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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盗泉子     魏野仙踪txt下载     魏野仙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71.第271章 ·西风紧(十一)

    这一番话说出,乌老翁也算是豁出去了,继续道:“仙师有所不知,小吏身为水府掌案,最是河神老爷身边得用的人。自从十八年前三月初三,贺兰公遣人发了一道密令给河神老爷,河神老爷便日日长吁短叹,与姬妾宴饮时候,也殊无笑颜,只是暗自落泪。等到点齐兵马出征时候,更是将最受宠的几个姬妾都带着走了。”

    谈起当日所见,这乌老翁叹道:“若不是河神老爷自知此去必无幸理,出征乃至阳之事,哪有个随军还携带姬妾的道理?可见河神老爷此时便存了死志,带上姬妾随军,是个要她们与之同殉的打算。”

    司马铃听着这话,不觉撇了撇嘴,嘀咕道:“这样没本事的家伙,死还要找些垫背的,就算活下来了,也是浪费。”

    魏野一笑,也不置评,对乌老翁说道:“既然那位黑水河神视老先生为腹心,想来也不会放着老先生在他身后逍遥了,说不得就要让老先生做一个军中长史之类,陪着他一道覆灭的。怎的本官却有幸今日遇见老先生,还知道了这许多水府秘辛?”

    乌老翁干笑道:“小吏苦修一场,才得个人身,入了水府做掌案,也是为了日后能多少谋个正经出身。何况我等水族,一旦道个‘死’字,多半是魂飞魄散,又不似凡间的忠直之臣,死后尚有清名遗泽的,如何能同着东主同败!”

    他忆起当初,也不再忌讳了,又说道:“当初贺兰仙府的密令一到,我便觉得河神老爷神色有异,又借着处置文书时候,听得河神老爷时常喃喃自语,方才知道事情不好。正逢着那几日河神老爷神思不属,喜怒无常,小吏便仗着自家皮糙肉厚,索性找个由头,坏了河神老爷最爱的一方白玉砚台。硬吃了一番拷打,被逐出水府去,才算是将自己这条性命保全下来。”

    魏野听了这老龟精坦承,也笑了起来,指着他道:“听起来,老先生也算是个有决断的。只是我有一事不明,那黑水河神究竟泄漏了什么言语,却让老先生怕成这样?”

    乌老翁摇了摇头,道:“这八个字,小吏藏在心中也有十几年了,着实是干系太大,不敢出声。请仙师附耳过来,出小吏之口,入仙师之耳,才算是个妥帖法子。”

    仙术士摆了摆手,叹息道:“都说狐性多疑,渡河听冰,不料龟性多疑,还在狐狸之上。罢了,本官也不要你说,倒是本官替你说了吧,可是《老子铭》中‘太一紫房,道成化身’八个字?”

    这“太一紫房,道成化身”八字一出,倒将乌老翁惊得长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忙问道:“这八字,仙师却是如何知道?”

    这时候,蛤蟆王超总算是找到一个插嘴机会,得意道:“乌老先生,只怕你还不知道,我这位主公数月前,可是在槐里县斩了那贺兰公的外室地夷夫人。这点隐秘,也是那地夷夫人魂飞魄散前泄漏出来,却还难为你当成个宝来献!”

    乌老翁听了,低下头想了想,似是下了绝大决心,方才咬牙道:“瞒者瞒不识,既然仙师已然有了些线索,小吏也便不隐瞒了。仙师可知道,这‘太一紫房,道成化身’八字,背后还有一桩绝大隐秘?”

    这一次,乌老翁不再玩弄话术,径直道:“昔日太上道祖西出函谷关,关令尹喜夜观天象,见得紫气东来,知是道祖降临,跪请收录。太上见他至诚,传下德、道二篇,便是道门所传道德经了。”

    魏野点头,这段掌故,不论是不是道门中人,大都耳熟能详。

    乌老翁又道:“然而西凉地界,鬼神之中,别有一番传言。道是当日尹喜得传灵文,欢喜踊跃,相随道祖出了函谷关,直行到流沙之西。那尹喜此时尚未得道,还是凡胎,再难前行。道祖便指点他从流沙之西,径入太一紫房,遍参琅书琼章,方才成其仙道。那太一紫房,便是太上道祖所封的一处世外洞天,其中有五方制劫真文、灵宝驱神之印、三洞斩魔之剑,更有仙宫万重,灵药无数,不论人神妖鬼,能入其中,便能上参无上功果。自尹喜飞升之后,太一紫房重又封起,以待有缘也。”

    魏野闻言,不禁一哂:“你大概是想说,那贺兰公,八成就是找到了太一紫房所在,却又不得其门而入,索性就征发了凉州各部鬼神,随他一同攻打太一紫房。”

    乌老翁认真答道:“若仅仅是西凉各部地祇被征发,小吏还不敢做如此想。然而贺兰公这些年里,年年向并州、益州诸神广发邀请。不但如此,还关照这些新来的神军要将沿途的山精野怪统统征发为神兵。仙师试想,若是与西域那些胡神征战,只凉州诸神,都足够了。贺兰公又征发这许多山精野怪,只怕是早已杀去安息、大秦,怎会还留在西北地方?”

    这一番话说下来,魏野也不得不点头,那位贺兰公是什么德行,他也从槐里县那些妖精口中约略弄清楚了些——虽然在传闻中,这位贺兰公似乎有些惧内,但行事确实无法无天得很。要说这位贺兰山神贪图太一紫房之中的宝物,这等召集地祇鬼神围攻洞天的做派,也确实像是他的风格。

    至于征发凉州并州的精怪妖物,手笔虽大,可从另外一方面,也只能说明那围攻太一紫房的地祇联军兵员消耗得实在太过严重。不然,也不会这么不忌口地拿妖怪来凑数了。

    须知道,这些山野之间自感成灵的妖物,并不似蛤蟆王朝或者这乌老翁这样,还算是知书达理的。王超这石蟾精总在老妖僧奢摩罗门下学佛许多年,乌老翁也是在水府管制之下的水族,方才言谈与人无异。那等山野中的精怪,就算自感成灵,要学成人样,还得潜伏在城邑乡村左近,学人行事,才能算是有个成果。

    不然,就算是凡人,从小丢进狼群里抚养,也顶多养成个狼孩之类,算不得是真正人类了。

    这些山精野怪,若是不通人性,空有妖气,只怕是白占一个地祇神兵的名额,却只好当作炮灰使用。

    再看王超描述的那过路水神搜刮山野妖物模样,居然是只要妖气浓重些的,就一概给个神兵名额。可见,那贺兰公的地祇联军,兵员缺乏究竟到了何种的地步!

    然而这番分析,终究缺了些极重要的旁证。魏野伸出手指轻轻挠了挠下巴,朝着身边小哑巴一点头。

    陆衍会意,走下堂去,将那缠在绿藻网中的大胖头鱼提了上来。

    这头赤鳞胖头鱼,也算是被折腾得惨了,他本是一方水府重将,法力神通都还算过得去。然而比起乌老翁这样的积年水府老吏,本质要略差一筹。何况龟类本就是鳞虫之中,灵性仅次于龙蛇之辈,这乌老翁又采集黑水河中经寒十载不死的河藻炼成这困云网,虽然本质不好,却是法器一流,这赤鳞胖头鱼这亏吃得不算冤枉。

    然而这头大胖头鱼,却不觉得自己该吃这么一个闷亏,这困云网离了乌老翁驾驭,威力减去一些。这大胖头鱼得了喘息之机,把头伸出了困云网之外,还是变化成半截人头半截鱼模样,大骂道:“你们这些天杀的泼才,竟连水府的神将也敢拘禁!识相些的,快快将本将放出,还能得个痛快死法,不然便叫尔等统统零剥碎割,求死也不能!”

    魏野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大胖头鱼精叫嚣,向乌老翁说道:“这厮据说也是一方水府的官吏,怎的连基本的一点眼力劲都奉欠。依本官看,八成那位水府之主是个软绵绵的面团性子,才养成了手下人这样张狂。”

    乌老翁点头应承道:“仙师品鉴的很是。”

    魏野也懒怠与这胖头鱼废话了,只开口问道:“那鱼精,我且问你,贺兰山神在西北用兵,征调了多少位地下千石以上鬼神?”

    这大胖头鱼先是一怔,随即大骂道:“汝这凡人,也还知道事!贺兰公他老人家召集了位在千石以上官长三十五位,神兵济济,不下百万。等打破了那处洞天,我家明府回师,你们一个个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仙术士闻言,不禁莞尔,向着左右道:“今日却是造化,遇见这么个老实妖怪,家底报的甚是清楚明白。也罢,便放他回去好了。”

    听着魏野如此说,要将这个好不容易拿下的胖头鱼精放走,乌老翁刚要出言反对,却见魏野面上笑意中带着一种凉凉嘲讽意味。旁边的司马铃,手中捧着一口连鞘长剑,剑柄色如炭火,微泛绀紫哑光。乌老翁一望即知剑非凡铁,随即闭口不言,只将手一挥,那困云网就化为一件短褂,还穿在自家身上。

    这胖头鱼精去了束缚,也不变回人身,只将身一扭,变得比牯牛还大,一张阔口张着就朝着魏野当头噬下!

272.第272章 ·西风紧(十二)

    堂上乍然生变,这胖头鱼精朝着魏野当头咬下,却不料魏野神色不变,右手剑诀一引,桃千金应声出鞘!

    这些时日,桃千金一直不曾怎么出鞘饮血,却是日日受流霞水母化合坎水精气滋养,不管是这口桃木法剑的灵性还是分量,都有了一个质的飞跃。只见魏野身形不动,桃千金却是长吟一声,化成一道赤光,向着这头不知死活的胖头鱼精当头砸落!

    没错,不是飞斩,乃是砸落。桃千金如今净重还比神雕侠杨过的玄铁重剑胜过一倍,足有百斤有奇,妥妥的重剑一柄,比起王超运使的那块混元如意石,魏野这口桃千金虽然分量略有不足,却架不住密度够高,体积够小,这一砸之下,反倒比那石磨盘更蛮狠许多。

    只听得“啪嚓”一声,这胖头鱼的额头已被桃千金贯穿——不是捅穿的,而是被硬生生地砸穿的。

    固然,桃千金乃是道术之士祭炼涵养而成的法剑,仅本质而言,就非寻常凡铁可比——后世的特种合金钢不论,这个时代,就算是纯钧龙渊、干将莫邪,这些古时名剑,灵性或还远胜之,论起本质还略差桃千金一筹。

    一剑将这头不识好歹的大胖头鱼斩了,魏野将桃千金一收,摇了摇头,随即对王超这石蟾精吩咐道:“这厮看年候,也差不多修炼了两甲子往上。这种成精鱼怪,虽然尚无化蛟的机缘,血肉之中也多元气,最合适拿来给武人做滋补之物。你将它抬了去,交给铁山师傅处置,就说本官明日有空,正好也要到伏波将军庙前观看他们义社演武的成果,去吧。”

    蛤蟆王超正待拖着鱼尾发力,那早已死透了的胖头鱼嘴忽地一张,一道白光就从鱼嘴中直射而出!

    魏野来不及看得分明,袖子一挥,已将六甲箭祭起,一溜火光就朝着这道白光射来。

    然而那道白光却似有了灵性,竟是避开了六甲箭,拐了一个弯,就朝着外面飞去。

    乌老翁识得这道白光中,正是胖头鱼精当初拿来欲勾去自己精魄的水府令旗。他一个被开革的水府小吏,背后又不曾有什么过硬的靠山,这绑了水府将官来给仙道中人卖好的事情最怕泄漏。忙叫了一声“仙师不可令此宝走了”,又欲祭起他自家炼的困云网。

    可他还不及祭起法器,司马铃手一招,五指之间自生一股吸摄之力。那令旗的旗杆乃是寒铁锻造,受到司马铃这个金精清明化生的半妖少女摄拿,顿时再难抗拒,一时间就成了僵持之势。

    魏野觑得这个空档,道了一声“敕”,以指书空,连画数道洞阳剑祝根本符篆。顿时堂上红芒闪动,将四面包围起来,阻断了这支令旗去路。

    一旁陆衍一纵身,将这面令旗抢在手里,可饶是他的力量颇大,这面令旗依然颤抖不止,像是要挣开小哑巴的掌握一般。

    仙术士随即快步赶上,指尖挟着一点赤芒,在令旗的旗面上疾书太平经章句:“天得成就,复知天禁,使其无害趋善,不逆神灵!”

    想当然尔,太平道所谓神灵,也就是中黄太一君,自然和地祇鬼神没什么关系就是。

    受到太平经章句禁制,令旗又挣扎片刻,终于寂然不动。魏野轻轻拿过这面令旗,用心打量起来。

    这面令旗的旗面仿佛以雪绫裁剪,又用银线织成水波鱼龙暗纹,定神看去,其中隐隐有许多水族虚影载沉载浮。不用说,这就是那胖头鱼精摄入令旗中的一丝丝水族精魄了。

    魏野将这面令旗擎在手中,悄悄联通上了袖囊中的竹简式终端,接入了星界之门的神秘学数据库,一行旁人看不到的数据流,随即在仙术士的眼中缓缓流淌而过:

    水府行波旗,二星青铜咒具,取白蛟之鬣以金针剖刮如蚕丝,织成旗面,以寒铁混锻水玉为旗杆,上加水神符印,为水府征召神兵之宝,能摄招水族精魄于旗上。

    这面令旗也没有旁的作用,就只能将那些成了精的水族一丝精魄摄起。若是这些水族不服管束,被这令旗上的水神符印压制,自然不用花什么力气,就能将作乱的水族打回原形。与其说这是件法器,不如说是一件诅咒型道具,且这面令旗的灵异之处,一者是所用的素材格外高级些,再就是上面加了水神符印专门用来针对成精水族,全靠水神之力以势相压,并无术法祭炼,所以不能视为正经法器,只能算是咒具一类。

    何况这面令旗专门用于克制水族,在魏野这样专业人士看来,它的应用范围不免有些太狭窄。何况这西北之地,不论蛟蜃鱼鳖,本来就稀少,这面令旗就更难有用武之地。要叫仙术士说来,反倒是这面令旗本身所用的白蛟之鬣与寒铁、水玉,都是极好的祭炼法器素材,反倒比那水神符印要有价值得多。

    想到此处,魏野从袖囊中取出盛着流霞水母的绿玉瓶,轻轻倾了一滴色分七彩、隐隐带着月华幻芒的水母之瑛在旗面上。流霞水母内蕴太阴罡英之气,而这面水府行波旗上的水神符印为太阴之臣属,反而受到流霞水母侵蚀,转眼之间,就被化去。

    失去水神符印辖制,那令旗中所收纳的水族精魄,纷纷脱出旗面。只见道道白气如烟,化出无数鱼虾龟鳖之形,飘飘渺渺地散了出去。不过转眼之间,数据库对水府行波旗的鉴定,就从二星青铜落到了一星黄金的评价,分类也从咒具一栏转到了更下一级的珍玩级别。

    也就是说,这东西已经算不上是什么法物,只能算是一件贵价文玩,该从法术工坊转到古董文玩店去才对。

    乌老翁虽然没有魏野这般直观的鉴定能力,却能看得出这面水府行波旗上神光顿灭,竟是转眼就化为了凡物。他在水府中多年,如何不知道此宝价值,不由得跌足道:“仙师这是……”

    “啊?”魏野握着这面水府行波旗,挥了两挥,方才道:“本官明日要去义社看民壮演武,正缺一面令旗以壮声势,这不是正好?”

