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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慈欣     刘慈欣短篇作品集txt下载     刘慈欣短篇作品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天使时代

    对桑比亚国的攻击即将开始。收藏*顶点~小说~网I。cOM

    执行“第一伦理”行动的三个航空母舰战斗群到达非洲沿海已十多天了,这支舰队以林肯号航母战斗群为核心展开在海上,如同大西洋上一盘威严的棋局。

    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舰队的探照灯集中照亮了林肯号的飞行甲板,那里整齐地站列着上千名陆战队员和海军航空兵飞行员,站在队列最前面的是“第一伦理”行动的最高指挥官菲利克斯将军和林肯号的舰长布莱尔将军,前者身材晰长,一派学者风度,后者粗壮强悍,是一名典型的老水兵。在蒸汽弹射器的起点,面对队列站着一位身着黑色教袍的随军牧师,他手捧《圣经》,诵起了为这次远征而作的祷词:

    “全能的主,我们来自文明的世界,一路上,我们看到了您是如何主宰大地、天空和海洋、以及这世界上的万种生灵,组成我们的每一个细胞都渗透着您的威严。现在,有魔鬼在这遥远的大陆上出现,企图取代您神圣的至高无上的权威,用它那肮脏的手拔动生命之弦。请赐予我们正义的利剑,扫除恶魔,以维护您的尊严与荣耀,阿门——”

    他的声音在带有非洲大陆土腥味的海风中回荡,令所有的人沉浸在一种比脚下的大海更为深广的庄严与神圣感之中,在上空纷纷飞过的巡航导弹火流星般的光芒中,他们都躬下身来,用发自灵魂的虔诚合道:“阿门——”

    上篇

    自人类基因组测序完成以后,人们就知道飞速发展的分子生物学带来的危机迟早会出现,联合国生物安全理事会就是为了预防这种危机而成立的。生物安理会是与已有的安理会具有同等权威的机构,它审查全世界生物学的所有重大研究课题,以确定这项研究是否合法,并进而投票决定是否中止它。

    今天将召开生物安理会第119次例会,接受桑比亚国的申请,审查该国提交的一项基因工程的成果。按照惯例,申请国在申请时并不提及成果的内容,只在会议开始后才公布。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许多由小国提交的成果在会议一开始就发现根本达不到审查的等级。但各成员国的代表们却不敢轻视这个非洲最贫穷的国度提交的东西,因为这项研究是由诺贝尔奖获得者,基因软件工程学的创始人伊塔博士做出的。

    伊塔博士走了进来,这位年过五十的黑人穿着桑比亚的民族服装,那实际上就是一大块厚实的披布,他骨瘦如柴的身躯似乎连这块布的重量都经不起,象一根老树枝似地被压弯了。他更深地躬着腰,缓缓向圆桌的各个方向鞠躬,他的眼睛始终看着地面,动作慢得令人难以忍受,使这个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印度代表低声地问旁边的美国代表:“您觉得他像谁?”美国代表说:“一个老佣人。”印度代表摇摇头,美国代表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伊塔,“你是说……像甘地?哦,是的,真像。”

    本届生物安理会轮值国主席站起来宣布会议开始,他请伊塔在身旁就坐后说:“伊塔博士是我们大家都熟悉的人,虽然近年来深居浅出,但科学界仍然没有忘记他。不过按惯例,我们还是对他进行一个简单的介绍。博士是桑比亚人,在三十二年前于麻省理工学院获计算机科学博士学位,而后回到祖国从事软件研究,但在十年后,突然转向分子生物学领域,并取得了众所周知的成就。”他转向伊塔问:“博士,我有个问题,纯粹是出于好奇:您离开软件科学转向分子生物学,除了预见到软件工程学与基因工程的奇妙结合外,还有另一层原因:对计算机技术能够给您的祖国带来的利益感到失望。”

    “计算机是穷人的假上帝。”伊塔缓缓地说,这是他进来后第一次开口。

    “可以理解,虽然当时桑比亚政府在首都这样的大城市极力推行信息化,但这个国家的大部分地区还没有用上电。”

    当分子生物学对生物大分子的操纵和解析技术达到一定高度时,这门学科就面对着它的终极目标:通过对基因的重新组合改变生物的性状,直到创造新的生物。这时,这门学科将发生深刻变化,将由操纵巨量的分子变为操纵巨量的信息,这对于与数学仍有一定距离的传统分子生物学来说是极其困难的。直接操纵四种碱基来对基因进行编码,使其产生预期的生物体,就如同用0和1直接编程产生WINDOWSXP一样不可想象。伊塔最早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深刻地揭示出了基因工程和软件工程共同的本质,把基础已经相当雄厚的软件工程学应用到分子生物学中。他首先发明了用于基因编程的宏汇编语言,接着创造了面向过程的基因高级编程语言,被称为“生命BASIC”;当面向对象的基因高级语言“伊甸园++”出现时,人类真的拥有了一双上帝之手。

    这时,人们惊奇地发现,创造生命实际上就是编程序,上帝原来是个程序员。与此同时,程序员也成了上帝,这些原来混迹于硅谷或什么什么技术园区的人纷纷混进生命科学行业来,他们都是些头发篷乱衣冠不整的毛头小子,过着睡两天醒三天的日子,其中有许多人连有机物和无机物都分不清,但都是性能良好的编程机器。有一天,项目经理把一个光盘递给一位临时召来的这样的上帝,告诉他光盘中存有两个未编译的基因程序模块,让他给这两个模块编一个接口程序。谈好价钱后上帝拿着光盘回到他那间闷热的小阁楼中,在电脑前开始他那为期一周的创世工作,他干起活来与上帝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倒很像一个奴隶。一周后,他摇晃着从电脑前站起来,从驱动器中取出另一块拷好的光盘,趟着淹没小腿的烟蒂和速溶咖啡袋走出去,到那家生命科学公司把那个光盘交给项目经理。项目经理把光盘放入基因编译器中,在一个球形透明容器的中央,肉眼看不见的分子探针精巧地拔弄着几个植物细胞的染色体。然后,这些细胞被放入一个试管的营养液中培养,直至其长成一束小小的植株,后来这个植株被放入无木裁培车间,长成树苗后再被种进一个热带种植园,最后长成了一棵香焦树。当第一串沉重的果实从树上砍下后,你掰下一个香焦剥开来,发现里面是一个硕大的桔瓣……

    当然,以上只是一个生动的比喻,实际的基因软件开发都是庞大的工程,绝非个人的力量所能及。例如仅编制一个视网膜感光细胞的基因软件,其代码量与一个最新的视窗操作系统相当。所以完全凭借基因编程创造新的生命还只能是病毒级别,科学家们倾向于从生物的自然基因中分离出各种功能模块和函数,通过引用和组合这些模块和函数来得到具有新的特性的生物,对此,面向对象的基因编程语言“伊甸园++”是一个强有力的工具。

    “伊塔博士,在宣布会议议程正式开始之前,我想提醒您:您看上去很虚弱。”会议主席关切地对伊塔说。

    一位桑比亚官员起身说:“各位,伊塔博士每天吃得很少,你们一定知道,桑比亚国内目前正面临着严重的旱灾,博士自愿同他的人民一同挨饿。”

    法国代表说:“上个月,做为发展计划署考察团的一员,我到过桑比亚和相邻的其它两个受灾的国家,那里的旱情确实可怕,如果大量的救济不能及时到位,下半年会饿死很多人的。”

    “不过,伊塔博士,”美国代表说,“做为一位从事基础研究的科学家,过分的责任心会影响您的研究,结果反而不能够尽到自己的责任。”

    伊塔点点头,并半起身冲他微微鞠躬:“您说得很对,唉,小时候留下来的毛病,很难改了……哦,各位想不想听听我小时候的事情?”

    这显然离题了,但出尊敬,大家都没有出声。伊塔用低缓的声音讲述起来,仿佛在回忆中自语。

    “那也是一个大旱之年,大地像一个满是裂缝的火炉子,地上被渴死的蛇又被烈日烤干,脚一踏就碎成了未……当时桑比亚正在连年的内战中,就是那场由东方政治集团操纵的推翻布萨诺政权的战争。我们的村子被遗弃了,什么吃的都没有了,雅拉就去吃干草和树叶,哦,雅拉是我的小妹妹,刚懂事,大大的眼睛……她去吃干草和树叶……”伊塔的声音平缓而单调,像是早期的语音软件在读一个文本文件,“她吃得浑身浮肿,肠道也堵塞了……那天晚上,她嘴里含了什么东西,碰着牙喀啦啦响,我问她含着什么?她说在吃糖……她以前只吃过一块糖,是一年前一个来村里招募游击队员的苏联顾问给的。我看到一道血从她嘴里流出来,就掰开她的嘴看,雅拉含的不是糖块,是一个箭头,一个涂着响尾蛇的毒液,用来射杀豺狗的箭头。她最后对我说:雅拉难受,雅拉不想再活了,雅拉死后哥哥把雅拉吃了吧,然后哥哥就有劲儿走到城里去,听说那里有吃的……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从干旱的大地尽头升起来,昏红昏红的……我没吃小妹妹,但那年在村子里,确实发生了人吃人的事,有些老人立下遗嘱,饿死了后让孩子们吃……”

    会场陷入长长的沉默。

    主席说:“博士,我们现在理解了你在过去十多年用基因软件技术改良农作物的努力。”

    “一事无成,一事无万啊……”伊塔摇头叹息,“想当初桑比亚独立之时,我们曾想在祖先的土地上建起天堂,但后来知道,在这样一块苦难深重的土地上,对生活的期望是不能太高的。我们理想的底线在不断后退,我们不要工业化了,我们不要民主了,我们甚至可能连国家和个人的尊严都不要了,但桑比亚人对生活的要求不可能再后退,我们不能不吃饭。这个国家仍然有三分之二的人在挨饿,我们必须想出办法。”

    伊塔的话在会场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代表们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美国代表说:“非洲确实是一个被文明进程抛下的大陆,但,博士,这是一个涉及到社会政治、历史、地理条件等诸多复杂因素的问题,不是科学家们仅凭手中的科学能够解决的。”

    伊塔摇摇头说:“不,科学也许真能解决饥饿问题,关键在于我们要换一个思考方向。”

    代表们茫然地互相对视着,主席首先想到了什么,说:“如果我没理解错,伊塔博士已经开始了我们这次会议的议程了。”

    伊塔郑重地说:“是的,主席先生,如果您允许,在介绍我们的研究成果前,我想先让各位认识一个孩子,一个能吃饱饭的桑比亚孩子。”

    他挥挥手,一个黑人男孩儿走进会议大厅,他**着上身,肌肉饱满,皮肤光亮,浓密卷发下的一双大眼睛闪闪有神,他用强健而轻快的脚步,把一股旺盛的生命力带进了会议大厅。

    “哇,好一个小奥塞罗!”有人赞叹道。

    伊塔介绍说:“这是卡多,十二岁,一个土生土长的桑比亚孩子。当然,在平均寿命只有四十多岁的桑比亚,他这样的年纪通常已经不算是孩子了,但卡多确实是孩子,而且是个小孩子,因为他的寿命肯定要超过我们在座的各位。”

    “这不奇怪,看得出来这孩子的营养状况很好。”代表中的一位医学家说。

    伊塔扶着卡多的双肩环视着会场说:“他肯定与各位印象中的桑比亚儿童有很大差别,那些饥饿中的孩子都是细细的脖颈撑着大大的脑袋,四肢像干树枝般枯瘦,肚子因积水而鼓起,脸上落着苍蝇,身上生着疮……所以大家都看到了,只要吃饱了饭,任何民族的孩子都能变得像天神般高贵。”

    卡多向大家点头致意,大声说了一句谁都听不懂的话。

    “他在向各位问好,”伊塔说,“卡多只会讲桑比亚语。”

    “您刚才说,这孩子是在桑比亚土生土长的?”主席问。

    “是的,而且是在桑比亚最贫瘠的地区长大,从未离开过那里,在这场旱灾中,他的家乡饿死了不少人。”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健壮的黑孩子,一时谁也说不出话来。

    伊塔第一次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大家的下一个问题自然是:他在那里吃什么?那么下面,我就请大家看卡多吃一顿午餐。”

    他说完又向门的方向挥了一下手,有三个人走进会议大厅,其中两位是参加会议的桑比亚官员,第三个人令大家吃惊,他竟是一名纽约警察,腰上累赘地别着手枪、警棍、对讲机等等,手里提着一个大塑料袋,进门后他犹豫地站住了。

    “是我们请这位警官进入会场的。”伊塔对主席说,主席示意让那名警察走上前来。

    警察走到圆桌旁,两位代表给他让开了位置,他把大塑料袋中的东西都倾倒桌面上,首先倒出的是一大捆青草,然后是一堆梧桐树叶,最后是一堆深绿色的松针,警察指指这堆青草和树叶,又指指同他一起进来的那两名桑比亚官员说:“这两位先生在庭院里的草坪上拔草,还从树上扯树叶,我去制止他们,他们就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伊塔起身向警察鞠躬:“尊敬的警官先生,我对我们的粗鲁行为表示谦意,并愿意交纳相应的罚款,我们只是想请您来做个证明,证明这些青草和树叶是真实的。”

    警察瞪大双眼说:“当然是真实的!是我把它们收集到袋子里一直提到这里的。”

    伊塔点点头:“好吧,卡多该用他的午餐了。”

    这个桑比亚孩子抓起一大把青草,卷成粗绳状的一根,像吃香肠那样咬下一大截,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草茎被嚼碎时发出的吱吱声清晰可闻……他吃得很快,转眼把那粗粗的一把草吃光了,又开始大口吃树叶……

    旁观者们的反应分为两类:一部分人极力忍住呕吐的**,另一部分人则抑制不住开始咽口水,这是在看到别人享用他感觉中的美味时的一种自然的条件反射,不管那美味是什么。

    卡多又卷了一把草吃,然后开始吃松针,他龃嚼的声音立刻发生了变化,一道墨绿色的汁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他含着满嘴的松针和青草,高兴地对伊塔说了句什么。

    “卡多说这里的草和树叶比桑比亚的味道好。”伊塔解释说,“由于盲目地引进高污染的工业,桑比亚已经成了西方的垃圾倾倒场,那里的环境污染比这里要严重的多。”

    在众目睽睽之下,卡多吃光了桌子上所有的青草、梧桐叶和松针,他满意地抹去嘴角的绿色汁液,笑着对伊塔点点头,显然是在感谢这顿美味的午餐。

    用后来一位记者的描述,会议大厅陷入了“地狱般的寂静”。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这寂静才被主席颤抖的声音打破。

    “这么说,伊塔博士,这就是您代表桑比亚国提交生物安理会审查的研究成果了?”

    伊塔镇静地点点头:“是的,这就是我刚才说过的换一个思考方向:我们既然可以用基因工程来改造农作物,为什么不能用它来改造人自身呢?比如说这个桑比亚孩子,他的消化系统经过了重新编程,使他的食物范围大大扩展。对于这样的新人类,农作物完全可以改种一些速生或抗旱的植物,那些以前让我们头疼的疯长的野草对他们来说就是万倾良田。即使是种植传统作物,他们从土地中收获的粮食也要比我们多十倍,比如对于小麦来说,麦桔杆甚至根系他们都能食用,粮食对于他们,将真的如空气和阳光一样随手可得了。”

    各国代表都如石雕般站在大圆桌旁,把阴沉的目光焦聚到伊塔身上,伊塔坦然地承受着这些目光,平静地说:

    “尊敬的各位先生,我向联合国转达鲁维加总统的话:桑比亚已准备好为此承受一切。”

    主席首先从呆立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撑着桌沿小心地坐下,好像他已虚弱得站立不稳似的,他两眼平视前方说:“您刚才好像说过,这孩子十二岁?”

    伊塔点点头。

    “这么说,你们在十二年前就对人类基因重新编程了?”

    “确切地说应该是十五年前,第一批编程是使用基因汇编语言进行的,半年后,编程工具改用面向过程的高级语言‘生命BASIC’。至于卡多,是用面向对象的‘伊甸园++’编程,这是三年以后的事了。我们从食草动物中提取了大量的消化系统的函数和子模块,去掉了反刍部分,经过优选和组合后植入人类的受精卵的基因编码中,但其中有许多程序,比如胃液的成分、胃壁的强度和肠道蠕动方式等,没有借用任何自然代码,纯粹是我们自行编制开发的。”

    “伊塔博士,我们最后想知道,在桑比亚,经过重新编程的人类有多少?”

    “卡多这一批比较少,只有不到一百人,因为我们对面向对象的编程方式还没有十分把握。重新编程的桑比亚人主要是十五年前那两批,使用宏汇编语言和‘生命BASIC’编程的受精卵共有两万一千零四十三个,其中两万零八百一十六个成活并正常分娩。”

    哗啦一声,上届诺贝尔生物学奖获得者,法国生物学家弗朗西丝女土晕倒了,她旁边的另一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德国生理学家,本届生物安理会轮值副主席施道芬格博士脸色发紫呼吸急促,正闭着眼从胸前的衣袋中摸索硝化甘油片。只有美国代表很镇静,他指着伊塔,转身对那个仍然目瞪口呆的警察说:

    “逮捕他。”

    他说得很平静,像是朝人借个火儿,看到那个警察茫然不知所措,他平静的薄纱立刻被摧毁了,如火山爆发般咆哮起来:“听到了吗?!逮捕他!!别管什么辖免权,那是对人的,不是对魔鬼!!”

    主席站起身,试图使美国代表平静下来,然后转向伊塔,眼里含着悲愤的泪水说:“博士,您和您的国家可以违反联合国生物安全条约的最高禁令,对人类基因进行重新编程,但你们不该如此猖狂,竟到这个神圣的地方来向全人类的脸上泼粪!你们违反了第一伦理,你们抽掉了人类文明的基石!”

    “人类文明的基石是有饭吃,桑比亚人只是想吃饱饭。”伊塔向主席鞠了一躬,以他特有的缓慢语调说。

    “好了,我们还是散会吧。”美国代表对主席一挥手说,这时他真的平静下来了,“其实大家早就预料到这事迟早会发生,早些比晚些好,我想各位都知道我们该去做什么了,至少美国知道,我们要赶快去做了!”说完他匆匆而去。

    会议大厅中人们相继走散,最后只剩下伊塔和卡多,还有那个警察,伊塔搂着卡多的双肩向门口走去,警察阴沉地盯着孩子的背影,一手摸着**上的短管左轮低声说:“真该崩了这个小怪物。”

    消息传出,举世震惊。

    第二天,世界各大媒体上都出现了伊塔和卡多的图象和照片,伊塔用枯枝般的双臂把卡多紧紧搂在他那枯枝般的身躯上,眼睛总是看着地面,而那个黑孩子则强壮膘悍,两眼放光,与伊塔形成鲜明对比,两人溶为一体,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黑色构图,真是活脱脱的一对魔鬼。

    在以后桑比亚代表团逗留美国的两天里,世界各国要求就地逮捕他们的呼声日益高涨,联合国大厦前每天都有人山人海的抗议游行队伍。社会上对桑比亚代表团,特别是伊塔和卡多两人的人身威胁层出不穷。但美国政府表现得十分克制,只宣布将代表团驱逐出境。

    这两天,伊塔不分昼夜地紧紧搂着小卡多,在公共场合他的眼睛总是看着地面,但正如有记者描述,他有着“魔鬼的灵敏”,周围一有风吹草动,他立刻把孩子护到身后,并抬头凝视着异常出现的方向,他的眼窝很深,整个眼睛都隐没于黑暗中。活脱脱的魔鬼!

    桑比亚政府提出用专机接代表团回国,但美国政府不准桑比亚的飞机入境,别国又不肯租给他们飞机,只好乘欧洲的一架客机。为了安全,桑比亚政府买下了一等舱的全部机票。当桑比亚代表团登上飞机,伊塔搂着卡多首先走进空荡荡的一等舱时,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紧搂着卡多的手放松了些。在他们登机时,空中小姐们表现出了遇到魔鬼时理所当然的反应:满脸恐惧地避得远远的,只有一位欧洲空姐勇敢地领着他们进一等舱,这位金发碧眼的姑娘美丽动人,脸上露着真诚的微笑,温暖了桑比亚人那已凉透了的心。在走出机舱前,她双手合十,用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东方礼仪向孩子默默地祝福,一时让旁边的桑比亚人的眼睛都湿润了。

    然后,她掏出手枪,紧贴孩子的头部开了两枪。

    与后来传说的不同,黛丽丝绝对不是美国政府或其它什么国家派来的杀手,她的谋杀完全是个人行为。事实上,在桑比亚代表团留美期间,美国政府对他们是采取了严密的保护措施的,文明世界要对付的是整个桑比亚国,这之前不想横生枝节,但这最后一击实在是防不胜防。班机上的空姐们都配有反劫机手枪,发射不会破坏机舱的橡木弹头,一般来说被击中后不会致命,但黛丽丝是贴着孩子的两眼开枪的

    “我没有杀人、哈哈,我没有杀人!!哈哈哈!”黛丽丝在开枪后挥着沾满鲜血的双手歇斯底里地欢呼着。

    伊塔抱着卡多的尸体,眼睛仍看着地面,一直等到黛丽丝安静下来,她把血淋淋的手指咬在嘴里,用疯狂的目光盯着伊塔,一时间机舱里死一般寂静,只有从孩子头部流出的鲜血的泊泊声。

    “姑娘,他是人,他是我的孙子,一个能吃饱饭的孩子。”

    黛丽丝在法庭上被判无罪,很快被媒体妙为捍卫人类尊严的英雄。

    桑比亚代表团回国后的第二天,联合国向桑比亚政府发出最后通碟:交出境内的所有生物学家和相应的技术人员,交出所有经过重新编程的个体,销毁所有基因工程设施,该国元首到特别法庭同其他主犯和从犯一起接受审判。

    现在,全世界都小心地把那些基因被重新编程的桑比亚人称为“个体”。

    桑比亚国拒绝了最后通碟,于是,为了维护人类神圣的第一伦理,文明世界向非洲开始了二十一世纪的十字军东征。

    下篇

    “您能不能停一会儿,我看着很累,您这么来回走了有一个多小时了。”布莱尔舰长说。

    菲利克斯将军仍然来回以军人标准的步伐踱着,“在西点,这是教官惩罚学生的办法之一:让他在操场的一角来回走几个小时。久而久之,我喜欢上了这种惩罚,只有在这时我才能很好地思考。”

    “这么说,您在西点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我在安纳波利斯海校却很讨人喜欢,那里也有这种惩罚,我一次也没受过,倒是在高年级时,我常用它来治那些刚进校的毛毛头。”

    “世界任何一所军校都不喜欢爱思考的人,安纳波利斯不喜欢,西点不喜欢,圣西尔和伏龙芝都不喜欢。”

    “是的,思考,特别是象您那样思考,对我是件很累的事。不过,我不认为这场战争有很多可思考的东西。”

    对桑比亚的“外科手术”已持续了二十多天,每天有上千架次的飞机狂轰滥炸,从舰载机上的激光智能炸弹攻击到从阿森松岛飞来的大型轰炸机的地毯式轰炸,还有巡洋舰和驱逐舰上大口径舰炮日夜不停的轰击,这个非洲穷国实在剩不下什么了。他们那只有二十几架老式米格机的空军和只有几艘俄制巡逻艇的海军,在二十天前就被首批发射的巡航导弹在半小时内毁灭,而桑比亚陆军的二百多辆老式坦克和装甲车也在随后的两三天内被来自空中的打击消灭干净。随后,攻击转向了桑比亚境内所有的车辆、道路和桥梁,而摧毁这些也用不了多长时间。现在,桑比亚国已被打回到石器时代。

    参加攻击的三个航母战斗群已撤走了两个,只留下林肯号战斗群完成“第一伦理”行动最后的使命。除林肯号舰母外,战斗群还包括一艘贝尔纳普级巡洋舰、两艘斯普鲁恩斯级驱逐舰、一艘孔兹级驱逐舰、两艘诺克斯级护卫舰、两艘佩里级护卫舰、一艘威奇塔级补给艘、还有三艘看不见的“肛鱼”级攻击潜艇。

    菲利克斯将军突然从踱步中站住,看着布莱尔舰长,舰长很不舒服地想:这人确实像个学者,而且是神经衰弱的那种。

    “我还是认为舰队离海岸太近了。”菲利克斯说。

    “这样我们可以向桑比亚人更有力地显示自己的存在。我不明白您担心什么。”舰长挥着雪茄说。

    舰队,特别是林肯号确实能显示其存在。它是尼米兹级航母的第5艘,于1989年服役,排水量近十万吨,全长三百多米,有二十层楼高,是一座带来死亡的海上钢铁城市。

    菲利克斯又接着踱起步来,“舰长,您清楚我的观点,我对现代战争中航空舰母在海上的生存能力一直存有疑虑,在我的感觉中,舰母总像是一只漂浮在海上的薄壳大鸡蛋,脆弱得很。”

    “您也知道,在参联会和军备听证会上,我是一贯支持您的看法的。但现在,桑比亚军队拥有射程最远的武器可能就是55毫米的迫击炮了,如果有,它也只能藏在地窖里,拉出来十分钟内就会被摧毁……事实上,我也觉得这是一场无聊的战争,军队在精神上正在衰落,主要原因是缺少自己的英雄偶像,二十世纪后期的几场战争,如海湾和科索沃战争,都没有造就出像巴顿、麦克阿瑟、艾森豪威尔这样的英雄,因为敌手太弱了,这次也一样。”

    这时,一名参谋递给菲利克斯一份电报,他看后喜上眉梢,这是几乎是攻击开始后他第一次真正露出笑容。

    “看来这一切都快结束了,桑比亚政府已接受了所有条件,他们将很快交出桑比亚境内的所有生物学家和基因工程师,以及所有基因被重新编程的个体,在这一切都完成后,元首本人将投案自首。”菲利克斯把电报递给布莱尔。

    布莱尔看都没看就把电报扔到海图桌上,“我说过这是一场乏味的战争。”

    两位将军透过他们所在的航母塔岛上的舰长室宽大的玻璃窗看到,一架海军陆战队的直升机从海岸方向飞来,降落到林肯号的甲板上,伊塔一行几人从直升机上走下来,并在周围陆战队员的枪口下低头向塔岛走来。伊塔走在最前面,他仍穿着那身民族服装,象一根披着一块大布的老树枝。

    过了一会儿,这一行人走进塔岛,进入舰长室。除了伊塔仍两眼朝下外,其他人都不由四下打量起来。如果只看四周,这里仿佛就是一间欧洲庄园的豪华客厅,有着猩红色的地毯,华丽的镶木四壁上刻着浮雕,挂着反映舰长趣味的大幅现代派油画。但抬头一看,就会发现天花板是由错综复杂的管道组成的,这同周围形成了奇特的对比。高大的落地窗外,舰载飞机在不间断地呼啸着起降。

    伊塔博士没有抬头,向菲利克斯所在的方向微微弯了一下腰,用虚弱的声音缓缓地说:“尊敬的将军,我带来了桑比亚国真诚的敬意,您率领的舰队那天神般的力量令我们胆寒,我们屈服认罪。”

    菲利克斯将军说:“博士,我希望您真的明白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我们明白,在文明世界的上帝面前我们跪下,我们认罪,但将军,人要是饿得历害,就顾不得什么廉耻了。”伊塔深深地鞠躬说。

    周围一群年轻的参谋都用鄙夷的目光看着面前这根老干柴,“博士?”一直没说话的布莱尔舰长喊了一声,伊塔微微抬头,被舰长呸地一口吐在脸上,他仍石雕般一动不动地立着,任白色的唾液顺着他那深纹密布的脸流到纷乱的胡子上。

    菲利克斯惋惜地摇摇头:“您本来可以不挨饿的,留在文明世界,您有可能再获一次诺贝尔奖,却去为了个连人类最起码的伦理都不顾的极权政府工作。”

    “我为桑比亚人民工作。”伊塔又鞠一躬。

    “你给桑比亚人民带来了灾难。”菲利克斯说。

    “不管这灾难是谁带来的,将军,鲁维加总统都殷切希望它快些结束。为表达这个和平的心愿,国王还给将军带来了一件小小的礼物。”

    伊塔说完,从后面的一个人手中拿过了一个鸟笼大小的木笼子,伊塔把笼子放到地毯上,轻轻打开笼门,一个雪白的小动物跑了出来,舰长室中的所有军人发出了一阵惊叹声。那是一匹小马!它只有小猫大小,但在地毯上奔跑起来骄健灵活,雪白的鬃毛在飘荡,明亮有神的眼晴惊奇地看着这个世界,然后发出了一声清脆悠扬的嘶鸣。更神奇的是,小马居然长着一对雪白的翅膀!他们仿佛看到了从童话中跑出来的精灵!

    “啊,太美了!我想这是您的基因软件的杰作吧?”菲利克斯惊喜地问。

    伊塔又微微躬了一下身回答:”这是马和鸽子的基因组合体。”

    “它能飞吗?”

    “不能,它的翅膀没那么大力量。”

    菲利克斯说:“博士,我代表贝纳感谢您,哦,贝纳是我的十二岁的小孙女,她为这礼物一定会高兴得发狂的!”

    “祝她幸福美丽,也祝未来的桑比亚孩子有她十分之一的幸运,十分之一就足够足够了,将军。”

    以后三天,大批的运输直升机频繁往返于桑比亚的内陆和沿海之间,从内地运来大批桑比亚政府交出的经过基因重新编程的“个体”,他们都是十五岁的黑人,绝大部分是男性。这些人被装上等候在沿海的运输船和登陆艇,每艘船装满后立刻向远海驶去。

    由于收到了中央情报局的一份紧急情报,菲利克斯将军决定再次召见伊塔。伊塔走进舰长室后,立刻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在不远的海面上,几架体形庞大的支奴干运输直升机正悬停在一艘运输船上方,黝黑的“个体”不停地从机舱中爬出,顺着软梯下到戒备森严的甲板上,然后在持枪士兵的推搡下进入舱里。

    菲利克斯来到伊塔身边,同他一起看着海上的情景,“这是最后几船了,三天运走了两万个个体”

    “他们要被送到哪里?”伊塔问。

    “博士,这不是你我需要关心的事情。”菲利克斯冷冷地说。

    “我们所在的这艘大船叫林肯号是吗?”伊塔突然问,菲利克斯茫然地点点头,“怎么会叫这个名字呢?在上上个世纪,非洲的黑奴就是这么被运走的,他们的基因并没有经过重新编程。”

    菲利克斯笑着摇摇头:“这是两回事,博士,我可以许诺,当这些个体还在我的管辖范围内时尽可能得到人道的待偶,就是野生动物也应该受到保护的,但仅此而已,他们以后的命运与我无关,与您也没有关系了。”

    看到伊塔沉默无语,菲利克斯接着说:“那么,我们谈正事吧。博士,我知道那些个体比正常人要健康得多,但他们有时也会得一些正常人不会得的病,比如前不久,在个体中传染一种皮肤病,虽不会致命,但患者十分痛苦。为了制止这种病的传染,你们研制了一种接种疫苗,委托欧洲的一家制药公司生产,据我所知,已交货的疫苗总量够四万个个体用的。”

    菲利克斯注意到伊塔掩着披布的一只手难以觉察地抖动了一下,但说话的声调仍是那么沉缓:“只有两万余名个体,将军。”

    菲利克斯点点头:“我愿意相信,博士,只是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能把那剩下的两万份疫苗让我们看一下吗?只是看一下,我们不带走,它们对正常人没用。”

    伊塔不说话。

    “您是想说,它们在轰炸中毁了吗?”

    伊塔缓缓地摇摇头,“不,那些疫苗都用完了。将军,我清楚您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是的博士,您撒了谎:十五年前重新编程的受精卵不是两万个而是四万个,现在桑比亚境内还两万个个体!立刻把它们交出来。”

    伊塔把枯瘦的身体转向菲利克斯,眼睛仍然看着下方,这使人觉得他像一个盲人,他说:“将军,在我的感觉中,您是一个明白人。”

    菲利克斯双眉一挑问:“哦,在哪些方面?”

    “很多方面,比如,您真是以一个十字军骑士的**来领导这场战争吗?”

    菲利克斯摇摇头:“不,我是以很理性的态度来对待自己的使命的,对于国际社会在这件事情上的大惊小怪,我觉得多少是一种娇情。”

    伊塔无动于衷,倒旁边的是布莱尔舰长把目光从伊塔移到菲利克斯身上,吃惊地盯着他:“将军……”

    “随着本世纪头二十年基因工程突飞猛进的发展,人类社会的宗教情绪也与日俱增,表面看来这是对生命伦理的崇敬和维护,其实是人类在使其茫然的技术社会中试图找到一种精神依托的表现。”

    布莱尔大叫起来:“怎么能这样说将军?您应该知道,对人类基因的重新编程等于把人类置于与他自己可以随意制造的机器一样的地位,这将催毁现代文明的整个法制和伦理体系的基础!”

