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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猿     仙都txt下载     仙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节 天无二日

    帝子引动星力,以无上神通,撑开界壁一隙,将二人送入深渊。

    天旋地转,时光流转,星光从身后掠过,黑暗迎面扑来,二人立于黑暗与光明之间,向前一步,堕入深渊,退后一步,折返天庭。深渊气息有如实质,沛然巨力加诸于身,魏十七呼吸嘎然而止,双眉纠结成一团,过了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短短数息,肉身承受前所未有的重压,如入烘炉冶炼,被天地碾磨,刹那恍若千年,神魂震撼,身心俱焚,若非魏十七修炼命星秘术,十恶星躯已有小成,单单立于深渊入口,便有粉身碎骨之虞。

    他一寸寸转过头去,骨节咯咯作响,有如生锈的门枢,眼梢瞥见魔女离暗双手捏定法诀,十指纤纤,无数细小的魔纹流转不息,一双明眸为魔焰缠绕,容色诡异,身躯微微颤抖,貌似镇定,实则并不轻松。

    魏十七沉默片刻,仔细感应深渊之力,咧嘴一笑,黑暗是光明的左手,光明是黑暗的右手,这一步跨出,天翻地覆,再无退路。

    他本不用如此急切,真仙寿元无穷尽,命星秘术直指大道,待十恶星躯大成,再入深渊历炼也不迟。急切的是帝子,天机步步紧逼,留给他逆天改命的时间并不多,迦耶于灵山脚下坐枯禅,又能拖住如来多久?三十六宫尚未回归天庭,若大雷音寺三大士六观音八菩萨十六罗汉倾巢而出,以雷霆万钧之势,堂堂正正压来,帝子又能撑多久?

    旧日将堕,新日当生,镜曰万妖,星名十恶,二人应天帝谶言而起,辅佐帝子重立天庭,然则魏十七乘势崛起,夺取帝子气运,驱命星与紫微争辉,天无二日,帝子非但没有将危机扼杀,反而有意无意令其坐大,他随未说破,魏十七却隐隐猜到了什么。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哪怕来日二日并升,也要先破开眼前大劫,再定天庭之主。

    魏十七深深吸了口气,诸般杂念尽数抛于脑后,颅顶、后颈、右臂腋下、脐上三分、左腿膝弯五处灵机池鼓荡不息,蓦地张开“一芥洞天”,铁猴孙悟空落于左肩,呲牙咧嘴,铁链叮咚作响,刺入脏腑的铁钎逐一跳起。心窍间血舍利蓦地惊醒,放出无数血丝,侵入筋骨窍穴,铁猴仰天厉啸,双目酝酿两道金光,深渊气息冲天而起,如鱼得水,生生将面前黑暗推开数尺。

    魔女离暗周身一轻,下意识将目光投向铁猴,暗暗心惊,铁链铁钎解开一半,便有如此神通,若不加约束,那猴头又会是怎样一番模样!

    魏十七将右肩一摇,屠真飞遁而出,足踏金莲,合卅六之数,功行圆满,莲瓣染上一层若有若无的黑气,手持乾坤宝幡伞,魔纹明灭,半身被星光照亮,如梦如幻,半身隐没在阴影里,模糊不清。

    巨力排山倒海压下,屠真撑定乾坤宝幡伞,伞面转动,从掌心逐寸逐分滑落,她双臂战栗,僵持十余息,心中若有所悟,双眸骤然燃起两团漆黑的魔焰,从容稳住阵脚。

    魏十七呵呵一笑,举步向前迈去,身后星光急速熄灭,黑暗张开双翅,铺天盖地,将他吞没。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浑浑噩噩不知凡几,肉身忽然一沉,双足踏上实地,神魂随之归位。耳畔响起隐约声响,一开始远在天边,蓦地穿过万水千山,近在咫尺,是风声,风声嘹亮,是松涛,松涛起伏,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的清香,魏十七睁开双眼,却见最后一抹星光转瞬即逝,眼前却并非黑暗的永夜,苍穹深处,一颗斗大的赤星悄然而出,血光萌动,熟悉又亲切。

    深渊隔绝不了命星,这让他感到安心。

    屠真与铁猴伏于他脚下,身躯微微一动,似乎从睡梦中醒来,兀自有些迷瞪。魔女离暗双手抱膝,轻轻靠在他腿弯,仰头望向天际,嘴角噙着淡淡笑意,轻声道:“欢迎来到深渊……”

    血光辉映,夜空中无数星辰渐次亮起,如冷漠的眼,在黯淡幕布上勾勒出陌生的星图,魏十七眯起眼睛,眸中星芒闪动,不见紫微帝星,没由来心中一松。

    紫微星不现深渊,十恶星便是帝星。

    一念既起,星力穿越时空界壁,垂落头顶,魏十七体内生机勃发,参天造化树拔高丈许,舒枝展叶,枝叶投下大片阴影,深深浅浅,几乎遮蔽了小半个洞天。

    从深渊仰望苍穹,离暗察觉到十恶星的异动,也察觉到魏十七体内的异动,心中一动,敛袂起身,伸手将鬓角的散发捋到耳后,从容道:“初入深渊,不辨方位,周遭无有魔物出没,得片刻安宁,实属难得。”

    余音袅袅,消失在呼啸松涛苍茫夜色中。

    魏十七背负双手,极目四望,星光之下,群山连绵起伏,松林一望无垠,朔风穿山穿林而过,百折千回,扑在身上利如刀剑,衣袍猎猎作响。

    静静等了片刻,铁猴与屠真先后醒来,那猴头伸长了头颈,鼻翼张翕,嗅着风中的气息,略有些骚动不安,屠真则安安静静立于他身旁,眉梢轻挑,似乎察觉到什么。

    魏十七喃喃道:“来了。”

    一语成谶,片刻安宁,果然只得片刻,离暗不禁摇了摇头。远山深处,响起一片沉重的脚步声,山呼海啸,震得松针簌簌落下,无移时工夫,视野尽头出现无数黑点,翻山越岭奔袭而来。

    夜色如风卷流云,渐稀渐淡,重峦叠嶂后,赤日露出一线,光芒万丈,云霞舒卷,明与暗的分割线急速推进,划过山与海,照亮了魔物的身形,一眼扫去,成千上百,如潮水般涌来。

    铁猴孙悟空按捺不住,从耳中抽出水云石棍,雷公脸露出狰狞之色,频频回顾,魏十七知它心思,颔首道:“去吧!”

    话才出口,铁猴化作一道黑影迎上前,孤身杀入敌阵,大喝一声,抡起水云石棍,棍影重重,将数头魔物高高打飞。深渊魔物久历血战,早看出端倪,铁猴猖狂,却非是正主,当下分出数十善战之辈将其缠住,主力直奔魏十七而去。

第三节 谋定而后动

    魔物如洪流般席卷而至,为首一将虎头人身,伟岸如山,身披破烂皮甲,一马当先冲向魏十七,双眸血光闪动,不待接战,陡然间大喝一声,一脚踏在山崖上,身躯微微一挫,由动转静,沉肩拧腰,一拳击出。

    屠真眉梢轻挑,身形甫动,魏十七按在她肩上,将她揽到身后,不令其出手,顺势探出右手,并拢双指,如短剑般戳出,正中对方拳锋。那虎头魔物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尚未来得及转念,身躯骤然溃散,一道血气窜出,左旋右转,结成一颗鹅卵大的血珠,冉冉漂浮于空中,光华流转,引来无数贪婪的目光。

    铁猴将水云石棍舞得密不透风,围攻的魔物稍有不慎,挨着些许,便如跳丸般飞将出去,彼辈皮糙肉厚,虽无性命之虞,吃上一棍半棍也不好受。那猴头身陷重围,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眼梢瞥见主人出手,并指一戳,便将一虎头魔物打灭,心中大喜,扭头深吸了一口气,罡风凭空而作,将那血珠一卷,抢在众人之前,迫不及待送入口中。

    血珠乃魔物血气所凝,毕生精华之所在,一路滚落喉头,直入腹中,化作血气散入筋骨脏腑,心窍间那枚血舍利微微一动,将困住身心的铁链铁钎撑开些许。铁猴打了个饱嗝,气力凭空增长,石棍一紧,“砰”一声响,正中魔物脑壳。这一棍力量大得异乎寻常,脑浆迸流,身躯生生压下半尺,一道血气冲出,却比那虎头魔物稀了许多。

    太山不拒细壤,江海不择细流,深渊乃血战之地,一丝一毫血气也不可错过,铁猴不待血珠成形,雷公嘴一吸,顺势咽入腹中。趁血气尚未消退,鼓起精神转守为攻,下手决不留情,将四下里魔物一一打杀,尽力夺取血气。

    虎头魔物亦是骁勇善战之辈,在魏十七跟前不敌一个照面,却震慑不住余辈。何谓血战不惧不退,不死不休,是为血战。魔物蜂拥而前,魏十七只得一双铁手,戳来戳去,戳到白日当空又能戳死多少?

    蚁多咬死象,这才是血战最令人可畏之处。

    离暗静静立于一旁,身躯笼罩在一团魔气中,若隐若现,模糊不清,天魔书五义六谛七偈八颂二十六门小神通,各具其妙,不知何故,魔物竟对她视若不见,置若罔闻。魏十七神通广大,区区千余魔物,不在话下,离暗也不急于相助,目光炯炯,嘴角噙笑,对他信心满满。

    魏十七将赤铜铸恨棍摄入掌中,振臂横扫,将三头魔物拦腰打成六截,余威所及,十余头魔物人仰马翻,滚落下山崖去。棍乃钝器,在他手中犹如神兵利器,横扫千军,势如破竹,三团血气窜将出来,不待铁猴吸取,便投入赤铜铸恨棍中,消失无踪。

    离暗看在眼中,忍不住“咦”了一声,不明就里。

    谋定而后动,魏十七为深渊之行谋划良久,铁猴孙悟空是一重依仗,十恶星躯是又一重依仗,有这两重依仗还不够,临行之前,他唤来兜率宫主李老君,劳动他亲自出手,祭动阳钧炉,将赤铜铸恨棍重新洗炼一番。

    当年金母殿主蓝容与为还一个人情,问魏十七要去六龙回驭斩,抽取金龙灵性,注入铸铜殿,千锤百炼,去芜存菁,炼成一根赤铜棍。六龙为魂,赤铜铸恨,这一条棍乃前所未见的大凶器,出必杀生,见者不详,也只有魏十七这等命硬之人,上应凶星,修炼秘术,才能十分驾驭得住。

    凭借此棍,魏十七不知打灭了多少真仙,凶名远播,除却帝子、元君、天后寥寥数人,无人敢捋其锋芒。然则深渊张开遮天黑翼,强敌初现端倪,燕南征,樊隗,吴千臂,对上血战中杀出一条生路的深渊魔物,赤铜铸恨棍不足以克敌,相形见拙。

    帝子以紫微光矛灭杀燕南征,取其血气,炼成若干深渊血神丹,魏十七分到两枚,他以一枚赐予铁猴孙悟空,助其成就深渊之躯,另一枚始终唯有合适人选,留于手中蒙尘。此番出征深渊,亲历血战,九死一生,不容有失,他请动李老君,将赤铜铸恨棍投入阳钧炉内,雷火齐出,六条金龙尽数炼化,灵性引入深渊血神丹,生生封于棍内,等同器灵,以夺取血气,以战养战。

    一棍挥出,魔物血气收于棍内,魏十七掂了掂分量,心知此术果然可行,信步前行,赤铜铸恨棍掀起腥风血雨,挨着死,擦着亡,如入无人之境。铁猴看在眼里,血气尽被赤铜铸恨棍收去,捞不到一丝半点,急得哇哇乱叫,加紧动手,撵着魔物一通乱打,抓紧争夺血气。

    这一拨魔物千百成群,为首的虎头魔物被魏十七击毙,余下俱为碌碌之辈,两条棍前后滚滚交击,无移时工夫便杀了个通透。屠真撑着乾坤宝幡伞,默默立于一旁,五指用力握住伞柄,指节发白,眼中一片茫然,易地而处,这许多魔物一涌而上,以她的神通手段,撑不了太久,铁猴如鱼得水,愈战气力愈长,归根到底,缺了一颗深渊血神丹!

