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武侠修真魏野仙踪TXT下载魏野仙踪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魏野仙踪全文阅读

作者:盗泉子     魏野仙踪txt下载     魏野仙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96.第496章 ·高秋酒熟雪浮瓮(七)

    各式各样的情报纷至沓来,要换了个人,说不得就要闹了个手忙脚乱。

    魏野听着同知衙门打官腔,反倒笑起来:“千总衙门总归也是官衙,倒比押在五虎派的私牢里强!钟阿四的事,此刻先不必着急,为兄算着钟四嫂的痰症已去,倒是有些话要向她问一问。”

    正说话间,外面香公又来叩门道:“道爷,外面凤老爷家遣人来拜。”

    听着五虎派又来了人,仙术士略略点头,向着香公吩咐道:“引他们去别间客房,魏某一会就到。”

    说罢,魏野向着胡斐一拱手道:“胡兄弟,你与阿茗且在这里护着苦主、证人,我先去会会五虎派的人物,看看他们闹得什么玄虚。”

    胡斐此刻正觉得豪气满胸,当下就点了点头回道:“小弟省得,还望大哥多加小心才是。”

    仙术士微微一笑,向着何茗使个眼色,随即便出了客房。

    向前走了不过几十步,便有一个头戴瓜皮小帽,身穿宝蓝绸袍的青年摇着折扇迎了上来,先将魏野上下打量片刻,随即收拢折扇,向着仙术士一揖道:“这位仙长器宇轩昂,满身道气,令人见而忘俗,想来便是今日到得佛山的魏真人了。我五虎派忝为地主,对仙长招待不周,着实惭愧得很。小子凤一鸣,先向仙长陪个不是。”

    听着这口吻,魏野心下有数,知道面前这人就是五虎派掌门凤天南的独子凤一鸣,他连礼都懒得回一个,只是点了点头道:“原来是五虎派的少掌门当面,凤掌门既然知道魏某在此,大家既然是武林同道,为何不来与某相见?”

    凤一鸣听着魏野这言下之意,分明是自居尊长,压根没有将自己这五虎派少主放在眼里。然而凤家父子在南武林称王称霸,武艺还在其次,更多却是靠得通吃黑白两道的城府手段。凤一鸣久在凤天南身边辅佐庶务,心性城府皆非常人可比,只是笑道:“家父今日得了下面传知,听说真人仙驾光临,颇为欢喜,本该亲来迎接,只是忽有要事缠身,只得先遣小侄来向真人送帖,还望真人恕罪则个。”

    依着魏野的相貌,虽然蓄着短须,颇见匪气,依然是面相年少,便比凤一鸣年长也是有限。然而凤一鸣便是这般面不改色地自称小侄,别的不论,只这忍气功夫在这个岁数上便是一等一的难得。

    他这番场面话说罢,旁边已有从人捧上一只红木錾银的拜盒,由凤一鸣双手托了奉给魏野。

    仙术士接过拜盒,将里面的柬帖取出,只见上面写的是:“教弟天南顿首拜,启上大元宗魏真人云房:素闻高名,缘悭一面。弟知先生乃绝俗之仙客,偶动尘兴,吾忝为地主,此地岂无淮南之雅集?今仙宾远来,朱紫盈门,乃薄具花酌,奉扳清赏,愿候鹤驭早过,恭聆玄谛。是荷,先一日具。”

    这柬帖通篇都是秀丽圆润的馆阁体,只有那天南两字,字体粗黑,隐隐有粗手叉脚的武人气味。分明是凤家的清客代笔写成,只有落款才是凤天南本人的笔迹。

    魏野似笑非笑地捏着这张柬帖,也不说回帖,只是点了点头道:“魏某闲散之人,籍籍无名,谈何‘素闻高名’!不过既然凤掌门有此雅兴,魏某理应奉陪。便请凤公子代魏某传话给凤掌门,明日魏某自会登门拜访。”

    凤一鸣见魏野收下柬帖,也不多待片刻,只说了几句场面话,随即告退而出。

    他带着从人离开了北帝祖庙,却是向着佛山镇头而去。

    魏野望着凤一鸣的去向,轻声说道:“这事情越发不对头了,凤天南要摆鸿门宴,须知他可不是项羽,魏某也不是刘邦那老流氓。胡兄弟,你在我背后看了这么久,有什么想法没有?”

    被魏野一口戳破,藏身在树后的胡斐不好意思地站出来道:“大哥好耳力,小弟这点轻功却是瞒你不过。我只是觉得这五虎派上下不是什么好人,怕大哥着了他们的道,所以才……”

    一抬手打断了胡斐后面的话,仙术士笑道:“胡兄弟关切魏某安危,魏某岂能不知?胡兄弟家传的轻身功夫也极高明,魏某却有一事要请胡兄弟帮忙。”

    说着,魏野却是一伸手,猛地将胡斐背上包袱里的单刀抽出,掂了掂重量点头道:“虽然只是寻常钢刀,不过也合用了。”

    说罢,他手挽剑诀在刀锋上一划,一溜火光随指尖一闪即逝。

    ……

    ………

    广东地方,向来有“顺德祠堂南海庙”之说。

    顺德地方,大族聚居,彼此以修建祠堂、极尽奢华而相攀比。而“南海庙”却是说的佛山地方极好祠奉鬼神,虽然只是一镇之地,各路宫观、神祠、佛寺,却足有上百余处。

    除了供奉北帝的灵应祠祖庙这等大宫观外,又有各路观音庙、妈祖庙、火神庙、普庵祖师庙散在佛山镇各处铺、村之间,每年迎神的庙会更是从年头办到年尾,没有一月稍歇。然而便在这样喜好供神的佛山镇,却也有个例外,佛山镇头有一座九头龙王庙,庙里的样式与旁人大不相同,供奉的乃是九个头的广财龙王,另有陀罗尼尊者与多罗观音陪祭,据说乃是宋时一位密教胡僧募化修建而成。

    前明天启年间,这座多罗观音庙,被地方官以婬祀名义拆毁,三尊多头怪眼的喇嘛佛也都被打个粉碎。如今这座多罗观音庙,却辗转而成了凤家的产业,龙王庙牌匾也被换成了“英雄会馆”这个黑漆金匾,却成了骰子的净土、牌九的道场。原本的神台倒是还在,不过供奉的也早就不是什么怪模怪样的广财龙王,而是换成了粤省赌徒最崇拜的韩王元帅。

    这英雄会馆向来是凤家最心腹得用的几个宝官打理,见着少东家前来,为首的宝官姓邝,已经先停了手底动作,排开那一大群黑压压等着开大小的赌徒,过来给凤一鸣打了一个千:“少东家,您可是有日子没来了。今日过来,可得让小人好好伺候伺候!”

    凤一鸣却是不与他说笑,只是喝道:“休得啰嗦,我师父可在不在?我有要紧事,要与他老人家禀报!”

497.第497章 ·高秋酒熟雪浮瓮(八)

    见着凤一鸣面上生怒,邝宝官心下惴惴,只得陪着小心,弓着身引了凤一鸣绕过神台,去了这多罗观音庙后殿。

    后殿比前殿空间更显轩敞,却是空无几人,只在殿上安着一张牌桌,上面摆了骰子、牌九之类赌具。牌桌后面也是一座神台,上面供奉着一尊慈眉善目的踏鳌观音。

    只是这尊观音像的鳌鱼与别处观音庙的不同,并不是龙首鱼身的摩竭鱼王,而是一头似蛟非蛇的八头怪物。它的整个身躯恰好探入观音的素袍下摆之内,余下七个脑袋,却从观音的袖口中探了出来,张牙伸舌,做了个八臂观音的模样。

    虽然这尊观音像只是施了油彩的泥塑,但是每个看见它的人,都能感觉到这尊神像身上似乎带着粘腻潮湿的水汽,甚至可以闻到这尊神像上散发出的深海水藻特有的那种腥气。

    就连邝宝官,都不大愿意到这个后殿里来,只有在那些有名的老千跑到英雄会馆里来捞偏门的时候,他们才会把人引到这后殿里来一局。说也奇怪,不管手段怎样高明的老千,到了这后殿里,在这尊踏鳌观音面前,一身千术连一二成都难得使出来。

    宝官们干的是聚赌的生意,捞的是偏财,对鬼神之说就比旁人更笃信一点,既然这后殿里有这样灵异,他们一面觉得有了恃仗,一面也不免有些敬而远之的意思。

    邝宝官小心翼翼地引着凤一鸣到了后殿上面,打了个躬,倒退着出去了。

    默默立在那尊八臂多罗观音面前静待了一刻,凤一鸣从怀中摸出一个小香囊,将里面盛着的物件取了出来。

    一个白里泛黄的香盒,一个乌银香印。

    摸着那个香盒,感受着那香盒致密油润的手感,让凤一鸣想起了他第一次在师尊的指点下,击杀了那个对自己父亲无理的粤北绿林道上的大豪之后,是怎样用手指将那人的顶骨生生地抓了出来,又是怎样在师尊的指点下,刻成了这个小巧香盒的。

    这点追忆,只是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将乌银香印摆在了八臂多罗观音的脚下。这种透花香印,多是供初学香道的雅士或者持戒焚修的修行人使用,将香粉散在香印的透花格子中,再将香印取走,便拓印下了一个香粉聚成的篆香花样。寻常香印的透花格子多是如意、福寿之类吉祥花样,调香的雅士则有诗文、草字、篆书之类讲究,修行人用的香印,则是以莲花、符印、本尊种子字这几类最为贵重。

    而要让魏野见到凤一鸣所用的香印,便能一眼认出来,这香印上的透花格子,分明就是在北帝祖庙庙祝的背上出现过的三足法印。

    从人头骨香盒中倾出了一些色泽乌黑的香粉,通过乌银香印拓成三足法印,凤一鸣虔诚地合掌默祷片刻,随即点燃了这个三足拓香。

    香烟袅袅腾起,在半空中漂浮片刻,却不再朝上升起,而是定格在了略略比凤一鸣稍高一点的地方,丝丝缕缕的烟气盘曲着缓缓勾勒出了一张看起来毫无特色的面孔。

    一个刻板的声音响了起来:“一鸣,你急着见为师,有什么事么?”

    凤一鸣对着这张烟气勾勒的人脸,却是毕恭毕敬地道:“今日师父赐下的蛊鬼突然没了音信,北帝祖庙中原本安排好那钟四嫂杀子血祭的大事,也突然被一个过路的道士坏了好事。江湖上的僧道,多有许多鬼门道,弟子疑心就是那道士坏了师父的蛊鬼,乱了血祭的布置,只是那道士武功甚高,身边又带着两个伴当,弟子一时间不能将他们一举拿下,只得来向师父讨个主意。”

    听着凤一鸣禀报,那张人面只是不理,等他说完了,这张人面才缓缓说道:“那蛊鬼只消用霞芥蜂的幼蛹驯养,便能代代生养无尽,区区一头蛊鬼,又值得什么?你们凤家是这佛山镇头一个豪强,便是一时乱了血祭,回头你再重新张罗也就是了。这广东地方,破产的农夫、寻死的佃户,哪一天不是十个八个,却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好好哄一哄那道士,将花花轿子抬起来请他滚蛋便是。这两日,便是北面来人的时候,也是你们一家的正经大事,你也不要因小失大,免得将来追悔莫及了——去吧!”

    凤一鸣被这张人面一番数落,只得点头称是,又行了一个礼,方才悻悻地退了下去。

    只有那张人面,沉默地绕着神台转了一周,却是不曾散去,反而缓缓向着那尊八臂多罗观音身上笼去。

    ……

    ………

    佛山镇的兴旺发达,差不多都仰赖于广东十三行带来的对外贸易的垄断地位。因此上这座在清时号称“天下四镇之首”的市镇,却偏偏没有正正经经的规划。不管是正五品的广州同知署还是从三品的游击将军署,这一文一武两位大员都只占据了佛山镇的边角地带,反倒是从六品的千总衙门占据了佛山镇中部的彩阳铺这个风水宝地。

    如今的佛山人提到彩阳铺,都只知道那是千总衙门的驻地,然而却很少有人知道,在康熙年间,彩阳铺正中心的地标式建筑不是那座千总衙门,而是一座外路人修建的神庙。

    名叫彩阳铺天主堂。

    饱尝了同知衙门连板子带夹棍的招待,布裤都和伤口粘连到一起的钟阿四也不知道,他如今躺着的这个间牢房,在几十年前,曾经是一个青石砌起来的浅水池子,池子里还曾经竖着一个石雕的十字架。

    这就是过去佛山那些皈依十字教的人们行入教礼的受洗礼池,如今留下的唯一遗迹,散发着潮湿、霉烂与**的恶臭。

    这个时候,钟阿四并不知道这座衙门几十年的沿革,他只是双手死死地扳住木栏,不断地重复着自从入狱以来自己唯一会说的两句话:“不卖地,不卖地!没有偷,没有偷!”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早把嗓子喊哑了的钟阿四,却发觉有什么甜津津的清凉糖水被人一点点地送进了早已喊叫得嘶哑的喉咙,滋润着受伤的喉管与声带。

    一个听起来无比温厚的声音,轻轻地在他的耳边反复响着:“是的,是的,钟阿四兄弟,你没有偷富人的鹅。但是你既然没有犯着这盗窃的罪行,却为什么会被捉进官府里来,受着这般折磨呢?”

    为什么?迷迷糊糊间,钟阿四也已经想得痴了,自己一家老老实实,就靠着祖传的两亩半菜园糊口,从没有得罪过人,也没有做什么昧心的事情,怎么却要受这样的冤屈?

    对于这个问题,钟阿四想到最后,也只能是归结于那些光头和尚们的说辞:“是我前世造了什么冤孽……”

    听到“前世”这个词,反倒将那个声音刺激得拔高了许多:“不!因果报应那都是谬论,迷途的羔羊啊,不是因为你前世造了孽,而是因为你也好、凤老爷也好,你们每个人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便是有罪的。这是无可赦免的大罪,不为你们的善行或恶行而改变,你们的未来,便只有永远的死亡与最后的审判!钟老四,我的兄弟,你只恐惧你目前遭遇的凄惨遭遇,你却不知道,不明白唯一真理的下场是何等悲惨,你如今的境遇,还不到天主降下惩罚的万分之一么?!”

    “我有罪……”

    “是的,钟阿四兄弟,你有罪,你的罪行便是你不敬拜天上那永恒的父亲,反倒将恶魔们附身的偶像,那些污秽的邪灵盘踞了作为灵界战争堡垒的偶像当成了真神。你知道么,除了万能的天父,邪灵是无法干预这个世界的,你们每一次的祈祷、每一次的献祭,除了积攒你们自身的罪行……嘿,你在干什么!”

    便在这个藏身在监牢中的传教士那一声失控的呐喊声里,在多罗观音庙后殿,最后一缕烟气也渗入了踏鳌观音像的口、眼、鼻之中。

    说“渗”或许不大恰当,最后一丝烟气差不多就是被这尊无端带着潮湿气息的观音像直接吸了进去,本应该是泥塑的菩萨面上,一双眼帘满意地眨了眨。紧接着那些泥塑油彩的外壳,开始从那些像手腕一般自观音衣袍间伸出的怪蛟身躯上崩碎开来。

    在碎裂的泥屑之下,青灰色带着藻绿哑光的鳞片恣意地从束缚它们的塑像中苏醒过来,而那尊观音原本柔美丰腴的慈悲面容,早已化作了有着深海鱼类特有阔嘴和尖利细牙的恐怖面孔。

    一声高分贝的嘶叫声里,这模样古怪的妖物猛然冲破了多罗观音庙的后殿天棚。随着一块块飞溅的碎瓦,它操着完全不是人们习惯听见的陆地生物所能发出的尖利嗓音,向着自殿顶上飞退的一道人影扑杀过去!

    而被它紧追不放的人,手中紧握着一口单刀,身法极尽腾挪巧妙,正是尾随着凤一鸣来到多罗观音庙的胡斐。

    不过此刻,在胡斐十八年的人生中,最大的念头也不过是:“这个世上居然真的有妖怪!”