    “您对电视上的话背的很熟,”菲利克斯不以为然地笑笑说,“但您所说的信仰和伦理体系是以西方基督教文化为基础的,而别的文化并不一定认同这种体系。在伊塔博士的非洲文化中,创世主的概念是很模糊的,比如马萨伊曾说:‘当神着手准备开创世界时,他发现那里有了一支多洛勃(狩猎的部落),一头象和一条蛇。’就是说人类和其它生命是先在的,是一种自发的创造物。所以在他们的文化中,对人为干与生命的进化,并没有西方基督教文化这么多的忌讳。就以西方文化本身来说,它的法制和伦理也不会因为对人类基因的重新编程而崩溃,事实上,为了更小的理由,我们早就在违反第一伦理,比如本世纪出现的克隆人,上世纪的试管婴儿,更早一些的时候,我们那些高贵的女士们为了少一些麻烦和责任,并没有太多的犹豫就去流产和堕胎了。在这些事面前,我们的法制和伦理体系好象也很现实地适应了,并没有丝毫崩溃的迹象。至于西方世界对在非洲发生的这件事这么大惊小怪,不过是因为我们不需要以野草和树叶充饥罢了。”

    布莱尔目瞪口呆了好一阵儿,迷惑地摇摇头。

    菲利克斯对伊塔笑笑说:“别在意,博士,布莱尔舰长显然平时很少思考这类问题。”

    “我的任务不是思考。”舰长气鼓鼓地说。

    “菲利克斯将军是个明白人。”伊塔真诚地说。

    “我已经足够坦率,那么请问博士,您是如何一眼把我看透的呢?”

    “不是一眼,我们十多年前见过面,那是在麻省理工的一次鸡尾酒会上,你当时还是一名准将,在南卡罗来纳州的新兵训练营负责新兵训练工作,您说在现在的美国青年中,可以招到像科学家的士兵,像工程师的士兵,像艺术家的士兵,但像士兵的士兵却越来越难找了,接着你就说,基因工程有可能为美国创造出合格的士兵,这是军方人士第一次在这样的生物学家聚会上说这种话,因此我记住了您。”

    “这真是一个好主意。”布莱尔舰长赞许地点点头。

    “所以,舰长,只要有需要,伦理终究是第二位的。”菲利克斯对布莱尔说,极力掩盖着自己的轻蔑。

    “那么,将军,您一定理解我的恳求,求你们放过那两万个桑比亚人吧。”伊塔对“第一伦理”行动的指挥官连连鞠躬,看上去真像一个老乞丐。

    菲利克斯坚定地摇摇头:“博士,我是军人,在执行使命,这与我对基因工程的看法没有关系。再说一遍:把那两万个个体交出来,即使您认为他们是桑比亚的未来。”

    “将军,他们是全人类的未来。”

    “这没有意义,我们不但确切地知道那两万个体的存在,甚至能猜到他们的隐藏之处,如果你们拒绝交出,我们只能轰炸那些丛林。”菲利克斯把手向下一劈说。

    “知道怎样轰炸吗?”布莱尔把脸凑近伊塔说,“不是用林肯号上的飞机,它们太小了,是从阿松森基地飞来的巨型轰炸机,它们装满了燃烧弹,在那些丛林地带沿X形的对角线投弹,这样不管风向如何,都能形成一片完美的火场,其中火焰的温度可以烧化钢梁,连细菌都活不下去。”

    菲利克斯接着说:“怎么样博士,即使为了那些个体着想,也应该把它们交出来。”

    伊塔用当地的土语哀叹了一句什么,整个身体像失去支撑似地摇摇欲坠,“给我电话,我向政府转达你们的意思。”

    “很好,还要说明,不能用上次的移交方式,从内陆用直升机运送两万人太困难,在降落点和途中还不时遭到游击队的袭击,我们要求你们把那两万个个体运到海岸来,就在这片沿海平地上,在舰队的火力控制范围内,以上的事完全由你们来做,然后我们用登陆艇一次性接收。”

    “我转达。”伊塔无力地点点头。

    当伊塔随着押解的陆战队员走到舰长室门口时,他突然转过身来,美国人惊奇地发现,他的腰不驼了,现在站得挺直,这才可以看到他原来是那么高大的一个人;他那双隐没于眼窝黑影中的眼睛,自那仿佛深不见底的黑潭中射出两道冷光,令在场所有人打了个寒战。

    “离开非洲。”伊塔说。

    “您说什么?”布莱尔舰长问。

    伊塔没有理会,转身迈着大步走出去,那步伐之强健有力也与以前判若两人。

    “他说什么?”布莱尔又转身问其他人。

    “他让我们离开非洲。”菲利克斯说,双眼沉思地盯着伊塔离去的方向。

    “他哈他真幽默!”布莱尔大笑起来。

    入夜,在舰长室里,菲利克斯将军入神地看着桑比亚人送他的那匹小马,它正站在宽大的海图桌上,津津有味地吃着勤务兵刚送来卷心菜。然后,他起身来到外面的舰桥上,凝视着远方非洲的海岸,一股热风吹到脸上,风中夹着烟味,远方的陆地笼罩在一片红光之中,那是桑比亚的城市在燃烧;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并在海水中反射,构成了一个虚假的黎明。

    “将军,看得出您很忧虑。”布莱尔舰长也悄声来到舰桥上,在菲利克斯后面问。

    “我们面对的,是一个被逼到墙角的民族。”菲利克斯看着燃烧的大陆说。

    “那又怎么样?在这个世界上,鸡蛋就是鸡蛋,石头就是石头,我相信一切都会很顺利的。”

    “但愿如此吧。四十多年前的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我和几名陆战队员一起守在西贡大使馆的楼顶,直升机正在运走最后一批人。文进勇将军指挥的北越军队离那儿只有几百米了,而美国在越南的势力范围,只剩大使馆楼顶这几十平方米了。一颗炮弹飞来,一名陆战队员被齐肩炸成两半,我还记得他的名字,他是最后一个死于越南的美**人那一时刻铭心刻骨,从此我明白了战争是一个很深的东西,谁都难以真正看透它。”

    当菲利克斯被一名中校参谋叫醒时,天刚蒙蒙亮,参谋告诉他,指定的海岸地段已经集结了两万多桑比亚人,好像就是桑比亚政府交出的那两万个个体。

    “不可能这么快的!”菲利克斯盯着参谋喊道,“他们靠什么集结?!桑比亚大部分的公路和铁路都难以通行,就是有畅通的道路和足够的车辆也不可能这么快集结两万人!”

    菲利克斯起身抓起一个望远镜,冲到舰桥上,清晨的海风让他打了一个寒战,舰桥上已站满了举着望远镜观察海岸的海军军官,布莱尔舰长也在其中。

    向岸上望去,望远镜中出现的是从海岸伸延出去的广阔的平原。燃烧的城市升起的烟雾如同平原后面一张巨大的黑灰色幕布。菲利克斯看到平原的地平线上有几个黑点,这些黑点渐渐变成了一条条黑线,很快,这些黑线连接起来,给地平线镶上了一道黑边,菲利克斯立刻看出了这不是那两万个等待接收的“个体”,而是一支准备发起攻击的陆军部队。他们队形整齐地推进着,菲利克斯放下望远镜,用肉眼也能看到桑比亚军队象黑色的地毯一样渐渐覆盖了平原。他再次举起望远镜,看到阵线在加快速度,很快整个方阵都飞奔起来,黑人士兵们高举着冲锋枪怒吼着,象潮水一样扑向大海。

    “桑比亚人要投海自杀?!”舰队中所有目睹这一壮观景象的人都迷惑不解。在林肯号上,菲利克斯首先发现了什么,脸一下变得煞白,他扔下望远镜,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

    “战斗警报!舰炮射击!所有攻击机起飞!快!!”

    战斗警报尖利地响起。已冲到海边的桑比亚步兵阵线中突然出现了一大片白色的东西,那一片白色急剧抖动着,激起了高高的尘埃,舰队的人们一时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所有的桑比亚士兵都长着一对白色的翅膀,这是两万多名会飞的人!

    在一片尘埃之上,飞人群升到空中,飞行的阵线黑压压一片,遮住了初升的太阳,这空中军队越海向舰队扑来。

    这时,舰队的宙斯盾系统已对来袭的飞人群做出了反应,首批舰对空导弹从林肯号周围的巡洋舰射向飞人,约五十条白色的烟迹扎入了飞人群。这首批导弹都击中了目标,清脆的爆炸声从空中传来,飞人群中在一阵闪光后出现了一团团黑烟,被击中的飞人血肉横飞,翅膀的白色羽毛如一片片细微的雪花在天空飘散。航母上观战的人们发出一阵欢呼声,但凭理智仔细观察攻击效果的菲利克斯将军和布莱尔舰长心凉了半戴,一道简单但严酷的算术题摆在他们面前。

    从现在的情况看,每枚舰空导弹在击中目标时,弹头爆炸的杀伤力可击落周围2到3个飞人。舰队的舰空导弹的弹头是为击毁空中战机这样的点状目标而设计的,爆炸时只产生很少的高速弹片,因而面积杀伤力不大,而飞人群受到导弹攻击后正以很快的速度散开,所以,一枚舰空导弹很快只能击落一个飞人了。具有较强面积杀伤能力的舰对舰导弹和巡航导弹对这样方向和距离的目标毫无用处。

    这里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舰队的舰空导弹中只有不到一半采用传统的红外、雷达和激光制导方式,这大多是上世纪就已装备的“海标枪”、“海麻雀”和“标准”型舰空导弹。近年来,被这只强大舰队真正引以为骄傲的是采用像素制导的舰空导弹,像素制导是上世纪的导弹设计师们追求已久的梦想,在这种制导方式下,导弹感受到的目标不再是传统制导方式下的点状,而是一个三维图像,通过高超的模式匹配技术对目标进行识别,正如给导弹装上了一双智慧的眼睛,这就使得导弹可以打击目标最致命的部位,因而像素制导导弹的战斗部较传统导弹大为减小。但现在在这双智慧之眼中,那些飞人怎么看也不像是需要打击的空中目标,更像是大些的飞鸟,所以这些聪明的导弹都做出了理智的选择:绕开他们。人工智能再一次变成了人工愚蠢,更换每个导弹的模式数据库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

    整个舰队携带的舰对空导弹约为3000枚,这比正常情况已超载一倍了。这样数量的导弹在“宙斯盾”系统的引导下,足以对付一个大国的全部空军力量对舰队发动的攻击,进行这种攻击的敌机可能有2两千架左右。而现在,舰队面对着十倍数量的飞人,每个飞人对舰只的攻击能力当然无法同战机相比,但要击落它,也要耗费一枚导弹。用航母上的战斗机对付飞人,道理也一样,况且战斗机可能来不及起飞。于是,两位将军,他们统率着这个星球上最强大的舰队,现在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现实。

    对于飞人,舰母战斗群的主要武器不再具有优势,质量代替不了数量。

    林肯号的周围,舰空导弹一批接着一批地发射,导弹的尾迹在空中组成一团巨大的乱麻。舰队没有人欢呼了,现在即使普通水兵也解开了那道算术题,以往他们最引以为自豪的东西现在靠不上了。

    当所有的舰空导弹全部用光后,只击中了不到两千个飞人,而现在,从海岸方向向舰队冲来的飞人阵线的前锋,已掠过了战斗群外围的巡洋舰和驱逐舰,直向林肯号航母扑来。

    现在,舰队只能依靠舰炮和机枪火力了,几乎所有的舰炮都全力射击。打击飞人最为有效的武器是密集阵火炮系统,它原是用于击落1500米范围内突破舰队防御系统的漏网反舰导弹的,它由6管20毫米火炮组成,具有每分钟3000发的高射速。密集阵火炮的每一次扫射,都在空中划出一条死亡的曲线,都有一排飞人被它那密集的弹流击落。但密集阵火炮无法长时间连续射击,它的高射速和快初速使炮管很快发热老化,必须频繁地更换,加上数量有限,它们最终也无法对来袭的大批飞人形成有力的阻击。其它的大口径舰炮射速太慢,同时,飞人的飞行轨迹是一条不断波动的正弦线,用普通舰炮对它们射击就象用步枪打蝴蝶一样,命中率很低。所以现在唯一能依靠的武器就是机枪了。

    这时,菲利克斯的脑海中浮现出古代中国关于冷兵器战争的一句话“临敌不过三发”,意思是说在敌人的骑兵冲到阵地前这段时间里,弓箭手只能射出三支箭,这绝妙地反映了目前林肯号的处境。

    现在,飞人开始对林肯号冲击了,飞人从各个高度接近航母,最高的飞人飞到上千米,最低的紧贴海面掠过,近两万名飞人使林肯号庞罩在一团死亡的阴云中,航母上的人听到从各个方向上传来的飞人的呼喊声,这些声音使他们头皮发炸,抬头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遮住阳光的飞人群在头顶盘旋,他们仿佛身处恶梦之中,同时也意识到一个严酷的现实:在高技术的温床中沉浸了几十年后,他们终于获得了一个成为真正战士的机会——要同敌人面对面肉搏了。

    意识到这点,菲利克斯反而冷静了许多,他拿起扩音器,沉着地发出命令:“立刻向舰上人员分发所有轻武器,重点防守塔岛、升降机口、弹药库、航空油库和核反应堆。这是最高指挥官在说话,全舰人员,准备接敌近战!”

    布莱尔舰长茫然地看着菲利克斯将军,好半天才理解了他话的含义。他默默地走到海图桌前,从一个抽屉里拿出的自已的手枪,他看着枪,无言地沉思着。突然,他听到了一声悠扬的嘶鸣声,那是匹小飞马发出的。舰长抬枪对着小马射出三发子弹,那个美丽的小精灵倒在血泊中。

    又一个措手不及的尴尬场面出现了:在早期航母中,轻武器是由各战位分散保管的,但由于自二战以来舰上人员从未有使用轻武器的机会,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现代舰母上的轻武器都在一个专用仓库中集中保管。林肯号上有近六千人,除了岗位不能离开的人外,有近四千人涌向位于航母中层的军火库中去领枪,一时把狭窄的通道堵塞了。军火库门口更是乱做一团,负责分发武器的军官只能把步枪向人群中扔,领到枪的人也挤不出去,只能把枪向后传,看上去很像近代某个城市暴动的场面。这时林肯号广阔的飞行甲板只能由舰上数量不多的海军陆战队守卫了。

    第一个飞人在林肯号的飞行甲板上着陆了,他那雪白的双翅轻盈地抖动,双脚接触甲板时没发出一点声音。这时谁也不会认为他是魔鬼,这是希腊神话中才有的人物,是神灵的化身,它来自远古的梦幻,如同一个美丽的幻影降落到人类这粗陋的钢铁世界中。甲板上的陆战队员被他那惊人的美震摄了,很多人呆呆地看着,忘了开枪。但这个飞人战士还是很快被来自各个方向的弹雨击倒了,飞人倒在甲板上,双翅上雪白的羽毛被它自己的鲜血染红了。紧接着又有三个飞人着舰,其中一名幸存下来,躲到飞行甲板左舷的一个光学着舰引导装置后面同陆战队员们对射起来。

    又有几个飞人降落被击毙后,飞人战士们意识到这时着舰代价太大,就开始从空中向航母投掷手榴弹。航母上的人们也尝到了被轰炸的滋味,当一大群飞人呼啸着从飞行甲板上空掠过后,手榴弹如冰雹般劈哩啪啦地落下,然后在一片爆炸声中,那些仍停在甲板上的昂贵的“雄猫”和“大黄蜂”一架架被炸成碎片。

    来自空中的手榴弹成功地遏制了航母上的轻武器火力,飞人的第二次强行降落取得了成功,很快有上百名飞人战士登上了林肯号,他们依托着左右舷的下陷结构和甲板上飞机的残骸同舰上的陆战队和水兵枪战,掩护更多的飞人着舰。

    现在,令林肯号的守卫者们最尴尬的局面出现了:首先,他们在人员素质上处于劣势。经过基因优化,又在非洲丛林中成长的飞人是天生的战士,在这传统的近战中,他们饶勇敏捷,所向无敌。而林肯号上的人,除了为数不多的海军陆战队员外,其他人与其说是军人还不如说是工程师和技师,受过的陆战训练不多,在这残酷的近战中根本不是飞人战士的对手。最可怜的要数那些飞行员了,这些曾令多少敌人闻风丧胆的空中杀手,航母战斗群的刀锋,现在什么都不是了。布莱尔悲哀地从舰长室的窗中看到一名中校飞行员,缩在F14的座舱中,伸出手枪乱射一气,弹夹打光了还在不停扣板机,直到一名脸上涂着红黑相间条纹的飞人爬上飞机,用一把猎刀砍下他的脑袋为止......

    更令“第一伦理”行动的执行者们无法忍受的是,他们现在在武器上也处于劣势!在这样的近战中,他们的M16步枪并不比桑比亚飞人手中古老的AK47好多少。而且,林肯号上轻武器库中的步枪只有不到两千支,这样,舰上大部分人只能用手枪作战了。林肯号上的6000官兵不过是被堵在钢铁中的一堆肉而已。

    在三个足球场大小的飞行甲板上,飞人仍在以很快的速度降落,现在,他们在舰上的人数已过千人。林肯号虽然在人数上仍占优势,但大部分人都被刚才飞人从空中的手榴弹轰炸堵在舰内,飞行甲板渐渐被飞人战士控制。现在,他们重点攻击的目标有两个:一个是飞机升降机口,这是进入舰体内最宽敞的通道;另一个是塔岛,这是航母的神经中枢。

    一群飞人从舰长室外掠过,可以听到手榴弹乒乒乓乓地砸在舱壁上,有一枚破窗而入,落到海图桌上。看着那个冒着青烟旋转的东西,菲利克斯将军仿佛走进了时间隧道,又闪回到他的青年时代。那是在热带暴雨中的南越丛林中,18岁的他也看到一枚手榴弹在眼前冒着青烟旋转,甚至外形也同眼前这颗一样,是前华约国的制式武器,弹体和弹柄都是绿色的......对历史和现实的感触都凝缩在这生死的一瞬,将军出神地盯着那个东西,多亏一名参谋把他扑倒在地。

    又过了十几分钟,着舰的飞人已超过两千,他们完全控制了飞行甲板,也成功地阻击了周围的巡洋舰和驱逐舰上的增援。现在从外面看,林肯号上已全是飞人战士的身影,AK冲锋枪嘶哑粗放的射击声盖住了一切,M16步枪纤细的啪啪声只能零星听到。

    突然,布莱尔舰长听到了一声爆炸,从升降机方向传来。同到处响起的手榴弹爆炸声相比,它很沉闷,只是隐隐约约能听到。他的心顿时沉到了底,做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军人他不会听错的,这是飞人战士在用塑性炸药炸开舰体内部的水密门,他们已进入了林肯号。菲利克斯也意识到了这点,他知道,现代巨型航空母舰的内部结构是极其复杂的,即使舰上人员,在没有地图的情况下也会迷路。但对于飞人战士,这可能不是个太大的障碍,因为他们要找的地方都是体积庞大方位明确的。林肯号有三个致命处:弹药库、航空油库(存放着供舰上作战飞机使用的8000吨航空燃油)和为全舰提供动力的两座压水核反应堆,飞人战士找到这三样东西中的任何一样,林肯号就死定了。同时,核动力航母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系统,在内部随意的破坏也可能带来致命的后果。

    那不祥的爆炸声又响了起来,一声比一声更沉闷,如同一支巨兽的脚步,一步步向林肯号的深处走去......

    现在,结局只是时间问题。

    着舰的飞人已过五千,甲板上的战斗基本停止了,而指挥塔岛同全舰和外界的联系几乎中断,虽然塔岛还未完全失守,林肯号已失去了大脑。

    在以后的一个多小时内,林肯号几乎沉静下来,只有舰体内的爆炸声能隐约听到,而且向不同的方向扩散。飞人战士象进入林肯号这只巨兽体内的无数只蚂蚁,正在吞食着它的内脏。同时,飞人加强了对塔岛的攻击,在从下面攻打的同时,他们从空中直接跳到塔岛的上层建筑上。

    突然,林肯号微微振动了一下,布莱尔冲到窗边,看到大团的白色蒸气从舰体两侧升起,并听到一阵隆隆声,那是舰体下面海水沸腾的声音。舰长知道,飞人战士找到了林肯号三个致命处的一个:核反应堆。虽然反应堆在舰体的最下部,但它们的方位是最明确的。飞人战士显然已炸毁了反应堆的冷却系统,布莱尔可以想象,堆中的反应物质如火山岩浆般流了出来,但它比岩浆灼热许多倍,它流到航母的舰底,就如同把烧红的火炭放到硬纸板上一样,很快把舰底烧穿了。

    又一阵冰雹般的手榴弹扔到舰长室周围,震耳欲聋的爆炸后,AK冲锋枪密集地在外面响了起来,好象是一阵突然爆发的狂笑。保卫舰长室的陆战队员们在舱门和窗口相继倒毙,一群飞人战士撞开门冲了进来,他们的翅膀合在身后,像是披着白色的斗篷。布莱尔舰长伸手去拿放在海图上的手枪,立刻同几名年轻参谋一起被眼疾手快的飞人战士乱枪打死。菲利克斯将军手里握着枪,但没举起来,飞人战士盯着他肩上的四颗星,没有再开枪,他们就这样对峙着。

    飞人们突然向两边分开,伊塔博士走了进来。他仍披着那块披布,同周围戎装的飞人战士形成鲜明对比,一个飞人用生疏的英语让菲利克斯放下武器。

    菲利克斯仍紧握着手枪,用另一支手整理了一下军服:“开枪吧,黑鬼。”

    伊塔博士抬起头来,菲利克斯又一次看到了他那深遂的双眼。

    “将军,我们的血也是红的。”

    “你们可以击沉林肯号,但最终一个也跑不掉的!”

    伊塔笑了一下,这是菲利克斯第一次看到他笑,“他们当然能跑掉,他们可以任意飞越国境,雷达系统不能把他们同飞鸟区别是开来,他们到处都能得到食物,即使是现代社会,要消灭这样一批人也是不容易的。更重要的是,他们很快就会成为合法的人,将享有做为一个人的一切权利。”

    “这我不明白。”

    “您是个聪明人,正如您所说,即使在所谓的文明世界,只要有需要,伦理是第二位的。那里的人们当然不需要吃野草和树叶,但他们肯定需要飞翔,这是人类最古老的梦幻,没人能抵挡它的诱惑。您将会看到,想像中的魔鬼并不存在,天使时代即将到来,在那个美好的时代里,人类在城市和原野上空飞翔,蓝天和白云是他们散步的花园,人类还将像鱼一样潜游在海底,并且以上千岁的寿命来享受这一切。将军,您已经看到了这个时代的曙光。”

    伊塔博士说完,转身走了出去,同时用桑比亚语说了句什么,接着所有的飞人战士都转身走了,没有一个人再看菲利克斯一眼。

    林肯号航空母舰直到黄昏时才完全沉没,当舰上的塔岛最后没入水中时,被压出的空气发出巨大的嘶鸣,像非洲海岸凄利的号角,菲利克斯将军站在一艘巡洋舰的舰桥上,用困惑的目光望着远方非洲古老的土地。

    在那块百万年前诞生人类土地上,飞人群正在夕阳中盘旋。

    16977.

微观尽头

    今天夜里,人类将试图击破夸克。

    这个壮举将在位于罗布泊的东方核子中心完成。核子中心看上去只是沙漠

    中一群优雅的白色建筑,巨大的加速器建在沙漠地下深处的遂道中,加速器的

    周长有150公里。在附近专门建了一座100万千瓦的核电厂为加速器供电,但要完成今天的试验还远远不够,只能从西北电网临时调来电力。今天,加速器将

    把粒子加速到10的20次方吉电子伏特,这是宇宙大爆炸开始时的能量,是万物

    创生时的能量,在这难以想象的能量下,目前已知的物质最小单位夸克将被撞

    碎,人类将窥见物质世界最深层的秘密。

    核子中心的控制大厅中人不多,其中有目前世界上最杰出的两位理论物理

    学家,他们代表着目前对物质深层结构研究的两个不同的学派。其中之一是美

    国人赫尔曼。琼斯,他认为夸克是物质的最小单位,不可能被击破;另一位是

    中国人丁仪,他的理论认为物质无限可分。控制大厅中还有负责加速器运行的

    总工程师,以及为数不多的几名记者。其他众多的工作人员都在地下深处的几

    十间分控室内,控制大厅只能看到综合后的数据。这里最让人惊奇的人物是一

    们叫迪夏提的哈萨克族牧羊老人,他的村庄就在核子中心加速器的圆周内,在

    昨天的野餐中,物理学家们吃了他的烤全羊,并坚持把他请来。他们认为这个

    物理学的伟大时刻,也是全人类的伟大时刻,所以应该有一个最不懂物理学的

    人到场。

    加速器已经启动,大显示屏上的能量曲线象刚苏醒的蚯蚓一样懒洋洋地爬

    着,向标志着临界能量的红线升去,那就是击碎夸克所需的能量。

    ‘电视为什么不转播?‘丁仪指着大厅一角的一台电视机问,电视中正转播

    着一场人山人海的足球赛。这位物理学家从北京到这儿一直身着一件蓝工作服,

    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勤杂工。

    ‘丁博士,我们并非世界中心,试验结果出来后,能出一条三十秒的小新闻

    就不错了。‘总工程师说。

    ‘麻木,难以置信的麻木。‘丁仪摇摇头说。

    ‘但这是生存之必须。‘琼斯说,他一副颓废派打扮,头发老长,还不时从

    衣袋中掏出一个银制酒瓶喝一口。‘我很不幸地不麻木,所以难以生存下去。‘

    他说着掏出了一张纸,在空中晃着,‘先生们,这是我的遗书。‘

    语惊四座,记者们立刻围着了琼斯。

    ‘这个试验结束后,物质世界将不再有什么可以探索的秘密。物理学将在一

    个小时内完结!我是来迎接自己世界的未日,我的物理学啊,你这个冷酷的情

    人,你已穷尽之后我如活得下去!‘

    丁仪不以为然地说:‘这话在牛顿时代和爱因斯坦时代都有人说过,比如上

    世纪的马克斯。玻恩和史蒂芬。霍金,但物理学并没有结束,将来也不会结束。

    您很快就会看到,夸克将被击破,我们在通向无的阶梯上又踏上一节。我是来

    迎接自己世界的早晨!‘

    ‘您这是抄袭**的理论,丁博士,他在上世纪50年代就提出物质无限可

    分的思想了。‘琼斯反唇相讥。

    ‘你们过分沉缅于自己的思想了。‘总工程师插进来说,‘通过阳光同一时刻

    在埃及和希腊的干井中不同的投影,可以推测出地球是圆的,甚至由此可以计

    算出它的直径,但只有麦哲伦的旅行才是真正激动人心的。你们这些理论物理

    学家以前只是呆在井里,今天我们才要在微观世界做真正的环球航行!‘

    大屏幕上,能量曲线接近了那条红线。外面的世界似乎觉察到了这沙漠深

    处涌动的巨大能量,一群鸟儿从红柳丛中惊飞,在夜空中久久盘旋,远方传来

    阵阵狼叫......终于,能量曲线越过了红线,加速器中的粒子已获得了撞击夸克所需的能量,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所获得的最高能量的粒子。控制计算机立刻把这些超能粒子引出了加速器周长150公路的环道,进入一条支线,以接近光速的速度向靶标飞去。在这极限能量的轰击下,靶标立刻迸发出一场粒子辐射的暴雨。无数个传感器睁大眼睛盯着这场暴雨,它们能在一瞬间分辩出暴雨中几个颜色稍有不同的雨滴,正是从这几个雨滴的组合中,超级计算机将判断出

    是否发生了撞击夸克的事件,并进一步判断夸克是否被撞碎。

    超能粒在源源不断地产生,加速器中的撞击在持续,人们在紧张地等待着。

    超能粒子击中夸克的几率是很小的,他们不知道要等多长时间。

    ‘哦,来自远方的朋友们,‘迪夏提老人打破沉默,‘十多年前,这些东西-

    开始修建时我就在这里。那时工地上有上万人,钢铁和水泥堆得象山一样高,

    还有几百个象大楼一样高的线圈,他们告诉我那是电磁铁......我不明白,这样多的钱和物,这样多的人力,能灌溉多少沙漠,使那里长满萄葡和哈密瓜,

    可你们干的事情,谁都不明白。‘

    ‘迪夏提大爷,我们在寻求物质世界最深的秘密,这比什么都重要!‘丁仪

    说。

    ‘我没有读过多少书,但我知道,你们这些世界上最有学问的人,在找世界

    上最小的沙粒。‘

    哈萨克老牧人对粒子物理出色的定义使在场所有的人都兴奋起来。

    ‘妙极了!‘琼斯在得到翻译后叫起来,‘他认为,‘他指指丁仪,‘沙粒要

    多小就有多小;而我认为,存在最小的沙粒,这粒沙子不能再小了,用最强有

    力的锤都不可能砸碎它。尊敬的迪夏提大爷,您认为我们谁对呢?‘

    迪夏提在听完翻译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们也不可能知道,世界万物

    究竟是怎么回事,凡人哪能搞清呢?‘

    ‘这么说,您是一位不可知论者?‘丁仪问。

    老牧人饱经风霜的双眼沉浸在梦幻和回忆中,‘世界真让人想不出啊!从小,

    我就赶着羊群在无边的戈壁沙漠中寻找青草。多少个夜晚,我和羊群躺在野外,

    看着满天的星星。那些星星密密麻麻的啊,晶亮晶亮的啊,象姑娘黑发中的宝

    石;夜不深时,身下的戈壁还是热的,轻风一阵阵的,象它的呼吸......这时世界是活的,就象一个熟睡的大娃娃。这时不用耳朵,而用心听,你就能听到

    一个声音,那声音充满天地之间,那是真主的声音,只有他才知道世界究竟是

    怎么回事。‘

    这时,蜂鸣器剌耳地响了,这是发生夸克撞击事件的信号,人们都转向大

    屏幕,物理学的最后审判日到了,人类争论了三千年的问题马上就会有答案。

    超级计算机的分析数据如洪水般在屏幕上涌出,两位理论物理学家马上发

    现事情不对,他们困惑地摇摇头。

    结果并没有显示夸克被撞碎,但也没有显示它保持完整,试验数据完全不

    可理解。

    突然,有人惊叫了一声,那是夏迪提,这里只有他对大屏幕上撞击夸克的

    数据不感兴趣,仍站在窗边。‘天啊,外面怎么了,你们快过来看啊!‘

    ‘夏迪提大爷,请别打扰我们!‘总工程师不耐烦地说,但夏迪提的另一句

    话使所有人都转过身来。

    ‘天......天怎么了!!‘

    一片白光透进窗来,大厅中的人们向外看去,他们不相信自已的眼睛:整

    个夜空变成了乳白色!人们冲出了大厅,外面,在广阔的戈壁之上,乳白色的

    苍穹发着柔和的白光,象一片牛奶海洋,地球仿佛处于一个巨大的白色蛋壳的

    中心!当人们的双眼适应了这些时,他们发现乳白色的天空中有一群群的小黑

    点,仔细观察了那些黑点的位置后,他们真要发疯了。

    ‘真主啊,那些黑点......是星星!!‘夏迪提喊出了每个人都看到但又不敢相信的结论。

    他们在看着宇宙的负片。

    震惊之中,有人从窗外注意到了大厅中的那台正在转播球赛的电视机,屏

    幕上的情形证明了他们不是在做梦:千里之外的体育场也笼罩在一片白光中,

    看台上的几万人都惊恐地仰望着天空......

