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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盗泉子     魏野仙踪txt下载     魏野仙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6.第16章 .仙术士,新鲜出炉

    因为这样和那样的困难,魏野最终还是没有成功劝说司马铃选择那几个绝对有问题的职阶。当然,要是真说动了,魏家三郎就会在全体亲戚齐出动的强大军势面前,被轰杀到渣都不剩。

    抱着一丝遗憾,魏野点开了光屏上新的填报页面,输入了“有着五年以上不同时空活动经验”的说明。

    旁观的店长封岳在心中又是一阵叹息:“混了三年才进行正式测评的冒险者已经是前途黯淡的典型了,有着五年以上时空活动经验的,这前途是得无亮到什么地步去?”

    正感慨间,魏野手一抬,又添上一句:“自训练营结业后,于首个冒险时空活动十一个月。”

    这种大喘气般的停顿很好玩吗?封岳默默看了眼面前这看上去就不像个老实人的家伙,决心不再理会这人的故弄玄虚。

    没有了无关人等在一旁窥视,魏野直截了当地提出了测评申请。

    随着手指在风月堂提供给客人的可触式光屏上移动,魏野看到了那个数据连接请求的弹窗,这代表着星界之门中心数据库的某台终端正试图获取他的临时授权。就算他还是刚结束了见习期的菜鸟级星界冒险者,没有他本人开放的冒险者权限,星界之门中央数据库也无法去连通多元宇宙中的某个时空。更谈不到如何确认东汉光和五年的时空里,某个小胡子书吏的活跃程度。

    随着魏野确认了临时授权,现任大汉光和年间洛阳侍中寺所属书吏魏三郎的履历渐渐浮现在填报表中:

    “魏野字胜文,颍川人,族中行三,为洛阳禁中侍中寺书吏,粗知经史,略通诗书,常携剑往来于伊洛之间。向闻侍中张说善易,遂师事之,获襄楷《太平清领书》数卷,习之数月,乃得劾鬼咒剑敕勒之术。”

    如果魏野不再回到那个他作为侍中寺书吏打零工的时空,这短短的一段话,就是他留在那个时空中的全部印记。或许若干年后,这毫无可夸之处的经历会被好搜集小段子的文士收录到《搜神记》之类的志怪笔记中去,也许不用多久,这点经历就会彻底被时光消磨得连渣滓都不剩。

    然而对注册正式冒险者资格的小胡子书吏而言,这个级别的履历已经差不多够用了。手指再次在可触式光屏上一划,翻开了冒险者专长一栏,比起那简短的履历,这一栏的内容可要丰富的多:“野外生存等级g、文书解读等级d、宗教知识等级d、民俗学专精等级d、炼丹术等级h、剑术技巧g、弓术专长g……”

    每项专长下还有详细说明,比如剑术技巧g级下面就不客气地标注着这样的句子:“能将文士佩服的轻剑运用熟练,劈、斩、崩、截、刺五个基础剑术动作达到《高中生武术课程器械类训练标准》的要求,在实战方面,可以保证在一般械斗中处于相对安全的境地。”

    这真是个惨不忍睹的差评。

    唯一可堪安慰的也就只有魏野所掌握的唯二的两部自《太平清领书》中参悟出的法术了,冒险者数据库的智能分析系统对呼名劾鬼术和神祝诀的评价颇高,虽然没有星级评价,但也分别给出了初等青铜级和初等白银级的评分。当然魏野也知道,关键在于洛阳宫中所藏的这两部《太平清领书》都是有心人特地删去符图真诀的残本,他由残本所悟出的也是先天不足的法诀残篇,否则以《太平清领书》作为道门早期内容最为完备的教典的地位,内中的法诀至少也是呼风唤雨、撒豆成兵那种散仙级数的神通。

    然而路边的老乞丐几毛钱卖一本绝世秘籍的故事只可能出现在周星星的喜剧电影里,身为一个最平常不过的见习期的星界冒险者,刨了好几个考古学教科书上有记载的汉代窖藏,再削尖了脑门走了十常侍门下小宦官的门路谋得一个侍中寺书吏的差事,最后巴结上了在《后汉书方士列传》里也占了一段文字的张老侍中,任劳任怨地到处扑杀洛阳城周围尚不成气候、连灵智都没全开的妖灵精怪,最后终于从张老侍中的藏书洞里抄得一部删改得难以窥见原貌的《太平清领书》残篇……这样闻者落泪、见者伤心的奋斗历程,估计随便蹲在星界之门哪个路边摊上都能听一肚皮回来。

    比起旁人来,说起来好歹也算个半桶水的失业了的准民俗学者的魏野,起码还算是有奋斗方向、有探险线索的那一批。所以天道酬勤,倒也不全然是虚词,至少按着冒险者数据库系统的分析,这样略嫌平庸的履历,只得两部法诀的修为,注册正式冒险者的资格还是有的。

    手指再度在可触式光屏上抚过,正式冒险者可以注册的职阶被系统一个个地罗列出来。要求最低的职阶是民兵,只要某项武器专长达到g级,就可以注册这个职阶。而诸如斥候、武师、剑手、骑兵之类相对高级些的职阶,不但要武艺精熟,更得有一两样专长才能就职成功。而从属于施法者这个大体系中的职阶,道童、沙弥、法师学徒或者唱诗班小男孩什么的,不用说了绝对是食物链的最底层,而相师、风水师之流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去,真正适合魏野,且恰好是魏野能注册的职阶就那么几个——

    方士、炼丹师、仙术士。

    方士之称始于东周,起初只是对燕齐之地神仙家的称呼,秦始皇求长生,遣徐福出海寻三神山,又令卢生等炼丹药、观王气、择皇陵,乃至后来坑儒焚书,期间的主角都是方士。后来西汉时董仲舒著《春秋繁露》,大谈求雨祈晴之术,儒门遂也将研读易经、修持术法、占验吉凶当成是时髦事。后世所谓占验、星卜、堪舆者流,大半都是自儒门方士异化而出。而道门的吐纳、导引、服饵、外丹之术,则与当初诸子百家中的神仙家脱不了干系。

    这个职阶注册起来倒也不难,炼丹、服饵、易占星卜、风水相面,这类所谓“山医命相卜”的杂学有一项的评价达到了h级就得。恰如古往今来,方士这个职业里,打着幡儿满街走、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高人”随处可见,名动公卿而有幸列入二十四史的方士传的大拿儿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位。

    至于炼丹师或者它的本家兄弟炼金术士那就更不用考虑了,亲手炼出过好几炉九转灵砂的魏野实在对这个听上去时髦、干起来苦逼的职业深有体会。就算不考虑炉鼎爆炸、合丹合出剧毒之类常见事故,光是炼丹期间时刻有可能发生的汞蒸气中毒事故,也实在让人敬谢不敏。不是说注册了一个炼丹师或者炼金术师的职阶,就能装一条铁手臂,带着个构装体弟弟到处玩炼成阵的。

    这么挑挑拣拣,也只剩下仙术士这个职阶了,顾名思义,这个职阶的全称应该是“修行仙术之士”,或者按照某些近代幻想约定俗成的没水平命名法称之为“修真者”什么的。然而lhg方面根据两大文明圈悠久的文化传统,只肯以“魔法师”作为欧洲—美洲系统施法者的正式职阶,那么根据对仗的修辞要求,理所当然地,中国—东亚体系的正规施法者,就定名为“仙术士”了。当然往细里分,这两大施法者系统还可以分出什么道士、和尚、法师、术士、巫祝、萨满、牧师、神官、阴阳师、跳大神的……哦呀,好像有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

    光屏上幽绿色的数据随着手指的滑动流淌着,就职“仙术士”职阶的前置条件明白无误地弹动着:注册者应掌握至少一部评定为青铜级的初等仙术,并具备f级以上中国—东亚体系宗教知识。如注册者知识专精范围为佛教,专长法术为佛教咒术,则自动完成“法力僧”职阶的注册。其他中国—东亚体系的次一级宗教知识专精的注册者,可通过书面申请进行中国—东亚体系的巫祝、祭司、神官等职阶的注册。完成注册的冒险者,将获得由星界之门lhg营运中心赠送的仙术士就职礼包一份。

    “诶?完成仙术士职阶的注册还有礼包送吗?”不知道什么时候挂到了小胡子书吏背上的司马铃,看着那仙术士就职说明,颇有兴趣地问。

    “见习期结束了进行正式注册的冒险者都会获赠礼包的啦,”仍然半躺在旋转椅上的店长笑着解释道,“当然啦,礼包的成色是和冒险者的职阶等级挂钩的。注册职阶是民兵的话,一般也就能获赠一把趁手点的短兵器而已,但如果是同时掌握了内功口诀和外功招式,注册为剑客或者相近职阶的人,得到的礼包就包括特效伤药、轻功口诀这类目前市面上不好找的好东西了。”

    “那么如果阿叔注册仙术士职阶的话,能送什么呢?”

    “不清楚,”店长老老实实地一摊手,“以成长速度论,战士之类冷兵器纯肉搏型的职阶和纯文职没战斗力的职阶是成长速度最快的,就职难度也最低。至于修炼内外功夫的武者、玩枪械的狙击手、开机甲的机师这类正式职阶,能在一年见习期就达到相应的注册要求,要么不是本身在这方面下过功夫学习研究,就是像幻想的主角一样撞了大运,这样的精英级别的冒险者我也见得不多。嗯,你们听说过一个很有名的冒险者互助组织‘大枪府’没有?大枪府的干部里有个叫柳叶飞的,就是注册了刀客职阶……”

    魏野和趴在他肩头的司马铃对望一眼:对大枪府,他们可是熟的不能再熟,完全不用听店长兄的聒噪。

    “讲重点吧,店长。”填写着注册表的小胡子书吏安定地说。

    “啊,哦,事实上在我这里注册的冒险者里,只有一位是以正式的施法者职阶完成的注册,那是位魔法师,好像还有个称号是‘星辰湖畔的不眠之眼’。星界之门营运中心赠送给他的礼物是一顶增强精神力和自带微弱防护力场的巫师尖角帽,说起来那帽子在市面上——”

    一阵喜庆又悠扬的丝竹声盖住了他最后的话,只剩下司马铃的最新问题:“注册成功了?阿叔这是什么曲子?”

    “明代松江府道场音乐《瑶坛谒》。”魏野如此答道,而他的手里托着一只半尺见方的礼盒。

17.第17章 .持家之道,一字曰俭

    拆开外包装,很有复古风格的锦盒里放着的东西并不多,总共就四样。

    体积最大,占据了礼盒大半个空间的赠品,是一卷其色微青而黄、带着草木润意的竹简,上面还挂着张卡片说明书,上书“汉简式冒险者智能终端x-3型,最可靠的冒险助手”这么一段广告词。

    摆弄着手中的竹简,感受着竹简上专属于冒险者的投影图像进入了视网膜的感觉,魏野飞快地阅读着操作手册,熟悉着这个星界之门智能终端的操作方法。其实说是联络终端倒有点不确切了,这正式注册的星界冒险者智能终端包含了多功能机械智能、同时空下星界冒险者精神波段频道对话、多元宇宙不同时空星界冒险者终端联网、星界之门营运中心通用点全自动理财以及跨时空快递服务。对此,也不怪乎有些资深的冒险者有着“见习期冒险者是在进行穿越后的极限生存特训,正式注册的冒险者却是在多元宇宙中享受随身系统流”这样的说法。

    当然也有的冒险者认为,能够在一年之内成功融入所在时空,从黑户口混成看不出破绽的本时空原住民,这本身就足以淘汰那些抱着穿越之后王八之气乱放或者媚惑帝王太子宠冠六宫之类不靠谱愿望的猪小弟和傻大姐了,而通过了考验的人享有正式冒险者福利也是应该的。

    比起这件冒险者核心标配,余下的礼品就显得有些普通了:一面巴掌大小、饰有金乌玉蟾和四象八卦的唐风白铜镜子,一只饰以如意卷莲纹的白绢绣囊,还有一枚……房卡?

    鸟窝头的店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他拿着一只镜面都磨花了的放大镜对着礼盒里的四样礼物照了照,半是感慨半是羡慕地感叹道:“冒险者智能终端、咒具通玄鉴、袖囊式随身空间、小蓬瀛路月华树巷苏式民宅一栋。别的大路货福利也就算了,正式注册了之后谁都有,但是通玄鉴的价钱可不低的。”

    把玩着手中的白绢袖囊,对风月堂店长的话,魏野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这就是星界冒险者的优越感的来源之一了,正式注册的冒险者随之获得的这种随身型空间道具大约只比老式轿车的后备箱略大一些,然而这种空间技术的运用即使在所谓的科幻、神话、魔幻之类时空中,也足以自傲。

    凭着这个冒险者个人专属空间,在那些低魔低仙低武低科的时空活动的冒险者想要扮演凭空取物的“仙师”,拉起一个邪教组织来简直再容易不过。

    不过这么没品的事情,和拿着打火机忽悠石器时代的住民又有什么区别?

    将只有一般人手掌大小的白绢袖囊拿起来,将袖囊开口处的绳结扎起,魏野将袖囊朝袖口中一塞,这小巧绢囊随即就贴上了袖衬里子,完全就和预先缝在袖子中的暗袋一个样。魏野——哦,现在应该叫他仙术士魏野了——站起身,用随着注册正式冒险者成功获取的那可怜的一点星界之门通用点券和风月堂的店长交付了注册手续费。随即魏野就以“要去小蓬瀛路看看营运中心配发的住房”为理由,拖着他家的司马铃战略式转进了。

    这并不是过去的房奴一次性付清了银行贷款以后飞奔回去看房子的喜悦心情,只是有些事情毕竟是个人**,不好在别人的店铺里大大咧咧地处理的——

    和充满金属朋克风格的钢铁王座街不同,小蓬瀛路虽然也带着空间拼接特有的杂凑感觉,但整体的建筑风格却是地道的中原古风。无论是半沉在一泓泉眼里的鲛人布艺店,还是连着高炉和烟囱一起看就像是个特大号葫芦的兵器锻铸坊,或者用杂色琉璃片镶满墙、像个花哨红包一样的文玩古董行,虽然彼此之间的气场相差得不止十万八千里,但却微妙地并存下来。好歹这里的店面和民居看着还像那么回事,起码比起某些以地狱、深渊、恶魔之类鬼屋似的下层界元素为卖点的街道好太多了。

    只不过这街面的风貌和“小蓬瀛”三个字,未免相差太多。除了正式挂牌营业的铺面,在这条街上还有不少练地摊的兄弟,硬是将这带着三分洞天福地幻境的街市染化出十成十的烟火气。这些冒险者摆出来的货物,更是从形制朴拙的古铁簪子到真假不知的失传秘笈,从来历不明的藏宝图到不知道能孵出什么玩意的不明生物的巨卵,应有尽有。在这喧嚷的街面上挑选货物,只怕你说不出来,就不怕别人拿不出来。

    一路走来,不过短短几步路,魏野和司马铃就谢绝了三个推销“自带老爷爷的指环”的来历不明人士,四个批发“自产灵液的小瓶子”的可疑业务员,五个专营“随身空间洞府”的无执照经销商。倒不是某个小胡子的仙术士对这听上去就和金大腿一般的宝物不动心,而是以修行道术之士最最基础的望气之法看去,那些人兜售的玩意无一不是灵光黯淡,分明只是最下等的符咒点化而成的样子货。尤其是那几个用杂色岩玉雕琢出来的指环,其中隐带一丝微弱鬼气,显然是用旁门最等而下之的粗劣术法拘禁了几个魂气涣散、意识不清的积年老鬼在内,说是“自带老爷爷”倒也不能算是在打虚假广告,但是这老爷爷的档次未免也太低了一点。

    比起这些地摊上的西贝货,路边店里的货色就显得正规得多,价格也高得多,老板也讲究得多……

    “快滚!拿着一块狂暴化巨型独角仙的甲壳,也敢冒充是水玉天特产的崇阳真铁来卖!”

    随着这声堪比佛门狮子吼的怒喝,街角一家看上去古朴雅致像是个画室的铺面被人一脚踢开,一个下巴剃得光溜溜的矮子从里面骨碌碌地真正“滚”了出来,杀猪一般地尖嚎道:“姓魏的,你别张狂!我告诉你,咱的朋友都是天驱武士,哪天迟早拆了你这个破烂铺子!”

    看了看那街角铺子上“百炼清罡”的招牌,再看了看地上那身量和小孩子差不多的矮子,司马铃一扯魏野的袖子,满脸都是看好戏的神情:“阿叔,你说这店老板不会是咱们家的远房亲戚吧?”

    “天下姓魏的那么多,怎么可能都是咱们本家亲戚?”很嫌弃地一挑眉毛,魏野低声告诫道,“这种事情没得看头,闹小了我们不用管,闹大了还有lhg的有关部门出头,时间宝贵,先去看房子要紧。”

    说罢,他也不管司马铃的抗议,拖着她就要离开这是非之地。背后,那家“百炼清罡”的老板已经大摇大摆地走出来了。这位提着长剑在手的年轻老板,一身天水碧绸纱底子的团鹤牡丹交领大氅,头戴赤金錾海牙葡萄纹的束发小冠,还很招摇地嵌了一块紫玉在上面,论行头论长相,“浮浪纨绔”四个字简直就是天生为他定做的一般,怎么看都属于该在情人节被绑上柴堆烧死的那种阶级敌人。

    “得,这位不出来还好,”魏野替他这位同宗嘀咕了一句,脚下的步伐又加快了一些,“这一出来,和那矮子一配,就是活生生的‘西门庆当街殴打武大郎’。就是没潘金莲那档子事,这同情分也全给矮子挣去了。”

    似乎对魏野随口起的这个外号十分中意,司马铃一边回头张望,一边以体育节目解说员似的口吻回答道:“说起来,这西门庆老板的剑术造诣很高嘛,那矮子的滚地堂刀法根本不是对手呢。”

    “所以说,为什么滚地堂刀法这种一打起架来就满地乱滚、糟蹋衣服的刀招这么受欢迎?我在侍中庐抄一个月的旧书,才能挣几斗米、半尺布而已,要不是出去捉妖还能赚个外快,现在咱们起码也像是丐帮的净衣弟子了。”

    带着理所当然地对滚地堂武功的歧视,魏野嘴里嘀咕着“借光、借光”,以神话中大禹凿开三门峡般的姿态用力挤开越聚越多的人群,朝着房卡上标明的月华树巷努力前行。现在他压根不想理会背后的围观党们,更不想理会他们大惊小怪的叫声:“喔!一剑震开对手虎口,好剑法!”

    很容易就联想到就职报告上面“剑术技巧”一栏那个刺眼的g,魏野有些不悦地弹了弹舌头,抬起脚步,然而他拉着司马铃的左手却感到少女的身体由柔软变得僵硬。说僵硬其实并不准确,那是一种大型猫科动物在潜伏捕猎的瞬间做出的身体绷紧的下意识动作,就算司马铃是货真价实的星界冒险者,然而她通过第一次的见习期时空冒险所获得的身体,却是彻头彻尾的妖怪之躯。

    她的原身是金精清明,被汉代的纬书图谶所记载的五行之精所变化的妖怪之一。原本只是魏野在查阅了历代的方志和志怪笔记之后,发现金精清明这种稀有的妖怪具有免疫任何金属武器伤害的天赋,而特意为他的拖油瓶选出来的“安全第一”发展路线。然而拜某个半瓶醋仙术士那揠苗助长的催熟法所赐,这一年的见习期内,司马铃吸纳了大量五金精气,连被打散灵识的甫成形的金铁之妖都吞了不少,又经过了雷劫的初步淬炼,已成不磨人形。按照一本叫《永生》的幻想的观念,这种以不断摄入五金精气为本能的修炼,恰好符合了“以吃证道”的无上妙谛,实在是天生的修行好苗子。

    越是精纯的五金精气,越能引起司马铃的注意。尤其是品质上等的神兵利器,对司马铃而言,这些很大程度上都是用稀有金属锻造的贵价货,就和老饕眼中的参鲍翅肚是一样的东西。

    就比如现在正朝着司马铃当头落下的那柄短刀。

    古铜色的刀,刀身上带着斑驳古旧的夔兽雷绛文,像是用掺了血的朱砂糁抹出来的花纹让这口刀带上了一股妖异邪佞之气,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路数。

    像站在枣树下熟门熟路地接枣子,司马铃很熟练地抬起左手,拇指和食指准确地朝半空一捏。就如同捏着一枚红脆多汁的新鲜大枣一般轻巧,她轻松地将那柄起码也有斤把重的短刀拈在了指间。

    从她圆润可爱带点婴儿肥的指尖开始,一种肉眼可见的朽蚀瞬间沿着那些带着妖异意味的纹路散开。那些似乎是异种朱砂符箓般的夔兽雷绛文在这种不合道理的五金精气吞噬之力下飞速地解裂,除了纯粹的五金金气,其他蕴含在这把古怪短刀中的存在——绝非正路的黑色咒力、还有被这种咒力所束缚的点点微光,纷纷沿着那些解裂的纹路飞散而出。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惊呼一声:“魂印兵器!”

    而更多的有着神职人员身份的祭司、僧侣们,已经纷纷掏出了圣徽、念珠、经卷这类的法器,开始念诵出各种超度的祷文。从那解裂的咒力中释放出来的,分明是被囚禁的灵魂,而引渡迷茫的灵魂安眠,本身就是神职人员最好的修行方式。

    对于这类邪道兵器,魏野倒没有什么歧视,然而这团自邪兵中涌出的黑色的咒力失去了借以依托的宿体,却依然凶焰不减,像一只多腕足的变异章鱼,试图继续束缚住想要逃离它的灵魂。这种明目张胆的对某人的蔑视,就是小胡子仙术士摸出手抄的《太平清领书》摘录竹简,诵出破邪章句的直接动力:

    “太平垂气,吾今咒曰:出以规阳,入以规阴,出以规行,入以规心,六极八方,邪术伪道,自降来伏!”