498.第498章 ·高秋酒熟雪浮瓮(九)

    菩提生恶相。

    佛殿化妖窟。

    似蛟又似蛇的八条长长蟒躯,连着八个长牙吐信的怪头,挟着腥臭难闻的恶风,齐齐而动,竟是将胡斐前后左右、上下八方齐齐阻住。

    胡斐见得这妖物八条蟒躯来势凶猛,一张张阔嘴中秽气熏人欲呕,心知多半是什么成了气候的毒物,也不敢让自己被这等恶兽咬着,只是将家传的轻功身法施展开来,一面纵身跃起,一面拔刀在手,连出三刀。

    这三刀使得极巧,看似由下自上一气斜斩而出,却是分成三路去势,正斩在那异怪三个首先扑到的蟒头之上。

    那蛰伏在踏鳌观音像中的异怪并非那些灵智低下的寻常野物,奸狡多疑处甚至不下于那些老奸巨猾的江湖巨寇。只是它仗着原身强悍,几近金铁,外面那一层滑腻鳞甲不但极难受力,更沾染剧毒,寻常江湖好手也等闲伤它不得,若强要近身搏杀,反倒要吃了大亏。

    有这层倚仗在,胡斐手中那口单刀就更不在它眼内,只是硬吃了胡斐三刀,余下五个头颅带着长长蟒躯便向着胡斐周身绞杀而来。

    胡斐这三刀出得又快又急,乃是胡家刀法中的快刀功夫。大凡剑法刀招,一旦速度快了,往往便难将劲力使足,胡斐自己也未曾指望这三刀建功。然而像他这样久在刀法上浸滛良久的刀客,不出刀则已,一旦出刀,便无虚发之理,竟是全都斩在了蟒头那一双三角怪眼之上。

    他这柄单刀虽然刃口也是用精钢打造,然而三刀连斩却是如斩磐石,刀锋转眼就反震而回,只在刀锋与蟒头相触的瞬间,一道红芒离刃而出,顿时就将三只蟒头上的三角怪眼烧穿成了三对黑窟窿!

    怪眼被重创,顿时八个蟒头连着那似人非人的鱼面妖姬一同厉声嘶嚎起来,暴怒之下,八条蟒躯齐齐收拢,如章鱼腕足一般托着鱼面妖姬向着胡斐冲来。

    而一击建功,胡斐也不欲恋战,使了个鹞子翻天的身法,便自后殿直落到那充作赌坊的前殿滴水檐头之上。

    他这里与这头异怪搏杀,闹出来的响动已引得那英雄会馆中的宝官、打手纷纷赶了出来,一面还不忘大呼小叫:“是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到凤老爷的场子来闹事?!”

    不喊不要紧,那异怪三双怪眼都被魏野暗寄在胡斐单刀上的洞阳剑祝烧穿,正在怒极恨极的地步,洞阳剑祝引动的焚邪之力更是不断朝着它眼球后的神经元一路朝着身躯之内攻伐过去。

    这个时候,这些替凤家做事的宝官、打手,对这头异怪而言,却是滋补肉身伤损的最好血食。

    不待面前这些人看清扑面而来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蟒头已然大张,向着一颗颗人头迎面吞下!

    若是蟒蛇吞食猎物,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是将嘴张得老大,一口口生吞下去。若是旁边还有人及时施救,还有三四分蟒口逃生的运气。然而这异怪的蟒头咬住了人,却是瞬间就有一股毒液从咽喉中涌了上来,将这几个宝官、打手溶解殆尽!

    这毒液消骨蚀肉的速度竟是如此之快,那几个倒霉鬼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便就此化作一滩大补活血汤,进了这异怪的肚肠。

    而在那充作赌坊的前殿,一众宝官里为首的那个邝宝官还一手按着骰盅,大声招呼着赌客们:“买大还是买小,这一注马上就要开啦!”

    眼见着这些赌棍都押在了小上面,他揭盅的瞬间小指在盅壁上一弹,便将一个骰子从一点弹成了四点。

    他正喜滋滋地揭开骰盅,却正在此刻,身后神台上那一座左手持骰子,右手捧牌九,脚下还踏着元宝金砖的韩王元帅像,却是猛然身首分离,一条怪蟒便从神像胸口直窜而出。邝宝官尚不知后背有什么动静,一颗蟒头便已经从他的胸口直窜而出,这人至死无觉,尚在大声呼喝:“四、五、五,十四点大……大……大……”

    四周赌徒乍见如此怪相,一时间也不由得全数怔住,只有几个输得就差脱裤子的货色,却是胆大不要命地一把卷起桌上赌注转身就要跑。

    可是那异怪为了压制身内洞阳剑祝焚邪之力,正是需要血食滋补之时,哪容得这些“补药”离开?八个蟒头,一起冲出,扯碎了前殿神台神帐,也不辨肥瘦,只是大肆吞噬不停!

    到了这个时候,也没什么人在乎赌本了,所有的人只是抱头尖叫,满地乱跑!

    若是他们不乱,说不得还有几分救星照命,这一乱,好几个人一起朝着殿外狂奔,却是一起卡在了门槛上。却是让那八个蟒头一卷而下,吃了个尽兴!

    胡斐此刻已从殿上跳下,见着那怪物在英雄会馆中尽情吞噬赌客,他怒喝一声,单刀连卷,几刀斩开殿门,总算有些命大的货色勉勉强强手脚并用,从那已成魔窟的英雄会馆中逃了出来。

    方才吃了胡斐手中单刀的亏,这怪物见着胡斐倒也不敢主动进攻。倒是胡斐胆气大壮,大喝一声,将胡家刀法施展开来,正欲冲杀进去,却听得耳畔传来一个熟悉声音:“胡兄弟,这妖物单凭你一人可是收拾不下,我们兄弟两个来助你一臂之力!”

    说话间,却见魏野负手而立,旁边何茗却是提着一大壶无羽铁箭,向着胡斐猛地一抛:“胡兄弟,接箭!”

    何茗这边抛出箭壶,胡斐那边随即将身一跃,将这一大壶箭接了个正着。

    箭壶中的铁箭都是通体用铁铸成,箭杆之上隐隐还能看见镌刻着一道道符文。胡斐抓着箭壶,魏野却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望着那头恍如章鱼一般,半身是八条怪蟒,半截是鱼面妖姬的怪物,正色说道:“胡兄弟,这妖物的要害不在那八条蟒蛇那里,不知道你来南方,吃过墨鱼没有?墨鱼的要害是在头颅之中,单是削断它的脚爪,却是根本不痛不痒。这东西的模样,便和墨鱼差不太多,想来要害也是一样。我这一壶六甲箭虽然都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但是倒对这类毒物颇有灵效,就麻烦你用发暗器的重手法,将这怪物八只蟒躯牵制住,待我来取它性命!”

    说着,魏野又是低喝一声:“阿茗,替我和胡兄弟守好后路,不要让那些不知轻重的货色擅闯过来!”

    “什么人都不许过来?那要是佛山镇的官兵呢?”

    “你的青钢棍还在不在手里?敢过线一步,打断他们三条腿!”

    撂下这句话,仙术士肩头一晃,桃千金猛然出鞘,胡斐见着魏野拔出一口色做绀紫的桃木阔剑在手,不由将手中单刀捧了过来说道:“魏大哥你的宝剑,驱邪杀鬼必然是胜过小弟这口单刀,可是这妖怪的身子坚硬如铁,只怕魏大哥的宝剑却是它难伤分毫,不若先将小弟我的单刀拿去使唤。”

    魏野微微一笑,还待推辞,却见佛山镇上居民被这英雄会馆的变动惊动,不知有多少人撂下手里活计都跑出来看热闹。提着茶壶的茶房、抱着算盘的帐房,推着货车的小贩,都被惊动过来,更有一队穿着号衣的清兵,骂骂咧咧地推开人群,喝骂道:“什么人,在凤老爷的英雄会馆这里闹攘,小心犯到兄弟们手里,一百五十斤的大枷,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这几个兵士狠话还不曾放完,人已经挤到了人群前面,却正对上何茗。

    身为太平道洛阳分坛头号斗将,何茗哪会理会这个?只是走上前去,一个蟠龙势横扫过去,顿时就将这些绿营兵扫了个大马趴。

    他走近前去,一脚踏在为首那个小军官身上,大喝一声:“我两个兄弟在这里捉妖,谁敢上前添乱,这几个废物点心就是他的榜样!”

499.第499章 ·高秋酒熟雪浮瓮(十)

    便在何茗一棍扫翻一队清兵的当口,仙术士拍了拍胡斐肩膀,道一声:“胡兄弟,莫忘了我刚才说的话!”

    说话间,他足下猛然一踏地面,风起如虎吼,身形恰在此刻腾起数丈。那八条蟒躯吞噬了整个英雄会馆的宝官打手,连赌客也被它吞食了大半。虽然侵入它身躯之内的焚邪之力仍然不断沿着血脉攻伐而入,但凭着吞噬了几十人的血肉精元,一时间气血浑厚,倒是不畏魏野这一点暗手。见着魏野腾身而起,八条怪蟒同时扬起头颅,露出狰狞神色,直啮而上!

    魏野面色淡然,身形随着引力下坠的瞬间,靴尖一点离着自己最近的蟒头,虎啸之音再起!

    风虎遁诀发动间,虽然不能御风而行,反冲之力还是托着仙术士再度腾空丈余,而那稀里糊涂做了踏板的蟒头却是猛地朝下一坠。

    一上一下之间,魏野手中桃千金横拍而出,正砸在另一只蟒头的颌骨关节处,那蟒头硬吃魏野一剑,洞阳剑祝十六字符令随即一闪而烙上蟒躯,疼得这蟒头一声尖啸,朝后而退。

    便在这只蟒头受创同时,魏野身侧腥风又至!

    不待仙术士回身,魏野腕子一翻,桃千金已然变拍为捶,剑首在前,剑锋在后,狠狠砸上了巨蟒鼻尖。

    一来一往,剑式巧妙,桃千金上洞阳剑祝符令,更是沿着桃千金斩破之处,直贯蛇身。

    此等轻功,飘然若步虚蹈空,那手剑法,大开大阖,转眼间便连伤三条蟒躯,更于沉雄之中尽显招式巧妙。不但那些闻声而来的乡民大声喝彩,就连被何茗打翻了撂成一堆的官兵,也是看得傻了眼。

    胡斐望着魏野独斗这头恶怪,他自小被平四叔带着闯荡江湖,又曾见识过商家堡的八卦刀、八卦掌,太极门的南北二宗太极拳,于武学一道的眼界上更是远胜寻常江湖人,不由得也看得有些目眩之感,心中道:“魏大哥这身轻功出神入化,简直算得上天下第一啦。他这套剑法看似大开大阖,不很高明,可是一招一式都简洁精到得很,使出来既没有多一分力,也没有少一分力,只有快、稳、准三字,出手必然见血,这样的剑法只有真正老于厮杀场的人物,才练得出。胡斐啊胡斐,你到底年纪轻,见识少,把天下的高手都看得浅啦。”

    他在这里感慨,何茗已经拍了拍他的肩膀:“老魏的墨子剑,你什么时候想看,叫他再耍一趟就是了,先打掉这些个蛇头要紧!”

    何茗这里一提醒,胡斐方才想起魏野方才的嘱托,他不由得微微红了脸,手中抄起三支六甲箭,手一抬便是一贯连珠般,化作一条乌光瞄准了一只蟒头直射而上。

    见着胡斐掷箭助阵,魏野身形恰在此刻又向下一落,余下五个蟒头同时向着他狠咬过来。魏野却是硬在半空将身一转,剑锋全行刀路,朝下一劈间,火光闪动,离着他最近的那只蟒头竟被一斩断头,余势不歇,倒飞而出!

    也在此刻,胡斐打出的三支六甲箭正撞在另一只蟒头的颈部三寸处,三支六甲箭连成一线,一支接一支,头尾相连,竟是狠狠钉在一起,将这只蟒头打穿了不说,余势更是将这只蟒头带得一偏。

    魏野觑准这个机会,道一声:“好漂亮的暗器手法!”身形瞬转,却是单脚踏上了这只被六甲箭贯穿的蟒蟒,沿着蛇躯,如行冰面,疾掠下而下!

    虽然半数蟒头都被魏野与胡斐重创,却还有数个蟒头无伤无损,见着魏野掠下,纷纷调转头颅,向着魏野狠狠张口咬来。

    仙术士下掠的速度虽然迅捷非常,但是也抵不过蟒头行动如风,一转眼就快要追上了面前这个竹冠道服的敌人。

    而在此刻,魏野离着那隐为八条蟒躯神经中枢的鱼面妖姬,也不过一步之遥,只要再进半步,便能一剑将这妖物了账。

    然而若是如此行事,却不免被身后追啮而至的蟒头咬个正着。胡斐虽然是北人出身,也知道蛇性刚强,断头一时也不会死,何况还是这样的妖物。

    那么这一剑,究竟斩还是不斩?

    胡斐替魏野设身处地想到此处,不由得都感到一时踌躇。

    然而此刻,魏野却浑然没有出剑之意,就在逼近鱼面妖姬的瞬间,他的身形猛然顿住,又在瞬间朝上一提数丈,那追咬而来的蟒头却是丝毫来不及改道,就在魏野顿住的瞬间,猛地咬了下去!

    一阵尖利得几乎要撕裂鼓膜的惨叫声,顿时铺天盖地而起!

    数个蛇头同时撕咬而下,却是将那鱼面妖姬撕成数段,蛇口中猛然吐涌而出的毒液,转眼间就将这鱼面妖姬皮肉腐尸大半,只剩下血肉模糊的骨骼,还在蟒口中挣扎不停——

    那些围拢过来的乡民,原本只道是看人捉妖,根本不明前因后果,只是贪看热闹。那鱼面妖姬先前吞噬英雄会馆中的宝官赌徒又啃吃的太彻底,除了几个勉强逃了出来,又吓到神智发昏的家伙,谁也没看见什么可怖景象。只见着一个头戴黄竹道冠,身穿青锦道服的道人翩然如仙,仗剑与一条不知九头还是八头的怪蛇厮杀在一处,大家就全当是提前看了一场社戏而已。

    然而此刻见着那巨蛇撕咬血骨的模样,他们方才隐约想明白些,这却不是做戏,而是真正妖怪!

    也不知是谁怪叫一声,转身欲逃,却是引动了更多人的惊恐,许多人手里提的包裹、菜篮都不管不顾,只是要跑——

    便在此刻,一道声音冷笑一声响起:“看完了热闹还想跑?世上哪有这么刺激的便宜事儿?阿茗,你去前头拦着,胡兄弟,你在后面点穴,这乱挤乱踩不知道要枉送几条性命!阿茗,打断脚还是敲闷棍,这轻重你自己拿捏!”

    “老魏你这个坑货,为什么得罪人的事情都由我做?!”

    虽然口上抱怨,何茗身形瞬动,踏着前面发足狂奔的人群头顶,便朝前而过,猛地拦在了人潮之前,一个地趟棍的架势,就先扫倒了一片人。那些跑在最前面的人物,往往自己还不明所以,只是天性怕事,听着惨叫就跑,后面又有那些见机早想跑掉的人在后面吆喝推搡,昏头昏脑地就跑了起来。此刻被何茗一棍撂倒,便只是抱着脚惨叫。

    “行凶打人啦!”的声音此起彼伏间,魏野的声音却是不紧不慢地传来,清清楚楚地响彻镇头:“不想死都抱头蹲下。”

    眼见得前面一条青钢棍翻飞如龙,转眼间就打倒了几十号人,有些机灵些的当下就抱住脑袋,蹲的蹲,趴的趴。乱象一转眼便被压了下去,倒是胡斐一副侠义心肠,只点倒了几人,便没忍心继续出手,这后面的乱象,反倒比前面更多了些。

    刚落地的魏野叹了一口气,提着桃千金走上前去,先拍翻了前头几个叫唤最响亮的倒霉鬼,那些人见着他方才独斗妖怪,本就有些敬畏,此刻见他提剑拍来,倒比官府中人更凶横几分,不由得都抱住头蹲了下去。

    原本一场骚动,便这般被一棍一剑强压住。人人都屏气不敢吱声,只有魏野的声音淡淡传来:“各位父老乡亲且不要怕,这英雄会馆原本是佛山镇中多罗观音庙的旧址,其中供奉的却是喇嘛教中的食人邪神。原本这邪神受的香火不足,便被官家拆了庙,绝了香火,不能再作祟。无奈有人不识好歹,将庙改成了赌坊,那邪神受了赌徒们聚集而来的气息惊扰,所以冲出庙基,白日吃人。倒是幸亏魏某路过此地,见着妖气上腾,便出手斩妖,替天行道,还望各位父老乡亲不要害怕才是。”

    他嘴上说得客气,然而那些被打倒的也好,被吓趴的也罢,心中只是道:“你这道士这般凶悍,连那老大妖怪都斩了,官兵都打了,又这么一身好拳脚,大家听你说便是。”

    更多人,吃了一番吓、一番打,受了这场无妄之灾,却是对魏野又敬又怕,听着他说话客气,却有生出别样心思道:“这道士衣饰华贵,又有这样斩妖杀怪的神通,便不是北帝爷爷降圣,也八成是真正活神仙了。”

    大抵嫌贫爱富乃是人人都有的毛病,乾隆一朝的南方各省本来就颇多托钵化缘的游方僧道,在常人眼里便和乞丐差不了多少。若是这等乞丐和尚穷道人,大家眼里所见便八成是心怀叵测的妖人一类,更不会有活神仙的想法。

    客气些的便要报官,定一个白莲教的罪名,拿去浸粪坑。不客气的,招呼四乡邻里,锄头粪叉齐上,便活活打死了,也是个法不责众的结局。

    魏野也不管这些乡民心中有什么念头,只是迎着这些闲杂人等眼中敬畏神色,向着路头望去。

    只见路头那里已经来了两路人马,一路是斗笠皂衣的皂隶,一路是连号衣也没穿齐,只是提着锁链的壮班。

    待得两队人马走上前来,魏野扫了一眼,却见那伙壮班都是佛山五斗口巡检司的人马,而那些皂隶却是自佛山同知衙门而来。

    对五斗口巡检司这等九品芝麻官,魏野懒得理会,只向着那同知衙门的皂隶一仰头道:“你们是佛山同知署的衙役?正好,某有要事欲一见你们上官,还不在前面带路!”

