我却不是为了这个朝廷!史大,你从一开始,就nong错了!”

    “那你又为了什么?”史朝义所有力气都砸到空处,郁闷得几乎要吐血。

    颜季明伸出手,慢慢指向帐外,穿透厚厚的毡壁,指向璀璨的星空,还有星空下,那一望无际的原野,“颜某的家在这儿。这儿是颜某的家啊!史大郎,颜某这样说,你明白么?!”

第三章 正气 (四 上)

    第三章正气(四上)

    家?史朝义的身体僵了僵,一瞬间,仿佛遭受了雷击。***

    对于颜季明来说,河北是他的家。史朝义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曾经幻想着,父亲和安禄山两人起兵之后,能尽扫前朝积弊,给这片土地带来永远的繁荣和兴旺。然而现实却是,为了酬谢麾下那些契丹和奚族曳落河们的血战之功,安禄山每克一城,必放任属下大肆抢掠。

    从河间、清河一直到洛阳,大军所过之处,几乎画了一条血线。沿途凡投降稍慢者,城破后必遭屠戮。可以说,除了安禄山赖以起家的少数几个郡县之外,其他各地,皆生灵涂炭。这,绝对不是他史朝义希望看到的结果。他虽然没读过多少儒家典籍,对“仁义”二字理解也不深,却跟颜季明一样,是生于斯,长于斯!

    既然来见对方的目的是为了劝降,史朝义当然不能闭起眼睛说瞎话。可此时此刻,他又找不出任何能说服对方的理由。不是为了朝廷,也不是为了功名富贵,仅仅是为了家园不被毁灭。对方做得是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做的事情,即便按照突厥习俗,当一个部落遭受灭顶之灾时,也会有大批的年青人明知无力回天,也要义务反顾地拿起刀,用身体挡住背后寨墙。

    我虽然无力保护你,但在敌人碰到你之前,必将踏过我的尸体。

    此诺不分任何民族,不分地域时空,从盘古开天起,便一直存在。并且将永远存在。

    见史朝义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颜季明憔悴的脸上,又浮现了一抹年青人特有的调皮。“算了吧。你别再搜肠刮肚地想说辞了。打小儿咱们两个比武,我就没赢过。可是斗嘴,自从我会说话那天起,你就不是对手。你能来看看我,我很知足。念在彼此朋友一场的份上,我劝你,及早给自己准备退路。你们父子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朝廷那边,正需要有人替他们挽回一些颜面。如果继续跟着安禄山那厮混,将来肯定不会有好下场!”

    “还是想想你自己吧!”劝降不成反被别人劝,史朝义又是焦虑,又是郁闷,“如果你不按我教你的办法做,明天就会被我阿爷押到城下,当众千刀万剐。届时,令尊心神大1uan,未必能挡住我军倾力一击!”

    “在那之前,我有一百种办法可以杀死自己。之所以没死,就是猜到你会回来而已!”颜季明匆匆耸肩,仿佛把生死置之度外。

    “你这小兔崽子!想死,我成全你!”史朝义挥拳便打,胳膊举起来,却迟迟不忍落下。对方身上的伤太重了,如果动手,恐怕没等将其打服软之前,已经将其活活打死,“你就不能替自己想想么?你想保住常山的父老乡亲,你已经做到了。他们突围成功,跑了个干干净净。”

    “是么?!”一抹欣慰的微笑,毫不掩饰地跳上了颜季明的面颊,“那我就更了无牵挂了。死得其所,死得其所!”

    “你!你这…”史朝义急得直跺脚,“你这头倔驴!如今大燕国的军队已经快打到了潼关城下。封常清屡战屡败,溃不成军。高仙芝吓得一病不起,哥舒翰又是个瘫在床上的残废。大唐朝廷上下,根本没人再配为安伯父敌手!如果不是你们父子在背后捅刀子,这功夫大军已经入了长安了!”

    “不是没入呢么?入了又能怎样?!你们起兵突然,打了大唐一个措手不及而已。封常清麾下士卒都是临时招募,当然打不过安禄山苦心训练多年的曳落河。可曳落河打一个少一个,大唐男儿却有千千万。别的不说,此刻河东那边,郭子仪和李光弼已经厉兵秣马了吧?河西、安西,大军也在星夜兼程往回赶。还有大宛,当年咱们两个在长安见过的王明允,他想必也不会坐视家园被毁。我现在最佩服的是他,有力气往外使,那才是真正的好汉子,大英雄!不像某些人,只会窝里横!”

    “是不是英雄,得打起来看!鹿死谁手,现在言之尚早!”听颜季明提起王洵,史朝义心里又是百味掺杂。那趟长安之行,王洵是他所欣赏的,仅有几个的人物之一。只可惜却不能被史家所用。更可惜的是,此人现在如一头展开翅膀的雄鹰,无牵无挂,翱翔万里。而他史朝义自己,却注定要困在亲情和血脉组成的囚笼当中,永远无法解脱。

    “嘴硬!”颜季明撇了下嘴,满脸不屑。

    “不跟你废话,先把伤口处理了!”史朝义哑着嗓子怒吼,把头转向门外,“既然到了,就别在外边戳着了,进来,帮他上yao。”

    “唉!唉!小人遵命!小人遵命!”几个随军郎中连滚带爬的跑进来,放下yao箱,去扯颜季明身上脏兮兮的裹伤布。只可惜患者却不肯领情,先向旁边滚了滚,然后笑着说道:“还是别费力气了。明知道我不会投降,何必糟蹋yao材?!”

    “老子愿意!”史朝义恨恨地上前,帮忙按住颜季明的肩膀,“老子糟蹋自家yao材,关你个死囚何事。别动,再动,肠子就流出来了!你们几个死人啊,动作麻利些!”

    他力气远比颜季明大,一上手,立刻控制住了对方。几个郎中不敢惹少帅怒,赶紧加快度,清洗伤口,涂抹上好的金创yao,然后又用军中专门给高级将领预备的白缣布裹了伤口,收拾整齐。

    待一切都忙碌完了,颜季明也疼得失去了说话的力气。史朝义怒气冲冲地打走了几个郎中,又将进来收拾铜炭盆和酒菜的狱卒们打走。端起一碗rou羹,一勺勺给颜季明灌进嘴里。然后又将剩下的干粮和牛rou扣在一起,用从郎中手里扣下的缣布打了个包,顺手挂在了对方脖颈上。

    “你这是干什么?!”颜季明愣住了,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的武艺是老子亲手所教,老子要亲手杀了你,才能解恨。这个机会,不能便宜了别人!”史朝义啐了他一口,大声说道。“能站起来,就赶紧给老子滚。趁今夜没人注意,老子送你出营,能滚多远滚多远。从此之后,你我之间恩怨尽了。下次再被老子看见,不是你死在老子刀下,就是老子死在你的刀下!”

    “我……”嘴巴上占了半宿上风,颜季明终于也语塞了一回!沉默了许久,才在对方的搀扶下,慢慢地站起身,挣扎着向外走。“你怎么跟你阿爷jiao待?!”

    “要你管。反正他不能杀我的头!”史朝义搀扶着对方,连拉带推,“别啰嗦了。赶紧走。上马,这匹坐骑跟了老子三年,也便宜你了!”

    “你…”颜季明再也说不出任何话,眼圈红得黑。挣扎着爬上坐骑,双腿磕打马镫。史朝义徒步牵着马缰,抄营帐留下的阴影,快走向营门。沿途与几波巡夜的士卒相遇,都被他抢先一步,避了开去。

    堪堪到了营门口,二人才被当值的武将现。不待对方询问,史朝义一把掏出父亲的令箭,“他答应投降了。我带他出营去劝降颜杲卿那老匹夫。别耽误功夫,把门打开!否则,休怪老子对你不客气。”

    当值武将心知此话未必是真,却没胆子招惹史朝义。犹豫了一下,命属下打开了营门。同时趁史朝义不注意,向身边亲信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火去向主帅汇报。

    史朝义也知道自己瞒不了多久,快牵马出营。随即伸开巴掌,照着坐骑屁股狠拍,“滚,能滚多远滚多远!”

    “谢!”颜季明在马背上回身,抱拳。“谢谢史大哥,下辈子,咱们还……”

    他的话,被一支冷箭卡在了喉咙中。殷红的血液从口和鼻孔喷出,瞬间点燃了史朝义的眼睛。

    “颜小二!”史朝义了疯般冲过去,接住好朋友的身体。却无法再施救,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在自己怀中扭动,挣扎,然后一点点失去生命的迹象。

    当怀中的身体一点点变硬,史朝义的心脏也彻底被冰封。“你先别走,我给你报仇!”他抹了把眼泪,放下好朋友的遗体,同时从腰间chou出横刀,冲着冷箭飞来的方向,大声嘶吼,“谁干的,给老子滚出来受死。是男人就别让老子亲手揪你出来,否则,老子必然杀你全家!”

    “是你老子我!”黑暗中,传来父亲那熟悉的声音。史思明一手持弓,一手持刀,缓缓从黑暗中走出。身边,还跟着几个心腹和行军长史储仁智。“过来,杀我全家啊。过来啊!你这不争气的逆子!”