18.第18章 .搭讪之道,一字曰厚

    受暗含法力的破邪章句一扰,那团浓黑如墨的咒力猛地一抖,还来不及再有什么变化,一道寒芒已斜掠而过,以极轻巧的弧度将之剖开,咒力受此重创,随即湮灭。而出剑的纨绔样的店主,带着一种猜对了午饭配什么小菜的口吻愉快地说道:“今天的星座运势,摩羯座排在第二位,果然很准啊。”

    他一手还提着那个看着也足够分量的矮子,以一种根本不算征求意见的客套口吻开了腔:“这位河络矮人客官,我们来打个商量吧。你看是劳烦我亲自送你去管理中心,按照‘走私违禁品’的罪名缴纳罚款,顺便进杨永信教授的治疗中心接受电击式人格矫正辅导呢。还是你先支付一笔星界之门通用点券,帮我弥补一下生意被你打搅的精神损失呢?”

    可惜那个矮子全副精神都放在司马铃身上了:“不可能的,《魂印篇星焚术》里说过,就是族中的铸造之女也不可能将囚禁在魂印兵器里的灵魂抽出来!”

    “与灵魂有关的学问一向是神秘学的大宗,要破解这类咒术确实不容易。但是抽取这种兵器中的纯粹金气却很简单,没有了物质作为承载,变成无本之木的咒术消灭起来可不要太轻松。”不想暴露真实情报的魏野不出声地在脑补中解答了他的疑问,并附赠有点同**彩的一句废话,“这时候是不是该加上一句‘恭喜你,华生,你发现了一个盲点’?”

    摆出张地道的嘲讽脸色,魏野一瞥那矮子,再看了眼只剩下个刀柄的那口邪刀,心中却是没底了。今天在小蓬瀛路上溜达一圈,自己所见的稀奇古怪的玩意虽多,论成色品质,能赶得上这口邪兵的却几乎没有。虽然事出突然,可自家铃铛摄了人家刀中金气进补,刀上咒术又是被自己念出破邪章句定住的,人家要是硬要咱老魏家赔钱,那真的是再没道理蒙混过去,可是就如今这么个全副家当都差不多带在身上的赤贫现状,可拿啥赔给人家?

    新鲜出炉的仙术士在为荷包里屈指可数的铜钿发愁,然而事情绝不会因为他的一点小算盘就此了结清楚。

    扫了眼自从听到“杨永信”三个字后,精神就有点错乱倾向的矮子,百炼清罡的老板没趣地把这个家伙朝地上一丢,朝着司马铃走过来。

    “刀名秋罗斩,长一尺三寸,重一斤二两,西域精铁所铸。刀成之日,以古法杀生殉刀,再借旁门秘术囚魂锻铁,引咒成印,故名魂印之器。”

    “每杀一人,即以噬魂之力封魂入铁,以亡魂怨气滋养兵器,所以魂印兵器不锈亦不朽。而亡魂与兵器一体,永不得超生,因此被列为星界商会冷兵器类禁止交易的黑市货。”

    一听到“黑市货”三个字,掂着袖里那一小袋散碎铜钱外加一两块马蹄银的魏野立刻将手放下来了。按照星界冒险者之间不成文的规矩,持有违禁的邪道兵器与魔道法器并不算什么大事,lhg的营运部门也不会蛋疼无聊到清查冒险者私人持有的这类物品。但是这些只能在黑市流通的违禁品在星界之门完全不受“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之类基础规则的保护,如果因为持有违禁武器在星界之门内部遇到财产损失,后果也由持有者自己接受。

    也就是说,别说是一把名不见经传的魂印短刀,就算被司马铃不小心摄走金气的是魂印兵器里最恶名昭著的妖枪“猛虎啸牙”,这矮子也得自认倒霉。至于人家回去以后,会不会拉上一票天驱武士、天罗刺客之类的兄弟追杀叔侄俩到时间和空间的尽头,得看老魏家的人品了。

    当然在那之前,百炼清罡的魏老板,这位无论做派还是长相都比魏野更能拉仇恨的本家同宗,估计早被丢进众星之海里再找不到返回星界之门的次元航路了。

    不过很明显的是,这位颇有西门大官人遗风的魏老板根本没有心情考虑那么久远而杳不可知的未来,他袖子一抖,长剑脱手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稳稳归入他腰间悬着的白鳞剑鞘中。秀了这么一手花俏驭剑手法,他一捋垂在耳畔的修长鬓发,温声开口道:“小妹妹,这手化金销兵之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不知道我该怎么称呼?”

    “诶,是在问我吗,我是……”

    “鄙人魏野,这是我老哥家的二丫头,随母姓,老板你喊她司马小姐就是。”不着痕迹地插到魏老板面前,魏野一抬手揽住自家的拖油瓶,很自来熟地截下对方的话头。

    “真是……幸会,我也姓魏,魏文成,就是这百炼清罡刀剑行的东家。说起来大家五百年前也算一家……”

    “嗯,我家祖上世居东莱,是任城魏氏一支,不知道魏老板仙乡何处?”

    “……天、天津卫。”

    “哦,那离我们家乡实在很远啊。”只几句话,魏野脸上就露出了客气而又不带诚意的笑容,那意思分明是——想套近乎?等下辈子吧。

    客观地讲,疑似西门庆的这位魏老板的风仪还是不错的,带着宋时士大夫般温良揖让的风度。然而就算他是货真价实、金明池唱出的大宋进士,也很难引起同样是文科系出身的魏野的认同,说不定还会把隔阂的等级再提高好几个级别。

    不过这点小挫折对魏文成来说不算什么,他略一停顿,就做了个请的手势:

    “总之,方才还是多亏了两位伸出援手,还请两位到我店里喝杯茶如何?”

    “那就却之不恭了。”魏野以那种虚伪得挑不出错的客套语气回答道。

    这样的场面如果在三流肥皂剧里该如何表现呢?年轻有为的富家少爷和敢打敢拼的职场新人命运的邂逅,还附带不解风情的绝版型电灯泡大舅哥一个?哦,比那还糟,某个小胡子的仙术士基本可以算半个岳父那一挂的关底boss了。

    还属于很难找到攻略、连剧情杀都没有的那种关底boss。

    ……

    百炼清罡刀剑行就像风月堂杂货铺一样,完全不符合一般人对兵器行的认知:呼哧呼哧作响如肺痨晚期病人一样的风箱、头上扎着白布条满身油汗的光膀子铁匠、空气里到处是不可逃避的热浪和杂音、灼热到由红变白的铁胎伸进冷水里的滋滋声简直不比春天的猫抓玻璃窗的声音更悦耳一些……没有,没有炼铁的高炉、没有皮肤黝黑的铁匠、没火没柴连煤灰都找不到。

    这更像是个私人武器收藏室,高分子玻璃展示柜里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剑,比如奥斯曼帝国的马穆卢克奴隶军官的象牙鞘微弯剑、印度密教瑜伽士用以作法的三钴杵柄的三昧耶真言剑、一度流行于欧洲宫廷的威尼斯嵌宝石的贵族短剑、形制稍显古朴又不掩其中煞意的古罗马士兵剑。似乎为了证明这刀剑行对刀具并没有什么歧视,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随便丢着几把鬼头刀、缳首刀、马刀、倭刀、菜刀,总算是让这家刀剑行名副其实了些。

    会客室就在陈列室边上,主客身下是太湖石镂刻的石墩,身前是太湖石镂刻的茶桌,湘竹编的茶案上淡茶色的湘妃泪痕点点,正好衬出茶案上那套建溪兔毫瓯的釉里银毫之妙。便是一旁小茶炉上的壶,也用的是一只油滴釉的建窑黑瓷壶,恰好和茶具配成一套。

    旁人或许不知,魏野这种在古书间打滚良久、就差被书砸死的前失业民俗学家却很清楚,建溪窑是宋时供御的窑口,所产的黑釉兔毫盏向来是宋人分茶时的首选瓷器。苏轼所谓“勿惊午盏兔毛斑,打出春瓮鹅儿酒”,就说的是这建溪窑兔毫盏,就是以奢靡著称的徽宗赵佶,也喜欢以惠山泉、建溪盏、太平嘉瑞茶赏赐权贵宠臣。就是那看着有些粗笨的油滴釉水壶,在东面那个总不肯安分的岛国上,也是被当作“非人力所能及的曜变至宝”,珍而重之地当国宝供起来的。

    虽然古董文玩对星界冒险者而言不算稀罕物事,但这么一套宋时供御的建溪瓷还是不大好入手的贵价货,莫非这些开店的坐商生意就这么好赚?沉默地看着魏文成碾开小凤团茶饼,瞅着一线滚水激在茶膏上,泛出如雪的白沫,好在魏野没见到这位刀剑行老板玩什么“晴窗细乳戏分茶”的引茶沫为书画的士大夫把戏,否则就真有了种乱入《红楼梦》之类娘儿般颓废贵族小圈子的错觉。

    所谓的茶艺,或者自吹自擂的茶道,无非就是以这种考究又琐碎的小技巧、小手段来烘托来寄托贵族高门那打发时光的闲雅趣味,或者像隔海的东面邻国那样更无聊一点,添上一点宗教仪轨进去,营造更加虚幻的庄严仪式感。文艺青年或文艺女青年,玩这种小资的游戏的时候,当然不是单纯的显摆,更主要的目的还是泡妹子或汉子。

    而下颌蓄着一点略带匪气的小胡子的仙术士,明显不是百炼清罡刀剑行老板的攻略目标。

    看着自家铃铛兴致勃勃地端着兔毫瓯,和魏文成从建溪瓷器一路谈到了武夷山顶那棵雷击大红袍,魏野无奈地一啧舌,打断了有关“福建哪个地方的泉水最合泡乌龙茶”的茶艺讨论,而把话题引到了魏文成的正职上:

    “魏老板,你茶室里的这口剑是什么价?”

19.第19章 .交易之道,一字曰侃

    魏野目光所及之处,是横摆在临窗条案上的一口汉剑。这口剑连柄长不过三尺,剑身却有半掌之宽,通身挺直,大有方正端严之感。描画玄鸟图纹的剑首圆钮而微凸如莲,正反两面篆坎离二卦的剑格如一“凹”字而方,只是形制都比寻常佩剑的装具大了数分,连同竹胎包漆的剑鞘算上,就是汉时相剑之士所谓“形制壮大”的武帝櫑具剑。

    当然,在千年之后,虽因为木具朽坏脱落,而使得装具完整的武帝櫑具剑稀少珍贵无比,除了几个著名博物馆的珍藏,再无真品传世,但身为东汉年间都门一吏,魏野总还能看见几个复古派的士人那一身进贤冠配武帝櫑具剑的行头。比起公侯之间流行的玉格玉首的玉具剑,在装具处圆雕出螭虎蛟龙云纹等装饰的櫑具剑反倒是那些穷官们的首选,洛阳金市里几家挂尚方牌子的铁匠铺子就有这种佩剑出卖,算不上什么贵价货。魏野在意的,也不是剑上装具的雕工,而是那剑柄与剑格上所蕴的一股灵气。

    若是一般人看来,也只能看出雕刻剑具的木料色作酒红,微泛绀紫,略带打磨后的哑光,致密之处不下于上好的石材。但只要稍通望气术的人看去,就能看出这剑具中暗藏蓬蓬勃发的健旺生机,只是这股生气被封在剑具之内,恰和剑柄、剑身连成一体。也就是说,这口櫑具剑其实不是汉时的铁剑,而是一口以上好古木打磨而成的木剑。

    看到魏野端详案上汉剑,魏文成放下兔毫盏,饶有兴趣地反问道:“那么您看我这把剑值什么价?”

    衡量一件武器的价格,做工和材质是最基本的两条,一般说来,只要不是瞎子,一件武器是不是精制品总能看出一二的。但是材质就很考验购买者的眼力了,在星界之门冒险者的口耳相传中,购买了大理石制作的“辟邪玉剑”或者有色玻璃铸造的“翠玉匕首”的笑谈很有那么几件,也不是没人用附加临时法术的黑铁锭冒充稀有玄铁出售的例子在。至于更高明的对武器来历和上面恒定法术的鉴定,更是需要真正专业的人员才能完成。

    所以冒险者之间的交易,往往就从这种估价和鉴定开始,这是没有硝烟的战场,流血的不是你的躯体,而是你的荷包。而很显然的,这是一次不以金钱交易为目的的试探式的短兵相接。

    魏野偏过头,正迎上司马铃那个“加油”的手势,他带着岳父看女婿般的笑容,看了眼魏文成,又给了司马铃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

    “雕工、漆工我都不通,不过此剑用百年以上古木的木心削成,又在剑格上篆刻坎离二卦,这嘛……”魏野微微凝神,感受着剑上气机,略一思索,面向一副“考校你的见识”表情的魏文成笑道:“剑上生机中透着股淳厚阳和之气,是通灵古桃木炼成的灵木法剑?”

    魏文成有些悻悻地一点头,算是承认了魏野的说法,而后补充道:

    “有个修炼四百年的旁门妖仙受雷劫不过而转劫,神雷过后,只留下他凝练如精钢的一截古桃木原身。后来这截桃木落在家师手上,又机缘巧合结识了昆仑派的道友,便参考昆仑炼剑法门炼成了这口桃木法剑。”

    这就是说故事了,一件兵器,一件法宝,有故事的总比没故事的卖价高一些。因为有故事即有来历,就比如现在,听到“昆仑炼剑法门”,魏野眼睛就不由得一亮。

    诸多时空之中,虽然修仙门派颇多,但是真正称得上历史悠久的玄门正宗的派门,也就那么几个。作为玄门正宗,昆仑一脉流出的炼剑法门,绝对比魏野自修自悟的删节本《太平清领书》价性比高得多——当然,别是什么专精两仪剑法的昆仑三圣何足道、铁琴先生何太冲的昆仑派法门就好。

    站起身走到窗下条案前,魏文成拿起那柄桃木法剑,一按鞘上机簧,法剑出鞘半尺,恰好能看到这柄木剑的剑身。汉剑开刃,有四面、六面、八面三种,八面汉剑其刃最厚,适合雄浑开阖的剑路,四面汉剑剑刃轻薄,最合轻灵飘逸一路剑招,而像这口桃木法剑,则是六面,走的是一条中庸的路线。

    不过对一个剑术评价只有最基础的g级的家伙而言,用什么剑、走什么剑路,那都还是没影的事。所以魏野也只是认真打量着这柄剑,静等这位有点文青病的刀剑行老板作下一步的的说明。

    说明没有,有的是个苹果。

    当然不是小资卖血卖肾也要追捧的那款,掌中盈握,其色鲜红,最常见也不过的红富士苹果。魏文成松开手,果子按照当年砸牛顿脑袋的老姿势落下来,正遇着魏文成横立起的剑锋——

    很轻很轻的“嘁嚓”一声,从剑上落下的苹果落到条案上已经剖成两半,空气中顿时散出一股清甜的苹果甘香。

    魏文成有些得意地弹指一叩剑身,随着一声清越如击磬的剑鸣,他笑道:“利如钢锋,质如金石,通灵桃木恰能助长道术威力,比起凡铁,更有斩鬼诛妖之效,如何?”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齐刷刷地一声“喀嚓”,魏野捏着那半个苹果,像欣赏艺术品一样看着那光滑如镜的切面,很在行地感叹道:“哦,果核周围的果肉透明如水晶,这是红富士里有名的冰糖心儿啊。”

    “酥脆的果肉,酸甜适中的果汁,口感和味觉的双重享受。”司马铃用一种陶醉的口吻说。

    “那个……打个岔,你们之前活动的是哪个时空?”

    “东汉灵帝在位年间,一个没有地瓜、没有番茄,香料珍贵难得而苹果个小肉粗还叫林檎的时代。”

    “……我了解了,真是辛苦了。”

    魏文成脸上挂着商人式的完美假笑,静看着自己拿出来当教具的苹果变成了小胡子仙术士和少女佐茶的茶点。

    当然该说的还是要说:“按照如今的行情,这把法剑的价钱是这个数。”

    他伸出两根手指:“二百。”

    “当然了,我今天遇到两位就是有缘,而且还聊得这么投契,所以我决定给一个优惠价。毕竟,如今大部分冒险者手头都不宽裕不是吗?”非常有儒商风度地一挥手,魏文成大方地说,“价格算八折,一百六十,如何?”

    一百六十听起来是一个小数目,然而魏野却疑惑地看着魏文成,掂着那可称贫乏的荷包说:“是一百六十钱,还是一百六十金,不带后面的单位我可是很困扰的。话说我身上现钱可是不够,转账支付可以不?”

    “一百六十金?您说笑了,转账的话,倒不用跑那么远,使用冒险者终端就能支付。”魏文成依然笑得很客套,但是说到“一百六十金”的时候,脸上还是带了一点疑似城里人看乡巴佬似的鄙夷神气。

    魏野不理他,从包袱里翻了那张赵亚龙的签单出来,当初按照洛阳周围上等田的地价,开了个五万钱的高价,这钱放在幽州,差不多能买一个占地五倾的田庄了。可惜赵亚龙砍价砍太狠,还了个两万,幽州的田庄也就变成了洛阳城边上不到二十亩的水浇地,只够一个大棚菜园的规模。就是按照汉时律令兑换成黄金,这二万钱也是两斤黄金,换算到如今的金价,差不多三十多万软妹币。

    有这张转账单据打底,魏野倒也不怵什么。按照魏文成的解说展开刚到手的竹简终端,魏野将那张潦草写着“今付货款点:贰万”的单据在竹简终端上一拂,随着竹简上显示出“转账成功”的字样,以及“您的帐户共有因果律通用点券二万四百六十三”。这行数据一出,魏野和魏文成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震惊。

    “不是应该是二万汉五铢钱吗?”

    “不是应该是只有三四百通用点券就顶天了吗?”

    全都意识到不对的家伙看着对方,脸上的表情总结出来就是一句话:“你驴我!/你骗我!”

    将之前一点轻视之心全部都收起来的魏文成,看着面前这青衫小胡子的穷酸家伙,心情和表情都扭曲得很精彩,心说这到底算个什么事儿?

    ……

    “所以说你们这对活宝叔侄是刚结束了见习期返回星界之门进行正式就职的菜鸟?”以手撑着额,一脸“觉得好累啊感觉不会再爱了”的表情的魏文成没好气地说道,“就算是菜鸟新人,起码也要弄清楚冒险者间的流通货币是什么东西再进入多元宇宙冒险吧?”

    “我觉得人类从古至今,所用的货币一直是以贵金属为单位的,所以……”

    “停,打住,我现在没有心情听历史研究者的陈腐言论——啊,民俗学者也一样!”摘下了腰间的白玉龙纹佩,将这枚很时髦的玉佩式终端打开,魏文成飞快地调出一篇《多元宇宙货币综述》的投影式报告来,“地狱和深渊的魔族一般倾向用灵魂做货币,尤其是罪人灵魂转化的灵魂蛆虫;一些低级修仙文明则用一种叫灵石的矿物作为一般等价物;秘银、精金、宝石,在很多剑与魔法的时空也具有货币的职能。”

    说到这里,不知道什么适合摸出一副金丝眼镜戴上,完全是一副补习班教师派头的魏文成盯着他的菜鸟客户看了一眼,而某个毫无菜鸟自觉的仙术士只是一耸肩,示意他继续。

    “而更多的时空所使用的铜币、银币和金币,其币值不等,兑换麻烦,光是计算已知的五十六点七亿种诸时空货币之间的兑换比,就足以让所有商会成员头痛到死。所以,在星界之门,除了一般的生活物资接受货币交易之外,所有由冒险者携带返回星界之门的某一时空特有物品的交易,都由星界之门通过因果线波动计算得来的通用点券进行支付——听明白了吗?”

    看着不知为何进入了教师模式的刀剑行老板,想起了当年学校生活的魏野和司马铃心有戚戚地对望一眼,还是由魏野这个做长辈地冒头当了提问不倦的好学生:

    “所谓的星界之门通用点券是指?”

    “所以说你们在星界之门参加的冒险前期培训都在打瞌睡吗?”魏文成皱着眉不耐烦地问,一副“我一点也不想告诉你们”的模样,但还是很亲切地作了说明,“每个冒险者经由星界之门到达其他时空之后,因为在那个时空本应该不存在的冒险者的活动,导致时空原本的因果律发生了变化,从小处讲,冒险者可能改变了与其接触的本时空原住民个人的命运,从大处讲,冒险者的活动会使得整个时空的历史走向都受到了改变。”

    “啊,所谓的蝴蝶理论是吗?”

    “想这么理解也无所谓,”魏文成哼了一声,“而按照星界之门数据中心的计算式,每条因果线之间的变动是可以计算的,这和冒险者在其所在时空中的活动力度息息相关,每一个因果线变动,可以获取一定的因果律通用点券。星界冒险者对所在时空的整体因果法则改动越大,则获取的通用点券越多,而通用点券,则是冒险者最重要的交易硬通货,这么说明白了吗?”

    “差不多吧,但是还是有一种……”

    “虽然听不大明白,但是觉得非常厉害——是这么说吧,叔叔。”

    不想接下这个话题的魏文成揉着眉心,闷声岔开话头:

    “说起来你们也算是不错的冒险者了,很多冒险者返回星界之门的时候,通用点券还不足二百点,老练一点的冒险者五人小队,有个两三千的点券都算是富裕的了。你们到底做了什么改变历史的大事,弄到了这么多点券啊?”