    这货皂隶为首的是一个班头,家里祖传的三班饭碗,眼光比常人更老辣些。他见着魏野衣锦腰玉,头上竹冠编镂极精巧,更是隐隐泛着光华,意态睥睨,混无寻常人见着官府中人那副贱样儿,心知不是常人,自己一面陪着笑问道:“道爷您老仙山何处,宝观何方,要见我们老爷何事,还望略透露些,小的们好去回报。”

    他一面陪笑,一面暗自打个手势,便有几个老于打探消息的衙役向着那人群里去了。

    魏野也懒得理会他这些小动作,只是一笑道:“某要谈的,是你家同知老爷的大事,怎能与你这等皂隶讲论?快着前头引路,若迟了,你家老爷到时候革了你的钱粮差遣,只怕你一家哭都没地方哭去!”

    这班头听得魏野说得厉害,只得前面带路,魏野也不理会那些巡检司的壮班,向何茗与胡斐道声:“且在北帝祖庙等我。”

    随即一撩道服下摆,由着那班头领路向同知衙门去了。

500.第500章 ·金谷花前绿珠歌(一)

    号称“天下四镇,佛山独富”的佛山镇,地方上商人多,店铺也多。同样的,商人多了牙人就多,店铺多了土棍就多,牙人与土棍勾结在一处,刑名案件想不多都不成了。

    原本佛山镇算是南海县所辖,但是这地方南来北往的富商大贾比比皆是,本地的乡绅更是坐地抽头,练拳起团。任是南面北面的商帮,跑码头卖解的把式,到了地头,先要上门拜码头,要是在本地起了生意,每月的孝敬更是从不可少,真是说黑不黑,说白也不白。

    有这些“乡贤”们领头,佛山镇上的偷儿、骗子手、碰瓷的、拍花子的、摆仙人跳的,更是层出不穷,就差再来个做人肉馒头的,就能凑一个小梁山出来。区区一个七品的南海县,对上这龙蛇混杂的佛山镇,便想管都没处管去,最后还是雍正年间增设广州府佛山同知一职,常驻此地,才算是稍稍安靖一些。

    如今在任上的这位佛山同知姓李名瑞麟,正正经经的二甲进士出身,祖父在雍正朝放过一任礼部侍郎,还与三朝元老、身为乾隆“帝师”的朱轼结了儿女亲家。

    按说这样的家世,又是科举正途出身,李大同知本应该是官运亨通才是。要按照前明时候,二甲进士出身的李瑞麟便是先为言官,后历华选,一路从清要京官地位上走下去。然而有清一朝,除了雍正这位从骨子里带着汉家性情的爱新觉罗家异类,大家有志一同地便是秉着满汉大防的戒律,防这些头上心里都拖着金钱鼠尾的汉臣如防贼一样。

    这其中,年号乾隆的爱新觉罗弘历对汉臣的疑心病尤其深重,倒是不愧他这位古往今来第一文字狱缔造者的名声。乾隆一朝,不论是中枢的军机处还是地方督抚,紧要位置一概是满洲亲贵担任,至于雍正一朝留下的些许汉臣势力,这些年差不多给乾隆清扫一空。而李瑞麟么,正好在乾隆眼里便属于此等抱团汉臣小团体的余孽,早早就给打入另册,容他在广东富庶之地做几任百里侯,已经是看在死去的老师朱轼面子上,分外地皇恩浩荡了。

    李大同知自从乾隆二十九年外放南海县知县以来,也曾经是以前朝名臣自比,使出浑身解数来,连着三回考绩都是中上之评,要换了别的知县,早就该升官开实缺了,倒是李大同知硬是在南海县一呆四任,连两广巡抚都觉得有些看不过去,方才保举他改任佛山同知——正七品升任正五品,地方倒是离得够近,出了南海县衙,走不上几里地,就是佛山同知的辖区。

    到了这个份上,李大同知反倒格外地看开了些,佛山镇富庶之地,不用费心思捞钱,只是逢年过节、全家生辰一类常例钱便收到手软。有着佛山地界乡绅们的热心报效,地方官不修衙门的旧例李大同知也不顾了,将佛山同知署好生地修葺一番不说,还将后衙辟出一个极好的花园,很是开了几场诗会。

    至于刑名、防务、粮谷等等佛山同知伸得上手的庶务,李大同知破天荒地在幕下雇了十个绍兴老夫子,自己一概撒手不管,倒是颇有政简刑清的古循吏之风。

    就在外面闹得沸沸扬扬的当口,李瑞麟却是一身青衣小帽,像个寻常乡居的举人一般,正和最得用的一个师爷正以手谈为乐,一条大龙正是陷入重围左突右冲时候,听着门房来报有个道人求见,他却是一笑:“黄冠羽流,也有银子来喂饱你们这些收门包的了?想来也是个妙人,也罢,顾兄你代本官去见一见他,若是谈吐有趣,结个善缘未尝不可,若是面目可憎,某却没有那么多善财舍于佛老之徒!”

    说着他一伸手,就势拂乱了枰上棋局。

    顾老夫子也不为意,亲自去到前衙礼房去见那道人。李大同知却是坐在亭中,轻轻哼起了弋阳腔。

    然而那顾老夫子去不多久,却是神色凝重地退了回来,手上捧着一张禀帖。

    李大同知不知何意,接过来一看,却道:“这字虽然工整,但下笔却是平常,不知那道人胡写了什么在上头。”

    他随意望了一眼,却见上面连一句乡下人“万福金安”的吉祥话都没有,只一行字森然入眼:“佛山镇邪教为祸,当生民乱,望老父母姑念乾隆三十三年妖党案之事为鉴。”

    乾隆一朝,最怕的就是有人借宗教名义谋叛,雍正还有几分谈禅论道的文人雅兴,乾隆却是从骨子里就带着过度的敏感防备心理。除了那些排场奢华又远在蒙古青藏的密宗喇嘛,乾隆对汉地的道士僧人,永远抱着一种不信任的态度,大抵在这位皇帝眼里,蒙藏的喇嘛还算是自己人,道士和尚却多是汉人,满洲亲贵不管是与文士唱和,还是与僧道交往,都会触及他心底最敏感的那条警戒线。

    要是有人假托神佛聚集百姓,先不管有没有谋叛之心,只是“聚集百姓”四个字,便该是抄家灭族的罪过。

    乾隆三十三年,不过是浙江民间有了些流言,说是有些游方和尚与乞丐会剪掉路人的辫子勾魂拍花子,闹出了些小案子。原本这种愚夫愚妇传播起来的谣言,哪年不是得有好几条?地方官出个告示,再枷上几号嘴巴没门的造谣党,转眼就能消弭于无形。然而事情到了乾隆这里,总不乏小题大做的精神,特别是“剪辫子”这事本身就触痛了乾隆心中那条敏感的名叫“满汉大防”的神经,于是下旨十三省督抚从重从严督办此案。结果,原本只是在浙江乡下风传的谣言,随着各地督抚奉旨办大案,顿时闹得大江南北一阵惶恐不安,到处传说着有妖人勾魂,不知闹出多少事情来。

    结果一年过去,游方和尚和乞丐抓了不少,那些传说中会作法害人的妖党却是一个没抓着,而军机处大学士们最后审案的结论,所谓妖党,不过是和尚乞丐们受刑不过,编造出来的子虚乌有的故事。最后只能是乾隆自己捂着脸下旨,停止追查妖党案,顺道将所有办案不力的知县、知府之类地方官统统以“查案不力”的罪名贬官去职,为老佛爷挽回一点脸面。

    一想起这荒唐透顶的妖党案,还有这妖党案后摘掉了多少顶子,李瑞麟便再也不能摆出大隐于官的洒脱模样来,只是催促顾老夫子:“顾兄,此等事非同小可,一定要查个清楚!顾兄你去问那出首的道人,还知道些什么,得了详情,差人回报我,本官亲自调令本地军马去剿了这股教匪!一定要快着些动手,如此还见得是有功无过,慢了一步,只怕我都要担着不小的干系!”

501.第501章 ·金谷花前绿珠歌(二)

    这一次,顾老夫子去了很久方才回来。

    李瑞麟也把几年来在佛山同知任上的散淡气味收拾起来,换了公服在书房中静候。一见着顾老夫子,李大同知便拉着他的手坐下,为官的雍容气度也不讲了,只是一连声地问:“顾兄此回倒是让我好等,想来已经在事情前后关窍厘清了?有什么章程,也不要下笔拟文了,先给兄弟说一说,让我定一定心!”

    他和顾老夫子是多年的知交,宾主相得之外,这位老于幕下的绍兴师爷非但刑名钱粮上很有干才,更是官场上的老练人,在李瑞麟幕下颇有智囊之目。到了紧要时候,不靠着顾老夫子拿主意,还能靠谁?

    李大同知这里不住催促,顾老夫子面色却是不如方才出去时候那么自然,反而青里透白,像是大病初愈的模样。听着李瑞麟催促,他先是抬起袖子揩了楷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斟酌了一下才说道:“事情倒是明白得很,这佛山镇上的确有人私祭邪神,只是事情太过骇人听闻,却非寻常聚众烧香的教匪可比。东翁可知,镇头那座英雄会馆?”

    “名为会馆,说到底还不是凤家私设的赌坊罢了……嗯,莫非?”

    “那会馆地下冲出一条半人半蛇的九头怪物,闹出许多人命来。如今大堆尸首便在那会馆地基上摆着,出首的魏道士便是见证,要控告的也是凤天南一家尊奉邪教,造蛊毒杀人。事情明白无误,那怪蛇毒气极重,便看守兵丁也有数人受了余毒之害,我已经遣人去巡检司调人马,将英雄会馆圈禁起来,不许民人近前聚观。至于凤天南,他父子身上有着武举身份,党徒甚多,这个……”

    顾老夫子这般说,李瑞麟听了也是头疼,他每月的例规当中,凤家英雄会馆、英雄当铺的抽头孝敬都极为丰富,自己更是给凤天南的英雄楼题了匾。这样势大财雄的地头蛇,又以团练身份立了个五虎派,真要闹起事来,只怕单靠佛山镇的巡检和游击人马,未必能一举剿灭。若是乱事扩大,第一个倒霉的,还不就是他这个佛山同知?

    轻轻一捻胡子,李瑞麟突然说道:“出首告发凤家的,是个道人?”

    听着李瑞麟这样发问,在这位东家幕下主持多年庶务的顾老夫子还不明白李瑞麟的想法?只是摇头道:“东翁是说,魏道士在英雄会馆中施造蛊毒,嫁祸凤天南?若那魏道士是个游方募化的乞丐,我何妨便将罪名着落在他的头上?可在下游幕多年,也算是见多识广,却委实没有见过这样锦衣玉带的道人。听班头禀报,这道人武艺高绝,不在那凤天南父子之下,这样的武人身份地位都不是寻常僧道可比,又岂是易与之辈?弄不清他的来历,一旦惹出事端,只怕后患也自不小。”

    顾老夫子这边劝说,李瑞麟忽然说道:“顾兄是说,那道人服饰华贵,不似寻常僧道?顾兄雅善鉴人之道,他的音容如何,还请顾兄细细地说说。”

    这一问,顾老夫子也是认真起来,仔细回忆道:“此倒也是个奇人,神气清若含珠,容貌整秀,眉彩如剑,须亮银光,天生一副贵骨,不像是黄冠之流。我见他坐止自如,问答随意,疏懒之中别有健举豪壮之态,顾某游幕多年,所见贵相多矣,却当以此人为第一。”

    李瑞麟不想与顾老夫子讲论湘人之道,只是追问道:“此人口音,是南是北?”

    “略带北音。”

    听着这个答案,李瑞麟反倒沉默下来,半晌之后,方才对顾老夫子道:“明日写个帖子,请他到后衙一叙。”

    且不论佛山同知署里这些忙乱与计议,五虎派掌门人凤天南的府邸里,也是一片扰攘。

    “怎么英雄会馆里会出这样的纰漏!”

    随着这声怒喝,一只象牙笔筒直砸在地上,登时就碎成了数瓣。

    露了这一手掌力,凤天南面色兀自黑沉,唇上的花白胡髭一抖一抖。

    然而一旁侍立听教的凤一鸣,却是捧着一只银碗,混似没见到父亲发怒一般,只将那盛着燕窝汤的银碗捧了过来:“些须小事而已,这佛山镇上,我们五虎派发了话,便和圣旨一般。明日我便去见李世伯,请他代为遮掩一下。至于那位观音众的使者,不过是教内最下一等的人物,我师父自然会处置了结,父亲还担心个什么?”

    凤天南面上满是青气,狠狠瞪了凤一鸣一眼道:“你们做事也不能太过分,我们凤家在绿林道上厮杀几十年,才有了如今的地位,五虎派在我手上才算是刚刚上了正轨,却不能到了你手上却守它不住!”

    话虽然说得严厉,对凤一鸣捧过来的燕窝汤,他却是没有拒绝,接在手里似狼吞虎咽一般吃了个风卷残云。

    服侍着老父将燕窝汤吃干净,凤一鸣依然是一副孝顺儿子的模样,轻声道:“父亲服食仙药也有几年,眼看着便要洗髓伐毛、脱胎换骨,到时候与天同寿,长生不老,这五虎派的基业,还不就是父亲掌管。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不过替父亲打个下手罢了。”

    听着凤一鸣这般说,凤天南面色稍霁,还是看了爱子一眼道:“真若是有那一天,为父倒是情愿舍了你们,去到南海水府之中,做一个为上神执役的水仙,于心已足。这五虎派,将来你总是要接下的。罢了,这点小事,今夜就了结干净为妙,明日还有贵客上门,也不便叫这等事坏了咱们父子与五虎派的名头。只是事情要做得干净,绝不能留下话柄!”

    老父这般训诫,凤一鸣只是笑笑,又端了一碗燕窝汤,双手捧给凤天南:“父亲放心,今夜我们就办个了当干净,绝对让人找不出话头来!”

    凤天南得了儿子保证,方才安心,接过了新一碗燕窝汤,大口吞咽起来。

502.第502章 ·金谷花前绿珠歌(三)

    夜色深沉,喧闹了一整天的佛山镇,也进入了沉眠之中。

    间或有几户人家亮起灯来,惹得看门狗一阵吠叫,让这座大镇的夜色中多了几许凄清的味道。

    昏暗中,佛山镇头那本该是英雄会馆所在的多罗观音庙,已经变成了一堆废墟。那条生着八条蛇躯的鱼面妖怪,也只剩下半截残躯倒在地上,被大片的芦席盖上,外面又加了一圈草席,将整个案发现场封锁起来,等闲不许人围观。

    虽然佛山同知衙门处理得已经足够及时,但是仍然禁不住那些见过、没见过白日里“道士斩蛇”场面的人们,在食肆、茶铺、菜场间交头接耳地传起闲话来:

    “啊哟皇天菩萨,你们知不知啊,凤老爷的赌坊里,闹出大乱子来了!”