273.第273章 ·西风紧(十三)

    假如把朱熹投放到孔子和子路聊天的时候,刨去沟通问题不算,朱熹大概不会认为面前这个身材高大还不怎么英俊的老人家是他考亭先生的终生偶像。

    同样的,如果孔丘先生乱入了汉儒大佬董仲舒的五龙求雨法坛,大概也只会认为坛上那位忙着跳大神的老兄是个巫师,而不是他孔丘的后学。

    时代的距离,人心的距离,种族的距离,文化的距离,说起来都是问题。

    就像是乌老翁完全不能领会仙术士随手报废一件看上去极难得的宝物是什么心态,仙术士在人前也得稍稍收敛一下某些不合时宜的言行。

    好吧,就魏野一贯的行事风格而言,似乎从来就和循规蹈矩四个字挨不上一点边。

    ……

    ………

    伏波将军庙这些时日起了义社,倒比往日喧闹许多。边郡民人结社习武,有汉一朝已成传统,尤其是凉州、并州,西汉之世此地本来就是迎击匈奴的前哨,尚武风气深厚。至于东汉一朝,随着羌胡与汉民杂处的格局形成,兼之边郡长官多自关中而出,自觉不自觉地都有些袒护羌胡、压制汉民的倾向,凉州人对这些流官的信任度就更低,最后只能转而注重武事,以图自保。

    若是在黑水城外那些田庄,往往都已经形成了以一户大族为中心,以一家一姓为纽带的村社,实质上可算是凉州本地豪门的外围组织。然而像黑水城这样的地方,各种势力犬牙交错,目前看起来,还是流官加祆教的组合战斗力最为强悍,传统的豪门势力纸面上的力量虽大,却很难直接转化组织,目前都没有向义社伸手的余裕。

    铁山这义社还较别的类似组织有一桩好处,就是其中也多少依仗了魏野的官面身份。因此上,这义社不能全然算是民间有活力的团体,多少也算是挂了牌的合法组织。铁山又定下规矩,每三日管一顿饭,倒是有些人为了贪些便宜,算准时候,来跟着操练。

    今日辰时,伏波将军庙左近就是“咚、咚、咚、咚”一阵密集的鼓点。

    这鼓点十分急促,不是伏波将军庙赛祭时候娱神的社鼓那样肃穆舒缓。那些在伏波将军庙义社学了几个基本动作的人,倒是听义社的总教头铁山解说过——军中打鼓,就是这么个鼓点,晨昏各有三通鼓,军中听着鼓起,便要列队。

    自然,依着汉制,成年民壮除了各种杂役外,都是要去军营里服一段时日军役。然而寻常民壮,要么是在边郡上充任役夫,要么就是征入都下做执戈卫士,并谈不上什么真正的军伍经验,比起铁山这样的老军,更是差得远了。至于军中的讲究,这些民壮就算服过兵役,也很难说出什么道理来。

    听着那鼓点,起初就跟着铁山学艺的年轻人们赶来得最早,至于这些时日凑热闹般才加入义社的人,就大有不如了。然而此刻才是人早上预备动火时候,人人肚里没食,又被这阵鼓声一通扰攘,有些人就不免生出抱怨来。

    有人抱怨,也有人听着鼓声便向着伏波将军庙赶了。走至庙前一看,却见伏波将军庙那面社鼓被人抬到了大门前,一个一身乌银软甲的少年,手中持着鼓槌,正在一通猛敲。

    这少年身后,有个长身肃立的青巾男子,穿了一身颇有胡风的青锦道服,背对着他们,手中正翻着一卷竹简。

    “依我朝军制,五更时即擂鼓一通,一通鼓三百三十鼓点,一通鼓毕,吹角一声,如是三通鼓罢,昏明乃毕。这虽然是戍边营寨之制,却是练兵的头一等大事。鼓声传令,闻鼓而作,不如此,则军令不行,即使孙武重生,面对无令乱兵,也无能为也——铁兄,本官说得可是这个道理?”

    魏野翻着竹简式终端的兵书要集,在那里现学现卖。铁山不知道面前这位兵曹从事简直比纸上谈兵的赵括还要水货很多,只觉得这位魏从事总爱拿着一卷不曾杀青的无字竹简摆谱的毛病很要不得。然而这话从兵法讲,是一点错处也挑不出来,他也只能向自己投靠的这位不靠谱贵官点头道:“魏公说得很是。”

    一通军鼓约略是五分钟,三通鼓也就是一刻钟,魏野又立了片刻,方才对铁山道:“三通鼓后,还不曾到场的民壮,日后铁兄便不必传授他们什么高明武艺了,只叫他们随班操演也就是了。只这三通鼓内到了庙前的民壮,还要烦铁兄别造一个名册,好生调训一番。”

    按照魏野的看法,洛阳北军这些年里虽然有些军纪涣散,但还勉强能做到一通鼓内集合,寻常州郡兵若是操练得法,也能赶在二通鼓前集结。至于幽冀凉并的边塞士伍,那自然不比这些承平之地的戍卒,可说是汉军菁华所在,是这伏波将军庙前聚集的民壮不能比的。只要能在三通鼓内赶到伏波将军庙的民壮,起码这加入义社的态度还算端正,不是纯为了蹭一口白食。

    自然,要是魏野有的选,他倒是想效法戚继光的选兵法,找些矿工作为民壮。然而张掖郡作为凉州最大的产粮区,想找矿工简直无异于痴人说梦。如今这个速度,要在那些老于兵事的将领看来,都足够踹两回营的,可在魏野看来,能听到鼓声后赶至伏波将军庙的,就算是民兵中出类拔萃的好苗子了。

    同着铁山检查了一番先后赶到伏波将军庙的人马,不出意外地,铁山之前教导过的那一批年轻人来得最快最早。剩下的,多是西城那些肯听了魏野吩咐去扒教民衣裳、打短工的苦力。

    等三通鼓都打过,魏野数了数面前这刚满四十的队伍,按捺住自家想要摇头叹气的冲动,硬是板平了脸向铁山道:“能有这么些民壮肯用心听铁兄指挥,也算是不易了。既然如此,今日操演就开始了吧。”

274.第274章 ·西风紧(十四)

    说到底,义社也只是义社,民壮也只是民壮,不可能转眼之间就达到后古典时代工业社会下的民兵水准。

    哪怕汉制之下,没有几个成年男子没有服过兵役,可古代农业社会下的军队,终究和工业社会下完全脱产的职业军事集团是两个概念。

    向着铁山点了点头,魏野不再出声,就这么负着手进入了旁观模式。

    铁山这几日来的操练成果,以他自己教导的那几个弟子带队,这些民壮出过兵役的,也知道如何列队。

    不要小看了队列操练,汉军之所以号为强军,就在于军制严密,操演也有规条。这还不是晚唐以后役兵制度全然崩坏,募兵制又被军头们变质成了家丁为主的私兵与大批农奴般的卫所兵共存的奇葩,这个时代,汉军制度还能发挥它应有的作用。

    比起这还看得过去的列队,武艺操演,就让人全看不下去了。

    铁山的武艺不坏,他一手带出来的那些弟子,放在军中也可算是精锐。然而这三十多个民壮,那武艺简直就不能看了,跑江湖卖艺的那一手对花枪的功夫,简直可以一个打他们三个。

    虽说这些民壮手里提根棍子,战斗力也差不多有1。5鹅的出力,用来弹压一条街面还算是高出一般械斗的水准,可再往上呢?

    凉州此时看着倒还不失“和谐稳定”的面子,然而在有心人拨弄之下,局势败坏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这种比居民联防队强些也有限的义社,能在将来大变之中发挥多少战斗力,实在是让人没法子指望。

    然而再没法子指望,魏野也得用心做起来——为了那一线机缘,在凉州站住脚已然是必然之事。可魏野如今的道术虽然精妙,只要有心人不惜代价,几百号被洗脑了的精锐狂信徒,就差不多能高喊着“阿胡拉玛兹达”,和他玩一招玉石俱焚出来。

    就算没有祆教作梗,那太一紫房之秘,光凭魏野一人也是吃不下来的。说不得,还要引入别家势力进入——

    可真正冒险者组织那号的庞然大物面前,仙术士除非得天眷顾,突然得了天降老爷爷灌顶传功,从寻常修者瞬间蜕变成有着战阵之上千人斩般战斗力的无双鬼神,才能谈得上真正的合作。就如今魏野这一点实力,奢谈什么合作,只怕从一开始就得被排挤到什么阴沟角落里去了。

    说来说去,也只有魏野自己开府建牙,变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实权人物,资源与人力都算是有了家底,才能打一打那太一紫房的主意。

    而面前这些连枪棒套路都使不好的民壮,也就是魏野现在能认真打理的唯一班底了。

    又看了片刻,见这些民壮也实在谈不上什么水平了。魏野摇了摇头,一抬手,阻住了铁山,自己走到了队列前面。

    这些民壮,倒大半都识得魏野这位来自洛阳的大人物。一则是魏野这身青锦道服实在太过醒目,本地官都讲究一个官箴威仪,穿的都是正紧官衣,没有衣冠装束这么出圈的,二来魏野在黑水城里寻祆教晦气,也算是人人皆知。

    见着这位京中贵官踱步到了他们面前,就有几个民壮手里的长杆子有些握不住了。排在最前面的一个民壮紧张得手心全都是汗,只觉得这没上过油的长杆子滑溜无比,就这么啪嚓一声将杆子落在了魏野面前。

    魏野不意外地笑了笑,虽然这些民壮也算是在城里讨生活的,然而平时能接触到几个县廷、郡廷里有头脸的书办之类就算了不起了。刘闯那人,好权而无断、好名而无勇,自然也谈不上什么亲民来,更谈不上和这些寻常民户接触。

    他一弯腰,将那根长杆子捡起来,塞回到这看去还不过二十来岁的民壮手里,然后踱了半个圈,方才开口道:“各位参加义社,想来也是知道的,凉州边郡,时常不安。各位多半已经成家,说不得有些已经为人父,家中上有父母要奉养,下有儿女要抚育。高堂在上,他们已经不比生养各位时候,正需要你们尽人子的本分行孝道,儿女尚幼,也要你们为人父的保护。这义社就是大家为了保护家小而聚起来的,然而要保护家小,光凭着一身血勇,却没有大用——若是有一腔血勇就能成事,我朝还练兵做什么!”

    这话魏野自诩说得极为得体诙谐了,然而一眼看下去,大半人都傻看着他,少数几个听懂了他这俏皮话的,又畏惧他的官位,强忍着不敢笑。

    仙术士没趣地一摆手,将这个话题岔开,又继续道:“铁师傅肯出头组建这个义社,本官也是极欢喜的,可见忠义之心,人人有之。今日本官见大家肯下力气出操,可见民气也大可用!然而天子用兵,犹要粮草先行,本官又怎么能让各位饿着肚子出操——”

    他也不转身,就喝了一声:“王超何在!把吃食抬上来!”

    应着他一声喝,蛤蟆王超已和几个被临时抓差的传舍伙夫,扛了一只大釜到了伏波将军庙前。

    那釜中满盛着鱼块,都用牛油煎过,表皮焦黄,又撒了许多胡麻和许多人都叫不出名目的香料,只看去,就油汪汪的鱼香扑鼻。又有几个伙夫端了许多杂粮蒸饼,放在一旁,也是热气腾腾的,叫人食指大动。

    闻着鱼肉和蒸饼香味,这民壮队伍顿时显得动摇起来。

    魏野也不在意,向着这草创而成的民壮队伍道:“虽然这义社不比军伍,可也不是办赛祭散福肉,见者就有份的。要操练武艺,膂力定然要好,那些病秧子,还不如快点给本官滚蛋!阿衍——”

    陆衍听着老师呼声,当即将手中捧着的桃千金向魏野身前一送。

    魏野一伸手,握住剑柄,反手向着地面就是一刺,桃千金登时入土二尺有余,伴随着魏野的声音,分外严肃:“能拔出本官这口剑的,才算是好汉子,才好吃本官这鱼肉宴!”

275.第275章 ·西风紧(十五)

    桃千金,古桃仙雷劫遗蜕所炼法剑,若无混元如意法箓作为减重手段,那么它如今净重……一百六十九斤。

    换成汉斤的话,这就是三百二十余斤往上的分量。

    除非这些民壮里真有许褚、典韦那样天生神力的禀赋超常之人,否则就这口插在地上的法剑,只怕不比亚瑟王的石中剑更好对付些。

    魏野退了一步,背着手,也不在说话,就这么静静看着面前的民壮们。

    插在地上的桃千金,剑身隐带哑光,绀紫透红,看上去非金非玉,然而又不似木石之质,老成些的人就先入为主,存了些畏忌之心。别的不论,这剑看去就非平常铁打的物事,碰着磕着,不都是自家赎不起的罪过?

    虽然魏野这些天也算是露了几面,打压祆教就差光膀子上了,然而他毕竟不是本地官长,一个过路的官员,那魏青天的成色,天生就显得有几分不足。

    魏野也是明白,官民之间尊卑分野在这里放着——有汉一朝,儒士们齐心合力打造出的纲常名教这张大网,这时候正是最为严密阶段,上下尊卑之义,就连太平道都不能免俗。唐宋年间那种民不畏官、士人好讼的风气,此刻尚不曾成形。就算自家乐于做出个吴起爱重士卒的模样,只怕也没多少人来凑趣的。

    他静静立着,司马铃已经开始开通传音频道了:“叔叔,这次怎么又要玩梅林和亚瑟王的老把戏?”