    ‘这事什么时候发生的?‘首先镇静下来的总工程师问。

    ‘刚才里面那个鸣声响起来的时候。‘夏迪提说。

    人们沉默了,他们把目光都集中到琼斯和丁仪身上,希望这两位自爱因斯

    坦以来最杰出的物理学家,能对眼前这恶梦般的现实做出那怕一点点的解释。

    两位物理学家已不看天空了,他们在低头沉思着。丁仪首先抬起头来仰望

    着乳白色的宇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们早该想到的。‘

    琼斯也抬起头来,望着丁仪:‘是的,这就是超统一理论方程中那个变量的

    含义!‘

    ‘你们在说什么?!‘总工程师喊到。

    ‘工程师,我们的环球航行成功了!‘丁仪笑着说-

    ‘你是说,我们的试验导致了这一切?!‘

    ‘事实正是!‘琼斯说,同时掏出了那个银酒瓶,‘现在麦哲伦知道了,地球

    是圆的。‘

    ‘圆......的?!‘其他的人都困惑地看着两位物理学家。

    ‘地球是圆的,从其表面任一点一直向前走,就会回到原点。现在我们知道

    了宇宙的时空形状,很类似,我们一直向微观的深层走,当走到微观尽头时,

    就回到了整个宏观。加速器刚才击穿了物质最小的结构,于是其力量作用到最

    大的结构上,把整个宇宙反转了。‘琼斯解释说。

    丁仪说:‘琼斯博士,您可以活下去了,物理学没有完结,才刚刚开始,就

    象人类知道地球形状后,地理学刚刚开始一样。我们都错了,要说最接近事实

    的论述,是夏迪斯大爷刚才做出的,我虽不相信真主,但宇宙之深奥之神奇远

    远超过我们的想象。‘

    ‘我想起来了,上世纪,英国人阿瑟。克拉克在科幻小说中提出过宇宙负片

    的概念,但谁会想到它成为现实呢?‘

    ‘可现在怎么办?‘总工程师问。

    ‘现在很好,我很乐意生活在负片宇宙中,它和反转前的同样美,不是吗?‘

    琼斯喝干了瓶中的酒,微醉着伸开双臂拥抱整个新宇宙。

    ‘可你们看......‘总工程师从窗口指了指大厅里的电视,体育场里惊恐的

    骚动在加剧,一种集体的歇斯底里在人海中漫延开来。从这个画面上可以想象,

    整个人类世界正陷入混乱之中。

    ‘继续轰击靶标。‘丁仪对总工程师说。在第一次夸克撞击事件发生后,为

    了分析结果,控制计算机已中止了超能粒子对靶标的轰击。

    ‘你疯了?!鬼知道第二次夸克撞击事件会产生什么效应?也许会造成宇宙坍

    缩或大爆炸!‘

    ‘不会的!前面的现象已证明了超统一方程的正确,我们知道下一次撞击会

    发生什么。‘琼斯说。

    加速器中的超能粒子再次被引向靶标,人们期待着粒子的暴雨中那几滴不

    同颜色雨点的出现。

    1分钟,2分钟......10分钟......

    各种曲线和数据在大屏幕上懒洋洋在滚动着,什么都没发生。

    电视屏幕上,体育场中的人海已失去了控制,在乳白色的天空下,人们无

    目标地乱撞,互相践踏......图象抖动了一下,电视信号中断了,屏幕上只有一片荒漠一样的雪花。宇宙的突变超出了人类所有的知识和想象,超出了他们的精神承受力,世界处于疯狂的边缘。

    蜂鸣器第二次响了,夸克第二次被击中。

    没有任何预兆,比眨眼的速度更快,宇宙再次被反转,漆黑的夜空,晶莹

    的星群,人类的宇宙又回来了。

    ‘天啊,你们在干真主的事!‘迪夏提大爷说。核子中心的人们这时都聚集

    在外面的戈壁滩上,聚集在醉人的星空下。

    ‘是的,对物质本原的不懈探索使我们拥有了上帝的力量,这真是做梦都

    想不到的。‘琼斯说。

    ‘但我们仍是人,谁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呢?‘丁仪说。

    夜空中,群星灿烂,那听不见的乐曲充满整个宇宙。

    ‘真主啊......‘迪夏提大爷对着星空伏下身来。

    16977.

西 洋

    公元1420年,非洲,索马里,摩加迪沙沿海

    这是明朝舰队打算到达的最远的地方,永乐皇帝也只让走到这里,现在,二百多只船和两万多人,静静地等待着返航的命令。

    郑和沉默地站在‘清和‘号的舰首,他面前,印度洋笼罩在热带的暴雨中。四周一片雨雾,只有闪电剌破这一片朦胧时,舰队才在青色的电光中显现,‘清远‘号、‘惠康‘号、‘长宁‘号、‘安济‘号如同围在旗舰四周纹丝不动的巨大礁石。众多的非洲酋长在船上欢宴三天后已上岸,激越的非洲鼓声从雨中隐隐传来,岸上棕榈林中打鼓的黑人狂舞的身影如暴雨中时隐时现的幽灵。

    ‘该返航了,大人。‘副将王景弘低声说。在郑和身后,站着远航统帅部的

    全体,包括七名四品宦官及众多的将军和文官。

    ‘不,继续向前走。‘郑和说。

    在统帅部其他人的感觉中,这一刻空气和雨滴都固了,‘向前?!到哪里?!‘

    ‘向前走,看看前面有什么。‘

    ‘那有什么用呢?我们已证实建文帝不在海外,他肯定死了;我们也给圣上

    搞到了足够的珍宝,该回航了。‘

    ‘不,如果天圆地方,大海就应有边缘,大明的船队应该航到那里。‘郑和

    的双眼渴望地看着雨雾深处,看着他想象中的海天连线。

    ‘这是违搞圣命,大人!‘

    ‘我意已决,不从者可以自己回去,但最多只能带十艘船。‘

    郑和听到身后有剑出鞘的声音,那是王景弘的卫士的剑;接着有更多的出

    鞘声,那是郑和卫士的剑,然后一切都沉默着,郑和没有回头。

    象来时一样突然,暴雨停了。太阳的光柱剌破云层,天水相连处金光灿烂,

    显示出无法抗拒的神秘诱惑。

    ‘起航!‘郑和大声发令。

    公元1420年6月10日,明朝舰队浩浩荡荡,撞开印度洋的滚滚波涛,向好望角驶去。

    公元1997年7月1日,欧洲,北爱尔兰,贝尔法斯特

    中国国旗降下后,英国国旗在的乐声中升起,在旗的上

    缘接触杆顶时,时钟刚刚走过零点,这时,我们在这块土地上已是外国人了。

    虽有幸参加交接仪式,我也只能站最后排,所以是最早走出议会大厅的。

    十五岁的儿子在外面等着我,静静地,我们最后看看北爱尔兰。这是典型的英

    伦夏夜,潮湿多雾,雾在街灯的黄光中象轻纱般飘过,拂在脸上象毛毛雨。在

    幽暗的灯光和迷朦的雾中,贝尔法斯特象一个宁静的欧洲乡村。这是我度过前

    半生的地方,一小时后我们会带着所有的东西离开,但我带不走自己的童年、

    青春和梦想,它们将永远留在这块宁静而多雾的土地上。

    本来,中英联络组要工作到下世纪初,但我还是说服领导,早早调到新大

    陆去。表面上我给自己的理由是:对自己的前途来说,早走比晚走好;但内心

    深处真正的理由是想尽快远远地离开一起生活了16年的刚刚离婚的前妻,她虽

    是中国人,但做为领事馆的高级官员,她还要长期留在北爱乐兰。我已没希望

    留住她,就象中国没有希望留住北爱尔兰一样。好在儿子跟我走。

    ‘是你们丢失了北爱!‘儿子愤怒地对我说。在儿子眼里我是国家元首,更

    准确地说是个不称职的国家元首。他认为我应该把俄罗斯再分成更小些的几

    个国家;他认为我给贫穷的西欧太多的贷款,却对他们提了太少的要求;他认

    为许多年前我就不应该让中东的那些恐怖主义国家和亚洲的某些极权主义国

    家存在下去;特别是北爱问题,他认为我应该以主权换治权,而不是拱手相让一句话,他认为中国在世界的领导地位正从我手里丢掉,尽管我是个只有副司级的普通外交官。儿子好象浑身都长满了咄咄逼人的精神长矛,这点真象他妈妈,而我的忍让和孺家风度他一点都没继承,反而成了他对我感到失望的原因。他跟我回国不是因为我的原因,而是因为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做为一个外国人生活在北爱尔兰。

    一小时后,运送中国最后一批撤离人员的专机把北爱尔兰留在下面的浓雾

    中,我们在夜色中飞向自己的新生活。

    公元1997年7月1日,欧洲,巴黎

    飞往新大陆之前,我们在欧洲大陆短暂停留。在伦敦时,还能感受到英国

    人庆祝回归的喜庆气氛,但欧洲大陆对此似乎没什么反应。一出北爱尔兰,西

    欧的其它城市那混乱和贫穷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交通被自行车的洪流所堵塞,

    空气浑浊。一出巴黎海关,我们便被一大群渴望换到人民币的法国青年围住,

    好不容易才摆脱他们。同行的其他人还处于‘北爱综合症‘之中,没精打采地躺

    在机场饭店中不出来。但儿子硬拉着我去看古战场。

    初升的太阳驱散了晨雾,古战场显出一片醉人的绿色。这地方我们不知来

    过多少次了,特别是在去年,几乎每个星期天我们都要乘英吉利海底隧道列车

    来一次,每次在这里儿子都要对我进行一番例行的折磨,现在又开始了。象每

    次一样,他站在纪念碑的底座上,慷慨激抑昂地背诵起小学的历史课本:

    ‘1421年8月,明舰队到达西欧沿海,欧洲惊恐万状‘

    ‘好了,爸爸累了,这次就算了吧。‘我不耐烦地打断他。

    ‘不行,春秋时代的夫差身边有一个人时刻提醒他报杀父之仇,你们这些政

    治家和外交官也需要么一个人。‘

    ‘我们在欧洲和北爱没有杀父之仇,一百年的协议到期了,我们就把北爱还

    给英国,这是顺理成章的事,谈不上是什么失误或失败。‘

    儿子不听我这一套,继续他的演讲:‘欧洲惊恐万状。郑和本想象在南洋诸国是一样,同欧洲人友善相待,但他派往欧洲大陆的五位使者全部被杀,东西方只有一战!罗马教皇马丁五世呼吁四分五裂的封建诸候联合对敌,还颁布了赦罪法令,凡此时应征入伍的罪犯都可获得赦免。为了给战争筹款,教会出卖神职,甚至把教皇的金冠买给了佛罗伦萨的商人。英法匆匆结束百年战争,结成军事同盟。摄于明舰队的强大,西欧海军不敢出战,欧洲人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陆战上。1421年12月,明朝军队在加来登陆,十天后兵临巴黎城下。双方在巴黎近郊进行决战。当时欧洲人集结了十万大军,其中有英王享利五世率领的三万英军,法国勃艮第公爵率领的四万法军和来自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的三万条顿骑士团。明军只有二万五千兵力。12月20日清晨,巴黎战役开始。西欧联军统帅部拟以法军和条顿骑士团的重铠步兵攻击明军正面,以英格兰轻骑兵做右翼迂回。日出时分,西欧联军首先发起进攻。欧洲步兵战阵严整,成无数个整齐的方队向前推进。重装步兵的盔甲在朝阳下闪着金银两色的光芒,从明军阵地看去,仿佛是金属的大地在移动,无数的长矛如同大地上的麦田。战鼓声、苏格兰风笛声、士兵们用剑柄有节奏地击打胸甲发出的撞击声渐渐清晰可闻‘

    ‘这样下去我们要误飞机了。‘

    ‘郑和看准了欧军队进攻队形密集死板的特点,把炮兵集中布署在正面。明军迟迟不出击,而是进行了炮兵齐射。在前三次猛烈的齐射中,欧军伤亡惨重,但进攻队形纹丝不乱,方队踏着尸体继续推进。在敌人严整的进攻方队已近在眼前时,郑和沉着地命令进行第四次更为猛烈的炮击。明军的几百门大炮发出雷鸣般的轰响,把暴雨般的霰弹倾泻到欧洲人密集的方队中,霰弹打在盔甲上,发出一阵哗哗的潮水般的声音。欧军的队形乱了,开始是前一排方队,然后如同推倒了多米诺骨牌,整个阵线大乱起来。郑和这时才命令明军出击,他的数量不多的骑兵以楔形队形攻击欧军正面,向敌阵深处猛插,很快把欧洲步兵阵线切成两半,并集中攻击右翼。这时,迂回的英国骑兵正从右翼方向攻击,却遇上了溃散下来的联军步兵,人马相践,死伤无数。‘

    ‘真的该走了,孩子!‘

    ‘战斗一直持续到黄昏,在如血的残阳中,明军才吹响了他们凄历的号角巴黎战役,西欧联军大败,十万军队半数被歼,英王享利五世陨命沙场,上百个公爵伯爵和王室将军阵亡或被俘巴黎战役之后,西欧难以在短时间内集结起足以对付明军的力量,加上明舰队对西欧沿海特别是英吉利海峡的封锁,以及关于明朝后续舰队正在驶援的传闻,西欧脆弱的抗明联盟瓦解了,以后‘

    ‘以后我都知道,以前的也都知道,你要没完没了,我自己走了,你一个人

    留在这里与郑和做伴好了。‘

    我们终于离开了古战场,如果可能再回来,也是很长时间以后了。

    公元1997年7月2日,中国新大陆,纽约

    ‘欢迎到中国新大陆!‘海关小姐对我们甜密地一笑,我感到了一种回家的

    温暖,但儿子对回国似乎并没什么感觉。

    ‘明朝船队首航美洲已有五百多年了,他们还把这儿叫新大陆。‘他说。

    ‘一种习惯,就象欧洲人仍把中国人叫洋人一样。‘

    ‘我们早就该再有一个真正的新大陆了!‘

    ‘哪儿?南极洲吗?‘

    ‘为什么不行?‘

    我暗自摇摇头。对儿子性格中这咄咄逼人的进攻性,我已经习惯了,但又

    时时对此到感到一种压力。似乎他妈妈的性格越过大洋通过儿子作用于我,想

    到这儿,我心中一阵酸楚。

    我们驱车赶往联合国总部,很快沿着高速公路一头扎进了纽约的高楼森林。

    同来自欧洲的每一个人一样,我觉得来到了巨人国,一切都那么大。半小时后

    我们的车停在了联合国大厦前。

    ‘这就是我下半生工作的地方了。‘我指着大厦对儿子说。

    ‘但愿已经十分臃肿的联合国机构不是又增加了一个多余的人,爸爸。‘

    ‘哈,我该怎样干和干什么才能不多余呢?‘

    ‘至少,由于多了您一个中国人,中国在联合国相应地多一份权威。‘

    ‘那又该怎么干呢?‘我心不在焉地问,想着是先进去报到呢,还是先去公寓

    看看新房子。

    儿子象往常一样,又向我提了一个只适合于向国家元首提的建议:‘联合国离

    开我们每年一百个亿的会费就运行不下去,想到这点,增加权威就很容易了。‘

    ‘住嘴!我警告你,以后我们生活在联合国的环境里,你这种话是很让人讨厌的!‘

    在联合国大厦前的广场上,有几个人在做政治演讲,他们都穿着分离主义者的蓝色衬衫。每个演讲者前面都有一堆各种肤色的人在听,一个离我们较近的

    演讲者的话音传到我们耳中。

    ‘自五百前年明朝覆灭后,新大陆就开始了新文化运动,这以后的几

    个世纪,我们一直领导着中华文化的走向,而旧大陆只是战战兢兢地跟在我们

    后面,现在几乎被我们甩开了,他们的悟性比我们要慢半个世纪!而直到现在,

    他们还以文化宗主自居。事实上,新大陆到文化现已发展成为一种全新的文化,

    它的渊源在旧大陆,但它是一种全新文化!第三点,在经济上,新大陆和旧大陆‘

    演讲者是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瘦弱年轻人。儿子冲上前去,把他从高台上一把

    揪了下来,‘闭起你的狗嘴,你个臭分离分子!‘他在儿子的手中挣扎着,眼镜

    掉到地上摔碎了,‘看到北爱的事,你们这些杂种又狂起来了是不是?!记住,北爱是租借地,但新大陆却是我们的国土!‘

    ‘新大陆是印地安人的国土,旧大陆先生。‘那个年轻人挣脱了儿子的手,冷

    笑地说。

    ‘你是不是中国人?!‘儿子怒视着他说。

    ‘这得由全民公决来决定。‘演讲者整整领带,仍不动声色。

    ‘呸!做梦去吧!你们几个兄弟公决不认爹娘,行吗!?‘儿子挥着拳头说,

    我赶紧冲进围观者中把他拉出来。

    ‘爸爸,他们在这儿这么猖狂,你不管吗?!‘儿子甩开我的手说。

    ‘我只是个普通外交官,你看看吧,我们管得了吗?‘我指指四周那些穿蓝衬

    衫的人,在这儿他们算文雅,在费城和华盛顿,这些家伙剃了光头,胳膊上裹

    着带钢剌的护腕,儿子要是在那里这样子可真要遭秧了。

    ‘先生,给您画张像好吗?‘一个轻柔的、怯生生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这是

    一个白人姑娘,象所有欧洲移民一样,她穿着很朴素,手里拿着画板和画笔。

    第一眼看到这姑娘瘦弱的身材,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幅欧洲古典油画,画面

    是一个瘫痪的姑娘在草地上的背影,她渴望地看着远处的一所小房子,那房子

    对于她是那么遥远,那么可望而不可及。更奇怪的,我还想起了前妻,不是由

    于她们的相象,而是由于她们的差异。这个姑娘在生活中所渴望得到的一切,

    就象油画中的那所小房子一样,遥远而可望不可及,但象画中的姑娘一样,她

    仍胆怯地,同时顽强地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一点点挪动着自己那画上的姑娘背对着观众,但你能感觉到她渴望而动人的目光,那就是现在这位移民姑娘看着我的目光。我心中突然出现一种多年没出现过的异样的感觉。

    ‘对不起,我们还有事情。‘我说。

    ‘很快的先生,真的很快。‘姑娘说。

    ‘我们真的要走了,很对不起小姐。‘

    姑娘还想说什么,儿子把几张钞票朝她扔过去,‘你不就是要钱吗?别烦我

    们,走开!‘

    姑娘蹲下来,默默地把散落在地上的钱拾起来,然后站起来慢慢走到儿子

    身边,把钱递还到他面前。

    ‘如果打扰了你们,真对不起。但我想问问年轻的先生,如果‘她停

    了好一会儿,很艰难地把话说下去,‘如果我的皮肤是黄色的,您还会这样对待

    我吗?‘

    ‘你是说我搞种族歧视?‘儿子挑衅地看着她。

    ‘向小姐道谦!‘我厉声说。

    ‘凭什么?这些年他们象蝗虫一样涌进来,抢走我们的工作,‘

    ‘可是,先生,欧洲移民在新大陆只干你们最不愿干的工作,拿最低的工

    资。‘

    ‘但象你这样的,还在红灯区败坏我们的社会风气!‘

    姑娘吃惊在盯着儿子,羞辱和愤怒使她说不出话来,手里的画具和钱都掉

    到地上。

    我打了儿子一巴掌,这是我第一次打他。

    儿子只愣了一秒钟,突然兴奋地抱住我,‘哈哈!爸爸,你早就该有这种气

    魄!这才是你在联合国应该显示的气魄!这是你的一个好开端!‘

    他这出人意料的反应更令我怒不可遏,‘滚,滚得远远的!‘我冲他吼到。

    ‘好,我滚。‘儿子很高兴地走开了,以为他看到了一个脱胎换骨的新父亲。

    走远了还回头对我打招呼:‘一个好开端,爸爸!‘

    我呆呆在站在那儿,对自己的失态有些迷惑。除了对儿子失礼的愤怒外,

    这还同这位姑娘在我心中产生的异样感情有关。我向她深表谦意。并同她一起

    蹲下来收拾地上的东西。她叫赫尔曼。艾米,英国人,只身来中国新大陆留学,

    在纽约州立大学学美术。她昨天刚到这里。

    ‘我儿子是在旧大陆长大的,今年才到北爱来.在旧大陆的年轻人中,极端民族主义情绪在澎胀,象这里的分离主义一样,简直成了一种公害。‘

    我把散落在地上的几张画递给她,并注意到了她画夹中的一幅画,画面上有一个戴着头灯安全帽,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煤灰的男人,他身后是纽约的高楼群。

    ‘我父亲,他是伯明翰的一个矿工。‘艾米指着那张画说。

    ‘在画中你让他到了新大陆。‘

    ‘是的,这是他永远无实现的一个愿望。我选择了画画,就是因为画和梦

    一样,在其中能走进现实中永远无法走进的世界,实现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

    ‘你的油画画得很好。‘

    ‘但我必须学中国画,这样回到欧洲后才能靠画笔生活。东方的艺术充斥欧

    洲,那里很少有人对本土艺术感兴趣了。‘

    ‘中国画应该到旧大陆去学。‘

    ‘那里的签证很难办到,费用也太高。学中国画是为了生活,我最后还是要

    画油画的,我们的艺术总得有人继承。请您相信,先生,同大多数的英国人不

    一样,我不是到中国来淘金的。‘

    ‘我相信。哦,你到过故宫博物馆吗?那里有很多中国画的经典作品。‘

    ‘没有,我刚到纽约。‘

    ‘那么我带你去,不,我坚持,作为对刚才那件事的道谦。‘

    同旧大陆一样,新大陆的故宫博物馆也在紫禁城中。新大陆的紫禁城皇宫

    建于明朝中期,位于纽约东南部,它的面积是旧大陆紫禁城的两倍,是一片金

    碧辉煌的东方宫殿。明朝有两个皇帝巡视过新大陆,并在这座皇宫中住过。艾

    米很快发现了这里与旧大陆紫禁城的不同。

    ‘这里只有一道城墙,却有这么多城门,远不象北京的皇宫那么森严。‘

    ‘是的,新大陆是一个开放的大陆,几百年来接受着不同文化的八面来风。

    正因为如此,我们的封建王朝首先在新大陆覆灭。‘

    ‘您是说,如果没有新大陆,你们现在还是一个王国?‘

    ‘哈哈,这不一定,但至少,明朝不会是最后一个王朝。‘

    ‘郑和为振兴大明朝而远航,却把它推向坟墓?‘

    ‘历史就这么不可思议。‘

    我和艾米漫步在古代的皇宫中,人不多,我们的脚声在一个又一个空旷的

    大厅中回荡,一根根巨大的立柱在朦胧中从我们两侧缓缓移过,好象是在黑暗

    中伏视着我们的一个个巨人,静静的空气中仿佛游动着神秘的幻影。

    我们来到了一个陈列柜前,里面陈列着许多黄得发黑的欧洲中世纪的拉丁

    文旧书,有荷马史诗,有欧几里得的、亚里士多德的,

    还有帕拉图的和但丁的其中很多是15世纪宗教欧洲

    宗教栽判所的**。这些都是郑和到达西欧后让翻译给他读过的。

    我对艾米说:‘看,他读的你们的书,从你们那儿得到了很多他没有的东西:他有指南针,却没有远航必须的欧洲精确钟表;他有比你们当时最大的船还大三倍的船,却没有欧洲绘制精确海图的技术特别是基础科学,那时的明朝落后于欧洲,比如在地理学上,中国人仍相信天圆地方的世界。没有你们的科学,或者说没有东西方文化的融合,郑和不会接着向西航行,我们也不会得到美洲。‘

    ‘就是说,我们不象自己想象的那么贫乏。我那些自悲的年轻同胞们应该

    有您这样的老师!‘

    我们更多谈的还是艺术,看着博物馆中那些中国画的珍品,我们谈中国画

    最古老的源头,谈狂草象派和空白派在中国的出现和流行,谈欧洲画派复兴的可能我惊奇地发现我们有那么多的话可谈。

    ‘象您这样正眼看欧洲文化的人不多了,我永远为您祝福,真想让您以后成为看我的画的第一个中国人。‘

    艾米说这话可能没有别的意思,但我的还是有些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发现刚走进的大厅有些不同,这里灯光很亮,人也很

    多。古老的大厅正面,放着一个高大的航天器,那是孔子号登月飞船着陆舱的

    复制品。从大厅高高的顶端射下几道多彩的光柱,焦聚到一个衬着天鹅绒的玻

    璃柜上,天鹅绒上放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石块,每块都标着昂贵的价格。这是中

    国1965年首次登月时,孔子十一号上的宇航员从月球静海带回的岩石标本。

    ‘真美!‘艾米感叹。

    ‘可它们只是一些普通的石块。‘我说。

    ‘不是的,想想它们来自那么遥远的世界,包含着多少故事。就象我父亲给

    我的一块晶亮的煤块,它在地层深处睡了上亿年,这是多么长的时间,这时间

    中能有多少个人生?这些东西就象凝固了的梦一样。‘

    ‘象你这样能看到内在美的姑娘现在真是不多了!‘我激动地说。我买了一

    块很小的岩石标本,上面系着一条银色的链子。岩石的一个切面上还可以看到

    登月宇航员的签字。我把它送给艾米。她不愿收这样贵重的礼物,可我坚持说

    这仍表示我对今天不愉快事情的深深谦意,她最后默默地收下了。在她的目光

    里,我又一次感到了回家的温暖,真奇怪,在一个移民姑娘的目光里。

    出故宫后,我们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纽约乱转,只是想延长分别的时间。

    最后,我们来到了纽约港,隔着一片海水,对面是世界闻名的上百米高的郑和

    像。他的一支巨手指着前方的新大陆。现在,天已黑了,我们身后的曼哈顿灯

    火辉煌,如同一个巨大的宝石切面。无数道光柱集中到郑和像上,使他成为屹

    立于海天之间的发着蓝色光芒的巨人。

    这时,我们身后有人‘嗨‘了一声,是我儿子。‘我知道你们最后会来这儿。‘

    他说。他走到艾米面前,向她伸出手,‘我向你道谦,小姐。那时我心情不好,

    想想我们是刚从北爱尔兰撤出来的中国人,您就会理解了。‘

    ‘孩子,‘我说,‘你太锋芒毕露了,这是不成熟的表现,你该成熟起来了。‘

    我指指面前的郑和巨像,‘他是你最崇拜的人,你认为他是最高大最完美的人。

    想象他那样去开拓一切,这也是你形成现在性格的重要原因。但现在,应该让

    你看到一个完整而真实的郑和了。‘

    ‘我了解郑和,我读过关于他的所有的书。‘

    ‘你读到的都是现代作家们写的书,他们只写理想的东西。‘

    ‘有什么不对吗?‘

    ‘比如说,明舰队航行到西欧已是奇迹,为什么郑和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

    从西欧再次远航,跨越大西洋,发现美洲新大陆呢?‘

    ‘郑和是一个伟大的开拓者,他的每一个细胞都渴望着探索未知世界,神秘

    的大西洋强烈地吸引着他,就是这样,爸爸。现在中国的领航者要是有他一半

    的气魄就好了!‘‘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认为。‘

    ‘有什么不对吗?‘

    ‘郑和的某些方面你可能不知道,首先,作为一个男人他是残缺的,他是

    一个太监。‘

    儿子和艾米惊愕地瞪大了双眼,‘你胡说!‘儿子说。但很快,他似乎想起

    了他看过的某本书中的某些暗示,转身看着巨像沉默下来。

    ‘巴黎战役后的第二天,郑和率领八千骑兵进入巴黎,同欧洲各君主和罗马

    教皇签定了那个划时代的协定。骑马走在巴黎的大街上,郑和和他的同行者第

    一次看到了那些古希腊风格的雕塑,他们看到了波塞冬、阿波罗、雅典娜、阿

    佛洛狄忒这些在明朝的土地上不可能看到的男人女人健壮美丽的**被

    塑造得那么完美,这是西洋文化对他们产生的第一次强烈振撼。对郑和来说,

    这振撼更是深入灵魂,他从来没有这样铭心刻骨地意识到自己的缺憾,自己的

    不完美。以后,他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和忧郁之中,这迷茫和忧郁使他感到这个

    世界越来越陌生,最后,一个强烈的愿望在他和所有随行者的心中出现了‘

    ‘什么?‘

    ‘回家。‘

    ‘回家?!‘

    ‘回家。这愿望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们想走一条更近的路。从欧洲的地理学

    中他们知道了地球的形状,知道了如果一直向西,就和向东返回一样能回家。

    于是,在征服欧洲后不久,明朝舰队就向西,向大西洋的深处驶去。他们走啊

    走,走啊走,在两个月艰难的航程中,一双双眼晴望着大西洋天水相连的远方,

    盼望着家乡的海岸在那里浮现终于,陆地出现了,但那不是梦中的乡土,

    而是一个长着龙舌兰和仙人掌,出没着红种人部落的陌生世界。当他们踏上新

    大陆时,并不象那些浅薄的历史作家们描写的那样欢呼雀跃,而是抱头痛哭郑和因此一病不起,在新大陆结束了一生。舰队中很多的船仍然沿着海岸航行,直到五年后,这些船才在白令海峡找到了通向太平洋的路,又过了五年,他们才回到魂牵梦绕的祖国,大明朝日不落帝国的世界才连为一体。‘

    儿子面对着巨像长久地沉思着,这可能是他有生以来最长时间的一次沉思,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欣慰。

    ‘孩子,历史和生活不是你一直认为的那种简单的征战和开拓,其中有很多

    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很多需要成熟后才明白的东西。‘

    ‘是的,‘艾米说,‘想想,假如郑和当年按照最初的计划,最远只航行到索马

    里海岸就返回,后来会是什么样子?也许是一个欧洲人的船队后来首先绕过了

    好望角,更说不定,另一支欧洲人的船队还发现了美洲呢!‘

    ‘唉,历史啊,同一个人的命运很相象。‘我感叹到。

    ‘那么,爸爸,‘儿子从沉思中醒来,指指艾米,‘她是您的新大陆吗?‘

    我和艾米相视一笑,我们谁都没有否认这点。

    我们身后,曼哈顿的灯火更加辉煌,纽约港的水面成了一片跳跃的光海,

    这又是新大陆多梦的一夜。

    后记:郑和如果一直向前航行,以后的历史会怎样?这是无数个中国人魂牵梦绕的问题。历史学家们的看法是:郑和远航的目的是落后的,只是为了“布皇恩于天下“(寻找建文帝?),而不是为了贸易和征服。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下,即使明朝船队航行到西欧甚至美洲,也不会有大的做为。但笔者的看法是:人的思想在新环境中是会变化的,如果郑和真的航行到西欧,他必然会接触到西方的思想和科学,这是东方文化撞击西方文化,同以后人家的文化撞击我们完全不同,必然会结出意想不到的果实。另外,在真实的历史中,郑和远航中曾两次用兵,其中至少有一次是针对一个国家的。

    在这篇科幻小说描写的世界里,中华文化有了更大的影响力和地域范围,但那不是一个理想社会,它面临着比我们的现实更多的问题,更大的危机和危险。现在重读一遍,发现这个世界造得很笨拙,同时,我自己也不喜欢小说中很重的殖民主义和霸权主义色彩。

    1999.2.1于娘子关

    16977.

纤维

    “喂,你走错纤维了!”

    这是我到达这个世界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当时我正驾驶着这架F-18返回罗斯福号,这是在大西洋上空的一次正常的巡逻飞行,突然就闯进了这里,尽管我把加力开到最大,我的歼击机悬在这巨大的透明穹顶下一动不动,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力场固定住了,还有外面那颗巨大的黄色星球,围绕着星球的那纸一样薄的巨环在它的表面投下阴影。我不像那些傻瓜,我并不认为自己在做梦,我知道这是现实,理智和冷静是我的长项,正因为如此我才通过了百分之九十的淘汰率飞上了F-18。

    “请到意外闯入者登记处!当然,你得先下飞机。”那声音又在我的耳机中说。

    我看看下面,飞机现在悬停的高度足有50米。

    “跳下来,这里重力不大!”

    果然如此,我打开舱盖,双腿使劲想站起来,却跳了起来,整个人像乘了弹射座椅似地飞出了座舱,轻轻地飘落在地。我看到在光洁的玻璃地面上有几个人在闲逛,他们让我感到最不寻常的地方就是太寻常了,这些人的穿着和长相,就是走在纽约大街上都不会引起注意的,但这种地方,这种寻常反而让人感觉怪异。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个登记处,那里除了那个登记员外已经有了3个人,可能都是与我一样的意外闯入者,我走了过去。

    “姓名?”那个登记员问,那人又黑又瘦,一付地球上低级公务员的样子,“如果你听不懂这里的语言,就用翻译器。”他指了指旁边桌子上那一堆形状奇怪的设备,“不过我想用不着,我们的纤维都是相邻的。”

    “戴维.斯科特”我回答,接着问:“这是哪儿?”

    “这儿是纤维中转站,您不必沮丧,走错纤维是常有的事。您的职业?”

    我指着外面那个有环的黄色星球:“那,那是哪儿?”

    登记员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发现他面带倦容,无精打采,显然每天都在处理这类事,见这类人,已厌烦了,“当然是地球了。”他说。

    “那怎么会是地球?!”我惊叫起来,但很快想到了一种可能,“现在是什么时间?”

    “您是问今天的日期吗?2001年1月20日,您的职业?”

    “您肯定吗?!”