    这个问题,魏野没回答他,反倒是司马铃在私密通讯频道里问道:“大枪府真的那么富裕吗?两万通用点啊,说起来这比什么幽州的田庄还更有含金量哦。”

    “大概,是因为大枪府作为一个星界冒险者为主体的洛阳地区‘有活力有组织的大型社会团体’,已经渗入了东汉的阉宦与士人之间的政争了吧?”魏野不太确定地说,“桓灵二帝时期的士人与宦官之争,属于汉末最重要的政治事件之一,如果参与进这种政争里,完全符合‘对历史发展的变动’的要求。喂,别看我,这种险恶的政治斗争,我们这种无钱无权无势,连官身和士林清望都没有的布衣,掺和进去稳死的。”

    “那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么,”魏野挠了挠下巴,看着已经有点不耐烦的文青老板魏文成,微笑道,“当然是把这口桃木法剑买下来咯。”

20.第20章 .剑上龙蛇走赤篆

    从百炼清罡出来,搭了辆梭子鱼样、俗称“ufo”的幽浮车,七拐八拐地在这个连空间都处于诡异的多维扭曲状态的星界之门里绕了好几圈,终于发现了那条不知被什么人设下云障之阵遮掩住的小蓬瀛路月华树巷。说起来在街道上排设迷阵也是标准的违章搭建行为,奈何星界之门什么东西都有,唯独没有城管,这样的事情也只好随它去了。

    营运中心赠送的住宅是两进的小院落,外带二层小楼一座,带着明显的苏式民居风格,只是从门缝儿里看去满地蒿草,梁栋之间鸟巢蛛丝密布,比起当初在舞阳村外借住的闹鬼老宅也不遑多让。只是现下魏野也没心情收拾整理,拿绑定房卡开门解锁,任由司马铃一副女主人的派头四下巡视,自己就在前院的梧桐树下盘膝坐了,将那面通玄鉴取了出来。

    这件咒具被风月堂的店长视为难得一见的高档货,只因为它的来历与众不同,这面镜子是精通仙家灵台推演之道的高人点化出的奇物,有推演世间诸相的妙用。如果有人发现了前辈古仙人的遗藏,却碍于其外的阵法禁制而不得其门而入,得这面白铜镜之助,便能推演阵法门户。若有人得了天府秘书,却难以解通上面的云章真文,有此镜相助,也能解开其中一二奥秘。只是这镜子虽然妙用玄奥,却是寻常白铜铸成,本质不好,不过一件咒具而已,动用一次就得报废,从这个角度说来,反而比不上风月堂店长口中那顶作为某个魔法师奖励的巫师尖角帽了。

    何况仙人遗藏也好、天书秘笈也好,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物事,所以这通玄鉴落在规模较大的冒险者组织里倒还有发挥作用的可能。而在寻常的冒险者手中,它就更像是个鸡肋了。

    不过在魏野手中,倒有一桩事情,正好拿它派上用场。

    口中默默诵出《太平清领书》中章句,魏野左手捧镜,右手捏了个剑诀,引一点本命元气直落通玄鉴的镜面之上。

    通玄鉴得了他这点元气,镜面顿时化为了一片虚空,只有三枚似篆非隶的文字在这片虚空中载沉载浮,正是神祝诀的三个根本符文。

    只是这三个符文灵光黯然,上下盘旋却无法结形一处,正是这部法诀有缺的关键所在。

    根据传说和经籍所载,真正的符文并非是平面的符号,而是对天地之理进行阐释的三维立体模型,古书上将这样的符文称为灵文、真文,并以“八角垂芒”来形容真文的形态。而判断一部符篆之术高明与否,应算是什么样的品阶,往往就是由这道符篆中暗藏的真文决定的。

    魏野现在要做的,就是借助通玄鉴推演世间诸相之力,将自己所得的这个删节本《太平清领书》中所隐藏的神祝诀的关窍,重新推演出来。

    不过,这也就是个良好的愿景而已。

    魏野在心底自嘲地一笑,然后一抹窘迫之色已经不自然地爬上了他的眉头。如果不是他已经祭起了通玄鉴的推演妙用,必须全力凝神以对,小胡子的菜鸟仙术士现在就想长嚎一声:“坑爹啊!”以直抒胸中的悲愤之情了。

    为什么风月堂的店长兄不能对通玄鉴的功用多作些介绍呢?早知道运转通玄鉴的时候,行法之人要源源不断地给这面白铜镜子提供催动推演之术所必须的法力,足够在一时三刻之内将自己这野路子仙术士活活榨成人干,傻子才急吼吼的现在就用它推演补完神祝诀残篇!

    为今之计,也只好速战速决,撞个大运了。

    口中《太平清领书》章句以赶得上德云社说相声的念绕口令的语速一个个蹦出来,魏野右手剑诀再引本命元气直灌入通玄鉴推演法诀的那镜中虚空之内。得了仙术士这点本命元气之助,虚空之中异象复生——

    随着仙术士口中默诵章句不止,通玄鉴镜面虚空也多了无数微小如蚊蚋的小字,不用魏野细心辨认,只略略一扫就知道这如蚊群一般的小小隶字,恰正好是《太平清领书》中诸篇章句。

    《太平清领书》中的章节段落还在不停地浮现在通玄鉴的镜中虚空之内,时时有一二字句周身亮起清光,如投火飞蛾一般附上了神祝诀的三个根本符文之上,又迅疾地化为一片火光,随即消散,也不知道按这样的速度,几时能将这部法诀推演完善?

    要知道,虽然魏野手上只是删节本的《太平清领书》,却也是齐齐整整的一百七十卷、三百六十六篇,卷卷篇篇都算得完备。这样篇幅庞大的一部经籍,想要一时半会诵读完全,那真是痴心妄想。魏野也只是按照之前领悟神祝诀的思路,将自己认为有相关线索的章节背诵出来而已。

    不过就算如此,也实在是个太过浩大的工程,本质不过是一件一次性消耗型咒具的通玄鉴,根本无法支撑到魏野将章句诵完。

    这就好有一比,通玄鉴是一台只剩下一格电就要彻底报废的计算机,而魏野就是那个只会用“一指禅”进行龟速输入的打字员。计算机的计算速度再快,摊上这么个废柴打字员也是没用。

    捧着通玄鉴的左手感觉到这面白铜镜子开始散发出灼灼热气,魏野心知这件稀有却又本质稀松的咒具已经到了快报废的边缘。心下大急之际,也顾不得行法持咒的诸般仪轨讲究,反手从袖中暗袋里将一管兔毫笔,用力一扣那个木疖样的机括,露出笔管里暗藏的墨晶片来。

    将这支特制兔毫笔嵌墨晶的一面贴上了通玄鉴的镜面,魏野急昏了头地低吼一声:“检查对象是否有数据接口!”

    随着这个不讲道理还和他这身打扮一点不搭调的指令,那支嵌了墨晶的兔毫笔居然通体亮起幽幽绿光,从笔管竹节处更有微缩指示灯闪动起红光。要是换了个人在这里,就能一眼认出这支很有复古情调的兔毫笔,实际是在每个高等院校的资料库古文献区最常用的感应式多功能扫描笔,只是这种专门应用于收集信息并进行数据化的电子仪器,啥时候能应用在超自然的法器咒具上了?

    比他这个指令更加不讲道理地,伪装成兔毫的扫描笔居然响起了“找到了数据接入口,请进行下一步操作”这样的指示音。

    大惊大喜接踵而来,就算是自认在一年见习期内被山贼野鬼磨练得成了刀锋加身容色不变的粗神经的魏野,也觉得自己的心脏开始狂跳起来。强行按下心中一连串诸如“咒具法器怎么会和电子仪器兼容”这类的吐槽,魏野还是以最快的语速下达了操作指令:

    “通过数据接入口,传输文件夹的全部内容。”

    随着他的口令,幽绿的数据开始飞快地在笔身上流淌起来。一个个细如蚊蚋的小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通玄鉴的镜面虚空之中增殖着,不断地汇聚到那三个神祝诀的根本符文之上,原本灵光黯淡的三个符文亦随之组合、变形,不断腾跃,渐有灵动之意。

    手托着通玄鉴,魏野顾不得擦去头上冒出的冷汗,只是看着那管特制兔毫笔喃喃道:“用感应式扫描笔以数据传输的方式加快咒具推演速度,我这算不算是一个新的技术发明,能不能申请专利的?”

    他的冷笑话刚开了个头,手中已有些发烫的通玄鉴却倏然变冷,不待魏野反应过来,白铜镜面上就已凝了一层白霜,随即脆响一声,裂为两半。有一道赤红火光,却在此时自镜面腾起,落在魏野手心,初看去那是一团火焰一样不断变化形象的玄奥古字,随即又化为火焰结成的一柄赤光灼灼的阔刃古剑,古剑复而解裂,化为一道燃烧的符篆虚影,自符篆中再生出十六字的咒文。小胡子的仙术士知道,这团变幻无定的火光,便是这部法术的根本真文了。

    这枚根本真文,本就是以魏野本命元气为基,经过通玄鉴的推演而补完的。魏野心念一动,双手将这枚真文一合,剑指反点眉心祖窍之处,正如川归于海,随即没入眉心之中。

    将已经废掉的通玄鉴收起在新得的袖囊之内,魏野站起身,探手折了一枝经霜未枯犹带三分韧劲的茅草,左手剑诀带起一点火光,朝着茅草茎上一划,却见指尖落处古篆浮现,恰成草茎之上一行熊熊燃烧着的火字。他腕子再抖,火茅若剑,只在庭中一株老梧桐的树干上一划。

    茅草茎终究本性易折,顿时折成两段,然而火篆所及之处,却有炎劲如刃,入木斫痕深有三寸,要不是创口处全是火灼后的焦痕,真要怀疑是积年的樵夫使刚磨快的斧头砍出的痕迹。

    还看着手里那半截茅草发愣,魏野混不察袖中那卷竹简终端上的个人道术信息界面的神祝诀一栏的说明里,法术名称和说明都起了些细微的变化:

    “此为《太平清领书》十七部正传法诀之一,借天一为锋,太一为刃,引洞阳三气,化灵威之剑,是故名为洞阳剑祝。”

21.第21章 .仙术士与桃千金

    “剑招?”风月堂的店长封岳兄站在柜台前擦着手里一只青钢切削而成的红睛铁蛤蟆,漫不经心地问,“是的,我这里有一些剑法秘籍,入门级的《中平剑谱》、华山派气宗弟子最基础的《养吾剑诀》、威德先生白自在的改良版雪山剑法稍微贵一点,现在购买的话,附赠北岳恒山派的白云熊胆丸三颗,当然了,促销活动不接受讨价还价。”

    “听起来都是不怎么样的剑术啊……这本青城派的松风剑法多少通用点?”魏野饶有兴趣地看着书架上的另一本剑谱,随口问道。

    “松风剑法难学难精,要是肯下十年苦功,差不多能达到一般剑客的水准吧。事实上青城派的武功,还是摧心掌最受好评,在化骨绵掌的秘籍基本没有货源的当下,很多杀手和刺客都乐意买一本摧心掌谱来研究的。”放下了手里的绒布,封岳抓了抓他那鸟窝样的头发,从柜台下面翻出另一本剑谱来,“至于松风剑谱,我都是作为风之大陆的白鹿洞入门剑法的搭头出手的。”

    比起文青气息满满的百炼清罡刀剑行,同样都是商人,显然风月堂走的是多元化经营路线,看上去不大可靠的店长封岳似乎永远不怕货源枯竭。不一会,魏野的面前就堆满了厚厚一摞的古书,从竹简、卷轴到印刷本应有尽有,可惜,这些来自各个有名剑派的剑谱,全部都是些入门级的大路货。翻了一本石梁派以变化繁复著称的雷震剑法,只看剑谱序言,却发觉这剑法三十几路剑招全是掩人耳目的虚招,只有最后一剑才是杀招所在,这种剑法,用在三五一群的道上兄弟吃讲茶、争码头上,算是阴人的一套好剑招,放在真正生死相搏杀的地方,就是妥妥地找死剑法。

    想象着自己剑花连挽,剑路奇诡,虚实不定,对面大枪府的家伙们打着呵欠回敬了一招集体扔标枪,那么也不用等着最后一招杀人之剑施展出来,他就会变成隔壁地狱火烧烤店那些很受冒险者们欢迎的“嘎嘣脆、鸡肉味”的特制炭烤串烧。事实上所有的冒险者都有共识,剑客如果达不到一剑刺瞎十六七个高手眼睛的高速度,也没有运剑风成刃甚至剑气外放的手段,那么在战场上就只能拿着特制的斩马剑之类加大加长的重型剑器,学习一下著名的野蛮人狂战士科南。

    完全不想朝着没有爱的野蛮人方向发展的某个仙术士,现在想找的,就是一门初学者也能快速上手的好剑法。就算不能剑气外放,能走一条以快打慢的剑术路子也不错。说起来,快剑的话,最著名的就是独孤九剑,没有独孤九剑,衡山派的百变千幻云雾十三式或者什么一字电剑也凑合了,至于福建福威镖局的林家以迅捷诡奇闻名的辟邪剑法……那种剑法还是让禁中大内的公公们去修学吧。

    “说起来,我记得人客官你就职的职阶应该是仙术士吧?放着道术不修行,跑来研究剑术真的好吗?”看着已经半个人都埋在各色剑谱里的仙术士,风月堂的封店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比起剑谱,我刚进了一批蜀南竹海出产的天医青竹杖,最适合作为刚入行的仙术士施行疗伤咒术的法杖,现在购买还赠送提高对邪气抗性的辟邪玉佩一枚,数量有限,人客官不来一发么?”

    “是说你放在橱窗里的那些挂着玉佩的竹制九节杖么?”正在翻阅剑谱的小胡子仙术士头也不抬地说,“根据道书记载,因为要在竹杖内安放符咒,所以那些竹子都是经过切割钻孔处理的没错吧。这种擦着磕着重兵器就会损坏的法杖在实战中根本就像个鸡肋,只有不用上战场的纯后方医疗人员才有用。”

    “所以说,人客官你这到底算是什么派系的施法者?杖法专精和剑术专精的灰袍甘道夫的同行?”

    “甘道夫老爷子的双持武器近战法师流确实挺有意思的。”将手上一本不知道啥时候混进剑谱里的青海出版社出品的盗版《霍比特人》随手丢到柜台上,魏野半是说明半是炫耀地一侧身,让封店长看到了背后那口桃木法剑的全貌,“不过我会来你这里挑选剑谱,还是因为淘到了一把好剑的关系。”

    至于他刚刚推演完善的那部很适合近战搏杀的太平道术,还是不要到处宣传了。

    然而接下来他只从封岳那里收获到了一个饱含同情的眼神:“这把剑,难不成人客官是在百炼清罡刀剑行买的么?”

    被封岳的古怪眼神一瞟,搞得魏野心里也有点不对劲,只是本能地一点头。

    永远把头发打理成过气的蓬乱鸡窝造型的封岳很夸张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追问道:“百炼清罡的魏文成开的什么价?”

    “一百六十通用点。”

    听到这个价格,封岳的表情就更古怪了,带着想笑又不敢笑的神色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就这把剑而论,这价钱倒是公道。”

    “怎么说?”疑惑更深,魏野不自觉地将背上法剑连剑带鞘解下,放到了柜台上,静等着封岳更进一步的解说。

    “人客官,”封岳抓了抓自己的一头乱发,把魏野的灵木法剑朝外推了推,“想要知道原因很简单啦,不过不能在我的柜台上搞,对面那个我准备扔掉的松木八仙桌看到没,到那里去试啦。”

    被半推半劝地打发到角落里,看着那张显然很有点年头、油渍痕迹入木三分的老式松木桌,一脸犹疑的魏野试探性地踢了一脚,这张桌子的榫卯接合处就吱呀吱呀地乱响起来。大概就连乡下的路边茶棚,这样的桌子都属于凑和一天算赚一天的预备役劈柴货,也不知道封岳从哪弄回来的。

    将桃木法剑连鞘放在松木桌上,魏野随着封岳那很有点絮叨的现场解说——“对,按一下剑鞘上的机簧,然后抓着剑鞘——别碰剑柄,对,慢慢地把剑鞘抽下来。”——按上了竹鞘上的机簧,桃木法剑出鞘数寸,就凭着这股弹力,魏野掌心发力,攥住剑鞘朝后一拖——

    剑尖与鞘口脱开的一瞬间,魏野就感到自己手上一重,还不等他有所反应,就感到像有一头跳水的肥牛擦着他的指尖而过!

    此时神智清明的他,最清晰的感受还是随之而来的喀嚓一串脆响!

    再一定神,他那口脱了鞘的桃木法剑就那么理所当然地躺在一堆凄惨无比的松木片里,充满美感的酒红色木纹剑身上泛着近似铁质的绀紫哑光,依然显得朴拙而古雅,很适合附庸风雅的人用酸枝木的剑架托起,放在书斋里赏玩品鉴似地。不过,现在魏野只好怀疑,到底什么材质的剑架,才能不被这柄看上去像摆设更胜过兵器的桃木重剑压塌?

    像是没在乎那张除了烧火没别的价值的松木八仙桌,封岳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来:“看明白了吧,去掉了那个恒定轻量化羽落术的剑鞘,这就是这把剑的真正重量。不多不少,恰好是一株通灵古木的树心重量,取个整数是八十斤,只比神雕大侠杨过的玄铁重剑轻一斤而已。”

    听到八十斤这个数字,就是魏野自己也有点发晕,过去中古时代重骑兵惯用的铁鞭、铁锏,有个八斤、十斤的,已经是不折不扣的战阵重兵器,一鞭下去足够隔着盔甲敲断肋骨、打碎五脏。这八十斤的桃木法剑,铁鞭、铁锏已经不足以与之相争锋了,什么擂鼓瓮金锤、八棱梅花亮银锤又或者中世纪曾一度流行了来对付重骑兵的那种宽有半肘、长近一丈的阔刃重锋巨剑,才能和这不到三尺的木剑论个短长。

    双手抓住剑柄,魏野提起全身力气试着举了一举,才刚把剑抬起不到半米高,就感到腕骨关节嘎吱作响,似乎再举下去,这双手都不是自己的了。

    “败了,”魏野无奈地一耸肩,松手撤力,木剑没了撑持它的力量,又“喀嚓”一声掉回到木片堆里,顺便留下新鲜茬口一片,“这剑算是废了,能用它的重剑剑士嫌它太短不趁手,趁手的人又拿它不动。到底是怎样的天才才能炼出这么一口奇葩的法剑?”

    “不是法剑,”不知道什么时候推着家用垃圾桶型机器人来到魏野背后的封岳一边说,一边收拾满地木片,“最后一步在法剑上祭炼法术的步骤还没完成,这只能算是炼到一半的剑胎而已。因为炼剑手法出了一点问题,所以没法子在这把剑上进行比较高深的祭炼道法,虽然就品质而言已经很好啦。雷劫淬炼的灵木树心和恒定轻量化羽落术的竹剑鞘,光这两样的附加值就远超过你那一百多的通用点。不过你没说错,这是把废剑。”

    “就是魏文成自己,”感慨地摇了摇头,封岳说道,“也没有法子把这把剑卖出去,放在店里完全是用来推销他的各种增加力量等级的道具时候做测试的。”

    “增加力量等级的道具?是指那些附有特定法术的牛之力量戒指之类的?”

    “还有食人魔次级手套和各种亚种巨人的力量腰带什么的。如果能在一般人的程度上增加两到三个力量层级,轻度负荷重量可以达到五十公斤左右,差不多就能灵活地运用各种重型武器了。”说着,封岳手上已经多出了一个青铜手环,“大力王菩萨手环,加持大力王菩萨七字偈,可以提高两个力量层级,人客官你要不要也来一……个?”

    可惜他的推销再次地唱歌子给聋子听,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门口的仙术士正拿起一枚簪子,仔细地插在司马铃的圆髻上:“玳瑁的簪子配色太老气,你这个丫头审美就是这么奇怪。”

    “因为玉簪子容易碎,银簪子金簪子我怕存不了隔夜嘛。”偏着头让自家阿叔将那枚双股缀琉璃小铃的玳瑁簪为她别好,司马铃略有得意地说,完全没有考虑到玳瑁簪子上那串别名药玉的藕色琉璃小铃,比玉石簪子更易碎得多。

    “说起来,阿叔淘到什么好的剑谱了吗?比如飞天御剑流,或者玉女素心剑?”

    “没有,”揉了揉自家渐渐朝着半妖发展的丫头的额前碎发,魏野没所谓地笑了笑,“只是和封店长谈了谈剑术发展体系和剑器鉴赏之类的话题,顺便,和刚买的这把剑彼此熟悉了一下,再给它起了个名字。”

    “过去有个很有名的女作家说过,拥有起名权的大人都喜欢糊弄人,小孩就叫大毛头、二毛头、三毛头,小狗就叫旺财,蝴蝶就叫毛毛虫他爹,懒猫就叫猫腻,祥瑞就叫亲王。”一脸警惕地看着魏野,司马铃狐疑地问,“阿叔一向不会起名字,该不会起了什么怪名吧?”