    “不是大乱子,是人命官司喔!一条大蛇从神台下面钻出来,一顶头就掀翻了韩王元帅的金身,把宝官们都吞了肚腹哩!”

    “你们都听差了,我娘家的六哥在巡检司吃衙门饭,听他回来讲,那不是一条大蛇,是十几条大蛇,也不止吃了宝官,耍钱的人也吞了好多喔!”

    “不是十几条大蛇,那是一条长了好几张脸的人面蛇欸,镇桥下豆腐房后面住的那个破落户蛇皮张,今天也跑去那个什么英雄赌坊耍钱,结果差点被吃在肚里。他跑回来,已经满口的胡话,躺在床上发起热病来,只是喊‘龙王老爷莫要吃我’。”

    “那个蛇皮张自己就不是好货,勾搭外地人去耍钱,我们也不去说什么。可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他却连乡里乡亲的也想坑几把。我那个死鬼哦,上次就是听了他的瞎话,把家里的屋子都输了半间出去,要不是族里大伯出头,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都说是凤老爷挣了太多偏门财,龙王老爷要给他化财成水清溜溜吗?那个韩王元帅金身下面钻出一个九头蛇,张口会讲话。它讲‘凤老爷,你的命里不该有这许多银钱,南海龙王叫我来替你拿走做善事’,说着九头蛇就上了案,蛇涎水一喷哪,白花花的银子就都成了水了。你们想啊,银子都化成了水,那人不就更是没有了?几十条人命官司,凤老爷是要出大血咯!”

    “你们却不知道,龙王爷讨债,却恼了北帝爷爷。北帝爷爷坐在祖庙里运神目这么一望啊,知道南海老龙王派了一位蛇将军来向凤老爷讨债。可是那蛇将军起了性,吃起人来了,北帝爷爷于是就命座下一位灵官,带了北帝爷爷的宝剑,扮作道士,从云中跳了下来,斩了蛇将军。不然让蛇将军敞开肚皮吃起来,我们都要变成蛇粪了!我们家里还说,该去祖庙里好好地拜一拜北帝爷爷呢!”

    这样的闲话,不但寻常平头百姓在说,就是看守英雄会馆的兵丁们也不能免俗。只是不管是巡检司衙门还是千总衙门派出来的衙役兵丁,见识却比常人略高那么一筹,说的话也更近真相一些:

    “什么龙王讨债、灵官爷斩妖,那怪物看起吓人,可是又不会弄风驾云,只是毒气厉害,咱们只要远远地抬着火铳鸟枪一通乱射,也一样弄得它了账,怎么会让一个游方道士得了头功!”

    “这玩意,不是妖怪,那就肯定是广西那边的师公们造的蛊虫了,只是恁大!嘿,生番养蛊不算什么罪过,凤老爷却玩起这个东西,又偏偏捅到了几位大人眼里,这一回不知道要拿出多少银子来了。”

    “银子银子,这大晚上的还要守着这破地方,还想什么银子!英雄会馆下面银子倒是不少,你们清理的时候也不见昧下半钱来!”

    “老哥哥,那银子可不好拿,不是没有兄弟眼馋这些银子,当时就有偷拿的。可是那银子上面都沾了毒水,一碰就烧皮烂肉!白天光偷拿银子,就废了好几个兄弟,最后只能拿着火钳子一块一块夹出来,这可不是玩的!”

    这些咸淡话说得久了,让人更觉无趣,特别是千总衙门的绿营兵丁,多半都有点烟泡子的瘾,这时候更是边流泪边打起呵欠来。

    便在此刻,就见着一个穿号褂的小军官,带着十来个民夫提了大坛黄酒、荷叶包的叉烧、腊鹅之类,大老远地就吆喝起来:“弟兄们守夜辛苦,千总大人有令,让我给兄弟们带点吃食来。这些腊味还在其次,关键是酒好,彩阳铺赵家酒庄的五里香!”

    那些千总衙门的兵丁见着酒肉,都是欢呼雷动,连声道:“标下们谢大人的赏!”一面喊,人已经围了上来,倒是那些巡检衙门的衙役,只是远远望着这里流口水,却没敢上去凑热闹。

    这小军官见着他们那个馋样,把手一招:“都是吃官家饭的,弟兄们一起来沾沾荤腥,我这里酒肉管够、管饱!”

    话一出口,那些衙役也顾不得别的,凑上来腆着脸请安问好,一面奉承一面忙着抢酒肉。谁也没有发觉,在民夫中,有两个包裹严实的民夫径自走入了那被席子圈起来的英雄会馆废址。

    为首的人虽然蒙着面,身量仍然见得英武之气,若是五虎派的弟子在场,定然认得出来,这便是他们的少掌门凤一鸣了。

    凤一鸣手中捏着一个小瓷瓶,也不朝那具渐渐发出恶臭的怪物尸首靠近,只是将瓷瓶朝跟班那里一丢:“这是我师尊赐下的神药,宋朝高人欧阳锋的秘方。这药粉只消一见血就成了化尸水,不用一盏茶功夫就能连皮带骨头化成黄水,等到早上便什么都看不出来了,记得别让自己给这黄水沾上——还不快做事!”

    看着跟班小心翼翼地在蛇怪尸体上撒药粉,凤一鸣望了望同知衙门与北帝祖庙方向,却是一声冷笑:“没了证据,再把那几家耍钱的苦主都灭了口,倒要看看李世伯你还敢不敢再打我们凤家的主意!”

503.第503章 ·金谷花前绿珠歌(四)

    凤一鸣不知道,他远远望着北帝祖庙发狠的时候,祖庙静室之中,魏野盘膝端坐,掌中竹简式终端正浮出凤一鸣那张微微扭曲的面孔。

    对于凤一鸣这号武艺稀松的暴发户少主,魏野并没有什么兴趣,只对那一瓶号称是白驼山庄秘传的化尸粉稍微有了些兴趣。

    “欧阳锋的化尸粉?这玩意只要一见血,就能转化血液为腐肉蚀骨的剧毒,偏偏晒干之后又变得毫无毒性,除非重新用血水激发它的药性。欧阳锋那蛤蟆功、灵蛇拳、九阴逆反真经都算不得怎样高明,这手毒术却着实算得个大家。可惜时人无知,明珠暗投,白驼山庄绝艺不传,只有化尸粉流落在韦小宝这些政客手上做些不三不四的勾当。”

    一面感慨,魏野一面联通了与何茗的通话频道:“月黑杀人夜,五虎派的人马要出动了,也该是你与胡兄弟舒展舒展筋骨的时候。咱们这位小兄弟,别的什么都好,就是不够果决,一见着对手有可怜之处,就下不了手。这样性子,迟早是要吃大亏的,倒不如你多教教他,临敌之时,最痛快的还是一棒子落下去啦。”

    “老魏,别说那些没边的废话,五虎派的人马有多少?”

    “不过几十号人,还敢分成六路行动。离你们最近的一路在七点钟方向,两个街口。”

    “明白,不过你不来凑一手?”

    “在这些家伙眼里,魏某忝为三人之首,那自然是背黑锅我来,出黑活儿你们去,公平合理嘛!”

    这句话,最后决定了今夜出动的五虎派弟子们的命运。

    ……

    ………

    从夜至明,也不过几个时辰,读一卷书,看一台戏,办几桩隐秘事,宰几个杀手恶棍,也就随便打发过去。

    凤天南一大早起来,总是先要练两套拳,使三十六路棍,随后再用些清淡吃食。豪富如他,家中养着好些个有名厨子,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除了雷打不动的一大碗燕窝粥,各色菜肴点心花色绝不重样。

    用过早膳,自有侍从使女为他换上五福捧寿字的缎面绸袍,又有机灵的小子早将他那嵌猫眼的银地金花水烟袋备好。水烟袋里,盛的是上好的野蜜蒸辽参的汤水,为的是凤老爷吸水烟的时候多了一丝甜隽滋味,又有补气提神之效。便连凤天南点水烟用的纸捻儿,也都有专人伺候,预先将纸捻儿叠成方胜模样,又仔细地用香药水沁入阴干,好叫凤老爷点烟的时候,多一丝淡淡香味。

    说起来,这做派不要说在富甲天下的扬州盐帮面前,就是到了京师,也算是相当体面了。

    一群伺候的丫头小子侍候着凤天南在书房中等候着今日贵客,而门房、二门房一路路的通传更是在凤府中来来回回地响着:

    “明心铺钱老爷来拜!”

    “罗洞李秀才来拜!”

    “朝观里陈掌柜来拜!”

    “巡检司王老爷来拜!”

    这一声声的传报声里,若是本地举人,或者多少有个官身,凤家的家丁多少还喊一声老爷,若只是个秀才功名,或者只是地方上的小乡绅乃至商人,喊一声“秀才”或者“掌柜”,就算是尽到了十分的礼数。

    然而这些人物,一个个都是满面含春,丝毫不觉得自己受了冒犯,由着凤府家人引去各处花厅奉茶寒暄。

    这时候却听得门房又是一声通传:“魏真人、何大侠、胡大侠来拜!”

    这通传的画风顿时不对起来,那些佛山的乡绅耆老心下都觉得奇怪。然而身为众人注目的中心人物,魏野笑吟吟地踏入了凤府大门。只见门楼挑脊高扬,飞檐垂空,镂空雕花福禄寿喜诸般吉祥花样,门首上高悬着一个黄边蓝地的横匾,上面题着“广东省五虎派举人第”九个大字,显得不伦不类之至。

    门首迎客的家人见着魏野到来,面上一肃,却是赶忙上前来打了一个千:“魏仙长,我们掌门老爷听说您三位好朋友上门,可是欢喜得紧,快请随小的来,掌门老爷与京里来的几位贵人正等着您老呢!”

    魏野含笑点头,顺便一手拉起身后两个同伴,压低声音问道:“忙活了大半宿,你们瞌睡不瞌睡?一会儿才是大戏上场时候,可千万不要睡过去了。”

    听着魏野这般说,何茗只是回敬一眼:“这点功夫困什么困?胡兄弟,你困不困?”

    “不困!”

    “不困就好。”

    说着魏野朝前一指,笑道:“走,咱们哥仨就去瞧瞧这位五虎派掌门人,到底是个什么成色!”

    随着前面凤府家人引路,直过了几进院落。在这五虎派的总舵里,待客显然也分三六九等,那些没功名、有财无势的商人都在前面花厅吃茶,后一进,才是有功名的秀才与捐了七八品候补顶子的乡绅,再朝后,多半是举人一类地方上乡绅的领袖。

    然而凤府家人兀自朝前引路不止,最后一重华堂之上,却听着有人讲话,那人一嘴的京片子地道之极,只听他道:“凤掌门,说起这位道长可是一个妙人。你在广东,却是没听过他的名字?”

    “兄弟孤陋寡闻,真还不知道这一位!”

    “哈哈,没有听说过端木道人,江湖上这几句话总听说过吧?山西帮,淮扬帮,比不上一个金钱帮。”

    “金钱帮兄弟倒是知道,乃是东南近年窜起的有名大派门,声势不在那反贼红花会之下。只是这与端木道人何干?”

    “凤掌门,你当真不知道?金钱帮的帮主便是一个道人,他又有一个外号,唤作端木再世。此人乃是有名的豪商,金钱帮不过几年功夫便力压江南大小派门,金钱帮又是商会,又是江湖门派,便是这位端木道人一手打造出来。什么海沙帮之类不必说,便是丐帮,如今在江南也被金钱帮压得抬不起头来。”

    “这样说来,倒真是个人物。”

    “只是这位端木道人一向行事低调,除了金钱帮的堂主们,少有外人见过他。也只有福大帅,略略知道一些此人的事迹。这人不是汉人,却是地道的宗室,他爹是简亲王府的四阿哥,袭了他老子简亲王以前不入八分辅国公的爵。这人才十岁就去应了考封,得了个三等辅国将军,一时间都道是个神童,皇上也喜欢得不得了。和我们这些卖力厮杀,好不容易才得了个蓝顶侍卫衔头的粗人可不是一路。”

    “宗室贵人也能出家做道士,出来混江湖?”

    “所以说此人是个奇人!他一岁便能开口说话。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要出家。然后铰了自己的头发,死活不肯穿马褂,一定要穿僧袍。当时连老太后都惊动了,让抱了去大内看看。他十六岁的时候也进宫做了一等虾,没出三个月就卷了家里几件好玩意儿,留书一封说是出家为道。他老子气的把他从宗人府的玉牒上除了名,从此音讯全无。这人与福大帅倒是打小相识,若不是这几年福大帅留心武林中的事情,只怕也不知道赫赫有名的金钱帮之主,便是当年名动宗室的简亲王府家的小神童。”

504.第504章 .金谷花前绿珠歌(五)

    听着堂上那人谈起什么金钱帮,魏野的面色倒是大为精彩,何茗瞧着搭档脸色不对,先问了一句:“老魏,你是怎么回事?这憋着要笑不笑的样子,比你平常模样还更阴险许多。”

    “金钱帮的帮主不是上官金虹,而是什么再世端木,也没有荆无命在身边效命,这实在很遗憾,不是吗?”魏野耸耸肩,将竹简式终端上刚翻出来的小李飞刀系列窗口关闭,一面回答一面回头望了一眼面色古怪的胡斐。

    和寻常江湖人不同,胡斐祖上自明末起就是追随闯王李自成的亲卫,胡斐少时又和红花会的三当家结拜为兄弟。虽说千臂如来赵半山这位暗器名家多半只是感念胡斐一个半大小子就敢打抱不平的侠气,然而潜移默化之下,胡斐差不多已经能算是个红花会的预备役,结果让他知道自己这位魏大哥却是个八旗宗室?这玩笑可开得有点大。

    魏野笑了笑,说道:“区区一个不入八分辅国公,又不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但凡有些志气的人物,便不至于守在京师领碎银子吃老米饭。区区爱新觉罗这四个字,也不值半钱银子,要知道爱新觉罗家的黄带子,混到给人当长随、街上当混混的,哪里又少了?这位端木道友,有机会我倒是要见一见的。”

    这话一半是说给胡斐,另一半却是说给堂中人物听。

    坐在华堂中的人除了凤天南,便是两个身穿五云褂、腰挂荷包、小刀与汉玉头子的武官。

    那个年轻些的五官,听着魏野这话,眉头一皱,正要站起来呵斥,却被年长些的同伴一手扯住,随即笑着开了腔:“外面的朋友不知是江湖上哪一家哪一派门下?在下是太极门何思豪,先给朋友道好啦!”

    这何思豪前面说的那话,既是说给凤天南听,也是说给魏野听。而魏野的话说得放肆而又透着些对京师八旗的熟悉劲儿,这一下,便又更引起何思豪的疑心病来。

    江湖上道家一脉门派如武当派、昆仑派的名宿高手,他多半认得,便是昆仑刀、碧鸡山之类小派门的高手也多半见过,但从没有听说过当今有哪个道家高手装束华贵而年纪又这般年轻的。算算年岁,也只有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金钱帮之主端木道人,差不多和魏野一个岁数。

    更何况寻常江湖大豪,就算自重身份,看不上旗人亲贵,说话间也多少有些避讳,只有那些京城王府里面出来,连奉恩将军都够不上趟,只能领一个世爵甚至闲散宗室爵位的破落八旗大爷才有的声口。

    有清一朝,随着满清宗室繁衍愈多,八旗爵位之滥也和明代那帮被当成猪养的朱家人差不多少。这些不能转入民籍的闲散宗室,光靠着那点微薄禄米也难养家糊口,差不多全都走了偏门生意,碰瓷、写地状都算是小意思,拜山头入教门,从此吃起黑路饭的人物也很不少,偏偏这些人汉民是压根碰不得,便是正牌子汉官,只要没有做到当朝一品大学士的地步,一旦招惹上了也便只好自认倒霉。

    别看何思豪混了一个蓝翎子的汉侍卫身份,在江湖上差不多见人就高出一头儿来。可是一个蓝翎子侍卫得罪了一个亲王府出来的阿哥?不管那端木道人有没有从宗室玉牒上除名,这人也是从简亲王府上出来的,正正经经的皇亲国戚,单凭旗人宗室大爷的身份,也足够何思豪喝一壶高的了。若是再算上金钱帮的庞大势力,那才真是上天无地下地无门,普天下除了红花会和皇宫大内,再没有什么安全地方。

    这点细微心思,魏野却是瞧得一清二楚,他的做派原本也不怎么像是旁人眼里那等清净修持、与世无争的道人,既然何思豪把他认作了那金钱帮之主,仙术士也不否认,就这么一笑就入了堂中,随随便便地拱了拱手道:“魏某不过是个闲散之人,哪门哪派也不是。不过是我们兄弟几个偶动游兴,沿途玩赏两广风物,却是遇到了五虎派的凤掌门好客得紧,索性就来讨一杯水酒吃吃。”

    听魏野说要讨杯水酒,堂上主位上坐的凤天南将手中一对拳大金丸滴溜溜地盘了几盘,方才笑道:“魏仙长太客气了,我五虎派僻处粤省,也谈不上是什么大字号,能蒙朋友看得起,却是我这个做地主的面上有光。还请入座,先用一杯山茶。”

    魏野点了点头,只是扫了一眼已经坐在左一右一两张椅子上的那两个侍卫,并不迈步坐下。

    倒是何思豪被魏野的眼神扫得有些不自在,心中暗道:“他看着我是个什么意思?哦,是了是了,他是宗室出身,在他眼里,我这样的汉侍卫也不过是个奴才,怎么能占了上位,却让他在下首坐了?可是他如今已经出家做了道士,我若是给一个道士让了位置,落在这凤老儿眼里岂不是大大地丢脸?何况此人到底是不是简亲王府出来的那个道士阿哥,还是两说,若是我错认了人,岂不是白吃了一个大亏?”