    “什么?日期?当然肯定,今天是美国新总统就职的日子。”

    听到这里我松了一口气,多少有了些归宿感,他们肯定是地球人。

    “戈尔那个白痴,怎么能当选总统?”旁边那3位中的一个披着棕色大衣的人说。

    “您搞错了,当选总统的是布什。”我对他说。

    他坚持说是戈尔,我们吵了起来。

    “我听不明白你们在说些什么。”后面的一个男人说,他穿着一件很古典的外套。

    “他们两个的纤维距离较近。”登记员解释说,又问我:“您的职业,先生?”

    “先别扯什么职业,我想知道这是哪儿?外面这个星球绝不是地球,地球怎么会是黄色的?!”

    “说的对!地球怎么会是这种颜色?你拿我们当白痴吗?”披棕色大衣人对登记员说。

    登记员无奈地摇摇头:“您最后这句话是蛀洞产生以来我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

    我立刻对披棕色大衣的人产生了亲切感,问他:“您也是走错纤维的吗?”尽管我自己也不理解这话的意思。

    他点点头:“这两位也都是。”

    “您是乘飞机进来的?”

    他摇摇头:“早上跑步跑进来的,他们两位的情况有些不同,但都类似:走着走着,突然一切都变了,就到了这儿。”

    我理解地点点头:“所以你们一定明白我的话:外面那个星球绝不是地球!”

    他们3个都频频点头,我得意地看了登记员一眼。

    “地球怎么会是这种颜色?拿我们当白痴?!”披棕色大衣人重复道。

    我也连连点头。

    “连白痴都知道,地球从太空中看是深紫色的!”

    在我发呆的当儿,穿古典外套的人说:“您可能是色盲吧?”

    我又点头,“或者真是个白痴。”

    穿古典外套的人接着说:“谁都知道地球的色彩是由其大气的散射特性和海洋的反射特性决定的,这就决定了它的色彩应该是……”

    我不停地点头,穿古典外套的人说着也对我点头。

    “……是深灰色。”

    “你们都是白痴吗?”那个姑娘第一次说话了,她身材袅窕面容姣好,如果我这时不是心烦意乱,会被她吸引住的,“谁都知道地球是粉红色的!它的天空是粉红色的,海洋也是,你们没听过这首歌吗:‘我是一个迷人的女孩儿、蓝色的云彩像我的双眸、粉红的晴空像我的脸旦儿……’”

    “您的职业?”登记员又问我。

    我冲他大喊起来:“别急着问***什么职业,告诉我这是哪儿?!这儿不是地球!就算你们的地球是黄色的,那个环是怎么回事?”

    这下我们4个走错纤维的人达成了一致,他们3个都同意说地球没有环,只有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才有环。

    姑娘说:“地球只不过是有3个卫星而已。”

    “地球只有一颗卫星!!”我冲她大叫。

    “那你们谈情说爱时是多么乏味,你们怎么能体会到两人手拉手在海边上,一月二月和三月给你们在沙滩上投下6个影子的浪漫。”

    穿古典外套的人说:“我觉得那情形除了恐怖外没什么浪漫,谁都知道地球没有卫星。”

    姑娘说:“那你们谈情说爱就更乏味了。”

    “您怎么能这么说?两人在海滩上看着木星升起,乏味?”

    我不解地看着他:“木星?木星怎么了?你们谈恋爱时还能看到木星?”

    “您是个瞎子吗?!”

    “我是个飞行员,我的眼睛比你们谁都好!”

    “那您怎么会看不到一颗准恒星呢?您怎么这么看着我?您难道不知道木星的质量已经很大,其引力在八千万年前引发了内部的核反应,变成了一颗准恒星吗?您难道不知道恐龙因此而灭绝吗?!您没有上过学吗?就算如此,您总看到过木星单独升起那银色的黎明吧?您总看到木星与太阳一同落下时那诗一般的黄昏吧?唉,您这个人啊。”

    我感觉像来到了疯人院,便转向登记员:“你刚才问我的职业,好吧,我是美国空军少校飞行员。”

    “哇!”姑娘大叫起来,“您是美国人?”

    我点点头。

    “那您一定是角斗士吧!我早看到您不一般,我叫哇哇妮,印度人,我们会成为朋友的!”

    “角斗士?那和美国有什么关系?”我一头雾水。

    “我知道美国国会是打算取消角斗士和角斗场的,但现在这个法案不是还没通过吗?再说布什与他老子一样,是个嗜血者,他上台法案就更没希望通过了。您觉得我没有见识是吗?最近的一次在亚特兰大奥角会我可是去了的,唉,买不起票,只在最次的座位上看了一场最次的角斗,那叫什么?两人扭成一团,刀都掉了,一点儿血都没见。”

    “您说的是古罗马的事吧?”

    “古罗马?呸,那个绵软的时代,那个没有男人的时代,那时最重的刑罚就是让罪犯看看杀鸡,他百分之百会晕过去。”她温情地向我靠过来,“你就是角斗士。”

    我不知该说什么了,甚至不知该有什么表情,于是又转向了登记员:“您还想问什么?”

    登记员冲我点点头:“这就对了,我们10个人应该互相配合,事情就能快点完。”

    我、哇哇妮,披棕色大衣的人和穿古典外套的人都四下看看:“我们只有5个人啊?”

    “‘5’是什么?”登记员一脸茫然,“你们4个加上我不就是10个吗?”

    “你真是白痴吗?”穿古典外套的人说:“如果不识数我就教你,达达加1才是10!”

    这次轮到我不识数了,“什么是达达?”

    “你的手指和脚指加起来是多少?10个;如果砍去一个,随便手指或脚指,就剩达达个了。”

    我点点头:“达达是19,那你们是20进制,他们,”我指指登记员,“是5进制。”

    “你就是角斗士……”哇哇妮用亲呢地手指触摸着我的脸说,感觉很舒服。

    穿古典外套的人轻蔑地看了一眼登记员:“多么愚蠢的数制,你有两只手和两只脚,计数时却只利用了四分之一。”

    登记员大声反驳:“你才愚蠢呢!如果你用一只手上的指头就能计数,干嘛还要把你的另一个爪子和两个蹄子都伸出来?!”

    我问大家:“那你们的计算机的数制呢?你们都有电脑吧?”

    我们再次达成了一致,他们都说是二进制。

    披棕色大衣的人说:“这是很自然的,要不计算机就很难发明出来。因为只有两种状态:豆子掉进竹片的洞中或没掉进去。”

    我又迷惑了:“……竹片?豆子?”

    “看来你真的没上过学,不过周文王发明计算机的事应该属于常识。”

    “周文王?那个东方的巫师?”

    “你说话要有分寸,怎么能这样形容控制论的创始人?”

    “那计算机……您是指的中国的算盘吧?”

    “什么算盘,那是计算机!占地面积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用竹片和松木制造,以黄豆做为运算介质,要一百多头牛才能启动呢!可它的CPU做得很精致,只有一座小楼那么大,其中竹制的累加器是工艺上的绝活。”

    “怎么编程序呢?”

    “在竹片上打眼呀?那个出土的青铜钻头现在还存在北京的故宫博物馆里呢!周文王开发的易经3.2,有上百万行代码,钻出的竹条有上千公里长呢……”

    “你就是角斗士……”哇哇妮依偎着我说。

    登记员不耐烦地说:“我们先登记好吗?之后我再试着向你们解释这一切。”

    我看着外面那黄色的有环的地球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好像明白一些了,我不是没上过学,我知道一些量子力学。”

    “我也明白一些了。”穿古典外套的人说:“看来,量子力学的多宇宙解释是正确的。”

    披棕色大衣的人是这几个人中看上去最有学问的,他点点头说:“一个量子系统每做出一个选择,宇宙就分裂为两个或几个,包含了这个选择的所有可能,由此产生了众多的平行宇宙,这是量子多态迭加放大到宏观宇宙的结果。”

    登记员说:“我们把这些平行宇宙叫纤维,整个宇宙就是这样一个纤维丛,你们都来自临近的纤维,所以你们的世界比较相似。”

    我说:“至少我们都能听懂的彼此的语言。”刚说完,哇哇妮就部分否定了我的话。

    “妙名其莫!你们都在说些什么?”她最没学问,但最可爱,而且我相信,那个词在她的纤维中就是那个顺序,她又冲我温柔地一笑:“你就是角斗士。”

    “你们打通了纤维?”我问登记员。

    他点点头:“只是超光速航行的附带效应,那些蛀洞很小,会很快消失的,但同时也有新的出现,特别是当你们的纤维都进入超光速宇航时代时,蛀洞就更多了,那时会有更多的人走错门的。”

    “那我们怎么办呢?”

    “你们不能驻留在我们的纤维,登记后只能把你们送回原纤维。”

    哇哇妮对登记员说:“我想让角斗士和我一起回到我的纤维。”

    “他要愿意当然行,只要不留在这个纤维就行,”他指了一下黄地球。

    我说:“我要回自己的纤维。”

    “你的地球是什么颜色的?”哇哇妮问我。

    “蓝色,还点缀着雪白的云。”

    “真难看!跟我回粉色的地球吧!”哇哇妮摇着我矫滴滴地说。

    “我觉得好看,我要回自己的纤维。”我冷冷地说。

    我们很快登记完了,哇哇妮对登记员说:“能给件纪念品吗?”

    “拿个纤维镜走吧,你们每人都可以拿一个。”登记员指着远处玻璃地板上散放着的几个球体说,“分别之前把球上的导线互相连接一下,回到你们的纤维后,就可以看到相关纤维的图像。”

    哇哇妮惊喜说:“如果我和角斗士的球联一下,那我回去后可以看到角斗士的纤维了?!”

    “不仅如此,我说过是相关纤维,不止一个。”

    我对登记员的话不太明白,但还是拿了一个球,把上面的导线与哇哇妮的球连了一下,听

    到一声表示完成的蜂鸣后,就回到了我的F-18上,座舱里免强能放下那个球。几分钟后,纤维中转站和黄色地球都在瞬间消失,我又回到了大西洋上空,看到了熟悉的蓝天和大海,当我在罗斯福号上降落时,塔台的人说我没有耽误时间,还说无线电联系也没有中断过。

    但那个球证明我到过另一个纤维,我设法偷偷从机舱中拿回了球。当天晚上,航母在波士顿靠岸了,我把那个球带到军官宿舍。当我从大袋子中把它拿出来时,球上果然显示出了清晰的图像,我看到了粉色的天空和蓝色的云,哇哇妮正在一座晶莹的水晶山的山脚下闲逛。我转动球体,看到另一个半球在显示着另一幅图像,仍是粉色的天空和蓝色的云,但画面上除了哇哇妮外还有一个人,那人穿着美国空军的飞行夹克,那人是我。

    其实事情很简单:当我做出了不随哇哇妮走的决定时,宇宙分裂为二,我看到的是另一种可能的纤维宇宙。

    纤维镜伴随了我的一生,我看着我和哇哇妮在粉红色的地球上恩恩爱爱,隐居水晶山,白头到老,生了一大群粉红色的娃娃。

    就是在哇哇妮孤身回到的那个纤维,她也没有忘记我。在我们走错纤维30周年那天,我在球体相应的一面上看到她挽着一个老头的手,亲密地在海边散步,一月二月和三月把他们的6个影子投在沙滩上,这时哇哇妮在球体中向我回过头来,她的眸子已不像蓝色的云,脸旦也不再像纷红色的天空,但笑容还是那么迷人,我分明听见她说:

    “你就是角斗士!”

    16977.

信使

    老人是昨天才发现楼下那个听众的.这些天他的心绪很不好,除了拉琴,很少向窗外看.他想用窗帘和音乐把自己同外部世界隔开,但做不到.早年,在大西洋的那一边,当他在狭窄的阁楼上摇着婴儿车,和在专利局喧闹的办公室中翻着那些枯燥的专利申请书时,他的思想却是沉浸在另一个美妙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中,他以光速奔跑现在,普林斯顿是一个幽静的小城,早年的超脱却离他而去,外部世界在时时困扰着他.有两件事使他不安:其中一件是量子理论,这个由普朗克开始,现在有许多年轻的物理学家热衷的东西,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他不喜欢那个理论中的不确定性,‘上帝不掷骰子.‘,他最近常常自言自语.而他后半生所致力的统一场论却没有什么进展,他所构筑的理论只有数学内容而缺少物理内容.另一件事是原子弹.广岛和长崎的事已过去很长时间了,甚至战争也过去很长时间了,但他的痛苦在这之前只是麻木的伤口,现在才痛起来.那只是一个很小的、很简单的公式,只是说明了质量和能量的关系,事实上,在费米的反应堆建成之前,他自己也认为人类在原子级别把质量转化为能量是异想天开海伦.杜卡斯最近常这么安慰他.但她不知道,老人并不是在想自己的功过荣辱,他的忧虑要深远的多.最近的睡梦中,他常常听到一种可怕的声音,象洪水,象火山,终于有一夜他被这声音从梦中惊醒,发现那不过是门廊中一只小狗的酣声.以后,那声音再没在他梦中出现,他梦见了一片荒原,上面有被残阳映照着的残雪.他试图跑出这荒原,但它太大了,无边无际.后来他看到了海,残阳中呈血色的海,才明白整个世界都是盖着残雪的荒原他再次从梦中惊醒,这时,一个问题,象退潮时黑色的

    礁石一样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人类还有未来吗?这问题象烈火一样煎熬着他,他已几乎无法忍受了.

    楼下的那人是个年轻人,穿着现在很流行的尼龙夹克.老人一眼就看出他是在听他的音乐.后来的三天,每当老人在傍晚开始拉琴时,那人总是准时到来,静静地站在普林斯顿渐渐消失的晚霞中,一直到夜里九点左右老人放下琴要休息时,他才慢慢地离去.这人可能是普林斯顿大学的一个学生,也许听过老人的讲课或某次演讲.老人早已厌倦了从国王到家庭主妇的数不清的崇拜者,但楼下这个陌生的知音却给了他一种安慰.

    第四天傍晚,老人的琴声刚刚响起,外面下起雨来.从窗口看下去,年轻人站到了这里唯一能避雨的一棵梧桐树下.后来雨大了,那棵在秋天已很稀疏的树档不住雨了.老人停下了琴,想让他早些走,但年轻人似乎知道这不是音乐结束的时间,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浸透了雨水的夹克在路灯下发亮.老人放下提琴,迈着不灵便的步子走下楼,穿过雨雾走到年轻人面前.

    ‘你如果,哦,喜欢听,就到楼上去听吧.‘

    没等年轻人回答,老人转身走回去.年轻人呆呆地站在那儿,双眼望着无限远处,仿佛刚才发生的是一场梦.后来,音乐又在楼上响了起来,他慢慢转过身,恍惚地走进门,走上楼去,好象被那乐声牵着魂一样.楼上老人房间的门半开着,他走了进去.老人面对着窗外的雨夜拉琴,没有回头,但感觉到了年轻人的到来.对于如此迷恋于自己琴声的这个人,老人心中有一丝谦意.他拉的不好,特别是今天这首他最喜欢的莫扎特的回旋曲,拉得常常走调,有时,他忘记了一个段落,就用自己的想象来补上.还有那把价格低廉的小提琴,很旧了,音也不准.但年轻人在静静地听着,他们俩很快就沉浸在这不完美但充满想象力的琴声中.

    这是二十世纪中页一个普通的夜晚,这时,东西方的铁幕已经落下,在刚刚出现的核阴影下,人类的未来就象这秋天的夜雨一样阴暗而迷蒙.就在这夜、这雨中,莫札特的回旋曲从普林斯顿这座小楼的窗口飘出

    时间过得似乎比往常快,又到九点了.老人停下了琴,想起了那个年轻人,抬头见他正向自己鞠躬,然后转身向门口走去.

    ‘哦,你明天还来听吧.‘老人说.

    年轻人站住,但没有转身,‘不了,教授,您明天有客人.‘他拉开门,又象想起了什么,‘哦对,客人八点十分就会走的,那时您还拉琴吗?‘

    老人点点头.并没有仔细领会这话的含义.

    ‘好,那我还会来的,谢谢.‘

    第二天雨没停,但晚上真有客人来,是以色列大使.老人一直在祝福那个遥远的新生的自已民族的国家,并用出卖手稿的钱支援过它.但这次大使带来的请求让他哭笑不得,他们想让他担任以色列总统!他坚决拒绝了.他送大使到外面的雨中,大使上车前掏出怀表看,路灯下老人看到表上的时间是八点十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您,哦,您来的事情还有人知道吗?‘他问大使.

    ‘请放心教授,这是严格保密的,没有任何人知道.‘

    也许那个年轻人知道,但他还知道老人又问了一个很可奇怪的问题,‘那么,您来之前就打算八点十分离开吗?‘

    ‘嗯不,我想同您谈很长时间的,但既然您拒绝了,我就不想再打扰了,我们都会理解的,教授.‘

    老人困惑地回到楼上,但当他拿起小提琴时,就把这困惑忘记了.琴声刚刚响起,年轻人就出现了.

    十点钟,两个人的音乐会结束了.老人又对将要离去的年轻人说了昨天的话:‘你明天还来听吧.‘他想了想又说:‘我觉得这很好.‘

    ‘不,明天我还在下面听.‘

    ‘明天好象还会下雨,这是连阴天.‘

    ‘是的,明天会下雨,但在您拉琴的时候不下;后来还会下一天,您拉琴时也下,我会上来听;雨要一直要下到大后天上午十一点才会停.‘

    老人笑了,觉得年轻人很幽默,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他突然预感到这未必是幽默.

    老人的预感是对的.以后的天气精确地证实着年轻人的预言:第二天晚上没雨,他在楼下听琴;第三天外面下雨,他上来听;普林斯顿的雨准确地在第四天的上午十一点停了.

    雨后初晴的这天晚上,年轻人却没有在楼下听琴,他来到老人的房间里,拿着一把小提琴.他没说什么,用双手把琴递给老人.

    ‘不,不,我用不着别的琴了.‘老人摆摆手说.有很多人送给他提琴,其中有很名贵的意大利著名制琴师的制品,他都谢绝了,认为自己的技巧配不上这么好的琴.

    ‘这是借给您的,过一段时间您再还给我.对不起教授,我只能借给您.‘

    老人接过琴来,这是一把看上去很普通的小提琴,没有弦!再仔细一看,弦是有的,但是极细,如蛛丝一般.老人不敢把手指按到弦上,那蛛丝似乎一口气就可吹断.他抬头看了看年轻人,后者微笑着向他点点头,于是他轻轻地把手指按到弦上,弦没断,他的手指却感到了那极细的蛛丝所不可能具有的强劲的张力.他把弓放上去,就是放弓时这不经意的一点滑动,那弦便发出了它的声音.这时,老人知道了什么叫天籁之音!

    那是太阳的声音,那是声音的太阳!

    老人拉起了回旋曲,立刻把自己溶入了无边的宇宙.他看到光波在太空中行进,慢得象晨风吹动的薄雾;无限宽广的时空薄膜在引力的巨浪中轻柔地波动着,浮在膜上的无数恒星如晶莹的露珠;能量之风浩荡吹过,在时空之膜上激起梦幻般的霓光

    当老人从这神奇的音乐中醒来时,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以后,老人被那把小提琴迷住了,每天都拉琴到深夜。杜卡斯和医生都劝他注意身体,但他们也知道,每当琴声响起时,老人就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生命活力在血管中涌动.

    年轻人却再也没来.

    这样过了十多天,老人的琴突然拉得少了起来,面且有时又拉起了他原来那把旧提琴.这是因为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忧虑,怕过多的演奏会磨断那蛛丝般的弦.但那把琴所发出的声音的魔力让他无法抗拒,特别是想到年轻人在某一天还会来要回那把琴,他又象开始时那样整夜地拉那把琴了.每天深夜,当他依依不舍地停止演奏时,总要细细地察看琴弦,老眼昏花,他就让杜卡斯找了一个放大镜,而放大镜下的琴弦丝毫没有磨损的痕迹,它的表面如宝石一样光滑晶莹,在黑暗中,它还会发出蓝色的荧光.

    这样又过了十多天.

    这天深夜,入睡前,老人象往常那样最后看了看那把琴,突然发现琴弦有些异样.他拿起放大镜仔细察看,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其实这迹象在几天前就出现了,只是到了现在,它才明显到能轻易察觉的程度.

    琴弦越磨越粗.

    第二天晚上,当老人刚把弓放到琴弦上时,年轻人突然出现了.

    ‘你来要琴吗?‘老人不安地问.

    年轻人点点头.

    ‘哦如果能把它送给我的话‘

    ‘绝对不行,真对不起教授,绝对不行.我不能在现在留下任何东西.‘

    老人沉思起来,他有些明白了.双手托起那把琴,他问:‘那么这个,不是现在的东西了?‘

    年轻人点点头.他现在站在窗前,窗外,银河横贯长空,群星灿烂,在这壮丽的背景前他呈现出一个黑色的剪影.

    老人现在明白了更多的事.他想起了年轻人神奇的预测能力,其实很简单,他不是在预测,是回忆.

    ‘我是信使,我们的时代不想看到您太忧虑,所以派我来.‘

    ‘那么你给我带来什么呢,这把琴吗?‘老人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奇,在他的一生中,整个宇宙对他就是一个大惊奇,正因为如此,他才超越别人之上,首先窥见了她最深的奥秘.

    ‘不是的,这把琴只是一个证明,证明我来自未来.‘

    ‘怎么证明呢?‘

    ‘在您的时代,人们能够把质量转化为能量:原子弹,还有很快将出现的核聚变炸弹.在我们的时代,已可以把能量转化成质量,您看,‘他指着那把提琴的琴弦,“它变粗了,所增加的质量是由您拉琴时产生的声波能量转化的.‘

    老人仍然困惑地摇摇头.

    ‘我知道,这两件事不符合您的理论:一,我不可能逆时间而行;二,按照您的公式,要增加琴弦上已增加的那么多的质量,需要大得多的能量.‘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宽容地笑了,‘哦,理论是灰色的,‘,他微微叹息,‘我的生命之树也是灰色的了.好吧,孩子,你给我带来了什么信息?‘

    ‘两个信息.‘

    ‘那么第一?‘

    ‘人类有未来.‘

    老人宽慰地仰躺到扶手椅上,象每一个了确了人生最后凤愿的老者一样,一种舒适感涌遍了全身,他可以真正休息了.‘孩子,见到你我就应该知道这一点的.‘

    ‘投在日本的两颗原子弹是人类最后两颗用于实战的核弹.本世纪九十年代末,大部分国家签署了禁止核试验和防止核扩散国际公约,又过了五十年,人类的最后一颗核弹被销毁.我是在那二百年后出生的.‘

    年轻人拿起了那把他要收回的小提琴,‘我该走了,为了听您的音乐,我已耽误了很多行程,我还要去三个时代,见五个人,其中有统一场论的创立者,那是距您百年以后的事了.“

    他没说的还有:他在每个时代拜见伟人都选在其不久于人世的时候,这样可把对未来的影响减到最小.

    ‘还有你带来的第二条信息呢?‘

    年轻人已拉开房门,他转过身来微笑着,似乎带着谦意.

    ‘教授,上帝确实掷骰子.‘

    老人从窗口看着年轻人来到楼下,已是深夜,街上没什么人.年轻人开始

    脱下衣服,他也不想带走这个时代的东西.他的紧身内衣在夜色中发着荧光,

    那显然是他的时代的衣服.他没有象老人想象的那样化做一道白光离去,而是崐沿一条斜线争速向上升去.几秒钟后,他就消失在群星灿烂的夜空之中.他上

    升的速度很恒定,没有加速过程.很明显,不是他在上升,而是地球在转动,

    他是绝对静止的,至少在这个时空中是绝对静止的.老人猜测,他可能使自已

    处于一个绝对时空坐标的原点,他站在时间长河的河岸上,看着时间急流滚滚

    而过,愿意的话,他可以走到上下游的任何一处.

    爱因斯坦默默站了一会儿,慢慢地转身,又拿起了他那把旧小提琴.

    16977.

圆圆的肥皂泡

    一

    很多人生来就会莫名其妙地迷上一样东西,仿佛他(她)的出生就是要和这东西约会似的,正是这样,圆圆迷上了肥皂泡。www.uu234.com

    圆圆出生后一直是一副无精打彩的样子,连哭啼都像是在应付差事,显然这个世界让她很失望。

    直到她第一次看到肥皂泡。

    圆圆第一次看到肥皂泡时才五个月大,立刻在妈妈怀中手舞足蹈起来,小眼睛中爆发出足以使太阳星辰都喑然失色的光芒,仿佛这才是第一次真正地看到这个世界。

    这是一个西北的正午,已经数月无雨,窗外,烈日下的城市迷漫着沙尘,在这异常干燥的世界中,那漂浮在空中的绚丽的水的精灵确实是绝美的东西,看到小女儿能认识到这种美,为她吹出肥皂泡的爸爸很高兴,抱着她的妈妈也很高兴,圆圆的妈妈放弃了还有一个月的产假,明天就要回实验室上班了。

    二

    时光飞逝,圆圆进幼儿园大班了,她仍然热爱肥皂泡。

    这个星期天和爸爸出去玩儿,她的小衣袋中就装着吹泡泡的小瓶儿,爸爸许诺要让妈妈带她坐飞机吹泡泡。这并不是吹牛,他们真的去了近郊的一个简易机场,妈妈做飞播造林研究用的飞机就停在那里。那飞机让圆圆很失望,这是一架破旧的双翼农用飞机,估计是那个已消失的社会主义联盟制造的,圆圆觉得它是旧木板做的,像童话中的猎人在森林中住的破木屋,真不相信这玩艺儿能飞起来。但就这破飞机,妈妈也不让圆圆坐。

    “今天是孩子生日,你还加班不回家,让圆圆坐坐飞机,总能给她个惊喜嘛!”爸爸说。

    “惊喜什么呀,她这么大份量,我要少带多少树种?”妈妈说着,又把一个沉重的大塑料包吃力地搬进舱门。

    圆圆觉得自己没有多少份量,咧嘴大哭起来。妈妈于是赶紧来哄女儿,她从仍放在地上的一堆大塑料袋中的一个里拿出一件奇怪的东西,样子和大小与胡萝卜差不多,头儿尖尖的呈流线型,**上还有一对用硬纸板做的尾翼,看上去像个小炸弹,但却是透明的,很好玩儿的样子。圆圆伸手去抓,但小手立刻又松开了,这玩艺儿是冰做的。妈妈指着小炸弹中心的一个小黑粒,告诉圆圆那就是树种:“飞机从好高的地方把这些冰炸弹扔下去,它们落到地上时会扎进沙土中。春天来了冰弹就会在沙土里悄悄地化开,化出的水会让种子发芽出苗。把好多好多这样的冰炸弹投下来,沙漠就会变绿,沙子就不会吹到我圆圆的小脸儿上了……这是妈妈的研究项目,它能使西北干旱地区飞播造林的成活率提高一倍……”

    “孩子懂什么成活率,真是,圆圆,咱们走!”爸爸抱起圆圆,气鼓鼓地走了,妈妈没有留他们,只是赶紧用两手又捧了一下女儿的脸蛋儿。

    圆圆感到妈妈的手比爸爸的粗糙多了。

    圆圆伏在爸爸的肩膀上看到“猎人木屋”轰鸣着起飞,她对着飞机吹出一串肥皂泡,看着它消失在沙尘迷漫的空中。

    爸爸抱着圆圆走出了机场,在公路边的车站等着回市里的汽车,圆圆感到爸爸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

    “爸爸,你冷吗?”

    “不……圆圆。你没听到什么?”

    “嗯……没有呀。”

    但他听到了,那是一声沉闷的爆炸,从飞机飞向的远方传来,隐隐约约,他几乎是用第六感听到的。他猛地回头看着那个方向,在他和女儿面前,大西北干旱的大地冷酷地凝视着苍穹。

    三

    时光继续飞逝,圆圆上了小学,她仍然热爱肥皂泡。

    清明节,当她和爸爸来到妈妈墓前时,仍拿着吹泡泡的小瓶,当爸爸把鲜花放到那朴素的墓碑前时,圆圆吹出了一串泡泡。爸爸正要发作,女儿的一句话使他平静下来,双眼湿润了。

    “妈妈会看到的!”圆圆指着飘过墓碑的肥皂泡说。

    “孩子啊,你要做一个妈妈那样的人,像她那样有责任感和使命感,像她那样有一个远大的人生目标!”爸爸搂着圆圆说。

    “我有远大的目标呀!”圆圆喊道。

    “说给爸爸听听?”

    “吹——”圆圆指已飞远的肥皂泡,“大——大——的——泡——泡!”

    爸爸苦笑着摇摇头,拉着女儿走去。这里距几年前飞机坠毁的地点不远,当年由自天而降的冰弹播下的种子确实都成活了,长成了小树苗,但最后的胜利者仍是无边的干旱,飞播林在干旱少雨的第二年都死光了,沙漠化仍在继续着它不可阻挡的步伐。爸爸回头看,夕阳将墓碑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圆圆吹出的肥皂泡已经一个都不见了,像墓中人的理想,像西部大开发美丽的梦幻。

    四

    时光继续飞逝,圆圆上了中学,仍然喜欢肥皂泡。

    这天,圆圆年轻的女班主任老师来家访,递给爸爸一把新奇漂亮的玩具手枪,说是圆圆在课上玩,让物理老师没收的。那把枪有个大肚子,枪管顶部固定着一个天线似的圆圈,爸爸反来复去地看着,很迷惑它怎么玩,“这是泡泡枪。”班主任说着,拿过来一扣扳机,随着一阵嗡嗡的轻响,从枪口的小圆圈上飞出一长串肥皂泡。

    班主任告诉爸爸,圆圆的学习成绩一直在同年级中领先,但她最大的长处是有很强的创造性思维,班主任说自己还是第一次看到思想这么活跃的学生,告诉爸爸要珍惜这个苗头。

    “你不觉得这孩子……怎么说呢,有些轻飘飘的吗?”爸爸手拿着泡泡枪问。

    “现在的孩子嘛,都这样儿……其实在这个新时代,轻松洒脱一些的思想和性格也不一定就是缺点。”

    爸爸叹口气,挥挥泡泡枪结束了谈话,他觉得和这个班主任没什么可谈的,她自己还几乎还是个孩子呢。

    送走了班主任,回到只有他们父女两人的家中,爸爸想和圆圆谈谈泡泡枪的问题,但立刻发生了另一件让他不快的事:

    “又换了一个?今年你已经换了一个了!”他指着圆圆挂在胸前的手机问。

    “没有呀爸爸,人家只是换了个壳儿嘛!看,这能给我新鲜的感觉。”圆圆说着,拿出了一个扁盒子,爸爸打开来,看到一排鲜艳的色块,最初以为是绘画颜料一类的东西,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十二个手机外壳,十二种色彩。

    爸爸摇摇头,把盒子放在一边,“我正想和你谈谈你的这种……嗯,思想倾向。”

    圆圆看到了爸爸手中的泡泡枪,一把抢了过来:“爸爸,我保证以后不再带它去学校了!”说完,她对着爸爸射出一串泡泡。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要说的问题比这深刻的多,圆圆,你看你这么大了还喜欢吹肥皂泡……”

    “不行吗?”

    “哦不,这本来不算什么大问题,我是说,你的这种喜好反映出了你的一种,嗯,刚才说过的,思想倾向。”

    圆圆不解地看着父亲。

    “这说明你倾向于追求美丽、新奇而虚幻的东西,容易对远离现实的幻影着迷,你的双脚将离开大地,会将你的人生引向一个错误的方向。”

    圆圆看看满屋漂浮着的肥皂泡,显得更迷惑了。那些肥皂泡像一群透明金鱼,在空气中幽幽地游着。

    “爸爸,咱们还是谈一些更有趣的事吧!”圆圆靠到爸爸的肩膀上,语气变得神秘起来,“爸,我们的班主任漂亮吗?”

    “没注意……圆圆,我刚才的意思是……”

    “她显然很PP的!”

    “也许吧……我刚才要说的是……”

    “爸爸,您真没注意到她和您说话时的眼神?她好像被您吸引了耶!”

    “我说你这个孩子,就不能少想些无聊的事?!”爸爸生气把女儿的手从肩上拨开。

    圆圆长叹一声:“唉,爸爸呀爸爸,您已经变成了一个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人了,您这没有新鲜没有新奇没有激动的日子,有什么劲呢?还好意思当别人的人生教师。”

    一个肥皂泡漂到爸爸脸前爆裂了,他隐约感到了一小股弱的不能再弱的湿润水气,这一场转瞬即逝的微型毛毛雨令他感到片刻的陶醉,不可思议,这竟让他想起了自己遥远的南方故乡。他不为人察觉地叹息了一下。

    “我年轻的时候也追逐过漂渺的梦想,和你妈妈从上海来到这里,天真地把大西北看做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地方。我们那批建设者用了那么短的时间,就让荒漠上出现了这座崭新的城市,我们曾把它当做一生的骄傲,想到当离开人世之前,这城市能做为自己的没有虚渡一生的证明。谁能想到,她不过是我们这一代人用青春甚至生命吹出的一个肥皂泡。”

    圆圆很吃惊:“丝路市怎么是肥皂泡呢?她可是实实在在的,总不会啪一下消失吧?”