    “什么梅林亚瑟王的,就算有人能拔出桃千金来,你叔叔我到哪去许他个英格兰酋长的位置?不过是多奖励一碗酒,撑死了再添个猪头——反正你阿叔我这里是不给提供清真饭的!”

    这对叔侄暗中传音间,铁山也是暗自摇头——他虽然没有听过商君立木为信的典故,但老于军伍的人,哪能不知道魏野这一手又是要给这些民壮一个下马威,又是要树立起他魏从事的赏罚威信来?

    然而这一手实在是太过直白了些,何况那一手掷剑入地的手法虽然漂亮,可来几个力气大些的人,你拔一拔,我拖一拖,也就拔出来了。这样子,还立个什么威严?

    他也算是投靠了魏野的,总不能看着自家上司就这么出乖露丑,正要走上前去说些什么挽回一二,却被魏野一抬手挡下了。

    “铁兄,你跟着我日子还短。”仙术士淡淡地道,“本官行事,只怕铁兄还不大习惯。那没关系,商君相秦,韩侯仕汉,一开始大家也都彼此不习惯。这便如居家过日子,夫妻间总能彼此熟悉起来的。”

    这等轻飘飘的话头,简直是一点说服力也奉欠,魏野也不再解释,只大声喝道:“怎的?都是八尺高的汉子,连一口剑都拔不出来吗?”

    他这一声高喝,总算队伍里有人松动了一下,却是铁山带出来的那几个个学生。年轻人气性总是有的,何况魏野还这么拿话激他们。

    然而铁山沉着脸,瞪着这几个年轻人——魏野要立威,怎么也不该他们几个出头去做这个出头鸟。何况,这几个小子都跟着自己打熬出了些筋骨,要是一把就将那把剑拔出来,魏野这位兵曹从事的面子又往哪里搁?

    师道虽然尊严,他瞪得住这几个自己一手调训出来的学生,却瞪不住那些新加入的民壮。终于有个民壮走了出来,向着魏野一抱拳:“贵官您老好,您老看,小人能成不?”

    魏野摆了摆手道:“本官年纪还不老,犯不着这么称呼。方才本官也说过了,能拔出本官这口剑的,才算是好汉子。你要是个好汉,就试一试手吧。”

    这民壮也不是一味鲁直,见着魏野说话还算和气,哈了哈腰道:“您老的剑好,小人怕伤了碰了,就是小人的罪过。”

    仙术士笑着摇了摇头,一指桃千金的剑柄道:“你且管去试,若你真有手段拔出剑来,本官又何惜一口佩剑伤了碰了?”

    得了魏野首肯,这民壮才道了声:“那小人便冒昧试试了。”便去单手拿那剑柄。

    寻常铁剑,哪怕是军中特制的战剑,也不过四五斤,这民壮也算是颇有膂力的,然而单手握着去拔这剑时,却像是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

    这人还不死心,又将双手握着剑柄,挺腰抬臀,发力欲拔。初时,也见得剑柄微微松动了些,却不料魏野袖中又将指诀一催,顿时又给桃千金加了一倍有余的分量。这一下,顿时将这民壮坑得朝后一跌,摔了一个大跟头!

    四周围观的人不明就里,忍不住喊了阵倒彩,这人也脸上臊得跟什么一样的,大叫道:“这不算,不算,这剑实在沉重,不信你们也来试试!”

    也有不信的,只道这是他遮羞的场面话,于是也走上前去作势欲拔,然而桃千金如今分量差不多有六百汉斤,谁能拔得出来?就连那几个跟着铁山学了好一阵枪棒武艺的年轻人,终也按捺不住,走上前来试手,甚至两人合力,也不过勉强将桃千金拔出了半寸!

    眼看着火候已到,魏野分开人群,到了众人面前,手一按剑柄,同时袖中指诀一催,顿时铮然一响,将桃千金拔了出来。

    从取剑到拔剑,人人都看在眼内,只道是这位京官果然深藏不露,这么一口重剑,居然就这般操弄自如。顿时人人咋舌,大哗出声。

    到了这个时候,仙术士才冷笑了一声,作色骂道:“区区一口剑,连拔都拔不出来,还谈什么操练武艺!全体都有,双手背后,统统蹲下!”

    这一声喝,当下人人悚然,全都把手一背,蹲了下去。虽然蹲是蹲下去了,可人人都是一头雾水。

    “这是要干啥?”

    “别多问,这是要打杀威棒,当官的都这样……”

    “哪用拿棍,那口剑拍一拍,问你怕不怕?”

    这点窃窃私语功夫,魏野已经将桃千金收回竹鞘中,随即点名道:“王超!”

    王超听得主公唤自己,忙从那伙夫队里蹿了出来,连点头带哈腰:“小僧在!也不瞒主公您,当初在槐里县时节,小僧这个做大师兄的,也是掌戒尺法棍的,我那些师弟,没少挨过小僧的棍子。重了轻了,小僧都有把握,保证打过了再疼都不留伤,第二天照样下地走路!”

    魏野哪耐烦听他吹嘘,笑骂道:“本官又不用你当掌刑班头,哪来什么戒尺法棍,要讲究什么真打假打。这是伏波将军庙,又不是诏狱大牢!叫你来,是要用你的老本行,叫这些人跟着你跳起来!”

    听着要教民壮跟着自己学跳,这石蟾精欢喜不已,大有千里马终于碰到伯乐般的欣喜之心。他应了一声,就喜滋滋地到了众人面前吆喝道:“小的们,这跳也是一门重要的学问,你们且跟着我仔细学着些。”

    他一面吆喝,一面走到一个民壮身后,就是一脚:“要学跳,哪有脚不踮着的?都把脚踮起来,踮起来!”

    那民壮被他一骂一踹,有些惶恐地脚跟抬起,只用脚尖抓地,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弓了些。王超见了,满意地一点头,指着这个民壮道:“大家都跟着这兄弟学起来,踮脚,拱背!都知道了么!”

    他大声问,那些民壮只好稀稀拉拉地应道:“小的知道了。”

    魏野听着这答应声,立刻横眉喝道:“大声些,本官没有听清!”

    被魏野一吼,这些民壮精神一紧,忙应声喊道:“小的知道了!”

    虽然觉得那“小的”二字有些碍事,魏野也知道此时不必苛求太多,朝着蛤蟆王超一点头,就由着这石蟾精去摆布这些民壮。

    不得不说,这蛙跳毕竟是蛤蟆王超的本行,由他驱赶着一群民壮跳来跳去,居然也有点列阵模样。看起来,倒是这石蟾精把当初在槐里县做大师兄的本事都拿出来了。

    魏野点头看着,还和司马铃时不时私语几句:

    “叔叔,在桃千金上动手脚已经够过分的了,你还叫一个蛤蟆妖怪去教他们蛙跳,这根本就是欺负人好不好?”

    “这哪里算是欺负人?这些民壮都是二十出头,发育期早过了,练习蛙跳伤不到骨头,再说了,你知道冷兵器时代,行军打仗、兵员素质第一要紧的是什么字?”

    “是个武字?”

    “错!是一个跑字!”

    “我知道、我知道,胜利转进,这招叔叔用得和后古典时代的独裁者一样好!”

    且不论这对冒险者叔侄私下的对口相声,也不论铁山看着魏野的眼神,多了几分高山仰止却又望之弥高的意味。这些民壮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里,算是被王超给操练得********。

    ……

    ………

    这地狱般的操练总算结束后,魏野这位兵曹从事总算是肯让人吃饭了。

    见识过了方才这位兵曹从事的手段,这饭吃得也是规矩颇大,一人一张杂粮蒸饼,再用土陶碗盛上满满一碗鱼块。领吃食的人不许抢,不许出身,一个个排起队伍来——

    不为别的,某位兵曹从事还提着那口吓人的重剑打量着他们呢!

    此时汉家还是一日二餐习惯,早上一餐,晚上一餐,中午加餐习惯,除了少数讲究饮食的富贵门第,谁也不曾见过。

    然而这点小事,谁都没有说破。

    对民壮而言,这鱼肉宴算是捞着了。铁山从初识魏野时候就晓得,这位疑似世家子的兵曹从事行事做派一向如此,手面豪阔遮奢,这鱼肉宴的花销只怕从没入得这位兵曹从事眼里。

    魏野此刻也不站着了,伏波将军庙的老庙祝早搬了一张胡床请魏野坐了——这年头的胡床,说起来也不过是大号的马扎,但总比席子上跪坐要舒坦些。

    魏野坐在胡床上,看着下面的民壮狼吞虎咽,突然对身边侍立的铁山道:“铁兄,昔日兵家有云:‘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铁兄虽然不必效法吴起,然而如今铁兄身为义社教头,于五伦之中,和他们又有师长弟子之恩义,更如父子,哪有不在一起吃饭的道理?”

    听着魏野这般说,铁山一抱拳道:“谨如魏公所命。”

    在铁山看来,魏野这先下马威,又加诸恩义的手段,无非是军将收揽军心的那一套。只不过魏野这个世家子,终究玩不来那些给士兵吮脓疮之类的把戏,就连这加诸恩义都显得勉强,他也只能替魏野拾缺补漏了。起码,魏野这位义社最大靠山的权威,一定要维护好!

    魏野看着铁山,笑了笑不说话,一抬手,自有伙夫盛了鱼块和蒸饼奉上。

    铁山接了吃食,先向魏野行礼谢赐食,方才举箸将一块鱼肉送入口中。

    这口鱼肉入口咀嚼,肉质虽细,却极有咬劲,咬动间肉汁四溢开来。一咽下肚去,就有一股热气似要流入四肢百骸,倒不像是鱼肉,而是什么大补之物。

    这样的鱼肉,铁山半辈子也没吃过,顿时惊讶地看了眼魏野。

    魏野坐在胡床上,轻轻一笑:“铁兄慢些吃,吃完了,还要好好操练一番。如此,才不算辜负了这头活了二甲子以上的胖头鱼一身的血气精华!”

    有句话是魏野此刻不曾说出来的,铁山这样已经很有些底子的武人,吃了这胖头鱼的血肉,也不过是滋补元气。可对寻常人来说,这鱼精的血气精元,于改善体质上,不下于丹家所修合的固本培元丹药。

    只是这鱼精的血气精元也不是好吸收的,这批民壮被操练半晌,正是急需元气滋养时候,这时候吃了这些鱼精血肉,才是最好吸收时机。

    在魏野催动望气术看去,这些民壮此刻血气旺盛,身中阳火炽盛,体质、膂力,都一下子比寻常人提高许多。若是训练得法,真正变成一小队能纳入星界之门评级标准的强军也说不准——虽然只是最基础的评级兵种,但也算不枉费那条胖头鱼精的废物利用来。

276.第276章 ·西风紧(十六)

    魏野在伏波将军庙前摆开了鱼肉筵,虽然也就是个富户办喜事的水准,但是这手面也不算得差了。那些听着鼓点却没能赶得这个当口的人,也只好看着别人端着香喷喷、油汪汪的鱼块,大口就着杂粮蒸饼吃得高兴。

    有那刻薄一些的人,少不得还要在肚里添一句:“吃、吃、吃,鱼刺卡不死你们这些活像饿了半辈子的!”

    虽然怪话憋着冒不出来,酸水是已经冒得嘴里都快收不住了,人就在伏波将军庙前晃来晃去——哪怕等着帮伙夫们收拾碗筷,也多少沾一沾油水呢!

    这场鱼肉宴后面夹杂的东西,旁观的人不懂,吃得快活的民壮们不懂,铁山也是模模糊糊想明白了一点半点而已。真正用心的那人,坐在胡床之上,懒懒散散地撑着额,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声和自家小拖油瓶说着冷笑话。

    别的不论,那些有心人,见着这一幕,只怕又要脑补出许多新鲜东西来了吧?

    “由着他们瞎猜去,若是人类失去联想,世界肯定会变得不怎么样。”

    “叔叔,就算你这么说,也是挣不到软广告的代言费的。”

    这些老魏家的传统冷笑话,侍立在一旁的小哑巴听不懂,然而听着老师和师姐谈话,陆衍就觉得心中一片安然。

    魏野嘴里说着冷笑话,目光却是落在了西城那怎么看怎么碍眼的圆葱般的拱顶上。

    我在这里等着你们下一回合呢,这一次,总该有些新鲜招数了吧?

    大礼拜寺那圆葱般的拱顶对面,正对着五官掾任冲昊的府邸。今天任府上倒是一改这段日子以来的晦气模样,那些天天像在办丧事、戴热孝的白衫子仆役和幽魂般的黑罩袍女眷,居然也在死样里带出一点活气。

    这点难得的喜气不为别的,据说遭了刺客毒手的任掾史,得了阿胡拉玛兹达的庇佑,居然伤势好转了许多。这两天,都能够开口说话了。

    尽管那嗓子伤得太重,说话声音也和鸭子叫差不多,不是用心听,实在听不出任冲昊那叫声还能算是人话。可是能出声的任掾史,便不能算是哑巴,说不定差事还能保住,这可是关系着一家老小将来喝不喝西北风的大事,任谁都要好好庆贺一下的。

    所以理所当然地,大伊马尔伊本老人,连同那舍了灵药的女将军苏姑娘,就这么被任府上下恭恭敬敬地请到了上座。日后,任掾史要在这张掖地界上办羌汉教民的交涉,还是要多多仰仗这几位的了。

    对这样的贵客临门,任府上下没说的,上好的波斯绒毯全拿出来,从门口铺到了大堂上——再长,任家的财力也铺不起了。河西的肥羊,现宰了烤好,照着羌胡旧俗,全头全尾地上了桌。

    这烤羊固然是皮焦肉嫩,周围摆了一圈的菜品,也都是水陆珍味。自然,任府上用的都是真正极清真的厨子,绝对不会坏了祆教的规矩!

    任掾史虽然还在病中,也强自坐起来了,也不管什么君子远庖厨的道理,挣扎着操起一柄匕首,尽一尽他东道主的责任。

    虽然任冲昊指头断了好几根,就剩下食指拇指还能用,但是一柄小匕首还面前能使动。他就这么哆哆嗦嗦地如蚂蚁撕咬叶片一样,将油汪汪的羊肉慢吞吞地片成片。虽然这位半残五官掾已经竭尽所能地让自己快一些,然而肉片放在银碗中的时候,那羊油都凝成一块块的乳白油膏,看着就让人倒胃口。

    不过说真的,这一场全羊宴,和魏野那一场全鱼宴目的完全相反。在旁人看来,魏野的全鱼宴有点买好人心的嫌疑,然而魏野的用意,却老实在于请人来吃这个目标上。倒是任府这场宴会,饮馔虽然精致,但真正的用意,只不过表明立场而已。

    切了羊脸肉和羊尾巴油,毕恭毕敬地给伊本老人奉上,任冲昊这东道主才在主位上坐定,恭敬抱拳道:“大伊马尔,这照着清真法子做出来的菜肴,就是有一股香气,也显得洁净。任某宦囊不丰,黑水城这些天被某些小人骚扰,也无好出产,一时间就只能这样简慢啦。不过大伊马尔是自家人,还请体谅一二!”

