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界线(5)
第二十一章界线(5)
众人倒是想过,让大黑直接将物资之类送到宿营地,考虑到种种隐患,还是决定将位置定在荒野之外的山林上。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大黑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神鹰了,双翅展开,承载两人飞行都绰绰有余。
除了负责送信之外,还要送来衣物饮食和修行资源。有其他一些小需求的话,还可以捎信另说。
对于此,马斌简直将神鹰视之为再生父母。
为此,说什么都要邀请杨平安,管狐儿以及申屠和程青一起商量,给大黑取一个响亮的大名。
毕竟老是大黑大黑的叫,实在是有损神鹰的形象。
他神奇地先想到了一个姓:白。
最后众人被他烦得不行,杨平安随后说道,据传天地初开有中神兽叫鲲鹏,翼若垂天之云。
马斌当即拍板,那就叫白云了。
在场的都是取名残废,虽然对于马斌的自作主张无感,却也懒得说什么。
于是他趁接取物资的时候将取名的事告诉了大黑,但事主显然对此事无所谓的,虽然从颜色上看,它跟白这个字一点边都不沾。
飞到天上去,说是黑云,还真的是有人信。不过,好歹名字是定下了,毕竟,耳边常常有人念叨,人下意识会跟随着叫。
定了此事,马斌就打上白虎大猫的主意,这次是彻底没人理他了。
白云虽然是鹰,神骏无匹,性子却是相对温和的。
大猫可不是如此,他跟杨平安相处的多,灵性几乎与常人无异,惹了它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苦头可是要吃不少的。
于是不了了之。
在外界的战争进行的如火如荼的时候,这些年轻人,在这片无名之地,默默地修行着。
山中无甲子,岁月不知年。
这一次杨平安回来的时候神色明显有些不同,跟随着过去的正是管狐儿,只是管狐儿明显也是一头雾水的样子,想说什么好像又说不明白。
将拿到的物资放在一边,杨平安将人聚集过来,拿出信纸,传阅过去。
“南疆已平,将封九州。”
几个人将纸片翻来覆去地看,以他们的目力,纸上也不至于有什么潜隐字看不出来。
可是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前面的还好说,南疆平定了,后一句又是什么?
最终,问题还是要摆在杨平安面前,毕竟,看样子也就他还知道点什么。
杨平安却是没有直接说这个,而是反问了一句,“我们,在这里,停留有多久了?”
马斌沉声道,“已经是两年有余了。”
刚开始还好,众人还有些性子理会些俗物,到最后却是诸事不理,一心修行了,反而是马斌境界低点,不至于如此沉浸。
所以,如今也就他清楚地记着日子。
按了按眉心,将其中的异样压一压,杨平安将思索了一路的话缓缓说出。
“两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对于一场灭族之战来说,确实是时间仓促了。不过,鉴于这场战争已经准备了这么多年,所以也不算什么。毕竟,道宫一统天下,终结诸侯乱世,时间过去也不过区区半百之年而已。我等前辈砥砺前行,并无半点堕落,道宫上下如同一体,大道之求,同心同德。”
众人齐声肃然,“善。”
“南疆之事,已然平定,非是其他,而是因为蛮族的最后一位能称得上巫师的家伙,投降了,”杨平安扯了扯嘴角,“不然还得再牵扯个一年半载的。然后提出个要求,给蛮人留一条生路,呵呵。大长老们以上天有好生之德为由答应了,一改最初杀光最后的蛮族精锐的打算,由霸王出面立下大道誓约。”
杨平安面无表情,继续道,“他们挨打这么久倒是也学了点东西。”
众人听杨平安话里话外,各种含义,也不说话,不着急听“九州”的事,只当听他讲古,各自思索。
“就算留下血脉,又有什么用处,没有传承的族群,不出三代就将彻底消弭,而且当我辈不知道南疆蛮族也有百族之分么,临死也想算计一下。”
他话题一转,却是问了一个问题,“事出必然有因,长老院为何要对此事做出应对?整场战争,前前后后,从开战,到现在勉强收尾,连战后整顿都来不及做,大长老们如此急着完结这场战争,是为了什么?”