    “它将消失,中央已经认可了省里的报告,停止为丝路市引水的一切规划和努力。”

    “那要把我们渴死吗?现在已经是两天来一次水,每次只来一个半小时!”

    “正在制定一个为期十年的拆迁计划,整座城市将全部分散迁移,丝路将成为现代世界第一座因缺水而消失的城市,一个现代的楼兰……其实,曾让年轻的我们热血沸腾的整个西部大开发,现在已经变成了恶梦般的西部大开矿,谁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更大的肥皂泡呢?”

    “哇,太棒了!”圆圆欢呼起来,“早就该离开这地方了!一个平淡乏味的地方,我真的不喜欢这里耶!迁移!迁移到一个全新的地方,开始全新的生活,这是多美妙的事啊爸爸!”

    爸爸默默地看了女儿一会儿,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呆呆地看着外面黄沙中的城市,他双肩下垂的背影,看上去一下子老了许多。

    “爸——”圆圆轻轻叫了一声,父亲没有回答。

    两天后,圆圆的爸爸成为这即将消失的城市的最后一任市长。

    五

    高考结束了,圆圆取得了全省理科第二名的成绩。爸爸难得彻底地高兴了一次,慷慨地问女儿有什么要求,过分些也行,圆圆冲他张开一个手掌。

    “五……五个什么?”

    “五块雕牌透明皂。”说完她又张开另一个手掌,“十袋汰渍洗衣粉,”两手翻了一下,“二十瓶白猫洗洁精,”最后拿出一张纸,“最重要的是这些化学药剂,照清单上的份量买。”

    那些化学药剂让父亲费了些事,他让一个在北京出差的办公室副主任跑了一天才买齐。

    拿到这些东西后,圆圆一头扎进了卫生间,在那里面忙活了三天,配制了整整一浴池的溶液,怪味迷漫在家里的每个房间。第四天,两个男生送来了她定做的一个直径一米多的圆环,那圆环是用一根钻了许多小眼的长金属管弯成的。

    第五天,家里早早就有一群人来访,他们中包括两个电视台的摄像师,市长还认出了其中的一位漂亮女士,是省电视台一个娱乐节目的主持人,还有两个穿着花里呼哨的家伙,自称是吉尼斯中国分部的人,昨天刚从上海飞来,其中一位沙哑着嗓子说:

    “市长先生,您的女儿……咳咳……这地方空气真干燥……您的女儿要创造吉尼斯纪录了!”

    市长随着一行人爬到开阔的楼顶上,他发现女儿和她的几个同学已经上来了,圆圆扛着那个大圆环,他们面前放着的那个大澡盆中盛满了她配的那种溶液。那两个吉尼斯的人开始架设两根有长度刻度的标杆,后来才知道那是用于测量肥皂泡直径的。

    一切准备就绪后,圆圆把那个圆环伸进澡盆,再提出来时环面已附着了一层液膜。她小心地把带液膜的圆环固定在一根长杆顶端,走到楼顶边缘,挥动长杆使圆环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圈,吹出了一个巨大的肥皂泡。那个大泡在空中颤颤地变着形状,像是在跳舞。后来知道,这个大泡的直径竟达四点六米,打破了由比利时人凯利斯保持的三点九米的吉尼斯纪录。

    “液体的配方是很重要的,但窍门还在这个大环上。”圆圆在回答主持人提问时说,“那个比利时人用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液膜环圈,而我这个,是由钻了一排洞的铅管弯成的,管里面充满了发泡液体,在大泡的形成过程中,这些液体不断地从管上的小孔中泄出,以使尽可能多的液体参与成泡,这样自然就可以形成更大的泡泡了。”

    “那么,你还有可能制造出更大的泡泡来吗?”主持人问。

    “当然会的!这就要研究肥皂泡形成的几个要素,它包括液体粘度、延展性、蒸发率和表面张力,但对于形成超大的泡泡来说,最需要改进的是后两项。蒸发率必须降低,因为蒸发是泡壁破裂的主要原因之一;表面张力嘛……你知道为什么纯水不能吹出泡泡?”

    “当然是它的表面张力太小了。”

    “恰恰相反,是因为水的表面张力太大了,形不成气泡。再问一句,你知道肥皂泡形成以后,它的表面的张力与直径大小有什么关系?”

    “那……照你说的,张力越小泡就越大呗。”

    “NONO!当泡形成后,随着直径的增大,它反而需要增大自己的表面张力,以维持泡壁的强度。这就出现一个问题:液体的表面张力是恒定的,那么要想吹出超大的泡泡,我们该解决什么样的问题呢?”

    主持人茫然地摇摇头,她属于外形漂亮口齿怜利头脑简单的那一类,圆圆看出了这点,“算了,我们还是给观众们再吹几个大泡吧!”

    于是,又有几个直径四五米的大肥皂泡顺风飘行在城市上空,在这沙尘迷漫的干旱世界中,她们显得那么不真实,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幻影。

    一星期后,圆圆离开了这座她出生长大的西北城市,到中国那所最好的理工科大学去学习纳米专业了。

    六

    时光继续飞逝,但圆圆不再吹肥皂泡了。

    圆圆读完了学士、硕士和博士,然后以令她父亲头晕目眩的速度开始创业。她以做博士课题时创造的一项技术为基础,开发了一种新的太阳能电池,成本仅为传统的单晶硅电池的几十分之一,可以做为马赛克贴到整个建筑表面上。仅三四年时间,她的公司就发展到几亿元资产的规模,成为纳米技术的东风催生的一大批急剧膨胀的奇迹企业之一。

    圆圆的父亲由此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以事业的成功程度而言,女儿现在已经有资格教导父亲了。看来圆圆当年的那个漂亮班主任说的有道理,轻飘洒脱的思想和性格不一定就是缺点。这是一个令父亲这一代人恼火的时代,现在的成功需要的是逼人的思想灵气,经验、毅力和使命感之类的不起决定作用,凝重和沉重更是显得傻乎乎的。

    “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的歌唱,他们确实比上一代那三个强。”在国家大剧院广阔的出口平台上,市长对女儿说。圆圆知道父亲喜欢听古典美声,这是他不多的爱好之一,就趁他到北京开会之际,请他听新一代世界三大男高音为即将到来的奥运会举的演唱会。

    “早知道我该买最好座位的票,怕您又赚我浪费,就买了两张中等的。”

    “这样的票多少钱一张?”父亲随口问。

    “便宜多了,好像每张两万八吧。”

    “嗯……啊,什么?!”

    看着父亲目瞪口呆的样子,圆圆笑了起来:“如果您能找回很久没有过的感觉,就是二十八万也值的。看这座大剧院,投资几十个亿,还不是为了人们从艺术中得到或找回某种感觉?”

    “也许你有道理,我还是希望你的钱能花到更有意义的地方。圆圆,我想与你谈谈有关丝路市的事,你能不能进行一项它的市政投资?”

    “是什么?”

    “一个大型的水处理工程,建成后能够大大提高城市用水的循环利用率,还能够用太阳能淡化一部分盐湖的水。如果这个系统能够实现,丝路市就能在缩小规模后继续存在下去,避免完全消失的命运。”

    “投资是多少?”

    “初步规划,大约十六个亿吧。大部分资金已有来源,但到位时间很长,怕来不及了,所以现在需要你投入一笔启动资金,约一个亿吧。”

    “爸爸,不行,我目前能周转的资金也就这么多了,我想用它搞一个研究项目……”

    父亲举起一只手打断女儿的话说:“那就算了。圆圆,我丝毫没有想影响你的事业,其实,我本来没打算向你提这个要求的,虽然你的投资能保证收回,但利润回报却微乎其微。”

    “呵,那倒无所谓,爸爸,我这个项目更惨,别说赢利,投资都肯定会打水漂!”

    “你想搞基础研究吗?”

    “不,但也不是应用研究,是好玩儿的研究。”

    “……”

    “我将研制一种超级表面活性剂,已为它想好了名字,叫飞液。它的溶液黏性和延展性比现有的任何液体都大几个数量级,蒸发速度仅是甘油的千分之一。这种表面活性剂溶液还具有一个魔鬼般的特性——它的表面张力能够随着液层的厚度和液面的曲率自动调节,调节范围从水的张力的百分之一到一万多倍。”

    “它是干什么用的?”父亲惊恐地问,他已知道答案,但还是不敢相信。

    年轻的亿万富翁搂住父亲的肩膀大声说:“吹——大——大——的——泡——泡!”

    “你不是开玩笑吧?”

    圆圆看着长安街上的灯火,沉默了好久:“谁知道呢?也许我的整个生活就是一个大玩笑,但,爸爸,我觉得这也没有什么不好,一个人用一生开一个玩笑也是一种使命吧。”

    “用一亿元吹泡泡?有什么用吗?”父亲的语气好像觉得自己在做梦。

    “没什么用,好玩呗。不过,比起你们当年用几百个亿建起一座很快就拆掉的城市,我的奢侈微不足道。”

    “可你现在能救这城市,它也是你的城市,你在那里出生长大。可你却用这笔钱吹肥皂泡!你……也太自私了!”

    “我在过自己的生活,无私奉献并不一定能推动历史,您的那座城市就是证明!”

    直到圆圆把车开上长安街,父女俩都没有再说话。

    “对不起,爸爸。”圆圆轻声说。

    “这些天我总是想起拉着你小手儿的那些日子,那是多好的时光啊。”灯光中,父亲的双眼一闪一闪的,似乎有些湿润。

    “我知道让您失望了。您一直想让我成为妈妈那样的人,如果我能有两次人生的话,其中的一次会照您的做,把自己奉献给责任和使命,可是,爸爸,我只能活一次。”

    父亲没有说话。当这沉默的路程快结束时,圆圆拿出一个大纸袋递给父亲。

    “什么?”父亲不解地问。

    “房产证和钥匙。爸,我给您买了一幢别墅,在太湖边上,您退休后可以回到南方了。”

    父亲把纸袋轻轻地推了回来:“不,孩子,我会在丝路的废墟上渡过余生,我和你妈妈的青春和理想都埋在那儿,离不开了。”

    北京在夏夜里尽情地闪烁着,看着这绚丽的光海,圆圆和父亲竟同时联想到肥皂泡,这无边的灿烂似乎在极力向他们展示着什么,是生命之重还是生命之轻?

    七

    两年后的一天,市长在办公室里接到了女儿的电话。

    “爸爸,生日快乐!”

    “呵,圆圆吗?你在哪儿?”

    “离您那儿不远,我给您送生日礼物来了!”

    “嗨,我好多年没想起生日这回事儿了,那中午回家吧,我也有一个多月没回家了,就保姆在那儿照看着。”

    “不,礼物现在就送给您!”

    “我在工作,马上要开市政周例会了。”

    “没关系,您打开窗向天上看!”

    今天的天空万里无云,蓝得清彻,这种天气在这一地区是很少见的。空中传来引擎的轰鸣声,市长看到有一架飞机在城市上空缓缓地盘旋,在蓝天的背景上很配目。

    “爸爸,我在飞机上呢!”圆圆在电话中喊道。

    这是一架老式双翼螺旋浆飞机,在空中像一只懒洋洋的大鸟。时光瞬间闪回,一种熟悉的感觉闪电般出现,市长浑身颤抖了一下,二十多年前他也这样过,那时女儿问他是不是冷了。

    “圆圆,你……干什么?!”

    “要送礼物啦爸爸,注意飞机下面!”

    市长刚才就发现,飞机机腹下面吊着一个大环,那环的直径比飞机还长,显然是升空以后才展开的。整体看去,飞机和大环组成了一个在空中飞行的戒指。后来知道,那个大环的结构同圆圆破吉尼斯记录时的用的环一样,由轻型金属管制成,管内充满了那种叫飞液的魔鬼液体。环面上罩着一层飞液的液膜,环上有无数的小洞,使飞液能够不断地从围成大圆环的细管中流出。

    令人震惊的景象出现了,在那个大环后面,吹出了一个大肥皂泡!它反射着阳光,形状时隐时现。肥皂泡在急剧膨胀,很快,飞机与它相比只是透明西瓜上的一粒小芝麻。

    下面的城市广场上所有人都在驻足仰望,市政府办公大楼里也开始有人跑出来看。

    飞机拖着巨泡在城市上空缓缓盘旋,肥皂泡的膨胀速度大大减慢,但仍在继续着。最后,它脱离了飞机下的大环,独自在空中漂浮着。虽然巨泡的进气口已经消失,它的膨胀却没有停止,这是由于阳光的热量在泡内聚集使其中的空气膨胀的缘故。渐渐地,巨泡占据了半个天空!

    “这就是礼物啦,爸爸!”圆圆在电话中兴奋地喊着。

    蓝天上晃动着大片的闪光,仿佛整个天空就是一张平滑的玻璃纸,正被一双无形的大手在阳光下抖动着。细看去,那些闪光勾勒出了一个巨大的球体形状,那个透明球体此时占据了大部分天空,下面的人们得将头转动近一百八十度才能看全它。它仿佛是地球在天空的镜面上投下的一个晶莹的幻影。

    城市骚动起来,大街上开始出现交通堵塞。

    巨泡缓缓从空中降下来,当它降到足够低时,地面上的人们竟然在泡壁上看到了城市的高楼群的镜像,由于泡壁在风中的波动,高楼群扭曲变形,像是海中的植物林。这广阔的泡壁从上方气势磅礴地压下来,人们不由得捂住了脑袋。当巨泡接触地面时,地面上暴露在外的人们在身体穿过泡壁时感到脸上痒痒了一下。

    巨泡没有破碎,而是成一个直径近十公里的半球形立在大地上。这座城市,连同边缘的一座火力发电厂和一个化工厂,全被巨泡扣在其中!

    “我们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圆圆对着摄像机说,“本来,按一般的情况,大泡是会顺风飘走,谁想到今天这里的风力竟这么弱,这儿一贯是风很大的!所以它才掉了下来,把城市扣住了!”

    市长看着市电视台中断了正常节目插进的紧急现场报道,他看到女儿身穿航空皮夹克,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的蓝色工作服。她的身后,是那架老式双翼飞机……时光再次闪回,太像了,太像了……市长的心溶化了,泪水夺眶而出。

    两小时后,市长同刚刚成立的紧急小组一起,驱车来到了城市边缘巨泡泡壁的位置,圆圆和她的几个工程师早已等在那里。

    “爸爸,我的肥皂泡很棒吧?!”圆圆没有了刚才的恐慌,不合时宜地一脸兴奋。

    市长没理女儿,抬头打量着泡壁,这是一张在阳光下发着多彩霓光的大膜,它表面那结构极其精细的衍射条纹,令人迷惑地变幻着,构成一个疯狂展示宇宙间所有色彩的妖艳的海洋。大膜是全透明的,这使得透过它看到的外部世界也蒙上了一层霓彩。向上到一定的高度,霓彩消失了,从空中看不出膜的存在。

    市长伸出一支手,小心地触摸泡壁,他的手背感到一阵极其轻微的搔痒,手已在膜的另一面了,这膜可能只有几个分子的厚度。他抽回手来,膜瞬间恢复原状,那一处的霓彩光纹仍是完整的形状,仿佛根本没有中断过。

    现在,他一贯认为是虚幻象征的肥皂泡已是这样一个实实在在的巨大现实,而透过它看到的现实世界反倒变得虚幻了。

    其他人也开始触摸大膜,后来挥手试图撕裂膜面,最后发展成对大膜拳打脚踢。市长的司机从车里拿出一根铁棍,抡得呜呜作响击打膜面......但这一切对大膜没有丝毫影响,所有的打击物都毫无阻碍地穿膜而过,之后膜面完好无损。市长挥手制止了大家的徒劳,接着指指远处的高速公路,人们看到,公路上的车流正在不间断地高速穿过大膜。

    “这同肥皂泡膜的性质一样:固体可以穿过,但不透气。”圆圆说。

    “正是因为它不透气,现在城市里的空气质量在急剧恶化。”市长瞪了一眼女儿说。

    众人抬头看去,发现城市上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半球状白色顶盖。这是由于城市和工厂产生的烟雾被大膜限制在泡内,使大泡的形状显现出来,这时如果从远处看城市,恐怕只能看到一个顶天立地的乳白色半球了。

    “可能需要关闭发电厂和化工厂,以减缓空气污染的速度。”紧急小组组长说,“但最严重的问题是泡内气温的上升,现在城市实际上处于一个密闭极好的温室内,与外界没有空气流通,阳光的热量在很快聚集,现在正值盛夏,据测算,泡内气温最终将达到摄氏六十度!”

    “到现在为止,都进行了哪些方面的尝试来打破它?”市长问。

    一名驻军指挥官回答:“一小时前,我们曾调用陆军航空兵的直升机在泡顶反复穿过,试图用螺旋浆撕裂它,没有用;后来又用炸药在泡壁与地面的交接处进行爆破,爆炸只是使大膜波动了一会儿,不能造成任何破坏,更邪乎的是,这张膜居然瞬间延伸到爆炸产生的大坑中,天衣无缝地横穿过坑的底部!”

    市长问圆圆:“大泡要多长时间才能自然破裂?”

    “大泡的破裂主要是由于泡壁液体的蒸发,这种物质的蒸发速度是极慢的,即使日照良好,大泡也得五六天才能破。”圆圆回答,令父亲气恼的是,女儿的语气显得很得意。

    “那只有全城紧急疏散了。”紧急小组组长叹了口气说。

    市长摇摇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这一步。”

    “还有一个办法,”一名环境专家说,“赶造许多长筒,口径越大越好,把这些筒的一头伸出泡外,在筒的底部装上大功率换气扇,以实现与外界的空气交换。”

    “哈哈哈哈......”圆圆大笑起来,把大家吓了一跳,她在众人气愤的目光中笑得直不起腰来,“这想法真......真够滑稽的!哈哈......”

    “这都是你干的好事!”市长厉声喝道,“你要为此负责的,必须赔偿对本市造成的一切损失!”

    圆圆两眼看天止住笑说:“那是,我们会赔的。不过我刚想出一个使大泡破裂的简单方法——烧。在泡壁与地面交接线的内侧,挖一条一百至二百米长的壕沟,沟中灌满燃油并点燃,火焰会大大加速泡壁的蒸发,可以在三个小时左右使大泡破裂。”

    市长命令抢险队照圆圆的方案做了。城市的边缘出现了一道一百多米长的火墙,在那一排冲天烈焰的上方,被火舌添着的泡壁变幻着各种怪异的色彩和图案,从图案的纹路可以看出,大膜上其它部分的飞液正在涌过来补充已被火焰蒸发掉的部分,这使得大膜上被烧灼的位置像一个大旋涡,绚丽妖艳的色彩洪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消失在火焰中。火焰的黑烟顺着泡壁上升,在天空中形成了一个黑色巨掌,令大泡中的百万市民惊恐不已。

    三小时后,大泡破裂了,城市里的人们听到天地间发出一声轻微的破碎声,清脆悠扬深远,仿佛宇宙的琴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爸爸,我很奇怪,您并没有像我想像的那样暴跳如雷。”圆圆对父亲说,这时,他们正站在市政府大楼的楼顶看着大泡破裂。

    “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圆圆,你认真回答我几个问题。”

    “关于大肥皂泡的?”

    “是的。我问你,既然泡壁是不透气的,那大泡也能保持住内部的湿润空气了?”

    “当然。其实,在飞液的研制即将完成时,我不经意想到了它的一项可能的用途:用大泡做为超大型温室,可以在冬季制造小型气候区,为大片的土地提供适合作物生长的湿度和温度。当然,这还要使大泡更持久些。”

    “第二个问题:你能让大泡随风飘很远吗?比如说几千公里?”

    “这没问题,阳光的热量在泡内聚集,使其内部空气膨胀,会产生类似于热气球的浮力。至于今天这个大泡的坠落,只是因为它生成的位置太低,风也太小了。”

    “第三个问题:你能让大泡在确定的时间破裂吗?”

    “这也不难,只需调节飞液内的一种成份,改变其溶液的蒸发速度就行了。”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有足够的资金,你能够吹出几千万甚至上亿个大泡吗?”

    圆圆吃惊地瞪大双眼:“上亿个?天啊,干什么!?”

    “想像这样一幅图景:在遥远的海洋上空,形成了无数个大肥皂泡,它们在平流层强风的吹送下,飞越了漫长的路程,来到大西北上空,全部破裂了,把它们在海洋上空包裹起来的潮湿的空气,都播散在我们这片干旱的天空中......是的,肥皂泡能为大西北从海洋上运来潮湿空气,也就是运来雨水!”

    震惊和激动使圆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看着父亲。

    “圆圆,你送给我一件伟大的生日礼物,说不定,这一天也是大西北的生日!”

    这时,外界清凉的风吹过城市,上空那个由烟雾构成的巨大白色半球失去了大膜的限制,在风中缓慢地改变着形状,东方的天空中有一道色彩奇异的彩虹,这是大泡破裂后,构成它的飞液散布到空中形成的。

    八

    向中国西部空中调水的宏大工程进行了十年。

    这十年,在中国南海和孟加拉湾,建成了许多巨大的天网。这些天网是由表面布满小孔的细管构成,每个网眼有几百米甚至上千米的直径,相当于那个十多年前曾吹出超级肥皂泡的大圆环。每张天网有几千个网眼。天网分陆基和空中两种,陆基天网沿海岸线布设,空中天网则由巨型系留气球悬挂在几千米的高空。在南海和孟加拉湾,天网在海岸线和海洋上空连绵两千多公里,被称作“泡泡长城”。

    空中调水系统首次启动的那天,构成天网的细管中充满了飞液,并在每个网眼上形成一层液膜。潮湿而强劲的海风在天网上吹出了无数巨型汽泡,它们的直径都有几公里,这些汽泡相继脱离天网,一群群升上更高的天空,升向平流层,随风而去,同时,更多的汽泡从天网上源源不断地被吹出来。大群大群的巨型汽泡浩浩荡荡地漂向大陆深处,包裹着海洋的湿气,漂过了喜马拉雅山,飘过了大西南,飘到大西北上空,在南海、孟加拉湾和大西北之间的天空中,形成了两条长达数千公里的汽泡长河!

    八

    在空中调水系统正式启动的两天后,圆圆从孟加拉湾飞到大西北的一座省会城市。当她走下飞机时,看到一轮圆月静静地悬在夜空中,从海上启程的汽泡还没有到达。在城市里,月光下挤满了人群,圆圆也在中心广场停下车,挤在人群中,同他们一起热切地等待着。一直到午夜,夜空依旧,人群开始同前两天一样散去,但圆圆没走,她知道汽泡在今夜一定会到达这里。她坐在一把长椅上,正在睡意朦胧之际,突然听到有人喊:

    “天啊,怎么这么多的月亮!!”

    圆圆睁开眼,真的在夜空中看到了一条月亮河!那无数个月亮是由无数个巨型汽泡映出的,与真月亮不同,它们都是弯月,有上弦的也有下弦的,每个都是那么晶莹剔透,真正的月亮倒显得平淡无奇了,只有根据其静止状态才能从浩浩荡荡流过长空的月亮河中将它分辩出来。

    从此,大西北的天空成了梦的天空。

    白天,空中的汽泡看不太清楚,只是蓝天上到处出现泡壁的反光,整个天空像阳光下泛起涟漪的湖面,大地上缓缓运行着汽泡巨大而清晰的影子。最壮丽的时刻是在清晨和黄昏,当地平线上的朝阳或夕阳将天空中的汽泡大河镀上灿烂的金色时。

    但这些美景并不会存在很久,空中的汽泡相继破裂。虽然有更多的汽泡滚滚而来,天空中的云却多了起来,使汽泡看不清了。

    接着,在这个往年最干旱的时节,天空飘下了绵绵细雨。

    圆圆在雨中来到了自己出生的那座城市。经过十年的搬迁,丝路市已成了一座寂静的空城。一座座空荡的高楼在小雨中静静地立着。圆圆注意到,这些建筑并没有真正被抛弃,它们都被保护得很好,窗上的玻璃还都完整,整座城市仿佛在沉睡中,等待着肯定要到来的复活之日。

    小雨掩盖了尘埃,空气清新怡人,雨撒在脸上凉丝丝的很舒服。圆圆慢慢地行走在她熟悉的街道上,那些街道,爸爸曾拉着她的小手儿无数次走过,曾撒落过她吹出的无数个肥皂泡,圆圆的心里响起了一支童年的歌。

    突然她发现,这歌真的在响着。这时天已黑了,在整座浸没于夜色中的空城里,只有一扇窗户亮着灯,那是一幢普通住宅楼的二楼,是她的家,歌声就是从那里传出的。

    圆圆来到楼前,看到周围收拾得很干净,还有一小片菜地,里面的菜长得很好。地边有一辆小工具车,车上装有大铁桶,显然是用来从远处运水浇地的。即使在朦胧的夜色中,这里也能感觉到一股生活的气息,它在这一片死寂的空城里,像沙漠中的绿洲一样令圆圆向往。

    圆圆走上了扫得很干净的楼梯,轻轻地推开家门,看到灯下头发花白的父亲,仰在躺椅上,陶醉地哼着那首童年老歌,他手里拿着那个圆圆在孩子时代装肥皂液的小瓶儿,还有那个小小的塑料吹环,正吹出一串五光十色的肥皂泡。

    2003.12.12于娘子关

    16977.

中国太阳

    水娃从娘颤颤的手中接过那个小小的包裹,包裹中有娘做的一双厚底布鞋,三个馍,两件打了大块补丁的衣裳,二十块钱。爹蹲在路边,闷闷地抽着旱烟锅。

    “娃要出门了,你就不能给个好脸?”娘对爹说,爹仍蹲在那儿,还是闷闷地一声不吭,娘又说:“不让娃出去,你能出钱给他盖房娶媳妇啊?!”

    “走!东一个西一个都走球了,养他们还不如养窝狗!”爹干嚎着说,头也不抬。

    水娃抬头看看自己出生和长大的村庄,这处于永恒干旱中的村庄,只靠着水窖中积下的一点雨水过活。水娃家没钱修水泥窖,还是用的土水窖,那水一到大热天就臭了。往年,这臭水热开了还能喝,就是苦点儿涩点儿,但今夏天,那水热开了喝都拉肚子,听附近部队上的医生说,是地里什么有毒的石头溶进水里了。

    水娃又低头看了爹一眼,转身走去,没有再回头。他不指望爹抬头看他一眼,爹心里难受时就那么蹲着抽闷烟,一蹲能蹲几个小时,仿佛变成了黄土地上的一大块土坷垃。但他分明又看到了爹的脸,或者说,他就走在爹的脸上,看周围这广阔的西北土地,干干的黄褐色,布满了水土流失刻出的裂纹,不就是一张老农的脸吗?这里的什么都是这样,树、地、房子、人,黑黄黑黄,皱巴巴的。他看不到这张伸向天边的巨脸的眼睛,但能感觉到它的存在,那双巨眼在望着天空,年轻时那目光充满着对雨的乞盼,年老时就只剩呆滞了。其实这张巨脸一直是呆滞的,他不相信这块土地还有过年轻有时候。

    一阵干风吹过,前面这条出村的小路淹没于黄尘中,水娃沿着这条路走去,迈出了他新生活的第一步。

    这条路,将通向一个他做梦都想不到的地方。

    人生第一个目标:喝点不苦的水,挣点钱

    “哟,这么些个灯!”

    水娃到矿区时天已黑了,这个矿区是由许多私开的小窑煤矿组成的。

    “这算啥?城里的灯那才叫多哩。”来接他的国强说,国强也是水娃村里的,出来好多年了。

    水娃随国强来到工棚住下,吃饭时喝的水居然是甜丝丝的!国强告诉他,矿上打的是深井,水当然不苦了,但他又加了一句:“城里的水才叫好喝呢!”

    睡觉时国强递给水娃一包硬绑绑的东西当枕头,打开看,是黑塑料皮包着的一根根圆棒棒,再打开塑料皮,看到那棒棒黄黄的,像肥皂。

    “炸药。”国强说,翻身呼呼睡着了。水娃看到他也枕着这东西,床底下还放着一大堆,头顶上吊着一大把雷管。后来水娃知道,这些东西足够把他的村子一窝端了!国强是矿上的放炮工。

    矿上的活儿很苦很累,水娃前后干过挖煤、推车、打支柱等活计,每样一天下来都把人累得要死。但水娃就是吃苦长大的,他倒不怕活儿重,他怕的是井下那环境,人像钻进了黑黑的蚂蚁窝,开始真像做恶梦,但后来也惯了。工钱是计件,每月能挣一百五,好的时候能挣到二百出头,水娃觉得很满足了。

    但最让水娃满足的还是这里的水。第一天下工后,浑身黑得像块炭,他跟着工友们去洗澡。到了那里后,看到人们用脸盒从一个大池子中舀出水来,从头到脚浇下来,地下流淌着一条条黑色的小溪。当时他就看呆了,妈妈呀,哪有这么用水的,这可都是甜水啊!因为有了甜水,这个黑乎乎的世界在水娃眼中变得美丽无比。

    但国强一直鼓动水娃进城,国强以前就在城里找过工,因为偷建筑工地的东西被当做盲流谴送回原籍。他向水娃保证,城里肯定比这里挣得多,也不像这样累死累活的。

    就在水娃犹豫不决时,国强在井下出了事。那天他排哑炮时炮炸了,从井下抬上来时浑身嵌满了碎石,死前他对水娃说了一句话:

    “进城去,那里灯更多......”

    人生第二个目标:到灯更多水更甜的城里,挣更多的钱。

    “这里的夜像白天一样呀!”

    水娃惊叹说,国强说的没错,城里的灯真真是多多了。现在,他正同二宝一起,一人背着一个擦鞋箱,沿着省会城市的主要大街向火车站走去。二宝是水娃邻村人,以前曾和国强一起在省城里干过,按照国强以前给的地址,水娃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他,他现在已不在建筑工地干,而是干起擦皮鞋来。水娃找到他时,与他同住的一个同行正好有事回家了,他就简单地教了水娃几下子,然后让水娃背上那套家伙同他一起去。

    水娃对这活计没有什么信心,他一路上寻思,要是修鞋还差不多,擦鞋?谁花一块钱擦一次鞋(要是鞋油好些得三块),这人准有毛病。但在火车站前,他们摊还没摆好,生意就来了。这一晚上到十一点,水娃竟挣了十四块!但在回去的路上二宝一脸晦气,说今天生意不好,言下之意显然是水娃抢了他的买卖。

    “窗户下那些个大铁箱子是啥?”水娃指着前面的一座楼问。

    “空调,那屋里现在跟开春儿似的。”

    “城里真好!”水娃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说。

    “在这儿只要吃得苦,赚碗饭吃很容易的,但要想成家立业可就没门儿罗。”二宝说着用下巴指了指那幢楼,“买套房,两三千一平米呢!”

    水娃傻傻地问:“平米是啥?”