    这话说得极慢,声音又嘶哑,简直不能入耳,然而对一个半残之人,这样的语速也算来得。伊本老人知道这时候总不能太扫这任冲昊的面子,勉强伸手拈了一片羊脸肉送进嘴里嚼了嚼,点了点头。

    有伊本老人带头,底下来赴宴的一众胡人经师彼此看了一眼,勉强都把这冷羊肉送进口里。这不是给任冲昊赏脸,他一个只知道跪舔祆教、又不是正途出身,不过是张掖太守私人征辟的属官,还当不起张掖各县的掌经人给他捧场!

    这些经师,大半是羌胡出身,小半是西域甚至波斯的胡人,在张掖郡,都是掌管着几所礼拜寺的头面人物。这时候,他们也不过是不想扫了大伊马尔的面子而已。

    这些头裹缠头布,身上穿着袷袢的经师皱着眉头嚼了嚼羊肉,便眼巴巴等着伊本老人发话。这一次,张掖郡祆教的掌经人聚集到一处,都知道空气有些不对,就要等着大伊马尔传达指示。

    然而伊本老人并不在意这个,只是看了看对面专心对付烤鸡的女武士一眼:“任先生的伤虽然很见起色,然而这手指上的伤却不见大好,苏姑娘,你是不是要再多替任掾史上上心?”

    女武士抓着一只鸡腿,大口撕咬下一块肉来,方才瞥了眼一脸小意的任冲昊,摇了摇头道:“药水的效果也只在肌肉组织的损伤修复上。手上那是骨折,我的药水没用,照他那个程度,我看也就只有黑玉断续膏可以试试了。”

    说着,女武士促狭地一摆手:“别看我,这黑玉断续膏是西域金刚门的独门秘药,这西域金刚门又在你们绝对找不到的地方。再等上差不多九百多年,该这金刚门出世了,你们就可以去求药了。”

277.第277章 ·西风紧(十七)

    西域金刚门,乃是九百多年后,宋时一位叛出少林寺的火工头陀所创。这家门派,以大力金刚指这门霸道外功与黑玉断续膏这味续骨灵药知名。比起旁的武林门派秘药,黑玉断续膏的接骨效果甚至不比精于炼丹术的道门高人所炼灵丹差多少。

    然而这个时空节点上,搞风搞雨的冒险者实在太多了点,汉室的前途如何都是未知。后面还有没有照着原定剧本走的三国魏晋、五胡乱华,乃至南北朝对立,都是问题,嵩山上还有没有秃驴占山为寺更是不好推断。

    假如权限不足的话,这类针对世界线变更的观测,从来就是个烧因果律点券的无底洞,除了那些失业的历史学家,也没人会有这种闲情雅趣。那么接下来的发展如何,哪怕是冒险者也都难说得很了。

    然而这种冒险者风格的酒桌笑话,实在是不合今日宴会上这些人的胃口。女武士这个笑话一出口,很有些经师看她的目光就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味道了。

    坐在女武士身边的古瑞格斯没有他这个大姐头这样不懂得读气氛,轻轻地拉了拉女武士今天穿着的一身红黑两色战袍的下摆。也不知道是死灵法师的力气太小,还是这身战袍太过宽松了些,女武士就这么恍如不觉般地抬起手,拿着银碗自己给自己斟了一大碗葡萄酒,咕咚一声就送下喉咙。

    这样子就让这些祆教经师更加看不过眼,有个蓄了满面黑髯的经师轻轻理了理袷袢,操着波斯胡语对四周道:“实在想不通,在这个男人的宴会上,居然有女人大模大样地坐着。贤者传达的诫命中这样说,‘对于不服从你们的女子,要教训她们,也可以鞭挞她们,让她们服从你们。男人在她们面前是优越的,比她们高一级,这是唯一的主前定好的,可见主是万能的,至睿的。’若这个女人是我掌管地方的教民,就该让她的父兄赏她一顿鞭子,拉着她的头发从街上一路拖回家里。”

    听着这个大胡子经师这样讲,顿时引来一阵恶意的笑声,一个看上去精瘦的经师点了点头,附和道:“对于这样没有教养、到处抛头露面的女人,就该找三、四个还没有成婚的年轻小伙子,将她拖进小巷子里。伟大的贤者——愿主宰福安之——他曾经教导我们,一个女子,若是被男人拥抱,就应该嫁给那个男人。然而有丈夫的妻子,不应该接触第二个男人,哪能被一个男人拥抱的时候,还被别的男人爱抚。不论她愿不愿意,都应该先用石头将她治死。”

    说到这里,这些经师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纷纷了然地一笑。

    虽然这些经师,大略知道对面的女武士地位特殊,然而他们在自己的教区内都是杀生予夺的人物,根本不觉得这样的轻蔑态度有什么地方错了。有几个轻狂些的经师,也不在乎这里还是一位张掖地方上汉官的宅邸,就朝着伊本老人跟前去凑。

    伊本老人放下手中的石榴浆,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

    几个经师小意地看了看他的神色,看这位老头子没什么怒色,方才放开怀抱,波斯话、吐火罗话、本地羌胡土话,加倍地南腔北调起来:“伊马尔,我们的大伊马尔,您是这方圆千里之内,顶顶尊贵的大人物,这事情总要由您拍个板的。这些年越来越冷,一入秋就飘起雪来,白灾一起,游牧的部族是很难撑过去的。他们也是归信了唯一的主的兄弟,不能让有经的兄弟们冻死饿死,而让这好地方都留给这些不信主的汉蛮子!”

    “这些州郡兵,义从兵里,多的是从各部征召上来的好小伙子,各礼拜寺里的散班经师,也跟着进去了好些位。大伊马尔,现在张掖兵、武威兵里,起码有百十个讲经人,都做到了带兵位置上。虽然军司马不敢想,军侯、屯长还是能拿得出好些的。有咱们自己的子弟在,就在郡兵里打出旗号,有普慈特慈的主宰照拂,这里的军队不就是我们的?”

    “多少去过洛阳的商队都确定了,汉人的朝廷正在起内讧!那些汉地的大官和阉人们间的仇恨比黑水河还深,就算我们起事了,他们自己不厮杀完了,拿不出精神来对付我们,只配在边上干瞧着!这事,赶早不赶晚,错过这个机会,就像在冬天做奶疙瘩,白浪费了好辰光!”

    “这些地方官,成色都不怎么样,就算我们打出旗号,他们也只会朝着汉地跑。大伊马尔,狼群再大也要头狼来带领方向,您给我们透个底,什么时候办这大事?”

    这些掌经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伊本老人就像是没听见,伸出手撮了一点葡萄干送进嘴里嚼了嚼。周围这些掌经人都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就等这老头子发表高论。

    如此的环境下,任冲昊还一脸狗腿地脸上带笑,向着这帮正在议论谋叛作乱的祆教经师连连举杯,也不管人家理不理会他——可任掾史这分虔心总要传达到。

    被全然孤立起来的女武士丝毫不在乎面前这些人喋喋不休,低头专心享用酒食。只是那帮经师谈得太过入港,又觉得她听不懂胡语,索性就没有在意她。然而女武士低着头专心对付一条烤鱼,却把耳朵支棱起来,等着这些经师说到最热烈的时候,她拍拍手上的肉屑,顺道油手在古瑞格斯的斗篷上抹了抹,心满意足地道:“吃也吃饱了,小古,咱们走。这些傻子议论的事情,不用去管它。”

    “啊?苏姐……咱们……”

    “听不明白吗?几个除了舌头以外全身残废的神棍,一帮子欺软怕硬的混混,在讨论老鼠吃猫这个技术性问题。”

    不打算再给古瑞格斯抗辩的时间,女武士一手拖着死灵法师的斗篷,就把他朝外拉。

    然而刚才那句话里,轻蔑的意味实在是掩都掩不住,几个一直用胡语交谈的掌经人,顿时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

    从开头到结尾,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被别人听了个清清楚楚。而且在这个女人眼里,这么多在各自礼拜寺管辖地呼风唤雨、地方上不敢轻易招惹的人物,居然就只是一些摇唇鼓舌之徒!

    这些掌经人,年纪大些的还算是伊本老人自己教出来的,年轻些的都是三传、四传的。祆教也没有个徒子徒孙的概念,一切尊卑只看在教中的职分。这些人年纪轻,心眼活,野心大,很有几个联系凉州地方山贼马匪,说不清是经师还是贼头的人物。

    他们也不管面前这女武士的地位有什么特殊了,一伸手在袷袢里一掏,就是一把把雪亮短刀,直冲着女武士的身后袭来。

    伊本老人见着这些经师的举动,眉头微微一皱,却没有开口。

    女武士也没有回头,就笑着道了一声:“老伊本,你这些徒子徒孙,我卖你个面子。记得事后的伤药钱,我要翻三倍!”

    话音未落,从女武士袖中脱出一支短棍,这支棍在出袖的瞬间立时伸长,伴随着机簧消息的转动声,转眼就组合成了一支长戈!

    长戈横打而出,冲在最前头的那个经师命数不好,当胸挨了这一记重击,随即倒飞了出去。

    余下的人还没回过神来,就觉得面前黑影一闪,随即整个身子都不像是自个的了,就这么一个个地也跟着飞了出去!

    几声闷响中,这几个经师全撞在了墙上。也亏得任府上装潢都走得是波斯风格,墙上的挂毯也足够厚,居然起了些缓重的余地,才算是没让这一场好宴当场见血。

    也不管那几个软软从墙上滑落的经师,伊本老人静静看着女武士的背影,淡淡道:“多谢留情。”

    “老头子,我这可不是为你留情。”女武士大大方方地一抬手,算是打了个退席的招呼,飒然笑道:“那个道士京官一手法术很厉害,剑法也还不太坏,纯走杀伐的路子。要是他对着你们,也不用多玩花样,现烤几个活人,我看就能吓晕一大半人去。明说了吧老头子,这个年头,不是你煽动起一帮子傻信教的,就能办成事情的。照我看,你还是带着这些废物多办几回……那什么,篝火晚会?不管了,总之你们总要向那几个封了大天使的家伙多求点神迹下来,那些小妖怪也多派几个过来帮手。不然将来你们的布置,我看全都要完!”

    丢下伊本老人,自顾自地出了任府大门,女武士也是一点不管身后的那些祆教经师眼里又恨又怕的眼神。她只是在嘀咕:“说起来,那个道士京官的火焰法术看着眼生啊。你说,上次我们在武威附近见过的那群太平道的,看着气息感觉有点像,难不成黄巾起义要先从凉州开始了?”

278.第278章 ·西风紧(十八)

    凉州的村子,不像关内那样,纯是乡中亲族聚居的地方,大院小屋相连,尊卑、贫富,一望而可知。

    恰相反,凉州的村落看起来更适合称之为村寨,不但地方轩阔,四下里都有夯土成墙。寻常人家住的土坯坊都分不出高矮,就是那么黄蒙蒙的一片。只有村中族长乃至三老、保甲的居所,才用砖木修建。

    要是靠着土山的村寨,那就更方便些。黄泥夯土的墙围子,就拢成了一处坞寨,傍山而成的窑洞和山窝里的土坯房,看着不像是民居,倒多了些军堡的意味。更不要说山上挖出来的孔燧,都是照着戍边老卒的法子挖出来的,方便人趴伏其中瞭望,倒比一般军寨的角楼还方便些。

    若是村寨大些,不管是族长、富户掏腰包,还是祠堂里数人头均摊,也肯请那些开得好硬弓、舞得好大枪的游侠儿帮着看护家业。所谓“仰手接飞猱,附身散马蹄”,射术高明的游侠儿,百步之外,能射人眼睛,绝对不会偏到鼻子。这样的本事,放在军中也都能巴结上曲屯长的职位,更不要说在这些村寨里。两相比较下,凉州游侠子弟反倒比关内过得好些,

    这样严密的防范不为别的,只因为这里是凉州!

    羌人叛乱不论,这凉州也是商队西行的要道,这些年天下的气温一路走低,在凉州这个大汉帝国的最西陲,本来就以“气候寒凉”著称,此刻的表现就更加明显。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土里刨食,已经很难养活一般的小自耕农,他们要么就出卖田土,沦为豪门的庄客部曲,要么就只能破产。

    无业的壮劳力,除了个别运气好的,有远亲可投,或者识文断字、身体本钱足,去商队讨口饭吃外。大部分人只好落草,反过来给群聚而成的山贼们提供了最佳的后备役。

    落草为贼,只求混一个肚饱,那么也就顾不上什么仁义道德、乡里乡亲,只能是抢他娘的再说。反过来,又逼着各处村寨,加倍地修庄墙、请护院,或者干脆村寨与山贼相互守望,分不清楚贼寨和村寨有什么区别来。

    在大汉官场上,对凉州的评价也从来不高,只有“三多”——兵多、乱多、刁民多。是以打发去凉州的流官,也和流放很少什么区别——除非是提兵平乱的时候,才有几个想要刷军功作为仕进之路的外戚、世家子弟肯多打量凉州地方几眼。

    大汉冠带堂皇的大人物们看不起凉州这个又是兵又是匪的地方,仕途上进都把凉州视为畏途,可却有的人能看得上。

    石羊头是个傍山的村寨,标准的半是庄院半是靠山窑洞格局,然而寨子比别处要大得多,前头还辟出了一条街,给往来的商队做货栈和落脚地方,这个局面放在凉州也算是一方小小豪强的模样。然而石羊头的头领是个跑商帮出身的,凉州这地方虽然轻文教,但武事上却要讲究个将门传承,这样的商户出身,在那些百多年的将门面前就显得格外不够看些。

    然而这石羊头放在十里八乡,却已经是了不得的庞然大物,为首的石泰石老三,也是一跺脚方圆几十里的地皮就要震三震的角色。别的不论,石老三手底下招揽的几十个汉子,都是积年贩牲口的出身,这些贩牲口的,赶着牲口群关内关外地跑,讲究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手底下没点真功夫可不成!