    “阿爷?”史朝义根本无法相信自己亲眼所见,手中横刀无力地掉在雪地上,出“当啷”一声脆响,“你,你怎么在这儿。颜小二,颜小二他……”

    “你果真是扶不起来的阿斗!”史思明又是愤怒,又是失望。顾不得身边有外人在场,快步上前,举起刀背冲儿子狠狠chou打,“老子早就该料到,你这厮会吃里扒外。老子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蠢货。史家上下,早晚会全被你害死。”

    史朝义好像还沉浸在震惊和悲伤当中,居然既不懂得闪避,也不懂得求饶。只是愣愣地站着,任由刀背打在自己身上,脸上,留下一条条血痕。

    见儿子不肯求饶,史思明彻底被气得了疯,“老子,老子干脆杀了你,一了百了!”

    说着话,他果真将刀刃掉了过来,作势yù劈。旁边亲信见状,赶紧上前抱住他的胳膊,大声劝解:“节度息怒,节度息怒。虎毒不食子。虎毒不食子。更何况少将军他也是一时糊涂。”

    “放开,老子今天必须杀了他,永绝后患!”史思明一作起来,就不管不顾,挣扎着,恨不得一刀将儿子劈成两半儿。

    见劝不了老的,众亲信又开始劝小的,“少将军,赶紧向老节度道歉。赶紧啊,你!说,你知错了,知错了!”

    史朝义却对这些话充耳不闻,愣愣地看着父亲,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半晌之后,才伸手抹掉嘴角上的血迹,笑着道:“不就是杀个人么?我知道该怎么办了!下次不再犯了就是。您老也别生气了,天冷,当心着凉!您看着,我这就让您满意!”

    说罢,从地上捡起刀,快步走向颜季明的尸体。手起,刀落!

    “噗!”红光从颜季明尸体上溅出,将史朝义的眼睛染成一片血色

第三章 正气 (四 下)

    第三章正气(四下)

    “这下,您满意了吧?!”史朝义将滴着鲜血的刀刃朝父亲晃了晃,冷笑着反问。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一头陷入绝境的困兽出的最后悲鸣。把毫无防备的史思明吓得接连后退了几步,咆哮声全卡在了喉咙里。

    左右的亲信怕他们父子相残,赶紧冲上前抢夺刀柄。史朝义任由众人将自己的横刀卸下,冷笑着摇了摇头,扬长而去。

    “你给我站住!”等他都走出好远了,史思明这才从惊愕中缓过神来,冲着自家儿子的背影大声呵斥。“你这忤逆不孝子,马上给我站住!”

    史朝义却对背后传来的怒喝充耳不闻,咬着牙,继续大步往营内走。史思明接连喊了几声没有得到回应,气得举起兵器,冲着儿子的后心便投。以他做过捉生将的本事,这个距离根本不用瞄准儿。今天却突然失了手,横刀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子,当啷一声砍中得了营墙,木屑飞溅。

    听到来自背后的兵器破空声,史朝义的身体明显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沿直线大步前进,从始至终,没有丝毫防备动作。

    这使得史思明愈下不了台,却不忍心真的一刀把自家儿子给劈了。抬起右脚,冲着身边亲信死命猛踹,“废物,都是废物。愣着干什么?去把他给我抓回来,就地正法!”

    众亲卫哪里敢奉命?一个个装聋作哑,咬着牙苦撑。几个亲信将领也不敢自讨没趣,把头侧到一旁,权当什么都没看到。过了片刻,见史思明渐渐打得没力气了,行军长史耿仁智才凑上前,小心翼翼地劝解:“大人,天冷,还是回帅帐歇息吧?!明天一大早,您还要挥师攻城呢!”

    “都是你这混帐出的好主意!”千小心万小心,他还是没能逃得过去。史思明一脚踹过来,将其踹了个大马趴。“若不是你非要老夫磨砺他的心肠,我们父子何至于此。你这耿瘸子,白眼狼,一肚子全是坏水!逮着谁坑谁!”

    耿仁智平白遭了池鱼之殃,却不敢叫屈。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笑嘻嘻地爬起来,低三下四地解释道:“大人请息怒。大人请稍息雷霆之怒。您老好好想一想,经历此事之后,少将军还会轻易再对别人手下留情么?您一向认为他不够杀伐果决……”

    “去你娘的!”史思明又是一脚过去,将对方踹了个趔趄。心中却清楚地知晓,儿子心中那最后一丝妇人之仁,随着今晚砍在颜季明尸体上那一刀下去,恐怕是彻底被砍断了。从这种角度上看,耿仁智的确有功无过。可这功劳,却令他打心眼里不愿意给予任何奖赏。

    从最后一脚的力度上,耿仁智猜到了史思明心中已经没了怒气。笑着向前凑了凑,继续说道:“不过属下刚才在外边偷听,却听到姓颜的小子,说了几件比较有趣的事情。不知道大人…”

    “说,别卖关子?!”史思明强忍将眼前那张阴柔的笑脸打烂的冲动,怒吼着命令。

    “就在这里说么?”耿仁智的小眼滴溜溜1uan转,示意此地并非讲话之所。史思明四下看了看,眉头紧锁,“他们都是跟了老子多年的好兄弟!比你这白眼狼可靠得多。说吧,别藏着掖着了!”

    “属下只是怕这些话传出去,容易给大人招来祸端罢了!”耿仁智关子没卖成,声音多少有些沮丧,“其实是那姓颜的小子信口开河。大伙听一听就算,没必要当真!”

    “有屁赶紧放!老子等着回去睡觉呢!”史思明跺了下脚,很不耐烦地催促。其他将领也满脸不屑,撇嘴的撇嘴,皱眉的皱眉,在史思明身边围了个圈子,将他和耿仁智两个围在了正中央。

    “是这么几句话。”耿仁智清楚自己无论怎样努力,在史思明眼里都没那些粗鲁的兵痞重要。咂了下嘴巴,很不甘心地汇报,“属下当时料到少将军可能会一时心软,放了姓颜的。就自作主张,偷偷跟了上去。在充作囚牢的帐篷外,听那姓颜的小子劝少将军和大人回头。说现在朝廷急需挽回颜面,如果大人您肯现在回头的话,朝廷那边肯定会既往不咎!并且……”

    “放屁!放狗屁。”没等他把话说完,史思明不耐烦地打断。“然后等收拾掉了老安,再腾出手来找老子算账么?!老子才没那么傻!这句话老子当没听见!还有什么其他的狗屁,你赶紧放出来!”

    “是姓颜的小子放,放的!”耿仁智压低了声音,满脸委屈。从起兵那一刻开始,他就一直觉得心中忐忑不安,所以宁愿史思明考虑一下颜季明的说法,“他说安将军和您眼下之所以能无往不利,是打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但大唐朝的架子还在,京营的兵将不能打,不意味着其他地方的兵将也不堪战。一旦等朝廷从边镇各地调兵回来……”

    “还能调谁?南边的精兵,都被杨国忠那败家子给葬送在南诏了。”史思明冷笑着撇嘴,“北边这几位,老的老,病得病,就一个封常清,还被太监们害得,失去了皇帝老儿的信任!手中有兵时无将,有将时无兵。能挡住咱家大军才怪!你接着说,还有什么狗屁!”

    “那小子还,还说,您和陛下手中的八千曳落河,只会越打越少。而大唐的兵将,却是越战越精。郭子仪和李光弼随时可以杀过井陉关,河西和安西大军,也在星夜往长安赶。而朝廷还会调一个叫什么王明允的后起之秀。那个人好像跟少将军也有些jiao情,据说本事还过得去!”

    “王明允?!”史思明轻轻皱了下眉头。“朝义跟我提起过他。此子去年在大宛那边,倒是折腾得挺欢。不过,是不是跟传言中那样骁勇善战,却要打打再看。至于郭子仪和李光弼两个,老子带兵打仗的时候,他们还撒niao活泥呢!等老子拿下了常山,杀了颜老贼。立刻掉头攻入河东去,看看他们两个还敢不敢窥探老子的后路!”

    “对,先干掉郭子仪和李光弼。免得他们两个再给咱们背后捅刀子!”

    “对,先拿下河东来。然后侧面迂回到长安城背后,让狗皇帝无路可逃!”几个将领听史思明说得大气,纷纷开口附和。

    一片欢呼声中,史思明的目光却慢慢冷静。“你替我给陛下上道折子,就说郭子仪和李光弼来势汹汹,我需要先替他解决了后顾之忧,然后才能赶去跟他会师。咱不能光顾着打别人,自己老家再被抄一次!”

    “诺!属下连夜就去写!”耿仁智的三角眼中,立刻精光四射。这才是他今晚最希望达到的目的。投不投大唐无关紧要,关键是,史思明要把河北牢牢握在手中。有了这片膏腴之地,安禄山赢了,史家父子可以裂土分茅。倘若安禄山的未来真的不幸被颜季明那小子说中,凭着手中的兵力和底盘,史家父子依旧能跟朝廷讨价还价一番。自己和身边这些兵痞们,也能始终站在胜利的一方,跟着史家父子两个,平步青云!