    这一想,他又是想起身让座,又是迟疑犹豫,正在进退两难间,却有一个凤府的家人走到堂下向着凤天南一打躬道:“禀老爷,酒席已经齐备,大奶奶打发小的来请大爷们入席。”

    凤天南听了家人禀报,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你们便去前面招待各位尊客们到花园吃酒。何大人、魏道长,便请赏老夫一个薄面,让凤某一尽地主之谊可好?”

    还不待魏野答话,何思豪就抢先答道:“凤掌门实在太客气了,我们兄弟身上还领着福大帅的差事,酒是不敢领了,略叨扰些果子便好。”

    说着他抢先站起身,却是在门首立定,似请似站班地让着魏野一行人走在前头,倒是把凤天南搞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505.第505章 ?金谷花前绿珠歌(六)

    虽然何思豪抢着给魏野站了班,可是在这五虎派的地界上,倒还轮不到他一个蓝翎子的侍卫大人干起这等迎来送往的营生。

    早有几个伶俐家仆到堂前打了千,引着这几位贵客一一上了轿,凤府的轿子不是寻常乡绅坐的那种青布小轿,却是照着北方旗人亲贵的派头,用数匹马撑起的马轿。

    胡斐见那马轿用的马极为矮小,只比山羊高出一个头去,不由说道:“这样小马也能骑么?”

    魏野笑了笑,方才说道:“这种矮马名唤果下马,唯有云贵两广地方的马种里才偶尔能遇到,善驮重物,倒比寻常驮马强上十分。南宋年间,这一匹果下马差不多就抵得过十匹河西马,如今更是难得一见,却不想凤掌门府上备着这许多果下马使唤。”

    何思豪身为福康安帅府中的侍卫,也见惯了福康安平时坐的那一座大轿,乃是用了三十六名轻功极好的高手为轿夫,这等权势在何思豪这些武官眼里便算得上天下独一无二。但听魏野向着胡斐解说,却让这位侍卫武官心里多了些旁的想法。

    三十六个忠心耿耿的轻功高手,放到江湖上也都是一方人物,甚至是小门派里的顶梁柱。也只有当今乾隆老佛爷最宠爱的福大帅,能有这样的排场。然而凤天南一个佛山镇的土财主,便是他在广东地方号令绿林、坐地分赃,便有些身家也有限。然而今日一见,这位凤掌门的豪富却远远超出自己想象,光是家中养着的这些用来代步的果下马,就足以与那些扬州盐商们相媲美了。

    金钱帮这个庞然大物不论,似乎五虎派这个佛山镇团练们组织起来、名不见经传的小派门,也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好打发,反倒是个值得笼络的对象。别的不论,只凤天南的财势便盖过十三省里九成九的门派,若要将五虎派引为臂助,倒比拉拢些不上台面的小门派更见好处。

    论功夫,何思豪在福康安帐下排不到前面,但是京城的侍卫官最低也有个正六品地位,严格说来都是武进士出身,论起官场钻营来这眼力身段都是一等一的。

    端木道人这号好端端的阿哥不做,跑出来混江湖当帮主的宗室子弟,固然是不好得罪,但也真谈不上是什么好抱的大腿。反倒是五虎派掌门人凤天南这个武举人和他的家底,对何思豪的吸引力更大几分。

    京城居,大不易,没有银钱开道,只是随侍福大帅傻出力气傻卖命,这六品武官和寻常江湖大豪手底下的护院镖师又有什么区别了?可要是与五虎派结在一处,两下帮衬,不但五虎派将来雄踞粤省的江湖地位再难动摇,自家想要在仕途上再进一步也是不难了。

    怀着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何思豪坐在马轿上依然是一派神思不属的模样。

    凤天南的宅邸,院落繁杂也不知道有多少房舍,马轿穿过了十几道门户,才到了一处园子门首,两旁摆着五彩鳌鱼大盆,养着黄蝉、翠雀、锦鸡儿各样北面不常见的草花,开得五色满眼,热闹俗套,只那几十只五彩鳌鱼大盆倒是少见,胡斐一眼望去,他是打惯了暗器的,眼力不比旁人,却觉得这些五彩细瓷大盆高矮宽窄都像是一个模子里翻出来的,便不是官造细瓷,也是少见的贵重物件,却被随便放在园子门首种花草用。

    再看这园子是修成龙舟脊式样的水山墙牌坊门,全用白如雪花的大条石垒造起来,从屋脊上直到大门两边门罩上都是栩栩如生的上彩石雕。岭南地方不比京师,没有那么多违制的讲究,富户营造宅邸就爱在梁架柱础之间雕琢彩绘,互相攀比,只梁架上就有芭蕉、百果、莲花、竹象、飞鸟、龙凤、玉兔、摇钱树、八宝瓶等数十种花色讲究,漆银涂金,毫不吝啬。

    凤府则是别出一格,龙舟脊上塑的是一尊鱼篮观音,两旁又有天妃妈祖、南海广利王等南海地界上的一众水神水仙同坐,俨然是一副龙宫听法图,只是观音两旁不见了善财龙女,却有无数龟军蟹将、海鲨蛟龙一类水族出没在风涛之间。那观音塑得活灵活现,手中竹篮里趴着一只背生一对蝙蝠翅膀的墨绿章鱼,瞪着大眼只是往下瞧着立在园子门首的人们。

    那两边门罩上也是什么八仙庆寿、葡萄海马、太平有象之类吉祥花样,也不是什么花鸟竹石,而是一个个似鱼又似人的鱼头药叉,头顶披着海藻,或者在珊瑚丛中与鱼虾相戏耍,或者在沉船中打捞金银,也有偷偷凿沉海船的,也有将水手扯入海底的,更有爬到岸上拐男诱女的。神气姿态,一颦一笑都仿佛活物,也不知道是哪个国手雕琢出来。

    比起这群魔乱舞一样的门墙花样,下面白石台阶却只在水波纹间雕了些鱼虾螺蚌,颇有几分野趣。

    何思豪见了这一座造价不菲的园门也只是暗笑凤天南究竟只是个佛山暴发户,修园子门就像是修海神庙,这等村俗不堪之至。魏野却望着那一个个鱼头药叉,最后将目光在门脊顶上那尊观音手中鱼篮上一掠而过,只是不说话。

    仙术士只是连接上冒险者通话频道,低低吩咐一声:“这园子有古怪,一会可要小心应付,不要给灌了迷汤,又成了别人手里的木偶。”

    “老魏你为什么要加一个又字?!”

    “自己明白就好,还用我解释哦。”

    凤天南盘着手里一对金丸,只是殷勤引着这几位都带着北面口音的贵客向着园内走去,一面肃客一面道:“侍卫大人、魏道长,列位都是凤某的贵客,今日一会实在足慰平生。若是寒家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几位多多担待。”

    魏野只是略略点头,何思豪却是满脸都是笑褶子,拍手道:“凤老师这是说的哪里话来,你老好客爱交朋友,南武林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家都是江湖人出身,今日不论官位,只论江湖情谊,大家喝酒听戏,好好叙一叙、乐一乐,是再妙也没有的。何必说这些客套话,反倒大家见得生分了。”

    有这个福康安的侍卫搭腔,凤天南自然是打蛇随棍上,一个五十出头的粗壮老头子和一个三十好几的军官就这么言笑晏晏地拉着手,就差没有一个头磕下去,认作异姓兄弟了。

    也亏得有何思豪在这里不住与凤天南套交情,才显得这一行人不是太沉闷,魏野自然是懒得和凤天南废话,至于何茗、胡斐两个,要不是魏野一再打眼色,不管是耍棍的还是用刀的,这时候都恨不得直接就用兵器和五虎派论个公道了。

    随着凤天南进了这园子,绕过了一片石林,恰见一泓活水从石山间穿出,正泻入前面湖沼之中,清波漾漾间,满湖新荷随风摇曳,虽然不到花开时候,翠叶绿水也让人心情乍然松快起来。

    那湖畔有桥有亭,也有大片花圃,各样北面不常见的花卉开得色彩斑斓,如一匹锦缎般铺展在案上。这景致说起来也不算是太伧俗,只是那片锦缎之间,却是安着几十桌的青花瓷面的红木圆桌,摆着成套三环嵌银的乌木筷子并豇豆红福寿文的镶金边碗碟,更是早就坐满了不少来为这筵席作陪的乡绅,分明是个开大宴的排设。

    虽然那红木嵌青花瓷面的桌椅、豇豆红的福寿文碗碟都是真正的贵重物件,单独拿出来看,莫不透着一股雅致韵味。可被凤天南朝花圃中间这么摆上一圈,立刻就透出来一股子暴发户的气味来。

    凤天南一指这些布置,得意笑道:“这些位置虽好,却只是给本地来作陪的乡绅们准备的。几位都是凤某的贵客,怎么能坐到这些地方来。贵客宴饮的地方便在前面石舫,且请随我来。”

    他这样说,那些乡绅也都忙不迭起身过来问好。只是见凤天南邀请的人物,那个京城来的武官固然是人人瞩目,然而旁边的三位,却是让人不由得大觉新鲜。

    魏野那一身圆领窄袖的青锦道服,固然是与寻常道流迥异,然而这等华贵装束等闲也不能叫人小瞧了去。可何茗那一身战袄本来就不起眼,他的头发又是半长不长地乱翘着,也不曾剃了大半个秃瓢,也不像是和尚还俗,那些乡绅只道是他刚预备养起头发的道童。

    至于胡斐,那一头不编不剃的乱发,看着就更与乞丐相似,这些乡绅钝秀才就更格外看轻了些。

    仙术士也懒得和这些捧凤天南臭脚的人肉布景板废话,只是由着凤天南在前面引路,去了贵客席上。

    那白石画舫便修在湖畔,像是个扬州花船的模样,连着湖畔青石码头,也有船头亭,也有中舱与艄棚,只是比起寻常扬州花船还要大上好几圈。石画舫窗户正对的,却是湖中央的那座水榭。

    说水榭也不大准确,那地方是青石修成的一座方台,上面加了一个博古脊的顶子,却是好大一个戏台,不像是听家戏的台子,倒和那些大庙前酬神的大戏台差不多。

    到了白石画舫里面,布置得就更用心些,四面都悬着虾须竹编的水波帘,远望去就似笼了一层轻纱也似,又挡风,又不妨碍石舫中人观赏戏台上的伶人。地上铺的是猩红色洋呢毡毯,却没有摆设什么红木圆桌,却是分列出一个个粉彩蟠桃花样的瓷几瓷凳,分别摆着水晶碗碟、象牙杯筷,一客一桌,绝不混同。

    两边倒是没有附庸风雅地悬挂什么前朝名士的字画,连富贵人家最爱用来摆阔的嵌玉挂屏也没有一幅,却是在四面石壁上镶嵌了一方方大块水晶。那水晶中间却是掏空了的,里面都是些胡斐未曾见过的奇鱼,五色斑斓,犹然游动。

    胡斐不认得这些五色斑斓的小鱼,魏野却是与何茗兴致勃勃地在通讯频道里指认起来:“这身上橙红色还带三道银白条的,是小丑鱼吗?”

    “没错,就是南海特产的公子小丑,这可是海鱼,拿养金鱼的法子去养,撑不了多少时间就要死了。”

    “那这个带一块圆斑点,颜色特别多,身体扁平扁平的是神仙鱼?”

    “错了,这是蝴蝶鱼,也是海产,比神仙鱼可要难伺候得多了。”

    “凤天南这个水族箱里,连增氧设备都没有,怎么养这些海鱼的?”

    “不知道,不过我估摸着,也差不多该知道了。”

    正在说悄悄话的时候,外面凤府来了一个家人,匆匆禀报道:“同知李老爷、游击佟老爷来拜。”

    凤天南点头,随即一笑道:“原来是本地父母两位大人到了,我该去迎他们二位一迎,何大人、魏道长与几位好朋友且请少待片刻。”

    凤天南离开的时候,魏野已经凑到了胡斐身边笑道:“胡兄弟,你看这位凤掌门宴客的气派如何?”

    胡斐摇了摇头道:“这凤天南享受如此奢侈,只怕王公贵族也未必能比得上了。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怎么不能放过人家一个小小的菜园子,非要抢到手里才肯甘心呢?”

    听着胡斐感慨,魏野笑着点点头说道:“春秋年间,贤人墨子听说楚国侵占宋国之地,于是向楚王游说道,今有人于此,舍其文轩,邻有敝舆而欲窃之;舍其锦绣,邻有短褐而欲窃之;舍其粱肉,邻有糠糟而欲窃之,此为何若人?”

    胡斐自幼父母双亡,只有一个亲人,便是当初抱着他逃离天龙门魔掌的平四叔。平四叔是个小门小户出身,虽然认识几个字,却不大懂诗文,胡斐自然也没有于学问二字上下过什么功夫。听着魏野说起《墨子》上这段故事,他也只是听了个大概,只是摇头说:“魏大哥,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不要自己的锦衣玉食,反倒贪心别人的破衣糟糠,我是不信的。”

    魏野嘿地笑了一声,正要答话,却被何茗拦打断了后面的话:“若没有盘剥了别人的破衣糟糠,那锦衣玉食又从哪里来的?天下的钱财粮米,一时一地总有个定数,凤天南们占得多了,钟阿四们自然就占得少了。钟阿四的菜园子不过才两亩地,可是这两亩地就在凤天南的鼻子下头,虽然就是一点油渣,换了谁不是顺嘴就吃了?虽然凤天南不靠着这点手段发财,可这五虎派本来就是在绿林道上抽头分赃富起来的,顺道抢一抢东西,还不就像喝水吃饭一样简单?”

    这话说得很不对何思豪的心思,他有心要替凤天南分辩两句,然而面前站着的却不是寻常江湖人,却很有可能是简亲王府的阿哥。单凭着“简亲王府”四字,何思豪又哪敢多说什么了?只能闭嘴听着魏野这兄弟三个高谈阔论。

    说话间,石舫外面又是一阵闹攘,凤府的家人唱名道:“佛山同知李老爷、佛山游击佟老爷到!”

    那些外间陪席的乡绅,一个个都忙不迭上前问安见礼。魏野透过船窗,正见着佛山同知李瑞麟青衣小帽,一副文士装束,正同一个身穿五云褂的武官携手而来。

    论起来,佛山游击品级要高出佛山同知好几级去,然而佛山同知官职虽然只得五品,事权却大。一个现官,一个现管,正好应了爱新觉罗家大小相制的祖宗成法。

    李瑞麟与佟游击被凤天南引入石舫,见着这贵客席上,却是锦衣道士、江湖侠客、帅府侍卫凑了这么一个不伦不类,全是一愣。李瑞麟更是上上下下打量了魏野好几番,心中道:“你这道人便出首去告了凤天南,便一万个不应该来做凤天南的贵客。你既然做了凤天南的贵客,便一万个不应该去出首告发他是什么弄邪术的教门。如今这样闹起来,大家都撕脱不开这层关系,却叫我怎样将事情弥缝过去?可是给我添了无穷的烦恼。”

    凤天南饶有深意地望了李瑞麟与魏野一眼,随即请这位佛山同知坐了首席,请佟游击坐了次席。三席本该是何思豪的位置,这混老了官场的蓝翎侍卫却是死活不肯,非请魏野在左首第二席上坐了。魏野也不推辞,乐得坐下,何茗、胡斐,依次入了席。

    这里众人入了席,便有一班侍女捧着食盒依次传菜进来。只有石舫里与外面陪席的乡绅那里不同,每一席上,各有两个面目俊俏的丫头侍立,一个替客人捧壶,另一个却是替客人布菜,行动举止大有规矩,显然是事前仔细教调过的。

    凤天南一面举杯,一面还向李瑞麟笑说道:“老父母在佛山也有多年,实在是知道我们这里的风俗淳朴,不似北面、淮扬地面上,教养出许多俊俏小生,有那翰林风月的风雅事伺候。寒家只养了这些丫头,勉强算是能做些粗活,陪酒逗趣不比相公堂子里的小生们可人,还望老父母不要嫌弃才好。”

    一旁佟游击只是抓着捧壶丫鬟的手乱摸,闻言嘿嘿一笑说道:“凤翁是知道的,我老佟是个粗人,也不爱什么小子陪酒、三扁一圆的把戏。不过你这里酒菜再好,没有戏听总是没有趣味,今日里请的又是哪一家的班子?”