    美国西进运动时候的牛仔,带着枪械和印第安人见仗,风险还未必有这些牲口贩子大了。这些人来来去去,除了贩运牲口,真遇着落单的客旅,也未必不做些杀人谋财、拐卖良家的黑心生意。

    这样一位江湖大豪,搁在武侠里,差不多就是个庄主、堡主的地位,虽然主人公的待遇多半享受不了,但混个主要反面角色还是绰绰有余的。

    今天石羊头也在大开筵席,沿着石羊头下那一条货栈、店铺连成片的街面都给净了街。客舍里掌厨的师傅、卖吃食的小店掌柜,凡是和厨子行挨着边的都去了石羊头上石家大院去整治席面。

    至于十村八乡的吹鼓班子,不管是有没有买卖,是要帮人成亲、做寿还是出殡,一概辞了去,都到石羊头来给石老三装潢门面。石老三自己换了一身如意回文花样的大花绸袍,带着亲信子侄,立在街头上作喜神老爷状。

    这也不为别的,凉州地方上,张掖、武威尚称富饶之外,金城、陇西诸郡被数十年前那场羌乱冲击过甚,至今元气未复。地方上元气未复,盗贼蜂起就成了必然,老寨子之外,新立起的寨子也不算少,凉州地方上原本尚算平稳的绿林道,就不得不面对新旧势力犬牙交错,彼此冲突的现实。

    几场火拼下来,新起的寨子固然被吞掉不少,可老寨子元气大伤被对头吃个干净的也不是没有。虽然在大多数人的想象里,绿林道上过的就是刀头舔血的日子,一有不合、拔刀相杀才是正常状态。然而在道上混,哪能不带脑子?只知道砍砍杀杀,那是一辈子喽啰的命运,顶多也不过黑旋风罢了。各山各寨当家的,遇到事情,还是谈和的时候居多些,火并这种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段子,一般都只能到了最后才用。

    石羊头今天这流水席,招待的就是方圆五百里几家山寨的老少爷们,归根结底也就是个划分地盘问题。石泰石老三作为本地的豪强,又是几个山寨坐地销赃的下家,实力隐隐也在本地出挑,自然当仁不让地将东道主做了起来。

    好在石堡主的面子,周围几个山寨倒也愿意捧一捧,今日居然没几个失约的。就连新近才兴起的天马山上天马寨,都派了少寨主陈七来拜望。虽然这少寨主陈七才不过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人,石堡主也很能放开脸面地招呼几句:“都知道天马寨人才济济,今日一看果然不错。瞧贤侄这身量,真是雄壮!贵寨大当家的,昔年和我一道在铁骨门熬炼功夫时候,我就知道大当家的不是池中之物。贤侄既然来了,少不得要和我多饮几杯。我这里有武威姑藏城送来的九酝春,倒在盘子里,一滚就是一团大珠,送到洛阳去贡御都不寒碜!”

    这么连着接了几路人马,石堡主掐指算算,周围道上几家当家的都到得差不多了——就只天马寨没诚意,弄来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糊弄事。可离了天马寨,大家不一样做槽子糕?也不用管那么许多了,几家联起手来,你天马寨不照样吃得下?至于那点当初同门的情谊——嘿!白的银,黄的金,什么情谊大得过这个!

    这街头虽然洒了水、净了道,可几彪子人马踏过一道,也渐渐腾起灰来,石堡主更觉得自己腿脚站久了有些不活泛,向着左右点了点头,就打算回去主持开席。然而他刚一转头,就听得后面马蹄得得,转眼见就有一匹黑马驮着一个身材瘦小的骑士赶了上来。

    当着石泰的面,那黑马跑发了性子,虽然骑士已经勒住了嚼子,黑马兀自在街面上团团转了一圈,马蹄踏在石头上得得地响。石泰眼神好,一眼就见得那黑马的蹄子上都镶了一块铁掌,精铁光芒尘土难掩,一看就知道是难得的好铁!

    这马蹄上镶铁掌的制式,石泰从没见过,但想也知道是为了保护马蹄,光看这用心劲就知道骑士来历不小了。然而近前一看,马上的骑士却是个黄衫少年,年纪比那天马寨的少寨主还小几年,看着笑嘻嘻的,是个活猴子模样。

    这少年翻身跳下马,就向着石泰一抱拳:“面前这位想来就是石堡主了吧?小子我是太平道陇西方王大祭酒的亲卫,我太平道陇西方王大祭酒和神护使听闻石堡主大开筵席,也想来向石堡主讨一杯酒吃。不知道石堡主欢不欢迎我家大祭酒来当这个不速之客!”

    石泰听着这少年骑士自报家门,心中就打了一个突。太平道不论在冀州、豫州,还是荆州、扬州,声势都很不小。但在凉州,太平道的声势却还没造起多少来——有羌胡的地方,差不多都是祆教占了先手,就只是靠近关中地方,才有些太平道的道人持着九节竹杖,讲一讲道理,分发些符水之类。

    要在平时,像石泰这样的地方豪强哪会用眼皮子夹一夹这些道人?然而今日情况特殊,看这传讯的小子装扮,也不像是石泰见过的那些苦哈哈靠信徒饥一顿饱一顿供应的讲经道人,反倒有一股子彪悍轻捷的味道在,显然是受过军中整训的。

    只不过一转念间,石泰就肃然一抬手:“承蒙王大祭酒看重兄弟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快请,兄弟就在这里迎候王大祭酒就是了!”

279.第279章 ·西风紧(十九)

    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石泰的眼力价算是出挑的,不然也难打拼出这么一份家业。

    然而此刻迎接太平道陇西方的人马,却叫石泰忍不住身上汗涔涔地。

    在吹鼓班子滴哩哇啦地奏着调子的时候,一彪人马已经到了石泰面前,为首的是个面相忠厚的中年人,头上戴一顶黄布帻巾,看着就像个衙门里的老书办模样。然而这人一手提着一根青竹杖,杖头挂着一卷帛书,下缀绿玉丝绦,倒像个劝学图中燃藜照夜的太乙老人一般,怎么看都是个装神弄鬼的老手。

    这位想来就是那号称是陇西方大祭酒的王头目,光看模样,大概也只是个耍舌头的角色。可在他身后,却是个头上扎着杏黄束额的短发少年,看着年纪往大里算,也顶多十九、二十岁,却是身形高挑,别有一番彪捷矫健的味道,坐在马上,只用裆劲控着那一匹枣红色的西域马,上半身稳稳的不见一点摇动!

    任是谁瞧见了,都得暗自伸大拇指,道一声:“好一个少年英雄!”

    一抬手叫吹鼓班子停了吹打,石泰面上带着笑,拱着手就迎了上去:“王大祭酒,兄弟守着这石羊头一亩三分地,一向对贵教的兄弟们久疏问候。却难得王大祭酒心中还有我石某人,肯亲来兄弟这庄上!没说的,王大祭酒还请里面说话,兄弟我还想向您好好求教求教那修养的玄妙道理——”

    王祭酒也是一脸情厚模样,跳下马来,怀里圈着青竹杖就抱拳还礼:“王某人哪当得石庄主这样厚爱,这王祭酒三字也再休提,休提。我王国别字爰直,和石庄主年岁也差不多,表字相呼便可!”

    见这位王祭酒这样上道,石泰也觉得面上有光,江湖大豪就讲究一个花花轿子人抬人,人家肯赏脸,自家也要兜住,才是个互利互惠的局面。他当下一抬手,就把王国这一行人让进去。

    末了,王国还特地一指身边的短发少年:“这位是我太平道中的神护使何兄弟,也是我太平道里年轻后生里拔尖了的。”

    可惜石泰对太平道的体制实在没什么研究,只觉得挂个使者名号的年轻人,顶多就是太平道里面的年轻头目,并没有很看重。他却不知道,太平道中,尊为神使的都是高层里的高层,大贤良师张角与他两个兄弟之下,便以神上使马元义地位最为尊崇,神护使、神卫使为神上使的佐贰之职,地位远远在三十六方教区的首领之上。

    王国这个太平道陇西方首领透出这个话来,未尝没有别的用意,然而石泰却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点了点头就算有交情了。

    王国对这些所谓的江湖大豪,本来就没多少指望,看他这个模样,也就闭了口,直随着石泰入了席。

    老实说,石羊头的席面,放在讲究饮馔的老魏家面前,就显得实在太过粗糙。这个时代的烹饪手段,也比不过形成了几大菜系,手法繁杂得玩出了几千几万种花样的后世。但是烤的、蒸的、煮的各样肉食,捣烂如泥的羊羔肉、薄如纸片的鲜鱼脍,都一样样地送上来,堆满每个人身前的几案。

    虽然在一般人的想象力,绿林的日子便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然而有那种财力的山寨,也差不多都洗白受了招安。这席面上几家老牌的绿林寨子,也就是逢着做了大票生意后,才能大碗酒大块肉的奢侈一下,平常的生活,还未必有石泰这个石羊头的坐地户来得舒坦。

    这时候酒肉一连串地送上来,平时据守在山寨里,身边也没个好厨子打理饮食的各路好汉也就顾不上矜持了。哪怕是一些扮相斯文、很可能有什么“小孙膑”之类外号的角色,也把长袖子撸到肘后,双手抓着油乎乎的烤肉在那里大啃。

    比起来,倒是太平道的一行人,吃起东西来还比较斯文些。

    石泰也不老实坐着,端着酒爵到处地寻人敬酒,到后面嫌酒爵费事,都换上了大碗。反正这时候的酒也淡薄,那些最次的薄酒,都是二斛米酿成六斛六斗酒,比起酒酿圆子的醪糟汤还淡了不少,稍稍有点酒味罢了。

    这些绿林上的汉子,也不晓得什么投壶、射覆、流觞行令之类助兴的玩意,闹过一回后,石泰再劝酒,就有这些绿林人物身边的亲信过来挡酒。石泰也估摸着,气氛差不多了,于是作了一个罗圈揖,方才说道:“诸列位,今天承蒙各位看得上咱石羊头,要借我石老三这个地方商量事情。那么我这个作东道的,也就蒙列位看重,先来起个话头吧。”

    他这一开口,几路人马都知道戏肉到了,纷纷吆喝道:“石庄主为人仗义,便先听你怎么个说法!”

    石泰正色一抱拳道:“自从柳下跖将军传下咱们这个行当,靠山靠水,寻些财货,但也要讲究仁义勇智信五条的规程。大家各有各山,各守各道,绝不能乱了规矩。就算是要生发,也不能下手就要人命,逼着别人改了商路,这是烧山打兔子,只图当初痛快,却断了大家的生计。所以几位老寨当家的,托我石泰在这做个讲和的,大家今日将绿林道上的规矩好生立一立,翻云寨、枯耳山、龙首寨、杏花岭、八角寨、天马山,都是这方圆几百里的大寨子,今天就一同作个见证,同喝一碗酒,把心气力量朝一处使唤,也免得日后火拼起来,伤了同道和气!”

    他这一通话说完,太平道这帮不请自来的,只是低头喝酒吃菜。枯耳山、翻云寨等几个老寨的几个头目倒是叫了一声好。可这声好还没落下呢,那天马山的少寨主就立起来了,向着四下抱拳,开口说道:“在座的列位,都是我陈七的长辈,我卖个小,就先明说了吧。天马寨不富裕,要挣些钱粮就要拼命,可这方圆几百里,寨子也太多了点,到了我们天马山这里,也实在没什么肥羊好抢。倒是大家不肯惹、不愿意惹的硬点子,全都是我们天马寨招呼上了。大家要立规矩,我们天马寨也肯喊一声好,但是天马寨的收成不好,大家是不是也该让天马寨抽个头,好让我们养活一家老小!”

    石泰倒是没有想到,这天马山的少寨主第一个就跳出来扎翅,他看了看这少寨主陈七,摇了摇头道:“陈贤侄,你这话说得便没有道理了。大家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怎么你们天马山就得抽头?莫不成你天马山的兄弟金贵,一条命是命,这么多家寨子的兄弟,命就不是命了?你年纪还小,你师傅、我那师兄也不曾来这里,你这些话,我只当是孩子气胡说,这么多当家的也都是你的叔伯长辈,再不会说你什么不是。快坐下,听长辈们分派。”

    石泰只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太妥帖也不过,却不料这陈七却不坐下,只冷笑道:“我听着几位叔叔伯伯的意思,无非是这里山寨多了,客商那点抽头不够分了。这么个狼多肉少的局面,侄儿我也仔细想过,确实不算个长久之计。那么侄儿我倒是有个计较,倒比大家坐在这里浪费口水更显得快捷些。”

    他一面说,一面探手到了腰间,边上正好坐着枯耳山四十马匪的二当家袁五。这袁五是个心明眼亮的人物,见陈七这动作不对头,话里也是净是不善之意,将腰间长剑一抖就朝着陈七腰眼一捅:“留神这小子放暗器!”

    他这一剑出剑极快,然而不料想陈七手一扬,却是一道黑气直扑他面门而来!他本能想用手去挡,不料手与黑气一触之下,大响了一声,随即就倒飞了出去!

    再一看,这位袁二当家,一只手连着头脸,都是一片片腐蚀得稀烂的血肉,眼珠子化去了半边,直流着黄水,骨头都露了出来,眼见是不活了。

    就算是在场这些常年刀头舔血的道上汉子,又有几个见过如此诡异的景象?

    “我的祖宗,这小子有妖法!”

    “快拿黑狗血来,小媳妇的天癸布也成!”

    也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声,顿时好些还坐着的道上好汉,都连滚带爬地窜了起来,第一时间就要离这个天马寨的少寨主远些。

    只有陈七的笑声尖利地响起来:“好叫各位叔伯兄弟知道,这是我遇仙学来的五行阴雷,挨上半点就烧出碗大的窟窿。列位叔伯兄弟不是嫌如今寨子太多,肥羊不够分么?大家也不用愁,我清掉几个寨子,那肥羊自然就是够分了的……”

    他这番表白还没说完,只见一道人影直扑过来。陈七见来者气势汹汹,忙手一扬,又是一团黑气当头打来,却不料来人棍上盘起一片精芒,顿时将那团黑气打得四散无踪,随即一棒当头砸下:“想逞威风,先问过了我手里这根棍子再说!”