    “不着急!”还没等耿仁智来得及高兴,史思明想了想,又迅推翻了自己刚才的决定,“你不着急替老夫写折子。老安那人疑心重,得让他主动先给我布置任务。你先把我军即将收复常山的战报,派人老安,给陛下送过去。让他不要太担心后路。然后,把最近的军报找出来,看看郭子仪和李光弼两个,已经走到什么位置了。他们虽然都是晚辈,老夫也不能太轻敌了。别忙,还有,把有关大宛那边的消息,那王洵,王明允的小家伙,他的背景,脾气秉xìng和爱好什么的,也详尽整理一份,送到老夫寝帐里头。老夫倒不是顾忌那小子,但以他的年龄,日后展潜力甚为可观。若是能收到手中,留着将来辅佐朝义,倒也是一桩合适买卖!”

    一连串吩咐了好几件事情,饶是耿仁智本领过人,也忙碌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派了快马将颜季明的人头和战报一道送往了洛阳。安禄山接到后,精神大振。立刻下令给史思明,命他留在河北,以防郭子仪和李光弼沿井陉关东进。随后,亲自点了虎狼之师,再度气势汹汹地杀向了渑池。

    休整了一个半月,封常清所部兵马也约略恢复了些元气。虽然手中依旧缺乏善战的臂膀,却在监军太监的催促下,不得不硬着头皮出来应战。双方在崤山一线厮杀了十余日,封常清麾下的壮士大半战死,不得不放弃营垒,迅向陕州撤退。

    高仙芝也带了一部分临时招募的兵马前来助战,一样挡不住叛军,被bī着跟封常清一道后撤。路上,朝廷却又下来圣旨,命令二人不准再退,率领残部就地抵抗。封常清不忍让征募来的义勇再白白牺牲,私下找了高仙芝,低声道:“陕州的官员百姓早就逃光了,你我守在这里根本没人任何意义。不如赶到潼关之下,与哥舒翰那厮汇合。双方合力,也许还能保住潼关不丢。若是潼关也被叛军攻破,恐怕长安城和陛下就都危险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陛下最近的脾气……”自从于安西大都护的职位上被调离之后,高仙芝的锐气便不复当年。犹豫了一会儿,低声提醒。

    “陛下在京师,怎知道前线的难处?杨国忠和太子两个,又都不通晓兵事。不如我把手中的兵马全jiao给你,然后自己去长安向陛下请罪。也好借此机会,也能把目前的局面,跟陛下汇报一二!以陛下的深谋远虑,当会重新考虑战守之策。”封常清对局势的担忧远甚于个人荣辱,想了想,继续劝道。

    “可那些阉人们,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如果借机落井下石的话……”高仙芝还是下不了决心,皱着眉,继续分析利害得失。

    “反正封某已经是待罪之身,不在乎头上再多一条!”封常清以手拍案,大声冷笑,“让他们折腾去,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即便封某死了,军中留下你一个人,也能保住这支人马的控制权。否则,万一把弟兄们全jiao到哥舒翰手中,他又不是个有担当的,没胆子跟阉人硬顶……”

    那样,恐怕十几万大军,都要死无葬身之地!想到可能出现的后果,高仙芝头上冷汗直冒,咬咬牙,低声许诺,“那你,多加小心!高某这就写折子替你作保。看在你我于安西为国守土多年的份上,想必皇上也能念些旧情。“

    “由你!”封常清知道对方这样做是完全为了自己好,笑了笑,长揖及地。“封某这就去了,你自己多多保重!”

    “封二,我在军中等你回来!”高仙芝眼睛登时红,送出数步,以手按住刀柄,“如果有人敢对你不利,高某就让他们看看,我安西军上下,是不是永远一条心!”

    “高兄绝对不能如此。”封常清回转身,笑着摇头,“安西军不是高兄的,也不是封某的。陛下,陛下此刻,恐怕最提防的就是有人像安禄山那样,拥兵自重。封二一条xìng命不足为惜,却不能辱了安西军几代将士的声名。封二言尽于此,高兄好自思量!”

    说罢,飞身上马,冲着长安方向疾驰而去。

    “封二!”高仙芝又追了数步,想说些什么,声音却哽咽在喉咙内。最终什么也没说,按着刀柄回了中军,花白的头被早net的寒风吹得四下飘动。

    “咚咚咚!”中军帐响起了聚将鼓声,带着几分悲壮,几分激昂。从前线退下来的残兵们抬起头,四下张望,满脸疲惫,满眼茫然。

    分明有十几万大军驻扎在潼关,却不上前来帮忙,他们在防备着谁?

    从洛阳一路到陕州,全是临时招募的义勇在拼命!这仗,究竟在替谁打?

    谁能知道答案?!

第四章 英魂 (一 上)

    第四章英魂(一上)

    封常清回京师的路才走了一半儿,战败的消息已经传回了长安。(_)大唐天子李隆基暴怒,下旨剥夺封常清所有职位和爵位,勒令他以白衣之身,回军中辅佐高仙芝,带罪立功。至于封常清的所上的敌我两方情势分析,则被当做狡辩之言,一概忽略。

    李隆基这回是真急红了眼,再顾不上什么颜面不颜面。直接命令兵部,不惜一切代价,传令给安西、河西、大宛等地,所有领军将佐,看到命令后立即回师勤王,否则,将以通敌罪论处!同时,命令郭子仪和李光弼放弃对河北的窥视,星夜兼程赶赴长安,与左右龙虎军一道,拱卫京师。

    形势危如累卵,太子李亨和杨国忠两个也顾不上再暗中较劲儿,立即将圣旨誊抄多份,重金招募勇士,冒着早net的严寒将其送往边镇各地。派遣的人手多了,总有能躲过暴风大雪的幸运儿。三月初,终于有个衣衫不整,精疲力竭信使,在侍卫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冲入了大宛都督府。“圣旨,安禄山、史思明二人叛1uan,为祸中原。诏令大宛都督王洵,火领麾下精锐回师勤王!”

    “什么?!”宛如沸油中掉入了一滴冰水,正在都督府中议事的众将们立刻炸了锅。最近一年多来,大伙盼星星、盼月亮般盼着朝廷派遣援军,一鼓作气将大食人赶出西域,并且为此做了充足的准备。谁料竟盼来了这样一个结果!

    “是哪个王八蛋给陛下出的主意,难道中原的兵将都死绝种了么?!”宇文至xìng子最为激烈,作起来便不管不顾,第一个冲到信使面前大声质疑。

    “安禄山的实力再强,不过是区区三镇。朝廷手中有径源军,有左右龙武军。大不了,再把河西军chou调回去平叛,也足够了。何必千里迢迢跑大宛来传令?即便道路通畅,我等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对于朝廷的决定,宋武也非常不理解,只是态度比宇文至稍微恭谨了些,质问的语气一样很强烈。

    距离长安路途太远,又因为风雪的缘故,一年当中,至少四个半月与后方联系断绝,此刻大宛都督府众将根本不清楚时局究竟崩坏的什么地步,纷纷上前表达自己的愤怒。xìng子急者说着说着,便忍不住破口大骂,说朝廷中有jian贼当道,视两代安西军将士洒下的热血于不顾。xìng子谨慎者,如沙千里和黄万山,则互相使了个眼色,一左一右,突然上前将信使死死按住,同时厉声喝道:“哪里来的jian细,居然胆敢假传军令。你当我们都没长着眼睛么?”

    信使带来的亲卫都留在了门口,现情况不对,想入内抢人,却被万俟yù薤和王十三两个三拳两脚打翻在地,把刀刃往脖子上一按,就准备杀人灭口。那信使被吓得魂飞天外,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大声叫嚷:“不是假冒,不是假冒。我真的是从长安赶过来的。我身上,我身上除了圣旨之外,还有宇文侍郎和宋中书的亲笔信。还有一封信,是周啸风周都督亲笔写的,托我捎给王都督!我在半路上遇到了他。亏得他派遣向导带路,才没葬身于暴风雪中。”

    三个名字一报,身份立刻得到了证明。大食人即便再有手段,也不可能同时仿冒得了户部侍郎宇文德、中书舍人宋昱和疏勒大都督周啸风三人手迹。况且王洵身边,还有宇文德和宋昱两人的亲弟弟在场。

    沙千里和黄万山却不肯松手,抬起头来,以目光征求王洵的意见。只要后者给个稍稍明白些的暗示,立刻就让信使及其随从自人间蒸。王洵现在也是心1uan如麻,抚着额头了好一会儿傻,才摆摆手,精疲力竭地吩咐,“别难为他。让他先把几封信呈上来,咱们好验明真伪!”

    “是,是,王都督明鉴!”身处虎狼之穴,信使丝毫不敢有怨言,连声答应着,从破烂的衣衫中,摸出了三封散着汗臭味道的信,双手逞到了王洵眼前。

    信的封口,都用火漆粘着。王洵见其中两封信的收信人不是自己,便将其推给了宇文至和宋武,自己只打开第三封。

    “这个时候了,还分什么你我!”宇文至和宋武急得直跺脚,拆开属于自己的那封信,直接摊开在了帅案上。“大伙都看看,里边也许有咱们需要的内容!”

    “也好!”王洵在六神无主的情况下,最是从善如流,把属于自己的那封也摊开,与前两封放在了一排。“大伙都别客气了。事情紧急,咱们顾不了太多!”