杨平安若有所指,“诸位师兄弟,想必当初来此地非是自愿,以尔等资质,登顶有望,”他看向角落里沉默无声的申屠,“还有申屠将军,一身修为在军中将领中也算是精纯无二,已然是在大宗师境外轻轻扣门。”
申屠作揖,微微欠腰,面无异样,两年多来,朝夕相处,修行毫无避讳,被杨平安看出来他并无意外。
倒是其他人没想到,申屠的修行精进如此迅速,反而对杨平安所说的登顶有望的话毫无反应,自家修行自家知道,而且,也听习惯了。
只是,对于为何会被各自师长派遣来这里,却是一件值得商榷的事情。
要说大家心里没有想法,那是不可能的,这里看起来没有什么危险,却也不是毫无风险,没有人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杨平安也不敢保证。
鉴于此,至今没有人有丝毫去界线另一边的打算。
毕竟,想想过往大宗师们的秘闻记录就知道了,那些瑰丽玄奇不可名状的光线,怎么想也不会是和善好相处的。
就算没有这一次的界线执行,在场的诸位,留在京都顺风顺水地修行,一样能修行绝巅,最多在遇见瓶颈时游历一番而已。
诸多的疑问浮现出来,就算有了猜测也是无可奈何。
杨平安心里所想又多了一层,是什么逼的他们如此选择呢,甚至宁愿将这一代最优秀的弟子们全部派往这一方小世界的尽头,留作火种么?
宏德法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不过应该不是这位长辈的问题。
杨平安终究还是不怎么愿意相信心底隐隐萌发的念头,是外面么,那可真是令人恐惧的事情啊。
可惜自己却什么都做不到。
不等众人消化了刚刚的信息,稍作停顿的杨平安继续说道,“至于九州,当年,清平宫主做过一个经略天下的设想,并留下了记录,书卷名就是‘九州’。”
第二十二章 九州(1)
文明的延续是一个很庞大的课题,泛泛而谈,谁都能说上几句,可是没有谁能完全概括它。www.uu234.netwww.uu234.net
它就像是一个生命力特别旺盛的生物,只要还有一点根苗,就能在废墟和荒芜中重新生长起来。
又有谁能完全地描述一个生命体呢?
比如“九州”这样一个原本与这个世界毫无关系的词,却出现在这里,就是如此。
某些执念,隔山隔海甚至隔着虚空,依然不能断绝,而不仅仅是想要留下点痕迹,或者说“我来到,我看见,我征服”式的霸气。
清平身在异世,愈发愿意相信故乡的神秘,那些瑰丽玄奇的传说,神妖仙魔,鬼怪灵魅,确实曾存在于那个世界的历史中。
这样的信念超过了一切,所以,清平尽力的将一切往他所熟悉的方向引导。
虚空无垠,在某些宗教中有无量之说,道净土中三千大千世界,三千中千世界,三千小千世界。
三千为虚,无量为真。
如同水面浮游一般。
在清平看来,这一方世界,与他来处,还是有诸多共同之处的,所以在他的猜测中,这两方世界,如果分别比作一个国度,那么这两个国度的位置,应该就在同一个“文明”的辐射范围圈里。
他想用这样的方式在虚空定位。
所以,在察觉到这方世界的特点后,清平就脑海中源自信息时代的无数的推测和设想,做了一次次的筛选,最终还是确定了“九州计划”。
在清平的预想中,有两个可能,一是破碎虚空飞升之说,另一个就是与世偕移,让世界升华。
而,离他的愿望最接近的,就是后一个。
而且,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在他之前,这里可是从来没有过破碎虚空或者飞升的概念的,连超脱之念都是少之又少。
所以,如果飞升,鬼知道是会到哪去?
清平可是深信宇宙黑暗丛林法则的,要是回家,一个人孤零零的,肯定不如拉着弟兄和徒子徒孙一起,人多势众干仗也有底气。
“九州”就是他给自己准备的底气。
“长老院呢,有一个计划,”杨平安说的风轻云淡,“是清平宫主早些年就定下的,收北戎南蛮,开拓东西,定鼎天下后,划为九州之地,以合天数……”
“九州既定,便祭天封神。”
听起来好像很简单的样子,每个字都能听懂,组合在一起,怎么就好像这么高深莫测了,不过没有关系,近期马斌也已经学会了,摸了摸一起起了青茬的下巴,深沉地点了点头。
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九州如何划?”