280.第280章 ·西风紧(二十)

    这赴宴的各路好汉,眼力也不算差,只见这一条大棍上青光莹莹,就晓得了,这一根铁棍居然全用青钢打造。

    那些江湖上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名匠,都只肯在刀剑的刃口上用青钢作刃。一者青钢太硬,制剑全用青钢则极易崩刃。二者,青钢也实在不易得,需先取精铁入火百锻,尽去滓秽,直到精铁百锻不减其重,才算是炼成了。这样百锻而成的钢锭,其色黯青微黑,用来打造兵器,则自生青芒,故名青钢。

    寻常江湖大豪有一口青钢作刃的刀剑,那已经是倍有面子的事情,像这样纯用青钢打成的铁棍,分量不必说,只造价也非千金不能得。

    然而天马山的少寨主陈七却没有心思赏鉴这当头砸下的青钢棍是怎么样难得的兵刃,他只来得及将身一矮,朝边上一滚,就从怀里摸出个碗大的紫红葫芦,大叫一声:“疾!”

    那葫芦顶上原本用葫芦蒂刳出一个塞子,应着他的咒令,塞子自动打开,从葫芦中飞出一溜火光,火光中依稀能见到一只通体赤红的铁嘴火鸦,直朝着来人扑下。

    然而不料这头火鸦朝下扑的同时,这使青钢棍的神护使左手松开棍身,紧握成拳,一气打出!

    这一拳看似平淡无奇,却是虎虎有风,一拳正捣在那头火鸦胸口,顿时只听得那头火鸦怪叫一声,散成一片火星,反缩回葫芦中去了。

    连破这两道法术,那少寨主陈七心道不好,又抖出一张黄纸符朝腿上一贴,顿时要跑。可别人哪由得他再施法,那位神护使紧赶上前,右脚猛地朝地上一踏。

    这一踏之下,一股无形气劲自他脚下窜出,带起尘土飞扬的同时,却是无端大震了一声,气劲起处,正好将陈七掀了个跟头!

    王国这时候已经站了起来,青竹杖一指倒在地上的陈七:“将这个凶徒与我拿下!”

    这情形颠倒得太快,虽然刀剑出鞘的声音连连而起,那位天马山的少寨主也是一时没了反应。

    倒是眼见着这几个太平道的人物制住了陈七,余下几家山寨的人马当即也提了些胆气,朝着天马山来的手下们身上连敲带打。这些山贼也懵了心了,连一点反抗念头都不起,就被人一个个放翻了去。

    王国提着青竹杖,朝着这位神护使身边一站,忙不迭地问:“神使,你可有没有大碍?”

    这位年轻的神护使摇了摇头,满不在乎地笑笑:“这小子的手法太生疏,不够我瞧的。我有个老朋友,也是当初一起干大事的好兄弟,虽然那人不大好相处,但法术却是厉害得很。哪像这小子,三招两式就放翻了去,汗都没出一身。”

    说着,他一俯身,将陈七摔落在地上的那个葫芦拾了起来。

    这只葫芦入手倒也沉重,摸着虽然像是木质,然而表皮光滑,葫芦蒂和葫芦底都用金箔细细地贴出一圈朱鸟捧日花纹,葫芦肚上浮出一朵灵芝卷云花样,倒像是天然生成的。整只葫芦都带着莹润的紫光,看起来倒像是用上好的紫红色石榴石——别名紫鸦乌的那种——雕琢成的。

    王国看了看这只紫葫芦,他修为不怎么高,望气之术倒还能用一点,看着这只葫芦上灵气隐隐,知道是个难得物件。又见得自己这个空降来的顶头上司端详得认真,忙凑上来道:“神使可是喜欢这葫芦,我见它也是个宝物,不如神使就自己留下好了。”

    然而对王国的卖好,这位神护使只是摇了摇头道:“这葫芦上面有些问题,你不懂的。”

    王国自然不懂,可在神护使何茗的眼中,却有一排数据快速流过:

    “紫鸦飞火葫芦,小洞天道术工坊出品的改良版收妖葫芦,产品编号df1604201910,一星法器,品质白银级。紫鸦飞火葫芦中封有离火神诀一道,能引离火之气,化为神火伤敌。因此物本是道家收妖法器的改良品,故仍然保留了对火妖的收摄之效。”

    “产品编号df1604201910已确认,本物品关联星界冒险者委托书如下:本人在特异时空节点汉末金城郡遭遇不明势力袭击,对方以火妖为主体,以拜火教寺院为掩护,似有不明动向,提请该时空节点的冒险者加以注意。另外,凡发现我所遗失的法器紫鸦飞火葫芦的冒险者,请将那个拿着我法器的小贼朝死里揍!****娘亲的,居然趁本人重伤的时候打闷棍抢劫!委托确认:请将他劫去的道书残卷【一真金书】返还至星门委托处。委托奖励:开放【一真金书】二级法术抄录权限一次,并赠送紫鸦飞火葫芦作为报偿。”

    看完这些情报,何茗想了一想,将这只紫鸦葫芦收起,转身向着被五花大绑的那什么少寨主去了。他这样直来直去的做派,倒是让凑上来想套个近乎的石泰好大个没趣。

    石泰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也只能朝王国身边出溜:“王大祭酒,今个是多亏你们啦!太平道教下,果然都是些好汉子、真英雄!”

    王国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正要说什么,周围那些寨主、头领也都回过神来,纷纷地过来凑近乎:

    “太平道的兄弟们,今日援手的大恩,我们翻云寨记下啦!日后有什么要我们效劳之处,翻云寨上下没有二话!”

    “今日我们领了贵教的情,日后自然有一份人心!”

    “是太平道的叔叔伯伯替我家袁五报了仇,枯耳山地界,从此任着太平道的叔伯兄弟们横趟!”

    这些个过年话没说几句呢,就听得那边正在盘问陈七的何茗手中青钢棍朝地上一杵,一声脆响:“我们来赴宴,自然也是有正事的。王祭酒,你口才好,来说给他们听!”

    王国听着上司分派,一张脸上顿时都挂满了憨厚老实的笑容:“既然大家都说感念我太平道的恩情,那在下我下面的话就好说了。我看大家这山贼日子也过得不是很得意,英雄好汉一时地潜伏绿林,却终究不是个了局。谁又想一辈子挂着个贼名?我太平道要在凉州弘扬善法,却少了些护法和道兵,大家伙今个凑得这么齐整,是不是就先把这事给办了?”

281.第281章 ·西风紧(二十一)

    不管石羊头这里怎样的卖弄风云,日头该朝西走还是朝西走。

    从石羊头往西,沿着那条丝绸之路最重要的河西走廊直出了敦煌郡,玉门关外那一条直通西域的商路,便在这里走入白龙堆。

    说是白龙堆,这里却是根本没有蛟螭虬虺这些龙种所热爱的水泽湖泊。正相反,这里除了干热的风就是细碎的砂,赶着骆驼的商队留下的足迹转眼就消失无踪,灼目的阳光会把人眼闪得眼前一片发白,看着什么都是白惨惨的。

    偶尔,这些穿越沙漠的商人会在路边找到指引前路的道标——半埋在黄砂中的洁白骸骨。那或者是倒毙在道旁的骆驼,或者是在沙暴中殒命的倒霉鬼,除了坚硬的头骨还抵御着风砂的刮磨外,那些细长的肋骨、腿骨,早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模样。

    就算侥幸闯过了白龙堆外围的沙漠,进入白龙堆的中心,也不比沙漠中更好过一些。这里到处是纵横蔓延的土垄、岩脉,像是一条条沉睡在荒漠中的龙,百条、千条,眯着眼睛打量着来访者。

    白龙堆偶尔有马贼盘桓,但更多的时候,却是迷失的亡魂、沙中的妖魅欢闹的乐园。走入这里,年青的商人都得握住手中的刀剑,要提防的不但有残忍的马贼,还有会突然张开嘴的岩石、阴影中蹿出的爬虫的长信子、夜间月下惨白的光影、黑暗地窟中突然爬出的干尸。

    虽然白龙堆是从博望侯凿空西域那时候就定下的名字,可操着吐火罗语或是波斯语的商人们,更愿意管这样险恶的鬼地方叫做魔鬼城。

    在这样的地方走一回,再坚定的朴素唯物主义者也会变成虔诚的信徒。不管是中原的祝官那描着星图的符咒,还是祆教精美的经文匣,或者一尊小小的铜佛,就成了商人们不可离身的宝物。

    如今在胡商中风行的还是祆教——这个在安息帝国享有了数百年荣光的宗教,从安息帝国起步,向西试图朝着地中海扩张,并和拿巴泰、希木叶尔地方的游牧部落民族(古代阿拉伯人)进行着改宗的战争。

    说战争或许言过其实,安享了数百年安息帝国的国教尊荣位置的祆教教团,像是受到了神灵的启示一样,突然爆发出了极大的热情,想要传达阿胡拉的诫命到万邦去。他们在西方用弯刀教导那些信奉众神的牧民,在神和脑袋中间选择一个更有价值的东西。在波斯人的弯刀所不能抵达的地方,他们就开始貌似谦恭地向罗马帝国和大汉帝国的总督、太守们宣传自己信奉的教义的好处。

    当然,谦恭只是暂时的,在安息帝国所能控制的地方,异教徒——不论是犹太人、罗马人还是别的什么人,不管他信奉耶和华还是朱庇特,等待他的就只有拜火教的祭司们领导下有组织的劫掠。抢夺异教徒的财产、贩卖异教徒当奴隶,已经成为了安息帝国最受人欢迎的一门生意,这样的转变甚至让其他地方的拜火教徒感到恐惧。

    原则上,拜火教有着内容庞杂的圣典、贤者查拉图斯特拉留下的诫命、众多的礼赞仪式和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禁忌。只有那些从小受到严格教育、知识最为渊博的祭司才能掌握这些要点。但是这些时候,自称“瓦赫比耶”的经师,取代了那些老祭司的工作,大量的赞礼被取消,代之以每个信徒都必须完成的五种功课。阿胡拉玛兹达的属神们,也不怎么在经师们口中提到了,对于很多年迈的拜火教徒来说,他们所看到的,仅仅是一个仍然挂着拜火教招牌的,另外一种事物。

    比如此刻,带着自己的骆驼队走入白龙堆一隅的商队头领吉尔巴,作为一个传统的安息商人,虽然他也带着修订删减过的新版经文匣子,却并谈不上是新派拜火教的信士。但是不得不说,新版的祷告文比旧版的简洁许多,而且生活中也没有很多需要请托祭司去主持的仪式,作为一个死硬的老派拜火教徒,吉尔巴就这么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些突如其来的宗教改革。

    带着帮伙和搭伴的商人们将临时的宿营地处置一番后,吉尔巴取出一条最好的毡毯,仔细铺在地上,面朝安息方向那缓缓西坠的夕阳,开始做祷告。

    今年汉地的气候越发干冷,趁着夏秋之交的时候抓紧时间朝安息走。再不快些,就到了冬天,戈壁滩上的河流水源都会消失无踪,没有水,商队可是没法子走完那漫漫长路!伟大、至高、唯一的阿胡拉玛兹达啊,保佑我们平安地到达目的地吧。

    正在他虔诚祷告的时候,吉尔巴的四周光线突然暗下去了,身后有帮伙惊叫起来:“头儿,看我们头顶上那朵乌云!”

    吉尔巴抬头一看,原本空荡荡的天空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朵山峦般的乌云,像是一团不能描述的怪物般在天空中蠕动着。乌云投下的暗影,不多不少地,正好掩盖了这支商队眼前所见的区域。然而这块乌云很快地就被切割开了,像是天地之间有个看不见的巨人正以天幕为案板,大把地揉捏着这团乌黑的面团。

    在这只无形之手的揉捏下,乌云散成了数百朵,就像是铺满在案板上的饼胚。只是这些蠕蠕扭动不止的乌黑饼胚,丝毫没有顺从那只无形大手的意思,翻滚得更加暴烈,还隐隐有雷光碧火从云朵中流泻出来!

    光与暗在白龙堆上空的厮杀,显得如此明显,又如此惨烈。而在光暗交替间,这一支商队看起来又是如此的渺小。

    吉尔巴带过很多次商队,见过半夜里沙漠中幽灵们乘着月光飘舞,见过废弃的城堡中亡者们背靠着断墙追忆似水流年,但是却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天象!

    他按禁了头上的风帽,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吼起来:“都给我趴下!抱紧了骆驼脖子,护好脑袋,不许抬头!向自己信奉的神祈祷吧,我们只能做到这件事了!”

    ……

    ………

    吉尔巴趴倒在地,紧紧闭起眼睛,耳边传出的是无比嘈杂的声音——雷鸣中,不时传出各种动物的愤怒嚎叫,风卷动幡旗的刷刷杂声,火焰燃烧着木材的噼噼剥剥声,雨滴打着植物叶片的啪啪嗒嗒声,石块和金属敲击的锵锵然脆响声,久旱地面咯吱咯吱的皲裂声……

    很多声音,本不该出现在白龙堆,出现在这个时间点上!

    虽然趴在地上,胳膊护着头脸,但耳朵却没少被风、被杂音折腾,刚开始吉尔巴还能保持着一分灵醒,倒了后来就连他这走老了商路的老商人,也开始昏头昏脑。彻底晕过去之前,他心中也就剩下一个念头:阿胡拉玛兹达,保佑我平安回到安息,下半辈子老老实实地献祭礼拜念经,最小的儿子送他到教团去做侍祭,以后再不出一趟远门!

    昏头昏脑的不知道挨了多久,风渐渐地停了,各式各样的怪声也都去得远了。渐渐地,空气中也不是白龙堆地方上特有的那种燥意,让人汗淌出来不及得沾湿衣裳就先蒸干了去。

    恰相反,与皮肤接触的地方,都是一股沁沁凉凉的润意,鼻腔里涌进来的空气都带着一股子草木清香。

    吉尔巴初以为自己是鼻子堵了砂,呼吸不畅给魇着了,他用力地摇了摇头,把头微微地抬起半个,朝四周看了看,然后不由得呻吟出声:“主宰啊,我是清清白白的信奉着您,我的灵魂打着您的印记。如果我死了,我应该正在我的尸体旁徘徊,等待着法拉瓦哈和守护神的牵引来到那座审判的桥上……而这里是哪里?”

    按着拜火教的教义,亡者死后灵魂在尸体旁驻留三日,而后受守护神引导而至冥土,经过裁决之桥,行经善思天、善言天、善行天,最后升入阿胡拉玛兹达的国度。然而吉尔巴面前所见,却全然与死后世界毫无关联——

    他正落在一片草甸上面,身边都是没过脚背深的绿草,蝶黄、绛紫、粉白的野花交错在草甸上,直延伸到了远处的雪峰底下。草甸两边有些低矮的山梁,云杉、雪松,郁郁葱葱地恣意生长着,简直叫吉尔巴不能相信,不久前他还趴倒在白龙堆的土壑子下,为了自己不可知的未来而向阿胡拉玛兹达祈祷!