    闻听此言,众将也顾不得避嫌,纷纷围拢上前,举目扫视。看笔迹,这三封信的确分别为宇文德、宋昱和周啸风三人所写。其中宇文德的话语最为急切,用几近哀求的口吻,敦促自家弟弟宇文至,一定要说动王洵领兵回京,保护圣驾的安全。宋昱的信则委婉了许多,先约略说明了眼下中原地局势。然后以“皮之不存,mao将焉附?”为由头,请宋武劝说王洵早做决断。暂时放弃大宛,日后还有机会再夺回来。一旦中原局势继续糜烂下去,恐怕大宛都督府也就成了无根之萍,早晚会毁于突如其来的风暴。

    第三封信,是周啸风匆忙所写。他坦率的告诉王洵,叛军已经快打到了潼关之下,长安城危在旦夕。安西军大部分兵马都奉命东返,前去拱卫京师。如今还留在疏勒的,已经不足五千。所以王洵无论是决定奉旨班师,放弃大宛。还是准备无视朝廷的1uan命,继续与大食人周旋。都需要仔细考虑后方安危。国与国之间,没有永远的盟友。闻听中原动dang,先前对大唐唯唯诺诺的回纥人、羌人、吐蕃人,甚至王洵熟识的楼兰人,都可能会趁火打劫。而留在疏勒的区区数千安西军,自保尚不暇,短时间内,不可能再给予大宛方面任何支持。

    换句话说,如今的大宛都督府,已经彻底成了一支孤军。只要回纥人将葱岭一线的通道切断,大伙就要四面受敌!

    “怎么会这样?!”看完了信,众将面面相觑。“大唐,大唐……”

    大唐国运,去年分明还如日中天来着!在场人中,面色最难看的顶数麦尔祖德、阿里依和马宝yù三个。前者整个家族的荣辱,都依附在王洵身上。而后两者,则相当于被扣在大宛军中的高级囚犯,如果想避免今天的消息走漏到大食那边,王洵此刻的最佳选择,就是杀人灭口。

    然而王洵眼下却没时间顾及到这三个人的想法,皱着眉头思索了好一会,突然低声向信使询问:“你来之前,叛军究竟打到了什么位置?封帅呢,按周将军所言,他不是跟高帅合兵一处了么?怎么还顶不住安禄山?!你仔细跟我说说,把你知道的全告诉我!”

    按常理,对方奉皇命而来,既然身份确认无误,就应该被引到上座。王洵若是想打听消息,就得把态度放端正些,而不是以命令的口吻。可眼下,双方谁也顾不得这些繁文缛节。特别是信使,因为不敢确定王洵会不会奉诏,声音都吓得变了调子,“下官,下官,下官奉命前来传旨之前,只是龙武军中的一个校尉。从没,从没上过战场,对,对武事并不太清楚…”

    “谁要你说这些。你只是说说你知道情况!”王洵被绕得心烦意1uan,拍打着桌案催促。

    “下官,下官不敢,不敢1uan…”信使的话愈啰嗦,身体在疲惫和恐惧的双重打击下摇摇晃晃。

    “叫你说,你就说。”王洵皱了皱眉,不怒自威,“来人,给他搬张胡床,顺便拿些葡萄酒暖暖身子。还有外边的随从,也每人先一坛子葡萄酒,两块rou脯。你放心,我即便不奉诏,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是,是!”得到了王洵的承诺,信使的心终于安定了些,理了理思路,低声陈述,“我在京师听人议论,说安禄山起兵突然,朝廷开始根本不信他会造反,所以丝毫没有防备。待叛军都快过黄河了,才仓促派封矮,不,不不,封节度去河南募兵抵抗。却又怕,怕封,怕封节度跟安禄山有jiao情,不肯把地方上兵马完全jiao给他。另派了毕思琛去驻守洛阳,顺道监视封常清。然后,封节度就败了,毕思琛干脆投降了安禄山,把朝廷拨付的五万大军,也当做了见面礼。然后,安禄山就高歌猛进,多亏了河北的颜家父子突然起兵,在背后绊了他一下,要不然,要不然……”

    他此刻又累又怕,一番话说得毫无条理可言。但王洵等人,还是听了个大概。又想让人抵挡叛军,又不给予完全的信任,甚至连合格的武将和士兵都不给,也难怪封帅无力回天了。只是这样一来,局面将愈难以收拾。兵家最忌讳的就是添油战术,封常清,高仙芝、哥舒翰,三个人都带领着一支兵马,三个人谁单拿出来,都不足以挡住安禄山。朝庭不让三人合兵一处,却自己主动一点点把本钱往里搭,这支兵马打光了再上另外一支,最后只会输得血本无归。

    稍微粗通军略的人,都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听完了信使的粗略介绍,大宛都督府众将个个脸色青黑,实在不敢恭维朝廷的一系列决策。半晌之后,黄万山皱着眉头,低声询问,“颜家父子起兵之后,朝廷派援军了么?你来之前,可曾有河北的消息!“

    “派了,但是没能赶到,颜家父子就被史思明所败。”信使身体猛然一僵,脊背瞬间变得笔挺,“颜季明被史朝义所杀,颜杲卿被押到洛阳。据说安禄山打算劝他投降,却被他当面痛骂。恼羞成怒,就亲手割下了他的舌头。可他还是用手沾着自己的血,在地上写字斥责安禄山。安禄山又剁了他的双手,他便用脚继续写。直到最后被1uan刃分尸!”

第四章 英魂 (一 下)

    第四章英魂(一下)

    “嘶!”众将顿觉浑身上下凛然生寒。一半为颜杲卿的硬气,另外一半儿却是为了安禄山的残暴。在众将的潜意识里,只有化外蛮夷,才有慢慢地将俘虏折磨致死的癖好。作为礼仪之邦的大唐,绝不会这样干!而现在,比起安禄山来,那些喜欢将俘虏变卖为奴隶的大食人,简直都成了谦谦君子。

    这种感觉非常不好受,尤其是当着麦尔祖德、马宝yù等“蛮夷”的面儿。“突厥胡种就是突厥胡种,即便做了大唐的官,依旧野xìng难改。”宇文至最爱面子,第一个点明安禄山的血统。

    “就是,皇帝陛下居然一直认为,胡人心眼实诚。”有人低声附和,泄多年来积蓄的不满。

    “是李林甫那厮花言巧语蒙蔽的皇上。并非皇上自己偏心!”有人却心中兀自念着臣子之礼,迫不及待地替李隆基辩解。

    这话其实也不算冤枉了李林甫。在他为辅的十数年里,提拔重用的全是安禄山、史思明、哥舒翰等异族武将。这样做,一则是因为安禄山等人在朝内根基比较浅,容易被他控制。二来异族武将也的确知恩图报,得到了好处后,必会想方设法给李林甫送一份厚礼。每次jiao易,买卖双方都能皆大欢喜。只是边镇节度尾大不掉的祸根,从那时就已经埋下,并且越长越壮。直到今天,安禄山和史思明叛军一路势如破竹般打到潼关之外。

    这场灾难,与其是说是因为杨国忠兄妹专权误国,bī人太甚而起,不如说是杨国忠昏庸无能,未及时收拾好前任留下的烂摊子。可眼下议论这些都没有用,特别是在当事人李林甫已经死去多年的时候。

    “都安静一下!”王洵重重敲了下帅案,以前所未有的严肃姿态,制止了众将的喧嚣。“给钦差大人把酒斟满,暖暖身子。您慢慢喝,这酒比较烈,别喝得太急!”

    最后半句话,是冲着信使说的。令对方握酒盏的手哆嗦了一下,差点没洒在脏兮兮的前大襟上,“没,没事。我,我的确饿得狠了。多谢,多谢大都督关心!”

    “我还有话需要问你!你不能喝醉了!”王洵皱了下眉头,强压住心中的难过强调。颜季明曾经给他有过数面之缘,彼此之间的印象都非常好。谁曾料到,世事无常,这么快,双方便永无再见之机,“颜杲卿父子起兵后,朝廷应该有一段缓冲时间调整部署。封帅和高帅都是知兵之人,照理应该将军情如实上奏给陛下,然后由兵部再拿出个更合理的反击方案来才对。怎么居然让叛军再一次得了手?那一个半月,朝廷里都忙着干什么?”

    “忙着,忙着?”钦差放下酒盏,脸色不知是因为惭愧,还是因为酒气上涌,变得殷红如血,“下官的职位低,对上头的事情不太清楚。那些日子,只是见京师里张灯结彩,庆贺安禄山后路被抄。封矮,封节度好像给陛下上过一回书,陈述用兵方略。但被陛下当堂驳回了。据说是因为骠骑大将军高力士私底下跟皇上说了些什么话。但高骠骑具体怎么说的,下官没敢打听!”

    当然是不想让封常清再立新功了!谁都知道,封常清最近两年,跟太监们关系处得很僵。可高力士也不看看形势已经到了什么地步?居然还光顾着拖封常清后腿!这些太监们,莫非身体残缺了,心也残缺了么?!