    她垂下眼帘,暗自叹息。

    魏十七击溃来敌,不再追杀,铁猴却不愿放过眼门前的血气,一鼓作气,将幸存的魔物尽数击毙,蹦蹦跳跳回到主人身旁,志得意满,精神抖擞,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气力无处发泄,意犹未尽。

    魏十七眸中星云缓缓转动,将铁猴上下打量了一番,若有所思,又低头察看赤铜铸恨棍,心中有了定夺。魔物血气终是外物,不得持久,一时半刻耗之不尽,也留不住,渐次发散,重归深渊,十成之中,最终占为己有不过半成。不过血战旷日持久,半成虽不为多,日积月累,杀戮亿万魔物,血气凝聚,非同小可。

    只是对他来说,寻常魔物杀得再多,也是杯水车薪,唯有虎头魔物这等角色,血气浓郁,打杀了才不无小补。

    魏十七收起赤铜铸恨棍,回头见屠真躲于伞下,闷闷不乐,伸手轻抚她的秀发,低声宽慰了几句。离暗一一看在眼里,心知此女在他心中的分量着实不轻,当年她赐以天魔书,点化天魔,一招闲棋,如今竟成妙手,不知该得意,抑或是庆幸。

第四节 天魔殿堪舆图

    血气消散,尸骸横七竖八洒了一地,屠真收起乾坤宝幡伞,从袖中取出一枚巴掌大小的令符,金石交融,包浆温润,凭空一挥,一溜雷火窜将出来,着地一滚,化作雷火童子雷四灵,笑嘻嘻不无谄媚之色,拱手见过五明宫主,天魔殿主,又跟屠真唱个大喏,眼珠骨碌碌直转。

    屠真指指满地尸骸道:“此地便是深渊,魔物尸骸,有可用之处,且收去一二。”

    雷火童子朗声应诺,上前挑选可用的骨骸,口中嘀嘀咕咕,啧啧称奇,手脚却异常麻利,看似不经意走了一圈,早将上好的骨材收入囊中,留待日后炼器所用。

    离暗心下了然,魏十七入深渊历炼血战,无有后援,以战养战方是长久之计,铁猴炼就深渊之躯,如鱼得水,乃是一员冲阵杀伐的悍将,那一根赤铜铸恨棍亦有古怪,其中似孕育魔物,能夺取血气补益己身,魏十七谋划已久,天魔书诸般小神通克制魔物,对他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想到这一节,她心中微有些失落。

    尸横遍野,腥臭难闻,魏十七无意久留,待屠真四星令符收去雷火童子,向离暗打了个手势,随意挑个方位,大步流星向前行去。

    一路行,一路看,重峦叠嶂似无尽头,四下里鸟虫低吟,忽响忽轻,白日当空,高悬于苍穹,不见魔物踪影。

    魏十七停下脚步,沉吟片刻,看了离暗一眼,魔女不待吩咐,抿唇吹出一口清气,化作一缕漆黑的魔焰,浮于虚空,如风中之烛,噗地一声奄然而灭,摄出一卷兽皮,径直落入掌中。

    她将兽皮展开,却是一幅堪舆图,为迷雾笼罩,翻来滚去,唯有中腹现出一团光亮,金线隐约勾勒出山峦之形,或隐或现。离暗抬头望了魏十七一眼,右手捏定法诀,指尖轻划,兽皮堪舆图上现出一团米粒大小的魔焰,落于山坳之间,摇曳不定,微不可察。

    离暗微笑道:“果不其然,这天魔殿堪舆图,在深渊之下,尚可一用。”

    深渊浩瀚无垠,有此图指使方位,不欲迷途,魏十七颔首称善,又问道:“行空飞遁可有碍此宝?”

    离暗沉吟片刻,斟酌道:“此图为三界之物,仓促间不得改动,深渊自成一体,以妾身之见,徐徐飞遁自无碍,太过迅捷则录之不全,或恐有失。”

    魏十七道:“无妨,初来乍到,也不急于赶路,徐徐飞遁正合吾意。”心念动处,一道白光从袖中飞出,略一盘旋,现出一艘飞舟,形同枯木刨削剜凿而成,粗砺坑洼,浮于虚空若无有重量,模样虽然丑陋,却是天庭三大神木之一的抱虚木炼成的飞遁之器,飞舟枢纽乃是六颗星核,俱为难得一见的“五轮”神品,晶丝交织,瞬息数变,似禁制而非禁制,别有玄妙之处。

    魔女离暗打量了几眼,忍不住赞道,“此物甚佳!”

    魏十七道:“阳钧炉所炼,出自李老君之手,这一根木料,是从瑶池抱虚车中拆出来的,本是一根单辕。”

    瑶池抱虚车乃西华元君之座驾,单辕最是要紧不过,这个人情委实不小。曲指敲击,抱虚木作金石铿锵之声,晶丝随之荡漾隐现,离暗好奇道:“瑶池抱虚车少了单辕,如何修补?”

    魏十七道:“听闻元君从瑶池之下寻了一截扶桑木来,炼入抱虚车,以作单辕之用。”

    离暗不再言语,天水有洗炼宝材之功,瑶池之下不知沉了多少天材地宝,扶桑木打造飞车虽不如抱虚木,同为天庭三大神木之一,亦勉强可替。

    众人先后踏上飞舟,离暗将天魔殿堪舆图覆于舟尾,盘膝坐定,默默催动魔功相护,魏十七一脚踩在飞舟枢纽之上,六枚星核尽皆亮起,晶丝密布,深深刺入抱虚木中,飞舟微微一震,由静而动,向前缓缓驰去。

    不急不缓翻过数个山头,松涛起伏,了无涯际,离暗体察深渊气息的细微变化,全神贯注操纵天魔殿堪舆图,将飞舟所过之处一一录入图中,金线逐一浮现,勾勒出山水起伏之貌。随着飞舟遁速一点点加快,罡风扑面而来,离暗体内天魔气似大江东去,一开始是涓涓细流,不绝如缕,渐次奔涌壮大,终成决堤洪流,一泻千里。她皱起眉头,又勉强撑了百余息,伸手示意,指尖簌簌战栗,显然魔气枯竭,无以为继。

    魏十七挪开脚掌,星核黯淡,飞舟降下遁速,回首望去,距离之前初降之地远隔重山,不知千万里之遥。日头已行至天际,霞光如火如荼,时近黄昏,魏十七将飞舟降于一处山坳中,拂袖抛出接骨木浮宫,见风即长,稳稳落于山涧旁,以作休憩之所。

    魔女离暗神魂委顿,眉宇间掩饰不住倦怠,匆匆打了个招呼,自去浮宫内安歇,魏十七心中转过一个念头,适才催动飞舟急速飞遁,掠过万水千山,不无试探之意,离暗如此作态,究竟是臻于极致,还是故作疲态,他却也有些分辨不清。不经历风雨,如何见彩虹,坦坦荡荡做一对道侣,又谈何容易。

    或许这一次深渊之行,有机会看透她的心意。

    铁猴耐着心性蜷缩在飞舟内,遁空飞行大半日,早已心浮气躁,双脚落到实地,吱吱叫着四处乱跑,竖蜻蜓,发虎跳,着实撒了一通欢。耍了片刻,那猴头扑通跳进山涧里,痛饮了几口,忽然发觉了什么,探出一双利爪,连扑数下,抓出一条肥大的白鱼,滑不留手,用力甩到岸上,朝屠真呲牙咧嘴,连连比划。

    屠真言简意赅道:“说话。”

    铁猴搔了搔脑袋,结结巴巴道:“肚子饿了……烤鱼吃, 嘻嘻……喝点酒,可好?”

    屠真知这猴头贪酒,扁扁嘴,却也没有呵斥它,默默将白鱼提起,到山涧边开膛破肚,洗剥干净。铁猴蹦蹦跳跳到松林中,拾了一堆柴火,毛手毛脚燃起一堆篝火,仰头望去,却见夕阳停滞在树巅,始终不降到山的另一边去,晚霞在燃烧,透出诡异的气息。

    魏十七背负双手立于山涧旁,见一道白光刺破苍穹,第二轮白日冉冉升起,晨曦万丈,二日并行于天,遥遥相望。

第五节 恶客来犯

    一日未坠,一日又升,阴与阳,晨与昏,变幻相侵,点亮深渊的天空,屠真似有所感,缓缓站起身来,翘首以望,心神一时为之所夺。

    铁猴冥顽不灵,只顾盯着火上的白鱼,不时伸出手爪,撕下一片焦香的鱼皮塞进口中,砸吧着嘴品着滋味,雷公脸上露出不足之色,烟熏火燎,寡淡无味,屠真手艺忒差劲,远不及天庭珍馐美味。

    屠真看了一会日色,回过身来翻动鱼身,胡乱烤得七成熟,不忍多看,随手递给铁猴,铁猴捧着烤鱼一个劲眨巴眼,屠真会意,又取了一葫芦美酒与它解馋。

    酒香四溢,魏十七回头望去,却见铁猴举起葫芦口对着口,咕咚咕咚猛灌一气,眉飞色舞,脸上的神情十分精彩。这贪酒的猴头,迟早会误事,不过心思单纯亦是好事,他心中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深渊之行的关节,正落在铁猴身上。

    三口两口喝干美酒,铁猴意犹未尽,摇了摇葫芦,?着脸向屠真讨要,屠真摇了摇头,回到魏十七身旁,不再看它一眼。铁猴大失所望,没奈何,啃了几口半生不熟的烤鱼,不是滋味,远远丢入山涧中。

    山涧九曲十八弯,蜿蜒淌下山去,跌宕起伏,钻入幽深的山腹,汇于深不见底的大湖中,消失了踪影。过了良久,湖底响起轻微的水声,一个巨大的黑影缓缓划过,张开大口,将白鱼吞入腹中,旋即浮出湖面,漆黑一团的山腹中,亮起两盏血红的灯笼。

    水声回旋激荡,如战鼓隆隆,那黑影一步步踏上岸去,身躯渐次缩小,化作一突眼鱼唇的魔物,头顶长满肉瘤,筋骨强健,举首望向山涧来处,闷哼一声,周身水雾翻滚,箭一般飞遁而出。

    远在数百里之外,山涧流水潺潺,屠真侍立于旁,陪魏十七一同仰望苍穹,看深渊二日并行于天,种种瑰丽变幻,为三界所无。七曜界三日四月,十洲八海,与深渊相比,直如萤光之与皓月,思之索然无味。

    伫立片刻,魏十七忽然心有所动,目光投向山涧,顺流而去,喃喃道:“如此良时,偏有恶客来犯,不得安宁……”

    屠真神情微动,似有所察觉,跃跃欲试,魏十七伸手按在她肩头,摇首道:“那魔物非同寻常,且莫冲动。”

    屠真心中有些委屈,不知何故,她修炼天魔书始终不得法,五义六谛七偈八颂二十六门小神通一无所成,只悟出一些炼器的法门,将乾坤宝幡伞炼成一宗魔器,挡风遮雨尚可,克敌制胜却不逮,她不甘心如流苏一般卑微到尘埃里,她要并肩走在他的身边,至不济,也要成为他的影子!

    这些年来她追随魏十七,从懵懂无知一路走到今天,冷眼旁观,看得明白,主人是个念旧的人,但也是个冷漠的人,她若不愿留在云浆洞天枯守等待,便要足够强大,强大到……如梅真人,离暗,乃至那猴头一般……

    风声水声交杂在一起,铁猴肃然警惕,浑身硬毛倒竖,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嘶吼,如临大敌。之前降临深渊,甫遇万千魔物,它也未曾如此作态,这一番挟水雾来袭的魔物,虽是孤身独往,却不可小觑。

    深渊之众,果然危机四伏,连片刻的喘息都不可得,这还没有遭遇血战,只是一些散兵游勇罢了。

    山涧倒流而回,水声隆隆大作,雾气铺天盖地,如潮水般涌来,刹那间吞没山头,一道黑影骤然扑来,铁猴大吼一声,举起水云石棍扫过半个弧形水雾豁然中分,化作氤氲蒸汽,现出一突眼鱼唇的魔物,交叉双臂,将大棍无声无息抵住,退后三分,又推进二分,卸去横扫之力。

    魏十七“咦”了一声,这魔物出自水下,深谙水性,这一手以柔克刚的功夫,殊为罕见。

    铁猴一棍打在棉花堆里,浑不受力,尚未来得及变招,那魔物双臂一翻,将水云石棍擒住。铁猴双臂吃到分量,骨节劈啪作响,吐气开声奋力一夺,那魔物并不与它较力,顺势一推,身随棍走,已逼近铁猴身前,一双突眼血光大盛,张开血盆大嘴狠狠咬去。