杨平安看看提问的申屠,思索了一下摇摇头道,“不知。”
可能觉得没有解释清楚,又补充道,“根据记载,我也是只知道有这么回事,具体的谋划,却是没有写在记录中,另有密卷,那些就不是我所能看的了。”
“至于祭天封神,”杨平安沉吟许久,缓缓开口道,“对于道宫的前后,诸位熟知,对于道门,估计就不是很熟悉了。”
“任何一个种族发展起来,都少不了原始信仰的出现,可能是风雨雷电,如风伯雨师,或者说雷公电母,只是那时候还不是这个称呼而已,也可能是高山巨木,长河深涧,甚或是某种猛兽。”
“原始崇拜,万物有灵,在蛮荒时代,为了能生存下去,获得力量,模仿这些天生的‘神’,而成为领袖的先人就成了最初的求道人,开拓者。”
“……有点类似于南蛮的巫。其实,有一种说法,就是我道门一脉也是从巫发展出来的,抛弃了血腥的野蛮的愚昧的祭司手段,仅仅留存和传承修行方式,从开始的模仿,摸着石头过河,到后来凭借经验和理论开拓创新,一直到今天,在过往的基础上飞跃式地发展。”
“而信仰这一块儿就被领袖们改造,抹去最残酷的部分,改头换面,慢慢地就形成了现在的道门诸神体系。”
“只是呢,因为诸多的考虑,当年的统一战争,诸侯国灭尽,信仰却是没有灭尽,连年征战,道宫不欲因此而大开杀戒,所以采用了潜移默化的方式,移风易俗,改变各个地域的信仰问题。”
“如今,两代人过去,已经没有人还记得当年诸侯贵族的荣光,一切荣耀归于道宫,归于长老院,各地域神祠庙宇也都在道宫名下,可以说信仰的改变已经有了足够的基础。”
“祭天封神就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杨平安捏着眉心,心里转着念头,能说出来的永远只是一小部分,祭天封神,可远远不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目的,最多只是顺带做的事情而已,不然哪里值得道宫如此筹划数年来做。
“神灵非是道生,风雨雷电可成神,祖辈先贤可成神,当年诸侯国能封正祠,禁淫祠,如此,我道宫自然也可,只是规模更大,更有条理而已。”
杨平安慢条斯理,语气却是愈发沉凝,“道宫当立仙庭,封正诸神,令各司其职,各守其位,为我所使,调理天下。”
“这就是‘九州’计划。”
话虽不多,其中包含的信息量和惊心动魄依然让众人心魂动摇,良久不能言语。
事情讲完,杨平安抖了抖传回手里的信纸,“这次就特意传回来这么一句话,看笔迹还是宫主亲笔,也就是说,我们回去的时机也快要到了。”
众人精神一振,终于看到回家的盼头了。
这么许久,虽然说沉迷于修行不能自拔,但是如果能回京都,肯定比呆在着鸟不拉屎的地方好,在场的可没有自甘受虐的苦修士。
“当然,还是要等等的……”
“唉,也不知道要等到何时?大黑,不对,是白云,白云都来来回回这么多趟了,老头子们也不给个准信儿,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也是,我等在此地,虽然修行颇有进境,只是道宫的研究日新月异,我们现在怕是有些落后了。”
新消息的传来,微微提起了大家的谈兴,你一句我一句的就聊起天来。
“这个倒是不怕,等回去后补回来就是,只是重修艰难,现在还是先压一压境界比较好,根基不牢,地动山摇。”
“的确如此,只管积累法力,淬炼身体筋脉皮骨,若有闲暇,多向申屠将军请教,”巴山向申屠微微拱手,“我与申屠将军畅谈,受益良多。”
申屠还礼,“同道修行,不必客气,我亦从巴山兄弟那学到了很多东西。”
管狐儿扯了扯嘴角,看来刚刚平安讲的事情还是有点冲击性太大了,以至于连申屠都开始如此调理心情。
第二十二章 九州(2)
没人是笨蛋,论及聪明悟性,个别几个完全可以媲美甚至是超过杨平安,不然也不至于被选做道宫种子。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唯一的区别就是,杨平安有着他们加起来也比不过的深厚底蕴的积累,这也是他们在可见的时间内无法追及的现实差距。
所以,哪怕杨平安藏匿了很多的细节没有讲,这些人依然能从其中推断出很多很多的东西,哪怕是冰山一角,也足以震撼心魂。
在道宫,他们的权限还是比较高的,能看到很多的秘不示人的记录,有些保密度稍低的,他们多多少少都浏览过。毕竟,稀奇事,又有哪个少年不爱看。
其他不说,单单封神一事,就有很多值得商榷的地方。
对于这一方天地的情况,就算原来不清楚,在此地这么久,也摸得一清二楚了,对于当初看到的那些零零散散的东西就有了新的看法。
比如,境界的问题。
从道门有记载以来,总会有那么几个天纵之资的人站在人间的巅峰,率领族人与异族搏杀,开拓领地,打下族人繁衍生息的根基。
这些人,有的是找不到继续向前的路,有的却是被一层天花板死死地压在下面。
他们留下的蛛丝马迹,只言片语,就被后人一点点整理总结起来,却没有多少人能理解其中的意义,直到现在。
待清平重建了道门的世界观,立于山巅的修士们,才懂得,原来,这是世界的界限,或者说,容量。
而且也知道了,原来,这个天花板是可以抬高的。
从宗师到大宗师,从大宗师到人仙。
那么,在遥远的将来,是不是只出现于故事和经论的神鬼妖魔也会现世?