    “战败之后呢,朝廷如何处置封帅?!”宇文至更关心的是封常清的个人安危,走到钦差面前,急切地追问。

    “朝廷夺了封,封帅的爵!”意识到这里的人对封常清都十分尊重,信使不敢再称呼后者的诨号,“削职为民!勒令封节度去高节度帐下戴罪立功。但末将觉得陛下只是一时愤怒,待怒气平息之后,应该明白,封节度已经尽力了。”

    “希望如此!否则,休怪我等….”宇文至轻轻撇嘴。因为当年的牢狱之灾,他对大唐朝廷一直心怀不满。对于朝中文武百官,也是鄙夷的多,佩服的少。唯独对于将自己留在身边,当做种子培养的封常清,既敬又畏。不容别人施以半点儿伤害。

    “先别胡扯。”王洵将面孔转向宇文至,厉声喝止。“正是需要安西军出力之时,朝廷应该不会拿封帅怎么样!高仙芝呢,朝廷吃了这次亏之后,准许他跟哥舒翰合兵了么?”

    “没。至少在卑职出时,没听说过。好像,好像朝廷命令高仙芝带领残兵,在关外择地扎营,与哥舒翰互为犄角。不过那已经是两个多月前的事情了,卑职在路上赶得匆忙,没过多打听长安那边的情况!”

    两个多月前的事情,如果朝廷依旧对武将们严加提防的话,恐怕潼关城早就被安禄山打下十七八次了!王洵心中暗暗叹气,却无力改变已经生的事实。想了想,继续问道:“道路情况怎么样?我指的是翻越葱岭那段儿?!其他的,你不用说。”

    “非常差!”钦差狠狠的喝了一大口酒,仿佛要把沿途所遭受的苦难,全用酒水溶解掉一般,“路上全是冰。稍不留神,就会掉下悬崖。我出时带了三十名护卫,走到疏勒,还剩了二十四个。结果等过了葱岭,就剩门外这几个了!”

    用手指了指在门口吃酒压惊的侍卫,他继续补充,“向导是周将军麾下的老斥候,也都死在了半路上。亏得最后一段路是下坡,我等用腰带互相牵着,一步步往山外蹭…….”

    “我知道了!”王洵沉声打断。葱岭一带的道路他当年走过,对沿途的危险记忆犹新。当时是秋末,路上还没结冰。如今西域却只能算net初,连视金钱甚于生命的商贩都没敢上路。贸然带着大军回师,恐怕没等到疏勒,兵马就会折损近半!

    “我们没必要奉这种1uan命。这么远的路,即便赶回去,也得是秋天了。该打的仗,估计早打完了!”只要封常清本人没事儿,宇文至才懒得理睬长安城落不落在叛军之手呢!安禄山那厮名声虽然差,做了皇帝,却未必比当今圣上更昏庸。至少他比后者更年青,更有进取心。

    “我们的确是远水难解近渴。况且大伙费尽心血才开辟出眼下的大好局面,一旦撤走,恐怕再也无法回来了!”见王洵有奉命回师的意思,沙千里也低声劝谏。

    “是啊,咱们不过才区区数千兵马。赶回去了,能起到什么作用?!”持同样态度的还有方子陵,他也不赞成放弃脚下的大好河山。“钦差大人不是说么,叛军有二十余万,朝廷那边,几支兵马加在一起,也是三十余万。安西、河西,还有大批精锐星夜奔赴长安!”

    “可万一长安有失,你我岂能独善其身?!”宋武急得直跺脚,大声驳斥宇文至等人的意见。

    “你我毕竟是中原人,那边才是咱们的家!这边,咱们只是一群客人!”朱五一意见倾向于宋武,并且考虑问题的角度更为实际。

    “咱们怎么能算过客?多少弟兄,把家都安在了这里!”沙千里转过头,大声反驳。“包括你老朱,不也在这儿娶了妻,置了地么?”

    他的话同样非常在理儿。近一年多来随着大宛都督府连战皆胜,将士们在当地百姓心目的地位也如日中天。为了日后的前程着想,当地名门望族,都赶着托媒人,与大宛都督府的中高级将领联姻。而那些地位普通的商人、牧场主,则眼巴巴看着安西军的旅率、队正,希望自家女儿能得到对方的垂青。

    很多曾经被卖做奴隶的老兵,在中原已经没了家。重新振作起来之后,便也娶了当地女子续弦,准备开始全新的生活。可以说,眼下的大宛都督府将士,已经把根扎了下去,跟当地人血脉相连。如果王洵执意要撤走的话,不知多少人又要被bī到妻离子散的悲惨境地。

    进退两难。最近两年时间一直意气风的王洵,再度成了囚笼里的困兽,望着命运的栅栏,不甘心来回盘旋。

    众人的争论声却越来越大,声声如刀,割得他心脏淋漓滴血。

    “我的家也在长安。你们能不能先静一下?!”终于,他的忍受力到了极限,哑着嗓子祈求。声音听起来如同哀告,却令闻者无不肃然。

    大伙都太急于做出选择了,谁也没想到眼下都督大人肩头所承受的压力到底又多重?他毕竟才二十出头,骨子里还带着稚嫩。让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做出令各方面都满意的决定,不是太过分,太难为人了么?

    “我的家,就在长安城中。你们知道不?知道不?”王洵用力踱着步,来到钦差面前,抢过酒盏,一饮而尽。“三年了,都快三年了。我一直没回去过。我离开前答应过她们,这辈子好好保护她们,现在呢,我却连她们的音讯都没有。都没有…”

    钦差尴尬地站起身,不知道是否该回避。在他心目中,能坐镇一方的诸侯,皆是泰山崩于面前都不变色的主。谁曾料想,年青的大宛都督,居然会当众失态?!居然会连强装镇定的能力都不具备?!

    那悲鸣一般的声音,令众将领愈感觉负疚。沙千里第一个走上前,轻轻拉住王洵的手臂,“都督,你先不要着急。沙某刚才只是想给都督提个建议。其实无论都督如何决定,沙某都唯都督马是瞻!”

    “是啊。这座城池是你带人打下来的。你说放弃,大伙也不会真的反对!大不了,咱们将来再把它打下一次便是!”宇文至也讪讪地上前,拉住王洵的另外一支胳膊。

    他们二人的膂力,都远不及王洵。轻扯之下,却将后者扯了个趔趄。跌跌撞撞晃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了身体和心神。挥了挥手,王洵疲倦地吩咐,“大伙先退下去吧。黄将军,你带人封锁消息,别让更多的人知道中原的警讯!”

    “诺!”黄万山立即拱手领命。还未等转身,却又被王洵喊了回来,“等等!也别太难为大伙。城门不必封,该进进出出,还照旧让人进进出出。反正也封锁不了太久了,商路一通,消息自己就长了腿儿!”

    “诺,都督放心,属下知道如何去做!”黄万山又拱了拱手,转身离去。王洵单手扶住廊柱,五指关节处,不见半分血色,“沙将军,你负责去稳定军心。告诉弟兄们,不要着急。本都督会尽快想出一个妥善解决办法!”

    “诺!”沙千里轻轻拱手,“属下这就去。都督大人也不必太着急。路都是人走出来的!

    “嗯!”王洵轻轻挥手,示意对方离开。然后将目光转向宋武和宇文至,“你们两个,安排钦差大人下去休息。好生款待,去年咱们缴获颇丰,去库房领一些出来,给钦差大人压惊!”

    宇文至和宋武点点头,一左一右,挟持着钦差离去。将目光环视剩下来的众将,王洵尴尬地笑了笑,低声道:“王某刚才失态了。大伙勿怪。都下去休息吧,明天早晨到这儿来应卯,王某自然会给大伙一个最后答复!”

    “诺!”众将齐声响应,纷纷抱拳,转身。唯独麦尔祖德、马宝yù、阿里依三个,因为身份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讪讪地拖在了队伍最后。

    王洵只是微微一愣,便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摇了摇头,赶走心中的烦1uan,笑着补充,“老麦,马将军,阿大人,你们三个别忙着走。有几句话,王某要跟你们三个说!”

    “是,都督!”被叫到名字的三个人连忙停住脚步,忐忑不安地回过头,等待王洵的落。

    “我们有五年之约!”王洵又笑了笑,疲惫的面孔上,重新焕了几分年青人特有的光彩,“马宝yù,阿里依,你们两个放心。无论是走是留,五年之约,王某一直记得。在此之前,你们就是王某的客人。王某只要一口气在,便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们!”

    “至于你,老麦。你的未来,取决于自己。不必放在任何人手上,包括王某!”将面孔迅转向麦尔祖德,他微笑着补充。双目明澈,如暴雨后的晴空。

第四章 英魂 (二 上)

    第四章英魂(二上)

    那明澈的目光,让麦尔祖德等人心头登时一静。不知不觉间,惶恐的感觉就去了一大半儿。

    对啊,不还是没到最后关头呢么?自己在这里瞎着急什么?王都督以前没兵没将,都把那么多难关轻松踏过了。眼下兵精粮足,雄视yao刹水两岸,难道还会被数千里之外的叛1uan给绊倒?也大伙刚才,也忒小瞧他了吧?!

    “事突然,王洵如今心里也有点1uan。但无论如何,咱们遇到的麻烦都得着手解决。大伙只要齐心协力,相信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目光扫过三名异族下属的面孔,王洵用极其缓慢的语气说道。声音不高,却令人愈感到值得信赖。

    这才是真正的王洵王明允!因为年纪和阅历的关系,他经常表现得很生涩,却决不会轻易被困境击垮。他经常为命运和前途而困huo,却不会彻底陷入mí途。跌倒,爬起来,爬起来,跌倒,然后再爬起来。在不断地失误中汲取教训,在不断地磨砺中渐渐成长。遇到麻烦大喊几声,泄一番,然后想方设法去解决麻烦。绝不向困境低头,也绝不向命运底下高昂的头颅。永远都不!