    “怎么会呢?”一摆手中连鞘法剑,连拔剑都不想拔的仙术士认真说道,“古桃仙应雷劫而淬炼成的灵木树心为剑,恒定过轻量化羽落术的剑鞘,这两样加起来换成黄金,说是千金不换也没错的。”

    “所以,”仙术士以一种奇怪的语气说道,“此剑我名之为桃千金,嗯,对,是桃千斤没错。”

22.第22章 .大汉帝国的老朽与少年(一)

    “山有大树能语者,名之云阳。”

    拈着手中竹笔,魏野一点墨盒中新调好的九转灵砂墨,写下一行细小文字,甫一落笔,字迹化为一点云纹,没入桃千金的剑身。

    只一停顿,他竹笔再落,写下新一行的字句:

    “辰日称雨师者,龙也;称河伯者,鱼也;称无肠公子者,蟹也。”

    只是这一行字才刚写就,九转灵砂上灵气化为一抹火光,将剑上文字所化云纹全部吞噬,消散无踪。只剩下捏着笔的仙术士苦蹙着眉,一脸吃苹果吃出半条虫子的模样。

    “果然,想要在桃千金上篆出全部妖灵真名,将呼名制鬼术炼成这把剑上的根本禁制,果然还是太困难了。”

    把手边的竹简版《白泽精怪图》朝脸上一按,魏野用一种“好累啊感觉不会再爱了”般的语气叹息着。

    “这种心情,大概就像刷了十二个小时的副本,却脸黑得连一件合用的装备都不出的山口山玩家一样吧。”

    抱着一摞关于妖物真名的竹简,司马铃半是同情半是看好戏地把竹简堆到了魏野面前的小几上。堆得有二尺多高的竹简撑不住新加的十几卷竹简的重量,哗啦一声,把某个失业民俗学家和他那口用料珍贵考究又累赘不合其用的法剑桃千金一起活埋了。

    与其说是法剑,不如说是炼废的剑胎,按照祭炼这口剑的高人最初的思路,是以剑锷上背阴正阳的坎离卦符为基,阴面施以道门最常见的聚水法门坎水真诀,取癸水生乙木,蕴养剑中木灵生机,阳面则以少阳火诀为引,借乙木生机催发丙火之威。按说这个水火二行借木行互为生发的思路,也算是中规中矩的道门祭炼法器的手段,只是炼剑的桃木乃是一位妖仙受雷劫淬炼的遗蜕,不但木芯坚硬如精钢,更是沉重如石,被人以坎水真诀祭炼之后,更得了水汽滋养,开始自行吐纳起来。水行助长木行生发,结果少阳火诀被坎水真诀克制都还是小事,让这把剑的重量又翻了一翻才真正叫人头痛。

    对于祭炼法器这种对道术造诣要求很高的专科技术,某个仙术士算不上精通,也就是本着头痛医头、脚疼医脚的思路,想用呼名制鬼术取坎水真诀而代之。

    只是真要改用呼名制鬼术取代坎水真诀,那就得把成百上千种山精水怪的真名写在一柄剑上。虽然传说中黄帝轩辕氏采首阳山之铜作剑,又在剑上罗列日月星辰之文、山川草木之形、农耕畜牧之法、海内一统之术,但是很明显某个半瓶水仙术士没有学过微雕技术,这么高端洋气的花样是一点玩不来。

    从竹简堆里爬出来,魏野拿起那只附加了轻量化咒术的剑鞘,将在重量上再标准也不过的重剑收起,没精打采地说了声:“我出去转一转。”

    “要记得回来练剑哦,叔叔,既然买了好剑,剑法就要认真学呀。”

    “知道了。”

    魏野没有将这把坑爹的桃千金系在腰带上,而是就这么左手握着剑出了门。虽然洛阳北部尉还在洛阳丞的领导下主持那个历史上很著名的“抓到犯人一概用五色棒打死勿论”的光和年间严打活动,但毕竟不是让酷吏们再玩一把“携带刀剑者一概丢地洞里等死”的好时候了。最近的洛阳城差不多每天都有小规模的斗殴事件,也许是天子西园军的丘八和北部尉衙署的吏目之间因为互相看不顺眼,而用刀剑联络一下感情,也可能是手臂上箍着红布条的北部尉下属“洛阳城市容管理署”属吏,简称“城管”的半武装人员,以“非法占用道路、市场、公共场所传教”的名义,向路边讲道并派送符水的太平道门徒找茬。

    当然了,洛阳毕竟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当街披甲冲杀这种和谋反没大区别的事情还是不能干的,不过老广吃讲茶、袍哥和头酒甚至津门青帮的油锅捞铜钱之类几千年后的花样倒是格外盛行起来。一时间让旁观如魏野者很难明白,这些已经混进了官军、衙门和目前看来尚属合法的新兴教团中的家伙们,到底有没有理解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的身份并不是毫无技术含量的混黑帮的小混混?

    在他如此微带着习惯性的嘲讽笑脸思考的时候,丝毫没有注意到街市上的往来行人有些畏惧地避开他,间或有一二老者小声对儿孙告诫道:“青绦扎袖子,半蓄短胡子,带剑出游,不知揖让,这样人一看就是不学好的无赖游侠儿,你们将来切莫学他。”

    新鲜出炉的无赖游侠儿魏大兄并不知道,只是在街面上溜达了一圈,自己的风评就已经降得比他嘲笑的那些家伙还低了。

    说实在的,今日逢集,从金市口一路朝南的人流比往日多了不少,不但洛阳城的商户排出了开门迎客的模样,京畿这些庄子上的渔樵耕贾诸色人等也牵驴拖车地进城来做些小买卖。一日不死要吃,两日不死要穿,贵人盛夏要沉李浮瓜佐鲜脍,富户隆冬要燃薪烧炭偎兽炉,孔乙己赚得了几文钱也要站在柜台旁叫一碗黄酒几枚茴香豆,杨白劳欠了一屁股高利贷仍不忘在除夕前夜为女儿扯二尺红绳去盘头。富贵高门且不去说他,这片土地上平凡如稗草的人们仍然乐于从生活的苦涩中咂摸出一点甜味,并愿意为了这点甜味带来的鼓舞而奋斗终身的。

    而此时汉儒们理想中的圣贤治世,大概就是这样一个贵人安于享受封邑上的出产而小民乐于用葵菜羹泡麦饭填肚子的世道——了不起在葵菜羹里再添半勺陈酱好了。当然,在当今天子以身作则地到处兼并田产以奉一家一姓的表率下,大汉帝国的平头百姓日子过得不怎么好,不要说是麦饭陈酱,就是秋葵菜羹,如今很多人也吃不到了。

    说到秋葵,魏野对这种号称“百菜之主”却只能用来腌咸菜、炖菜羹的传统菜蔬实在不太感冒,比起那滑而微涩的口感滋味,魏野倒还更看重它清热祛燥、能加在外丹药饵中调和火毒的药性,况且现在也不是秋葵上市的节令。倒是有些农户趁着今春雨水多,野菜生得茂盛,采了成篮成篓的荠菜、苦菜,让家中老人拿到集上来卖。白首乡老牵驴,黄发童子背篓,就这么老老实实站在市坊不起眼的一角,也不吆喝,只是将满篓的春菜给过往的人看。若是有人中意,一二枚大钱就能换小半篮嫩生生的鲜荠菜,再买一尾刚出洛水的肥鲤鱼,回去叫浑家整治起来,就着渐暖薰风小酌一杯村醪,安然消受这天子脚下首善之区的仲春之景,则真是不醉而醉了。

    至于公卿巨族,荠菜鱼羹这等应节令的菜品不过是点缀而已,倒是旁的事更惹他们关注——领着宫中宦官总管身份的张让张常侍的府邸中杏花开了,据说花间殿宇掩映,比诸禁中有名的杏间堂皇之殿都要华美三分。为了一份张常侍招饮的帖子,已经有好几位贵官出了高价,期间剑拔弩张之势凶险莫名,就差没有把狗脑子打出来了。原因无他,谁叫张常侍乃是天子亲口呼为“阿父”、掌着天子四园卖官鬻爵大权的天字第一号大貂珰,无论是欲在仕途更进一步,还是打算出镇一方大州郡长保家门富贵,求到张常侍门下便准没有错。

    就是那等没资格在张府门前递帖子的杂流佐官,也要趁着这早春时候四下活动起来。再有几日,就是临水修禊的绝好日子,再清苦的冷衙门,也要将公中的钱粮派出一笔来备醴酒、买祭肉,而杂佐官想要在这样的日子里衣冠精洁地厕身其间,总不免要怀着新妇备餐奉舅姑的心情,多到上峰那里走动走动了。

    只是上官们看到发如雪而须如银的“新妇”笑得一脸褶子地奉上礼品的时候,究竟是何种心情,那便不得而知了。

    比如街角卖鱼的汉子就对面前这个皓首白须的黑衣老者有些无奈,分明都已是偌大的年纪,还只得一顶杂官和不仕文儒才戴的一梁进贤冠,身上的朝服襌衣也是蚕丝苎麻混织再染黑的廉价杂绫,简直就是宦海中只沉不浮的最好例子。偏偏人不服老,还捋起袖子捏着一条约莫斤把重的鲫鱼,振振有辞地在那讨价还价:

    “老夫在都门奔走三十年,对这集上行市最清楚不过,春日鱼鲜,又不潜在水底,最是容易网着,往年此时,每斤鲫鱼不过作价七文。你这厮惫懒,却开了个十三文的天价,莫非是以为我都门法度不谨,老夫与正经该管你们的市掾封君谟交情不莫逆么?还不快快自己砍去五文的价钱,小心老夫去唤了他来,抄没了你这一车鲜鱼,却冤枉老夫不教而诛了!”

    当官当到比京兆尹衙下属的胥吏还不讲体面,拿不入正官品流的市掾熟人威胁鱼贩子砍价这么没品的事情也亏这位老头子干得出来。这已经谈不上有玷官箴,根本就是不顾文官阶层的脸面了,就是卖鱼的汉子,头一回见到这样不要脸皮的官儿,也只能哭笑不得地低声陪着小心:

    “老官人,今年下河的人没了不少,连帮工都不好找,这渔获自然就不多了,价钱上来我们也是没有法子的……”

    听着鱼贩诉苦,看着虽然有个官身却实在是干瘪老头子一个的杂流官儿默然不语,半晌才道:“光和二年大疫已过,就是京畿地震也是开仓赈济过了,应当不会再有黎庶受灾。你这些话不可再随便乱说,老夫也就当没有听过。”

    说着他从袖中排出些许铜钱,语速极快地道:“不过,这条一斤三两重的鲫鱼还是按照先前说好的作价,这里是十文大钱,都与你,不用找了,老夫去也,免相送!”

    他嘴里话如蹦豆,脚下的步子也不算慢,只是一侧身调转方向,却正好撞着一个高个子,险险就要因为反作用力而吃了一跌。还是那被撞的人动作快,抢先扶住了他:“王老,走这般快是要做什么去?”

    为了几文钱就把官员体面当成用完即丢的厕筹的王老官人定一定神,却看见面前的男人一身书吏常服的青衫,那下颌上一部贼头样的短胡子和用绦子半扎在肘部摇摇摆摆的大袖都分外匪气惹眼,不由得啐道:“我道是哪个,原来是在侍中庐奔走的魏三郎,你这个半桶水不满的方士不去京畿地面上收妖伏怪挣些日常花用,拦着老头子的路是要做啥?”

    魏野也是轻轻一笑,眼瞄了一下皇城方向,低声笑着回道:“建宁二年青蛇踞于御座,光和元年天坠霓于天子所居温德殿,化黑气十余丈如龙不散,《春秋谶》有云‘天投霓,天下怨,海内乱’,蔡邕蔡中郎叩阙上书直指诸异为亡国之怪。可惜这汉家江山最大的主顾都不肯照顾咱的生意,那些寻常买卖,赚与不赚还不是一个样。”

    他说得顺口,面前的干瘪老官人却急得恨不得撕了这大胆书吏的嘴:“魏胜文,你还不快噤声!被北部尉下属那些耍五色棍的黑皮狗子听见了不是玩的!”

    “不是玩的?北部尉衙署的那伙人是什么意思,你王老还不清楚,若不是那位该管上司的洛阳丞姓曹字孟德,那帮子黑皮狗哪有那么多精神扶保着这位硬撑在洛阳?早就该被禁中那帮老阉货踢出京畿去作顿丘令了。”同样有着官面上的些许关系,魏野并不太怕那些北部尉属下的同行,反倒是鄙视之心更多一些。虽然如此,还是将声音又压低了数分:“选中了日后的大汉魏王玩‘扶龙庭’的把戏,也真亏这帮人想得出来,莫不是与孟德公一般,对‘汝妻子吾养之汝勿虑也’这类不道德游戏有什么偏好不成?”

    虽然对北部尉的属吏们也是意见多多,然而王老并没有魏野这么肥的胆子,更何况如今的北部尉掾属虽然挂着差役的名义,却更像是城管兼具有锦衣卫职能的有活力的民间组织。依着魏野的意思,北部尉下属真正掌控这些事的人,都不必追述郭解、剧孟等上过《史记》的道上前贤了,直接冠一个“黑衣教父”的衔头,实在万分地合适。

    与这位同期参加过星界冒险者汉末生存指南速成班培训的熟人说着这些多少在当下犯禁的话题,魏野左手提剑,与王老官人并肩而行。

    说起来在星界冒险者中,像王老官人这种纯以体验不同人生为乐的异数着实不多。算上这具垂垂老矣的肉身,之前他当过某国监察院专司追缉的特务头子,明末军阀手下本事不算出挑的将领,宋时天子得用的潜邸旧臣,也曾失手被俘转卖异国,也曾政争失败沉沦下僚,时而为官,时而为贼,进则殿上衣朱紫,退则桥下熬余生。若有人有闲统计一下这位老资格的星界冒险者那丰富无比的时空经历,出一套连世家到列传全包的《王氏启年历史通鉴》都不在话下。

    老前辈的经验总是有用的,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虽然不清楚这位差不多是以“转生”形态在多个时空冒险的前辈本尊究竟是什么样,但就以如此丰富的冒险经历和冒险者中积累起的深厚人脉,就足以让魏野肃然起敬。

    然而这份敬意落到一个小气吧唧还不大愿意惹事的干瘪老头子身上,就不免叫人有些气闷了。虽然听说过老王头每次转生后性格都不相同,但是这其中的变化还是未免太大了些。

    眼下,老王头就一派碎嘴老头子的模样,谆谆劝诫道:“魏三郎你也算是身怀奇术、大隐于朝的逸士高人一流了,怎么性子就和孔融、祢衡那号愤怒青年一样。你和那些抱团的又不是一路,既没有他们的势力,也没有一剑能当百万军的本事,我在历朝历代的官场混过很多次了,祸从口出的例子见得太多。”

    “如此,果然还是勤修本领,让魏某这张嘴说得无所顾忌,要痛快许多。”

    在这等根本见解上差了太多,聊起天来也只是鸡同鸭讲,不过王老头子也颇享受这种没规没矩的胡言乱语,只笑着摇了摇头。

    一个侍中寺小吏与一个杂流官儿在洛阳城中都是再标准也没有的小角色,也没人关心这俩货谈的什么。就算这二位谈破大天去,也轮不到他二位说了作数,相比这二位,从马市那边狂奔而来的汉子,影响力绝对比这俩大汉体制内的边缘货色更大许多——

    “占道的都快点收摊子啊!北部尉那边的城管出来啦!”

    真可谓一言惊世人,一语乱京城,只这一嗓子,这逢十的集上就似过了一阵飓风。挑担的、拉车的、手里挎着提篮、肩上背着竹篓的,齐齐掉头,除了一二头一回进城的高粱花子脑壳,全都做好了战略式转进大行军的准备。然而人的两条腿如何跑得过四条腿的牲口,不待人迈开步子,已经有数骑横冲直撞而来,为首的骑士戴着校官常用的武弁冠,腰挂缳首刀,口中大喝道:“北部尉办理公务,闲杂人等一律退避,伤损勿怨!”

    一把扯过老王头,将身避在道旁一家民户的檐下,魏野瞥了眼那伙骑士挂在鞍鞯边上的五色大棒——棒子较粗的一头都箍了铁,还密密地匝了一圈钉子,根本已算不上是衙门里拷问犯人的刑具,直接就是奔着狼牙棒的路子走了。拿出这种妥妥的凶器出来,说北部尉的这伙酷吏不是去玩黑道火拼,哪个相信?

    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骑士们驰去的方向,魏野微微一笑,看着王老官人道:“王老,要不要随小生一起去瞧个热闹?”

23.第23章 ?大汉帝国的老朽与少年(二)

    此生只想作一个汉末旁观者的王老官人启年公,一向信奉的是明哲保身之道,对于魏野这等为了看热闹不把自身安危放在心上的恶趣味,绝对是敬谢不敏。然而老王头在都门任勾管文字的杂官,却比某个基本野路子的书吏看事更清楚许多,他掂了掂手里鲫鱼,低声劝道:“大枪府那伙真正的江湖人都挣了个天子西园禁军的身份,北部尉虽和他们许多明争暗斗,却不会真正撕破脸皮。看他们这股生怕事情闹不大的德行,肯定不是去触大枪府的霉头,曹家本来就是一半阉党一半党人的出身,也肯定不是去哪个黄门府上,只怕这是奔着西面太平道新设的道坛去的,说不定还要见血。你这种隐修学仙之徒,何必惹这种麻烦?有这空闲,倒不如多去那些贵人废弃的老宅转一转,若是降了头酒瓮妖之类,我这里重金收购那瓮里得了地气的好酒,你看如何?”

    “王老你这就是说笑了,”魏野一摇头,边朝着那些骑士赶去的方向踱去,边笑道,“除非埋在地脉汇聚之地滋养,否则酒瓮如何成妖?那种受了地气精华的佳酿,拿来招待仙家都足够了,有钱都没地方买去。纵有,我就先自己享受了,肯定是不会拿出来便宜别人的。”

    几句闲谈之后,老杂官和小书吏各自拱手道别,各奔自己的路去。在这风雨将至而都城的大佬犹然陶醉于倒卖官职爵禄和打击异己之刻,他们只是两个冷眼旁观瞧热闹的看客——姓鲁的那位迅哥儿最烦的那号人,只不过选择的观看角度不大相同罢了。

    单手提着桃千金,魏野快步走在通向西南市坊的路上,虽然太平道为今上所认可,称其为“善道”,但是除了禁中的宦官宫女和高官显贵的内宅家眷,鲜少有士大夫重视这些执着竹木手杖、讲经说法派送符水的道徒。何况这些讲经的祭酒之类,大抵是那些寒门小户出身、读书游幕不成的穷酸士子,对高门贵第出身的大族士人而言,就更无足道。而以人类历史而言,新兴宗教的基本盘,也绝不是既得利益阶层,而是那些有政治、经济需求的社会下层乃至中层阶级。所以此一时,太平道的道坛大部分设在城西寻常民户商铺之间,自有其道理所在。

    算算日子,如今已经是光和五年的春天,离太平道斩木为兵、揭竿而起,满天下吼着“黄天当立,天下大吉”的口号也没多少时候了。这也难怪一些人急于现在就斩断太平道在洛阳的一些触手,要知道,太平道能获得朝廷认可,和它教团的死忠信徒里吸纳了不少内宫黄门宦官的原因极大。原本的时空中,要不是太平道洛阳地区的骨干分子唐周变节,提前向官府出首告发了洛阳地区的太平道首领马元义,汉末魏晋这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就很有可能改写得面目全非了。

    在朝堂,影响力最小的侍中寺一派为天子启用的官员,其中如张说老侍中、名士蔡邕等人更是铁杆的帝党,被天子呼为“阿父”的张让等十常侍及倒向他们的官员则是阉党,被几波党锢之祸打击过的外戚、前朝旧臣、地方世族出身的官员和最容易热血上脑的大儒名士拧在一起就成了党人。而洛阳草野上的格局,是大枪府依附天子新成立的西园军,另一批星界冒险者投在日后的魏武今日的洛阳丞曹操门下,政治立场更近乎党人,倒是真正把武装叛乱作为主要政治目标的太平道,却完全依赖于阉党势力的保护。

    现实的乖谬荒诞处,总是幻想比也比不了的,这也算是一例。

    掂着手中的桃千金,魏野忍不住暗自带了一点他独家的嘲讽脸:“这算不算是日后三国时代在洛阳地区的第一次预演?”

    曾经是以死在故纸堆里为人生首要目标的失业三流学者,但是魏野现在却思考着看上去全然和他无关的政治问题。既没有加入大枪府那种冒险者互助组织,也没有投在某支本时空原住民的势力之下,魏野这种高端的思考恰如多年前的键盘******一个德性。

    是为咸吃萝卜淡操心。

    当然,这等闲心还不是被他手里那口用不可用、丢了又太过可惜的桃千金给闹得。

    ……

    ……

    北部尉衙署的市容掾是个新辟的职位,市容掾蒋岸字谷陵,长沙郡人,据说年少时业儒不成便去学剑,一手刀剑双行的武艺很得道上兄弟称赏。只是此公运道不好,几次卖身投靠都因为得罪同僚、怒而杀人而不得不潜逃回原籍,这次被辟为北部尉的市容掾,还是洛阳丞曹公爱重他一身刀剑功夫的缘故。

    有此一项专才,蒋岸蒋谷陵便不似他的同僚们那样,整日带着粗笨的五色棒行走,而有了棘手之事,也是首先由他出马。

    就比如现下。

    打量着面前一群布衣短褐、围绕着土夯道坛礼拜的百姓,蒋岸坐在马上轻蔑地笑了一声,整个大汉不迷信鬼神之说的人物寥寥无几,但是他蒋谷陵绝对要算是最彻底的无神论者。带着一种天然的俯视性的优越感,他止住了身后蠢蠢欲动的部下,轻咳了一声。

    只是这一声咳嗽,就足矣。原本还在坛下祝告的人纷纷站起身来后退几步,给这处设在巷子口空地上的道坛空出偌大的地方。

    满意地低笑一声,蒋岸从怀里掏出一卷竹简,抖开来朝着人群面上一晃:“本官乃洛阳丞曹公新辟的市容掾,奉曹公之命,来此办理十日前近畿客商被伏杀一案,尔等不得走动,谨守民人本分,静听本官发落!”