    铁猴怪叫一声,喷吐罡气相阻,周身铁链叮当作响,铁钎接连跳起,解开一重重束缚,力气随之暴涨,轻轻一轮,便将那魔物甩将开来。

    那魔物生性机敏,趋利避害,察觉到血舍利的磅礴气息,微一犹豫,扭头扑向魏十七,尚未近身,一阵莫名的寒意涌上心头,忙不迭收住去势,挟水雾倒飞而回,惶惶然若丧家之狗。

    苍穹深处,一颗血红的小星若隐若现,星光照入深渊,不绝如缕,那魔物身形为之一滞,铁猴早已扑上前来,起棍便打。

    这一棍压下,天翻地覆,破碎虚空,那魔物情知不妥,哪里敢硬接,暗暗使了个神通,身躯“噗”的一声,化作漫天水气,四散而溃,躲过铁猴含怒出手,却被一缕星光牵制,血气腾挪于方圆丈许之地,走不出,逃不脱,无奈之下,只得收拢水气,仍化作突眼兔唇魔物之身。

    天下至柔者,水也,至刚者,亦水也,这魔物神通诡异,数番变化,颇得瑶池天水之神韵,并非一味以蛮力横冲直撞,深渊之躯修炼至此,亦是异数。

    血舍利咚咚跳动,胸腔中如同多了一颗心脏,血丝侵入筋骨脏腑,铁猴凶性大发,意识为戾气所摄,总算还有三分清明,敬畏主人,不敢冒犯,当下擎起水云石棍,将满腔杀意尽皆发泄在那魔物身上,咬牙切齿,追着撵着一通乱打。

    那突眼兔唇的魔物亦是从血战中杀出来的悍卒,仗着一身以柔克刚的诡异神通,吞噬了无数血气,才有今日的成就。他向来心高气傲,不屑与同类为伍,走的是孤勇的路数,一击不中,远?千里,绝不置身于死地。只是这一番运数不佳,为星力所困,牢牢锁定血气,诸般腾挪变化不得脱身,只能死战到底。

    铁猴愈战愈勇,一力降十会,水云石棍轻如灯芯草,打得那魔物散了又聚,聚了又散,终于撑不下去,只得现出深渊本相,却是一条体型狼?璧拇笥悖砀∮诳罩校?奂灼??詈谒铺??可溲?猓?谕淌ㄏ螅??阄仓刂匾凰Γ?胶艉pィ?榭照鸬础?/p>

第六节 鱼大心眼小

    得失消长,福祸相依,那魔物显出深渊本相,血气深藏,如潜龙在渊,奋力挣脱星力禁锁,周身为之一轻,却再不能身化水气,聚散如意。铁猴怪叫一声,挥棍而上,逼得它甩起鱼尾相迎,一棍打实,天崩地裂一声响,猴头如流星般倒飞而起,硕大无朋的鱼身压落山头,松林尽伏,山涧枯竭,砸出一个深坑来。

    纵身窜入云霄中,待去势消尽,铁猴以手加额遮目下视,眼放金光,见那魔物着实狼狈,一时半刻爬不起,不禁嘎嘎而笑,只要打得实,一棍不行打十棍,十棍不行打百棍,便是一座铁山,也要生生砸平。

    它将腰一扭,呼啸直下三千尺,冲开一道乳白的湍流,挟雷霆万钧之势从天而降。那魔物心惊胆颤,战意全消,使一个神通,舍弃十万鳞甲,尽数炸将开来,周身水雾翻滚,所过之处,身躯由实转虚,晦暗无光。

    魏十七看在眼里,心中不由一动,深渊魔物夺取血气熬炼肉身,多逞蛮力爪牙之能,这化身大鱼的魔物离群索居,独来独往,却有一手操纵水气的神通,非比寻常恃勇鏖战之徒,其中定有不为人知的蹊跷。既然察觉异样,岂容它从容远遁,星力锁不定血气,那就使个手段,禁锢其肉身,先打灭了再说。

    心意动处,十恶凶星渐次隐没,一根赤铜铸恨棍从虚空飞出,虎啸龙吟,势如破竹,从鱼背戳/入,贯穿身躯,将其牢牢钉死在山头之上,深渊血神丹鼓荡不息,肆意夺取血气,侵蚀血肉。

    神通被破,十万鳞甲付之东流,背脊重创,脏腑洞穿,那魔物怒吼一声,甩动鱼尾拼命挣扎,肉身崩裂,血如泉涌,赤铜铸恨棍却纹丝不动。趁他病,要他命,铁猴头下脚上疾冲而去,用尽浑身力气,一棍打在鱼头之上,可怜,躲也无处躲,避也无处避,那魔物生生吃了这一棍,脑壳打得稀巴烂,一道浓郁的血气窜将出来,铁猴眉花眼笑,抢先吸入腹中,如饮醇醪,雷公脸上露出痴迷陶醉之色,比之前尤甚。

    血气一去,小山也似的尸骸急剧缩小,赤铜铸恨棍嗡嗡作响,大有不满之意,魏十七也不与铁猴争夺什么,绕着鱼尸转了一圈,“咦”了一声,似乎察觉到什么,伸手虚虚一抓,鱼腹豁然中分,一颗干干瘪瘪的心脏晃晃悠悠飞将出来,鱼大心眼小,与伟岸的躯干相比,小得不成比例。

    近在咫尺,一阵阵悸动涌上心头,魏十七眼中精芒闪动,曲指轻弹,心脏如花瓣片片剥离,逐层瓦解,化作飞灰簌簌落下,到最后止剩一枚方不方圆不圆有棱有角的血舍利,翻来滚去,气息晦暗不明。铁猴眨了眨眼,似乎有些兴趣,蹦蹦跳跳上前去,盯了半晌,小心翼翼探出一根手爪,在血舍利上点了一点,若有所思。

    千手千臂吴千臂,西方深渊之主麾下得力臂助,一旦解开铁链铁钎束缚,挪转巨力,打破界壁,几近不死不灭,神通皆因血舍利而来,深渊血舍利,原来不止一枚,只是与之相比,眼前这枚血舍利差了不知凡几,连铁猴都提不起兴致……魏十七思忖片刻,拂袖将血舍利收去,心中隐隐有所期待。

    魔物血气乃是大补之物,铁猴一时间生龙活虎,浑身精力无处发泄,扛着水云石棍绕来绕去,周身铁链叮当作响,心中愈发急躁不安。魏十七看在眼里,将赤铜铸恨棍收回,顺手一甩,一缕血气飘散而出,弥散在晨曦之中。

    那大鱼本相的魔物非同寻常,血气浓郁,堪比上好的丹药,吞入腹中虽不得持久,十成之中终究能留下半成左右,浪费了委实可惜。铁猴鼻翼张翕,坐立不安,下意识要上前攫取,又惧怕主人责备,急忙收住脚步,慢吞吞缩了回去,被血气引诱得坐立不安,不知主人此举是何用意。

    血气飘过崇山峻岭,过得小半个时辰,远处响起无数凌乱的脚步声,一拨魔物为血气吸引,循踪而来。魏十七向铁猴挥手道:“去吧!”铁猴哪还不明白主人心意,厉啸一声,擎着水云石棍窜将出去,虽千万人吾往矣,孤身杀向敌群。

    血气入体,留之不住,横竖要发泄出去,不如引诱魔物近前来,权当磨刀石,磨一磨那猴头的手段。魏十七心中有数,区区一缕血气,尚不至于引来强横的大敌,数百头寻常魔物,凭铁猴一根石棍足以横扫,大可不用担心。

    大鱼尸骸倒卧于山头,脑壳虽被打残,剩下好物甚多,屠真以令符唤出雷火童子雷四灵,收取筋骨宝材,剩下无用的血肉尽数丢下山去。片刻后,林中?,似有毒蛇猛兽出没,逡巡片刻,终是抵挡不住诱惑,壮着胆子将魔物残尸拖回巢穴,从容享用难得的血食。

    重山之外,厮杀声忽响忽轻,渐次湮灭,铁猴扛着水云石棍,挺胸叠肚,雄赳赳气昂昂回转来,向主人复命。魏十七打量几眼,见这猴头满身血污,神采奕奕,颔首赞许了几句,指指断流的山涧,令它去洗刷一番。铁猴为主人分忧,独当一面,打杀了这许多魔物,压过屠真一头,心中颇为欢喜,一溜烟跳进水中,竖蜻蜓发虎跳,洗了个痛快。

    浮宫之中静寂无声,魔女离暗入定冥思,不管外界天翻地覆。魏十七将天魔殿堪舆图展开,细细审视,金线勾勒出万水千山,若隐若现,抱虚木飞舟穿梭虚空,遁行如电,却仍未飞出这片广袤的松林,深渊之大,不可以常理度之。

    屠真立于他身旁,静静注视天魔殿堪舆图,忍不住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往哪里?”

    魏十七笑道:“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能去哪里四处乱撞罢了。不过深渊之中也有老熟人,樊隗才是此间的地头蛇,如能遇到他,可省下不少摸索的工夫。”

    屠真有些担心,犹豫道:“西方深渊之主……可信吗?”

    魏十七“嘿”了一声,“深渊之下,唯有自己的一双拳头,才是最可信赖的。”

第七节 深渊一日

    魔女离暗入定数个时辰,从龟息中醒来。浮宫内一片漆黑,在她眼中纤毫毕现,千音鬼铃无风自动,发出轻微的声响,叮,叮叮,近在耳畔,又远在天边。浮宫出自梅真人之手,她能清晰地察觉到七十二道大挪移符的气息,动念之间,便可远遁万里。

    些许小伎俩,小手段,又如何在她眼里。

    离暗缓缓站起身来,将浮宫周遭细细看了一回,魏十七并没有花太多心思,打点此处的当是阴元儿,一柱一墙,一砖一瓦,都染上了太阴元命珠的寒气,渗进每一根沉水接骨木,根深蒂固。

    她推门而出,步入久违的光明中。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放眼望去,夷平的山头,巨大的深坑,铁猴浸没在断流的山涧中,只露出一个脑袋,眼珠骨碌碌转,魏十七负手而立,仰望苍穹,两轮夕阳停滞于西,一轮朝阳浮沉于东,三日并行于天,朝霞晚霞璀璨似锦。

    这里是深渊,魔物横行,血战绵延不绝。

    离暗缓步上前,跟魏十七打了个招呼,并肩看日出日没,霞光变幻。过了许久,魏十七垂下目光,落在她熟悉的脸庞上,“深渊之中亦可见日月星辰?”

    离暗静静道:“有日月,有星宿,与三界无二,不过此日非彼日,此月非彼月,星宿亦大有不同。”

    “天有几日?”

    “三皇六王四方之主,十三日周行于天,盛衰无常,升落不定。”

    魏十七指向天边最初的落日,“深渊西方之主?”

    离暗摇摇头,微一犹豫,含糊道:“天人之相变化无常,谁能言之笃笃,宫主有意窥视一二,不妨耐心静候这一日过去。”

    魏十七看了她一眼,此语不无弦外之音,不过在他看来,离暗只是推测之辞,深渊日月并非亘古不变,距离魔王离去之日,不知过了多久,世易时移,天翻地覆,深渊早非往日之深渊了。

    离暗既然无恙,魏十七决意继续上路,御飞舟冲入云霄,这一次他没有紧逼试探,徐徐飞遁,从山峦松林上空掠过。离暗垂首注视天魔殿堪舆图,发觉飞舟并非随心所欲任意穿行,而是绕着某一点,如陀螺般一圈圈向外探查,堪舆图上的迷雾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去,金光闪动,千山万水露出真容。

    身入险地,大敌环伺,魏十七不为已甚,离暗稍显疲态,便降下飞舟就地歇息。偶有不长眼的魔物觅踪而来,无须魏十七出手,铁猴冲杀在前,屠真从旁辅佐,便足以扫除一空,不过如之前所遇大鱼本相的魔物那般狠角色,却再未出现。离暗推测,这片群山环绕的松林位于深渊偏僻之所,远离血战,出没此间的都是一些残兵剩勇,尚不足为惧。

    深渊一日长得异乎寻常,群山松林亦大得了无涯际,当第六轮赤日从东方升起,光芒万丈,送风松涛为之一变。赤日炎炎似火烧,山涧断流,溪水枯竭,群山沉默不语,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气息,崖石高处的松树无有水气滋润,成片成片枯焦委顿,苍翠尽失,如丑陋的瘌痢头。

    虽说真仙不惧寒暑,魏十七也觉得这酷热不同寻常。

    六日齐现,热力磅礴,飞舟掠过天际,魏十七忽然心血来潮,双眉一挑,足尖轻踏枢纽,六枚星核不约而同收拢晶丝,飞舟如流星坠地,一头栽向山崖,接连撞断七八棵巨松,离地丈许嘎然而止。

    离暗卷起天魔殿堪舆图,秀眉微蹙,顺着魏十七的目光望向远处,却见一峰拔地而起,高耸入云,峰顶插了一杆大纛,迎风招展,烈烈飞舞,纛下一魔物傲然而立,身高九尺,魁梧彪悍,一双凶瞳寒芒闪动,厉声喝道:“转轮王麾下大将都铎征集大军攻伐百岁谷,应者速来听命!”雄浑的声音如黄钟大吕,轰然回荡在千山万壑间。

    深渊诸方主宰,四方之主外,更有昊天、伏岳、北冥三皇,阴酆、幽都、地藏、阎罗、平等、转轮六王,魏十七看了离暗一眼,后者摇了摇头,显然并未听说过都铎之名,亦不知百岁谷位于何地。

    停了百余息,那魔物又一声厉吼:“转轮王麾下大将都铎征集大军攻伐百岁谷,应者速来听命,过时不候,诛杀不赦!”