而且,要说妖,白虎和巨鹰,岂不就是近乎于妖了,或者说是灵兽?在蛮疆,有幸看到过白虎大猫和巨鹰白云的蛮族,无不顶礼膜拜,被敬为山君山神和上苍的使者。
所以,若立仙庭,祭天封神,仙庭在何处,仙庭谁为主?祭拜的是何天?封的又是什么神?
想必不是纸面上的统合神系,封正祭祀那么简单。
真是不容细思,令人战栗的真相。
上苍既立,幽冥又怎能混混沌沌?
三界法,第一界便是幽冥!
默念清心咒,诸般念想清静,一个人两个人,到最后,干脆所有人齐诵《常清静经》,平复烦扰的念头。
杨平安直接入定,意识归于识海。
他的问题可比别人大多了,旁的是道心受了刺激,他却是性命交关。
两年有余,当初识海有碍,他隐约觉得有问题,顺应天心感应,前来此地。
原本境界不够,哪怕知道有问题,也无力搞清楚问题在哪里。
至此时,早已摸清楚是何种要命的东西。
却也无话可说,自己种的祸殃,只能自己解决,连个甩锅的可能都没有,而且一个不小心,绝对是身死道消的结局。
封印里的东西,虽然是因自己而成,到如今已经不属于自己,还要让自己处于一种知又不知的状态,以免生出感应,往鬼门关多走一步。
好在宏德法师的封印足够稳定,这么多年来未有差错。
杨平安不止一次回想,始终不明白,自己当初是如何能如此作死的,事关修行关窍,竟然私自作为。
再想一想白头峰上,宏德法师诸多异常,以及后来通过各种渠道得到的消息,杨平安很有理由怀疑自己是被算计了。
世界意识。
这是他深思熟虑后得到的最后结论,也是最不愿意相信的结果,他宁愿相信这一切只是一个巧合。
可是要说解决却又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只能等,等时机到来,一举解决所有隐患,或许还有可能借此一步登天。
至于时机,就是祭天封神之时。
长老院传信说,南疆已平,将封九州。
并不是说,在地图上圈一块地,分成九份就成了,对于道宫来说,这一次划分九州,在占领领土的政治意义上或者说是为了以后的地域划分和领土治理上,并没有占多少比例。
真正的目的是为了一种叫九州结界的大阵,内外兼顾,镇压邪魔,给这一方天地升华打一个底子,以防万一。
按照最初的计划,南疆平定也是在十数年之后,而封正九州是还要有一代或者两代人数十年的消化和发展之后才会做。
因为数十年后,道宫人口基数充足,物资丰富充足,中部地区发展成熟,坐镇中央,辐射四面八方。
再铸造神器,于封正之时,镇压地脉节点,以道门秘法起阵,以后日日祭炼,终有一日会大阵练成,为道宫提供一道安全的保障。
如今仓促而就,杨平安很担忧,这次大典会不会成为表面文章。
那样的话,自己为此做的准备也就无效了,可又不可能再等待个几十年,等时机真正成熟。
不然识海隐患爆发,自己能留个全尸都是难的。
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也许,是时候打点行李,准备回京都了,杨平安心想,看看其余人,琢磨着他们估计还是会被留在南疆。
想回京都是不太可能的,至少在未知的危机解除之前如此。
杨平安想过,也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大宗师们正面临着威胁,他们所在的位置就是最危险的,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种种计划被仓促执行的原因。
他们需要这些计划,来增强力量,不仅仅是自身的修行力量,还有这一方天地的力量。
层次高了,力量等级自然也就上去了,面对外面的威胁,就有了更多的把握。