    这样的一个年青人,前途几近于无限。即便背后没有了大唐作为支撑,他亦未必不能替自己打出一片容身之所。进,则可成就一番霸业,让手下的人都跟着封妻荫子。退,亦足以偏安一隅,hún个自在逍遥。

    受到王洵的影响,三名异族将领的脸色,也渐渐恢复了正常。“属下举家托庇于都督,此事在方圆千里人尽皆知。所以无论今后都督去哪里,老麦我,老麦我都是跟定了。”微微躬了下身,麦尔祖德毅然表态。话说出口,心情没来由的便是一轻。

    同时脚踏几只船,多头下注,是大家族在西域这个纷争不断的地方,保持荣华富贵的不二法门。一旦兑现了今天的承诺,麦尔祖德及其背后的家族,命运就永远jiao到了王洵一个人手上,跟着对方一条路走到黑。要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要么彻底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即便当年跟着俱车鼻施hún,麦尔祖德也没像现在这般死心塌地过。但今天,他却鬼使神差般作出了一个异同寻常的决定。并且说过之后,便不再后悔。双眼静静地看着王洵,满脸微笑。

    还没等王洵作出反应,阿里依也突然身子一矮,双膝及地,大声说道:“实不瞒都督,我跟马宝yù两个,眼下实在是有家归不得。将来如何,也不可预知。所以无论都督决定是走是留,请都带上我好了。别的本事不敢自夸,说到量入为出,精打细算这一块。相信您麾下,还没人能强过我!”

    “都督刚才以xìng命担保马某安危,此等大恩,马某岂敢辜负?!”马宝yù反应也不慢,没等阿里依把话说完,也跟着上前长跪俯。“马某这条命,就jiao到了大人手上。只要故国的政局一天不安定下来,马某绝不轻言离开。即便真的有幸能返回家乡,终此一生,马某不敢与都督为敌!”

    “阿里依也是如此!都督待我等不薄,我等又不是木头石块,怎能不给予报答。请带上我等,风里火里,绝不皱一下眉头!”阿里依将声音提高些,快跟进。他身为大食地方官员hún迹多年,一向懂得如何审时度势。眼下王洵如果下定决心要返回大唐帮助其皇帝陛下平定叛1uan,为了保险起见,将他和马宝yù两个杀掉会是最好的选择。即便一时不忍下手,也会小心翼翼地将二人带在身边,以免二人跑回大食去,将大宛都督府这边的实底儿,丝毫不落地透漏给东征军主帅艾凯拉木。

    与其日日提心掉胆防备着王洵改变主意,不如自己主动提出,跟着他一条路走到黑。这样,即便自己不被王洵继续重用,至少可以保证他不起杀心。况且眼下的情形,自己和马宝yù在大食那边,的确也没有容身之地。因为王位继承权之争引起的内1uan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废物点心艾凯拉木依旧赖在东征军主帅的位子上不肯离开。只要这两个麻烦不消失,自己和马宝yù一回到大食,肯定就会被捆绑起来,送进监狱。

    “二位快快请起,快快请起!”王洵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听阿里依跟马宝yù两个说得坦诚,赶紧伸出胳膊,一手几个,将二人用力扯了起来。“说什么恩德不恩德,二位这半年多来,在王某帐下所立的功劳,大伙有目共睹。我们大唐规矩,只看中你做事尽不尽心,不会考虑你拜的是哪尊神,哪座佛。所以单凭此点,王某也会尽力保护你们两个安全。”

    “大唐的xiong怀,实乃我大食国所不及!”无论是真是假,马宝yù总算口头上为自己的故国服了一次软。“大人的xiong襟气度,更非我等所能企及。马某sī下里常常想,当初被大人俘虏,其实未必不是马某的幸运!至少让马某知道了,老师当年明明是被高仙芝所抛弃,一提起大唐来,为什么依旧满脸自豪。”

    “阿里依这半年来,在大人麾下收获也很多!”既然决定要托庇于王洵了,阿里依也不在乎说几句奉承话。“所以情愿跟着大人,多走走,多看看,多一些人生历练!”

    麦尔祖德所面临的生存危机,不像这两个人那么急迫。见二人话说得并茂,想了想,低声在旁边提醒,“其实,其实大人目前所面临的局势,远没到山穷水尽地步。即便您不奉命返回大唐,凭着柘折和俱战提两城的地利优势,再加上yao刹水的灌溉运输之便,我等在此地立足,亦不是问题。那艾凯拉木是您手下败将,短时间内,断然没胆子再来挑衅。等他把元气养好了,大人亦将yao刹水沿岸各地经营成了铁板一块。带领大伙在这里以逸待劳,对付一二十万大军,未必会成什么问题!”

    这已经是明显的在劝王洵拒绝东返的命令,拥兵自重了。虽然胆大了些,却也是一条非常切实可行的出路。当年横扫yao刹水沿岸时,大宛都督府兵将除了一个名头之外,就没得到过大唐的任何支援。如今已经在此地生了根,外来支援,更是可有可无。除非王洵还打着将大食人彻底驱逐出西域的念头,否则,以铁门关为界合起门来不问外边风雨,绝对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

    只是王洵却不肯领情,皱了皱眉,低声道:“我先前说过了,我的家,还在长安。况且皮之不存,mao将焉附?!我知道你说这些话都是好心,但以后千万不要再提!”

    “诺,属下知道了!”麦尔祖德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地退到了一边。阿里依和马宝yù两个互相看了看,也迅把试图劝王洵自立的念头压了下去。

    王洵心里非常清楚,以麦尔祖德三人的身份和经历,忠诚对象仅仅限于自己,而不是大唐。笑了笑,低声吩咐,“既然都安心了,就先下去休息吧。注意保密,在决定去留之前,我不希望更多人知道中原那边生叛1uan的消息!”

    “是,大人尽管放心。我等知道该如何做!”三人躬身施礼,然后陆续退下。走到了门口儿,麦尔祖德先是故意把脚步拖慢了些,落在了其他两个人的后边。随即四下看了看,又偷偷地跑了回来。

    “老麦,你还有事么?”被麦尔祖德那鬼鬼祟祟的mo样nong得有些心烦,王洵皱了下眉头,低声追问。

    “大人明鉴!”麦尔祖德赶紧拱手赔礼,“老麦不是存心打扰大人。老麦只是有几句话,不吐不快!说过之后,无论大人爱听不爱听,都绝不会再提。”

    “坐下说吧!”王洵指了指帅案旁边,原本给宇文至预备的胡凳,无奈地吩咐。

    “第一,俱车鼻施留不得!”麦尔祖德目光一阴,咬着牙狠,“先前大人无内忧外患,留他一条xìng命无所谓。如今中原有难,西域这边免不了要人心惶惶几天。一旦”

    “我会带着他,一道去中原勤王!他是朝廷钦封的大宛王,我这个大宛都督,名义上还要归他统属。”王洵点了点头,低声回应。无意之间,已经透1ù了自己的初步决定。

    “嘿嘿”麦尔祖德咧了咧嘴,对中原王朝这种挂羊头卖狗rou的手段非常不屑。大宛王被关在一个又小又黑的院子里,连印信都mo不到。倒是王洵这个大宛都督,随便顿一顿脚,yao刹水两岸十数国的地面都跟着晃动不止。

    “还有呢?你不是特意回来探我口风来了吧”王洵也意识到了自己不小心说走了嘴,摇摇头,低声催促。

    “如果大人一定要回师的话,先前跟大唐结盟的那些诸侯,必须出兵追随。不在乎他们各自出多少兵,关键是一个态度!”麦尔祖德咬了下牙,又献出一条绝户计。“带兵的主帅,要么是国王本人,要么是王国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谁敢三心二意,大人回师之前,不妨先灭了他!”

第四章 英魂 (二 下)

    第四章英魂(二下)

    “嗯!”王洵轻轻点头。)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能不防备一手。把诸侯的力量拉上自己这条船的越多,此地归属于大唐治下越久。“还有呢,””铁门关,必须放一个可靠的人,最好是唐人去驻守!”

    “嗯!还有呢”

    “在大宛和疏勒之间,安排秘密营地,存放粮食,以备不测。当年俱车鼻施狡兔三窟,大人不妨跟他学一学。力量不足时,我们就做此地的草,让外来力量做风。风再强都有停下来的那一天,而野草,只要根子不毁,早晚都能重新从地下探出头来!”

    “嗯!”王洵点头表示接受。大宛和俱战提两国是弟兄们用xìng命换回来的,他压根儿就没打算放弃掉,但如果留守于此地的力量挡不住外敌进攻,他也不希望弟兄们为了一城一地而轻易牺牲。“还有呢,你不妨一起说出来!”