    魏十七低头寻思片刻,伸手揽住屠真肩膀,将她纳入一芥洞天,又收起飞舟,向离暗道:“我欲前往百岁谷一探,道友小心在意。”

    离暗微微一笑,天魔化身无穷,那是区区魔物所能窥破,她双手掐了一个法诀,身形忽然化作一团天魔气,没入魏十七袖中,藏身于浮宫之内,施展一宗小神通,外界种种,尽数映入心田。

    魏十七摸了摸铁猴的头顶,叮嘱道:“言多必失,从此刻起,你便是一个哑巴,不准说半句人话!”

    铁猴翻着眼皮,可怜巴巴望着主人,一个劲地点头。

    铁猴早已炼就深渊之躯,与魔物一般无二,魏十七摄出赤铜铸恨棍,催动深渊血神丹,放出深渊气息,细细察看,并无破绽,当下迈出两条长腿,不紧不慢向那大纛行去。

    山崩地裂,烟尘四起,无数魔物从四方赶来,汇集于山峰之下,仰望猎猎大纛,神情露出敬畏之色。魏十七举目打量,魔物一个个骨骼清奇,千奇百怪,夹杂着人模狗样之辈,彼此以气息相认,他厕身其中倒也不显得突兀。

    身前不远处,一五短身材的魔物似乎初来乍到,不明就里,瓮声瓮气问道:“柯老,百岁谷却在何处?”

    那被唤作“柯老”的魔物清隽似人,眼角眉梢略见皱纹,捋着山羊胡须指点道:“百岁谷在万壑松林之南,为西方之主麾下大将樊拔山镇守,谷中一十三处洞天小界,端的是好去处。”

    那魔物吓了一跳,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道:“难不成是转轮王向西方之主开战了?”

    柯老瞥了他一眼,冷哼道:“开战?早就打得不可开交了!西方之主一溃千里,百岁谷岌岌可危,十有**是守不住的!你这厮,也不打听明白,糊里糊涂就凑上来,若是站错了队,哭都没处哭去!”

    那魔物拙于言辞,唯唯诺诺,柯老教训了几句,心中着实满意。

第八节 韩十八侯哑巴

    铁猴谨记主人的吩咐,一味装哑巴,只是猴性难改,抓耳挠腮,坐立不安,无有一刻停歇。魏十七听壁角听了半晌,大致心中有数,那五短身材的魔物唤作“山鸫”,开智未久,懵懵懂懂,大抵便是个愣头青,“柯老”实为“老柯”,老江湖老油条,久历血战一身是伤,侥幸保全性命,并未夺得多少血气,急需“山鸫”这等强悍的战力相助,二人天雷勾动地火,说得入港,一拍即合。

    老柯费了一番口舌,偶一回头,却见一人一猴立于不远处,沉默寡言,拒人于千里之外,他眼光甚毒,略加分辨,深渊气息幽深晦涩,绝非寻常人物。万壑松林乃偏远之地,物产匮乏,魔物在此休养生息,多为溃逃的散兵游勇,都铎遣使征集兵力,实则充当攻打百岁谷的炮灰,淫威之下在劫难逃,他故作老成姿态,说动山鸫同行,犹嫌势单力孤,不想身后即有此等强人,一时间又惊又喜,咳嗽一声,故伎重施,上前与之攀谈。

    魏十七何等精细,自称“韩十八”,与之攀谈一二,不卑不亢,老柯数番旁敲侧击,都未能窥破他的底细。这厮沉稳老辣,话虽不多,却风轻云淡,并不把攻伐百岁谷看得很重,有实力方有底气,老柯越发心热,主要邀请对方加入,互为引援,一致对外争夺血气。

    对方舌绽莲花,加意劝说,魏十七略加思索,顺水推舟应允下来。老柯心中大喜,又将目光投向他身旁的铁猴,问了几句,得知它追随韩十八四处争战,却是天生的哑巴,不禁深表遗憾。

    老柯顺势将山鸫唤过来,为二人引见,魏十七打量数眼,微微颔首,老江湖眼光不差,山鸫筋骨上佳,若得血气滋养,可成一员悍将。

    方圆千里魔物蜂拥而至,乱糟糟一片,那立于峰顶掌纛的魔物第三遍大喝,等了百余息,将手一挥,山腰间窜出百余精卒,吆吆喝喝,将山下魔物分作千余一拨,归入麾下统领。

    老柯压低了声音向魏十七解释一二,都铎颇有将才,召集散落四野的魔物,以精卒为“千夫长”,略加操练,待打过一二仗后,再行收编幸存的强者,这时便正儿八经的部属,不作炮灰消耗了。也只有这等老油条,才明辨其中的道道,山鸫在旁听得一惊一乍,如梦初醒。

    闹腾了好一阵,百余千人队粗略成形,统领魏十七这一队的“千夫长”唤作“鬼火川”,体壮如牛,孔武有力,脸上一道深深的伤痕,从额头斜掠至下颌,皮肉绽裂,破了相,越发显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鬼火川叉开双腿,瞪着一双铜铃也似的眼珠,目光如电,将诸多魔物扫视一遍,心中大抵有数,一挥手,命众人紧随他扫荡松林,凡有不听召集的魔物,尽数灭杀了夺取血气,“过时不候,诛杀不赦”这八个字,并非空口白话威胁之语。

    魏十七担心铁猴不擅作伪,以铁链铁钎将心窍间血舍利牢牢禁锢,它虽比寻常魔物强悍,却也不至太过引人注意。饶是如此,锥处囊中,如何掩饰得住锋芒,鬼火川很快就留意到他们,一作人形,一作猴相,深渊气息与众不同,这千余魔物多是废材,有二人脱颖而出,亦是意外之喜。

    鬼火川对万壑松林知之甚稔,引着千人队翻山越岭,遇到三五落单的魔物,一个唿哨便灭杀了,数百头魔物聚于一处,亦掀不起什么浪花,魏十七与铁猴略施手段,横扫为首的几个硬手,剩下的不足为虑。

    鬼火川看在眼里,大为满意,放慢脚步,亲自勉励一二,将“韩十八”和“侯哑巴”两个名字记在了心里。

    魏十七本无意虚与委蛇,但听得西方之主麾下大将樊拔山镇守百岁谷,倒是动了一点心思,有意混入百岁谷见机行事。樊隗与帝子达成盟约,只是一时权宜之计,并不可信,西方之主毕竟是深渊主宰之一,纵然江河日下,终不可敌,魏十七不愿过早与之会面,至于其麾下大将,最多不过是第二个吴千臂,却是无妨。

    千人队在万壑松林中扫荡了一番,千里奔波,接连剿灭了数拨魔物,鬼火川见彼辈干渴难忍,渐露疲态,寻了一处苍翠的松林,散在树荫下歇息。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柯有意显露几分见识,指指点点道:“诸日在天,酷热难当,这万壑松林汲取山腹中大湖水分,才得以留存至今,尔等如有手段,可凿破大山,取了水来痛饮,如无这等手段,只可剥了树皮吮吸汁液,聊胜于无。”

    鬼火川听了不无诧异,上下打量老柯几眼,命他点几头魔物,前去寻找水源,如能取得水来,可记上一大功。此言正中老柯下怀,打打杀杀非他所长,如能充当一狗头军师,不用冲杀在前,才遂了他的心意。

    老柯慨然应允,唤上魏十七、铁猴、山鸫并几个头脑简单力大无穷的?杌酰?毕纫?罚?蛩闪置??处行去。鬼火川见他几个凑在一起,彼此相帮,似乎颇有交情,心中不禁高看他一眼。

    老柯果然有几分道道,循着松林走势,兜兜转转,花了数个时辰,寻到一处山坳,扫去堆积的松针浮土,铁猴擎出水云石棍,狠狠一捣,土石四溅,捣出一个深坑来。

    众魔物一同动手,将土石清除一空,老柯跳进坑内,鼻翼张翕嗅了片刻,颔首道:“从这里挖下去,打通山腹,便可得一深井取水。”

    铁猴奋起神勇,当当当当一棍棍捣下去,直震得松涛起伏,群山回响。挖了丈许深,刨去碎石,露出坚硬似铁的山石,铁猴往手爪内吐了一口唾沫,握紧水云石棍,纵身跃入高空,头下脚上,如流星般径直坠落,棍头戳在山石之上,一声巨响,地动山摇,竟生生没入大半。

    铁猴发狠将石棍一摇,咬牙切齿,慢慢拔将出来,却见一个黑黝黝的穴/眼深不见底,水气氤氲,扑面而来。

第九节 翻山越岭急行军

    铁猴一棍捣穿山腹,下意识看了看主人的脸色,魏十七打了个手势,那猴头咧嘴一笑,欣欣然功成身退,将水云石棍收入耳中,跳上树梢摘了几个松果,慢条斯理剥松子解馋。

    老柯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眼神游移不定,侯哑巴的强悍令他又惊又喜,一条棍纵横捭阖,所向披靡,便是在千军万马中,亦可杀出一条血路来,百岁谷之战,又平添了数分把握。

    他心中转着念头,伏身凑到山石穴/眼前,寒意逼人,须发漉漉,大湖隐藏在山腹中,滋养万壑松林。老柯胸腹急速鼓荡,抿唇一吸,一道晶莹的水线没入口中,涓滴不漏,他屏息良久,长长舒了口气,赞道:“好水!清冽如酒,中人欲醉!”

    魏十七哑然失笑,却也不去戳穿他,这山腹中的大湖,十有**是那突眼兔唇魔物的老巢,一池洗脚水,亏他赞不绝口,说什么“清冽如酒,中人欲醉”。

    老柯随意点了一头魔物,命其速速赶回驻地,向千夫长禀报。无移时工夫,鬼火川带了十余魔物来到山坳中,老柯舌绽莲花,将他择定水源,侯哑巴凿穿山腹,撮其精要,着力说了几句。鬼火川不置可否,尝了一口湖水,眉梢微动,倒是赞了一声。

    穴/眼不过碗口粗细,犬牙交错,黑黝黝深不见底,鬼火川命手下砍伐松林,剜空心材,连成一支数丈长的水龙,探入山腹之中,五指一拍一引,催动血气,在水龙口烙下一串血符,冰凉的湖水汩汩涌出,众人轮番上前喝了个痛快,燥热一时尽去。

    魏十七于符?之道知之甚详,禁制,秘符,神符,鬼符,魔纹,地符,仙符,金符,无不了然于胸,深渊魔物以血气烙下符文,与三界大不相类,别有玄妙之处。他暗暗留意,察觉老柯山鸫对此毫无艳羡,略一思索,猜测血符只是小道,在血战中殊无用武之地,有这等工夫,不如锤炼肉身,磨尖爪牙来得实在。

    鬼火川留下一队魔物看守水龙,引了老柯等回转驻地,喝令麾下魔物轮番前去饮水,不得喧哗争夺。万壑松林最不缺的就是柴火,驻地早已燃起数十堆熊熊篝火,火上横七竖八架着一头头猛兽,鲜血淋漓,并未开膛洗剥,毛皮炙烤的焦臭夹杂着松脂香,引得魔物一个个垂涎欲滴。

    烤到七八分光景,魔物一涌而上,撕下大块半生不熟的兽肉,不拘粗细,狼吞虎咽吃下肚去,如一群饿鬼投胎。

    鬼火川立于树荫下冷眼旁观,见山鸫仗着蛮力过人,抢了一块上好的兽肉,撕碎了递与同伙,老柯欣然大嚼,韩十八和侯哑巴却不大领情,似乎嫌兽肉腥臊粗砺,不堪入口。侯哑巴抓耳挠腮看了片刻,腹中馋虫作祟,拉拉韩十八的衣袖,朝他做了个仰脖喝酒的动作,韩十八/摸摸它的脑袋,摇首回绝,侯哑巴满怀失落,闷闷不乐。

    鬼火川心中转着念头,这侯哑巴未脱猴身,似乎是韩十八豢养的宠物,这倒并不多见。瞧他二人如此对吃食挑剔,侯哑巴又嗜酒,想必有些来头,并非荒野中自生自灭的蠢笨魔物。

    吃饱肉,喝足水,寻个阴凉之处倒头大睡,无移时工夫,四下里鼾声如雷,此起彼伏。魏十七靠在松树下,仰头望向天际,静静注视着赤日行空,铁猴蜷缩在他脚旁,悄无声息,一人一猴,显得突兀而诡异。

    歇了数个时辰,鬼火川喝令麾下魔物起身,继续行军扫荡松林,无人敢不听号令,落单脱队的下场便是沦为其他千人队屠戮的对象,便是使出吃奶的力气,也要赶上千夫长的脚步。

    顶着赤日酷热,翻山越岭急行军,四处扫荡逃窜的魔物,令行禁止,锤炼肉身,淘汰孱弱,鬼火川麾下的千人队陆续减员,却也有了一点精卒的味道。

    苍穹万里无云,只见日升,不见日落,这一日,十日并现于天,万壑松林处处可见枯枝焦木,鬼火川停下脚步,举手示意就地歇息,魔物踉踉跄跄,气喘如狗,一个个像空布袋瘫倒在地,再也跑不起来。

    鬼火川眯起眼睛扫去,千人队中,站直了没趴下的,不足双手之数,不出所料,韩十八侯哑巴强悍过人,恍若没事人一般,山鸫略显疲态,胸口起伏,吐出一团团热气,令他意外的是,老柯半倚在山鸫身上,居然勉强撑了下来。

    他满意地点点头,行军扫荡到此结束,这一次召集的千人队,有这七八强者脱颖而出,攻伐百岁谷若侥幸不死,夺取足够的血气,或可成为都铎将军麾下的精卒悍将。

    十日当空,热力磅礴如潮,鬼火川待麾下魔物略歇口气,喝令彼辈起身,砍伐松树,搭起若干避雨的大棚,限一个时辰内完工,不得有误。魏十七颇感诧异,难不成这鬼火川能掐会算,预见将有一个时辰之后,将有一场大雨降临万壑松林?