也许,天地的衍化很快就要结束了,杨平安心想,可惜现在境界不够,他又不敢过度使用识海的力量,不然也能凭借灵觉感应一些东西。
天地成就,衍化完全之后,想要成长,就看日后的造化了。
其中的修行者就是造化的一种,蝼蚁之力,聚可撼天,九州计划就是走的这个路线,修行者反补天地,增强世界底蕴,以待升华。
第二十四章 蜕变(1)
今日管狐儿守夜。UU小说m.www.uu234.net
点燃火塘,映着火光看书,心思却全不在书页上。
火苗映在眸子里,闪烁着。
坐了一会儿,管狐儿收起书卷,干脆站起身来,走到窗前。
窗开着,这里的夜,会吞噬掉所有光芒,三丈之外,都是黑暗的世界。
申屠和杨平安说,其实并不是完全什么都看不到,只是境界不够,看不到那种光芒,管狐儿对此毫不怀疑,而且也没有想要探究的意思,他就站在宗师的门槛前,只是还不想迈进去。
他知道,自己不能急,要再压一压。
同行之人中,未破镜的,论及基础,管狐儿怕是要数第一。
此时,管狐儿的心思却是丝毫没有放在修行上,而是在他的师弟杨平安身上。
在当世,若说谁最了解杨平安,管狐儿可以说首屈一指。
对于长老院高高在上的大宗师们来说,清平是他们曾经平起平坐的道友,对于现世的杨平安,他们关注和等待,却不会过多地去考虑他的想法。
就算是宏德法师,他也只是提供庇护,作为护道者的存在,而不会过多干预杨平安的做法。
他们已经习惯与从一个人的做法和行为习惯中一眼看穿他的修行脉络,道心修养。
即便是杨平安,也不过是多分散了他们一丝丝的精力,之前的诸多安排,只是为了保证杨平安能安全无恙顺顺利利地修行而已。
作为与杨平安朝夕相处数年的师兄,管狐儿却是敏锐地发现了一些不对的地方。
只是又不好多问,所以才会显得如此担忧。
杨平安身上种种秘事,管狐儿这些年也零零碎碎的知道了。
知道也就知道了。
不得不说,在知道真相的情况下,管狐儿还能一如既往地仅仅只是将杨平安当做自己的师弟,一个天资纵横的有着宿慧的师弟,他的道心修行还是很高的。
时事世移,我自如一。
杨平安种种,管狐儿都看在眼中。
他知道,师弟的修行,遇上麻烦了,很可能是那种会要命的麻烦。
当年,他们跟着酒道人一起游历,所学相同,杨平安会的,管狐儿都会,就算没学会,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知道,杨平安修行未开三界,走的是老路子,没有修幽冥、人世间,却是已入宗师。
丹田气旋修行同样无碍,而且杨平安百脉通畅,同样不会出问题,其他种种又无异样,杨平安也没有炼化窍穴,尝试武修的路子,这一点,对比一下申屠就能看出来。
排除完所有可能的隐患,只剩下一处,眉心识海,这样就能解释的通,杨平安种种异常表现是从何而来了。
管狐儿并不知道,杨平安其实识海天宫已开,更不知道,他的天宫里藏了个不能碰的要命玩意儿。
思虑半晌,无计可施,管狐儿叹了口气,回到火塘前坐下,好在很快就回去了,此次归去,就闭关吧,想必成就大宗师之前就不必再出来游历了。
资深低调的管狐儿这次是真的麻爪。
罢了罢了,想也无用。
管狐儿好歹自我安慰一会儿,才算收了心思。
北地山阴城,正灯火通明,全城戒备,城头兵卒盔甲俱全,气氛显得十分紧张。
山阴是军城,领兵大将自然也是主官,数年过去,卫清早已被调去他处,接替他驻守的同样是个宗师,不过是新晋,算是道宫这些年培养出来的,资历修为,都能压得住。
新主将名王威,此时正站于北城城头。
城外轰鸣之声不绝,护城河流水滔滔,丝毫没有寻常时候温柔清浅的感觉,如同水下有恶蛟,在拨浪戏水。