    说起来,自从好几位夜游的勋戚贵家子弟甚至宫中大貂珰的亲眷因为犯了现任洛阳丞的禁忌,就被一顿五色棒拷打到不成人形,这威风既然立下,小小的北部尉衙署在洛阳丞的支持下就差不多侵占了大半京兆尹的职权。原本只是个巡街捕贼的小衙门,如今事权却陡然膨胀,把亲民官的本等也兼上了。这种部门间事权的混乱,也是一国名器轻授于臣子后的必然结果,套用后世某些键盘政治家间流行的语言,就是这一朝的体制已经出了问题,急需人类文明的普世灯塔来照耀一下。

    在道坛前礼拜的人,不是城里的帮工店伙,就是近畿的农人蚕妇,对于大汉律条与官制肯定是不懂的。然而“民不与官斗”这样充满着小民求生智慧的金科玉律,却是一个个都烂熟于心,蒋岸的几个部下走上来喝呼着叫他们一个个列队站好,虽然民户不比军伍,乱哄哄地闹了一阵,却还是乖顺地靠着巷子边上立成了几排。

    蒋岸也不在乎这些苦力和农夫,只是仰了仰头,朝自己带来的这支小队打了个手势。便有一个疤脸的汉子哈着腰凑近了来,和这伙名为吏目,实际上和精兵也差不多少的武卒不同,这疤脸汉子不但脸上有一道蜈蚣样的长疤横穿了鼻梁,就连左腿都是跛的,居然也能骑着马跟了这么多路程,本身就是个异数。要是老行伍出身的,更看得出这疤脸汉子那副罗圈腿,分明是经年累月骑马落下的根子,压根不像是京畿地方出身。

    懒怠多说废话,蒋岸鼻尖朝着人群一撇,道了声:“轩六,你自己仔细看清楚人犯是哪个吧。”便不再言语,只将手按在了腰间佩刀上,颇有深意地打量着面前这些微微瑟缩着的平头百姓。

    轩六哈着腰道声好,随即转过身来,拐着脚朝人堆里凑过去。他这人本来相貌就不出众,脸上的老疤瘌又破了相,看着和山里的木魈鬼怪也差不多了。几个年迈的妇人本能地就将带来的孩子眼睛蒙上,饶是如此,还是有几个孩子被这一副尊容吓得哭了出来。

    轩六本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人物,此刻性子更躁,听着这些黄毛稀疏的小萝卜头哭闹的声音,心头更是不快之极。他骂骂咧咧地就朝着最近的一个孩子一巴掌甩下去:“哭个卵蛋地哭!”

    心思清明却又无力与官府作对的人,已经预备好了听那一声清脆的巴掌,与其说是打骂孩子,还不如说是打在他们这些大人的脸上。官家的人也就罢了,你这个怎么看都像是个流配三千里才潜回都门的坏种,又有什么资格欺压在我们头上?

    于是在这点都门百姓的不甘不愿里,一声“咚”的闷响很应景地传遍了人们的耳朵。

    随着闷响,还有一声惨嚎,倒比小儿的啼哭声动静更大一些,霎时就盖住了这巷口的一切杂音。

    蒋岸坐在马上,很了然地侧了侧头,比起大枪府那伙披了天子近卫亲军皮的丘八,北部尉衙署和太平道在洛阳的这几处堂口拆招斗法的时候更多。虽然太平道中的祭酒道士、执事弟子,几乎毫无例外地都是布衣白身,然而这个被今上赞誉为“善道”,又有一帮子阉宦为虔诚信徒的新兴教团,却也不能以寻常民户视之了。每次和洛阳这些太平道的道人起冲突,洛阳官面上闻名遐迩的北部尉牌五色棒都有些施展不开。有汉一朝,酷吏从汉武起就如耗子般一窝一窝地入仕,有到任就将狱中囚犯及亲族抄灭满门者,有将治下游侠捕到就丢入地牢任其自生自灭者,至于那号迎合上官意志构陷兴大狱的投机小人更是从来没断绝过。然而所谓官府的威权,值此党锢之乱各派势力纷争之后,再搭上今上这么一位堪称汉室历代天子中少有的奇葩,只剩下武力作为最后的保证。可惜过去各位酷吏前辈仗之横行无阻的官府暴力机关,在北部尉这里却不好使了。

    因为立场偏向先前被党锢令整治得死去活来的清流党人,虽然曹家和大貂珰们还有几分香火情面在,然而想借内宦的势是不可能了,借京兆尹的人手来对付太平道更是再也休提。北部尉下属的好汉子虽然个个都是能打敢拼之辈,但是太平道中武艺惯熟的好手同样不少,而且与之前预料的不同,洛阳的这一部太平道教团,虽然表现得尤其人畜无害些,连太平道基本教义中最要紧的“诛伐血食鬼神”、“封禁非道淫祀”的扫除旧鬼神信仰的运动都比别处温柔许多,然而在组织严密这点上,却和北部尉衙署这样的官面势力有得一拼。虽然没有公然蓄甲胄弓弩等违禁武器,洛阳太平道道坛这里装备了刀剑枪棍的执事弟子却不少,虽然没有明着宣布这是太平道的私兵,然而就是那些粗通甚至不通军略的五经博士都看得出来,洛阳太平道的道坛组织着武艺精熟的执事弟子打熬筋骨、列队操练,其心思不问可知矣。

    酷吏这一行的老前辈们对付软弱民户和单打独斗的游侠儿的那套靠朝廷暴力机关碾压的把戏,放在此刻就是老鼠托西瓜——顶个球了。别的不说,真要贸然与洛阳城中的太平道坛全面开片,就靠着北部尉衙署这连编外人员都算上不到五百人的力量,压根就不够。真要酿成民变,倒霉的还是年轻有为的北部尉现任该管上司洛阳丞孟德公,其下场之惨烈,大约可以和若干年前带着数十门客挥剑冲向皇城意图诛杀阉党,最后全军覆没并享受抄家灭族待遇的陈蕃陈老太傅相差仿佛。

    这种局面是太史公的《史记》里都没有提到过的,按照史家的看法,酷吏这种依附于政权甚至天子本身好恶的东西,也就只能在皇权面前才能毫无招架之力。而投鼠忌器的北部尉真的是让一部《酷吏列传》中的全部前辈都脸上无光,起码北部尉衙署里有不少以酷吏自居,不比司马铃年轻几岁的家伙,提到洛阳太平道坛就不由得心中愤愤。

    比起这些新人和标准的菜鸟,蒋岸蒋谷陵也算是几经沉浮之辈了,虽然对太平道坛的那些主事者向无好感,但是面子上的装点却对他不是难事。纵是人未下马,他的声音却带着三分官府对士人的优容口气:“未知是太平道哪位祭酒掌着这处道坛的主者职位?北部尉衙署在此查案,还有许多关碍处须得祭酒协助,不妨出来与本官一见如何?”

    这种不卑不亢带点弹性的身段,可是新入行的小子们学不了的,无论黑道白道,架梯子下梯子也算是种学问。他这里开了口,便有一个身影排众而出:“洛阳通和里道坛的主者就是我,你是哪位?”

24.第24章 ?大汉帝国的老朽与少年(三)

    通和里道坛的主者年纪不算大,刚刚弱冠的年纪,就是按此时的风俗,也可以算是少年。只是与时下的风习不同,这位道坛主者没有蓄发挽髻,而是一头有些乱翘的短发,看着倒是颇精神,然而落在旁人眼里就不见得了。这样的短发本身就让人怀疑此子是否被判过髡发城旦的苦役,那成熟小麦般的肤色和结实精悍又匀称的体格,也有疑似流配充军或者干脆就是军伍出身的疑问。

    反正不会是良家子弟,只可能是道上的兄弟。

    而蒋岸扫了眼对方,目光却落在了这个年轻得不像话的道坛主事者的手上。当然不是欣赏那手上的老茧,而是盯着他手中的长棍。棍身约有茶盅粗细,色泽微黯,只有两头包裹的钢头泛着浅浅青光,这样的青钢长棍显然是出自禁中尚方局的高手匠人之手,论质地似乎犹在蒋岸这样的吏目所佩的刀剑之上。

    青钢本来是铸剑的上好材料,却被人拿来打造了这么一根沉重的长棍,让蒋岸看着实在是心疼,心中对太平道这些兜搭上禁中阉宦的神棍的不满不由得又增加了几分。他是老江湖了,看得出这件兵器不似某些耍枪练棍的同僚使的那种轻薄中空的花哨玩意,而是实实在在一整块长条样的铁疙瘩,刚才也就是这铁疙瘩照着轩六的肚子来了下狠的,才把那疤瘌脸的泼皮捅了个满地打滚。

    这样的膂力,战阵厮杀如何且不分说,江湖械斗绝对是占大发了便宜,看着这少年家虽然结实,但也不是那种满身牛一般粗笨筋肉的夯货,如何就有了这一身的怪力?

    将心中这些疑问都暂且按下,蒋岸拱了拱手,看着面前的少年说道:“这位祭酒请了,我们北部尉衙署接到苦主报案,说是不久前有一队行商往都门运货,行至偃月山脚下却遭了山贼打劫,不但货物全被劫走,连苦主都被杀死多人,唯独一人逃出生天。这样的惨事竟发生在我大汉天子脚下,岂不可恨?所以本官依律查案,追索人犯,还望祭酒约束门下善信,不要行错踏错。”

    蒋岸开头几句,倒还像那么回事儿,可到了最后,北部尉衙署将太平道视为嫌犯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果不其然,他这边开了口,对方的火气也就蹭地冒上来了:“这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天子既然称赞贵教为导人向善的善道,则襄助我们官署查案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蒋岸还是挺和气地笑了笑,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腰间环首刀的刀柄,“不然让人看到太平道这样教人向善的教门,却和公门中人作对,甚至公然对差人动武,只怕是贵教的那位大贤良师也不愿见的吧。”

    戏路走到这一步,北部尉衙署的盘算已经再明显不过。往好里想,如果能接着捉拿盗贼的名义把太平道在洛阳的道坛攀咬下来,三木之下定成死案,那么就实在顺了心意,接下去是在朝堂上打官司顺道把阉党一派扯几个干将下来,还是借着清剿非法教派扩充实力,甚至转吏目衙役为真正军将,都是大大有利的事情。朝坏里考虑,就算太平道的洛阳道坛主事者精明无比,全无留下半点把柄,也要挑逗得这些分坛主事的骨干与官面上冲突起来,能查封几处道坛顺道清缴其中资财那是最好,不但主公的军资又充实了些,更可以给朝中明眼人敲敲边鼓,要这些清贵无比不干正事的王八蛋知道,太平道只是一头披着乖顺羊皮的狼,时刻都有反噬的可能,留着这些神棍只是养虎为患!

    心中有些小小的得意,蒋岸盯着面前这个看着才出道的菜鸟心中暗笑道:“剧本已经给你预备好了,配合一下,看看你要选哪一个?”

    ……

    ……

    通和里在洛阳诸坊里中不算什么金贵地方,以魏野的眼光看,倒和日后人类社会城市化早期的所谓城乡结合部相类,民户之间违章搭建的土灶、窝棚随处可见,连路面都被占去不少。因为临近洛阳城的明渠排水系统,气味更不怎么好。虽然比起舒庆春先生UU小说那一下雨就死猫死狗死孩子全顺水朝人家里漂的老北京有名的脏乱差的龙须沟还要逊色许多,但在龙蛇混杂上可未必差了。

    这里不但有个道上兄弟销赃的鬼市子,也有十多户半掩门的私窠子专向苦力帮工做点皮肉生意,什么推算日子吉凶除建的落魄占验术士,走码头卖解的绳伎班子,没大本钱只凭年轻胆大的挑担行商之类人,也都在这片地方暂借存身。

    也亏了某个新就职仙术士那提剑挽袖子,怎么看都带几分不好惹的游侠气的造型,才没有招来一二别有用心之辈,不然似魏野这样的生面孔,还不是这当坊的地痞扒手最爱关照的主顾?

    只可惜某人面上看着不好惹,其实却是个不大靠得住的,他抬头望了望前路,不由弹了弹舌头:“又是个死胡同!违规搭建真心是给人添麻烦,在这种**阵里绕半天,等到了地头,戏都该演完了,叫我看什么去?”

    发着没路用的牢骚,他微微一摇头,转身踏出几步去,却听得背后传来一阵极低极细的砖面磨着石头的响动。魏野头也不偏,只是抬起左手,竹鞘上机括一弹,桃千金出鞘二寸,打磨光滑如水磨石的剑身上依稀映着背后情形——

    一堵不过一人高的低矮砖墙下,有一块砖微微动了动。

    这城西偏南的几个坊,住得都不是什么好门第出身的,这堵砖墙立在这里,对比着周围夯土就碎砖、连瓦片都不全的低矮房子,实在有些突兀。魏野略想了一想,朝前转了一圈,恰好正绕到那堵看上去有点年头的矮墙后。

    他蹑着脚尖踏住墙基,单手攀住一块凸出的墙砖,上臂微一发力,轻轻跃上了墙头,就似一只成了精的老猿,伏身蹲踞在墙头上。

    把心思收稳,鼻尖引一路清气缓缓吸入,再自口中缓缓吐出,借着这最大路货的深呼吸式吐纳术将呼吸声降到最低,魏野静待着墙基下的异动再次出现。等不多时,又是一阵极细小的砖面摩擦声悉悉索索地响起。

    几块方砖从墙基上被扒拉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里面伸了出来。不知是没人照顾的缘故还是别的因缘,这个从墙基下钻出的人头上没有梳髻,更没有扎髫,只将满头头发用碎布条在头顶心草草扎一个马尾,看身量也不过是个不过刚十岁的小鬼而已。穿着穷孩子最常见的那种无袖短打,这小鬼仔细地左右瞧了瞧,这才将一双手伸展开,撑着地钻出来,一边抻着背一边说:“晚棠姐姐,不用那么小心啦,小爷我看了一圈,这里根本没有黑皮狗子来找我们的麻烦嘛。”

    可惜他的话才刚出口,就有一个声音很愉快地接过他的话头:“逮~到~了~”

    只觉得领子被人一提,就像拎小猫一样被揪到半空,这看着就像是从这片不怎么适合小孩子成长的地方活下来的小鬼已经和坐在矮墙上的仙术士打了个照面。

    抽了抽鼻子,这看着就很滑溜的小鬼头很自觉地接下魏野的话:“晚棠姐姐,看上去我们麻烦大了……”

    这话肯定不是给魏野听的,因为他随即就感到一道锐劲从墙基下那个洞口里飞快窜出,直取魏野的下盘!

    来不及做出更多的反应,魏野顺势将手上提着的小鬼朝怀里一揽,缩头朝地上一滚,勉强避过了这道莫名而来的杀招,同时低喝出声:“什么人!”

    “太平道祭酒甘晚棠,放下你手上的人质!”

    “哈?”魏野低头看了眼被自己挟在臂下被撞得有点意识不清的小鬼,重复了一遍对面烟尘中的那个少女话音:“放下我手中的人质?”

    他随即站起身,轻轻撸了撸这小鬼一头的乱发,好家在,看来是最近刚洗过头的,没什么发垢头油,个人卫生还是保持得不错。将小鬼推离自己立足之地几步远,魏野才抱臂一笑:“弄错了吧,刚才不是我应对得宜,那道气劲就把我和这小鬼一起分尸了吧?”

    烟尘散开,露出刚才声音的正主儿,那是个手扶竹杖、盘着高髻的女子,鹅蛋脸,淡蛾眉,未施脂粉,却穿了一身男子所用的玄端祭服。只是这身祭服不曾染色也未加刺绣,于娴静端庄中带着一股勃勃英气。

    听了魏野的话,这位太平道的女祭酒微微展颜一笑,敛衽向魏野点头一礼:“刚才是我太着急了,应对不当,真的很抱歉。”

    话音未落,她执着竹杖的手一抖,咄咄破空之声从杖头无端而生!

    说起来惭愧,某个刚就职仙术士的失业民俗学家在洛阳周围郡县收妖捉鬼一年多,要么是初开灵智的妖灵,要么是余气不散的鬼魂,凭着科班出身的知识储备,多半都是轻松拿下。唯一上点档次的妖怪,还要算是北邙山上那只成了气候的狼妖,偏偏那一回还有大枪府全体精锐在前面充当mt,魏野只是抽冷子给了一招暗箭。说起这真正在实战中斗法的经验,魏野还真是大姑娘上花轿——第一次。

    这倒也不能怪他,谁叫这河洛之地的山贼都是些刚从泥腿子转行的业余选手,连个懂点术法皮毛的家伙都找不到?

    一抬手,桃千金当胸一横,魏野确实没有多少和同行斗法的经验,然而却和那些曾经是猎户渔夫的山贼水贼打过不止一次交道,这一剑应对得恰到分毫,正封住了那道无形锐劲的去路。然而剑身受了这一记锐劲,却是余势丝毫不歇,就像是迎面撞上了一头跑脱了缰的傻狗哈士奇一样,硬是从魏野胸口直传下盘。要不是魏野反应也不算慢,当即变横剑当胸为拄剑入地,只怕这一下就只能丢脸地玩一招狗吃屎。

    “这是什么法术?”虽然样子狼狈了些,但是魏野这好奇必问的性子依旧不改,看着对面的女子开了口。

    然而面前看着温柔可亲的女祭酒似乎很疑惑面前这来历不明的家伙这个多余的问题,她谨慎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确信没有什么暗藏在阴影里端着弩箭的同伙,面前这个执着不出鞘的剑的男人也并不像是要转移她的注意力。于是她看着他笑了笑,说道:“只是刚学没多久的法术,也没人给它起名字,我叫它作棠溪劲。”

    “棠溪剑自古知名,”魏野点了点头,感受着刚才那道无形锐劲通过竹鞘传导过来的曲折而犀利的感触,面色了然,“原来是以咒力御风拟出了一道剑气。”

    说着,他如解出了一道复杂习题的初中生一般,露出了一个真正愉快而不带惯常嘲讽意味的笑容,随即,左手结成剑指,在桃千金的竹鞘上飞快一划!

    连鞘之剑随着猛然抢进女祭酒身侧的仙术士朝前削出一道斜掠的弧线,竹鞘上火光一闪而没,待魏野收剑时,剑鞘上已多挂了一段青竹枝。看了看剑鞘浮雕处挂着的竹枝和缀着红丝线的辟邪玉佩,魏野无辜地朝女祭酒耸耸肩:“果然是风月堂拿出来大减价的天医青竹杖,我早就说过这种玩具一样的易损坏法杖是靠不住的。”

    用两个指头随意地将竹枝和辟邪玉佩一同拈起来,魏野摆出了一张看上去最为温柔和蔼的脸:“那么这位太平道的美女祭酒,接下来能不能静下心来听我说明了呢?”

25.第25章 ?槐安之剑,南柯之客(一)

    剑未出鞘,却轻松写意地斩断了对方的法杖,一面将剑鞘上挂着的零碎物件拆下来,魏野一面好脾气地冲着面前这位很让人一见可亲的女祭酒笑笑:“抱歉啦,刀剑无眼,不过人没受伤就最好啦。我腰里也没几文铜,汤药钱是决计拿不出来的。”

    这种不着调的废话,女祭酒也不想认真应付,只是抄起双臂,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魏野,不太确定地问道:“你莫非不是北部尉的人?”

    “不是,虽然都算是官府有编制的吏员,可我的行政归属在侍中寺,再标准也没有的文职人员,和那群东汉末年玩城管的家伙从来没来往。”魏野一摆手,顺势就将那串辟邪玉佩丢了回去,让女祭酒接了个正着,“比起我来,倒是贵教上下,这是准备——”

    魏野扬了扬下巴,女祭酒顺着面前这来历不明的男人下巴尖指的方向看去,不意外地看到从矮墙墙基下的地洞里,好几个穿着不合身的大一号旧衣的小鬼擦着鼻涕,畏畏缩缩地爬了出来。

    只有魏野带着打趣般口吻的声音还在不懂得读气氛地响着:“贵教这是打算拖家带口逃难去?”

    虽然青竹法杖被削断了,但是握着半截竹杖的女祭酒听到“拖家带口”这个词后却露出了很想用这废掉的法杖敲敲某人的头的表情,看看那头盖骨下面到底有没有正常人类的脑子,还是那脑子上到处是漏风的洞。然而这种专业的医生打量晚期病患的眼神只是浮现了一瞬,女祭酒就恢复了那种带着三分怀疑、七分防范的目光。

    “这些孩子是我们道坛刚收养的,只是萧何的《九章律》并没有不经宗祠许可就收养孤儿的条款,只有变良家为部曲奴婢的律条,所以有心人想借着这一点构陷我们道团,你明白了么?”

    “不明白,”身为被说服对象的青衫书吏很直接地一摊手,“汉律除九章律及宫禁朝仪律令六十篇外,还有同样具有法律效应的历代天子诏令、历代廷尉断案的案比、判例,以及董仲舒、郑玄等大儒留下的春秋经义断案原则。所以一旦被官司攀咬上,基本就是官字二个口,永远有办法从那上千万字的律条里找出适合给你们定罪的条文。”

    身为半个体制中人的魏野很同情地笑笑:“这种事情,恕我爱莫能助。”

    嘴上说得很冷漠,但是青衫的仙术士却悄然让开一条道,很有点“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意思。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太平道为了打开洛阳局面,身上沾染了太深的阉党一派痕迹,而魏野很不巧算是帝党一派的外围,单就政治光谱而论的话,反倒和党锢之祸后的清流党人一派更为接近。这事情旁观可以,却不能掺和太深,一个不好让张老侍中知道自己偏袒太平道的人,说不得要丢了侍中寺的差事,那就是标准的得不偿失了。

    按照理性主义者的看法,魏野大概也只能做到这么多了,文职的吏员挑上成建制的官府暴力机关,这是只能出现在不入流幻想故事里的粗陋桥段,就算这个吏员其实是一个半瓶水刚就职的仙术士也一样。然而某个失业民俗学家还是在甘晚棠背起一个最小的瘦弱女孩,一派保育阿姨地带着十几个小孩子从他身边离开的时候开口说道:“如果在洛阳混不下去了,来找我吧,帮你们从这都门中出逃我还是能办到的。”

    而回答他的,只是甘晚棠回头奉送的一个微笑。

    那不像是女祭酒面对虔诚信众的端庄笑容,倒像是护士小姐告别康复的病人的笑容。

    晚甘棠走了,带着太平道刚收养的十几个孩子消失在这片被搭建成迷宫般的洛阳棚户区。年纪最大的那个小鬼还不忘回过头来狠狠瞪了魏野这个标准的官府走狗一眼,可惜脸上那些俏皮的雀斑让这个眼神的凶恶度数直线下降,不过对某个脸皮硬度和厚度都远超旁人的书吏而言,这样的眼神实在是不痛不痒。

    单手提着桃千金,目送着甘晚棠远去的魏野耸了耸肩,从太平道挖出的逃生地道边绕开去,又朝着通和里道坛加快了脚步。

    ……

    ……

    一根说是棍子,本质上是根实心铁条的玩意儿,杵着地,边上还有一块裂开的大青石,茬口新鲜,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石质。

    蒋谷陵有点忧郁地看着这根铁条棍,他是老江湖了,自然看得出来这一身怪力的小子不好惹。就刚才这看着还年轻得不像话的道上雏儿一棍下去,就打裂了道坛下的这块石头,脸不红气不喘,他就知道遇到扎手点子了。这么根青钢棍,起码也是三十几斤重,比得上禁中金瓜力士所使的那种八棱金瓜锤,算是标准的重型兵器。不要说人挨了一下骨断脑裂,就是使刀剑去招架,也很可能是一招断刃。

    招惹道坛的主事们,是正牌子的洛阳丞和他的幕僚们做出的决定,而执行这个策略的是蒋谷陵。然而在多数人的算中,本来都是布衣出身的太平道骨干,以那寒门素户的小家子气,肯定是见官便腿软,就算不软也多半属于色厉内荏的那一拨。可惜如此完美的推演,最后在坚硬的现实面前撞了个粉身碎骨,面前这挂着道坛主事弟子身份的少年居然在他们表明了官面上的身份之后,依然强蛮地像石头一样挡在官差面前。

    实心的铁棍杵着地,北部尉衙署的差人们虽然一向喜欢在洛阳城里充任大汉律令的代言人,但是显然不喜欢放弃这种安全的执法方式,直接和这等凶器做亲密接触的。最关键的是,北部尉衙署派出他们来,是来找茬,而不是找死的。真开片儿了,有什么好歹,责任算谁的?有什么死伤,抚恤算谁的?