    老柯察言辨色,低低解释了几句,十日行空,齐堕深渊,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场暴雨,如不及时躲避,寒意透入脏腑,肉身强悍自然无惧,但这一支千人队,只怕有小半病倒,赶不上百岁谷之战。

    魏十七知他会错了意,微一颔首,命铁猴相助一二,自个儿背负双手作壁上观。鬼火川冷眼看在眼里,越发觉得他来历不凡,十有**是血战中落败的将领,伤势未愈,才落得如此下场。不过这等有来头有故事有背景的人物,轮不到他置喙,只作不知,暗中禀告戚将军定夺即可。

    戚将军名“河”,便是当日在峰顶大呼大喝的掌纛裨将,深得都铎器重,倚为左臂右膀。

    东方黯淡无光,第十轮赤日终于降至西天,风卷流云,霞光万丈,热力急速退去,丝丝凉意悄然降临。鬼火川长叹一声,喃喃道:“长夜将至……”话音未落,十轮夕阳此升彼降,如跳丸一般,陡然间沉入深渊,百余息后,狂风呼啸,彤云密布,滂沱大雨从天而降,如万千利剑,轰然击打在万壑松林。

    千人队躲于粗陋的避雨大棚下,彼此凑在一处取暖,沉默不语,唯闻雨声。

第十节 百岁谷鬼门关

    瓢泼暴雨接连下了十多个时辰,渐稀渐小,云层散去,一轮满月悬于虚空,播撒清辉,照得四下里明晃晃有如白昼。真大,真圆,真白,深渊之月无可形容。

    山涧奔流,瀑布隆隆,千山万壑笼罩在一片水雾中,山顶焦枯的松林被雨水浸润,舒枝展叶,再度萌发生机。漫长的一日过去,继之以同样漫长的一夜。

    鬼火川打了个尖锐的唿哨,目光炯炯,如两团鬼火,召集麾下魔物,推到避雨的屋棚,尘归尘,土归土,不留半点痕迹,收拾妥当,动身踏上征程。这一次,并非行军演练,扫荡松林,而是一路向南,直扑百岁谷。

    百千魔物川流不息,趁着月色趁着凉意埋头赶路,翻山越岭如履平地,无移时工夫,百里开外,出现了第二支千人队,接着是第三支,第四支……百川入海,殊途同归,渐次织成一条长龙,相识的千夫长招呼一声,以挑剔的目光打量对方,暗暗盘算彼此的实力。

    一口气奔出千里之遥,月色愈发通透,远处天崩地裂一声大喝,遥遥望去,但见一杆大纛插于峰顶,都铎麾下裨将戚河傲然而立,喝令千夫长就地驻扎,上前听命。

    鬼火川收拢麾下魔物,命其就地歇息,双肩一摇,化作一抹黑影,径直投大纛而去。魏十七听着魔物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极目向南望去,重峦叠嶂不见尽头,松涛回响,如潮水般往复,平添三分寒意。

    老柯顺着他的目光望了片刻,轻声道:“百岁谷尚在万里之外,连夜赶路,待到日出东方,即是吾辈戮力厮杀之时,生杀成败,在此一举。”

    魏十七无法理解魔物对血气的渴求,沉默不语。

    “吾老矣,筋骨不强,爪牙不利,若得血气补益,或可熬过此战,届时还望韩兄照应一二,感激不尽。”

    魏十七淡淡道:“有山鸫相助,还怕一触即溃?”

    老柯心知瞒不过他,坦然道:“山鸫强悍,自保无虞,攻伐百岁谷是他机缘所在,这一战当脱颖而出,若要分心照顾老朽,只怕……只怕力有不逮。”

    山鸫在旁歇息,他说得甚是委婉,言下之意,千军万马之中,山鸫只能自顾,无暇照应老柯,靠不牢,靠不住。山鸫听在耳中,哼哼唧唧,有些不大服气,老柯拍拍他的肩膀,长叹一声,神情黯然,苦笑着摇了摇头,将他分辨的话堵了回去。

    老柯咳嗽一声,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韩兄非池中之物,堪与都铎樊拔山匹敌,百岁谷只是区区小阵势,不在话下,老朽这条性命,全在韩兄一念间了。”

    山鸫拙于言辞,听柯老话一套一套,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他恭维韩十八堪与都铎樊拔山匹敌,未免有些过了。

    地头蛇,老江湖,年老成精,见多识广,魏十七倒有几分看中他,当下微一颔首,算是应允下来。老柯心中大定,脸上堆满了笑容,先行谢过,在他心目中,这条大腿粗得非同一般,须得牢牢抱住,至于骨气脸面什么的,能换来血气吗?

    猎猎大纛下,戚河召集手下精卒,询问一二,吩咐定当,命其自去整顿魔物,随时待命。众人纷纷散去,鬼火川独自留下,将韩十八侯哑巴之异状略略提了几句,戚河鲁莽粗鄙,自恃神通了得,哪里往心里去,命鬼火川为先锋,率先攻打百岁谷,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活下来再唤了问话。

    鬼火川心中暗暗叹息,却也不便多说什么,只能自个儿留意。

    歇了数个时辰,戚河拔起大纛,呼啸一声,如猛虎下山,麾下千夫长率领魔物紧随其后,一队队如流水般穿梭于万壑松林,踏着月色一路狂奔,投百岁谷而去。

    长夜漫漫,夜虽长,终会过去。皓月坠落,群星隐没,东方第一缕晨曦映射天际,霞光翻涌如海,三轮赤日冉冉升起,君临天下,不怒而威。魏十七若有所悟,一十三日周行于天,盛衰无常,升落不定,先前十日,为阴酆、幽都、地藏、阎罗、平等、转轮六王并四方之主,眼前三日,乃昊天、伏岳、北冥三皇,只不知夜之皓月,又昭示何人。

    山势陡峭,壁立千仞,眼前一条大江蜿蜒东去,咆哮鼓荡,冲入幽邃的山谷,两岸孤峰高耸入云,天门中开,崖头凿字,左为“百岁”,右为“鬼门”,剑拔弩张,煞气冲天。

    百岁谷,鬼门关。

    隆隆鼓声震耳欲聋,无数木筏载着魔物顺流而下,由鬼门关冲入百岁谷中,鬼火川奉戚河之命,率麾下魔物为先锋,首当其冲。他虽是转轮王座下一过河卒,却身经百战,深渊西方之主屡战屡败,樊拔山亦不能与都铎相提并论,此战强弱悬殊,势在必得。

    木筏跌宕起伏,鬼火川如履平地,他回头望了一眼麾下魔物,一将功成万骨枯,炮灰亦有登天日,不到鬼门关走上一遭,又怎知自己运数落在哪里!胸中豪气渐长,鬼火川一脚重重踏下,木筏乘风破浪,如离弦之箭,一马当先杀向鬼门关。

    正当百舸争流之际,异变忽起,江底暗流急速涌动,滔滔浊水骤然跌落数丈,无数暗礁浮出水面,犬牙交错,迎面将木筏击得粉碎,魔物大军猝不及防,如渴骥奔泉,一股脑坠入水中。

    鬼火川将脚掌轻轻一抹,血气蒸腾,烙下一道血符,木筏斜飞而起,如飞鸟一般掠过狰狞的暗礁,重又落入大江。百忙之中,他举目望去,但见二山夹江,一头庞然巨蟆镇守门户,惨白的肚皮高高鼓起,眼珠凸起,口角水如流瀑,喉头鼓荡不息,“哇”一声大叫,将半江浊水喷吐而出。

    一道水幕高逾十丈,铺天盖地拍下,大江倒流,魔物大军载沉载浮,死伤无数,一团团无主的血气四散漂荡,幸存者惊魂未定,于浊浪中挣扎。

    魏十七稳稳立于木筏之上,伸手一引,血气从四方汇聚,凝成一团拳头大小的血珠,气息冗杂,滴溜溜转个不停。他衣袖轻拂,随手将血珠送至老柯跟前,老柯大喜过望,忙不迭吸入腹中,双颊酡红,跌跌撞撞状如醉酒,山鸫伸手将他扶住,掩饰不住艳羡之色。

第十一节 吞江巨蟆

    巨蟆吞江吐水,数万魔物覆灭殆尽,水面漂浮着断木残橹,零星木筏困于原地,寸步难行。山崖之上,裨将戚河双手握拳,脸色极为难看,他持都将军大纛征集魔物,啸聚山林,拉出一支十万之众的大军,有意借此战展露头角,博得都铎看重,不想甫一接战便捅了个大娄子,樊拔山只遣出一头吞江巨蟆看守门户,便令他奔波心血毁于一旦。

    都铎奉转轮王之命,挥军攻伐百岁谷,存了敲山震虎之意,可谓蓄谋已久,然则连他都不知樊拔山暗暗藏了一头吞江巨蟆,奇兵突起,给了都铎迎头一棒。好在戚河征集的魔物只是炮灰,幸存者争夺血气,深渊气息暴涨,倒也不算两手空空,一无所获。

    不灭巨蟆,寸步难进,戚河将大纛重重一顿,插于山崖之上,厉啸一声,箭一般窜入虚空,雷霆万钧,轰然砸向那吞江巨蟆。戚河亲自出手,麾下一干精卒奋勇上前,踏着翻滚的断木杀向鬼门关,虽不过数十人之众,气势却不逊于千军万马。

    吞江巨蟆翻起一双怪眼,身躯微微一沉,后背鼓起大大小小的疣粒,豁然中裂,数道毒液射出,随风凝化,结成一柄长矛,直刺戚河胸腹要害。戚河身在空中,躲闪不便,当下一拳挥出,将长矛打得粉碎,毒液四散飞洒,如同一场骤雨不期而至。

    毒液凝作长矛,看似气势汹汹,实则不堪一击,戚河微感诧异,心念动处,旋即明白过来,他周身血气翻腾,自不惧巨蟆喷毒,但麾下精卒却无有防备,电光石火,避之不及。

    吞江巨蟆一口气将酝酿多年的毒液尽数喷出,体型随之缩小了一圈,委顿不堪,汩汩沉入江底。水声“哗啦”一响,江水急速回旋,漩涡深处,一头魔物冲将出来,凌空扑向戚河,砰砰砰砰,拳脚相交,彼此错身而退,谁都没占到便宜。

    巨蟆毒液何等炙烈,戚河麾下精卒冲杀上前,猝不及防,沾染一星半点,吸到一口半口,便浑身乏力,扑通扑通载入江中,吞江巨蟆趁机凑上前大开杀戒,连吞数人。戚河盛怒之下,正待痛下杀手,却偏生被对手缠住,贴身逼斗,不惜以伤换伤,一时半刻腾不出手来。

    山鸫见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老柯一把拉住他,微一摇首,示意他尽快夺取四下里散落的血气,戚河引一干千长夫冲杀在前,尚且占不到上风,他去了顶什么事!