    佟游击这样说,一旁早就有服侍丫鬟捧了戏单子上来,不仅佟游击,连魏野、何茗、胡斐这里也各呈上了一份。

506.第506章 .金谷花前绿珠歌(七)

    说戏,不但何茗在这上面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胡斐这十八年来除了苦练家传武艺,又何曾花上三五天日子正经看过什么戏?

    只有魏野取过戏单子,略翻了几下,见着上面剧目极多,除了三五折的杂剧小戏,那几十折的传奇大戏也很不少。仙术士正在看戏单的时候,李瑞麟已经先点了一出《宵光剑》,那佟游击也点了一出《双官诰》。

    这一文一武点过了戏,早有凤家的管事将女戏班子的班主和一班女戏子引上了石舫来。

    魏野随即也不看戏单,只将目光向这班女乐上望来。

    雍乾年间,女乐班子在北面已经差不多绝了迹,戏班子里不但生、末、净、丑四大行当都是男子,旦角也全都是从小教养的小倌。上到八旗亲贵,下到秀才举人,捧戏子、玩小倌已经成了风气。有名的戏班子都兼着相公堂子的名号,班主就是堂主,班子里的戏子就是相公,不但唱小旦的要出来陪酒,那些小生、武生甚至老生行当的伶人也不能免俗。

    也只有南方,稍稍能见一点前明女乐班子的痕迹,往往也不比相公堂子干净多少。写剧度曲的文士,带着女乐班子跑码头,一边卖戏票,一边卖皮肉兼职龟公,虽然为士林鄙视,然而却着实是个好买卖,这样的忘八秀才就数淮扬盐商的清客里最多,身家也比平常篾片相公高出一个头来。

    然而凤天南家里招的这个女乐班子,却是从头上下一水儿的坤角儿,就连班主也不过是个二十一二岁模样的姑娘,身穿淡黄罗衫,下着葱绿裙子,肤色白嫩,眉目间颇有几分勾人的风韵。

    凤天南便向面前这几位贵客介绍道:“这位桑班主,闺名唤作‘飞虹’乃是凤阳府五湖门的新任掌门人,这五虎派、五湖门,真是一笔写不出两个五字。这五湖门世代卖解为生,旁人却不知道,五湖班的女乐更是独步天下,倒比淮扬苏杭的戏班更高出几个头来。若不是老夫在江湖中还有几分薄面,只怕桑娘子还未必肯光降寒舍的。”

    桑飞虹娇笑一声,向着凤天南福了一福道:“五湖门有今日,全凭凤老爷的赏识。既然今日我们五湖门来为凤爷献艺,一应规矩也照样免不了的。同知老爷点了一出《宵光剑》,那是汉朝大元帅卫青的故事,小班便先从功臣宴一折演起好啦。”

    何茗在下首听得不明不白、糊里糊涂,扭头去看魏野,却正好仙术士点了点头说道:“《宵光剑》是武人在马上封侯,《双官诰》是文士的UU小说功名,这两出戏点得好,再切题没有的。只是点戏就如同作文,也要讲究一个起承转合,两位贵官已点了戏,我若再点一出郭汾阳七子八婿拜寿的《满床笏》便俗套了,不若……”

    说到这里,仙术士目光一扫却正见着这桑飞虹的身后一众女伶间有个紫衣少女,生了一张瓜子脸,双眉修长,肤色微黑,却不掩容光秀丽,在一众少女之中隐隐有鹤立鸡群之势。

    望着这少女,魏野眉头一蹙,却向着这紫衣少女一招手道:“这位紫衣姑娘姿容不俗,身上别有一派不染红尘的逸气,想来便是五湖班的台柱子了。魏某也不点旁的大戏、小戏、杂戏,也不要生净末丑,也不要锣鼓,只用胡琴箫管,请这位姑娘为魏某唱一出《孽海记》里的‘思凡’好了。”

    这话一出,不但桑飞虹面上有些绷不住,就连李瑞麟和佟游击面上都有些古怪。

    李瑞麟心道:“那《孽海记》说的是和尚、尼姑,不耐山门清苦,双双私会逃下山去的故事。尤其思凡一折,演的是小尼姑怀春,在佛前动了凡心的事情,岂是你一个道人所应该看的戏文?实在是岂有此理,凤天南固然不干不净,你这等不守清规的道人也并非是什么善类。”

    倒是何思豪自觉把握住了魏野的身份,倒是觉得有理:“这端木道人乃是宗室子弟,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似这样的八旗贵人都是最讲究听戏的。他虽然号称出家做了道士,然而又立了这么一个金钱帮,想来也是个脑子极活分的人物,又怎么是什么清规戒律能够拘束起来的?戏子行里有句老话,叫做‘旦怕思凡’,凡是唱小旦的,都知道这一折思凡不好唱,最见平日功夫。然而唱得好思凡,便一定是个名伶了。莫不是这端木道人又起了贵人性子,要捧一捧这个丫头?”

    想到这里,他原本要凑趣魏野,点一出《吕洞宾三醉岳阳楼》或是《宴清都洞天玄记》这样的神仙戏,却是一时间改了主意,起哄道:“既然魏道长点了一出《思凡》,那兄弟我索性凑个全套,再点一出《双下山》,让一个孤零零的思凡小尼姑找个俏郎君做起来人家可不是好?只可惜今日没有什么高僧,倒只有一位仙长,不晓得那思凡的小师太肯不肯呢!”

    何思豪这捧哏扮的好,那佟游击首先鼓掌道:“是极,极是,五湖门本来就是江湖儿女,不拘俗礼的。我看这位道长好个相貌,必然是武林中的名宿,五湖门的女弟子匹配上去,也不算是屈才了。不若今晚就做个小登科,也算成就一桩江湖中的佳话。凤翁,你看怎么样啊?”

    这两个武官起哄,那桑飞虹只是面上尴尬,也不多话,只是把头一点,就要引着她五湖门的弟子退下去,只是那紫衣少女夹在一众五湖门弟子中间,忽地回过头来望了一眼,却是先望凤天南,后看魏野。

    何思豪哈哈大笑道:“果然是魏道长俊雅风流,引得佳人回顾了。”

    魏野只是笑笑,并不答言,却是将目光转向坐在自己下首的胡斐。却发觉自己这个新认下的小兄弟只是杯来酒干,并没有在意这一伙卖艺兼卖笑的五湖门女弟子。

507.第507章 .金谷花前绿珠歌(八)

    这边女乐已退,胡斐方才转头望了魏野一眼,微微有些诧异道:“大哥怎么只管看我?”

    魏野笑着摇了摇头道:“只是见着这五湖门,稍稍有些感慨。论起来,五湖门是前明时候便有的派门,虽然是卖解为生,但武功在江湖上也是自成一路,并不在那华拳门、先天拳、地堂拳之类门派下面。这一派的祖师婆婆立下一个规矩,历代掌门只许姑娘家充任,这原本也不算什么过错,北宋时的飘渺峰灵鹫宫,南宋时的终南山古墓派、前明时候的北岳恒山派,便是由女子充任掌门人,照样是威震江湖的名门正宗,便是号称天下第一帮的丐帮,也是出过好几位女帮主的,可见江湖中人,武功二字方是根本,男女之别反而不怎么重要。”

    说道这里,魏野声音却重了些,说道:“若是因为自家是女子,便只想着以女色媚人,借着一个漂亮皮囊勾搭英雄豪杰,固然一时之间也是能成事的。然而这样的女子,无非是一缕柳飞絮,若有好风借力,或者真让她上了青云,然而风停之时,终究还是随逝水、委芳尘了。”

    这话说的时候,魏野却是暗运道门真气,听着声音不大,却是遥遥地传遍了凤天南这座花园。

    那五湖门的女弟子中,旁人还只觉得奇怪,只有桑飞虹却是脸色一红。

    五湖门自古只以女子为尊,男弟子便是本领再大、功劳再高,也在门中排不上字号。原本五湖门中就是卖解的女子居多,这条规矩一出,门中更留不下什么男弟子了。五湖门本来就只有卖解营生,不似恒山派把持着北岳恒山的好几处敕建的尼庵,庙产颇丰,吃用不愁。一群卖解女子,遇到了五虎派这么个大财主,便有几个有志气的,不想给五虎派捧场,也架不住五虎派里这样的金山银海劈头盖脸撒下来。

    时间一长,五湖门上下只把卖艺讨赏看作是天经地义,眼瞅着好端端的一个江湖门派,都快变成了凤天南自家养的家戏班子。虽然凤天南对五湖门上下还算是守着江湖同道的规矩礼数,然而门中弟子早有不少心气浮动的,说不得再过几年,凤天南的八姨太太、九姨太太,都该是五湖门的弟子了。

    桑飞虹听得心里不是个滋味,那紫衣少女原本微黑的皮肤一瞬间就苍白起来。桑飞虹知道这少女的来历,不由得轻轻将她拉至一旁,小声道:“袁师妹,那道士内力虽然高绝,这一手千里传音的本事也实在少见,然而比起贵派的九阳功,那就不值得一提了。何况尊师乃是前辈高人,在你面前哪容得这样一个狂人大言欺人。这种混账男人,姐姐我是见得多了,你且不要理会他,一会我遣个弟子替你去做那一出……”

    她本来要说“思凡”,一动口才想起面前这少女的真实身份,连忙改口道:“那出混账戏文,你只在这里歇着就好。五虎派虽然威震岭南,可我们凤阳府五湖门也不是吃素的,谅他凤天南也不敢将我们如何。”

    听着桑飞虹这话,紫衣少女只是望着那石舫,缓缓说道:“柳飞絮、柳飞絮,这位魏先生,果然是有一双慧眼,我岂不就是一缕柳飞絮么?”

    不论湖心戏台边上,桑飞虹与紫衣少女说了什么,魏野这话倒引得李瑞麟有些不快,心中暗道:“一个出家的人,却看什么红楼梦,引什么柳絮词,终究出家是个假的,奇装异服、招摇于世倒是个真的!等这桩公案了结,不但凤天南,此人也是不能留了,总要一发处置了才好。”

    他这里感慨着,凤天南也笑道:“魏道长这话说得差了,女人家便该老老实实嫁人生子,不但武功,就是读书作诗也是不该的。顶多是学一点算学,在家里算算一家开销的小账目,就能当得起一个贤字了。”

    听此高论,李瑞麟点头抚须,魏野也不争论,只是挟了一箸水参南枣先蒸后烤的干果。

    满案堆着的各样南北瓜果,不论岭南的荔枝、桂圆、蜜柚、菠萝蜜,还是黄岩的柑子,哈密的甜瓜,还是紫樱桃,梅子、苹果、鸭梨,不管当令不当令,都是新鲜水嫩,要比那北方富户用蜜饯果子待客更讲究三分。

    除此之外,所上的便是燕窝汤、鲨鱼皮鸡汁羹、鱼翅螃蟹羹、蒸驼峰、蒸鹿尾、鲫鱼舌烩熊掌之类,又有各色冷盘菜碟、热吃劝酒,挂炉走油的猪羊鸡鸭同梅花包子、什锦火烧、五色奶油果子一类点心,都是由各人侍奉的丫鬟捧进来,由着宾客们自选。

    这等富贵用度,魏野也不过是见个土财主们摆阔的新鲜,然而何茗与胡斐却是只管大碗饮酒,大口吃肉,丝毫不管什么斯文。何茗一面撕着一只白蒸乳猪,一面还在劝胡斐:“胡兄弟,做客的时候,酒要少喝,菜要多吃,才算是实在吃了一次酒席,若是酒喝多了,回头一起闹酒吐出来,不但便宜一点不剩,还伤了自己身子。我看这烤鹿肉就很不错,你们给我胡兄弟也照样来一份。反正今天他们是请老魏,这便宜咱们不占白不占。”

    那边何思豪也向着魏野连连举杯,仙术士也不过将一杯金华酒略略举起,沾了沾唇就算数了。

    湖中戏台之上,五虎派的弟子早已经打扮停当,唱罢了宵光剑里一出《功臣宴》,如今却没有唱《双官诰》,却见一个妙龄女尼,头戴僧帽,芒鞋缁衣,手持一柄拂尘上了场。

    这个扮相却把石舫中人都弄得有些奇怪,那佟游击一手揽着陪酒丫鬟,一面向着戏台上望去,不由得满脸诧异道:“这一身灰扑扑的帽子,灰扑扑的衣裳,是唱什么戏文来?是不是凤翁你们府上的门子没有看好大门,叫化缘的小尼姑混进来了!”

    李瑞麟也伸出两个指头,遥遥对着戏台一圈道:“又不带妙常巾,又不穿水田衣,头上连一件头面也没有,这个朴素模样唱思凡,哪还有半分意思在内?须知道,女子最可爱处,便是乌鬟如云,而秃尼形容,实在是第一可厌的。还不叫人把这个尼姑给赶了下去,兀得不坏了大家吃酒的兴致!”

    然而不等李瑞麟发号施令,戏台上那女尼已经开口,却不是唱,只是念,声音清朗,却不带丝毫梨园声口:“贫尼袁氏,法名圆性。只因我生身父败德无良,我娘亲孤苦自尽,因此上,把奴家舍入在空门为尼……”

    随着这少女念白,桑飞虹的五湖班中琴师只是照着魏野先前的吩咐,低低地拉起胡琴来,其音如泣如诉,无端地给这场欢宴带去几许阴冷调子。

    凤天南听着那尼姑自称姓袁,目光一沉,仔细朝着戏台上端详片刻,却是面色微变,随即向着满堂贵客一拱手道:“诸位,这尼姑不知是从哪个庵堂里跑出来的疯子,却扰了大家的酒兴,我且命人将她赶出去,重新再起一堂戏……”

    说着,凤天南便要叫家人传话,却不料魏野一抬手道:“凤掌门且慢,尼姑登台做戏,虽然不怎样好看,也不通昆声,然而毕竟是个新鲜玩意,且缓一缓,让她将这出戏唱完如何?”

    那佟游击是最好热闹的一个人,此刻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不由得拍手道:“好极好极,天底下只见尼姑唱佛曲,这尼姑唱戏倒是头一回见,这个热闹难得,不妨等她唱完了再处置也不迟。”

    这时候,那戏台上又传来那圆性尼姑的念白:“我只恨,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我只恨,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无仇无恨自蹉跎。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孝不能报,仇不能说,有谁人,孤凄似我?似这等,削发缘何?恨只恨,我那生身父,欲杀不能,欲救不得——佛啊佛!

    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

    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

    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

    哪里有八千四万弥陀佛?

    念到这里,这圆性尼姑向着四周打了个问讯道:“诸位乡亲父老,都是佛山本地人,小尼姑有一桩深仇大恨,一时化解不了,只能请诸位做一个公论——十九年前在这广东省佛山镇,一个少妇抱着一个女娃娃,冒雨在路上奔跑。她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好,因为她已给人逼得走投无路。她的亲人,都给人害死了,她自己又受了难当的羞辱。如果不是为了怀中这个小,她早就跳在河里自尽了。

    “这少妇姓袁,名叫银姑。这名字很乡下气,因为她本来是个乡下姑娘。她长得很美,虽然有点黑,然而眉清目秀,又俏又丽,佛山镇上的青年子弟给她取了个外号,叫作‘黑牡丹’。她家里是打渔人家,每天清早,她便挑了鱼从乡下送到佛山的鱼行里来。有一天,佛山镇的凤大财主凤天南摆酒请客,银姑挑了一担鱼送到凤府里去。这真叫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个鲜花一般的大姑娘偏生给凤天南瞧见了。“姓凤的妻妾满堂,但心犹未足,强逼着玷污了她。银姑心慌意乱,鱼钱也没收,便逃回了家里。谁知便是这么一回孽缘,她就此怀了孕,她父亲问明情由,赶到凤府去理论。凤老爷反而大发脾气,叫人打了他一顿,说他胡言乱语,撒赖讹诈。银姑的爹憋了一肚气回得家来,就此一病不起,拖了几个月,终于死了。银姑的伯伯叔叔说她害死了亲生父亲,不许她戴孝,不许她向棺材磕头,还说要将她装在猪笼里,浸在河里淹死……“

    说到这里,整个宴会之上,几乎是人人变色!