    二宝轻蔑地晃晃头,不屑理他。

    水娃和十几个人住在一间同租的简易房中,这些人大都是进城打工的和做小买卖的农民,但在大通铺上位置紧挨着水娃的却是个城里人,不过不是这个城市的。在这里时他和大家都差不多,吃的和他们一样,晚上也是光膀子在外面乘凉。但每天早晨,他都西装革履地打扮起来,走出门去像换了一个人,真给人鸡窝里飞出金凤凰的感觉。这人姓陆名海,大伙倒是都不讨厌他,这主要是因为他带来的一样东西。那东西在水娃看来就是一把大伞,但那伞是用镜子做的,里面光亮亮的,把伞倒放在太阳地里,在伞把头上的一个托架上放一锅水,那锅底被照得晃眼,锅里的水很快就开了,水娃后来知道这叫太阳灶。大伙用这东西做饭烧水,省了不少钱,可没太阳时不能用。

    这把叫太阳灶的大伞没有伞骨,就那么薄薄的一片。水娃最迷惑的时候就是看陆海收伞:这伞上伸出一根细细的电线一直通到屋里,收伞时陆海进屋拔下电线的插销,那伞就扑地一下摊到地上,变成了一块银色的布。水娃拿起布仔细看,它柔软光滑,轻得几乎感觉不到份量,表面映着自己变形的怪像,还变幻着肥皂泡表面的那种彩纹,一松手,银布从指缝间无声地滑落到地上,仿佛是一掬轻盈的水银。当陆海再插上电源的插销时,银布如同一朵开放的荷花般懒洋洋在伸展开来,很快又变成一个圆圆的伞面倒立在地上。再去摸摸那伞面,薄薄的硬硬的,轻敲发出悦耳的金属声响,它强度很高,在地面固定后能撑住一个装满水的锅或壶。

    陆海告诉水娃:“这是一种纳米材料,表面光洁,具有很好的反光性,强度很高,最重要的是,它在正常条件下呈柔软状态,但在通入微弱电流后会变得坚硬。”

    水娃后来知道,这种叫纳米镜膜的材料是陆海的一项研究成果。申请专利后,他倾其所有投入资金,想为这项成果打开市场,但包括便携式太阳灶在内的几项产品都无人问津,结果血本无归,现在竟穷到向水娃借钱交房租。虽落到这地步。但这人一点儿都没有消沉,每天仍东奔西跑,企图为这种新材料的应用找到出路,他告诉水娃,这是自己跑过的第十三个城市了。

    除了那个太阳灶外,陆海还有一小片纳米镜膜,平时它就像一块银色的小手帕摊放在床边的桌子上,每天早晨出门前,陆海总要打开一个小小的电源开关,那块银手帕立刻变成硬硬的一块薄片,成了一面光洁的小镜子,陆海对着它梳理打扮一番。有一天早晨,他对着小镜子梳头时斜视了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水娃一眼,说:

    “你应该注意仪表,常洗脸,头发别总是乱乱的,还有你这身衣服,不能买件便宜点的新衣服吗?”

    水娃拿过镜子来照了照,笑着摇摇头,意思是对一个擦鞋的来说,那么麻烦没有用。

    陆海凑近水娃说:“现代社会充满着机遇,满天都飞着金鸟儿,哪天说不定你一伸手就抓住一只,前提是你得拿自己当回事儿。”

    水娃四下看了看,没什么金鸟儿,他摇摇头说:“我没读过多少书呀。”

    “这当然很愦憾,但谁知道呢,有时这说不定是一个优势,这个时代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其捉摸不定,谁也不知道奇迹会在谁身上发生。”

    “你......上过大学吧?”

    “我有固体物理学博士学位,辞职前是大学教授。”

    陆海走后,水娃目瞪口呆了好半天,然后又摇摇头,心想陆海这样的人跑了十三个城市都抓不到那鸟儿,自己怎么行呢?他感到这家伙是在取笑自己,不过这人本身也够可怜够可笑的了。

    这天夜里,屋里的其它人有的睡了,有的聚成一堆打扑克,水娃和陆海则到门外几步远的一个小饭馆里看人家的电视。这时已是夜里十二点,电视中正在播出新闻,屏幕上只有播音员,没有其它画面。

    “在今天下午召开的国务院新闻发布会上,新闻发言人透露,举世瞩目的中国太阳工程已正式启动,这是继三北防护林之后又一项改造国土生态的超大型工程......”

    水娃以前听说过这个工程,知道它将在我们的天空中再建造一个太阳,这个太阳能给干旱的大西北带来更多的降雨。这事对水娃来说太玄乎,像第次遇到这类事一样,他想问陆海,但扭头一看,见陆海睁圆双眼瞪着电视,半张着嘴,好像被它摄去了魂儿。水娃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毫无反应,直到那则新闻过去很久才恢复常态,自语道:

    “真是,我怎么就没想到中国太阳呢?!”

    水娃茫然地看着他,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件连自己都知道的事,这事儿哪个中国人不知道呢?他当然知道,只是没想到,那他现在想到了什么呢?这事与他陆海,一个住在闷热的简易房中的潦倒流浪者,能有什么关系?

    陆海说:“记得我早上说的话吗?现在一只金鸟飞到我面前了,好大的一只金鸟儿,其实它以前一直在我的头顶盘旋,我他妈居然没感觉到!”

    水娃仍然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陆海站起身来:“我要去北京了,赶两点半的火车,小兄弟,你跟我去吧!”

    “去北京?干什么?”

    “北京那么大,干什么不行?就是擦皮鞋,也比这儿挣得多好多!”

    于是,就在这天夜里,水娃和陆海踏上了一列连座位都没有的拥挤的列车,列车穿过夜色中广阔的西部原野,向太阳升起的方向驰去。

    人生第三个目标:到更大的城市,见更大的世面,挣更多的钱。

    第一眼看到首都时,水娃明白了一件事:有些东西你只能在看见后才知道是什么样儿,凭想像是绝对想不出来的。比如北京之夜,就在他的想像中出现过无数次,最早不过是把镇子或矿上的灯火扩大许多倍,然后是把省城的灯火扩大许多倍,当他和陆海乘坐的公共汽车从西站拐入长安街时,他知道,过去那些灯火就是扩大一千倍,也不是的北京之夜的样子。当然,北京的灯绝对不会有一千个省城的灯那么多那么亮,但这夜中北京的某种东西,是那个西部的城市怎样叠加也产生不出来的。

    水娃和陆海在一个便宜的地下室旅馆住了一夜后,第二天早上就分了手。临别时陆海祝水娃好运,并说如果以后有难处可以找他,但当水娃让他留下电话或地址时,他却说自己现在什么都没有。

    “那我怎么找你呢?”水娃问。

    “过一阵子,看电视或报纸,你就会知道我在哪儿。”

    看着陆海远去的背影,水娃迷惑地摇摇头,他这话可真是费解:这人现在已一文不名,今天连旅馆都住不起了,早餐还是水娃出的钱,甚至连他那个太阳灶,也在起程前留给房东顶了房费,现在,他已是一个除了梦之外什么都没有的乞丐。

    与陆海分别后,水娃立刻去找活儿干,但大都市给他的震撖使他很快忘记了自己的目的,整个白天,他都在城市中漫无目标地闲逛,仿佛是行走在仙镜中,一点儿都不觉得累。

    傍晚,他站在首都的新象征之一,去年落成的五百米高的统一大厦前,仰望着那直插云端的玻璃绝壁,在上面,渐渐暗下去的晚霞和很快亮起来的城市灯海在进行着摄人心魄的光与影的表演,水娃看得脖子酸疼。当他正要走开时,大厦本身的灯也亮了起来,这奇景以一种更大的力量攫住了水娃的全部身心,他继续在那里仰头呆望着。

    “你看了很长时间,对这工作感兴趣?”

    水娃回头,看到说话的是一个年轻人,典型的城里人打扮,但手里拿着一顶黄色的安全帽。“什么工作?”水娃迷惑地问。

    “那你刚才在看什么?”那人问,同时拿安全帽的手向上一指。

    水娃抬头向他指的方向看,看到高高的玻璃绝壁上居然有几个人,从这里看去只是几个小黑点儿,“他们在那么高干什么呀?”水娃问,又仔细地看了看,“擦玻璃?”

    那人点点头:“我是蓝天建筑清洁公司的人事主管,我们公司,主要承揽高层建筑的清洁工程,你愿意干这工作吗?”

    水娃再次抬头看,高空中那几个蚂蚁似的小黑点让人头晕目眩,“这......太吓人了。”

    “如果是担心安全那你尽管放心,这工作看起来危险,正是这点使它招工很难,我们现在很缺人手。但我向你保证,安全措施是很完备的,只要严格按规程操作,绝对不会有危险,且工资在同类行业中是最高的,你嘛,每月工资一千五,工作日管午餐,公司代买人身保险。”

    这钱数让水娃吃了一惊,他呆呆地望着经理,后者误解了水娃的意思:“好吧,取消试用期,再加三百,每月一千八,不能再多了。以前这个工种基本工资只有四五百,每天有活儿干再额外计件儿,现在是固定月薪,相当不错了。”

    于是,水娃成了一名高空清洁工,英文名字叫蜘蛛人。

    人生第四个目标:成为一个北京人

    水娃与四位工友从航天大厦的顶层谨慎地下降,用了四十分钟才到达它的第八十三层,这是他们昨天擦到的位置。蜘蛛人最头疼的活儿就是擦倒角墙,即与地面的角度小于九十度的墙。而航天大厦的设计者为了表现他那变态的创意,把整个大厦设计成倾斜的,在顶部由一根细长的立柱与地面支撑,据这位著名建筑师说,倾斜更能表现出上升感。这话似乎有道理,这座摩天大厦也名扬世界,成为北京的又一标志性建筑。但这位建筑大师的祖宗八代都被北京的蜘蛛人骂遍了,清洁航天大厦的活儿对他们几乎是一场恶梦,因为这个倾斜的大厦整整一面全是倒角墙,高达四百米,与地面的角度小到六十五度。

    到达工作位置后,水娃仰头看看,头顶上这面巨大的玻璃悬崖仿佛正在倾倒下来。他一支手打开清洁剂容器的盖子,另一支手紧紧抓着吸盘的把手。这种吸盘是为清洁倒角墙特制的,但并不好使,常常脱吸,这时蜘蛛人就会荡离墙面,被安全带吊着在空中打秋千。这种事在清洁航天大厦时多次发生,每次都让人魂飞天外。就在昨天,水娃的一位工友脱吸后远远地荡出去,又荡回来,在强风的推送下直撞到墙上,撞碎了一大块玻璃,在他的额头和手臂上各划了一道大口子,而那块昂贵的镀膜高级建筑玻璃让他这一年的活儿白干了。

    到现在为止,水娃干蜘蛛人的工作已经两年多了,这活儿可真不容易。在地面上有二级风力时,百米空中的风力就有五级,而现在的四五百米的超高层建筑上,风就更大了。危险自不必说,从本世纪初开始,蜘蛛人的坠落事故就时有发生。在冬天时那强风就像刀子一样锋利;清洗玻璃时最常用的氢氟酸洗剂腐蚀性很大,使手指甲先变黑再脱落;而到了夏天,为防洗涤药水的腐蚀,还得穿着不透气的雨衣雨裤雨鞋,如果是擦镀膜玻璃,背上太阳暴晒,面前玻璃反射的阳光也让人睁不开眼,这时水娃的感觉真像是被放在陆海的太阳灶上。

    但水娃热爱这个工作,这一年多是他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这固然因为在外地来京的低文化层次的打工者中,蜘蛛人的收入相对较高,更重要的是,他从工作中获得了一种奇妙的满足感。他最喜欢干那些别的工友不愿意干的活儿:清洁新近落成的超高建筑,这些建筑的高度都在二百米以上,最高的达五百米。悬在这些摩天楼顶端的外墙上,北京城在下面一览无遗地伸延开来,那些上世纪建成的所谓高层建筑从这里看下去是那么矮小,再远一些,它们就像一簇簇插在地上的细木条,而城市中心的紫禁城则像是用金色的积木搭起来的;在这个高度听不到城市的喧闹,整个北京成了一个可以一眼望全的整体,成了一个以蛛网般的公路为血脉的巨大的生命,在下面静静地呼吸着。有时,摩天大楼高耸在云层之上,腰部以下笼罩在阴暗的暴雨之中,以上却阳光灿烂,干活儿时脚下是一望无际的滚滚云海,每到这时,水娃总觉得他的身体都被云海之上的强风吹得透明了......

    水娃从这经历中学到了一个哲理:事情得从高处才能看清楚。如果你淹没于这座大都市之中,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纷烦复杂,城市仿佛是一个无边无际的迷宫,但从这高处一看,整座城市不过是一个有一千多万人的大蚂蚁窝罢了,而它周围的世界又是那么广阔。

    在第一次领到工资后,水娃到一个大商场转了转,乘电梯上到第三层时,他发现这是一个让自己迷惑的地方。与繁华的下两层不同,这一层的大厅比较空旷,只摆放着几张大得惊人的低桌子,在每张桌子宽阔的桌面上,都有一片小小的楼群,每幢楼有一本书那么高。楼间有翠绿的草地,草地上有白色的凉亭和回廊......这些小建筑好像是用象牙和奶酪做成的,看上去那么可爱,它们与绿草地一起,构成了精致的小世界,在水娃眼中,真像是一个个小天堂的模型。最初他猜测这是某种玩具,但这里见不到孩子,桌边的人们也一脸认真和严肃。他站在一个小天堂边上对着它出神地望了很久,一位漂亮小姐过来招呼他,他这才知道这里是出售商品房的地方。他随便指着一幢小楼,问最顶上那套房多少钱,小姐告诉他那是三室一厅,每平米三千五百元,总价值三十八万。听到这数目水娃倒吸一口冷气,但小姐接下来的话让这冷酷的数字温柔了许多:

    “分期付款,每月一千五百到两千元。”

    他小心地问:“我......我不是北京人,能买吗?”

    小姐给了他一个动人的微笑:“您可真逗,户口已经取消两年了,还有什么北京人不北京人的?您住下不就是北京人了吗?”

    水娃走出商场后,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很长时间,夜中的北京在他的周围五光十色地闪耀着,他的手中拿着售房小姐给他的几张花花绿绿的广告页,不时停下来看看。仅在一个多月前,在那座遥远的西部城市的简易房中,在省城拥有一套住房对他来说都还是一个神话,现在,他离买起那套北京的住房还有相当的距离,但这已不是神话了,它由神话变成了梦想,而这梦想,就像那些精致的小模型一样,实实在在地摆在眼前,可以触摸到了。

    这时,有人在里面敲水娃正在擦的这面玻璃,这往往是麻烦事。在办公室窗上出现的高楼清洁工总让超级大厦中的白领们有一种莫名的烦恼,好像这些人真如其俗名那样是一个个异类大蜘蛛,他们之间的隔阂远不止那面玻璃。在蜘蛛人干活儿时,里面的人不是嫌有噪声就是抱怨阳光被挡住了,变着法儿和他们过不去。航天大厦的玻璃是半反射型的,水娃很费劲地向里面看,终于看清了里面的人,那居然是陆海!

    分手后,水娃一直惦记着陆海,在他的记忆中,陆海一直是一个西装革履的流浪汉,在这个大城市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过着艰难的生活。在一个深秋之夜,正当水娃在宿舍中默默地为陆海过冬的衣服发愁时,却真的在电视上看到了他!这时,中国太阳工程正在选择构建反射镜的材料,这是工程最关键的技术核心,在十几种材料中,陆海研制的纳米镜膜被最后选中了。他由一名科技流浪汉变成了中国太阳工程的首席科学家之一,一夜之间举世闻名。这以后,虽然陆海频频在各种媒体出现,水娃反而把他忘记了,他觉得他们之间已没有什么关系。

    在那间宽大的办公室里,水娃看到陆海与两年前相比,从里到外都没有变,甚至还穿着那身西装,现在水娃知道,这身当时在他眼中高级华贵的衣服实际上次透了。水娃向他讲述了自己在北京的生活,最后他笑着说:

    “看来咱们俩在北京干得都不错。”

    “是的是的,都不错!”陆海激动地连连点头,“其实,那天早晨对你说那些关于时代和机遇的话时,我几乎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我是说给自己听的,但这个时代真的充满了机遇。”

    水娃点点头:“到处都是金色的鸟儿。”

    接着,水娃打量起这间充满现代感的大办公室来,这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套不同寻常的装饰物:办公室的天花板整个是一付星空的全息图像,所以在办公室中的人如同置身于一个灿烂星空下的院子。在这星空的背景前悬浮着一个银色的圆形曲面,那是一个镜面,很像陆海的那个太阳灶,但水娃知道,这个太阳灶面积可能有几十个北京那么大。在天花板的一角,有一盏球形的灯,与这镜面一样,这灯球没有任何支撑地悬浮在空中,发出耀眼的黄光。镜面把它的一束光投射到办公桌旁的一个大地球仪上,在其表面打出一个圆圆的亮点。那个灯球在天花板下缓缓飘移着,镜面转动着追踪它,始终保持着那束投向地球仪的光束。星空、镜面、灯球、光束、地球仪和其表面的亮点,形成了一幅抽象而神秘的构图。

    “这就是中国太阳吗?”水娃指着镜面敬畏地问。

    陆海点点头:“这是一个面积达三万平方公里的反射镜,它在三万六千公里高的同步轨道上向地球反射阳光,在地面看上去,天空中像多了个太阳。”

    “我一直搞不明白,天上多个太阳,地上怎么会多了雨水呢?”

    “这个人造太阳可以以多种方式影响天气,比如通过改变大气的热平衡来影响大气环流、增加海洋蒸发量、移动锋面等等,这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其实,轨道反射镜只是中国太阳工程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一个复杂的大气运动模型,它运行在许多台超级计算机上,精确地模拟出某一区域大气的运动状态,然后找准一个关键点,用人造太阳的热量施加影响,就会产生出巨大的效应,足以在一段时间内完全改变目标区域的气候......这个过程极其复杂,不是我的专业,我也不太明白。”

    水娃又问了一个陆海肯定明白的问题,他知道自己的问题太傻,但还是鼓足勇气问了出来:“那么大个东西悬在天上,不会掉下来吗?”

    陆海默默地看了水娃几秒钟,又看了看表,一拍水娃的肩膀说:“走,我请你吃饭,同时让你明白中国太阳为什么不会掉下来。”

    但事情远没有陆海想的那么简单,他不得不把要讲授的知识线移到最底层。水娃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圆的地球上,但他意识深处的世界还是一个天圆地方的结构,陆海费了很大劲才使他真正明白了我们的世界只是一颗飘浮在无际虚空中的小石球。这个晚上水娃并没有搞明白中国太阳为什么不会掉下来,但这个宇宙在他的脑海中已完全变了样,他进入了自己的托勒密时代。第二个晚上,陆海同水娃到大排档去吃饭,并成功地使水娃进入了哥白尼时代。又用了两个晚上,水娃艰难地进入了牛顿时代,知道了(当然仅仅是知道了)万有引力。接下来的一个晚上,借肋于办公室中的那个大地球仪,陆海使水娃迈进了航天时代。在接下来的一个公休日,也是在那个大地球仪前,水娃终于明白了同步轨道是什么意思,同时也明白了中国太阳为什么不会掉下来。

    在这一天,陆海带水娃参观了中国太阳工程的指挥中心,在一个高大的屏幕上映出了同步轨道上中国太阳建设工地的全景:漆黑的空间中漂浮着几块银色的薄片,航天飞机在那些薄片前像几只小小的蚊子。最让水娃感到震撖的,是另一个大屏幕上从三万六千公里高度拍摄的地球,他看到,大陆像漂浮在海洋上的一张张大牛皮纸,山脉像牛皮纸的皱折,而云层如同牛皮纸上残留的一片片白糖未......陆海指给水娃看哪里是他的家乡,哪里是北京,水娃呆呆地看了好半天,冒出一句话:

    “站在这么高处,人想的事情肯定不一样......”

    三个月后,中国太阳的主体工程完工,在国庆节之夜,反射镜首次向地球的黑夜部分投射阳光,并把巨大的光斑固定在京津地区。这天夜里,水娃在**广场上同几十万人一起目睹了这壮丽的日出:西边的夜空中,一颗星星的亮度急剧增强,在这颗星的周围有一圈蓝天在扩散,当中国太阳的亮度达到最大时,这圈蓝天已占据了半个天空的面积,在它在边缘,色彩由纯蓝渐渐过渡到黄色、桔红和深紫,这圈渐变的色彩如一圈彩虹把蓝天围在中央,形成了人们所称的“环形朝霞”。

    水娃在凌晨四点才回到宿舍,他躺在狭窄的上铺,中国太阳的光芒从窗中照进来,照在枕连墙上那几张商品住宅广告页上,水娃把那几张彩纸从墙上撕了下来。

    在中国太阳的天国之光下,他曾为之激动不已的理想显的那么平淡渺小。

    两个月后,清洁公司的经理找到水娃,说中国太阳工程指挥中心的陆总让他去一下。自从清洁航天大厦的活儿干完后,水娃就再也没见过陆海。

    “你们的太阳真是伟大!”在航天大厦的办公室中见到陆海后,水娃由衷地赞叹道。

    “是我们的太阳,特别是你也有份儿:现在在这里看不到中国太阳了,它正在给你的家乡造雪呢!”

    “我爸妈来信说,那里今冬的雪真的多了起来!”

    “但中国太阳也遇到了大问题,”陆海指指身后的一块大屏幕,上面显示着两个圆形的光斑,“这是在同一位置拍摄的中国太阳的图像,时隔两个月,你能看出它们有什么差别吗?”

    “左边那个亮一些。”

    “看,仅两个月,反射率的降低用肉眼都能看出来了。”

    “怎么,是大镜子上落灰了吗?”

    “太空中没有灰,但有太阳风,也就是太阳喷出的粒子流,时间一长,它使中国太阳的镜面表层发生了质变,镜面就蒙上了一层极薄的雾膜,反射率就降低了,一年以后,镜面将变得像蒙上一层水雾一样,那时中国太阳就变成了中国月亮,可什么事都干不了了。”

    “你们开始没想到这些吗?”

    “当然想到了......我们还是谈你的事吧:想不想换个工作?”

    “换工作?我还能干什么呢?”

    “还是干高空清洁工,但是在我们这里干。”

    水娃迷惑地四下看看:“你们的大楼不是刚清洁过吗?还用专门雇高空清洁工?”

    “不,不是让你擦大楼,是擦中国太阳。”

    人生第五个目标:飞向太空擦太阳

    这是一次由中国太阳工程运行部的高层领导人参加的会议,讨论成立镜面清洁机构的事。陆海把水娃介绍给大家,并介绍了他的工作。当有人问到学历时,水娃诚实地说他只读过三年小学。

    “但我认字的,看书没问题。”水娃对与会者说。

    一阵笑声响起,“陆总,你这是在开玩笑吗?!”有人气愤地喊道。

    陆海平静地说:“我没开玩笑。如果组成三十个人的镜面清洁队,把中国太阳全部清洁一遍需半年时间,按照清洁周期清洁队需不停地工作,这至少要有六十到九十人进行轮换,如果正在制定中的空间劳动保护法出台,这种轮换可能需要更多的人,也就是说需一百二十甚至一百五十人。我们难道要让一百五十名有博士学位的、在高性能歼击机上飞过三千小时的宇航员干这项工作吗?”

    “那也得差不多点儿吧?在城市高等教育已经普及的今天,让一个文盲飞向太空?”

    “我不是文盲!”水娃对那人说,对方没理他,接着对陆海说:

    “这是对这个伟大工程的亵渎!”

    与会者们纷纷点头赞同。

    陆海也点点头:“我早就料到各位会有这种反应。在座的,除了这位清洁工之外都具有博士学位,那么好,就让我们看看各位在清洁工作中的素质吧!请跟我来。”

    十几名与会者迷惑不解地跟着陆海走出会议室,走进电梯。这种摩天大楼中的电梯分快、中、慢三种,他们乘坐的是最快的电梯,飞快加速,直上大厦的顶层。

    有人说:“我是第一次乘这个电梯,真有乘火箭升空的感觉!”

    “我们进入同步轨道后,大家还将体验清洁中国太阳的感觉。”陆海说,周围的人都向他投来奇怪的目光。

    走出电梯后,大家又跟着陆海爬了一段窄扶梯,最后从一扇小铁门走出去,来到了大厦的露天楼顶。他们立刻置身于阳光和强风之中,上面的蓝天似乎比平时看到的清彻了许多,向四周望去,北京城尽收眼底。他们发现楼顶上已经有一小群人在等着,水娃吃惊地发现那竟是清洁公司的经理和他的蜘蛛人工友们!

    陆海大声说:“现在,我们就请大家体验一下水娃的工作。”

    于是那些蜘蛛人走过来给每一位与会者扎上安全带,然后领他们走到楼顶边缘,使他们小心地站到十几蜘蛛人做为工作平台的小小的吊板上,然后吊板开始慢慢下降,悬在距楼顶边缘五六米处不动了,被挂在大厦玻璃墙上的与会者们发出了一阵绝不掺假的惊叫声。

    “各位,我们继续开会吧!”陆海蹲着从楼顶边缘探出身去对下面的人喊。

    “你个混蛋!快拉我们上去!!”

    “你们每人必须擦完一块玻璃才能上来!”

    擦玻璃是不可能的,下面的人能做的只是死抓着安全带或吊板的绳索一动不敢动,根本不可能松开一支手去拿起放在吊板上的刷子或打开清洁剂桶的盖子。在他们的日常工作中,这些航天官员每天都在图纸或文件上与几万公里的高度打交道,但在这亲身体验中,四百米的高度已经令他们魂飞天外了。

    陆海站起身,走到一位空军大校的上面,他是被吊下去的十几个人中唯一镇定自若者,他开始擦玻璃,动作沉稳,最让水娃吃惊的是,他的两只手都在干活,并没有抓着什么稳定自己,而他的吊板在强风中贴着墙面一动不动,这对蜘蛛人来说也只有老手才能做到。当水娃认出他就是十多年前神舟八号飞船上的一名宇航员时,对眼前所见也就不奇怪了。

    陆海问:“张大校,你坦率地说,眼前的工作真的比你们在轨道上的太空行走作业容易吗?”

    “如果仅从体力和技巧上来说,相差不是太多。”前宇航员回答说。

    “说得好!宇航训练中心的一项研究表明,在人体工程学上,高层建筑清洁工的工作与太空中的镜面清洁工作有许多相似之处:都是在危险的需要时时保持平衡的位置上,从事重复单调且消耗体力的劳动;都要时时保持着警觉,稍一疏忽就会有意外事故发生,这事故对宇航员来说,可能是错误飘移、工具或材料丢失或生命维持系统失灵等等;对蜘蛛人来说,则可能是撞碎玻璃、工具或清洁剂跌落或安全带断裂滑脱等等。在体能技巧方面,特别是在心理素质方面,蜘蛛人完全有能力胜任镜面清洁工作。”

    前宇航员仰视着陆海点了点头:“这使我想起了那个古老的寓言:卖油人把油通过一个铜钱的方孔倒进油壶中,所需的技巧与将军把箭射中靶心同样高超,差异只在于他们的身份。”

    陆海接着说:“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库克发现了澳洲,但这些新世界都是由普通人开发的,这些开拓者在当时的欧洲处于社会的最下层。太空开发也一样,国家在下一个五年计划中把近地空间做为第二个西部,这就意味着航天事业的探险时代已经结束,它不再只是由少数精英从事的工作,让普通人进入太空,是太空开发产业化的第一步!”

    “好了好了,你说的都对!可快把我们弄上去啊!!”下面的其他人声嘶力竭地喊着。

    在回去的电梯上,清洁公司的经理凑到陆海耳边低声说:“陆总,您慷慨激昂了半天,讲的道理有点太大了吧?当然,当着水娃和我这些小弟兄的面,您不好把关键之处挑明。”

    “嗯?”陆海询问地看着他。

    “谁都知道,中国太阳工程是以准商业方式运行的,中途差点因资金缺口而停工,现在,留给你们的运行费用没有多少了。在商业宇航中,正规宇航员的年薪都在百万以上,我这些小伙子们每年就可以给你们省几千万。”

    陆海神秘地一笑说:“您以为,为这区区几千万我值得冒这个险吗?我这次故意把镜面清洁工的文化程度标准压到最低,这个先例一开,中国太阳运行中在空间轨道的其它工作岗位,我就可以用普通大学毕业生来做,这一下,省的可不止几千万,如您所说,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我们真的没剩多少钱了。”

    经理说:“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进入太空是一种何等浪漫的事业,我清楚地记得,邓小平在访问肯尼迪航天中心时,把一位美国宇航员称做神仙。现在,”他拍着陆海的后背苦笑着摇摇头,“我们彼此彼此了。”

    陆海扭头看了看那几名蜘蛛人小伙子,放大了声音说:“但,先生,我给他们的工资怎么说也是你的八到十倍!”

    第二天,包括水娃在内的六十名蜘蛛人进入了座落在石景山的中国宇航训练中心,他们都是从外地来京打工的农村后生,来自中国广阔田野的各个偏僻角落。

    镜面农夫

    西昌基地,“地平线”号航天飞机从它的发动机喷出的大团白雾中探出头来,轰鸣着升上蓝天。机舱里坐着水娃和其他十四名镜面清洁工,经过三个月的地面培训,他们被从六十人中挑选出来,首批进入太空进行实际操作。

    在水娃这时的感觉中,超重远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可怕,他甚至有一种熟悉的舒适感,这是孩子被母亲紧紧抱在怀中的感觉。在他右上方的舷窗外,天空的蓝色在渐渐变深。舱外隐约传来爆破螺栓的啪啪声,助推器分离,发动机声由震耳的轰鸣变为蚊子似的嗡嗡声。天空变成深紫色,最后完全变黑,星星出现了,都不眨眼,十分明亮。嗡嗡声嗄然而止,舱内变得很安静,座椅的振动消失了,接着后背对椅面的压力也消失了,失重出现。水娃他们是在一个巨大的水池中进行的失重训练,这时的感觉还真像是浮在水中。

    但安全带还不能解开,发动机又嗡嗡地叫了起来,重力又把每个人按回椅子上,漫长的变轨飞行开始了。小小的舷窗中,星空和海洋交替出现,舱内不时充满了地球反射的蓝光和太阳白色的光芒。窗口中能看到的地平线的弧度一次比一次大,能看到的海洋和陆地的景色范围也一次比一次大。向同步轨道的变轨飞行整整进行了六个小时,舷窗中星空和地球的景色交替也渐渐具有催眠作用,水娃居然睡着了。但他很快被扩音器中指令长的声音惊醒,那声音说变轨飞行结束了。

    舱内的伙伴们纷纷飘离座椅,紧贴着舷窗向外瞅。水娃也解开安全带,用游泳的动作笨拙地飘到离他最近的舷窗,他第一次亲眼看到了完整的地球。但大多数人都挤在另一侧的舷窗边,他也一蹬舱壁窜了过去,因速度太快在对面的舱壁上碰了脑袋。从舷窗望出去,他才发现“地平线”号已经来到中国太阳的正下方,反射镜已占据了星空的大部分面积,航天飞机如同是飞行在一个巨大的银色穹顶下的一只小蚊子。“地平线”号继续靠近,水娃渐渐体会到镜面的巨大:它已占据了窗外的所有空间,一点都感觉不到它的弧度,他们仿佛飞行在一望无际的银色平原上。距离在继续缩短,镜面上现了“地平线”号的倒影。可以看到银色大地上有一条条长长的接缝,这些接缝像地图上的经纬线一样织成了方格,成了能使人感觉到相对速度的唯一参照物。渐渐地,银色大地上的经线不再平行,而是向一点会聚,这趋势急剧加快,好像“地平线”号正在驶向这巨大地图上的一个极点。极点很快出现了,所有经向接缝都会聚在一个小黑点上,航天飞机向着这个小黑点下降,水娃震惊地发现,这个黑点竟是这银色大地上的一座大楼,这座大楼是一个全密封的圆柱体,水娃知道,这就是中国太阳的控制站,是他们以后三个月在这冷寂太空中唯一的家。

    太空蜘蛛人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每天(中国太阳绕地球一周的时间也是24小时),镜面清洁工们驾驶着一台台有手扶拖拉机大小的机器擦光镜面,他们开着这些机器在广阔的镜面上来回行驶,很像在银色的大地上耕种着什么,于是西方新闻媒体给他们起了一个更有诗意的名字:“镜面农夫”。这些“农夫”们的世界是奇特的,他们脚下是银色的平原,由于镜面的弧度,这平原在远方的各个方向缓缓升起,但由于面积巨大,周围看上去如水面般平坦。上方,地球和太阳总是同时出现,后者比地球小得多,倒像是它的一颗光芒四射的卫星。在占据天空大部分的地球上,总能看到一个缓缓移动的圆形光斑,在地球黑夜的一面这光斑尤其醒目,这就是中国太阳在地球上照亮的区域。镜面可以调整形状以改变光斑的大小,当银色大地在远方上升的坡度较徒时,光斑就小而亮,当上升坡度较缓时,光斑就大而暗。

    但镜面清洁工的工作是十分艰辛的,他们很快发现,清洁镜面的枯燥和劳累,比在地球上擦高楼有过之而无不及。每天收工回到控制站后,往往累得连太空服都脱不下来。随着后续人员的到来,控制站里拥挤起来,人们像生活在一个潜水艇中。但能够回到站里还算幸运,镜面上距站最远处近一百公里,清洁到外缘时往往下班后回不来,只能在“野外”过“夜”,从太空服中吸些流质食物,然后悬在半空中睡觉。工作的危险更不用说,镜面清洁工是人类航天史上进行太空行走最多的人,在“野外”,太空服的一个小故障就足以致人于死地,还有微陨石、太空垃圾和太阳磁暴等等。这样的生活和工作条件使控制站中的工程师们怨气冲天,但天生就能吃苦的“镜面农夫”们却默默地适应了这一切。

    在进入太空后的第五天,水娃与家里通了话,这时水娃正在距控制站五十多公里处干活,他的家乡正处于中国太阳的光斑之中。

    水娃爹:“娃啊,你是在那个日头上吗,它在俺们头上照着呢,这夜跟白天一样啊!”