    鬼火川运气不错,稍稍落后了数步,毒液劈头盖脸打落,未被波及,眼看同伴为剧毒侵蚀,沦为巨蟆腹中血食,戚将军又被强敌缠住,从天上打倒江上,从江上打到江下,搅得浊浪翻滚,暗流涌动,始终未能克敌制胜。吞江巨蟆潜藏不出,水战非比陆战,他自忖手段有限,与之激战,只恐不是对手,猛回头,望见韩十八侯哑巴只在不远处,一时病急乱投医,厉声喝道:“尔等还不下水杀敌,更待何时!”

    江水煮成一口锅,吞江巨蟆连吞数头魔物,炼化血气,气力渐长,掀起滔天巨浪,大肆反扑。魏十七微一犹豫,铁猴灭了那巨蟆也不难,只是解开铁链铁钎,引动血舍利,只怕落在有心人眼里,露出破绽,既然如此,干脆快刀斩乱麻,助鬼火川一臂之力。

    他凌空蹈虚,一步跨出,赤铜铸恨棍滑入掌中,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棍击落江面,刹那间风平浪静,江水凝滞,血神丹放出深渊气息,磅礴如潮,江水再度哗哗流淌,如被一双无形大手分开,水墙高逾千丈,缓缓退向两岸,露出江底礁石,一头巨蟆伏于石上,呱呱大叫,寸步难移。

    一棍分水,力压巨蟆,鬼火川顾不得惊叹,双手齐齐按下,全力以赴催动血气,百余道血符从掌心飞出,落在吞江巨蟆背上,回环勾连,化作一道禁制,如烙铁入肉,滋滋作响。

    巨蟆浑身一颤,肚皮鼓胀,张开血盆大口,哇一声,呱一声,将适才吞食的魔物一一吐出,血气被夺,尸骸为胃液腐蚀,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幸存的精卒同仇敌忾,一涌而上,不遗余力施展手段,将巨蟆乱拳打死,一道血气冲天而起,左旋右转,凝作一团颤巍巍血珠。

    魏十七将赤铜铸恨棍轻轻一摆,水墙轰然塌落,血珠落于棍头,倏地滚落掌心,旋即消失无踪。数息后,深渊气息鼓荡不息,他长长舒了口气,双眸血光大盛,状若魔神。

    戚河进退如电,拳似流星,一口气连出百拳,将对手硬生生逼退数步,稳稳立于江面上,大笑道:“胡疯子,吞江蟆已毙,尔等还有什么手段!”

    “胡疯子”名为胡风,与戚河缠斗多时,不落下风,这百拳虚实不定,变幻莫测,他拼尽全力,双臂轮得如风车,仗着一股子疯劲,好不容易才撑下来,身上兀自吃了十余拳,嘴角渗出黏稠的淤血。吞江蟆死了?这可怎生是好!他伸手搔搔脑袋,即是困惑,又是苦恼。

    胸腔内心跳如擂鼓,咚咚咚咚,几乎要跳出腔子,戚河深吸一口气,强行按捺下沸腾的血气,将手高高举起,插于山崖之上的大纛拔地而起,忽喇喇斜斜飞下,不偏不倚,径直落入他掌中。戚河高举大纛,在江水江风中猎猎飞舞,大喝一声,远处杀声震天,黑压压一片,无数魔物踏着江中断木,奋勇冲上前。

    胡风摇了摇头,他号称“疯子”,却非是真疯,没了吞江巨蟆,凭他一己之力,如何挡得住蜂拥而来的魔物大军。樊拔山命他镇守鬼门关,事若不谐,只管撤入百岁谷,无须死撑到底。他重重咳嗽一声,吐出一口血沫,胸前“噗噗噗噗”闷响不绝,一个个拳形深深凹下,骨断筋裂,显然受伤不轻。

    戚河狞笑道:“胡疯子,老子拳头的滋味如何?”

    胡风散去一口气,郁结的伤势如山洪暴发,一发不可收拾,他摇了摇头,目光投向戚河身后,吞江巨蟆未竟全功,数万魔物葬身于江中,血气被掠夺一空,造就了数十骄兵悍将,深渊气息有如实质,戚河毫不吝惜炮灰,所谋正在于此,不过,这一切与他无关了。

第十二节 冰封鬼门关

    胡风合上双眼,屏息片时,又缓缓睁开,瞳仁灰白,似有无数暴雪飞旋,血气燃烧,寒意如剑纵横决荡,肃杀死寂的气息横扫四野。戚河脸色微变,双眸几乎要滴出血来,不遗余力催动血气,胸口急剧起伏,周身筋骨嘎嘎作响,体内似有猛兽苏醒。

    胡风眼皮下垂,双颊深深凹陷,形容惨淡,如痨病鬼,他望了戚河一眼,嘴角泛出诡异的笑容,小心翼翼后退半步,脚跟落在江面上,冰花密密绽放,江水瞬息凝固,风雪席卷,身形随之暴退。戚河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飘然远去,从容退入鬼门关。

    寒气肆虐,大江断流,兜底冻得结结实实,冰封鬼门关,一马平川再无阻拦,咚,咚咚,咚咚咚咚,战鼓慷慨激烈,千军万马齐声呐喊,回荡在山谷深处。“胡疯子……真是个疯子……”戚河喃喃自语,下意识回过头去,扫了韩十八一眼,鬼火川提醒的话语犹在耳边,之前没放在心上,眼下病急乱投医,就算有后患也顾不得了。他厉声点了韩十八的名,振臂高呼,“儿郎们,随吾冲!”身先士卒,一马当先杀向鬼门关。

    老柯呆了呆,目视魏十七苦笑道:“死生有命,有进无退……韩兄,老韩,且随戚将军冲阵吧,或许还有……”冰层有如活物,急速蔓延,将两岸冻结,鬼门关内咆哮声呜呜啊啊,鼓风而至,老柯嘴唇一张一合,连自己都听不清在说些什么,他苦笑一声,拍拍山鸫的肩膀,示意他准备接战。

    箭在弦上,相机而动,魏十七微一沉吟,朝铁猴打了个手势,踏着乱琼碎玉,大步流星赶上前,后有数万魔物大军,风起云涌,前有戚河身先士卒,煞气冲天。天发杀机,风云变色,三轮赤日染上淡淡血色,朔风呜咽,鬼哭狼嚎,眼看一场血战即将拉开序幕,异变再起。

    说时迟,那时快,陡然间一声大喝,石破天惊,群山回荡,震得耳鼓嗡嗡作响,一块数丈高的巨石轰然飞出鬼门关,凿得方不方圆不圆,棱角分明,划过冻结的大河,呼啸而至。

    戚河打了个激灵,顿时心如明镜,樊拔山在鬼门关设下的埋伏不止吞江巨蟆,胡疯子不惜透支血气,舍去千载修为,催发寒气将大江冻结,伏下力士投石,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将数万大军尽数碾杀!

    果不其然,呼喝声一声接一声,巨石接连飞出鬼门关,如跳丸般横冲直撞,势不可挡。戚河立定脚跟,气沉丹田发一声喊,看准来势双拳齐出,一上一下,一高一低,拳石相交,地动山摇,巨石四分五裂,戚河亦闷哼一声,身形滑出十余丈,双足深深陷入冰层,犁出两道沟壑,直没至大腿。

    投石之威,乃至于斯,戚河以肉身硬抗,尚且感到吃力,麾下魔物更不顶事,数万大军一齐冲锋,挤作一堆,便是躲也没处躲去!最令他忌惮的是,鬼门关内更有高人坐镇,投放巨石颇有章法,一**络绎不绝,彼此撞击变向,横扫冰面,疏而不漏,他便是有三头六臂,也照应不过来。

    戚河长长叹息一声,不禁心灰意懒,萌生退意。

    巨石隆隆碾过冰面,挨着死,擦着亡,摧枯拉朽,一时间死伤惨重,血气氤氲腾空,汇成一片凄云惨雾,引来魔物争夺,乱成一锅粥。这等稀薄的血气,铁猴哪里看得上眼,它呲牙咧嘴,泼开双腿冲上前,进退如电,形同鬼魅,从巨石间隙一掠而过,倏忽杀至鬼门关前。

    “咦!”高崖之后一声惊叹,血气鼓荡,数十块巨石齐齐飞出,铺天盖地砸落,将前后左右堵得严严实实,铁猴眼看躲不过去,水云石棍狠狠点出,正中一块巨石,顺势将身躯蜷缩成一团,硬生生撞将出去。

    巨石去势为之一滞,跌落在鬼门关前,冰屑四溅,光芒乱闪,铁猴跳至石上,定睛望去,却见百十个铁塔也似的魔物,血气旺盛,力大无穷,怀抱巨石轮番上前,就地打十来个旋,双臂一扬,奋力掷出鬼门关。它见猎心喜,挺棍冲上前去,却被一额生短角的魔物截住,那厮魁梧强壮,面目狰狞,双手抡起一根粗大的石碌碡,二话不说,劈头盖脸砸下来。

    彼此体型相差甚远,铁猴毫无惧色,用尽浑身力气,起水云石棍相迎击。一声巨响,碎石迸射,石碌碡炸开一个深深的凹坑,顿时轻了数分,铁猴身躯随之一沉,双足没入坚冰内,仓促间竟挣之不脱,它心中戾气渐生,圈转大棍当胸捅去。

    这一棍若捅实在了,便是铜头铁臂钢筋铁骨也当不起,不想那短角魔物不避不让,提起石碌碡迎头痛击,毫不顾及己身安危,摆明了要以伤换伤,以命搏命。铁猴无奈,只得回棍招架,又被巨力打沉数分,一时间咬牙切齿,怒火攻心。

    那短角魔物浑身蛮力似无穷尽,挥动石碌碡如摆弄一根灯芯草,仗着身高臂长,得势不饶人,只管一碌碡一碌碡砸下去,当当当当,如夯桩一般将铁猴生生夯入坚冰中。铁猴气急败坏,若非众目睽睽之下,不得暴露血舍利的秘密,只要解开铁链铁钎束缚,这等笨拙的魔物,来一个灭一个,来两个灭一双,哪里会如此狼狈!

    碌碡虽粗,终究不及石棍坚实,硬碰硬撞了十余下,碎石层层崩解,砰的裂作两半,那短角魔物使岔了力,双臂荡开,行动稍有迟缓,铁猴趁机一棍打在他腰间,骨折筋断,硕大的身躯如断线鹞子,斜斜飞将出去。

    不待铁猴从冰中脱身,一双头魔物抢上半步,大吼一声,高高举起巨石,朝它脑门砸落。铁猴灵机一动,将水云石棍抵住身旁坚冰,借巨石捶打之力,震碎冰层,灰头土脸跳将出来,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呼呼喝喝杀入敌阵。

    罡风四起,灭神光乱射,魔物为铁猴牵制,无暇投掷巨石,攻势为之一缓,戚河趁机率众冲入鬼门关,加入乱战,援兵陆续赶到,双方混战一场,僵持不下。

第十三节 孙雀孙瘸子

    伏于鬼门关内投石的魔物,乃是樊拔山亲自调教的碌碡力士,平日里炼化血气,以石碌碡熬炼力气,故此得名。碌碡力士等同于人形投石机,贴身鏖战非其所长,短角魔物乃其中的佼佼者,也只会抡起石碌碡砸人,终被铁猴一棍打残。戚河率众一通猛攻,碌碡力士节节败退,幸赖皮糙肉厚,力大无穷,勉强吊住一口气。

    鬼门关高崖之后,响起一声尖锐的唿哨,如利箭直射云霄,百折千回,余音冉冉不绝,碌碡力士如闻敕令,齐齐发一声喊,抱头鼠窜,四散奔走。戚河扭头望去,却见一个瘦长的身影,披头散发,一瘸一拐,形容透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寒碜。他心中一凛,脱口叫道:“孙瘸子,原来是你!”

    胡风胡疯子,孙雀孙瘸子,胡疯子擅战,孙瘸子擅谋,这二将乃是樊拔山最为倚重的左臂右膀,戚河幡然醒悟,举起右手握拳示意,喝令麾下小心提放,却连他也不知,孙瘸子还埋下多少暗手。

    魔物大军踏着冰层冲入鬼门关,眼前豁然开朗,江面一马平川,浩瀚如海,戚河一颗心越跳越快,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霍地转过身,目光炯炯盯着孙雀,却见他微微抬起头,乱发之下,双眸燃起两团炽热的火焰。

    地发杀机,地动山摇,大江如一条垂死的巨龙,挣扎翻滚,脚下坚冰四分五裂,顷刻融作滔滔江水,冰凉刺骨,埋葬一切,数万魔物立足不稳,身不由己堕入水中,载沉载浮,挤作一团。

    戚河大吼一声,体内血气几近沸腾,骨节噼啪乱响,身躯由实转虚,“呼喇”一声巨响,凭空消失,化作一道血光,直扑孙瘸子而去。燃烧血气,身化血光,吞噬万物,戚河这是要拼命了,此举早在孙雀意料之中,他无意硬撼,身形顺势暴退,瘸虽瘸,竟不比血光慢多少。

    一退一追,瞬息已掠过百丈,百岁谷深处,一股磅礴寒潮席卷而至,扑入大江之中,将滔滔浊水再度冻结,变生不测,猝不及防,侥幸逃脱冰封厄运的魔物不足千数。

    巨蟆吞江,冰封千里,冻了融,融了又冻,孙瘸子就着这条大江,做了多少手脚,多少文章!