508.第508章 .金谷花前绿珠歌(九)

    就在圆性尼姑说到“我那生身父”五字时候,凤天南早已按捺不住,急怒之间猛地站起身,便要亲自出手。

    倒不是他对这口口声声提到他过去那桩旧事的小尼姑有什么顾忌,只是这宴会上的宾客都是佛山镇官面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扯起这样的“风流韵事”,那就太丢份了些。

    就算凤家在佛山镇一手遮天,可这“对良家渔女用强”的事情传出去,有根底的衣冠大族只会嗤笑他凤天南终究只是个洗白了的强盗头子,这等饥不择食的事情都干的出来。别的不论,只这一桩,却是让凤天南深以为耻!

    只是他这一步踏出,魏野冷笑一声,道门真气凝于掌心,将面前那方极沉的粉彩瓷案朝前一推!

    瓷案受了魏野这一掌,陡然横在了凤天南面前,正好将凤天南的去路堵住,那满案的水晶碗碟、象牙杯筷、却没有移动半分。

    一掌之威,顿时骇得满堂宾客大半面色苍白,至于那些使女丫鬟一个个捧盘执壶,欲叫不敢,若不是五虎派训练有素,只怕也要叫出声来便是凤天南也不由得暗自吃惊,只得先立下脚步,沉声问道:“魏朋友,你要做什么?”

    魏野看也不看这半老的土匪头子,只是坐在原地,轻轻拍了拍身旁执壶丫鬟的肩头。只是这少女此刻面色不变,浑身却是僵硬得和木偶一样。仙术士摇了摇头,将她手中酒壶取了下来,也不斟酒,直接对着壶嘴猛地一倾。

    这壶中满盛的金华酒被他如长鲸吸百川一般直送下喉,不吞不咽不换气,倒像是朝酒海里灌酒一样,一气就喝了个精干。一壶金华酒喝尽,仙术士方才斜睨了凤天南一眼,大笑道:“这样新奇的曲目,天底下这么多戏班,只怕几十年也演不了一场。这个热闹,我是瞧定了,凤掌门,你还是稍安勿躁,莫要坏了魏某吃酒听戏的兴头。”

    被魏野一掌震慑,凤天南面色僵硬,只得点头道:“魏朋友要听戏,便听去,不过是个小尼姑胡说八道,又值得什么!”

    在凤天南想来,他当初玷辱袁银姑,说破天去也不过是一桩芝麻绿豆一样的风流小事。就算是气死袁老头,那也同凤老爷无关,只能怪这老儿自己无福。在佛山地界上,还有谁值得为这样小事得罪凤家不成?只是平白丢了一个大丑,这个场子非得找回来不可。

    听得凤天南服软,魏野也不理他,只是拍腿笑道:“外面那小尼姑唱的好戏文,后事如何,你且继续唱,今日里讲个分明,也给佛山镇见个什么叫天意无私,什么叫神目如电!”

    便在凤天南与魏野对峙的当口,戏台之上,圆性尼姑向着石舫方向合掌打了个问讯道:“前辈在此,小尼姑有什么不敢说的地方。银姑连夜逃到了佛山镇上,挨了几个月,生下了一个小女儿。母女俩过不了日子,只好在镇上乞讨。镇上的人可怜她,有的就施舍些银米周济,背后自不免说凤老爷的闲话,说他作孽害人。只是他势力大,谁也不敢当着他面提起此事。”

    这话说起,外面筵席间有些乡绅记起当年旧事,不由得暗暗感慨。却有些早已和凤家连成一体的人物,却是面色不好,如坐针毡,却听着圆性尼姑继续说道:“镇上鱼行中有一个伙计向来和银姑很说得来,心中一直在偷偷的喜欢她,于是他托人去跟银姑说要娶她为妻,还愿意认她女儿当作自己女儿。银姑自然很高兴,两人便拜堂成亲。那知有人讨好凤老爷,去禀告了他。”

    “凤老爷大怒,说道:‘甚么鱼行的伙计那么大胆,连我要过的女人他也敢要?’当下派了十多个徒弟到那鱼行伙计家里,将正在喝喜酒的客人赶个精光,把台椅床灶捣得稀烂,还把那鱼行伙计赶出佛山镇,说从此不许他回来。”

    胡斐在石舫中听得分明,不由得猛地一拍面前瓷案,拍得满案杯盏都落了下去,一时间酒果菜肴洒得满地都是,脏乱不堪。一面拍,胡斐一面怒喝道:“这样的恶霸,实在可恶,便是一刀斩了,也不能消我心头之气!”

    话说到这个时候,何思豪怎会不知道,这五虎派与金钱帮这就算是彻底翻了脸?赴宴高乐,最后却变成了一场火拼,他心中飞速地想道:“凤天南固然是佛山镇的地头蛇,然而金钱帮的财势更大,这端木道人一行看着身单力孤,然而真要是火拼起来,从来就是武功高者胜,不趁这个时候卖好,可就迟了!”

    便在他打定主意,正要起身的当口,只见园外闹闹嚷嚷,只见凤一鸣率着一队人一个个焦头烂额地跑了进来。

    就在凤一鸣跑进来的同时,魏野也已经开口大喝出声:“阿茗,外面这些乡绅富商,都是今日拿贼的凭证,不要叫他们跑了!让他们安心坐在原地做证人,想跑的,不管是捐班还是士人,都不管什么体面,一概打折了孤拐再说!”

    何茗吃过了酒食,又灌了一耳朵咿咿呀呀的柔糜昆腔,正是满肚子气闷,觉得精力无处发泄时候。听得魏野叫他动手,当下就喊了一声好,一拉胡斐的胳膊,兴冲冲地叫道:“胡兄弟,咱们出去对付这五虎派的虾兵蟹将,只把这个老贼留给老魏戏耍好啦!”

    他两人性子起来时,何茗手一扬,谁也没见得他是怎样掣出一条青钢棍在手中,就这么猛地将面前瓷案打了个粉碎。一时间,他不忘将一口单刀向着胡斐手中一塞,两人就这样冲了出去。

    李瑞麟哪见识过这个场面,一时间只是目瞪口呆,只有佟游击胆气大,尚喊了一嗓子:“你们这些江湖人,要火拼只管自己去火拼,哪有拘束着上官就先厮打起来的道理!快住了手,等我与李大人回了衙门,你们要怎样打生打死,我们绝不过问,只等事后你们哪一家胜了,递一张片子来报个失火案子就是!”

509.第509章 .金谷花前绿珠歌(十)

    魏野听着佟游击大喊,只是呵呵笑道:“失火?这又不是做涮肉暖锅,一罩上盖子就天下大吉了,这凤天南与五虎派关系着一场大案,若不撕扯出来,只怕佛山镇的列位大人先生谁都落不得个好来!”

    说话间,凤一鸣率着几个五虎派中轻功好手,已经掠过湖上石桥,就向着石舫这一面扑了过来。

    也算是这位五虎派少掌门今年流年不利,正逢白虎临头,刚出了石舫的何茗横棍猛打在青石栏上,那琢着吉祥花样的青石栏顿时横飞出一截:“想去老魏面前找罪受?有勇气,我送你一程!”

    石栏倒飞而出,不偏不倚地正砸在凤一鸣的腰眼上,这股冲力恰好将这位五虎派少掌门连人带石栏都砸进了石舫之中,将满石舫那些价钱不菲的瓷案瓷墩又报废了好几个。

    光这气势非凡的破窗而入,就将满石舫的陪酒丫鬟们最后一点训练来的胆气打消干净,再不顾五虎派的严刑重法,纷纷尖叫着奔逃而出!

    倒是凤一鸣身体实在够结实,何茗这一棍下手可一点不算温柔,却没把他打个骨断筋折,他在地上滚了一圈,靠着石舫的侧壁,居然还能一跃而起,一下就站到了凤天南的身边。

    多了一个凤一鸣,魏野却是丝毫不在意,只是将手中酒壶朝边上一丢,随即站到了凤家对面。

    此刻,不论是凤天南还是魏野都不把李瑞麟与佟游击的死活看在眼内,只是不管谁胜了这一回,总都要有个官面上打扫手尾的助力罢了。

    佟游击乃是武人出身,对江湖事也算是有些见识,当下见自己那个捂盖子的法子不被魏野与凤天南所接受,也不动气,只是拖着李瑞麟一味地朝着角落地缩去。

    四目相对,魏野倒是不急着动手,只是看了看凤一鸣满身的烧伤,懒懒地出了声:“你这宝贝儿子,昨夜里用化尸粉化去了那怪物的尸骸,又打发门下弟子四下里预备杀人灭口,当我是瞎子还是聋子,一点都不知道么?今天你以宴请为名,要施展那调虎离山计,这主意也打得忒轻巧了点。北帝祖庙魏某早就留了丹天流珠旗排设下独门阵法,烧你们个鱼腥虾臭,那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凤天南听着魏野这般说,他倒是很能沉得住气,向着凤一鸣说道:“这道人说的是真的么?你们去北帝庙杀那钟阿四一家,却被阻住了?”

    听着父亲动问,凤一鸣也不顾身上带伤,只是点头:“这贼杂毛也是个下手极狠的,居然安排人在北帝庙内放火!我带去的人手,一多半都折在火里!”

    听着凤一鸣这样说,魏野暗道一声:“若不是这地方不合道法施展,我留下的丹天流珠旗,设下五方烈火阵,又岂止护住一座北帝庙这么简单的?”

    凤天南到了这个份上,还是面色沉稳,却先向着魏野一抱拳,先半跪下去:“端木帮主在上,我凤天南不知道如何得罪了贵帮,以至于我五虎派惹来这一场大难。南武林中,谁不知道端木帮主轻财重义,最爱的是江湖上的好汉,就算我凤某有些事做得差了,五虎派却不该随着凤某同毁!只望端木帮主看在江湖道义上,只问罪凤某一人,可不要祸及凤某的家人弟子!”

    凤天南一拜之下,却让何思豪有了插话的机会,这位蓝翎侍卫自己先跑到魏野身边站定了,方才叉起腰来,大模大样地说道:“凤老爷子,这便是你的不是了。兄弟这回领了福大帅的钧令出了京城,是要请大江南北的武林各派掌门、名宿,同往京城去赴那天下掌门人大会的。可你这位五虎派掌门人,如今看来,德也不高,艺也不精,只做些打家劫舍、欺男霸女的行当,如今看来,不像是一位绅士老爷,倒活脱脱的一个绿林道上的寨主了。这样的话,我看这五虎派的请柬也不必领了,只当是兄弟我没有来这么一回好啦。”

    何思豪说得凑趣,魏野也不由得转头望了他一眼,微笑道:“何侍卫倒是位有眼力有见识的。”

    得了魏野这句赞,何思豪只是躬身道:“我哪里有见识?只是沾了您老的光罢了。这五虎派是领不得我们福大帅的帖子,然而端木帮主却是正……”

    他一句话没说完,凤天南父子对望一眼,同时暴喝出声,各出一掌就向着魏野拍来!

    只是这一拍之时,何思豪眼力极好,就见着凤天南、凤一鸣父子二人指尖猛地伸出长长勾爪,更夹着一股腥臭阴寒之气,中人欲呕!

    这一下,却把何思豪骇得三魂飞而七魄冒,心中大叫不好:“都说粤省武林道上,凤天南父子使得好一条熟铜棍,凤天南更是号称‘一条金棍压两广’,怎么他们父子两个什么时候修成了这么霸道狠毒的毒掌出来?这一掌拍下去,只怕是我这条命今日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正在他不由自主地闭目之时,却听得耳畔一阵嗤嗤声响,又闻着一股焦糊味道,睁眼看时,却见魏野双掌齐开,掌心却有一道恍若实质的赤红炎气涌出,正和凤天南父子的毒爪隔空而对。那股子焦糊气味,便是从三人四章之间冒了出来。

    他在福康安帐下,算是头一个见闻广博的武官,望着魏野掌中这两道炽热掌气,不由得大惊失色道:“这是藏地大轮寺一脉镇教绝学,早已失传了的火焰刀!”

    他这一声叫,魏野却是立刻骂出声来:“火焰刀你妹!这是道门斩邪炼魔的上乘玄功洞阳离火,可不是藏地那些不守戒律的贼秃们的小把戏可比!”

    被魏野骂了个狗血淋头,何思豪的脸皮照样纹丝不动,只是点头哈腰:“果然是神功玄妙,是小的认得差了。”

    在他想来,像这样比拼内力的紧要时候,“端木道人”居然还能开口说话,那便是说明这位金钱帮之主的内力深厚无比,便是干耗着也能把凤家父子弄一个油尽灯枯。

    这时节,又听着外面传来了戏台上圆性尼姑的声音:

    “银姑换下了新娘衣服,抱了女儿,当即追出佛山镇去。那晚天下大雨,把母女俩全身都打湿了。她在雨中又跌又奔的走出十来里地,忽见大路上有一个人俯伏在地。她只道是个醉汉,好心要扶他起来,那知低头一看,这人满脸血污,早已死了,竟便是那个跟她拜了堂的鱼行伙计。原来凤老爷命人候在镇外,下手害死了他。

    “银姑伤心苦楚,真的不想再活了。她用手挖了个坑,埋了丈夫,当时便想往河里跳去,但怀中的女娃子却一声声哭得可怜。带着她一起跳吧,怎忍心害死亲生女儿?撇下她吧,这样一个婴儿留在大雨之中,也是死路一条。她思前想后,咬了咬牙,终于抱了女儿向前走去,说什么也得把女儿养大。”

    何思豪一面听,一面装出义愤填膺的模样,喝骂道:“凤兄,你这件事也办得实在差了。当年一念之恶,如今要落到这个结局,也不算冤枉啦。”

    便在此刻,又听着石舫外面传来何茗的喝骂声:“这种恶棍,算得什么父亲,谈什么不孝?那酸子,先来试试你何大将军……何大侠的棍子!”

    也不知道是哪个研究国学弄得没了人味的家伙,惹恼了这位太平道第一斗将,只听得满园都是青钢棍打在脚骨上的动静,更兼之一阵阵哀号不止。

    何思豪听着外面打得热闹,不由得向魏野劝道:“外头那些钝秀才不过是些不懂事的酸子,自然是该打。这下手重了,传出去让外人知道,只怕不好交代?”

    魏野一面催发洞阳离火,一面笑得满面春风道:“今日既然要办一起五虎派谋反不道的案子,这人偏偏在这个紧要关头要替凤家说话,自然也是五虎派一党了。稍后劳烦李同知写个同犯名单,将此辈也一道列了进去,还有什么不好交代的?”

    缩在一旁的李瑞麟这时候只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那佟游击倒是不由得暗暗叫一声:“都说读书的人心毒,不料出家的人,不但毒,心思更狠出十倍、百倍来。”

    不说凤天南父子二人,双掌微微变形,将一股阴寒腥臭的毒气强催发出来,勉强与魏野运化而出的洞阳离火对在一处。就在石舫之外,何茗将那一根青钢棍使得轻巧灵活,但有敢给凤家父子出头劝解的,一概就朝着腿上一敲,也不知敲断了多少根骨头。

    凤府上,除了五虎派弟子,两广的武师、镖师乃至绿林上的好手,也不知被凤天南大撒银钱招揽了多少。然而这些武林人物,面对施展出高绝轻功的胡斐,却无人能是一合之敌。那本事差的,只消胡斐一窜就闪身到他们身后,点了穴道,打了要害,本事高强些的,面对独步天下的胡家刀法,又能讨什么好了?