    可这里,到底是什么所在?

    就在他有些迷惑地低下头,看着双手的时候,突然颈子一凉,视线随即抬高了些,只来得及看着自己无头的身子立在原地!

    他在世上最后听见的声音,是一个乌鸦般难听的嗓子:“第二十八人!如此咱们这一队的血食算是有着落了——弟兄们,剩下的生口让着那些白羊河水府的倒霉鬼搜罗,他们的主公犯了事,倒霉也就这两天功夫了,用不着我们沾这晦气。走,回大营见咱们的新上司,当了黑水河老爷的江太公去!”

282.第282章 ·西风紧(二十二)

    山结雪髻,地披翠裙,云卷林梢,花开遍野,这样的景致,放在何处都是足以入诗入画的。

    然而在这么一幅绝妙的山水丹青间,却有十数道黑气恣意纵横。除了那半峰披雪的山峦像是被特意避开之外,不管是林间还是草上,都能见这些半沉半浮的黑气滚滚而来,就像是有个不懂得书画之道的庸人,随便拿着墨笔乱抹出来的涂鸦。

    而在这方天地的一隅,散乱地立着一座营盘,说是营盘也许太夸张了些。虽然这里也有护墙、角楼之类军寨特有的建筑,然而却是隐然显出一股泾渭分明的模样。

    中军以一面似鹰又似雕的神鸟大纛为主,隔得老远就看得清那大纛上半人半鸟的神鸟抓着一条小龙送入口中撕咬的模样。以这面神鸟大纛为中心,中军及左营各色小旗,六成是孔雀、鹦鹉一类灵鸟,四成是虎豹熊罴之类走兽。

    军营中,厮杀咆哮之声到处可闻,间或有伥鬼嚎哭,罗刹高笑,又隐隐可见许多浑身不着寸缕、黑腹蛇发、满身尸油的怪物手持刀剑、尸骸而舞。中军大帐则隐没在一片赤红血浪之中,载沉载浮,极难看清真容。

    比起中军及左营,右营就显得透出一股杂牌军味道。一营之中立着数十面大旗,都是白蛟、螭虎、青虬、飞鱼诸种鳞介之长图样,余下又有龟、鲤、虾、蟹乃至鳅、鳝、蚌、螺之类杂色小旗。这些军旗上都带着一股水汽,彼此呼应间,使得右营整个都笼在一股水雾中。

    若是走近了看去,就会发现这些营房都是立在一片沼泽之上,那些看似各级将官所用的营房,都是巨鱼之骨为梁、巨龟之甲为顶布置起来,至不济也都用了房大的青螺壳,雕琢成屋舍。

    最显眼的,则是右营中央的议事大帐,却是用一头千年砗磲那质如白玉的大壳为顶,四色珊瑚作柱修成。虽然比起中军少了几分恐怖气息,但也多了无数的暴发户味道。

    然而这看起来说是军营,还不如说是带着股奢华享受味道的右营,此刻却全是一片惶惶然气氛!

    几个头戴卷梁铁冠的鱼头文书,都拿着一捧文牒,装着勤于公事模样,朝着右营边角地方出溜。为首的赤鲤精,一双短须垂着,身上红鳞都快吓褪色了,一个劲地促催:“认真把各自差事办好!不要以为都是在各位府君那里走过路子,有一份体面的,得罪了今天上门那位,就算你们是江河淮济的水府红人,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紧跟着他的文吏,有龟有鱼还有只螃蟹,都是一脸瘟头瘟脑模样,低着头只管走路。

    他们这些小吏虽然介入不到高层中去,对风波将起的嗅觉却是敏感无比。可这些小吏能躲,那些大人物又能躲到哪去?

    砗磲大帐下,凉州甚至并州的各河、各湖、各潭、各溪的水府老爷们早已站好了班。

    在东岳那里挂了名,北岳也认下了千石以上官秩的几位一河之主,多少还算有各体面,各自有一张水精席坐了。那些六百石朝下的河神、湖君,就只能立在下头恭谨侍立。鬼神之间,等级严苛,还带着殷商之时商人与外藩尊卑制度的遗风——

    说起来,中土的所谓地祇尊神,除了真正老资格的五岳之类上古传承而来的古神,一大半倒都是夏商之时受了某些部族血祭而成就——地夷夫人这种县治小神,则是再新鲜也没有的新人。虽然人道变革至今,人祭是基本没了指望,宰牛杀羊的太牢少牢也是糊弄事的时候多,但是鬼神之中的殷商旧俗,倒是仍然保留下来不少。

    人道常思变,鬼神常思安,也算是又一解。

    各路水神衣冠煌煌地站了一大串,只因为大帐正中,坐了位黑衣黑发的鹰钩鼻男人。

    这位就是贺兰山神,神爵封在公位,却是古羌、匈奴帝国崇拜的山神,原本不在中原正祀之中。而这位现任的贺兰山神跟脚也是不清不楚,和西面几个胡教都有密切联系,一身兼有好几家教派的尊号,和这些受北岳领导、东岳遥控的水神,根本谈不上一路。

    但不管他来历如何不清不楚,但这位在西北却是毫无疑问的土霸王。别的鬼神起了纠纷,还要打一打笔墨官司,但这位贺兰公干脆就是点起神兵抄了别人的神府!

    偏偏他天高皇帝远,五岳都觉得贺兰山地处西陲,虽然汉武开边而纳入汉土,然而那是人道变迁,不是神道的势力分布,不能算是中原腹心之害,也就眼睁眼闭装不知道。一来二去,贺兰仙府就成了西北神道的小东岳,此地不论冥官还是水官上任,有了东岳的委任不算,还得先到贺兰仙府去办一份贺兰公的官照,行了庭参才算数。

    如此煊赫,如此气派,但也如此跋扈。

    此刻贺兰公歪着身子在一张金榻上倒着,看不出来什么威严模样,身下垫着的,却是一张半截是龙尾,半截是人的皮褥,那人头还没有截去,头骨尚在。这人头无比怨毒地在看着自己除了头骨外,五脏血肉骨骼都掏空的身子,紧紧盯着贺兰公,无声地诅咒着。

    贺兰公根本不管身下那怪皮褥上的人头如何,他侧着头,看着下首盘膝而坐的一个老僧,笑问道:“遍照阿闍黎,你已证得退法阿罗汉果,见识想来也是不错的。你说说看,本座这张那伽龙王皮,比起转轮圣王七近宝中的龙皮褥如何?”

    那老僧身形矮小,面上生出慈悲之色,合十答道:“贺兰公阵上斩杀了婆弥龙王,他乃是迦湿弥罗国守护龙王,受大阿罗汉末田底迦教诫,安住龙池,护持正法,福德远胜海中龙众,已入法行龙王之列。贺兰公今日妄动无明,斩杀西域诸国护法天龙神众百万数,就不怕日后报应临头,天人五衰,重又堕落么?”

283.第283章 ·西风紧(二十三)

    听着这遍照和尚的指责,贺兰公不在意地笑笑,一指远处,淡淡道:“遍照阿闍黎,到了这个份上,嘴硬对你有什么好处?我在祆教,为疾风与雄鹰之君主巴赫拉姆,我在汉地,是地祇鬼神们的君长贺兰公,如果你们这些和尚愿意效忠于我,我倒是不介意再当一位大鹏明王的。而在你们那的说法,明王没有天人五衰来着。”

    听着这样豪迈的回答,遍照和尚也一时无语。

    这位老僧出身的迦湿弥罗国,在大汉帝国的官方叫法里唤作“罽宾国”,也就是后来印度和巴基斯坦年年打得鸡飞狗跳的克什米尔地区。

    此刻,迦湿弥罗国是五天竺外,佛门最大的圣地,月氏人贵霜帝国的核心地区。一个多甲子前,贵霜帝国之王迦腻色伽于此地召集五天竺的佛门大乘小乘各部阿罗汉于此地结集,甚至大乘诸宗奉为祖师的龙树菩萨、世亲尊者等大人物也都被迎请于此地。

    这次佛门盛会号为佛门第四次结集,编成《阿毗达摩大毗婆沙论》二百卷,也奠定了迦湿弥罗地方佛门势力的范围。

    遍照和尚梵名“毗卢遮那”,本是迦湿弥罗国的刹帝利种姓,他初修成阿罗汉果后,立志要广大佛门,效法当年竺法兰、迦叶摩腾二罗汉东传佛法榜样,也向着大汉地界走来。只是他别有际遇,路过于阗国时候,因听闻此地有一处天然圣地,索性就在于阗驻留下来。

    按照佛家内门传说,这处圣地于于阗国牛头山临水一面,号为“瞿摩婆罗香圣人支提处”。这还是如来入灭时候,深恐日后佛门在印度,免不了要被婆罗门教拉清单,于是嘱托一头名叫祗利诃婆达多的那伽老龙守护此地,预为佛法东传入华的中转,权作徒子徒孙的家业。

    然而遍照和尚到了此地,却不见那头受了如来教诫的护法老龙,就连玉龙河中水府也是龙去宫空,被人洗劫得清洁溜溜。没了这头老龙充为护法、供养寺院,遍照和尚只得改走上层路线,在于阗王宫前弄个神通,唬得于阗国王深信遇见了一位神人,将他聘为国师,还要为他大修寺院。

    也是遍照和尚流年不利,他本想趁着寺院落成大典上卖弄个神迹,好把自己这新进国师的声望造得更盛。于是趁着定中弄个神通,赶去迦湿弥罗国的守护龙池面见婆弥龙王,要商请龙宫中一尊牛头檀香如来说法像移到于阗寺院供奉。

    本来这点小事也不足道,偏偏遍照和尚和婆弥龙王想要壮大声势,却是定下了一个“寺院落成当日,佛像自西方飞来”的计划。到时候,便由婆弥龙王率着数百小龙,隐形驮着佛像下降到于阗寺院当中,才见得佛法灵应如斯。

    不成想,这天寺院落成大典上,婆弥龙王正碰上贺兰公亲领的狩猎大队,不但这尊檀香木佛成了贺兰公的收藏,就连婆弥龙王和他的龙子龙孙,也多半成了贺兰公的军粮。遍照和尚腾身上了云路,想要摆一摆阿罗汉的身份吓退贺兰公的神军,结果不知是贺兰公看着这光头觉得新鲜还是怎么回事,也被掳到了这处地界来。

    遍照和尚还在那里纠结,贺兰公却不理会他。

    他冷冷淡淡地一抬手,说道:“诸位,这场战事是个耗时间的活计,我如今带着各位所谋的,也不过是个蚂蚁啃骨头的计较。然而所幸诸位有心,神军用命,总算是立下这么个营盘来。能在这处洞天中立住脚,便立着全功近了一大步,该赏!”

    底下一群被强征的各路水府主官,各个专心地拿眼睛瞧鼻子,口不应心地全是一阵善颂善祷。贺兰公行事跋扈,偏偏又太能打,他是上古神鸟血裔,和寻常水府鬼神不同,权大拳头硬,到了他的手下,谁都得服软。

    贺兰公朝下望了一圈,对于水府主官们表示臣服,还是比较满意的。他从金榻上直起身来,又把下面这些水府官儿打量一圈,语气却是骤然一冷:“然而多少将士用命,才换来的大好局面,却差点因为一支乱军,差点不为我所有——把白羊河水府的谢府君带上来!”

    帐外侍立的一队鬼头药叉听令喝呼了一声,不多时,就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文臣模样中年人到了面前。

    四周这些水府老爷们看着昔日同僚的模样,脸色都不好看得很了。白羊河虽然不算大河,但好歹也够着了地下千石的边,这么一份官秩,放到东岳都有一份体面。可是犯到了贺兰公手里面,说拿下就拿下,一点儿不带含糊的!

    白羊河水府的谢府君此刻也不是那儒雅态度了,只是依旧病怏怏地,由着鬼头药叉们折腾。贺兰公看着他,嘿然冷笑道:“谢明府,你带兵不力,乱军反冲本营,险些害了我的大业。今日拿你行了军法,号令全军,你可心服?”

    谢府君有气无力地抬头看了这位贺兰山神一眼,反倒叹息道:“都是在你积威之下过得久了,到了此地谢某才知道,当初就算我抗命不尊,你又怎能丢下这处洞天不攻打,反倒找我的麻烦?反倒是乖乖地送上门来任你宰割,实在是智短得很。我麾下的鱼将又窃了谢某的水府行波旗,坏了旗上禁制,以至于那些水怪临阵抗命。谢某殒身,此乃天数,没什么好说的。”

    贺兰公也不废话,一仰头吩咐道:“拖下去,明正军法,号令全军!”

    两个鬼头药叉听令,拖了这谢府君就走,不料那谢府君却是猛然大叫道:“孙鹍孙伯符,你诓了凉州各路鬼神,带领山精野怪,劫掠生人,在此以血祭邪法染化这处洞天。其实,你打的念头,不止凡人,就连各部鬼神也是你拿来献祭的材料是不是!诸位,本官身殒在即,可本官绝不是最后一个!”

    贺兰公孙伯符笑了笑,不在意地道:“死到临头谢府君却是明白过来了啊,不过诸位放心,我还有借重各位的地方,倒不至于急着动手。何况要献祭,也用不了这么多不是?”

    他不经意地一伸胳膊,却是拈了一根铁青色的翎毛在手,随意朝外一抛。那根翎毛随即化成一道寒光,直重帐外而去,外面猛地一声大震,一片极精纯的癸水精气爆散开来,化为一片寒云。

    这片寒云中浮现出了谢府君的脸孔,咬牙切齿地朝着孙伯符扑来。

    然而这片寒云还不及靠近砗磲大帐,虚空中却顿时现出一对大若遮天的羽翼,直朝着这片寒云一拢,随即就一同消失不见。

    只有贺兰公孙伯符懒懒地靠在金榻上,喃喃地骂了一句:“不成器的东西,也想和我同归于尽?送你回下界去,最后一次干干行云布雨的老本行,算是本公的一份人情。”

284.第284章 ·朔雪寒(一)

    某位兵曹从事的全鱼宴才过去两天,东城的人们还在谈论那场全鱼宴上的手面。然而就在这夏秋未交时候,突然就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

    起初落下的还只是雨水,后来雨水中就杂着些粟米大小的冰粒子,到了第二天头上,雨就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天地之间顿时就变得白茫茫地一片。傍黑水城而过的黑水河上,更是多了许多薄薄的冰棱,从岸边石畔蔓延出去。

    黑水河依旧奔流不息,这时候河面上浮着薄薄的水汽。倒是魏野寄住的那别院前,种的蜀葵与玉簪花正开得热闹,这时候都被裹在了雪里,地气热流蒸腾上来,和雪水一凝,就成了一株株封在冰里的花。

    这突来的雪天,让黑水城中柴禾价钱顿时翻了一倍不止,郡廷、县廷也同时调整了休沐日,上到地方官,下到小吏,也都先蹲了起来。

    只有县令刘闯不得安闲,这场早雪来得太不是时候,夏秋之际,关系着张掖地方农事收成。这一场早雪,不知道要坏掉几成收成!