    寒气横扫,戚河发热的头脑忽然冷静下来,心知不妥,急忙将血光一收,现出身形,心神不宁,尚未站稳脚跟,一只利爪从后背插入,剜出心脏,随手捏得粉碎。

    戚河大叫一声,翻身摔倒在地,眼梢瞥见一个伟岸如山的身影,眸光漠然,面无表情,仿佛拍死一只扰人的苍蝇,微不足道。戚河喉咙“咯咯”作响,一道血气从体内窜出,凝成一团黏稠的血珠,呼吸嘎然而止,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死不瞑目。

    百岁谷中呐喊声再度响起,惊天动地,樊拔山麾下大军如潮水般掩杀而至,切瓜剁菜,大肆收割血气。

    戚河的尸身倒地不起,数千载修行,一朝烟消云散,孙雀脸上露出敬畏之色,单膝下跪,沉声道:“拜见樊将军。”

    樊拔山若有所思,目光投向冰封千里的大江,轻轻一拨,血珠飘到孙雀跟前,晶莹剔透,气息幽深,戚河毕生修为,尽归于此。

    孙雀张口一吸,将血珠吞入腹中,双颊泛起酡红,毛孔开阖,渗出氤氲血气。樊拔山伸手虚按,助其收拢血气,以秘术锁于丹田,日后徐徐炼化,不至散失浪费。

    静待百息,孙雀功行数遍,神采奕奕,樊拔山打量了他一眼,微微颔首,挥手命他退下,背负双手遥望鬼门关,原以为是一场屠戮,不想戚河麾下亦有硬手,于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负隅顽抗,作困兽斗。

    无人指挥,一盘散沙,百岁谷果然还是缺不了孙瘸子!

    樊拔山双眉忽然皱起,眉心纠结成一团,目光注视山崖下阴影,神情渐渐凝重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双肩微晃,身形骤然消失,一拳击出,却被一根赤铜棍抵住,虚空震荡,惨白的裂痕细如游丝,稍纵即逝,这一方深渊天地,远比三界坚固。

    樊拔山倏地退后,眉头缓缓舒展,沉声道:“来者何人?是敌是友?”

    魏十七提着赤铜铸恨棍,缓步而出,心中有些拿不定主意。帝子与深渊西方之主缔结盟约,互通有无,按说不该向樊隗麾下大将下手,但他若不明就里,不知进退,杀便杀了,樊隗难不成还为了他翻脸!

    樊拔山上下打量一番,深觉棘手,交手不过一拳,对方游刃有余,深藏不露,委实看不清底细,戚河只是过河卒子,不足为虑,都铎方是心腹大患,他须得保留几分实力。见对方并无厮杀之意,樊拔山猜到了几分,微一沉吟,道:“不知都铎许了阁下什么?”

    樊隗并未向他提起天庭之事,樊拔山也不识得自己,魏十七心知对方会错了意,心念急转,从袖中取出一枚方不方圆不圆有棱有角的血舍利,托在掌心,静静望着樊拔山,等他开价。

    樊拔山双眉一扬,竟然是深渊血舍利,都铎以此物说动对方,出乎他意料之外。故老相传,深渊开辟之时,焚天之火烧结万物,有神佛殒身,骨殖化作血舍利,散落各处不知凡几。此物堪称异宝,置于心窍以血气炼化,可习得一宗神通,据他所知,血舍利所附神通多为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遇到也就遇到,无人有心思一一收集。

    他垂下眼帘,瞳仁血光闪动,盯着对方手中的赤铜铸恨棍看了片刻,终于拿定主意,曲指一弹,一枚血舍利飞将出来,浮于空中滴溜溜乱转。

    魏十七伸出手去,将血舍利拈在指间,确认气息无二,颔首道:“百岁谷中,吾两不相帮。”

    樊拔山侧转身伸手示意,魏十七举步迈出,一步,两步,三步,身形渐渐淡去,消失在虚空中,深渊气息随之隐没,以樊拔山之能,亦无从察觉。他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大为忌惮,却不知魏十七只是将赤铜铸恨棍收入“一芥洞天”,深渊气息便凭空消失,神龙见首不见尾,再无觅处。

    大战未歇,强敌窥伺,孙雀无暇炼化血气,匆匆赶赴鬼门关,放眼望去,都铎犹未挥军进逼,先遣的魔物死伤殆尽,只剩百余之众陷入苦战,其中一猴头,一条棍翻来滚去,所向披靡,杀得浑身是血,最是凶悍不过。

第十四节 一步错步步错

    铁猴身陷重围,精神百倍,仗着一条水云石棍,忽前忽后,杀进杀出,全无脱困而逃的意思,做足了虎入羊群的姿态,欲将万千来敌尽数歼灭。老柯暗暗叫苦,韩十八不知所踪,侯哑巴骁勇善战,又不贪夺血食,乃是他们杀出重围的最大仰仗,只是它脑子有点不大清楚,一味屠戮,浑不知退出鬼门关,与都铎大军会合,再作打算。

    鬼火川早察觉侯哑巴的不妥,数番呵斥,声嘶力竭,对方恍若不察。虽说身陷重围,四面遇敌,哑巴终不是聋子,它是故作不知!战了多时,鬼火川终于撑不下去了,振臂一呼,引着同袍并一干魔物投鬼门关而去,弃侯哑巴不顾。

    老柯下意识扭头而去,又硬生生收住脚步,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侯哑巴如此厉害,韩十八怎会湮没在敌阵中,悄无声息而亡?稍一犹豫,魔物蜂拥而来,将去路堵住,他长叹一声,只得随侯哑巴发疯,听天由命。

    鬼火川乃戚河麾下首屈一指的老卒,拉走了大半幸存者,留在侯哑巴身边的魔物寥寥无几,也只有山鸫这等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愣头青,才会跟着那又聋又哑的疯子死战不退。百忙之中,鬼火川匆匆扫了一眼,发觉那年老成精的柯轭牛亦未跟上来,不禁有些疑惑,此人向来趋利避害,明明是死局,怎地会如此不智?

    敌军一拥上前,如潮水般将他们吞没,鬼火川无暇分神,专心致志率众冲杀,少了侯哑巴这一定海柱,压力顿时倍增,防线千疮百孔,一时间死伤惨重。这一刻,鬼火川连懊悔的念头都来不及生,血气氤氲,十指捏定法诀,腾挪变幻,不惜透支寿元,烙下一个又一个血符。

    鬼火川去不多时,铁猴厉声长啸,周身铁链发出轻微的“叮当”声响,铁钎稍稍松开束缚,顶出数分,血舍利从沉睡中苏醒,钻出无数血丝,侵入脏腑筋骨,深渊气息冲天而起,魔物为之胆颤,身不由己退开数步。

    侯哑巴气势如山洪爆发,直可与都铎、樊拔山相匹敌,持续三五息后急剧跌落,一丈水退了八尺,回复如常。老柯近在咫尺,为气息所慑,打了个激灵,几乎生出俯首跪拜的冲动,他脸色顿时大变,这一惊非同小可,心中泛起了嘀咕。这一涨一落,游刃有余,难不成之前它始终韬光养晦,深藏不露?不像!要深藏不露,也该是韩十八才对!这雷公脸拐子腿没个定性的猴头,哪像有这份心思!

    孙雀堪堪赶到,没有迟一步,也没有早一步,正望见铁猴厉声长啸,水云石棍掀起一阵腥风血雨,当者披靡,无人可敌。隔得远了,未能察知气息的细微变化,他暗暗心惊,戚河手下何时有如此厉害的角色,正待出手压制,两道森然目光落在他身上,孙雀浑身一颤,如遭雷击,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手脚发麻,一颗心空荡荡没个着落,浑然生不出反抗之意。

    这两道目光来自鬼门关高崖之上,幽深肃杀,不无警告之意。孙雀心知大敌来袭,闷哼一声,体内血气沸腾,凶性大发,微微伏低身躯,樊拔山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那猴头的主人颇有来历,放他们去吧!”此言一出,目光随即消失,孙雀周身一轻,不提防使岔了力,跳起丈许,又扑通坐倒在地,狼狈不堪。

    连樊将军都不无忌惮,那高崖之上来人,绝非等闲之辈,至不济,也堪与都铎相抗衡。大军进逼百岁谷,攻强守弱,孙雀顿时清醒过来,不敢擅作主张,招惹强敌,当下遵从樊拔山之意,喝令麾下魔物转而围剿鬼火川一行,纵那猴头自去。

    老柯见魔物潮水般涌来,又潮水般退去,放他们一条生路,心中大喜,这一战死里逃生,平白夺得许多血气,可谓不虚此行,又担心侯哑巴不知进退,撵着追杀不休,他究竟是继续舍命相随,还是趁乱脱离战场?一时间老柯患得患失,偷偷瞥了山鸫一眼,却见他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根本没想这许多。

    好在老柯只是白担心一场,铁猴突然改了性子,目送魔物席卷而去,眼中炽热如火,双脚却牢牢钉在原地,渐渐平静下来。老柯四下里扫了一眼,除山鸫之外,尚有两个幸存的魔物,亦是来自万壑松林,一个虎头虎脑,唤作阎虎,一头狼头人身,唤作阎狼,趁乱得了血气滋养,颇有几分强悍的气息。

    铁猴将水云石棍一抖,血水尽去,随手塞入耳中,它侧耳听了片刻,似乎得了招呼,朝老柯招招手,一摇一晃向鬼门关高崖而去。老柯心如明镜,那猴头狠天狠地,谁都叫不住,唯有韩十八是它主人,但有吩咐,不敢不从,韩兄弟不曾现身,胜似现身,魔物之所以放他们离去,十有**是看在他的面子上!

    老柯拿定主意,务必紧抱住这条粗大腿,不可错失良机,三皇六王诸方之主,哪一个不是从草莽中崛起的,韩十八深不可测,假以时日,保不定能走到哪一步。大战未息,身处险地,他赶紧招呼山鸫阎虎阎狼跟上,紧随铁猴而去。

    大江冻结,冰封千里,鬼火川立于血泊中苦苦支撑,身旁同袍一个个倒下,死不瞑目。有孙雀孙瘸子坐镇指挥,百岁谷内魔物大军不再是一盘散沙,进退颇有章法,一**轮番上前攻伐,掠夺血气,绝不恋战。鬼火川血气渐渐枯竭,一颗心沉到谷底,绝望之下,声嘶力竭大喝一声,向孙雀邀战,不想这孙瘸子置若罔闻,根本不给他搏命的机会。

    劲风凌厉,利爪疾扫而过,眼梢瞥得清清楚楚,身躯却挪转不灵,胸口被撕去一大块皮肉,露出白森森的肋骨,血如泉涌。鬼火川尚未感觉到痛楚,又一头魔物窜近身来,探出利爪,将他一颗心脏生生讨去,随手塞进口中,嚼得嘎吱嘎吱作响。

    鬼火川仰天倒下,眼中神采迅速黯淡,临死前瞥见高崖之上,一个似曾相识的猴头揉身直上,如履平地,老柯等四个魔物紧随其后,无有追兵逼迫,从容逃离百岁谷。他心中的怨恨懊悔无可名状,一步错,步步错,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第十五节 援兵伏兵奇兵

    孙雀指挥魔物尽歼来敌,匆匆收取血气,挥军撤入百岁谷深处,就地休整,抓紧时间炼化血气,提升战力。百岁谷关系重大,樊拔山委以重任,他在脑海中推衍百遍,定下谋略,围绕鬼门关大江设下数重埋伏,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斩杀都铎麾下一员得力裨将,可谓大获全胜,然则灭杀的魔物多是临时召集的炮灰,精卒只在少数,彼辈血气稀薄,得不偿失,却在意料之外。

    都铎中军按兵不动,迟迟没有动静,孙雀暗自警惕,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好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都铎若亲自出手,自有樊将军阻截,他只须守住这鬼门关,便立于不败之地。