    水娃:“是,爹,俺是在上面!”

    水娃娘:“娃啊,那上面热吧?”

    水娃:“说热也热,说冷也冷,俺在地上投了个影儿,影儿的外面有咱那儿十个夏天热,影儿的里面有咱那儿十个冬天冷。”

    水娃娘对水娃爹:“我看到咱娃了,那日头上有个小黑点点!”

    水娃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的眼泪涌了出来,说:“爹、娘,俺也看你们了,亚洲大陆的那个地方也有两个小黑点点!明天多穿点衣服,我看到一大股寒流从大陆北面向你们那里移过去了!”

    ......

    三个月后换班的第二分队到来,水娃他们返回地球去休为期三个月的假。他们着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每人买了一架单筒高倍望远镜。三个月后他们回到中国太阳上,在工作的间隙大家都用望远镜遥望地球,望的最多的当然还是家乡,但在四万公里的距离上是不可能看到他们的村庄的。他们中有人用粗笔在镜面上写下了一首稚拙的诗:

    在银色在大地上我遥望家乡

    村边的妈妈仰望着中国太阳

    这轮太阳就是儿子的眼睛

    黄土地将在这目光中披上绿装。

    “镜面农夫”们的工作是出色的,他们逐渐承担了更多的任务,范围都超出了他们的清洁工作。首先是修复被陨石破坏的镜面,后来又承担了一项更高层次的工作:监视和加固应力超限点。

    中国太阳在运行中,其姿态总是在不停地变化,这些变化是由分布在其背面的三千台发动机完成的。反射镜的镜面很薄,它由背面的大量细梁连成一个整体,在进行姿态或形状改变时,有些位置可能发生应力超限,如果不及时对各发动机的出力给予纠正,或在那个位置进行加固,任其发展,超限应力就可能撕裂镜面。这项工作的技术要求很高,发现和加固应力超限点都需要熟练的技术和丰富的经验。

    除了进行姿态和形状调整外,最有可能发生应力超限的时间是在轨道理发时,这项操作的正式名称是:光压和太阳风所致轨道误差修正。太阳风和光压对面积巨大的镜面产生作用力,这种力量在每平方公里的镜面上达两公斤左右,使镜面轨道变扁上移,在地面控制中心的大屏幕上,变形的轨道与正常的轨道同时显示,很像是正常的轨道上长出了头发,这个离奇的操作名称由此而来。轨道理发时镜面产生的加速度比姿态和形状调整时大的多,这时“镜面农夫”们的工作十分重要,他们飞行在银色大地上空,仔细地观察着地面的每一处异常变化,随时进行紧急加固,每次都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他们的收入因此增长很多,但这中间得利最多的,还是已成为中国太阳工程第一负责人的陆海,他连普通大学毕业生也不必雇了。

    但“镜面农夫”们都明白,他们这批人是第一批也是最后一批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太空工人了,以后的太空工人最低也是大学毕业的。但他们完成了陆海所设想的使命:证明了太空开发中的底层工作最需要的是技巧和经验,是对艰苦环境的适应能力,而不是知识和创造力,普通人完全可以胜任。

    但太空也在改变着“镜面农夫”们的思维方式,没有人能像他们这样,每天从三万六千公里的居高临下看地球,世界在他们面前只是一个可以一眼望全的小沙盘,地球村对他们来说不是一个比喻,而是眼前实实在在的现实。

    “镜面农夫”做为第一批太空工人,曾在全世界引起了轰动。但随着近地空间开发产业化的飞速发展,许多超级工程在太空中出现,其包括用微波向地面传送电能的超大型太阳能电站,微重力产品加工厂等,容纳十万人的太空城也开始建设。大批产业工人涌向太空,他们都是普通人,世界渐渐把“镜面农夫”们忘记了。

    几年后,水娃在北京买了房子,建立了家庭,又有了孩子。每年他有一半时间在家里,一半时间在太空。他热爱这项工作,在三万多公里高空的银色大地上长时间地巡行,使他的心中产生了一种超脱的宁静,他觉得自己已找到了理想的生活,未来就如同脚下的银色平原一样平滑地向前伸展。但后来的一件事打破了这种宁静,彻底改变了水娃的心路历程,这就是他与史蒂芬.霍金的交往。

    没有人想到霍金能活过一百岁,这既是医学的奇迹,也是他个人精神力量的表现。当近地轨道的第一所太空低重力疗养院建立后,他成为第一位疗养者。但上太空的超重差一点要了他的命,返回地面也要经受超重,所以在太空电梯或反重力舱之类的运载工具发明之前,他可能回不了地球了。事实上,医生建议他长住太空,因为失重环境对他的身体是最合适不过的。

    霍金开始对中国太阳没什么兴趣,他从低轨道再次忍受加速重力(当然比从地面进入太空时小得多)来到位于同步轨道的中国太阳,是想看看在这里进行的一项关于背景辐射强度各向微小异性的宇宙学观测,观测站之所以设在中国太阳背面,是因为巨大的反射镜可以挡住来自太阳和地球的干扰。但在观测完成,观测站和工作小组都撤走后,霍金仍不想走,说他喜欢这里,想多呆一阵儿。中国太阳的什么东西吸引了他,新闻界做出了各种猜测,但只有水娃知道实情。

    在中国太阳生活的日子里,霍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镜面上散步,让人不可理解的是,他只在反射镜的背面散步,每天散步的时间长达几个小时。空间行走经验最丰富的水娃被站里指定陪博士散步。这时的霍金已与爱因斯坦齐名,水娃当然听说过他,但在控制站内第一次见到他时还是很吃惊,水娃想像不出一位瘫痪到如此程度的人如何做出这么大的成就,尽管他对这位大科学家做了什么还一无所知。但在散步时,丝毫看不出霍金的瘫痪,也许是有了操纵电动轮椅的经验,他操纵太空服上的微型发动机与正常人一样灵活。

    霍金与水娃的交流很困难,他虽然植入了由脑电波控制的电子发声系统,说话不像上个世纪那么困难了,但他的话要通过实时翻译器译成中文水娃才能听得懂。按领导的交待,为了不影响博士思考问题,水娃从不主动搭话,但博士却很愿与他交谈。

    博士最先是问水娃的身世,然后回忆起自己的早年,他向水娃讲述童年时在阿尔班斯住的那幢阴冷的大房子,冬天结了冰的高大客厅中响着维格纳的音乐;还有那辆放在奥斯明顿磨坊牧场的马戏车,他常和妹妹玛丽一起乘着它到海滩去;还有他常与父亲去的齐尔顿领地的爱文豪灯塔......水娃惊叹这位百岁老人的记忆力,更让他吃惊的是,他们之间居然有共同语言,水娃讲述家乡的一切,博士很爱听,当走到镜面边缘时还让水娃指给他看家乡的位置。

    时间长了,谈话不可避免地转到科学方面,水娃本以为这会结束他们之间难得的交流,但并非如此,向普通人用最通俗的语言讲述艰深的物理学和宇宙学,对博士似乎是一种休息。他向水娃讲述了大爆炸、黑洞、量子引力,水娃回去后就啃博士在上世纪写的那本薄薄的小书,再向站里的工程师和科学家请教,居然明白了不少。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里吗?”一次散步到镜面边缘时,博士对着从边缘露出一角的地球对水娃说,“这个大镜面隔开了下面的地球,使我忘记了尘世的存在,能全身心地面对宇宙。”

    水娃说:“下面的世界好复杂的,可从这里远远地看,宇宙又是那么简单,只是空间中撒着一些星星。”

    “是的,孩子,真是这样。”博士点点头说。

    反射镜的背面与正面一样,也是镜面,只是多了如一座座小黑塔似的姿态和形状调整发动机。每天散步时,博士和水娃两人就紧贴着镜面缓缓地飘行,常常从中心一直飘到镜面的边缘。没有月亮时,反射镜的背面很黑,表面是星空的倒影。与正面相比,这里的地平线很近,且能看出弧形,星光下,由支撑梁组成的黑色经纬线在他们脚下移动,他们仿佛飘行在一个宁静的小星球的表面。遇上姿态或形状调整,反射镜背面的发动机启动,这小星球的表面被一柱柱小火苗照亮,更使这里显出一种美丽的神秘。在这小小的世界之上,银河在灿烂地照耀着。就在这样的境界中,水娃第一次接触到宇宙最深层的奥秘,他明白了自己所看到的所有星空,在大得无法想像的宇宙中也只是一粒灰尘,而这整个宇宙,不过是百亿年前一次壮丽焰火的余烬。

    许多年前做为蜘蛛人踏上第一座高楼的楼顶时,水娃看到了整个北京;来到中国太阳时,他看到了整个地球;现在,水娃面对着他人生第三个壮丽的时刻,他站到了宇宙的楼顶上,看到了他以前做梦都不会想到的东西,虽然这知识还很粗浅,但足以使那更遥远的世界对他产生了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有一次水娃向站里的一位工程师说出了自己的一个困惑:“人类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就登上了月球,为什么后来反而缩了回来,到现在还没登上火星,甚至连月球也不去了?”

    工程师说:“人类是现实的动物,上世纪中叶那些由理想主义和信仰驱动的东西是没有长久生命力的。”

    “理想和信仰不好吗?”

    “不是说不好,但经济利益更好,如果从那时开始人类就不惜代价,做飞向外太空的赔本买卖,地球现在可能还在贫困之中,你我这样的普通人反而不可能进入太空,虽然只是在近地空间。朋友,别中了霍金的毒,他那套东东一般人玩不了的!”

    水娃从此变了,他仍然与以前一样努力工作,表面平静地生活,但显然在想着更多的事。

    时光飞逝,二十年过去了。这二十年中,水娃和他的伙伴们从多三万六千公里的高度清楚地看到了祖国和世界的变化,他们看到,三北防护林形成了一条横贯中国东西的绿带,黄色的沙漠渐渐被绿色覆盖,家乡也不再缺少雨水和白雪,村前干枯的河床又盈满了清流......这一切也有中国太阳的一份功劳,它在改变大西北气候的宏大工程中起了很大的作用。除此之外,这些年中国太阳还干了许多不寻常的事,比如溶化乞力马扎罗山的积雪以缓解非洲干旱,使举行奥运会的城市成为真正的不夜城......

    但对于最新的技术来说,用这种方式影响天气显得过于笨拙,且有太多的负作用,中国太阳已完成了它的使命。

    国家太空产业部举行了一个隆重的仪式,为人类第一批太空产业工人授勋。这不仅仅是表彰他们二十年来的辛勤而出色的工作,更重要的是,这六十位只有小学和初中文化程度的青年进入太空工作,标志着太空开发已对所有人敞开了大门,经济学家们一致认为,这是太空开发产业化的真正开端。

    这个仪式引起了新闻媒体的极大注意,除了以上的原因,在普通大众心中,“镜面农夫”们的经历具有传奇色彩,同时,在这个追逐与忘却的时代,有一个怀旧的机会也是很不错的。

    当年那些憨厚朴实的小伙子现在都已人到中年,但他们看上去变化并不是太大,人们从全息电视中还能认出他们。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已通过各种方式接受了高等教育,其中有一些人还获得了太空工程师的职称,但无论在自己还是公众的眼里,他们仍是那群来自乡村的打工者。

    水娃代表伙伴们讲话,他说:“随着电磁输送系统的建成,现在进入近地空间的费用,只及乘飞机飞越太平洋费用的一半,太空旅行已变成了一件平常而平淡的事。但新一代人很难想象,在二十年前进入太空对一个普通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很难想象那会是怎样令他激动和热血沸腾,我们就是那样一群幸运者。

    “我们这些人很普通,没什么可说的,我们能有这样不寻常的经历是因为中国太阳。这二十年来,它已成为我们的第二家园,在我们的心目中它很像一个微缩的地球。最初,我们把镜面上的接缝当做北半球的经纬线,说明自己的位置时总是说在北纬多少度、东经西经多少度;到后来,随着我们对镜面的熟悉,渐渐在上面划分出了大陆和海洋,我们会说自己是在北京或莫斯科,我们每个人的家乡在镜面上也都有对应的位置,对那一块我们擦得最勤......在这个银色的小地球上我们努力工作,尽了自己的责任。先后有五位镜面清洁工为中国太阳献出了生命,他们有的是在太阳磁暴暴发时没来得及隐蔽,有的是被陨石或太空垃圾击中。

    “现在,这块我们生活和工作了二十年的银色土地就要消失了,我们很难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感受。”

    水娃沉默了,已是太空产业部部长的陆海接过了话头说:“我完全理解你们的感受,但在这里可以欣慰地告诉大家:中国太阳不会消失!这我想你们也都知道了,对于这样一个巨大的物体,不可能采用上世纪的方式,让它坠入大气层烧掉,它将用另一种方式找到自己的归宿:其实很简单,只要停止进行轨道理发,并进行适当的姿态调整,太阳风和光压将最终使它超过第二宇宙速度,离开地球成为太阳的卫星。许多年后,行星际飞船会在遥远的地方找到它,那时我们也许会把它变成一个博物馆,我们这些人会再次回到那银色的平原上,一起回忆我们这段难忘的岁月。”

    水娃突然显得激动起来,他大声问陆海:“部长先生,你真的认为会有这一天,你真的认为会有行星际飞船吗?”

    陆海呆呆地看着水娃,一时说不出话来。

    水娃接着说:“上世纪中叶,当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印下第一个脚印时,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人类将在十到二十年之内登上火星。现在,八十六年过去了,别说火星了,月球也再没人去过,理由很简单:那是赔本买卖。

    “上世纪冷战结束后,经济准则一天天地统治世界,人类在这个准则下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就:现在,我们消灭了战争和贫困、恢复了生态,地球正在变成一个乐园。这就使我们更加坚信经济准则的正确性,它已变得至高无上,渗透到我们的每个细胞中,人类社会已变成了百分之百的经济社会,投入大于产出的事是再也不会做了。对月球的开发没有经济意义,对行星的大规模载人探测是经济犯罪,至于进行恒星际航行,那是地地道道的精神变态,现在,人类只知道投入、产出、并享受这些产出了!”

    陆海点点头说:“本世纪人类的太空开发仍局限于近地空间,这是事实,它有许多更深刻的原因,已超出了我们今天的话题。”

    “没有超出,现在,我们有了一个机会,只需花很少的钱就能飞出近地空间进行远程宇宙航行。太阳光压可以把中国太阳推出地球轨道,同样能把它推到更远的地方。”

    陆海笑着摇摇头:“呵,你是说把中国太阳做为一个太阳帆船?从理论上说是没问题的,反射镜的主体薄而轻,面积巨大,经过长期的光压加速,理论上它会成为人类迄今发射过的速度最快的航天器。但这也只是从理论而言,实际情况是,一艘船只有帆并不能远航,它上面还要有人,一艘无人的帆船只能在海上来回打转,连港口都驶不出去,记得史蒂文森的《金银岛》里对此有生动的描述。要想借助于光压远航并返回,反射镜需要精确而复杂的姿态控制,而中国太阳是为在地球轨道上运行而设计的,离开了人的操作,它自己只能沿着无规则的航线瞎飘一气,而且飘不了太远。”

    “不错,但它上面会有人的,我来驾驶它。”水娃平静地说。

    这时,收视统计系统显示,对这个频道的收视率急剧上升,全世界的目光正在被吸引过来。

    “可你一个人同样控制不了中国太阳,它的姿态控制至少需要......”

    “至少需要十二人,考虑到星际航行的其它因素,至少需要十五到二十人,我相信会有这么多自愿者的。”

    陆海不知所措地笑笑:“真没想到,我们今天的谈话会转移到这个方向。”

    “陆部长,二十年前,你不止一次地改变了我的人生方向。”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沿着那个方向走了这么远,已远远超过我了。”陆海感概地说,“好吧,很有意思,让我们继续讨论下去吧!嗯......很遗憾,这个想法是不可行的:中国太阳最合理的航行目标是火星,可你想过没有,中国太阳不可能在火星上登陆,如果要登陆,将又是一笔巨大的开支,会使这个计划失去经济上的可行性;如果不登陆,那和无人探测器没有区别,有什么意思呢?”

    “中国太阳不去火星。”

    陆海迷惑地看着水娃,“那去哪里?木星?”

    “也不是木星,去更远的地方。”

    “更远?去海王星?去冥王......”陆海突然顿住,呆呆地盯着水娃看了好一会儿,“天啊,你不会是说......”

    水娃坚定地点点头:“是的,中国太阳将飞出太阳系,成为恒星际飞船!”

    与陆海一样,全世界顿时目瞪口呆。

    陆海两眼平视前方,机械地点点头:“好吧,就让我们不当你是在开玩笑,你让我大概估算一下......”说着他半闭起双眼开始心算。

    “我已经算好了:借助太阳的光压,中国太阳最终将加速到光速的十分之一,考虑到加速所用的时间,大约需四十五年时间到达比邻星。”

    “然后再借助比邻星的光压减速,完成对半人马座三星系统的探测后,再向相反的方向加速,再用几十年时间返回太阳系。听起来是个美妙的计划,但实际上只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你又想错了,到达比邻星后中国太阳不减速,以每秒三万多公里的速度掠过它,并借助它的光压再次加速,飞向天狼星。如果有可能,我们还会继续蛙跳,飞向第三颗恒星,第四颗......”

    “你到底要干什么?”陆海失态地大叫起来。

    “我们向地球所要求的,只是一套高可靠性但规模较小的生态循环系统和......”

    “用这套系统维持二十个人上百年的生命?”

    “听我说完,和一套生命低温冬眠系统,在航行的大部分时间我们处于冬眠状态,只在接近恒星时才启动生态循环系统,按目前的技术,这足以维持我们在宇宙中航行上千年。当然,这两套系统的价格也不低,但比起人类从头开始一次恒星际载人探测来,它所需资金只有其千分之一。”

    “就是一分钱不要,世界也不会允许二十个人去自杀。”

    “这不是自杀,只是探险,也许我们连近在眼前的小行星带都过不去,也许我们会最到达天狼星甚至更远,不试试怎么知道?”

    “但有一点与探险不同:你们肯定是回不来了。”

    水娃点点头:“是的,回不来了。有人满足于老婆孩子热炕头,从不向与已无关的尘世之外扫一眼;有的人则用尽全部生命,只为看一眼人类从未见过的事物。这两种人我都做过,我们有权选择各种生活,包括在十几光年之遥的太空中漂荡的一面镜子上的生活。”

    “最后一个问题:在上千年的时间里,以每秒几万甚至十几万公里的速度掠过一颗又一颗恒星,发回人类要经过几十年甚至几个世纪才能收到的微弱的电波,这有太大意义吗?”

    水娃微笑着向全世界说:“飞出太阳系的中国太阳,将会使享乐中的人类重新仰望星空,唤回他们的宇宙远航之梦,重新燃起他们进行恒星际探险的愿望。”

    人生的第六个目标:飞向星海,把人类的目光重新引向宇宙深处

    陆海站在航天大厦的楼顶,凝视着天空中快速移动的中国太阳,在它的光芒下,首都的高楼投下了无数快速移动的影子,使得北京仿佛是一个随着中国太阳转动的大面孔。

    这是中国太阳最后一次环绕地球运行,它已达到了第二宇宙速度,将飞出地球的引力场,进入绕太阳运行的轨道。这人类第一艘载人恒星际飞船上有二十个人,除水娃外,其它人是从上百万名志愿者中挑选出来的,其中包括三名与水娃共事多年的“镜面农夫”。中国太阳还未启程就达到了它的目标:人类社会对太阳系外宇宙探险的热情再次出现了。

    陆海的思绪回到了二十三年前的那个闷热的夏夜,在那个西北城市,他和一个来自干旱土地的农村男孩登上了开往北京的夜行列车。

    做为告别,中国太阳把它的光斑依次投向各大城市,让人们最后一次看到它的光芒。最后,中国太阳的光斑投向大西北,水娃出生的那个小村庄就在光斑之中。

    村边的小路旁,水娃的爹娘同乡亲们一起注视着向东方飞行的中国太阳。

    水娃爹喊道:“娃啊,你要到老远的地方去吗?”

    水娃从太空中回答:“是啊爹,怕是回不了家了。”

    水娃娘问:“那地方很远?”

    水娃回答:“很远,娘。”

    水娃爹问:“比月亮还远吗?”

    水娃沉默了几秒钟,用比刚才低许多的声音说:“是的,爹,比月亮远些。”

    水娃的爹娘并不觉得特别难受,娃是在那比月亮还远的地方干大事呢!再说,这可是个了不起的年头,即使是远在天涯海角的人,随时都可以和他说话,还可以在小电视上看见他,这跟面对面没啥子区别。但他们不会想到,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小屏幕上的儿子将变得越来越迟钝,对爹娘关切的问话,他要想好长时间才能回答。他想的时间开始只有几秒钟,以后越来越长,一年后,爹娘每问一句话,儿子将呆呆地想一个多小时才能回答。最后儿子将消失,他们将被告之水娃睡觉了,这一觉要睡四十多年。在这以后,水娃的爹娘将用尽余生,继续照顾那块曾经贫瘠现已肥沃起来的土地,过完他们那充满艰辛但已很满足的一生,他们最后的愿望将是:在遥远未来的一天,终于回家的儿子能看到一个更美好的家园。

    中国太阳正在飞离地球轨道,它在东方的天空中渐渐暗下去,它周围的蓝天也慢慢缩为一点,最后,它将变为一颗星星溶入群星之中,但早在这之前,恒星太阳的曙光就会把它完全淹没。

    曙光也照亮了村前的这条小路,现在它的两旁已种上了两排白杨,不远处还有一条与它平行的小河。二十四年前的那天,也是在这清晨时分,在同样的曙光下,一个西北农家的孩子怀着朦胧的希望在这条小路上渐渐远去。

    这时北京的天已经大亮,陆海仍站在航天大厦的楼顶,望着中国太阳最后消失的位置,它已踏上了漫长的不归路。中国太阳将首先进入金星轨道之内,尽可能地接近太阳,以获得更大的加速光压和更长的加速距离,这将通过一系列复杂的变轨飞行来实现,其行驶方式很像大航海时代驶逆向风的帆船。七十天后,它将通过火星轨道;一百六十天后,它将掠过木星;两年后,它将飞出冥王星轨道成为一艘恒星际飞船,飞船上的所有人将进入冬眠;四十五年后它将掠过半人马座,宇航员们将短暂苏醒,自中国太阳启程一个世纪后,地球才能收到他们发回的关于半人马座的探测信息;这时,中国太阳正在飞向天狼星的路上,由于半人马座三星的加速,它的速度将达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将于六十年后,也就是自地球启程一个世纪后到达天狼星,当中国太阳掠过这个由天狼星A、B构成的双星系统后,它的速度将增加到光速的十分之二,向星空的更深处飞去。按照飞船上生命冬眠系统能维持的时间极限,中国太阳有可能到达波江座-ε星,甚至可能(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很小)最后到达鲸鱼座79星,这些恒星被认为可能有行星存在。

    谁也不知道中国太阳将飞多远,水娃他们将看到什么样的神奇世界,也许有一天他们对地球发出一声呼唤,要上千年才能得到回音。但水娃始终会牢记母亲行星上的一个叫中国的国度,牢记那个国度西部一片干旱土地上的一个小村庄,牢记村前的那条小路,他就是从那里启程的。

    2001.08.18于娘子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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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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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六千五百万年前白垩纪晚期普通的一天,真的不可能搞清是哪一天了,但确实是普通的一天,这一天的地球,是在平静中渡过的。收藏*顶点~小说~网I。cOM

    那时各大陆的形状和位置与现在大不相同,恐龙主要分布在两块大陆上,其一是冈瓦纳古陆,它在几亿年前原本是地球上唯一的完整大陆,现在经过分裂,面积已大为减小,但仍有现在的非洲和南美洲合起来那么大;其二是罗拉西亚大陆,是从冈瓦纳古陆分裂出去的一块大陆,后来形成现在的北美洲。

    在这一天,在所有的大陆上,所有的生命都在为生存而奔波,在这蒙昧之中的世界,它们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关心自己到哪里去,当白垩纪的太阳升到正空时,当苏铁植物的大叶在地上投下的影子缩到最小时,它们只关心从哪里找到自己今天的午餐。

    一头霸王龙找到了自己的午餐,它此时正处于冈瓦纳古陆的中部地区,在一片高大的苏铁林中的一块阳光明媚的空地上。它的午餐是一条刚刚抓到的肥硕的大蜥蜴,它用两只大爪把那只拚命扭动的蜥蜴一下撕成两半,把尾巴那一半扔进大嘴里,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这时它对这个世界和自己的生活很满意。

    就在距霸王龙左脚一米左右的地方,有一个蚂蚁的小镇,镇子大部分处于地下,里面生活着一千多只蚂蚁。今年的旱季很长,日子越来越难了,它们已经连着两天挨饿了。

    霸王龙吃完后,后退两步,满意地躺在树荫里睡午觉了。他的倒卧使小镇产生了一场强烈的地震,涌到地面的蚂蚁们看到霸王龙的身躯像远方一道高大的山脉,不一会儿地震又发生了,只见那道山脉在大地上来回滚动着,霸王龙把一支巨爪伸进嘴里,在巨牙间使劲抠着,蚂蚁们很快明白了恐龙睡不着的原因:牙缝里塞了肉,很难受。

    蚂蚁小镇的镇长突然间有了一个主意,它攀上一棵小草,向下面的蚁群发出一股气味语言,气味所到之处,蚂蚁们理解了镇长的意思,也发出气味把这信息更广地传播开来,蚁群中触角挥动,出现了一阵兴奋的浪潮。随后,在镇长的率领下,蚁群向霸王龙行进,在地面上形成了几道黑色的小溪。

    十分钟后,蚂蚁们便跟着镇长开始登上恐龙的巨爪。霸王龙看到了前臂上的蚁群,挥起另一支手臂要把它们扫下去。它挥起的巨掌如一片乌云瞬间遮住了正午的太阳,蚁群所在的前臂平原立刻暗了下来。蚂蚁们惊恐地仰望着空中的巨掌,急剧挥动着它们的触须,镇长则抬起前爪指着恐龙的大嘴,其它的蚂蚁也学着镇长的样子,一起指着恐龙的嘴。霸王龙楞了几秒钟,似乎明白了蚂蚁的意思。它想了想,把举着的那只爪子放了下来,前臂平原上立刻云开日出。霸王龙张开大嘴,将爪子的一根指头搭到它的巨牙上,形成了一座沟通前臂平原与巨牙的桥梁。蚂蚁犹豫着,镇长首先向指头走去,蚁群随后跟上。

    一群蚂蚁很快走到了手指的尽头,它们站在那光滑的圆锥形指尖上,充满敬畏地向恐龙的嘴里看了一眼,它们仿佛面对着一个处于雷雨前的暗夜中的世界,一阵充满血腥味的潮湿的大风迎面刮来,那无尽的黑暗深处有隆隆的雷声传来。当蚂蚁们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模糊地看到黑暗中的远方有一大片更黑的区域,那片区域的边界还在不断地变幻着形状,好半天蚂蚁们才明白那是恐龙的嗓子眼儿,隆隆的雷声就是从那里传出的,这声音是从那大黑洞的深处霸王龙庞大的胃发出的。蚂蚁们惊恐地收回目光,纷纷从指尖爬上了恐龙的巨牙,然后沿着牙面那白色的光滑峭壁爬下去。在宽大的牙缝中,蚂蚁们开始用它们有力的双颚撕咬卡在那里的粉红色的蜥蜴肉。这时霸王龙已经把指头搭到了上排牙上,后来的蚂蚁在持续不断地爬上去,然后进入牙缝中吃肉,这使得上牙的情景仿佛是下牙的镜像。在恐龙的十几道牙缝中,有上千只蚂蚁在忙碌着。很快,牙缝中的残肉被剔得干干净净。

    霸王龙牙齿间的不适感消失了,恐龙还没有进化到能说声谢谢的地步,它只是快意地长出一口气,一时间突然出现的飓风掠过两排巨牙,把所有的蚂蚁都吹了出去。蚁群像一片黑色的灰尘纷纷从空中飘落,由于它们身体极轻,都安然无恙地降落在距霸王龙头部一米多远的地方。饱餐一顿的蚂蚁们心满意足地向小镇的入口走去,而消除了齿间不适的霸王龙,又打了一个滚回到凉爽的树荫里,舒适地睡去。

    地球在静静地转动着,太阳无声地滑向西方,苏铁植物的影子在悄悄拉长,林间有蝴蝶和小飞虫在静静地飞着,在远方,远古大洋上的浪花拍打着冈瓦纳古陆的海岸......

    没有人知道,在这宁静的一刻,地球的历史已被扭向另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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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信息时代

    时光飞逝,五万年过去了。

    恐龙和蚂蚁的相互依存关系一直延续下来,两个物种一同创造了白垩纪文明,跨越了石器时代、青铜时代、铁器时代、蒸汽机时代、电气时代、原子时代,现在进入了信息时代。

    恐龙在各大陆上建起了巨大的城市,这些城市中有上万米高的大楼,站在它们的楼顶向下看,就像坐在我们的高空飞机上鸟瞰一样,可以看到云层几乎贴着大地。这些巨楼站立在云海之上,下面的云很密时,总是处于万里晴空之中的顶层的恐龙就会打电话问底层的门卫,下面是不是在下雨,以决定它们下班回家时要不要带伞。它们的伞也很大,像我们马戏团的顶棚。它们的汽车每一辆都有我们的一幢楼房那么大,行驶时地面在颤动。恐龙的飞机像我们的巨轮那么大,飞行时如惊雷滚过长空,并在地面上投下大大的影子。恐龙还进入了太空进行探险,在地球同步轨道上运行着它们大量的卫星和飞船,这些航天器同样是庞然大物,在地面上就能看出其形状。恐龙的世界是由庞大而复杂的计算机网络连在一起的,它们的计算机键盘上的每一个键都有我们的电脑屏幕那么大,而它们的电脑屏幕像我们的一面墙那么宽。

    与此同时,蚂蚁世界也进入了先进的信息时代。蚂蚁世界的能源动力与恐龙世界完全不同,它们不使用石油和煤炭,而是采集风力和太阳能。在蚂蚁城市中能看到大量的风力发电机,外形和大小与我们的孩子玩的纸风车相仿;城市的建筑表面都是一种光亮的黑色材料,那是太阳能电池。蚂蚁世界的另一个重要技术是用生物工程制造的动力肌肉,这种动力肌肉的外形像一根根粗电缆,注入营养液后就能够进行各种频率的伸缩以产生动力,蚂蚁的汽车和飞机都是由这种动力肌肉做为发动机的。蚂蚁也有计算机,它们都是米粒大小的圆粒,与恐龙的计算机不同,没有任何集成电路,所有的计算都是由复杂的有机化学反应完成。蚂蚁计算机没有显示屏,它用化学气味输出信息,这些极其复杂精细的气味只有蚂蚁能够分辩,蚂蚁的感觉可以把这些气味翻译成数据、语言和图像。这些粒状化学计算机同样联成了庞大的网络,只是它们之间的联网不是通过光纤和电波,而是通过化学气味,计算机之间用气味语言来交换信息。蚂蚁社会的结构与我们今天的见到蚁群大不相同,反倒更像我们人类。由于采用生物工程生产胚胎,蚁后在生殖繁衍后代中的作用已微不足道,所以她们在蚂蚁社会中没有今天这样的地位和重要性。

    蚂蚁和恐龙两个世界间形成了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四肢笨拙的恐龙依赖蚂蚁的精细操作技能,在恐龙世界的所有工厂中,都有大量的蚂蚁在工作,它们主要从事恐龙工人无法胜任的微小零件的制造、精密设备和仪器的操作、维护和维修等。蚂蚁在恐龙社会发挥重要作用的另一个重要领域是医学,恐龙的所有手术仍然由蚂蚁医师们进入它们那巨大的内脏来实施,蚂蚁拥有了许多精密的医疗设备,包括微小的激光手术刀、能够在恐龙血管中行驶并清淤的微型潜艇等。

    冈瓦纳大陆上的蚂蚁帝国最后统一了各个大陆上的未开化的蚂蚁部落,建立了名叫蚂蚁联邦的覆盖整个地球的蚂蚁世界。

    与蚂蚁世界相反,原本统一的恐龙帝国却发生了分裂,罗拉西亚大陆独立,建立了另一个庞大的恐龙国家——罗拉西亚共和国。后来经过上千年的扩张,冈瓦纳帝国占据了原生印度、原生南极和原生澳大利亚,而罗拉西亚共和国则把自己的版图扩张至原生亚洲和原生欧洲两个大陆。冈瓦纳帝国主要由霸王龙组成,而罗拉西亚共和国主要龙种是暴龙,双方在领土扩张的漫长历史中不断爆发战争。但在最近的两百年,随着核时代的到来,战争却停止了。这完全是核威摄的结果,两个大国都存贮了大量的热核武器,战争一旦爆发,这些核弹会使地球变成一个没有生命的放射性熔炉。正是对共同毁灭的恐惧,使白垩纪地球维持了这针尖上的可怕和平。

    随着时间的流逝,恐龙社会在地球上急剧膨胀,它们的人口迅速增加,各个大陆变得拥挤起来,环境污染和核战争两大威胁变得日益严重。蚂蚁和恐龙两个世界间的裂痕再次出现,白垩纪文明庞罩在一层不祥的阴云之中。

    在刚刚闭幕的本年度龙蚁峰会上,蚂蚁世界要求恐龙世界采取断然措施,销毁所有核武器,保护环境和限制人口增长,在要求被拒绝后,白垩纪世界中的所有蚂蚁全体罢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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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蚂蚁罢工

    冈瓦纳帝国首都,在高耸入云的皇宫中的一间宽阔的蓝色大厅中,达达斯皇帝躺在一张大沙发上,用大爪捂着左眼,不时痛苦地呻吟一声。www.uu234.com围着它站着几头恐龙,它们是:国务大臣巴巴特、国防大臣洛洛加元帅、科学大臣尼尼坎博士,医疗大臣维维克医生。

    维维克医生欠身看着皇帝说:“殿下,您的左眼已经发炎了,急需手术,但现在找不到动眼科手术的蚂蚁医生,只能用抗生素药物维持,这样下去,您的这只眼睛有失明的危险。”

    “见鬼!”皇帝咬牙切齿地说,接着问医生:“全国的医院都没有蚂蚁医生了吗?”