    所以虽然是遇雪休沐,刘闯还是借着赏雪名目办了一场酒,把黑水城中的亲民官都召集起来,仔细商议雪停之后的对策。

    酒会之上,冠带煌煌,连任冲昊这号货色都被刘闯请来了,可是所有人却极有默契地忘记了某个人。现在差不多被黑水城上下视为官场毒瘤的魏野,根本就没捞着在酒会上露面的机会。

    而黑水城的头号官场毒瘤,对于刘闯这些地方官忙碌的那些事情也丝毫不感兴趣。

    兵曹从事的别院最近门庭冷落,这一场雨夹雪下来,就连那些每天转一圈应付事儿的护军仆佣,逢着这样天气也都借故躲懒了。魏野本来就懒得拘管他们,此刻更图了一个清静,柑橘怀炉玛仁糖地全部摆设起来,由着司马铃在身边裹着一条绒毯半梦半醒地打盹,不过就算司马铃精神上来的时候,也只会拿着他的竹简终端玩联机游戏。

    这样随着漫天的雪花一起消磨时光,也算是半妖少女的提前猫冬。

    魏野盘膝端坐在檐下,修炼到了他这个级数,又是主修离火之术,一点寒气是再不用在乎的。他手中捏着一本巴掌大的紫檀木册,缓缓地翻动着。

    紫檀木册外包孔雀绿地云纹锦,上嵌着一方薄薄的墨玉版作为册心,一共七页的紫檀嵌玉版,正好装成一本书册模样。封面上,是泥金填成的阴刻古篆“一真之奥”四字,余下六页玉版,则用蝇头隶字著录着一套道家入门的吐纳口诀,还有祭炼葫芦收妖的符令、道门锻造法剑的仪轨、旁门气味极重的五行阴雷口诀,也都是阴刻之后,用泥金填涂成的金字。

    放在凡人眼里,这部道书倒更像是一件价值不菲的珍玩,一般略通道术之人眼内,这几页玉册上填金的文字,也只是极为粗浅的法诀,只好拿来蒙外行。然而在魏野这样持有星界冒险者终端的仙术士看来,这套极有暴发户风格的泥金玉册却是一套被术法加密过的高级道书,甚至这套道书本身就算得上是一件高等级的咒具。

    在玉册金字所收录的几种粗浅术法之后,还有至少双重的加密方式。如果不是发快件的某人把这部道书的抄录授权转让给魏野的话,光是破解第一层的加密咒术,就足够魏野头疼上好些时候的。

    话虽如此说,这部道书虽然被人珍而重之地加密了又加密,还拿了几部大路货的道诀在外面打掩护,可里面传承的道术也都是些残卷剩篇。前四页玉册上,一共收录了四部残损不完整的道诀,后三页玉册却是因为最后一层权限没有开放,魏野只能看出那其中是一套完整的法器祭炼法诀和与其配套的术法修炼秘要,却云遮雾罩地看不清楚。

    放开这被刻意屏蔽的部分不谈,那开放权限的四部道诀都只得半部,首先一篇雷法缺头,第二篇的剑诀少尾,余下的两部道诀也有些缺失之处。偏偏这部道书的作者却在后面留了这么一段后记:“《灵简玄箓》四篇,昔日都梁山石室中夜放光明,予守之三年,发洞中石匣,得蛋山人玉牍四枚。其文既不全,又与吾教有别,然予惜古仙之术未传,故录于斯,用观后学,东郃子谨识。”

    说白了,就是当初发掘出这部《灵简玄箓》的某人嫌弃这几部法诀不全,索性拿来给弟子当参考教材了。

    魏野翻阅了一下,那部雷法缺了筑基入手的法门,基本已经不用再考虑,倒是排名第二的那部《太阴元真剑经》让仙术士看得有些眼熟。《太阴元真剑经》虽然冠了一个剑诀的名义,究其本质,却是一部以剑行符的符剑合招之法,取法金水之神,以主萧杀之气,剑中隐符,符催剑气,隐隐和洞阳剑祝有些异曲同工的味道。

    然而比起这部剑经,倒是另外一部法诀让魏野更关注些。这部法诀题为《灵蹻内篇》,蹻者,跷也,道门之中大凡提举飞遁之术,往往会冠以“灵蹻之术”的名义。这部《灵蹻内篇》中收有赤龙天镜真文、庚辛风虎遁诀、白鹿烟霞灵章三篇法诀,都和飞遁之法有些关系。

    那赤龙天镜要修道人采离地之精炼成赤龙宝镜一面,再勾招南方离火赤气混合自身元气,炼成一条介于虚实之间的赤龙。看上去是个祭炼法器的路数,仔细分辨下,却是一种炼养阳神化为赤龙法相的高深法门,入手就高,不是修行内丹之法到了养就圣胎级数的修士,根本没有下手处。可惜这篇赤龙天镜真文同样是残缺了最关键的部分,种种细节全部语焉不详地带过。

    至于白鹿烟霞灵章,倒是个正经祭炼法器的法诀,乃是取青竹杖一条,白茅一握,持咒存神,化出灵兽烟霞白鹿虚形,炼入竹杖中。如此炼成的法器,名为白鹿烟霞杖,骑着这白鹿烟霞杖,虽然不能腾空,却快如奔马,上下腾跃远胜岩羊。

    说起来,这白鹿烟霞杖也和大名鼎鼎的巫师飞行扫把算是同类产品,只是没有扫把头子罢了。

    只是骑着这么根玩意跑来跑去,知道的,是仰仗法器挪移腾跃,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老大的人了还在玩骑竹马打仗。

    比起这两部法诀,魏野倒是更看重那部风虎遁诀,这部遁诀虽然属于列御寇一脉所传的风遁之术,却以庚辛之气入手,白虎之神为凭,借金气而起。这部法诀修炼到高深处,无风自飞,腾行百丈,要比诸如乘风诀之类借风滑翔的御风遁法高明许多,已经近于爬云之术了。

    魏野看重这部遁法也不为别的,就为了不久前碰见的那个女武士。在女武士那样腾跃百尺的轻功身法面前,魏野若是不通遁术,不要说什么战个痛,最后的结果永远都是追在别人屁股后面吃灰。

    打开竹简式终端录入着这些残缺道诀,魏野一抬头,却和出去查探归来、披着蓑衣斗笠的小哑巴正好照了面。

    “老师,城外郡兵大营,有一支羌胡义从兵驻扎进去了。”

    “羌胡义从兵么?我知道了,阿衍你做得好。”魏野点了点头,将袖一拂,顿时一股热风拂面而来,将陆衍身上的残雪湿气全部烘干,“收拾收拾,今晚为师我要招待几个客人,你也来陪席。”

285.第285章 ·朔雪寒(二)

    大雪弥天,天色也暗得比往日都早,然而魏野暂居的别院中,却是早早地就点起了蜡烛。

    此时习俗还是多用油灯,蜡烛全用蜂蜡混合牛油之类油脂制成,却只有世家大族才用得起。可惜此时的蜡烛烧起来味道重,烟气又大,魏野是看不上的。此刻堂上几座青铜连枝灯上燃着的都是从星门快件订购的熏香蜡烛,丁香香型,光照也稳定,很适合某位兵曹从事拿来充场面的需求。

    老魏家的家风从来就不主张自奉刻苦的清教徒式生活,刚到大汉落脚时候,魏野和司马铃手头没有多少点券,全凭见习冒险者那菲薄的福利补助过日子,紧巴巴地那是没有办法。如今魏野打拼一番也算是宦囊颇丰,自然就要讲求起享受来了。

    当然这样的做派,放在龟精乌老翁和蛤蟆王超眼里,那是魏野这位候补仙家来历大、手面宽,可放在别人眼里,味道就不免有些奇怪了。

    铁山坐在客位,面前放着一个紫铜小炭锅,里面清汤滚沸,黄的是姜片,绿的是葱段,红的是枸杞,还有些干菌子和铁山叫不出名目的香药在汤水间浮动。炭锅四周,放着按酒用的秋梨、湘橘、芋干、栗脯之类鲜果干果,余下的就是些河鲜野味。

    也算是当了些年火头军的铁山知道,光是这一锅汤水,所用的香药就抵得上寻常吏目半年的俸米。更不要说魏野宦游在外,身旁随侍的不过是一个弟子、一个苍头,外加一个养在身边的侄女,置办起这样一桌酒席可不容易!

    铁山虽然是边卒出身,又命数不济,蹭蹬到三十多岁,但是像这样在军中效力多年的老军,也随着军中幕僚多少学了些东西。虽然只是个连官都算不上的小军头,但也隐隐有些凉州武人的气性。

    当初公孙述自号白帝,建节开府,欲同刘秀一争天下。马援因为与公孙述有些交情,投奔到公孙述麾下,结果公孙述却以天子召见臣僚的排场待之,马援二话不说,立刻转投了刘秀。

    若是公孙述已经建极称帝,这样的礼制自然不算过分,毕竟刘秀严子陵那样的交情,终究是帝王中的异数。然而作为割据军阀,还是招揽名士投效的阶段,身段却放不下来,还给老朋友摆皇帝派头,这样的军阀终究眼光有限,差不多只图一个一时富贵而已。

    同样的,魏野这么一个司隶部的清贵要员,跑到凉州这种边陲之地,这事本身就有些蹊跷。偏偏魏野看似清介,偏偏又如此厚自奉养,这思想觉悟也就和那些过把瘾就死的乱世军阀一个德行。乱世的军阀,好歹是有兵有权,魏野有的,不过是一个官身,外加随身所带有限的浮财而已,怎么能如此奢靡浪费?

    想到这里,铁山就越加地坐不住了,看着魏野就想劝说几句。

    魏野却丝毫不体谅他这点血诚,将面前酒盏举起道:“铁兄,天寒飞雪,无酒无以消磨此漫漫长夜,且饮了此杯——你且不要笑话本官这里酒薄!”

    乌宗元这老龟精是最精于这样场面的,忙将酒盏捧了,向魏野道:“小老儿先谢主公的酒,借此酒为主公寿。”

    这一盏酒强喝下去,铁山还想开口,魏野看了他一眼,摇头笑道:“铁兄,且不要开口,今日请你来,自然有要事计议。乌老,你也是老于水事的行家,你且说说,这两****查的情形如何了?”

    乌宗元看了眼铁山,然后慢慢组织了措辞道:“主公有天人之识,果然见得分毫不差。这两****循着旧日留下的门路,去那处府里将近三十年水事的札子抄录了一份,逐一对比下,果如主公所料。只是……”

    这老龟精说到这里,就住了口。他口中所去的府上,自然就是已被前任河神所封的黑水河神府。所谓水事札子,就是黑水河神府的**水事薄,乃是河神对水府掌控流域水文气象的总录。

    这样的东西,事关神道机密,乌宗元是一点不想给凡人泄漏。然而魏野却是摆了摆手道:“乌老,铁兄是自己人,这事本也该让他知道,你便直说了吧。”

    魏野说着,心中却是摇头,不过是气象水文资料,这东西,只要建立全面的观测基站就能入手一份。然而在这些水府官吏那里,这就是水府神道独家垄断的绝密资料,再不肯拿出来共享的。

    乌宗元却不过,只好点了点头,然后道:“依着记录,这三十年来,寒气日重,开始还只是入冬时候提前一两日,冬日冰层厚了一二分。然而潜移默化、此消彼长之下,如今冬日要比往年长过十余天,不论雨雪,也都有削减。特别是张掖向北地方,雨水每年已少了半指,非但不利于苗稼,就是牧草也要大受影响。”

    魏野点了点头,却不开口。

    东汉桓帝灵帝时候,正是历史上历时极长的一段降温期的开始,从桓帝年间起,直到南北朝末期方才结束。北方寒流的影响、降水量的减少,都使得农耕民族在针对游牧民族时最大的后勤优势难以发挥作用,也可以算是五胡乱华的外因之一。

    是以曹氏集团尚可以中原之力,定西域,征乌桓,而晋朝司马氏一族却能把一手好牌玩成五胡乱华,这里面固然有司马氏皇族和外戚都是些渣滓的内因,然而气候的变迁却是不能忽视的外部推手。

    低头看了眼沸腾的炭火锅,魏野这才向着铁山道:“天寒地冷,夏秋飞雪,这样的白灾,将来不知道那些游牧在外的羌胡部族,还要多出多少嗷嗷待哺的嘴!铁兄你是边军出身,且说说,羌胡部族遇到这样情况,都是如何处置,怎样过冬的?”

    铁山听着乌宗元禀报,面上已经全是警惕之色,现在听着魏野发问,正色道:“魏公,羌胡遇到这样情况,没有别的处置法子,只有一途——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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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3546/ 第一时间欣赏魏野仙踪最新章节! 作者:盗泉子所写的《魏野仙踪》为转载作品,魏野仙踪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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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野仙踪介绍:
白天在衙门里坐冷板凳,向人陪笑脸混日子,夜里却带着全部家当逛荒坟进老宅,收妖赚外快。穿越而来的魏野就这样冷眼旁观着天下风云,亲身目睹一个庞大帝国的渐次动荡。没有扶保汉室之志,只打算捞一笔横财就飘然而去的他,仗着一部道书残卷通吃黑白,却一不留神撞上了历史长河的分水闸……在星海般波澜壮阔的大时代里,低头翻看着道书,剑尖刻写着符篆,靠着一身并不高深莫测的道术,莽莽撞撞地造访那些未知的地方。魏野,失业的冷门科目砖家,未受天箓的汉末野仙,就这样毫无芥蒂、心情愉快地开始探索这个充满无尽趣味的世界。仙家云踪遍大千,只要不摆出什么高冷装逼范,那绝对很精彩。魏野仙踪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魏野仙踪,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魏野仙踪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