    更不要说胡斐手中这口单刀还有魏野暗施洞阳剑祝加持,比起那些宝刀也不差多少了。

    在这个时候,就算瞎子也看得出五虎派大势已去,连魏野也没有想过多分出什么精神去关心还在牢里关着的钟老四了。

510.第510章 .一叶凌涛斩鼋鼍(一)

    幽暗的地牢里,一直看不清楚面孔的传教士向着钟老四喋喋不休地说着些信十字教的好处:“救主是爱人的,自然也是爱你的。钟老四兄弟,恶霸可以用苦难来整治你,可以勾结官府来欺压你,但是你的身体受苦了,你的灵魂便蒙福了。不管有多少人拿着刀剑,让你没了吃食果腹,没了衣服遮体,没了银钱花用,然而你将心灵放开,请神住进去,你便是有福了的。救主只凭爱,就胜过了一切世上的力量,救主爱你,你也要爱救主,这就得了圣品,让你在最后审判的时候,坐在救主的身边了。”

    “来吧,我来教你一段经文:我们为你的缘故终日被杀,人看我们如将宰的羊。然而,靠着爱我们的主,在这一切的事上已经得胜有余了。因为我深信无论是死,是生,是天使,是掌权的,是有能的,是现在的事,是将来的事,是高处的,是低处的,是别的受造之物,都不能叫我们与神的爱隔绝。这爱是在我们的主基督耶稣里的。”

    钟老四只是迷迷糊糊地看着这个传教士,断断续续地跟着他念完了这一段话,却见着这个传教士突然又跳了起来:“什么?是谁?是谁在破坏我的安排?这股灼热到让人坐立不安的力量又是从哪里来的?!”

    教士歇斯底里地跳了起来,随即又重重地跪了下去,向着凤府的方向,喃喃地唱起了一首让钟老四根本听不明白的异邦歌谣。

    那阴沉而悲郁的调子,听得人心中一阵阵地发疼,如果钟老四曾在广州做过买办和通事,便听得出来,这是一支西洋歌子:

    “人类让天父蒙羞,

    天父于是判决人类毁灭,

    天父的愤怒将会落在罪人的身上。

    看哪,

    天主将这样发泄其复仇的火焰,

    硫磺和沥青混合着苦胆,

    撒旦将这些全都倾洒在这些罪人身上。

    为了耶稣我们尽力鞭打自己,天父通过耶稣会带走你的罪。

    为了天上的父我们挥洒我们的血,这益于我们处置我们的罪。

    主啊,我们大声回答你,请接受我们报答您的服侍,并请拯救我们以免我们在地狱被焚烧!”

    在这样的歌声里,传教士拔出了一只又粗又尖的锥子,缓缓揭开了他穿在身上的粗羊毛僧侣袍,露出了攒满老泥,不知道多久没有洗澡的后背,在他的背上却纹着一幅大宅院的图样。

    如果从天空望去,这重檐叠廊、一时间数不清楚有多少屋舍的宅院,正是佛山镇最为豪阔的凤府。

    ……

    ………

    凤府里,管他是繁花铺地锦,管他是金波漾玉盏,管他是丝竹歌管弦,如今就只做了一个杯筷狼藉、尸首横陈的厮杀场。

    桑飞虹带着五湖门的弟子就守在戏台上,也不与五虎派合力应敌,也不去助“金钱帮”一臂之力。

    圆性尼姑就立在一群神思不属的五湖门女弟子之间,持着拂尘目光冷淡地看着凤天南父子与魏野凶险万分的内力比拼。

    桑飞虹这位五湖门掌门,此刻就一面注视场上情形,一面寸步不离地守着圆性尼姑。

    这位妙龄女尼在江湖上名不见经传,其师却是峨嵋派中有名的前辈高人,当年也是叱咤武林的狠角色不说,如今江湖上不论白黑两道,那些名宿耆老听见她的名号都要自居晚辈。按理说,武林中人收徒也有规矩,闯出字号的门派,极少见老师傅小徒弟这回事。便是有辈分极高的名宿见着了衣钵传人,往往只传艺不收徒,仍将这样的关门弟子收在晚辈门下。

    这样处置,也是免得乱了辈分,让一个后生小辈与一群五六十岁的武林前辈平辈论交,实在是乱了长幼之序。只是自从满清入关以来,各门各派行事都越发地不要脸了。就拿号称天下武林正宗的少林寺来说,康熙朝的名臣鹿鼎公韦小宝替康熙做替身,出家在少林寺。

    为了讨好康熙,那一代的少林寺住持晦聪和尚便替其早已圆寂快四十年的本师观证和尚收下了韦小宝做关门弟子,法号晦明,与少林寺住持做了师兄弟。满少林寺七八十岁、不用烧都能结出舍利子的澄字辈和尚,见天腆着脸喊一个十几岁的小滑头师叔,丝毫不以为耻,如今少林寺那一方“敕建少林禅寺”的牌匾就是这般挣回来的。

    有了少林寺开了这个好头,峨嵋派也是宋元之际久已知名的名门正宗,哪能不有样学样?何况圆性尼姑的师尊在手段狠辣、脾性古怪这两点上,可算是得了峨嵋派历代祖师的真传,说不得还有些青出于蓝的势头,她教出来的这个徒弟也着实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桑飞虹望着凤天南父子联手发出的那一道碧绿毒烟在魏野双掌催发的灼热炎气面前寸寸后退,不由得说道:“圆性小太师叔,这道士嘴上轻薄浮浪,不想武功却这般厉害,凤天南只怕是今日难逃公道了,过了今天,江湖上也没了五虎派这个字号。咱们是就这样看着,还是先离开这是非地为好?”

    圆性尼姑却像是浑然未听见桑飞虹的问题,只是喃喃自语道:“话虽如此说,凤天南始终是我的亲生之父。他虽害得我娘儿俩如此惨法,但我师父言道:‘人无父母,何有此身?’我拜别师父、东来中原之时,师父吩咐我说:‘你父亲作恶多端,此生必遭横祸。你可救他三次性命,以了父女之情。自此你是你,他是他,不再相干。’眼见得他如今就要死在这位道长手中,我却不能不遵从师命救了他的性命。”

    说罢,圆性尼姑也不顾桑飞虹阻拦,身形晃动间就踏着满湖荷叶,一步数尺,极尽峨嵋派身法轻盈之妙!

    魏野掌运洞阳离火,正是步步逼近的时刻,猛听得脑后劲风袭来。

    那是一柄拂尘以软鞭的手段绞杀而来,而何思豪此刻欲挡已迟!

    魏野面上神色丝毫不懂,肩头桃千金已然猛地出鞘数寸,正挡在了拂尘袭来的路上。那数百根拂尘长丝收之不及,已然卷上了桃千金的剑锋。

    拂尘木剑一相逢,却是嗤嗤一阵轻响,拂尘帚尾瞬间就被烧断落地,何思豪顺势抽出腰刀,使了个太极刀中野马分鬃的功架,正好将圆性尼姑隔了开来。

    何思豪既然动了手,还不忘要向魏野邀功,大声喝道:“你这小尼姑处事毫无道理,这凤天南对你母亲始乱终弃,又害死了你那有缘无份的继父,今日老天开眼,就要让他死在了这位仙长掌下,你却怎么不分好歹,想要来帮这恶霸出头?”

    圆性尼姑正待答话,魏野已经冷笑出声道:“还不是那隐居葱岭天池上的峨眉老尼姑混账,明知道凤天南不是个玩意,她却不肯下山除恶,只嫌弃脏了自己那世外高人的手。那老尼姑又给这又蠢又呆的小尼姑定下了一个规矩,非要替凤天南化解去三次杀身之祸,方才算是还了骨肉恩情。只是你这小尼姑的恩怨情仇,又关魏某何事?既然今日动手,佛山凤家满门便要完纳了这场杀劫,斩草除根,一个不留,你若再拦,我倒不介意多饶一个添头!”

    这几句话说出来间,凤天南厮混江湖半生,何等精明老练,深知死中求活就在此刻,不由得叫道:“好孩子,苦命的孩子,是老夫对你妈妈不起,自从她离开了佛山镇,我又何尝不在心中时时痛悔?如今老夫引颈就戮不要紧,然而你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凤家族里好几房老幼,连着五虎派中弟子门人,又岂是各个该死不成?好孩子,我便一命偿了你妈妈的冤屈,只望你千万救你哥哥一救!”

    凤天南这里喊救人,魏野也冷哼出声,喝道:“何思豪,这小尼姑就交给你拦住,让我先了断了这老王八再说!”

    便在此刻,魏野猛地一踏石舫地面,借势就要向前,然而一股轰然异力却从远处直袭而至,石舫在这股异力冲击之下,登时地面迸裂,不论是厮杀在兴头的魏野与凤天南一家,还是一心要抱端木道人这根粗腿的何思豪,连着流年不利的李瑞麟和佟游击这两位佛山镇的最高长官,都从石舫中落了下去!

    ……

    ………

    身形下沉的瞬间,魏野心知中了隐身在凤天南背后那人暗算,哪敢藏招,手一扬,数道订购来的纸符飞出,绕身一旋间,符纸勾招四周罡煞之气无火自燃,甫地生出一股灵机护住魏野周身。

    借灵符之力催发,魏野足蹑清风,飘然而落,一面环顾四周。却见石舫之下却是个空荡荡的地穴,阴沉沉地难见虚实。

    李瑞麟不通武功,朝下一落当下就把胆子十停里吓掉了九停,佟游击轻功稀松,何思豪的轻功也算不上出众,这反倒成了魏野的累赘。

    不得已,魏野剑诀一引,引风化劲,分出余力来托着这几个家伙不要直接摔个臭死。然而就在这一卡壳的当口,凤天南已经打了个呼哨:“这点子太扎手,一鸣,好闺女,咱们走!”

    圆性尼姑只是愣了愣,却还是随着凤天南就向着地底幽暗之处退去。

    李瑞麟、佟游击、何思豪三个落了地,还在愣神,魏野已经拔出了桃千金,剑诀在法剑锋刃间一划,灼灼红光就照亮了整个地穴。

    从地上一趔趄坐起身,李瑞麟终于忍不住大叫道:“你们这些武林人,莫要太过分!须知如今还是我大清的天下,不是说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等本官回了衙门定要……定要……定要……”

    魏野的声音冷冷地传过来:“定要怎么样啊?”

    然而这时候李瑞麟已经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只是朝着四周望去。

    这并不是是天然形成的洞穴,而是一个长长的甬道,构成甬道四壁的却不是普通的石板,而是一块块镶嵌着细密的贝壳的墙壁。

    这些贝壳色泽光洁,中间很能见到诸如紫贝、琥珀螺、子安贝甚至砗磲这类天然五色光润的名贵贝壳。各种色彩的贝类映照着桃千金上的灼灼火光,散射出古怪而陌生的华美光晕,让人疑心走入了非人之地。

    墙壁的表面以高浮雕的形式,雕刻或着某些惹人注目而又反常得令人困惑的图案。它们大部分只是旋转着的几何形状,然而在某些特定的地方却是用昂贵的子安贝与砗磲拼接成与海洋有关的壁画。

    所有的图案都带着与这个时代常见的艺术品味格格不入的疏离感,然而它们扭曲而精巧的画面,却让看到它们的人不由自主地沉醉进去。

    魏野还不觉得如何,何思豪也只是关心这些镶嵌在墙上的贝壳都敲下来能值多少银子。然而李瑞麟和佟游击却是满眼憧憬地走近了这些雕琢拼接得几近天衣无缝的墙壁,像是最虔诚的教徒朝圣一样抚摸着湿漉漉的墙面,并且发出一阵阵不似人类的叫声:“呃啊——嗯啊——咿呀——咿呀——咿呀!”

    何思豪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李大人、佟大人,你们这是……这是吃错了药了吗!”

    魏野一抬手,拦住了何思豪,随即一把拖过李瑞麟,却看见这位进士出身的佛山同知眼中露出狂喜的红光,在他的嘴里,好几条的章鱼触手就这么地伸了出来!

    这个异变,着实地吓了何思豪一跳,他怪叫一声,朝后跳去,却不料正好被佟游击拦腰抱住。与李瑞麟的反应如出一辙,这位游击将军不但从嘴里伸出了长长的章鱼触手,就连他的脸都渐渐朝着失去人形的混圆模样变化。

    那张脸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大头章鱼。

    面对这样的变化,魏野丝毫无惧,只是冷笑了一声:“是朝异怪转化了么?可惜佛山镇的文武大员还对我有用,倒不能让你们这么随随便便地变成怪物,坏了魏某的好事!”

    对魏野的话语,这两位也算是广东地面上的高官,已经一句人话都说不出了,只是用那伸出章鱼触手的嘴不断地重复道:“咿呀——咿呀——克苏鲁——伐它肯——”

    魏野不怕,却不表示何思豪不怕,这位蓝翎侍卫只是拼命拦着佟游击将那些触手朝他脸上乱伸,一面挣扎一面惨叫:“仙师、真人,救我,快救我啊!”

    “怕什么,这两个倒霉家伙只是体质被异术感染了,没有说一步就变成了妖怪,你要肯打,照样打得过。”

    魏野一面说,一面欺近了李瑞麟身前,这位进士出身的同知老爷一辈子何尝与人近身搏杀过?当即就被魏野猛地扣住脉门,硬给压到了墙壁上,魏野一手将桃千金在他脑后辫子上一划,截下半截头发来。

    将这半截辫子当成样品,魏野随即连接上了星界之门数据库:“本时空点针对变异人类进行的标本采样,申请检测——”

    不过片刻之间,一道道浅绿色的数据流已然在魏野的视网膜上流淌而过:

    送检结果:人类不完全变异体

    受到特殊咒术感染的人类,导致身体构造开始向着类人深海生物转化。转化的过程自消化系统开始,渐渐侵入人体内部组织,送检标本系浅度变异体,如果要终止变异过程,请进行咒术净化。推荐使用“移除疾病”类的法术,或请获取完全变异体的**细胞,以供制造血清。

    “污染型变异吗?而且还是从消化系统开始的——嗯!”

    魏野沉吟片刻,随即一剑拍上李瑞麟的后脑勺,将这个倒霉的佛山同知直接打得昏死过去,他自己却是摸出一道九凤破秽灵符,一抖手,灵符无火自燃,魏野向着何思豪的方向一丢,这一道火符就直接落入何思豪的口中。

    何思豪还在惨叫,只觉得一道热气猛地从口中直冲进来,随即一股灼热之气沿着喉咙直贯入胃袋之中。他只觉得喉咙一梗,随即就是一阵翻江倒海,哇地一声就大吐特吐起来。

    眼见得九凤破秽灵符下肚就有了反应,魏野走向前去,向着何思豪呕出来污物仔细看了一看。那些肉食果子的残渣依然,然而在这当中,却有一些透明的物事,缓缓地蠕动起来。

    仔细看去,却是凤府上招待客人的燕窝与鱼翅残渣,只是这些物事细细看来,却都变成似虫非虫,似鱼非鱼的东西,在它们周围,还有小小的卵带在蠕动着。

    何思豪见着这些玩意,也顾不得自己正在大吐特吐了,只是一叠声地惨叫:“蛊虫!蛊虫!凤天南这老王八好恶毒的心思,都说他豪阔爱交朋友,结果却是在偷偷给大家的饮食里下蛊!”

    “蛊虫?不一定了,要是蛊虫的话倒还好说些。”魏野看了一眼再差一步就要转为异类的李瑞麟与佟游击,感慨道,“再过些时候,这佛山镇上倒是不知多出了多少披着人皮的鱼怪出来!”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3546/ 第一时间欣赏魏野仙踪最新章节! 作者:盗泉子所写的《魏野仙踪》为转载作品,魏野仙踪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魏野仙踪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魏野仙踪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魏野仙踪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魏野仙踪介绍:
白天在衙门里坐冷板凳,向人陪笑脸混日子,夜里却带着全部家当逛荒坟进老宅,收妖赚外快。穿越而来的魏野就这样冷眼旁观着天下风云,亲身目睹一个庞大帝国的渐次动荡。没有扶保汉室之志,只打算捞一笔横财就飘然而去的他,仗着一部道书残卷通吃黑白,却一不留神撞上了历史长河的分水闸……在星海般波澜壮阔的大时代里,低头翻看着道书,剑尖刻写着符篆,靠着一身并不高深莫测的道术,莽莽撞撞地造访那些未知的地方。魏野,失业的冷门科目砖家,未受天箓的汉末野仙,就这样毫无芥蒂、心情愉快地开始探索这个充满无尽趣味的世界。仙家云踪遍大千,只要不摆出什么高冷装逼范,那绝对很精彩。魏野仙踪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魏野仙踪,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魏野仙踪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