    维维克点点头:“是的殿下,大量需要手术的病人得不到治疗,已经引起了一定的社会恐慌。”

    “大概更大的恐慌不是来自于此吧。”皇帝说着,转向国务大臣。

    巴巴特欠一下身说:“当然,殿下。现在,全国有三分之二的工厂已经停工,有几个城市还停电,罗拉西亚共和国的情况也比我们好不到哪里去。”

    “那些恐龙能够操纵的机器和生产线也停下来了吗?”

    “是的殿下,在制造业,比如汽车制造之类,如果精细的小部件造不出来,那些恐龙能够生产的大部件也无法装配成能够使用的成品,所以也都停止生产了。在另外一些工业部门,如化工和发电,蚂蚁罢工刚开始还影响不大,但后来随着设备故障的增加,维修又跟不上,瘫痪的工厂越来越多。”

    皇帝暴跳如雷:“混旦!龙蚁峰会刚结束,我们就命令你们在全国范围内对恐龙产业工人进行紧急培训,以使它们能够逐步胜任原来由蚂蚁从事的精细操作。”

    “殿下,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对于伟大的冈瓦纳帝国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在帝国漫长的历史上,冈瓦纳恐龙经历过比这大的多的危机,有多少次敌众我寡的血战,多少次扑灭覆盖整个大陆的森林大火,多少次在大陆板块运动后岩浆横流的大地上生存下来......”

    “但,殿下,这次不同......”

    “有什么不同的?!只要勤学苦练,恐龙也能拥有一双灵巧的手!我们的世界不会因此而屈服于那些小虫子的要挟!”

    “我将让您看到,这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国务大臣说着,张开它的大爪,把两根红色的电线放到沙发上,“殿下,您能试着做一个维修机器设备最基本的操作:把这两根导线接起来吗?”

    达达斯皇帝大爪的每根指头都有半米长,比茶杯还粗,那两根直径三毫米的电线,在它看来比我们眼中的头发丝还细,它费了很大劲,蹲在那里把两眼紧凑在沙发上,试图把那两根电线捏起来,爪子粗大的锥形指甲像几颗小炮弹般光滑,夹起的电线最终都滑落下去,剥开电线的胶皮进行连接更是谈不上了。皇帝叹了口气,不耐烦地一挥爪子把电线扫到地上。

    “就算是您最终练就了这接线的细功夫,还是无法进行维修工作,我们这粗大的手指不可能伸进那些只有蚂蚁才能钻进去的精密机器中。”

    “唉——”科学大臣尼尼坎长叹一声,感慨地说:“早在八百年前,先皇就看到了恐龙世界对蚂蚁细微操作技能的依赖所产生的危险,并做出了巨大的努力,研究新的技术和设备以摆脱这种依赖,但恕我冒昧,在包括殿下在位的这两个世纪,这种努力几乎停止了,我们舒适地躺在蚂蚁服务的温床上,忘记了居安思危。”

    “我没有躺在谁的温床上!”皇帝举起两只大爪愤怒地说,“事实上,先皇看到的那种危险也无数次在我的恶梦中出现,”它用一根粗指头抵着尼尼坎的前胸,“但你要知道,先皇摆脱对蚂蚁技能依赖的努力是因为失败而停止的,在罗拉西亚共和国也一样!”

    “是这样,殿下!”国务大臣点点头,指指地上的电线对尼尼坎说:“博士,您不可能不知道,要想让恐龙顺利地完成接线操作,这两根电线必须有十至十五厘米粗!即使具有这样大的形体,我们也不可能想像一部内部盘着像小树那么粗的电线的移动电话,或者同样的一台电脑。与此类似,要想由恐龙操作和维护,有一半的机器设备必须造得比现在大百倍甚至几百倍,这样,资源和能源的消耗也相应地是现在的几百倍,这是恐龙世界的经济根本无法承受的!”

    科学大臣点点头承认了上面的说法:“是的,更要命的是,有些设备的部件是不可能大型化的,比如光学和电磁波通讯设备,包括光波在内的电磁波的波长,决定了调制和处理它们的部件一定是微小的。没有微小部件,怎么可能想像会有计算机和网络?在分子生物学和基因工程的研究和生产方面也是类似的。”

    医疗大臣说:“我们的医疗也离不开蚂蚁,没有他们,恐龙的外科手术无法想像。”

    科学大臣总结道:“龙蚁联盟是大自然在进化中的一项选择,它的意义是十分深远的,没有这种联盟,地球上的文明根本不可能出现,我们绝不能容忍蚂蚁破坏这个联盟。”

    “可现在我们怎么办呢?”皇帝摊开双爪看看大家问。

    一直沉默的国防大臣洛洛加元帅说话了:“殿下,蚂蚁联邦固然有它们的优势,但我们也有自己的力量,蚂蚁世界的城市比我们娃娃的积木玩具还小,我们撒泡尿就能把它冲跨!帝国应该使用这种力量。”

    皇帝点点头,对元帅说:“好吧,你命令总参谋部制定一个行动方案,毁灭几座蚂蚁城市,给他们一个警告!”

    “元帅,”国务大臣拉住正要离去的洛洛加说,“关键是要与罗拉西亚协调好。”

    “对!”皇帝点点头,“要与它们同时行动,以防让多多米做好人,把蚂蚁联邦拉到罗拉西亚那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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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最后的战争

    “在我们的那三座城市被摧毁后,为避免更大的损失,蚂蚁联邦已经暂时结束罢工,恢复在恐龙世界的工作。现在的事实已经很清楚:要么蚂蚁消灭恐龙;要么整个地球文明一起毁灭!”蚂蚁联邦最高执政官卡奇卡在议会讲坛上对议员们说。

    “我同意最高执政官的看法。”蚂蚁参议员比卢比在自己的座位上挥动着触角说,“照现在的趋势发展下去,地球生物圈只有两个命运:或者被恐龙大工业产生的污染完全毒化,或者在冈瓦纳和罗拉西亚两个恐龙大国间的核战争中被完全毁灭!”

    它们的话在蚂蚁议员们中引起了强烈反响:“对,是做最后抉择的时候了!”“消灭恐龙,拯球文明!”“行动吧!行动吧!!”......

    “请大家冷静一下!”蚂蚁联邦的首席科学家乔耶博士挥动触角平息了喧哗,“要知道,蚂蚁和恐龙的共生关系已经延续了两千多年,龙蚁联盟是地球文明的基础,当然也是蚂蚁文明的基础,如果这个联盟突然消失,并且其中的一方恐龙文明被消灭,蚂蚁文明真的能够独自存在下去吗?大家都知道,在龙蚁联盟中,恐龙从蚂蚁这里得到的东西一直是很明确很具体的,而蚂蚁从恐龙那里得到的,除了基本的生活物资外,还有一些无形的东西,这就是它们的思想和科技知识,对于蚂蚁文明来说,后者显然是更重要的,蚂蚁也许能够成为出色的工程师,但永远也成不了科学家!因为蚂蚁大脑的生理结构决定了我们永远也不可能拥有恐龙的两样东西:好奇心和想像力。”

    比卢比参议员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好奇心和想像力?咄咄,博士,您以为这是两样好东西吗?正是这两样东西,使恐龙成为一种神经兮兮的动物,使它们的情绪变幻不定,喜怒无常,整天在胡思乱想的白日梦中浪费时光。”

    “但,参议员,正是这种变幻不定和胡思乱想,才使灵感和创造成为可能,才使以探索宇宙最深层规律的理论研究成为可能,而后者是技术进步的基础,”

    “好了好了——”卡奇卡不耐烦地打断乔耶博士的话,“现在不是进行这种无聊的学术讨论的时候,博士,蚂蚁世界现在面临的问题只有一个:是消灭恐龙,还是与它们一起毁灭?”

    乔耶无言以对。

    卡奇卡转向若列,点头示意。

    若列元帅走上讲坛:“我想让大家看一样小东西,这也是我们不依赖恐龙老师而进行的技术发明中的微不足道的一项。”

    在元帅的示意下,有两只蚂蚁拿上来两小条薄薄的白色片状物,像两片小纸屑,若列介绍说:“这是蚂蚁最传统的武器——雷粒的一种最新型号,这种片状的雷粒,是联邦的军事工程师们专为这场终极战争研制的。”它挥了一下触须,又有四只蚂蚁抬上来两小段导线,就是在恐龙的机器中最常见的那种,一段是红色的,另一段为绿色。它们把这两段导线放到一个支架上,然后把那两片白色的小条分别缠到两段导线的中部,小条紧紧地贴在导线上,像在上面缠了两圈白胶布。但接下来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两圈小白条突然开始变色,分别变成与它们所缠的导线一样的颜色,一条变红一条变绿,很快,它们就与所缠的导线溶为一体,根本无法分辩出来。卡奇卡说:“这就是联邦的最新武器:变色雷粒。它们一旦安装到位,恐龙是绝对无法发现的!”约两分钟后雷粒爆炸,啪啪两声脆响后,两段导线都被齐齐切断。

    “届时,联邦将出动由一亿只蚂蚁组成的大军,它们中的一部分是目前正在恐龙世界工作的蚂蚁,另一部分则正在潜入恐龙世界。这支大军将在恐龙的机器内部的导线上,安装两亿片变色雷粒!我们把这个行动称为断线行动。”

    “哇,真是一个宠伟的计划!”比卢比参议员赞叹道,引发了议员们一阵由衷的附和声。

    “同时进行的另一个行动也同样宏伟!联邦将出动另一支由两千万蚂蚁组成的大军,潜入五百万恐龙的头颅,在它们的大脑主血管上安装雷粒。这五百万头恐龙是地球上几十亿恐龙中的精英部分,它们包括国家领导层、科学家、关键岗位上的技术人员和操作人员等,这些恐龙一旦被消灭,整个恐龙世界就像失去了大脑,所以我们把这个行动称为断脑行动。”

    “计划的最精彩之处是对恐龙世界打击的同时性!”卡奇卡接着说,“安放在恐龙世界机器中的那两亿颗雷粒,和布设在恐龙大脑中的五百万颗雷粒,将在同一时刻爆炸!这一时刻的误差不会超过一秒钟!这使得恐龙世界的任何一部分都不可能得到其它部分的救援和替代,整个恐龙社会将像大洋中部一艘被抽掉了船底的大船,飞快地沉下去!那时,我们就是真正的地球统治者了。”

    “尊敬的卡奇卡执政官,能否告诉我们那一伟大时刻的具体时间?”比卢比问,拚命抑制着自己的兴奋。

    “所有雷粒的引爆时间,将设定在一个月后的午夜。”

    蚂蚁们发出了一阵欢呼。

    乔耶博士拚命地挥动触须,想让众蚂蚁安静下来,但欢呼声经久不息,他大喝了一声,才使大家安静下来把目光转向它。

    “够了!你们都疯了?!”乔耶大喊道,“恐龙世界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超巨型系统,这个系统如果在一瞬间全面崩溃,会产生我们难以预测的后果。”

    “博士,除了恐龙世界的毁灭和蚂蚁联邦在地球上的最后胜利,您能告诉大家还会有什么别的后果吗?”卡奇卡问。

    “我说过,难以预测!”

    “又来了,乔耶书呆子,您那一套我们都厌烦了。”比卢比说,其它的议员对首席科学家扫了大家的兴也纷纷表示不满。

    若列走过来用前爪拍拍乔耶,元帅是一只冷静的蚂蚁,也是刚才少数没有同大家一起欢呼的蚂蚁之一,“博士,我理解您的忧虑,其实这种担心我们也有过,我想恐龙的核武器失控算是最可能的一个吧。但不用担心,虽然两个恐龙大国的核武器系统都全部由恐龙控制,日常少量由蚂蚁进行的维护工作也在恐龙的严密监视之下,但对于蚂蚁特种部队来说,进入其内部也不是一件难事。我们在核武器系统中安放的雷粒数量将比别的系统多一倍,当那一时刻过后,核武器系统会同其它系统一样全面瘫痪,不会造成很大的灾难。”

    乔耶叹了口气:“元帅,事情要复杂得多,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真的了解恐龙世界吗?”

    这个问题让所有的蚂蚁都愣了一下,卡奇卡看着乔耶说:“博士,蚂蚁遍及恐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而且上万年来一直如此!您怎么能提出一个如此愚蠢的问题?!”

    乔耶缓缓地摇摇触须:“蚂蚁和恐龙毕竟是两个差异巨大的物种,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直觉告诉我,恐龙世界肯定存在着某些蚂蚁完全不知晓的巨大秘密。”

    “如果您提不出什么具体的来,那就等于没说。”比卢比不以为然地说。

    乔耶说:“为此,我请求建立一个信息收集系统,具体的计划是:当你们每向恐龙的大脑中布设一颗雷粒,同时也向它的耳蜗中安装一个窃听器,我将领导一个部门监听和分析这些窃听器发回的信息,以期能尽快发现一些我们以前不知道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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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雷粒

    通讯大厦是巨石城信息网络的中心,担负着首都同全国的信息处理和交换义务。在冈瓦纳帝国共有上百个这样的网络中心,构成了帝国庞大信息网络的主干。

    一支蚂蚁小分队已经进入了信息网络中心的一台服务器内部,它们由上百支蚂蚁组成,在五个小时前沿着一根供水管潜入通信大厦,然后又从地板上一道极小的缝隙进入了服务器机房,最后由通风孔进入这台报务器内部。在恐龙巨大的建筑和机器中,蚂蚁是通行无阻的。听到有恐龙走来,蚂蚁们赶紧躲到比他们的城市中的足球场还大的主板下面,它们听到机柜的门打开来,透过主板上的小孔,看到一面放大镜遮住了整个天空,放大镜中扭曲地映出了恐龙工程师的一只巨大的眼睛。这时蚂蚁们胆战心惊,但最后恐龙并没有发现它们。恐龙工程师没有发现蚂蚁刚刚布设的几十颗雷粒,那些小小的薄片已与贴于其上的导线颜色浑然一体,根本不可能分辩出来。在十几根不同颜色和粗细的导线上都贴上了薄片雷粒。还有几张薄片雷粒贴在电路板上,这些雷粒具有更高级的变色功能,它能在不同的位置变出不同的颜色,与下面的电路板精确对应,天衣无缝,比贴在导线上的雷粒更难发现。这种雷粒并不会爆炸,当到达设定的时间后,它会流出几滴强酸,将电路板上的蚀刻电路溶断。

    机柜的门关上后,服务器中的世界立刻进入夜晚,只有一个电源指示灯像一颗绿色的月亮挂在空中,冷却扇的嗡嗡声和硬盘哒哒的轻响反而加剧了这个世界的宁静。

    不久,在信息网络中心的每台服务器中,都有一支蚂蚁小部队完成了雷粒的布设。

    在广阔的外部世界,在各个大陆上,有上亿只蚂蚁正在恐龙世界的无数大机器中干着同样的事。

    这天夜里,冈瓦纳恐龙帝国皇帝达达斯做了一个恶梦,它梦见黑压压的一大片蚂蚁从鼻孔爬进了自己的身体,然后又从嘴里成长长的一列爬出来,出来的每只蚂蚁嘴里都衔着一块东西,那是自己被咬碎的内脏。蚂蚁们扔下碎块后又从鼻孔钻进去,形成了一个不停循环的大圈......

    达达斯皇帝的梦并非完全没有根据,此时,真的有两只蚂蚁正在钻进它的鼻孔,这两只兵蚁在白天就潜入了它的卧室,藏在枕头下等待机会。在鼻孔呼吸大风的呼啸声中,它们很有经验地在纵横交错的鼻毛丛林间悬浮着行走,以免触发恐龙的喷涕。它们很快通过了鼻腔,沿着以前在无数次手术中早已熟悉的道路来到了眼球后面。蚂蚁们顺着半透明的视觉神经前行,向着大脑进发。有时,薄薄的隔膜挡住了通路,它们就在上面咬出洞穿过它,那洞极小,恐龙感觉不到。三个蚂蚁终于到达了大脑,大脑静静地悬浮于脑液中,像一个神秘的独立生命体。蚂蚁们仔细寻找着,很快找到了那根粗大的脑血管,它是供应大脑血液的主要通道。一只蚂蚁打开了微小的头灯,很快找到了大脑的主血管,另一只蚂蚁把一颗黄色的雷粒贴在血管透明的外壁上。然后它们从大脑部分撤出,在潮湿黑暗的头颅中沿着另一条曲折的道路向斜下方爬行,很快到达耳部,来到耳膜前,有一丝亮光从半透明的耳膜透进来,经过耳蜗放大的外界微小的声音在耳膜上轰轰作响。两只蚂蚁开始在耳膜下安装窃听器。

    达达斯皇帝的恶梦还在继续,梦中自己的内脏已被完全掏空,有更多的蚂蚁钻了进去,要用自己的身体当蚁**......当它一身冷汗地醒过来时,那两只蚂蚁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无声地从鼻孔中爬出来,爬下床,从地板上撤出了卧室。

    达达斯皇帝沉重地翻了个身,再次进入了仍然被恶梦困扰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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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海神和明月

    在蚂蚁联邦统帅部,执政官卡奇卡和联邦军队总司令若列元帅正在指挥着毁灭恐龙世界的巨大行动。有两个大屏幕分别显示着断线行动和断脑行动的进展情况。

    “看起来一切顺利。”若列对卡奇卡说。

    这时,联邦首席科学家乔耶走了进来。卡奇卡对它打招呼说:

    “啊,乔耶博士,有一个星期没看见您了!一直在忙着分析窃听到的信息吗?看您那严肃的样子,好像真有什么惊人的秘密要告诉我们了?”

    乔耶点点触须:“是的,我必须立刻和你们两位谈谈。”

    “我们很忙,请您简短一些。”

    “我想让二位听一段录音,是在昨天召开的冈瓦纳帝国和罗拉西亚共和国首脑会议上,我们窃听到的达达斯和多多米的对话。”

    卡奇卡不耐烦地说:“这次会议有什么秘密可言?我们都知道两国在裁减核武器问题上又谈崩了,冈瓦纳和罗拉西亚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这更证明了我们行动的正确,必须在恐龙世界的核大战爆发之前消灭它们。”

    乔耶说:“您说的是新闻公告,而我要你们听的是它们秘密进行的会谈的细节,这中间,透露出一件我们以前不知道的事。”

    录音开始播放。

    ......

    多多米:“达达斯殿下,您真的认为蚂蚁会那么容易屈服吗?几乎可以肯定,它们回到恐龙世界复工只是缓兵之计,蚂蚁联邦一定在策划着针对恐龙世界的重大阴谋。”

    达达斯:“多多米总统,您以为我愚蠢到连这么明显的事实都看不出来吗?但与罗拉西亚的‘明月’进入负计时的事相比,蚂蚁的威胁,甚至你们的核威胁,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多多米:“是的是的,比起蚂蚁威胁和核战争的危险,‘明月’和‘海神’当然是地球文明更大的危险,那我们就先谈这个问题吧:在‘明月’的事情上指责我们是不恰当的,是‘海神’首先进入了负计时!”

    ......

    “停停停,”卡奇卡挥挥触角说,“博士,我听不明白它们在说什么。”

    乔耶暂停了录音机后说:“这段对话中有两个重要信息:它们提到的‘明月’和‘海神’是什么?负计时又是什么?”

    “博士,恐龙高层领导者的谈话中常常出现各种古怪的代号,您干嘛要在这上面疑神疑鬼?”

    “从它们的谈话中可以听出,这是很危险的两样东西,能够对整个地球世界构成威胁。”

    “从逻辑上说这是不可能的。博士,能够对整个地球构成威胁的东西一定是一个很大的设施,这样的设施如果存在,蚂蚁联邦不可能不知道。”

    “执政官,我同意您的看法:地球上不可能有大的设施能瞒过蚂蚁而存在,但简单的规模较小的设施却有可能,它不需要蚂蚁的维护就能正常运行,比如一颗单独的洲际导弹,就可以在没有蚂蚁参与的情况下长期待命并随时可以发射。也许,‘明月’和‘海神’就是类似这样的东西。”

    “要是这样就不必担心了,这种小设施是不可能对整个地球构成威胁的,我刚说过,即使能量最高的热核炸弹,要想毁灭地球也需要上万枚。”

    乔耶有几秒钟没有说话,然后它把头凑近卡奇卡,它们触须交错,眼睛几乎撞在一起:“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执政官,核弹真的是目前地球上能量最高的武器吗?”

    “博士,这是常识啊!”

    乔耶缩回头来,点点触须:“不错,是常识,这就是蚂蚁思维致命的缺陷,我们的思想只局限于常识,而恐龙则在时时盯着未知的新领域。”

    “那都是些与现实无关纯科学领域。”

    “那我就提醒你们一件与现实有关的事:还记得三年前夜空中突然出现的那个新太阳吗?”

    卡奇卡和若列当然记得,那件亘古未有的事给它们的印象太深了。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南半球的正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新太阳,世界在瞬间变成白昼。那太阳的光芒十分强烈,直视它会导致暂时的失明。那个太阳大约亮了二十秒钟就熄灭了,它辐射的热量使得那个严冬之夜变得像夏天般闷热,突然融化的积雪产生的洪水淹没了好几座城市。这件事当时令蚂蚁们很震惊,它们去问恐龙是怎么回事,但恐龙科学家们也没有给出任何解释,缺乏好奇心的蚂蚁很快就把这件事忘了。

    “当时,蚂蚁所进行的观测所得到的帷一能确定的结果是:那个新太阳出现在太阳系内,距地球约一个天文单位。”

    卡奇卡仍不以为然:“博士,您所提到的事情仍然与现实无关,就算那种能量真的存在,您也无法证明恐龙已经把它弄到地球上来了,事实上这种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但......请你们接着听下面的录音吧。”乔耶说着,又启动了录音机。

    ......

    达达斯:“我们这场游戏太危险了,危险得超出了可以忍受的上限,罗拉西亚应该立刻停止‘明月’的负计时,或至少将其改为正计时,如果这样,冈瓦纳也会跟着做的。”

    多多米:“应该是冈瓦纳首先停止‘海神’的负计时,如果这样,罗拉西亚也会跟着做的。”

    达达斯:“是罗拉西亚首先启动‘明月’的负计时的!”

    多多米:“可是,殿下,在更早一些的时候,也就是三年前的十二月四日,如果冈瓦纳的飞船没有在太空中做那件事,‘明月’和‘海神’根本就不会存在!那个魔鬼早已沿着慧星轨道飞出太阳系,与地球无关了!”

    达达斯:“那是为了科学研究的需要......”

    多多米:“够了!到现在您还在重复这种无耻的谎言!是冈瓦纳帝国把地球文明推到了悬崖边缘,你们这些罪犯没有资格对罗拉西亚提出任何要求!”

    达达斯:“看来罗拉西亚共和国是不打算首先作出让步了?”

    多多米:“冈瓦纳帝国打算吗?”

    达达斯:“那好吧,看来我们都不在乎地球的毁灭。”

    多多米:“如果你们不在乎,我们也不在乎。”

    达达斯:“呵呵呵,好的好的,恐龙本来就是对什么都不在乎的种族。”

    ......

    乔耶停止了播放,问卡奇卡和若列:“我想,二位已经注意到了对话中提到的那个日期。”

    “三年前的十二月四日?”若列回忆着,“就是那个新太阳出现的日子。”

    “是的,把所有这一切联系起来,不知你们有什么感觉,但我感到毛骨悚然。”

    卡奇卡说:“我们不反对您尽力搞清这件事。”

    乔耶叹了口气:“谈何容易!搞清这个秘密的最好办法,是到恐龙的军事网络中查询,但蚂蚁的计算机与恐龙的在结构上完全不同,所以我们虽然能够随意进入恐龙计算机的硬件部分,却至今不能从软件上入侵,否则,怎么会用窃听这样的笨办法来搜集情报呢?而用这种方式,在短时间内揭开这个秘密是不可能的。”

    “好吧,博士,我会提供您从事这个调查所需要的力量,但这件事不能影响我们正在进行的对恐龙的全面战争,现在帷一令我毛骨悚然的事就是让恐龙帝国继续存在下去。我觉得您一直生活在幻觉中,这对联邦正在从事的伟大事业是不利的。”

    乔耶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第二天他就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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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恐龙世界的毁灭

    两只兵蚁悄悄地从冈瓦纳帝国皇宫大门的底缝中爬出,它们是负责在皇宫的计算机系统和恐龙的头颅中布设雷粒的三千只蚂蚁中最后撤出的两只.www.uu234.com爬出门缝后,它们开始爬下那高大的台阶,就在第一级台阶笔直的悬崖上,它们看到了一个向上爬的蚂蚁的身影。

    “咦,那不是乔耶博士吗?!”一只兵蚁吃惊地对另一只说。

    “联邦首席科学家?不错,是他!”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我怎么看他怪怪的?”一只兵蚁看着乔耶爬进门缝中后说。

    “事情有些不对,你的对讲机呢?快向长官报告!”

    达达斯皇帝正在主持一个由帝国主要大臣参加的会议,一个秘书走进来通报:蚂蚁联邦首席科学家乔耶博士紧急求见皇帝。

    “让它等一等,开完会再说。”达达斯一挥爪说。

    秘书出去不长时间又回来了:“它说有极其重要的事情,坚持要立即见您,并且要求国务大臣、科学大臣和帝**队总司令也在场。”

    “混旦,这个小虫虫怎么这么没礼貌?!让它等着,要不就滚!”

    “可它......”秘书看了看在座的大臣们,伏到皇帝耳边低声说:“它说自己已从蚂蚁联邦叛逃。”

    国务大臣插话说:“乔耶是蚂蚁联邦领导层的重要成员,它的思维方式似乎也与其它蚂蚁不太一样,它这样来,可能真有什么紧急重要的事。”

    “那好,就让它到这里来吧。”达达斯指指会议桌宽大的桌面说。

    “我为拯救地球而来。”乔耶站在会议桌光滑的平原上,对周围高山似的恐龙说,翻译器把它的气味语言译成恐龙语,由一个看不见的扩音器播放出来。

    “哼,好大的口气,地球现在很好嘛。”达达斯冷笑了一声说。

    “您很快就不这么认为了。我首先要各位回答一个问题:‘明月’和‘海神’是什么?”

    恐龙们顿时警觉起来,互相交换着目光,乔耶周围的高山一时陷入沉默中,过了好一会儿,达达斯才反问:“我们凭什么要告诉你呢?”

    “殿下,如果它们真是我预料的那种东西,我也会向你们透露一个关系到恐龙世界生死存亡的超级秘密,你们会认为这种交换是值得的。”

    “如果它们不是你预料的那种东西呢?”达达斯阴沉地问。

    “那我就不会告诉你们那个超级秘密,你们也可以杀死我或者永远不让我离开这里,以保住你们的秘密。不管怎样,大家都没有什么损失。”

    达达斯沉默了几秒钟,对坐在会议桌左边的帝国科学大臣点点头:“告诉它。”

    在蚂蚁联邦统帅部,若列元帅放下电话,神色严峻地对卡奇卡执政官说:“已经发现了乔耶的行踪,看来我们的预测是对的,这家伙判逃了。”

    “雷粒的布设行动进行的怎么样了?”

    “断线行动已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二,断脑行动也完成了百分之九十。”

    卡奇卡转向显示着世界地图的大屏幕,看着闪烁着五光十色的各个大陆,沉默了几秒钟后说:“让地球的历史翻开新的一页吧,十分钟后引爆!”

    听完了几位恐龙大臣的叙述,震惊使乔耶头昏目眩,一时站立不稳,更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博士?您是否可以按照刚才的承诺,告诉我们您的那个秘密?”达达斯问。

    乔耶如梦初醒:“这太......太可怕了!!你们简直是魔鬼!不过,蚂蚁也是魔鬼......快,立刻给蚂蚁联邦最高执政官去电话!”

    “您还没有回答......”

    “殿下,没有时间公布什么秘密了!它们已经知道我到这里来,随时都会提前行动,恐龙世界的毁灭已是千均一发,整个地球的毁灭将紧跟其后!相信我吧,快打电话!快!!”

    “好吧。”恐龙皇帝拿起会议桌上的电话,乔耶心急如焚地看着它的粗指头一个一个地按动着电话机上那硕大的按键,随后从达达斯爪中的话筒中隐约听到了接通的信号声,几秒钟后信号声停止,它知道卡奇卡已在另一端拿起了那小如米粒的电话,话筒中很快传来了它的声音:

    “喂,谁呀?”

    达达斯对着话筒说:“是卡奇卡执政官吗?我是达达斯,现在......”

    正在这时,乔耶听到周围响起了一阵细微的卡哒声,像是许多钟表的秒针同时走动了一下,它知道,这是从恐龙们的头颅中传出的雷粒的爆炸声,所有的恐龙同时僵住了,这一刻的现实像被定格,达达斯爪中的话筒重重地摔在距乔耶不远处的桌面上,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然后,所有的恐龙都轰然倒下,桌面平原晃动了几下,那些恐龙高山消失后,地平线处显得空旷了。乔耶爬上电话的耳机,里面仍在传出卡奇卡的声音:

    “喂,我是卡奇卡,您有什么事吗?喂......”

    耳机的音膜在这声音中振动着,使站在上面的乔耶浑身发麻,它大喊:“执政官!我是乔耶!!”与刚才不同,它发出的气味语言没有被转化成声音,因而也无法被线路另一端的卡奇卡听到,皇宫的翻译系统已经被雷粒破坏了。乔耶没有再说话,它知道说什么都晚了。

    接着,大厅内所有的灯都灭了,这时已是傍晚,这里的一切陷入昏暗之中。乔耶向着最近的一个窗子爬去,远处城市交通的喧哗声消失了,一切都陷入一片死寂之中,很像刚才恐龙倒下前的僵滞状态。当乔耶越过会议桌的边缘向下爬时,外面开始有种种不和谐的声音传进来,先是远远的恐龙的跑动声和惊叫声,乔耶知道这声音来自皇宫外面,因为皇宫内肯定已经没有活着的恐龙了,它们都死于自己头颅中的雷粒;然后,远处的城市有警报声,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不长时间就消失了;当乔耶在地板上向着窗子爬过一半路程时,远处开始传来隐约的爆炸声。它终于爬上了窗子,向外看去,巨石城尽收眼底,傍晚的城市庞罩在一片黑暗中,可以看到几根细长的烟柱升上还没完全黑下来的天空,后来更多的烟柱出现了,在某些烟柱的根部出现了火光,城市的轮廓在火光中时隐时现。起火点越来越多,火光透过窗子,在乔耶身后高高的天花板上映出跳动的暗红色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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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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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慈欣短篇作品集介绍:
这篇小说同我以前的作品相比有一些变化,主要是不那么“硬”了,重点放在营造意境上。不要被开头所迷惑,它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东西。我不敢说它的水准高到哪里去,但从中你将看到中国科幻史上最离奇最不可思议的意境。刘慈欣短篇作品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刘慈欣短篇作品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刘慈欣短篇作品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