    所以,当一个看上去和面前这个蛮小子一样年轻的差人按捺不住地想要拔刀冲上来的时候,却被蒋岸蒋掾史拦住了。

    以某些旁观的冒险者的话来讲,蒋掾史这时候的心态大概就可以总结为“导演,这戏和我领到的剧本不一样!”无奈此刻不是拍戏,也没有一位名叫老天爷的导演跳出来喊“cut!”的。

    好在今天晚上不是只有蒋掾史一个演员。

    拍电影总有主角配角与龙套,唱大戏要分小生小旦和小丑,就是说相声也要一个做捧一个做逗,眼看着一出绝妙的“我大汉执法人员突击检查了太平道位于洛阳城通和里的一处道坛,对该道坛的违规行为提出了严肃地批评,责令主事祭酒限期整改”的主旋律警匪剧,生生地变成了“洛阳白道里有名的北部尉衙署和官面绿林两边通吃的太平道,在通和里爆发了一场火拼,双方死伤若干”的低格调暴力片,这种事情演员们能忍,围观的看客都不能忍。

    最不能忍的那个看客很直爽地给这场戏发了个差评:“我说,你们这些管事儿的对规矩不讲究啊。”

    原本就快到了剑拔弩张程度的场面,因为这句话,气氛骤然变得更加险恶,几乎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不知死活的这位身上。然后就因为这位突兀插嘴的仁兄出现的不太对的位置,更多了几分侧目之意。

    只有那位不知什么时候爬上房顶的青衫书吏对此毫无觉察,只是长长吐了口气,平了平胸口闷处,顺着紧靠屋顶的老槐南枝最粗的一根分杈坐下。没法子,为赶这处热闹,从房顶走反而比钻胡同快得多,可不是魏野想辞了侍中寺的铁饭碗,转行去做飞贼的。

    在槐树南枝上坐定了,顶着北部尉衙署一干早已被激得眼睛发红的大汉都门城管的怒气,魏野朝着那尉官打扮的带头人一拱手:“可是北部尉衙署蒋掾史当面?学生一向在侍中庐奔走,久仰蒋公大名,一时多口,恕罪恕罪。”

    这种廉价非常的客套话对阅历复杂的蒋掾史实在没什么感染力,不怎么愉快地抬起头,蒋岸以问案般口吻开了口:“你是何人?”

    “鄙姓魏,祖上乃古时槐安国南柯郡人,如今举族定居颍川,学生自己则为侍中寺做些事情。”虽然某人差不多只是某位老侍中任用的私人,但是也不妨碍魏野拿着这个今上最亲信的官衙为自己拉一身虎皮,何况他还真的有一块侍中寺书办的腰牌,可以进入禁中的侍中庐办事的。当然,这种时候拿着那么块腰牌出来晃,未免就傻了点,北部尉衙署虽然在前任尉官现任洛阳丞的领导下凶名大盛,然而终究只是北部尉而已。

    当初先帝在长安设广部尉、明部尉,主追捕盗贼、伺察奸非事,不过是黄绶大冠的四百石小官,迁都洛阳后所设的孝廉左尉与孝廉右尉仍按例领四百石,后置的南部尉、北部尉,品流就更不如了。当然,看不起区区洛阳城北城区公安分局的权威没什么,只要有法子夜里出来溜达的时候不会被一帮子看似衙差的暴力分子用五色棒殴打致死就好。

    这也算是北部尉衙署如今面临的一个最大的悖论,明明已经成了都门政争大戏的重要一环,然而官面上的地位,却并不能和它真正的实力相媲美。光武帝留下的体制虽然内里已经开始崩坏,却依然是所有野心者最大的制约。所以在明面上,一个侍中寺没品没级的书吏,依然可以和北部尉的干将们平等对谈。

    蒋掾史勉力收拢了自己的心情,也略一抬手,算是还了一礼,尽量让自己语气平淡地问道:“北部尉衙署受理了一件命案,事关偃月山下十数条人命,所以才在此问案,不知所谓‘对规矩不讲究’,先生是何意?”

    魏野瞟了眼蒋岸,看见他对“槐安国南柯郡”这个明显的唐代传奇段子一点反应也没有,心中一定,再扫了眼那被人架着,看着已经萎靡不振的泼皮,笑问道:“看上去这位不是人证就是苦主,敢问偃月山的命案,是谋财还是害命?害命,死了几条人命?谋财,少了多少财货?”

    轩六挨了那么重一棍子,本来还迷糊着,然而糊里糊涂地听到魏野最后两句话,忙不迭叫道:“这位大官人仁心,我们一伙人死了十六个,丢了的财货按着如今四万钱一个的市价,起码也是赔了千贯!”

    五铢千贯,这价钱虽然不能惊神,但也足够唬得小鬼拉磨。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叹,只是魏野却蹙眉道:“四万一个?这价钱倒比耕牛驮马便宜些,莫非你们是专贩骡子的么?”

    然而他的话立刻就被人打断了:“这厮卖的不是牲口,而是小孩子。”

    将手中青钢棍朝地下一杵,看着不比司马铃大多少的短毛主事“呿”地吐了一口唾沫:“城南羊市上有名的人牙子轩六,干的就是这个龌龊的买卖。”

    听着“人牙子”三字,魏野嘴角微微挑起,转向了一直摆出一副预备开打模样的这个青年:“不知轩六这一伙牙人,做的是什么样的奴婢买卖?是和卖,略卖,还是掠卖?”

    依照汉律,贩卖奴婢虽然是个下三滥的行当,但总归是合法买卖,而且这样的龌龊生意总有一二高门大户在后面坐地分账。然而依照汉律,也只有双方同意并立契的和卖才是受律条保护的,诈骗良家卖身为奴称为“略卖”,依律可判流三千里乃至绞刑,绑架拐卖良家为奴则称为“掠卖”,倘若坐实了,就是直接上斩首甚至截裂四肢的磔刑了。虽然历代的奴隶贩子里总不乏勋贵外戚之流尊贵已极的王八蛋,但是单枪匹马上阵干这种事情的高贵混球,翻遍历朝的正史野史也不过少数一小撮而已,脏活儿都是交给面前这个疤瘌脸的泼皮一类角色做的。这样的角色,断没有人会乐于为他出头,就是北部尉衙署,也不过借此人来找一个向太平道出手试探的由头。

    然而现在这个不知从哪个地里如鬼般冒将出来的书吏,竟是三言两语就把问题朝着别处引——轩六一伙人不干净是显然易见的,然而今天这件道具还没在这出警匪戏里排上应有的用场,就有人打着卫生不达标、检疫不合格的理由要把它丢出去,任何一个有职业素养的演员都是不会同意的。蒋掾史抢在太平道的那个生猛小子开口前就喝了声:“轩六,你们在哪个衙门立的字据?”

    轩六不是傻子,闻言立刻抖擞起些精神,大声应道:“回掾史的话,小人们都是在邓县留的底子,派人去一查便知。”

    这话简直就是混赖了,邓县离洛阳几百里远,洛阳北部尉只掌着洛阳城中北面几个坊市的捕盗事宜,哪有资格行文去几百里外的下县问事的权力——换成京兆尹还差不离。北部尉任命没几天的市容掾、侍中寺基本不当值的小书吏、太平道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没有谁有资格且有空闲跑去几百里外去别家衙门翻案牍,这事情再追究下去,就真成了二傻子。

    然而在魏野眼里,这不过是嘴上的争锋,不当什么大事。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太平道那个看着很精神很可喜的年轻人手中的青钢棍,再低头看了眼一脸快要耐性耗尽模样的蒋掾史,且叹且笑道:“打官司从来就是一摊烂事,动武也未免伤了和气,不如大家都退一步,按着如今这洛阳道上的规矩来?”

26.第26章 ?槐安之剑,南柯之客(二)

    所谓洛阳道上的规矩,就是最近才流行起来的那些不论怎么看都显着愚蠢的把戏。

    蒙着眼睛在刀锋间抽纸片或者摊手到油锅里捞铜钱之类玩意,虽然有不少西园禁军的小校和北部尉衙署的吏员乐此不疲地用这种无聊的对决来证明自己的胆气和手段,而且差不多天天都能看到这样的蠢货被抬到太平道的道坛那去拿符水做紧急施救。但是蒋掾史可真没有想到,居然有个衙门里的人如此认真地向他提出了如此荒唐儿戏的建议。

    提议的那位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空,用一种朗诵祭神文般的口气说道:“在距我大汉西边十万八千里更远的地方,安息国的极西边有一个岛国。为了决定国中大事,他们将一口剑插在石头里,相互约好了由谁来拔出这口剑,就听那人的意思行事。”

    转述完这段此刻还没出现的亚瑟王传奇,魏野腕子一转,剑柄向地,桃千金猛然出鞘。

    和一般士人所偏好的带着浓郁装饰风格的佩剑不同,桃千金没有寻常櫑具剑上那种精细的圆雕盘螭之类花俏装具,古朴温雅的阴线雕刻风格带着种简约主义的味道,这不是作装饰品的文剑,而是一口地地道道的武剑,出鞘就带着一股凛然煞意。只可惜出鞘的方式实在不对,是魏野按着鞘上机簧,如倒豆子一般,剑刃朝上、剑柄朝下倒出来的。

    脱了竹鞘束缚,桃千金重量猛然一涨,朝着地上狠狠一撞,轰地一声响里,剑柄已大半没入土中,只留剑身在外,直竖向天,嗡嗡振响。这口剑收在竹鞘之中,虽然材质特异,已从通灵古木转为别一种天材地宝,隐隐有几分木相金质的硅化木般品相,落在寻常人眼中终究还是一把质地特异的桃木剑而已。然而这一回,桃千金出鞘就有破风锐啸之声,落地更有博浪铁椎刺秦王般的偌大响动,将围观的人都惊了一跳。

    太平道的那个新任通和里道坛主事的青年扶着手中那根青钢棍,更是不由得若有所思地连连打量了魏野几番。

    这把出乎太平道年青弟子、蒋掾史、轩六、北部尉的差人与愿意不愿意都留在这道坛旁的人们预料的剑,以那异常不讲道理的重量,玩了一把坐在老槐枝杈上的某人最乐见的震撼亮相。

    看着剑身平直而纹饰简约的木剑沉重地插入地面,蒋岸蒋谷陵,现任北部尉市容掾立刻做出了一个老江湖最直接的判断——要么是爬到树杈上的小胡子男人练了一手极霸道沉重的暗器手法,要么是这个看上去有些酸气加匪气的书吏练的是那种最粗笨威猛的外家大力功夫。蹭蹬了小半辈子的蒋掾史倒是没有想过这个除了口舌便给外怎么看怎么不靠谱的书吏还有这么一身好功夫,心想露这么一手镇台盘这是给谁玩下马威呢?

    老江湖的心声魏野听不到,他掂了掂手中竹鞘,饶有兴趣地低头对上了通和里道坛主者的双眼:“太平道的牛脾气朋友,就和刚才那个故事一样,我们来打个赌吧。”

    此时日已偏西,漫天的白云在朝着金黄艳红的火烧云的路子上走,霞光映照之下,不要说北部尉差人的腰刀和这个看着很有点石头般不转弯劲头的太平道弟子手中的钢棍,已经裹上了一重灼灼的橙黄光晕,就连桃千金也在这霞光中掩去了本来的色彩。魏野看着锋刃朝天的桃千金,以一种看好戏般的口气开了口:“使着这么一根沉的兵器,应该也有把子力气吧。不知道你使得动还是使不动我的剑?要是使不动,就让出道来,别暴力抗法,成不?”

    这是挑衅,这是打脸,这是在逼太平道提前和北部尉开战。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很多战争的导火索并不那么引人注目,漂亮牧童诱拐了别人家媳妇的风流韵事成全了一场希腊神话中最大场面的特洛伊战争,某个马夫顺手拎走的马桶照样让黑暗时代的欧洲诸侯国杀了个百年的尸山血海,从这个角度而言,绝代美女海伦皇后和一个旧马桶的作用也差不多可以等量齐观。倘若百年后《后汉书》上写起汉灵帝光和年间事,在太平道于洛阳起事一节上认定了这种愚蠢的赌斗引来了一场席卷九州的大起义,也未免太不光彩。

    蒋谷陵有些牙酸地瞪了端坐在树杈上那高人做派样的书吏一眼,心说你这是坑谁呢?敢情这小子一旦受不住激,真玩一出暴起杀官投绿林的戏码,你这酸货就能跑得了么?这天下事,十成里倒有九成九,都是你这种眼高手低的酸子弄坏了,也不知太平道的蛮小子性情如何,要是他先找这酸子麻烦,倒还好了……

    蒋掾史的心声显然没有传达到蛮小子心里,抬头望了眼一脸不大正经笑容的青衫书吏,太平道通和里的主事开了口,听起来还略带点欣喜:

    “那么就听你的,就这么办吧。但是我要是拿得起你这把玩具剑,后面你们都要和我打一场。”

    被这样的豪言震了一震,蒋掾史和魏书吏对望一眼,脸上的表情都分明写着“太平道的神棍们从哪里寻了这么个浑人?!”的惊叹。

    由不得这俩体制中人对太平道的组织建设再多加抨击,眼见得短毛的蛮小子俯下身去握住了木剑的剑柄,同时低喝出声:

    “且慢!”

    “慢来!”

    嘴里喊着“慢来”,原本还趴在老槐树上扮高深的魏野一手擎着手中竹鞘,身形一转,手脚并用地半是滚半是爬地从树杈上翻将下来。这身法实在谈不上高明,更没有丝毫美感可言,只是随着他下坠之势,那一直被魏野握住手中的竹鞘被他用力朝下掷了过去。

    就算武艺不济,但是魏野扔东西的准头还是很有一些的,此事有邙山一头倒霉的狼妖为证。人下树,鞘出手,就在蛮小子腰部发力,骤然将那口看似寻常的沉重木剑朝上一举之刻,隐带老竹枯黄之意却又通体包裹在漆色之中的竹鞘适时落下。

    剑归鞘。

    双手抓着木剑的剑柄,看着有股天生的蛮意的年轻人微微有点意外,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剑却矗立不动,任由一只手探过来,按在了剑鞘上。

    “又不是丢骰子吆五喝六,没你这么个玩法。”

    随着这谈不上多有气势的一句抱怨,已经欺近了蛮小子的青衫书吏朝着近在咫尺的对方踏出一步。

    一脚踩在了蛮小子的两足之间方寸地,魏野保持着左手擒住剑鞘的姿势,身形一侧,右掌如刀,直斫对方执剑的腕口。

    这真是异常精彩而带着狂气的一路擒拿手法,如果被这样一个拳掌功夫的好手以如此狂猛迅捷的节奏欺近了身前,无论是谁,都该在接下来的一连串擒拿功夫中的分筋、错骨、锁喉的连续打击下极快地败下阵来。

    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却完全出乎了老江湖们的预料,原本用两手抓着剑柄还略显运转不大灵活的蛮小子,却忽地松开右手。

    单手牢牢地握住重剑,拳头却直直地迎上了魏野的掌缘。

    紧握的拳头中指微突,狠狠地砸在了魏野的掌刀之上。

    拳掌一触即分,伴随着魏野隐带吃痛之意的吸气声。

    “好一把子力气。”

    “不是。”

    简单两句话中,魏野撤掌,抬膝,从后腰凝起的全部力量沿着左腿直顶这蛮小子的下盘要害之处。

    可惜对方的武艺要比某个业余选手精熟得太多,这一招下三滥的撩阴腿却因为对方同时弹起的腿而反冲在一起,直接将青衫书吏反撞出去。

    还伴着一声不甘的叹息,直带三分伍子胥过韶关的沉郁之气,抑抑不扬地好不怆然。

    武艺和剑术都一般稀松的青衫书吏在三招之内大败亏输,就此扑街退场。

    替补选手蒋岸,新走马上任的北部尉衙署市容掾,心不甘情不愿地代替战斗力连鹅都不如的临时队友上场。

    除了拖后腿再无其他用处的猪一般的队友此刻正把全副重心都靠在老槐树上,满面地“小生我对不起大汉朝廷”的羞惭神色,还不忘出言示警:

    “小心这剑!”

    当然不是小心蛮小子的剑法,若是说魏野的剑术还勉勉强强能排个g级,这只懂使蛮力胡搞乱砸的小子,使剑技巧评级便只好掉出字母表。

    但是倘若桃千金再度出鞘,就凭那足堪媲美青龙偃月刀、梅花亮银锤、独孤求败玄铁重剑的分量,放在这喜欢玩重型兵器的小子手里……

    好一比德州杀人****起了刚上过油、刃口上蓝芒闪闪的特大号伐木电锯,凶兵出鞘飨血祭,北部尉衙署损兵折将,喋血道坛……哎呀呀呀,真是光想一想都够叫人精神震撼的。

    所以这一句话,倒真不是说给蒋掾史听的,这位剑艺精熟的市容掾终究不识术法奥妙,也看不出桃千金中暗藏的凶险。这一声,实实在在是给真正有心人听的。

    方才桃千金出鞘归鞘,全在蛮小子的手上,就是脑子再不清楚的人,也知道这剑中暗藏的玄虚。魏野这一声喊,正好提了醒。

    只略一停顿,左手还抓着桃千金的蛮小子掌缘虚按着剑柄,猛地朝后一收!

    收掌不因为蒋掾史左手掣剑,更不因为蒋谷陵右手持刀,而是这看上去就极生猛的蛮小子弃了剑柄不握,反倒掌按剑鞘,将右拳如一具沉重的撞城椎般狠狠打了出去,直直砸上了竹鞘的鞘尾!

    这一拳砸得极狠,砸得它的正主心肝不由得一跳,一句“小心轻放”不及出口,桃千金已再度锵然出鞘。通灵古桃木炼成的剑身笔直而刚,随着蛮小子的拳劲,走出了一道和这拳头同样直来直去的剑路,就似一发刚蓄足了力的撞城冲车,直挺挺地脱出竹鞘束缚,以剑首为撞头,目标正选定了蒋谷陵的胸口。

    木剑出鞘带出一片沉闷啸风之刻,蒋谷陵就明白自己绝对是冲撞了神明走了背字儿,本以为面前的蛮小子不过是个天赋异禀、有一把蛮牛力气的粗夯角色,然而这一手隔物传劲的发力功夫,已经超出了一般武人甚多,就算是在军中,这也妥妥的是前锋校官那一级数的好汉了。任是他再见多识广,也没想到太平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主事弟子就有这般的生猛!

    如火焰一般炽热性情的少年人看上去并没有夸张如石块对垒般的健美身材,但这发炮弹般的一拳打出,其间带着真正理直气壮的强悍味道。

    不是虚张声势的强蛮,是真真正正的强悍。

    半靠在老槐树上,真正看得出这一拳一剑凶险的魏野轻轻啧了一声,右手背起在身后,拇指压下无名指,小指屈于掌心,唯独食指中指并立如剑,虚虚朝下一划。

    能看得出来的凶险那都不算是凶险,只有看不出来的凶险,那才是真正阴恻恻的凶险。深明这个道理的年轻仙术士半眯着眼,看着日落前最美妙炫然的燃云烧霞金赤交错之景,非常准确地拿捏到了这个最好的出手时机。

    他的指尖,一点火星一闪即没,似乎要全部融入这日落前最后也是最好的光影间去。

27.第27章 ?剑上血,见上血

    蒋岸蒋谷陵是什么人?十几岁就当街杀人,从此逃亡江湖,过起了刀头舔血日子的狠人,虽然距离那些史传上的先辈很远,但至少在这个时代,他是个再标准也不过的优秀游侠儿——只不过要加一个“前”字。

    面上感受着急袭而来的劲风,蒋掾史眼瞳猛地一缩,刀自右向左而横,剑自下向上而挑,再标准也不过的一招刀剑十字并斩之势。这意思再明白也不过,不退反进,以攻代守,硬接下这不是剑法的一剑!