    “还有就是俱战提那边,防御地位应该优于柘折城。毕竟,水路比旱路容易运输兵马和粮草,而此地,也只有唐人最熟悉如何netbsp;“还有,北边的白水城,跟您一直不是一条心,要对他们多加提防。还有,还有”麦尔祖德脸上一口气说的十几条,几乎每一条,都是王洵带领主力离开之后,大宛唐军继续生存下去的重点。

    王洵先是认真的听着,不时在细节上追问几句。到后来,干脆命令属下取了纸笔,将麦尔祖德的建议一一记录在案。

    待对方把建议全部说完了,两大张纸也记得满满。王洵坐在帅案后,对着记录陷入了沉思。麦尔祖德不愧是这里的地头蛇,所提建议都非常恰当得体。有些是王洵已经想到,却没找出合适解决方案的,有些却是王洵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可如果派另外一个人具体执行这些建议的话,恐怕又很难做得像预先设想的一样滴水不漏。

    在大军离开之后,必须是一个对当地情况非常熟悉的人来处理当地的事物。这样的人选王洵手里只有一个,然而他的心思却

    没听到让自己离开的命令,麦尔祖德暂时也不想离开。在旁边眼巴巴地等了好一会儿,估计着王洵已经将条陈看完了。向前凑了凑,再度低声说道,“此外,此外,属下还有一个”

    “还有什么,你尽管说!”王洵从沉思中回过神,笑着鼓励。

    “还有”滔滔不绝说了半个多时辰,麦尔祖德的嘴巴也干了。从桌案旁捡起使者剩下的酒水,狠狠地喝了几大口。然后,鼓起全身勇气说道:“属下,属下能想到的,暂,暂时就这些了。但是,但是还有,还有一个,是属下私,私人的要求,请,请”

    “说吧,别这么客气!我一直没拿你老麦当外人!”王洵笑着看了对方一眼,继续用鼓励的口吻回应。

    “这,这”麦尔祖德脸上的表情很犹豫,又斟酌了好半天,才试探着问道:“都督,都督如果回中原的话,能,能不能把属下,属下的两,两个女儿也带走。她,她们如果留下来,万,万一我那些族人”

    万一此地守不住,王洵的女人,肯定会被家族献给新的征服者当做赎罪礼。对于当地的风俗越是了解,麦尔祖德越是舍不得自己的女儿。见王洵两眼又开始直,好像不肯轻易给自己答复。咬了咬牙,继续补充,“属下知道她们两个被惯坏了,不配留在都督大人身边。但,但是属下只有,只有这么两个女儿,大人把她们带回中原去,是送人也好,留在身边当做奴婢使唤也罢,总好过留在大宛,日日担惊受怕!”

    “你说什么呢?老麦?!”王洵品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明白了麦尔祖德的意思。原来这人是怕自己将小麦和小拙两个丢下不管,被其家族当做牺牲品来讨好大食人。“她们是我的妻子,我如果回中原,当然要带上她们。按规矩,她们还没拜过婆婆呢?!”

    “妻子?”麦尔祖德听得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按照他对大唐习俗的了解,妻子和妾室的地位,几乎是天上地下。而自家的两个女儿,当初被家族送给王洵当红包时,只是一份礼物。连通房丫头的身份都算不上,更甭说作为妻子!

    王洵把麦尔祖德的反应全看在了眼里,又笑了笑,伸手抄起桌面上的一个黄色绸卷。“这份圣旨是刚才那个信使帮忙携带过来的。其实在年初时,就已经到了疏勒。宣旨的钦差大人路上受了寒,病死在了疏勒驿馆。所以一直没能送到我这儿。刚才你出门的时候我匆忙扫了几眼,在圣旨里,皇上给我又升了一级。现在是安西都护府采访使,魏郡侯。可以娶一个正妻,四个平妻。我在长安那边只有两个女人,再加上小麦和小拙姐妹,也不过才四个而已!”

    “谢大人!”麦尔祖德心里一热,再度屈膝跪将下去,“她们,她们,她们姐妹”

    “她们姐妹这几年,把我照顾得不错!”王洵赶紧绕过帅案,双手将麦尔祖德拉起来。“本该补办一场婚宴的,如今恐怕没有时间。但是岳丈大人请放心,我一定会善待她们两个,有始有终!”

    “大,大人。老麦,老麦”两行眼泪,不争气地从麦尔祖德眼眶中淌下。流过满是皱纹的面孔,流过花白的胡须。按照当地风俗,女人出嫁后便是丈夫的附属品。即便被夫家欺负死了,娘家也只能认倒霉,根本没资格去替女儿提什么要求。而身为父亲,他又着实舍不得两块心头rou,所以这两年多来,他拼命完成王洵jiao代的每一项任务,兢兢业业。就是指望对方能念在自己做事勤奋上,能多少善待两个女儿一些。谁曾想到,年青的都督大人如此有情有义,居然让自己的努力得到十倍的回报!平妻,平妻!平妻地位不如正妻,可也是在唐律保护范围之内的啊!自家女儿身为异族,又曾经试图“谋杀”过亲夫,还能指望更多的什么?

    “岳丈!在处理公务时,我只能叫你的名字。两个人相处,你便是我的长辈!岳丈在上,请受小婿一礼!”王洵搀扶住情绪激动的麦尔祖德,将其连拉带拖,按在了帅位上,随即,一个长揖及地。

    “不敢,不敢!”麦尔祖德立刻从激动中清醒过来,火烧火燎地跳在地上,身子弯得比王洵还低。“你是大都督,这里是议事厅。咱们,咱们翁,翁婿之间,还,还是先公后私为好。”

    “就依岳丈!”王洵笑着直起腰,伸手将麦尔祖德搀扶回帅案侧面的座位。“岳丈刚才说的几条建议,小婿”

    “是属下给都督,不,给采访使上的条陈!这里是议事厅!”麦尔祖德不敢以长辈的身份自居,又跳下座位,低声乞求。“你能让我的两个女儿有个好归宿,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千万别再一口一个岳丈,我真的承受不起。”

    “那好,咱们私下里,我再称你岳丈!”王洵点头答应,然后继续说道:“那几条建议都非常恰当,绝非一般人在短时间内所能考虑得到。而我带领部分兵马离开之后,也的确需要一个对yao刹水两岸情况非常了解的人,帮我统筹全局。所以,我想把你留下,继续担任大宛国的宰相。全权处理各地庶务民政!”

    “我!”麦尔祖德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属下只是精通于做生意之道,根本不懂怎么打仗。万一”

    “打仗的事情,我另外委派他人。你只管处理民政,并且给他提供后勤补给。当然,跟沿岸各国之间的jiao往,也得你来负责。”

    “属下,属下”麦尔祖德嘴唇嚅嗫着,不想辜负王洵对自己的信任,又不敢相信自己的能力。

    “论如何在逆境中求存,恐怕这里没人能及得上你。包括我本人在内。”王洵笑着按了按麦尔祖德的肩膀,稍稍加力,“真的战事吃紧了,而我又不能及时返回来。还指望着你,还有你的族人出面,跟敌人讨价还价,为咱们的人留下一块容身之地呢。”

    “属下,属下的那些族人!”麦尔祖德脸一红,有些胆怯地强调,“属下的那些族人所作的事情,很多都是瞒着属下的。属下知道后,已经勒令他们停止了。如果大人不愿饶恕他们,属下这就回去清理门庭!”

    “不必!你就装着不知道,让他们继续保持联系。”王洵摇头打断。麦尔祖德的家族中,有人依旧信奉天方教,并且跟迦布罗那边的传教曼拉藕断丝连。这些事情,王洵早就通过沙千里布下的耳目了解得一清二楚。但他一直没打算追究,一则碍着麦尔祖德的颜面。二来,几乎所有当地望族,私底下都是脚踏数只船。这是大家族的生存之道,除非将所有的当地大家族杀光,否则根本杜绝不了。

    “大人的意思是?”麦尔祖德nong不清王洵的真实意图,以请教的口吻询问。

    “万一有什么不测,比如守将打输了,敌军兵临城下,而我又远在千里之外。你就可以像当年一样,主动投降,换取全城百姓的平安。过后,我即便打回来,也不会怪罪于你!”王洵收起笑容,用极其缓慢的语气指点。

    “我,我”麦尔祖德心神大震,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回答是好。向强者屈膝,在当地来说不算什么屈辱。可他现在已经是大唐的高官,安西采访使的岳父!怎能再做这种令人不齿的事情?!

    “我知道这个要求很难。所以我才想jiao给你去做。估计,这项安排十有七八属于多余。说不定没等大食国的内1uan结束,我已经领军返回来了。但为了那些已经把家安在此处的弟兄们打算,我却不得不多做一手准备。”王洵用手按住情绪激动得麦尔祖德,继续缓缓地吩咐,“万一有什么不测,柘折和俱战提两城,我都可以不要。但两地的唐人,你却必须想方设法给我保全。如果再出现上次怛罗斯之战后的惨祸,待我打回来时,岳丈大人,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会怎么做!”