    樊拔山麾下左臂右膀,孙雀镇守鬼门关,运筹帷幄,尽歼来敌,胡风燃烧血气,引动寒气冰封大江,几近灯枯油尽。孤狼独行千里,磨爪牙,舔伤口,不以虚弱示人,他逼尽残力,急速退入百岁谷,避开众人耳目,觅地疗伤。

    山林幽寂,喊杀声隐约可闻,一阵响一阵轻,胡风踉踉跄跄彳亍而行,伤势骤然爆发,一头栽倒在地,骨碌碌滚下山坡,跌落一条干涸的沟壑中,腐叶淤泥将他掩埋,臭不可闻。

    他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侧耳倾听,四下里并无人踪,这才从怀中掏出一颗药丸,十指抖抖索索剥去蜡皮,一股血气冲入鼻中,精神顿为之一振。

    樊将军赐下的保命血药,万不可落入他人之眼,便是孙雀孙瘸子,他也不是十分信得过。胡风毫不犹豫将血药纳入口中,喉结上下滚动,艰难地咽入腹中,片刻后,一股磅礴热力从丹田腾起,瞬息滚遍全身,毛孔开张,血气氤氲飘出。

    风声呜咽,血气不散,丝丝缕缕将其裹住,结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血茧,胡风似睡非睡,似醒非醒,骨节噼啪作响,胸口凹陷的拳痕渐次回复,伤势转眼愈合得七七八八。

    胡风深吸一口气,将血气尽数收入体内,翻身跳将起来,舒展开筋骨,浑身充斥着暴戾的力量。樊将军赐下的血药果然非同小可,这一条性命算是拣了回来,胡风心中大定,一时间觉得口干舌燥,腹中咕噜噜直叫,饥渴难忍。

    他寻思片刻,将身一纵窜出深沟,辨明方向,翻过几个山头,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一处深潭旁,却不闻隆隆水声,仰头望去,寒意锥心刺骨,瀑布冰封,冻成一条明晃晃银闪闪的大冰川。

    胡风摇了摇头,五指如钩,攀上滑溜溜的瀑布,向上游寻去,渐闻水声潺潺,碎冰叮当。他俯下身子喝了几口冰凉的山涧水,捞起一块碎冰塞进口中,嚼碎了咽下肚去,嘎嘣脆。腹中饥火升腾,心慌意乱,正待去往山林中寻些血食果腹,忽然嗅到一阵淡淡的酒香,在鼻下一飘一招,勾引着他的心性。

    胡风鼻子灵敏,闻风辨息,在樊拔山麾下首屈一指,他循着酒香翻山越岭,兜兜转转,却来到鬼门关旁,高崖撑拄苍穹,山腰隐隐有人影晃动。他运足目力望去,却见数个魔物匿身于山岩后,瞒瞒藏藏,探头探脑,打量着鬼门关下的战况,旁有一个猴头,自顾自抱着一只酒坛,深一口浅一口,吃得不亦乐乎,毫不在意。

    胡风咽了口唾沫,心中转着念头,那些家伙难不成是喝酒看热闹的?都铎兴兵攻伐百岁谷,昭示着转轮王向深渊西方之主启衅,若不把这只伸过界的爪子狠狠剁下来,后患无穷。只是樊拔山未曾瞒着这两个心腹手下,胡风心中也清楚,樊隗颓势已成,回天乏力。深渊主宰的败落,非一朝一夕,他估摸着至少还可以撑个千秋百岁,他们这些兵将若不战死,最多换个主继续血战,但樊隗却无可幸免,一身血气,必为强者夺去。

    想到这里,有些兴味阑珊,也懒得打听那些喝酒窥探的家伙来自何方,他一脚踩在山岩上,探出头去打量,大河蜿蜒,冰封千里,孙瘸子领兵以逸待劳,只等都铎中军出现在鬼门关外,但过去这许久,黄花菜都凉了,除了一开始两拨试探的炮灰,不见一兵一卒。

    胡风有些坐立不安,却也没有去相助孙瘸子,只把自己当做援兵伏兵奇兵,悄悄退回山林中,寻寻觅觅,胡乱掘几个可吃的茎块,找个草窠舒舒服服躺下来,一壁厢养精蓄锐,竖起耳朵听动静,一壁厢苦着脸吞食茎块,聊以充饥。

    孙雀嘴里叼着一根草茎,缓缓炼化血气,耐心等待都铎挥军紧逼。不知过了多久,鬼门关外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冰层“吱嘎吱嘎”作响,如不堪重负,身未现形,狂暴的气息冲过鬼门关,孙雀顿时脸色大变,一骨碌爬讲起来,身后魔物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毫无反抗之意。

    “他奶奶的!”孙雀微微张开嘴,草茎从齿间掉落,都铎不守血战规矩,哪有一接战就王对王的!他打了个激灵,用力挥挥手,命麾下魔物退入百岁谷,切莫逗留太近,以免殃及池鱼。

    果不其然,樊拔山缓步而出,似慢实快,伟岸如山,深渊气息浩浩荡荡冲出百岁谷,与对方硬撼一记,互不相让。

    都铎终于出现在鬼门关外,出人意料,他体态结实匀称,高不过中人,肤色暗红,密布点点刺青,细如针眼,脚步却沉重异常,一脚踏下,冰层四分五裂,若非大河兜底冻结,根本承受不住如此惊人的分量。

    二人隔着鬼门关遥遥对视,片刻后,都铎涩然道:“大势所趋,顺之则昌,逆之则亡,樊将军何以如此不智?”

    樊拔山沉默片刻,淡淡道:“三皇六王,四方之主,一十三位深渊主宰,方可言论大势,你我俱是井底之蛙,无从置喙。”

    都铎也不欲以语言说动对方,又踏上一步,地动山摇,冰河绽裂,道:“既然如此,樊将军可愿与吾倾力一战,若败下阵来,则孤身退去,将百岁谷献于转轮王。”

    樊拔山哑然失笑,摇首道:“都将军好算计,空手套白狼,百岁谷内数万精卒,一十三处洞天小界,万载收罗无数,若要赌斗,须拿出相当的物事才行!”

第十六节 两强相峙

    都铎沉默良久,当真思忖一番,自觉拿不出第二个百岁谷,不再多言,脚下“嘎嘎”两声巨响,冰层尽碎,身躯沉下半尺,双眸血光大盛,气息尽数收于体内,蓄势待发。樊拔山不动声色,骨节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如海潮初起,如蚕食桑叶,沙沙声响彻天际,一身伫立天地间,浑然一体。

    高崖之上,铁猴感同身受,丢下酒坛,双目金光闪动,盯着鬼门关外都铎,鬼门关内樊拔山,桀骜不驯,周身铁链叮当数响,旋即沉寂下来。柯轭牛山鸫之辈更是不济,蜷缩于巨石后不敢露头,筋骨僵硬,畏惧恐慌如潮水淹没身心,伏拜于强者脚下。

    正当两强相峙,局势一触即发,魏十七飘然现身,铁猴咧嘴一笑,凑到他身旁,满嘴酒气,露出讨好的神情,魏十七摸摸它的头,双眸幽深似海,似注视战局,又似落于千里之外。

    深渊气息,无有一丝一毫泄漏,樊拔山却有意无意仰头瞥了一眼,微微皱起眉头,此子虽言两不相帮,径作壁上观,终是一局外变数,他与都铎打生打死,莫不要让旁人得利,闹出天大的笑话。

    都铎时刻留意对方的一举一动,眉梢一跳,顺着樊拔山目光望去,却见高崖之上有魔物窥探,毫不掩饰坐山观虎斗之意,胸中怒意渐生,区区蝼蚁,亦敢行此大不韪之举,可笑之至!他垂下眼帘,森然道:“鼠辈不知进退,可是樊将军部属?”

    樊拔山心中一动,摇首道:“当是他人耳目,无需介意。”

    都铎乃转轮王麾下大将,心高气傲,哪里将这些打探消息的耳目放在眼里,蚊蝇骚扰,自当扫除,他将手一抓,臂上刺青血光急闪,血气凝成一支利锥,如离弦之箭,星驰电掣射向魏十七,甫发即至,尖锐的破空声瞠乎其后。

    魏十七振臂挥出赤铜铸恨棍,放出深渊气息,不偏不倚点在锥尖上,血气锥砰然溃散,湮灭于虚空中,都铎翻转手腕,一团血气凭空浮出,落于掌心,却已折损了数分。他沉思片刻,冷冷道:“来者何人?”声音虽不高,却如一律利箭,破空只上云霄。

    魏十七道:“观战而已,别无他意。”

    高崖上窥探之人自恃手段,接了他一支血气锥,非是寻常角色,攻伐百岁谷事关重大,都铎不欲节外生枝,当下不再理睬其人,腰腹猛一发力,横冲直撞闯入鬼门关。樊拔山早有防备,双手握拳,陡然间大喝一声,朝对方齐齐轰去。

    深渊西方之主樊隗麾下之将,以樊拔山为首,此人以一介无名之辈,投身血战,乘势而起,如彗星般横空出世,灭敌无数,立下赫赫战功,成就赫赫凶名。时移势易,樊隗数番征战不利,损兵折将,颓势已成,樊拔山奉命镇守百岁谷,如中流砥柱,数百年间杀退十余波攻势,守住这四战之地不失,有幸进入三皇六王诸方之主的视野,亦属异数。

    此番都铎奉转轮王之名攻伐百岁谷,麾下精锐倾巢而出,存了毕其功于一役的打算,绝非试探。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早已打听清楚,樊拔山于血战中崛起,非是无由,他掠夺血气,杀人如麻,凭的身躯坚不可摧,铁拳所向披靡,任尔千般手段,万般神通,他只一拳迎上。这是最笨最土的打法,也是血战中最得力的打法,千锤百炼臻于极致,欲将其挫败绝非易事。

    都铎为这一战谋划已久,樊拔山是不可回避的硬骨头,百岁谷地势险要,鬼门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不惜麾下精锐拿命去填,只是白白损耗血气,于事无补,他殚思竭虑,请动转轮王亲自出手,在周身烙下无数刺青,以遏制樊拔山的攻势,抢得先机。

    眼看对方双拳击出,正中下怀,都铎圈转右臂,刺青之上血光闪过,血气凝成一面盾牌,迎将上前。一声闷响,樊拔山双拳击到实处,巨力排山倒海般涌来,都铎催动血气逐层削减,待血盾消耗殆尽,余力及身,已不足为虑。

    樊拔山“咦”了一声,颇为诧异,随口道:“可是转轮王的手段?”

    都铎曲张手臂,舒展筋骨,反问道:“如何?”

    樊拔山想了想,右膝微屈,魁梧的身形忽然化作一道灰影,起右肩撞去,是为“蛮牛拔山”,力量犹在双拳之上。都铎双手一合,臂肘交叉挡在胸前,血光闪处,身前再度浮现一面盾牌,生生承受对方撞击之力,这一次,余力大得异乎寻常,将他推出数丈,樊拔山不等他站稳脚跟,揉身再上,依然是一记“蛮牛拔山”,滑过半个弧线,撞向他身侧。

    一记直线,一记弧线,于电光火石的刹那接连施展,魏十七看在眼里,微微摇头,都铎先行固守,对耗血气,看似以逸待劳,实则并不可取,樊拔山攻杀最重气势,若不及早打断,势必难以为继。

    果不其然,樊拔山试探过两拳,便即如暴风骤雨,从四面八方合身猛击,拳打脚踢,肘击肩撞,打得对方一退再退,一忽儿滑向东,一忽儿滑向西,无有还手之力。都铎心知肚明,先机尽失,周身刺青血光明灭,愈闪愈急,以转轮王所传神通苦撑下去,只要血气不竭,樊拔山便奈何不了他。

    樊拔山体内血气鼓荡,拳脚开山裂石,如江河节节贯穿,他估摸着对方血气行将枯竭,力气渐长,攻势愈发凌厉,却被一一挡下,始终未能将重创。樊拔山心知有异,当机立断,一拳击出,身形随之暴退,久战之下,拳势稍稍慢了些许,都铎侧身避让,右臂探出,血气凝结为一杆长枪,如毒龙出洞,猛地刺向对方小腹。

    魏十七心头一跳,顿时明白过来,都铎敢先取守势,后发制人,定是身怀补益血气的至宝,否则的话,单凭一己之力,如何能耗得过樊拔山这一轮猛攻!转轮王麾下大将,果然不可小觑,抓住一线空隙转守为攻,樊拔山气势已衰,有什么杀手锏,再不能藏着掖着。

    樊拔山急退,血气/枪疾刺,追至数丈开外,去势不竭,枪尖微微颤抖,不离方寸之地,寒芒流转,锐不可当,枪杆由实转虚,握在都铎掌心的,只是一缕氤氲血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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