    不得不说,少时就开始玩千里逃亡的厮杀汉,于厮杀事上的选择精准得几成本能——若是那些有师传有编制,从什么武馆派门中混出来的所谓高手,这时节估计就要变招为纯守之势,求一个以丢下老脸的被动挨打的屈辱姿态,换一个稳住局面,再寻机翻盘。

    可是真正看得清洛阳这盘棋的人就清楚,某些组织彼此间试探的方式再江湖、再儿戏,这也真不是黑道吃讲茶那一套,这是真正开战前的试探先后手,绝不是阔少间拈酸吃醋派武师下场斗拳挣脸面的愚蠢把戏。脱离了那些世家大族撑场面的礼法规矩,这场试探就绝容不得温良恭让的虚假面具——

    钢刀铁剑并斩而进,就算是军中油浸火烹麻布绞过那上等韧而坚的枪杆,也该被斩出个难看豁口,然而刀剑并斩在桃木古剑那莲蕾初开般的平圆的剑首上,却是一声沉郁的金石相撞之声。

    紧接着,就是刀剑交斩之势一散,右刀左剑倒卷而回!

    见过蒋岸蒋掾史日常练剑的北部尉属吏们不由得低呼出声:蒋掾史的刀剑并斩之招,最是刚猛,一招使出就算是当头砸来一块笆斗大的石头,也能被反斩回去,然而这一次却是被一口木剑倒撞而回?

    这把桃木重剑到底有多沉?

    这个蛮小子到底有多大的力气?

    刀剑并斩之势被这样不讲理的大力撞破,蒋岸感受着一股出自他意料之外的轰然大力沿着刀锋剑刃传导而下,虎口生疼,身形更是不稳。来不及做出更恰当的反应,他身体后仰,脚下疾退!

    面前,这太平道的蛮小子再进一步。

    一退一进,都在顷刻,就在顷刻之间,蒋谷陵已补上了接下来的关键一手。

    蒋谷陵双目圆睁,双臂再错,刀剑再交,却有莫名破风之声自他双臂带起,剑锋刀刃虚影连闪,却是瞬间在二人之间栽下了一片虚实不定的刀丛剑林!

    在寻常人眼中,大概只看得见刀剑狂舞之际带起的炫目光芒,然而真正识货的人,眼中看到的又是另外一种景象。

    刚入行的仙术士半靠在老槐树上,眼中瞳光幽然,却映出一团本不该出现的火光,火光之中是一个小小的人影,如果放大了看,恰正是刀剑狂舞的蒋掾史的身形。

    这团包裹着蒋掾史的火焰不是别的,正是这位手底硬扎的剑客一身的气血被某种运气法门催至顶点后的结果。在魏野眼中,这股气血化成的阳火笼罩了蒋谷陵周身,光气灼然,虽说其光飘忽难定,显然很有后劲不足之虞,但是却能短时间内将人体潜能全数激发出来,配合这位北部尉市容掾的刀剑双行之招,就成了一记异常威猛的杀手锏。

    最关键的,在这股血气化成的隐隐阳火煞意护持下,不要说寻常幽鬼亡灵退避三舍,就是旁门左道一点不入流的术法咒诅,也绝难侵入其中。

    只不过,看这位蒋掾史此刻刀剑乱舞的架势,却全然少了之前运招变招的灵动劲儿,显然是修行还不到家,未到收发自如的程度。

    瞳中幽光一闪即没,施展了望气术的魏野已经了然——这功夫说霸道是真霸道,说威猛也真威猛,只要挨上一招,那就是狂风骤雨般的连环杀招接踵而来,不死不休,然而倘若窥破其中关窍,未尝没有趋吉避凶的机缘。

    就比如此刻——

    人进一步,鞘进一步。

    刚一脱出剑鞘束缚的桃千金,重归鞘中。

    单手抓着剑鞘,使着最标准的持棍前突姿势,蛮小子再朝前一冲!

    管你刀成林,管你剑成丛,我只来一招铁牛撞木钟。

    以剑代棍,剑柄再次撞上了刀丛剑林筑成的网罗之上。

    荆棘成林,折得了鸟的羽翼,可拦不住犀牛的横冲直撞。

    便在这一撞之间,旁人只看见了刀剑与木剑相撞时四溅的火花,某些一直在阳世之理不大好使的扭曲面活动的人,却看出了一点不寻常的味道。

    刀锋剑刃之上挟着的那股阳火之气本该沿着桃千金的木纹而过,将刀剑上所带的那股暗劲隔着桃千金噬咬上蛮小子的腕门,然而却被一股无形无相之力死死顶住在钢刀铁剑与桃千金相交之处,异种之气彼此冲突抵敌间,恰正好泛出一片常人目力不可见的、如高压电实验中最常见的激烈电晕现象般的杂色光晕。

    “居然又是一个懂得这种爆发气血法门的,真是有前途的天才小子啊。”没什么诚意地赞叹着,魏野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小指挑起,中指微屈,指诀再变!

    指诀变,形势变,本来按照既定的剧本该陷入最险恶的爆发气血相持阶段的二人同时一怔。

    一股炽热无比的气劲无端从蛮小子手中木剑生出,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冲入了蒋谷陵自人身血气燃起的阳火之中!

    被这股气劲一冲,原本死死抵在一处的钢刀铁剑桃千金顿时从那种凶险的受力平衡中解脱出来,蛮小子身形顺势一错,倒转手中剑柄直捣蒋谷陵右手虎口。这一招要让他捣在实处,蒋掾史肯定吃亏不小,说不得连刀剑双行的招牌都要换一个什么单臂刀、独手剑的名头。

    已是生死相杀、险而又险的关口,蒋掾史也再不讲究什么官人气度,后腰发力,左手长剑朝下一撩,平斩而出!

    剑刃之上隐隐有肉眼可见的血红光焰燃起,带着嗤嗤破空之声,看起来无比凶猛,只是这一剑却斩在了空处。那看似打定了主意要砸坏自家一只手的蛮小子,那气势十足的一招居然是个虚架子,却是在自己全力反击的一刻,轻轻松松地避让开了?

    要换在平时,以蒋谷陵的身手,早到了剑招动静随心的地步,然而这次出剑,却是在他以特异手法催发气血爆起之后,比起平时运剑,更多了一股出剑无回见生死的气势。用在厮杀场上,这样的剑意本是正理,只是就在他这一剑斩出之刻,却有蹊跷暗生。

    那股刚刚于二人相持间暴冲而起的炽炎气劲一直凝于他的剑锋之上未散,却于此刻爆发出来,散作数十细小热流直入四肢百骸。这道炎气纯以威力而论并不算太出奇,散为数十道细流之后更是对他这个级数的好手谈不上有几分的伤害,但是炎劲入体之后,却似滚油泼火,将他原本就催发出来的血气燃至一个高点!

    就算是一点修为也没有的平常人,此刻也看得出,这位北部尉的市容掾身上隐隐有淡淡红光透出,甚至连双眼之中都浮出不似人类的猩红利芒来。

    燃血作乱于内,蒋谷陵只觉得脑中一丝清明也要焚尽,只是听从本能一般地进身,挥剑,前斩!

    “哧”地一声,像是剑刃破开人体特有的声响,眼前一片浊红,却带着温温润润的凉意,滋润了脸,模糊了眼。到底是什么呢?又是谁在喊某的官号,周围为什么那么吵,怎么自己全身都像脱力了一般?

    这些个问题还未曾有答案,这位新鲜出炉的市容掾意识便开始整个地陷入混沌之中,终究没能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

    合理的解释当然有,一个时辰以后,北部尉衙署的头头脑脑们都能看到整合了狼狈回返的差人们现场目击的报告——比如“我们跟着蒋头儿去通和里办案,蒋头儿和太平道的短毛小子斗出了火气,一时收不住绝招,把跟着蒋头去指认逃奴的轩六儿给砍着了,不过人没死,万幸万幸。”

    所以语言和文字永远是单薄无力的,何况口述人的语文老师死得早,换成别个在现场的目击证人,就能有些更华丽而鲜明的形容——

    “果然是北部尉衙署的精锐,这一套剑法使得格外狠辣,剑走刀路,横斩竖劈,大开大阖之极。要不是这一路剑法连出十三剑,已消去了大半杀意与戾气,那就不是只堵了一个倒霉鬼在墙角连吃三剑,只砍断几根肋骨这么简单了。”

    蹲在地上,打量着背上多出三道血口子,血肉模糊中凄惨地露出骨骼白色的断面的轩六儿,魏野慢条斯理地挠着下巴,对蹲在对面的蛮小子说。

    真正的受害人已经因为剧痛而昏了过去,只有躯干还轻微地抽搐着,照这个重伤程度,以东汉光和年间普遍低下的医学水平,老实说也很难救得回来了。

    新就职的仙术士说得轻松,还没散去的人们却不敢对这个年轻书吏的说法表示苟同。方才的凶险场面,可是这通和里道坛的信众们有目共睹的——

    本来厮杀在一处的短毛主事和北部尉的市容掾,却不知道为了什么撤了手,接着那位看着还颇有几分和气劲儿的蒋掾史就像发了疯一样狂舞着长剑放过了短毛主事,一直朝人群中冲杀过去。轩六儿吃了短毛主事那一棍子重手,根本躲之不及,硬是被发了疯的蒋掾史堵在墙角硬砍了三剑。

    轩六儿固然是被砍了个生死不知,蒋掾史也像是耗尽了活气般地瘫软倒地,要不是青衫书吏及时喝了一声“还不快带蒋掾史回衙署看护?”,今天这通和里肯定是要闹出更大的乱子来。可说来说去,到底还是北部尉衙署落了个没脸,无论是带队的市容掾突发狂态也好,还是带来指认犯人的人牙子被砍了个半死不活也好,这亏是台上台下吃得足足的,都有了点消化不良的意思,可便宜,却是一丝一毫也没占到。

    最后,也只剩下一个打不能打,也就是在满嘴跑舌头上略有些长才的青衫书吏留了下来,充一充官府这边的话事人。这样的戏码,不是亲身体验,就连魏野自己都以为不是待在大汉都城,而是千载之后那个毒贩黑道取代了官方行政的流氓天堂墨西哥。

    不过足堪可慰的是,大汉朝廷这四百年的老字号至少名义上还是天下最大最黑的那家黑道社团,体制内再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边缘人物,走出来也能镇一镇这些古惑仔。魏野还是保持着那个蹲着看轩六儿伤势的姿势,手已经不客气地伸到蛮小子的胸口了,掌心朝上,很想是馋嘴小孩在要糖吃。

    蛮小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将桃千金放在了魏野手上:“你的剑不错,我叫何茗,你怎么称呼?”

    “委鬼魏,里予野,字胜文,取的是孔丘文质彬彬那段话里的段子。”头也不抬地将桃千金收了回来,魏野扒拉着轩六儿背上那些伤口——被剑斩伤的地方创面平滑,隐隐泛白,有点像刚丢进滚水锅里又捞出来的猪肉般半生不熟的色泽。

    显然易见,这伤口的怪异颜色是被高温烫出来的,该说是幸运或者不幸,因为蒋岸这倒霉家伙的剑上炎气爆发,轩六虽然被砍得颇深,但是高温造成了伤口上的血管萎缩,就和战场上流行千多年的火烙止血法一般,让这个人牙子逃过了当场失血而死的命运。很快得出了结论,临时客串蒙古大夫的仙术士搓了搓手指——指尖上沾着的血和脓液,或者还有一点人体脂肪,那种粘腻恶心的感觉让仙术士不自在地甩了甩手,盯上了何茗那还带着一点少年青涩气息的脸:

    “我说,那个,阿茗啊,你们这个道坛有没有符水?嗯,我说的不是那种免费派送的凉水,是说你们太平道施过咒祝、能拿来疗伤解毒的那种。”

28.第28章 ?冒险者行动守则

    客观地说,不论是东亚体系的祝由十三科、天医符法,还是西欧流派的神圣祷告、心灵疗法,这类的辅助治疗术,很少真正借用超自然的力量,倒是对病患的心理暗示以调动人体自愈能力的手段依靠得更多一些。有闲得无聊的某个数据分析学派的文职冒险者组织,曾经对这类神秘学化了的技术使用者,也就是各种宗教的祭司与僧侣进行过统计,得出的结论是,哪怕在各种法术和咒具普及程度相当高的社会里,单纯地操作超自然力量投入到医疗中也是相当严重的资源浪费,药物学和基本上很偏门的心理暗示疗法仍然在医疗活动中占有相当的地位。

    太平道这种新近才发展起来的新兴教团,合格的教职人员基本上是稀缺资源,能点化疗伤符水的高手也绝不会超过两位数。指望这帮宗教狂热分子和别有用心的投机分子能搞出什么“符水产业链”基本不可能,传教过程中除了需要显示“中黄太一君”神迹的时候,会有一两瓶符水拿出来,平时完全就靠心理暗示调动人体抵抗力。这一点,光看通和里道坛的主事就再清楚不过了,何茗这蛮小子把青钢棍一杵,绝对能镇守这地方的平安,再刺儿头的地痞流氓也能揍趴下,但是让他施一道最简单的清心咒,安抚一下信众的情绪,都是个相当大的难题。

    果不其然,一提到符水,何茗的脸上就露出一丝疑惑,随即疑惑变成不满,不满立刻从嘴里蹦了出来:

    “这里没人需要那么珍贵的给养品吊着命。”

    “哦,”完全不在意少年人的态度,感觉手指上还带着一股发粘发腻触感的仙术士仔细扒拉了轩六儿的衣服,摸出个做工还凑合的细麻混丝的荷包来,从里面零零碎碎的玩意中拣出几样还值俩钱的,魏野一边就着荷包擦了擦指尖,一边露出很想说教般的表情,“难不成这货就放在你们道坛边上挺尸等死不成?太平道好说歹说也是道门草创期的一大派,可不是什么玩尸体派对的密宗喇嘛、伏都教祭司,做事好歹要注意一下口碑的。”

    在多年的民俗学、人类学科系那堪称清苦艰辛的田野考察实践中锻炼出了一副便宜口舌的家伙,很正直地看了一眼何茗这蛮小子,很好心地摆出了一副前辈模样,以周围忙着奔走的信众们听不到的声音说着闲话:“新兴宗教这种组织,其实和非法传销很相似的,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向民众推销自己是个好人。是真的好人还是用鬼话包装出来的好人这问题有点复杂,咱们姑且不论的话,你放着一个并无大恶的货色死在道坛边上,这样见死不救的名声传出去,对太平道的形象工程可不见得有什么好……”

    无论是“非法传销”,还是“包装”,这些词儿都让何茗的眉头微微蹙起,浓浓如刀的双眉像要出鞘般跳动着,然而最后听到的那个建议,还是让他忍不住盯紧了面前这个有点匪气的青衫书吏的双眼:

    “我不觉得这个快死掉的家伙是你嘴里的寻常混蛋。”

    露出了很想在轩六儿的背上再踏上一万脚般的厌恶神情,何茗轻轻地报出了一组数字:

    “二五点二五点二五零。”

    这串数字在一般人耳中听起来有点傻,但是却是一些人共有的交流密码,听着这串怎么看都相当之……好吧,只能说是二百五的数字,魏野低低嗤笑一声,侧过头去喷了一口气。

    没有潇洒的烟圈从鼻尖下冒出来,只有魏野压抑着的笑声从一抽一抽的肩膀下冒出来。

    然后在面前的蛮小子被他真正惹毛之前,魏野自来熟地双手一搭,攀上了蛮小子的肩膀:

    “星界冒险者行动守则第二十五章二十五条下的第二百五十款,冒险者特殊行动紧急授权修正案,这条我当然熟——凡参与屠杀、非法监禁、奴隶贩卖、智慧生物**实验等非人道行为的对象,不适用于星界冒险者行动制约原则。”

    魏野背诵这条法律条款的时候一耸肩,心说当初制定守则的家伙们肯定是怀着不可告人的恶趣味,才在这条著名的冒险者过激行动免责修正案上加了那么一个相当引人诟病的“二百五”数字编号。当然,魏野对那些遥远得只能通过资讯了解的家伙毫无兴趣,这又不是民俗学研究的范畴之内……

    这等随心而起的杂念,很快地又湮灭在了某个失业民俗学家的滔滔不绝、连绵不尽之中:

    “这货确实属于那号该被你一棍子打他个桃花初绽白玉红的渣滓,可惜如今是大汉光和年间,前一个想要打杀天下的奴隶贩子的穿越者叫王莽,已经在宗室和豪强联手打击下扑到不能再扑了。”

    “好吧,就是不提王莽那个只会看古书玩井田制的扑街,你以为你们太平道的信众心里就没有什么奴婢成群的美梦了?从此时算起一千多年以后,太平天国的那群神棍照样是心怀这号低级人生理想,啊,虽然都是太平辈的,他们拜耶稣,你们拜中黄太一,还是有点区别的。起码太平道不玩天父上身的把戏,这点咱还是很庆幸……”

    “就算要打杀了这货,你也不能在你们的基层这么玩。如今洛阳太平道社团的几位带头大哥定下的宣传基调还是搭救末世忏悔得福的新兴宗教这一套吧,人家的幸福理想就是翻身小民当老爷,不是翻身人民得解放,这个时空还没发展到那么高的程度。就算以后有这个打算,可现在你们还在资本积累的传销期呢好不好……”

    何茗没有说话,他只是听着。

    当魏野终于把他这一大篇关于“冒险者如何融入当地社会,巧妙推动社会进步”的演说来了一个全套,从最初有些不耐烦,到最后干脆吆喝起通和里的信众收拾打扫道坛的何茗才终于从他的本职工作上回过神:“你这人说了这么久,咱们是不是都忘了一件事儿?”

    “嗯?”

    谈兴正浓的魏野怔了怔,才将目光从蛮小子那带着健康小麦色的脸上移开,瞥见了脚下进气少、出气多的轩六儿。

    “这人……你还要治好了带回去么?”

    “严格说来,我也很不想管这货的死活,但是让他现在就死,影响很不好。”拍了拍衣摆上的土,魏野声音略有点沙哑——任谁声带使用过度,嗓音都得带点这种味道,“你们找俩认识这人牙子住处的人,帮我先把他抬回去好了。”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通和里道坛的信徒里也很容易就找到了两个精干的汉子,魏野从老槐树上折了两枝粗树枝,又要了一根麻绳,将那个半死不活的人牙子捆在树枝上,算是个简易的担架。

    临时找来帮忙的汉子都是在南城扛活的活计,处置起轩六儿来,就像处置货栈里堆积的行货,不过真正管事的两个年轻男人并不在乎这个招人嫌的人牙子还有几天好活,他们整治起来也就没有太多的小心。带着傍晚这次半无心半刻意的邂逅的唯一战利品,魏野捶了捶肩膀,朝何茗摆了摆手:“累了这一场,我要赶紧找个地方整点酒水润润喉咙,就不奉陪你们这些太平道的家伙做晚课了。”

    正说着,一只竹筒已经落进了他的手心,伴随着何茗有点闷闷的鼻音:

    “这水,我请你喝。”

    将竹筒凑在鼻尖下,嗅着了水中隐隐暗藏的一股混合着香茅焚化后的淡香烟焦味道,魏野微微一笑,朝着何茗一耸肩:“那就多谢啦。”

    香茅即是香薷,是后世流行的消暑饮子香薷水的主料,有些品种还有明显的柠檬气味,既是香材,也是药料,道家设坛降神的香方里,也少不了这一味药。只以药力而论,这半竹筒掺了香茅烟气的清水不值什么,但是水中那一股似有似无的味道,魏野不会感觉错。

    那是什么呢?像是宣德炉里初燃起的香丸、糕点屋里刚烤出的蛋糕、酿造坊里才开封的老酒、中药铺里方炮好的丹药,各种复杂而甘美的气息被一股奇妙的力量糅合在了一起,蛰伏于水滴之间,除了最挑剔灵敏的老饕的舌头,一般人就是一气灌上几十斤水,也很难将这种感觉分辨出来。

    “太上曰天地相合以降甘露,这就该是我在《太平清领书》中看到的那一篇有经目无咒诀灵图的甘露瑞应之符。所谓神灵之精,仁瑞之泽,其凝如脂,其甘如饴,算起来,这也是难得的疗伤妙品了。”端着竹筒,有点可惜地碎碎念着,魏野踹了脚躺在席子上深度昏迷的轩六儿,“啧,太平道内部流通的甘露符水,却要拿来浪费在你这种人渣身上,真是好狗运。”

    发着没人听的牢骚,只身立在空空荡荡的屋中的魏野将手一翻,竹筒中的清水自筒缘倾出来,清凉清亮、不带一丝水花的流泻而下,正成一线。被灼伤而发白的伤口被清水浸透,恰如久旱而皲裂的大地,贪婪地将每一滴水都吸收到皮肉深处,粉色的新肉缓缓从伤口的裂缝中露了出来,然后风干,结痂。

    在这个连《伤寒杂病论》都才刚露头的时代,这样的治疗效果,确实只能以神迹来形容了。

    有些满意地看了看甘露符水的疗效,魏野随即停了手,将剩下的甘露符水珍而重之地收起,头也不回地走出这间屋子。只有他最后一句话,还在屋主身前响着。

    “留下七天,好好地做一做临终忏悔,这么想来,倒也不算坏。”

    就在屋门关上的一刹那,原本轩六儿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睁得比他有生以来哪一次都要大得多,喉咙里荷荷怪响,可就是发不出声音来。已经是重伤濒死的人牙子挣扎着,像是要揭开自己的皮一样,硬将那粘黏着血泽脓液的短衣扯了开来!

    就在他的侧肋上,皮肤像被开水烫伤了般地发红,皮下像有什么虫豸在蠕动般地丘起,渐成一道古篆写就、以太一天一四字为锋刃的如剑符令。像烧红了的铁块般发出暗红光芒的符令,在轩六儿的肉躯上如初生的柞蚕啃噬柞叶般缓步游走着,带出一块块白色的烫伤后的死皮,皮下渗出的脓液让伤处肿胀不堪,照着这道符篆游走的速度,大概七日后,才能将轩六儿的周身游览一遍。

    至于这位在道上混得颇有点狠劲儿的人贩子能不能撑到第七日,谁知道呢?