第四章 英魂 (三 上)

    第四章英魂(三上)

    当年怛罗斯战败之后,唐军不得不退回葱岭以东。为了向新的霸主表忠心,同时也因为垂涎本地唐人手中所掌握的巨额财富。以大宛、俱战提两国为,各方诸侯都或多或少地参与了趁火打劫。无数唐人开的店铺被查抄,无数唐人开垦的土地被充公,无数唐人被刮干净了身上最后一个铜钱,赶出城市,甚至全家沦为当地豪族的奴隶。

    王洵领六百骑出使河中,先拔柘折,再破俱战提,威震yao刹水两岸。诸侯惶恐,又偷偷地开始想方设法给当地唐人以补偿。而鉴于柘折城和俱战提被联军攻破之时,已经遭受了一场屠戮。王洵也没有再向当地人翻旧账。仅仅以大宛都督府的名义下了一条军令,凡行走在yao刹水沿岸的唐人,无论其身份如何,都受大宛都督府的保护。如果有人敢于为难,便是公开跟大宛都督府做对,将士们知道后,绝不轻饶。

    诸侯闻听,怕王洵找茬收拾自己,个个都严厉约束属下,不准他们再像先前一样为所yù为。却有几伙胆子大的马贼不信邪,照旧勾结起来,专拣丝绸之路上的大唐“féi羊”下手。结果被王洵知晓,立刻派出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个,率领三千精兵剿匪。将那几支不信邪的马贼从yao刹水北岸一直追杀到千里之外的大盐湖畔,不分主犯从犯,统统砍进了湖水当中腌了咸菜。

    自那之后,大宛都督府护短的恶名迅传开。非但地方豪强不敢再欺负前来做生意的唐人。活跃于丝绸古道上的大小马贼们,看见打着大唐旗号的商队,也主动绕着走。唯恐躲得慢了,麾下有弟兄受不了横财you惑,给整个队伍带来灭顶至灾。

    整个进剿马贼的方略,麦尔祖德去年都曾经参与。知道王洵言出必践,凛然站直了身体,拱手回应,“属下知道。属下将竭尽全力!”

    “你明白就好!”王洵把手从麦尔祖德的肩膀上拿开,脸上重新露出一抹明亮的微笑,“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只要此地还在大唐治下一天,你麦尔祖德的家族,便是大宛国第一家族。你不负大唐,大唐也定然不会负你。”

    “属下即便战死,亦不会辜负大都督。属下可以对着任何神明誓。如果属下辜负了大都督的信任,愿坠入”麦尔祖德手按胸口,郑重立誓。

    大都督和大唐,概念上并不完全相同。王洵听出来了,却无法计较太多。笑了笑,轻轻挥手打断,“你不需要誓。我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下去之后,帮忙写几封信,分头送给各方诸侯。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让他们见信之后,立刻各自派五百精锐前来,随我去中原平叛!”

    “诺!”麦尔祖德又施了个礼,领命而去。王洵目送着他的背影走远,轻轻转过身,冲着帅案后的屏风说道,“滚出来吧,我早现你在了。都多大的人了,做事还鬼鬼祟祟的,没半点儿稳重劲儿!”

    “啊,唉!唉!”话音刚落,宇文至连声答应着,从屏风后闪出身影。“二哥,你怎么猜到我从后门溜进来的。才几个月没打仗,我的身手退步得这般厉害了么?”

    “离着三丈远,我都能见你身上的那股子羊粪蛋子味儿!”王洵笑着走过去,一把揪住对方的胳膊,“偷听了多少?怎么不光明正大的从前门进来?这般没正形,哪像一个副都督!”

    “副都督?”宇文至楞了楞,旋即看见了王洵摆在帅案上边角的两卷圣旨,“咱们又都升官了?我以为朝廷只想让咱们去平叛,却不打算给马儿吃半点草料呢!”

    “早就升了。你小子别老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王洵拍了对方一巴掌,笑着数落,“是奖赏咱们去年铁门关大捷的功劳。圣旨在两个多月前就到了安西,但大雪封山,没人能给咱们转过来。这次,索xìng跟调兵的旨意,合为一波了!”

    “呵!”宇文至不屑地撇嘴。“那只能说明,朝廷早在几个月前,就准备放弃大宛了!这帮目光短浅的家伙,也不想想,今后哪有这么好的西进之机。你不会真的准备奉这道1uan命吧。回到了中原那边,咱们的粮草辎重补给要处处受制于人不说。就凭咱们手头这点儿弟兄,可能连给人家安禄山塞牙缝都不够,除了送死之外,还能起到个什么作用?”

    “云姨辛辛苦苦把我养大。在我稀里糊涂混日子时,荇芷和紫罗,也把自己jiao给了我!”王洵能猜到宇文至的真实想法,叹了口气,低声解释。

    “可以派十三和万俟去,带上十个刀客,把她们偷偷地接出长安城!”宇文至早有准备,笑着给出了一个最佳选择。“以他们两个和那些刀客的身手,肯定能平安护送你一家团聚!”

    “又说笑话!”王洵一巴掌拍过去,将宇文至推出老远,“你小子能不能有点儿正经。凡领兵在外的武将,家眷必留于长安。这是朝廷的老规矩,哪那么容易打破?况且我又不是安禄山,提前三五年就悄悄做出了准备?!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京师里肯定无数双眼睛偷偷盯着一众武将的家眷,唯恐有人成为安禄山第二。云姨她们不动则已,一动,保准立刻被一大堆差役拦回去。退一万步说,即便十三他们真的能将我的家人偷出来,你哥哥呢,他可是堂堂户部侍郎,总不能说失踪,就玩失踪吧!”

    “我那哥哥,根本用不着我cao心!”宇文至摇了摇头,继续撇嘴。“就接你自己的家眷即可。我大哥他,呵呵,呵呵,他是属蟑螂的,会保命着呢。即便叛军真的进了京师,将朝廷的官员统统绑赴刑场,斩尽杀绝。我哥哥他,哼哼,哼哼,肯定也有办法让安禄山留自己一命!”

    “去,哪有这么埋汰自家长兄的!”王洵横了宇文至一眼,笑着摇头。心中却非常清楚,对方说的话句句都是实情。在自己认识的人中,户部侍郎宇文德的确是一朵奇葩。想当年,杨国忠和李林甫斗法,殃及了宇文至这条小杂鱼。宇文德闻讯之后,先想到的不是如何营救自家弟弟脱难,而是当机立断,将宇文至逐出家门,顺势霸占了后者名下的所有财产。

    待到宇文至被无罪释放,其兄宇文德又敏锐觉察到,有个大人物在给弟弟撑腰。于是乎,又厚着脸皮跑到王洵家,当众痛哭流涕地请弟弟回府。前后变脸度之快,就连长安街头买解的江湖艺人都自叹不如。

    “我们宇文家的家训便是如此。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面临困境时,把最后面的那个果断抛弃,其他人便能落个轻松!”宇文至耸耸肩,苦笑着叹气。

    岂止宇文家,恐怕绵延数百年的世家大族,都有类似的家训。而族中的每个成员,不过是维护家族利益的一块砖头或者石头而已。王洵心里清楚这些,却不敢赞同。陪着宇文至叹了口气,继续道:“云姨把我一手拉扯大,我不能抛下她不顾。荇芷和紫萝,我也不能辜负。在这种非常时刻,我更不敢辜负的是封帅。他是因为我才得罪的那伙太监。如果咱们不肯奉命班师,万一太监们在陛下面前搬nong是非……”

    “把钦差和他那几个随从干掉,然后装作根本没接到圣旨!”宇文至脸色一寒,咬着牙提议。

    “能杀几波?”王洵轻轻摇头,“你以为我没想过么?可随着天气越来越暖,丝绸古道就会重新变得畅通无阻。连商人都能平安从疏勒走到柘折城,总不能几波传令的信使,都恰巧丧命于“马贼”之手吧?!”

    “那只能说明他们运气差!”宇文至继续嘴硬,却知道自己的提议根本不具备可行xìng。

    王洵轻轻摇头,“别瞎琢磨了!咱们必须奉旨,即便不为了朝廷,也得想想封帅的难处。朝廷之所以让他去抵挡安禄山,却又处处擎肘,并且安排了先前被逐出安西军的毕思琛去协助防守洛阳,便是要提防封帅做安禄山第二。眼下封帅已经被削职为民,军前戴罪立功。如果咱们不肯奉召,就等同于在背后又推了他一把。几项罪名加起来,恐怕……”

    “封帅。封帅…”宇文至跺着脚打断。他可以不在乎朝廷,不在乎自家哥哥,却不能不在乎封常清。想当年,是封常清不顾高力士的恶评,将他留在了身边。是封常清,将他从白马堡一直带到了西域,将他推上了领军武将的位置。是封常清,像指点自家子侄一样,教导他如何排兵布阵,训练士卒。教导他做人的道理,官场的规则。可以说,如果问这辈子有谁是不求回报帮助他宇文至的话?恐怕封常清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

    “封帅照顾我等多年,现在,是我等有所回报的时候了!”王洵接过宇文至的话头,郑重提议。

    “可这么老远,等咱们赶到了,潼关早就破了!”这回,宇文至不再说拥兵自重的话,咬着牙,两眼几yù冒火。

    “分两拨走。你我带将领先行,然后让人领着士卒跟在后边慢慢走。眼下,高帅和封帅那边,缺的不是咱们这点儿兵马,而是有过战场历练的各级武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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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
生于斯,长于斯,五色石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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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烟云》为酒徒隋唐三部曲的最后一部,这部书酒徒会在历史解读与人物设定上做诸多突破,希望大家会喜欢。另呼吁点击,鲜花,收藏,更新是有保证的!盛唐烟云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烟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烟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