29.第29章 ?剪灯夜话

    因为买不起单门独户的宅子,也不想租住到寻常人家里,把那些神神鬼鬼的非理之事显露给凡夫俗子看,所以那处被太平道打击邪神淫祀运动波及而败落的无名小神祠就是某些人天然的好宅子。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当初搭建这神祠的匠人为了追求大气堂皇的采光效果,窗子和门都开得颇大不说,整间神祠还一反传统地用了东西朝向的格局,所以每天这屋子都亮得过早,暗得过晚。

    “不过也好,多少也省了些灯油钱。”戴着便携式家用夜视仪,看上去就像只大蜻蜓一样的魏野如是说。

    至于一副星界之门研发工坊制造的家用夜视仪,其中的价值换算成五铢钱,能买几仓几库的上好灯油,这等数学题太过麻烦,就不必去计较了。

    至于司马铃,看上去像是主持神祠的祩子一样,谨守着巫祝傩师的本分,守着这处没有神可供的神祠。然而她的生活显然比在侍中寺跑任务的魏野更清闲一些,除了手捧一杯清茶,翻阅着神祠里来历颇不清楚的洛阳各大衙署无人照看的积年简牍,晃晃悠悠地就是一天。

    这样闲适的妖怪生活当然不坏,比苦哈哈地照顾小男人的白娘娘强太多了。嗯,除了魏野时不时地催促一下自家小拖油瓶要按照金精清明之身的本能修炼一下,基本上谁都没把妖怪之身当回事情。就在这个晚上,妖怪少女悠闲的对月而眠的计划,却被她同居的长辈破坏无余。

    原本是供奉神明牌位的供台早被人改造过,看似平常的半人多高的砖砌台子带着青灰色的质感,加固的填料是炼丹家中秘传的特制六一泥,经过这样改造之后,强度也不逊于一般混凝土。如果不是炼丹术里有太多神秘学范畴的忌讳与仪轨,改造这神台的人还是真想直接用钢筋混凝土做基础的。

    正规的丹炉事实上是一套复杂的化学制取设备,除了密封的火炼丹炉外,还有专用于萃取物质的冷凝池,亦即丹经中所说的神水华池。神祠里的丹炉都是掏空了供台改造出的低劣货色,神水华池当然也不怎么讲究,只是在丹炉后方开了一个与地面齐平的密封水槽,唯一值得称赞的也只是里面的冷凝水用的是铸剑师和炼丹家才会用的井华水而已。

    而现在,正有一股子让人无法不在意的可怕气味,正从密封加固过的火炼丹炉里散发出来。

    饱含水分的植物纤维燃烧时散发出的激辛的烟气、变质的鸡蛋烧焦后的臭味,还有其他更加说不清道不明的化学品的刺激性气味,从丹炉上唯一的巽位的透气孔洞中逃逸,灰白色的烟气盘旋着结成一张嘲笑般的鬼脸,无声地大笑着扑上了司马铃的脸。然而少女的双眼并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而涕泪横流,只是厌烦地挥了挥手,这样的反应让烟中的鬼脸感到无趣,吐着舌头逃开了。就在它即将把整张脸沉入大团的白烟聚集的山峦中时,一只河马大张着它那烟结成的嘴,一口将这个鬼脸吞下,然后懒洋洋地对着司马铃打了一个饱嗝。

    就算是金精清明化形之身,对于如此的恶劣环境也同样地吃不消,然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依然戴着蜻蜓复眼般的夜视仪,摊开了他的竹简式终端,在触屏上调出一篇关于炼丹术还原试验的论文,核对着里面的丹方最优化的数据。如果不是他脸上还套了一个简易的炭过滤防毒面罩的话,这副专注的神情绝对值得多元宇宙世界中广大的炼金术学徒和炼丹童子们当学习楷模供起来的。

    “这简直就是恶臭地狱一样的环境,不,《神曲》里硫磺臭味的地狱比起炼丹试验室还要好不少。难怪低等魔法世界的炼金术士和炼丹师平均寿命都不高,以凡夫俗子的肉身在这样的嗅觉崩坏地狱里面长期工作简直就像蒙昧时代的酷刑一样不人道……啊,连不怎么怕物理性伤害的我都觉得呼吸道里灌满了硫酸一样啊。”

    “安静,铃铛,帮我把书架上的那本《石药尔雅新编图鉴集1。2版》拿过来,这里有一个丹方中的药物假名我不太记得了。”魏野的声音从家用夜视仪自带的口罩式防毒面具后面闷闷地传出来。

    “所以说啦,星界之门不是有专门的外丹药饵专业店铺么,为什么我们还要自己炼丹?”

    听着自己半妖侄女的指责,魏野头也不抬,指划“太一天一”四字,将一道火星聚成的洞阳剑祝之符送入了丹炉之中,以那种村学究讲古般的语气说道:“奢侈二字,破家破国。这就好有一比,我们明明家里有米有菜,只要动动火就是一餐好饭,却非要下馆子,这种行为就太过败家子了。”

    说着这种不伦不类的比喻,他接过了司马铃递过来的那本彩色图鉴,略翻了一翻,又从丹炉后面的药柜上翻出几块从没炮制过的矿石。

    “天阳石、赤龙翘各三钱,青油羽、玄水石、光明盐各五分,取秋胶调为膏……嗯,铃铛,雄黄、曾青三钱,空青、磁石、紫石英五分,全部粉碎,再拿一瓶覆盆子汁来。”

    “所以说啦,为什么炼金术和炼丹术都喜欢给矿物取一些诡异的名字啊?”

    司马铃对于神秘学两大实践流派的抱怨才刚开了个头,就被魏野丢了个沾了水的厚口罩过来。

    “比起那个,硫化汞萃取物马上就要成功了——把口罩戴上!”

    “呜,大晚上的进行剧毒化学品制取,真是健康的爱好……”

    嘴上抱怨着,司马铃还是蹲下来,拿起那几块矿石,在手心用力一搓,矿石表层顿时化为了极细的粉尘,然而半妖少女的双手却像产生了莫大的吸力一般,让粉尘绕着她的双手无法飞散开去。

    “向我推荐了金精半妖的发展路线,事实上就是看中了我对金属元素的操纵能力吧,坏心眼的叔叔。”

    “预防职业病是很重要的,你阿叔我现在还是人类,如果过早罹患肺部纤维化综合症,这辈子就算毁了。你要知道,转生费用可不低啊。”

    毫无长辈自觉地说着这种话,魏野拿过一卷一看就是漂白脱色过的细麻布,将司马铃处理好的矿石粉与覆盆子汁的混合物均匀地抹在细麻布上。单看外观的话,这涂满了诡异药膏的细麻布实在很像江湖游医沿街叫卖的那种号称“包治百病”的狗皮膏药。

    “到底是要做什么呢?”拿着这张膏药贴,司马铃疑惑地一歪头,“难不成这个月侍中寺的财政又吃紧了,发不下来薪水,所以阿叔决心去改行当走方郎中么?”

    “郎中这个职官名指代医生,那是赵家老大陈桥驿兵变以后的事情。如果张老侍中愿意举荐我升任郎中,咱们起码可以不用住在这间破庙里。”魏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双手一合,中指无名指交叠在一处:“开炉!”

    随着他的指诀,神水华池上的密封板猛地弹开,一团包裹在火光中的艳红细砂从神水华池中跳了出来。

    满意地打量了一番这次出炉的九转灵砂的成色与分量,魏野探手到大袖中缀着的袖囊内,将那小半竹筒的太平道特供甘露符水摸了出来。

    口中噙了一口符水,魏野运足一股丹田气,朝着还被洞阳剑祝的法力包裹着的九转灵砂用力一喷!

    符水出口,化为一片水雾,其中却有一股无形之力束缚着细小的水滴不至于飞散开去。顿时这股水雾似有灵性一般,将尚在燃烧的九转灵砂团团包裹起来。

    水火相侵,立刻就是滋滋乱响,蒸汽腾空,就在蒸汽沸腾之间,隐隐有一道符篆虚影从中显露出来。

    仔细看去,那虚影亦如洞阳剑祝的根本符篆一般,是以古籀文写就的咒诀,恰成“北帝珠,流丹毫,青帝池,玄水膏”十二字咒文。

    见着了这道符水中所加持的甘露瑞应之符现出真形,魏野双手齐开,右手拇指一挑中指,对着那道符篆真形一照,洞阳剑祝之符受到感应,十六字符篆化为数枚小剑,将这道符篆一圈,随即朝着魏野投来。

    抓起早已备好的膏药贴,魏野朝着飞来的符篆真形手一扬,道声:“摄!”

    符篆与膏药贴一触,随即火光尽散,一股浓郁的药香随即四散开来,总算把之前炼丹制造出来的恶臭气味冲散了几分。再看魏野手上,哪还有什么膏药贴,只有一卷洁白如新的细布,上面布满朱砂红的流水纹路,看卖相很是不坏。

    司马铃已经好奇地凑了过来:“这是……叔叔炼出的法宝?”

    “不,这只能算是一种医疗用的外包扎灵符。”魏野一摊手,“借用了太平道的甘露瑞应符法的原理,做出来的简易替代品。效果肯定是没有原版那种快速疗伤吊命的符水好啦,不过山寨货的强项就是制作简易、成本降低,保存运输也都更方便——随时随地,即取即用,不管任何地方,都是伤患的首选良伴!”

    “哈?这是什么,广告词吗?”

    “当然,可以送去风月堂叫封老板代为销售哦,顺便再拜托他去lhg营运部帮我们申请个符器类专利回来。”魏野满意地将手中的细布卷起,踏着步子笑道,“说明书我也想好了——杀菌、消肿、化瘀、止血,无论是烫伤、冻疮、跌打损伤,还是痈症、溃疡、皮炎疱疹,只需一片,符到见效,不留疤痕!万能灵符纱布‘太平贴’,比人造皮肤移植更靠得住的新一代道术制品,绝对不是没有根据的民间疗法哦!”

    “叔叔,你这个简直就像没品的视听购物广告‘只要九九八’一样的说明书先不提,最后那一句实在很多余……”

    “没有办法,谁叫自从**大师以来,世界上总有那么多的中医黑……”

    “你这已经不是中医了,是咒术了好吗?”

    眼看着叔侄俩日常的相声又要开演,魏野突然抬起手,止住了司马铃接下来的话:“嘘,我们上面有人!”

30.第30章 ?慎言

    “上面有人”当然不是那个古老的冷笑话,大汉体制内最边缘的青衫书吏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大人物的关系——张老侍中虽然是清贵的文学侍从之官,但是在光和五年的洛阳,文学侍从之类的词林官大抵和宫阙下的仪仗马、太庙上的画像石属于一类的东西。

    上面有人,那是说房顶上真的有人!

    警惕地对望一眼,魏野一把抄起靠在自己手边的桃千金,左手四指轮弹,在竹鞘上拂出洞阳剑祝十六字根本符篆。洞阳剑祝这部道诀既是化草叶木石成剑的玄妙术法,又是御火的精微法门,对于兼修剑术的道门羽士而言最是相宜不过。但是以魏野今日的修为,这行云流水一般的挽诀施法,速度还是慢了一线。

    一股重量从背后直压了上来,随后踏着他的后脑勺。

    “变成猫就那么值得炫耀么。”低声嘀咕一声,魏野硬梗着脖子吃下了自家拖油瓶变化成团子猫之后全副上跳时的力道,同时左手按上了桃千金的剑鞘。掌心在剑鞘上有力地一抹,竹鞘那微微泛着浅棕色的茎节间,炽红符文被掌缘推着,全数挤到了剑鞘尾端的尖部,压缩成了一枚核桃大的火珠。

    和死板僵硬如物理公式的奥术不同,洞阳剑祝这部道诀有着非常大的操作弹性,或者说大部分的仙道道诀从草创之处就留有很大的修正空间。当然,像召神遣将那类天庭体制内的行政命令型道术,就在各种角度上制定了严格的程序规范,充分地表现了天庭历史悠久的文官制度对于程序正义理念的热爱程度,那就差不多可以看做是与洞阳剑祝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体系的产物了。

    像托着一把应该送进军事博物馆中古武器展区的老式步枪一般,魏野仰起头,让桃千金架起一个四十五度却不明媚忧伤的角度。这样的操作手法,对于以追求锋锐犀利为根本的洞阳剑祝而言并不是最优选项,然而一枚火珠发射出去,其中的炎劲震爆开来,却能席卷方圆五尺之地,也勉强算是有了个群攻的法子。这也是魏野听得神祠顶上那响动声颇有些沉重,不像是个独行的飞贼,才改走了这么一手。

    他的道术还需要许多前续后补的手法,司马铃的处置就绝对干脆利落许多,圆滚滚的猫咪在半空中打了一个突,弓起的背很带着一点可爱憨拙意味地朝着神祠的天花板上一蹭。

    如果魏野修炼过什么把瞳孔变成奇怪图像的旁门异法,或者诸如挂着“烛龙”、“日月”之类吓人前缀的瞳术,大概可以看见那只身子如圆球一般的团子猫在后背接触到天花板的瞬间,身子倏地变平,随即重新恢复正常,就像一个皮球砸在天花板上一个样。

    然而这只猫可不是皮球,就连魏野都说不清那些五金精气在司马铃日渐蜕变成熟的妖身上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小拖油瓶如果愿意,肯定可以把自己变成一颗古时候拆迁专用的大号铅锤。

    甚至用不到拆迁铅锤这么高端,只要动能达到一个相对的数值就好。

    说起来很复杂,但在人类视力的捕捉极限中,折椽、破瓦、身影落地,也不过是瞬间之事。

    耳朵里还回响着瓦片落地的哀鸣,戴着夜视仪的魏野还是不习惯地眨了眨眼,保持着一手遮着额头的姿势,从桃千金的剑锷旁偏了偏头。他的疑惑全部都因为站在碎瓦堆中间的那个家伙而加深了几分——

    “太平道的家伙们什么时候开始改行做飞贼了?而且做飞贼也不挑些专业点的,怎么选了你这个只会耍大棒的家伙?”

    被他一连串带着酸气的尖刻言论抨击的对象,依然带着那种石头式的粗神经,像意外串门进了邻居家的后院般挥了挥手:“啊,原来这里是你家,看起来我的运气不错。”

    来不及收起肩上扛着的桃千金,魏野只能用低头捏眉心来回应这位新认识的太平道执事弟子:“太平道和北部尉的暗战已经夸张到这种地步了么?就连大晚上的你们也不休息?”

    “大概是这样吧,”肩头和腰侧都被利器划破,露出不算浅的血痕的短发青年笑着一耸肩,“不过今晚的工作快结束了,希望没打搅到你,以后再见吧,晚安。”

    “人类的任何一样器官,不多加运用的话,都是要退化的。”把桃千金从肩头移开去,魏野扫了眼这个一直是一副正直热血四有好少年模样的家伙,忍不住地隔着夜视仪瞪了他一眼,“你腰上那条伤口分明是标枪划出来的,大枪府不是一直是在你们和北部尉打生打死的时候打酱油么?怎么连这帮家伙也搀和进来了?”

    他的话才开了个头,远远地就有狗吠声传了过来,这让仙术士的脸色变得更加不好看。

    “他们居然玩起了警犬服役的这套,就是不知道是中华田园犬还是青州细犬。”抬起一只手到脑后将夜视仪拆下,魏野顺手抓了抓头发,然后确定了自己的推断,“大枪府一直在朝从豪强到军阀的路线上走,这种把戏多半还是北部尉那群洛阳片警刑警城管三位一体的家伙搞出来的。真是的,无论哪一家都是麻烦。”

    被他视为麻烦之一的人也像他一样抓了抓头发,像是要宽慰某位户主一样地认真说道:“他们的人跑不快,所以我只要现在离开,你们就不会有任何麻烦。”

    “麻烦?”魏野从鼻孔里发出“嗤”地一声,依旧是失业民俗学家最常见的那种嘲讽式哼笑,“麻烦不是问题,损失才是。”

    执着连鞘的桃千金在神祠后墙上划了一个大圈,失业民俗学家很难得地像一位一家之长那样快速地下了行动指令:“铃铛,在这堵墙上开个洞,要看起来就像特技演员表演惊险逃生撞出来的那种——损失费算个价,明天拿去让太平道替我们报销。至于这位半夜在别人房顶上遛弯的夜猫子小哥——”

    魏野露出了一个诲人不倦的师长在给讨厌的学生布置假期作业般的笑容。

    ……

    ……

    神祠的大门被冲开的时候,两队人马像是两条平行的直线一般涌了进来。北部尉的带头人依然是新上任的市容掾蒋岸蒋谷陵,看上去休养了几天后,气色恢复得不错,而和他并肩进来的那位墨衫男人,以及他腰间挂着的单刀,那就更熟悉不过。

    “蒋掾史和柳兄,你们来了?”

    寓居神祠的正主扶着墙,用他那把桃千金拄着地,半接半迎地立在了门口:“未能出迎尽礼,恕罪恕罪。”

    蒋岸一看到面前这个小胡子男人那张脸,立刻就想起了这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标准猪队友特长,没有好声气地略一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倒是柳叶飞主动开了口:“魏先生,我们又见面了,今夜我们奉命抓捕一些犯禁夜行的犯人,追到了贵宅这里,见到先生安然无恙,实在是……”

    “不不不,我这里有恙,而且恙很大,飞贼夜闯我家,险些坏了我在炼的一炉丹药不说,还差点把我打伤。要不是听到你们追过来的声音,只怕某只能去蒿里给泰山府君作书办了。”

    这话说得瘦骨嶙峋,硌得人进退不能,没有一点作为缓冲的皮肉,不过柳叶飞看上去很能理解某位看上去是书吏本质上是个高明神棍的这种愤怒。他一摊手,对魏野先生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然后略一侧身,给蒋掾史留了半个肩的空位出来。

    办事情永远要分主次,把次要问题暂时忽略掉的蒋掾史朝前踏出一步,正好越过柳叶飞半个肩头,看着青衫的书吏开了口:“那贼人在哪?”

    “喏,”用大拇指一挑神祠后墙那凄惨无比的一个大洞,魏野面无表情地叹息着说,“听到你们赶来的声音,撞墙出逃了。”

    坐在蒲团上的司马铃同样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那个大洞,再看了看她的阿叔,最后沉默地摸出一把桃木梳,开始梳理自己沾满灰的头发。

    这样的态度当然不会让蒋岸满意,他放弃了与这对叔侄打交道,直接用上了他北部尉衙署的本等作风:“职责所在,便打搅了。”

    随后,因着蒋掾史的一声“搜”,数名看上去就颇精干的汉子应声四散在神祠中,还有几个衙役牵着细腰长腿的狗儿,开始四下嗅起来。

    对于蒋掾史的冷淡早有预料,魏野无所谓地一抖膀子,就在门槛上坐了下来,甚至还顺便摸了摸北部尉牵进神祠里的狗儿的头。然后转过头来,饶有兴味地开始侧耳聆听被牵进神祠内的狗儿们的悲鸣。

    嗅觉过于发达的生物,这嗅觉也就成了最大的弱点。至于那些被化学制剂的气味涕泪横流地熏出来的衙役,更是连狗儿都不如。

    柳叶飞笑着抻了抻腰,看着狼狈的北部尉衙署的人们,吹了一声口哨,对着大枪府派出来的精锐标枪手们说道:“看起来目标在这里是藏不住的,咱们换地方再追好了。”

    而回应他的,是魏野满不在乎地捶了捶腿,还有蒋掾史的新一道命令:“用布蒙上口鼻,进去再搜!”

    狗出去,人进来,这听上去很像一些传统的驱邪祈福仪式上的通俗咒文,但也不失为当下情形的最好写照。魏野这样想着,撑着额头似要睡去。

    要不是有人不长眼地在他身边咋呼,说不得他就真的开始打瞌睡了:“禀掾史,除了一处,都搜过了,没有!”

    蒋掾史愤怒而带着极大疑惑的回答立刻在魏野的耳边响起来:“那为什么不搜?!”

    “因为……”这个衙役看了看坐在门槛上犯懒的青衫书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伸出手,指了一下神祠里那最大的一处设施。

    供台改造的那个炼丹炉,看体积,确实能藏得下一个人了。

    但是没人想打开它,就在刚才,有两个衙役仗着胆气将手伸向了丹炉的炉门,立刻就惨叫着松了手,双手已经多了好几道的焦痕,露出溃烂的肉来。

    蒋掾史带来的其余的人手,都以一种试探的眼光看着他:还要搜么?不管是什么人,哪怕就是块铁疙瘩,丢在这炉子里面也该烧化了!

    被这样的目光聚焦着,哪怕是蒋岸蒋谷陵这样老资格的前江湖好汉,也感觉有些吃不消。他踌躇片刻,最终走到了魏野身前,低声问道:

    “那炉子能不能开?”

    “可以开,不过熄火之后,得凉六个时辰,走了火气才成。”

    魏野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哂笑道:“六个时辰,都够从洛阳骑马一气跑到邓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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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3546/ 第一时间欣赏魏野仙踪最新章节! 作者:盗泉子所写的《魏野仙踪》为转载作品,魏野仙踪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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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野仙踪介绍:
白天在衙门里坐冷板凳,向人陪笑脸混日子,夜里却带着全部家当逛荒坟进老宅,收妖赚外快。穿越而来的魏野就这样冷眼旁观着天下风云,亲身目睹一个庞大帝国的渐次动荡。没有扶保汉室之志,只打算捞一笔横财就飘然而去的他,仗着一部道书残卷通吃黑白,却一不留神撞上了历史长河的分水闸……在星海般波澜壮阔的大时代里,低头翻看着道书,剑尖刻写着符篆,靠着一身并不高深莫测的道术,莽莽撞撞地造访那些未知的地方。魏野,失业的冷门科目砖家,未受天箓的汉末野仙,就这样毫无芥蒂、心情愉快地开始探索这个充满无尽趣味的世界。仙家云踪遍大千,只要不摆出什么高冷装逼范,那绝对很精彩。魏野仙踪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魏野仙踪,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魏野仙踪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