不过没有人会关心护城河如何,所有人都看着贝尔湖的方向,护城河从贝尔湖而来。
贝尔湖里有一只青鲤,当年酒道人带着杨平安四人来到此地,曾给青鲤传过心印。
而着轰鸣声,正是来自于青鲤。
它正处于蜕变之中,这场蜕变,从白天就已经开始了。
王威出于好奇和关心,开始的时候还特意去湖边看了看。
此时的青鲤除了颌下,便是脊背也已经延伸出一线金鳞,开始的时候青鲤还只是围绕湖心游动,时不时的发出奇特的叫声。
声音明明不是很大,偏偏有种慑人的感觉,境界越低受影响越大,让人忍不住颤栗。
宗师境毕竟能看出些猫腻,虽然不是很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件事或许不是军城能解决的问题,要上报。
所以王威当场写了急报,空陆两路各自出发,然后让陪同的士兵回城戒备,他连同军中几个副将守在湖边。
将近傍晚的时候,王威却是不得不退回城里,青鲤已经开始闹起来了。
湖面翻滚,波浪滔滔,随时可能泛滥。
而湖心传来的气息正在慢慢增强。
整个山阴城除了他是宗师境界,有修为的,大猫小猫三两只,虽然都是精锐,眼下却排不上用场,不然倒也不惧去湖面闯一闯,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城中军卒,无论老少,亦无论官还是兵,都受过青鲤的恩惠。
青鲤受过心印,十分亲近人,有那顽皮的士兵,还有曾骑鱼游湖的壮行,只是要喂点好吃的才行。
所以,一城上下都很是忧虑。
市面上传奇志怪小说里并不缺少灵物兽类修行的桥段,但说吞吸日月之灵气,修行成人之类,至于怎么修行的却是,含糊其辞。
也没人敢不懂胡诌。
所以,军卒们纷纷猜测,是不是青鲤修行足够,要化身成人了。
这么一琢磨,颇有些腌汉思忖,要是成身仙女,岂不美哉,一时间又颇为振奋。
王威心念专注地感受着湖中气息的波动,也懒得搭理麾下将士们私底下乱飞的小道消息,刚开始或许还不明白,这时候却是有些醒悟。
青鲤这是要晋境了,而且应该是一个大境界。
只是不同于人身,青鲤受制于鱼身,想在修行上更进一步,怕是不那么容易。
蛇蜕皮而长,蛹破茧成蝶。
青鲤若是继续生长身体,应该不至于如此痛苦。
上一任主将卫清离开时,在私下里与自己交代了不少事情,当年大长老酒道人留下的手尾他还是知道的。
王威隐约有种预感,或许,这一次,他能见证一个奇迹。
他喃喃道,“希望这一夜能快点熬过去吧。”
第二十五章 蜕变(2)
“真是令人惊讶。www.uu234.ccwww.uu234.cc”
“的确。”
酒道人,芈雄,还有宫主一尘,在接到山阴城传来的消息时,都十分的惊讶。
因为,一个设想,正在成为真实。
没有人能比他们更清楚,这个“真实”意味着什么。
现在还不清楚,在遥远的西北方向的那条青鲤会变化成什么样子,但有一点是可以预期的,它的生命本质终将会发生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它能持续地继续进化的话。
而作为一手主导了这次实验的幕后者,不管是芈雄,还是一尘,都不如实际的操作者酒道人体会深刻。
毕竟除了青鲤,他还亲眼看到或者亲身经历了巨鹰和白虎的蜕变,看着它们一点点地从普通的生物,蜕变为灵物。
而那次传心印于青鲤,也给他一些很特别的领悟。
酒道人自幼跟随清平行走天下,所知晓的东西,远不是他人能比,更不是道宫里清平留下来的藏书里所能涵括的了的。
在酒道人的认知中,清平言语中描述的是一个宏大的,广阔的瑰丽多彩的仙侠世界,宇宙万界,无数种族,千姿百态。
万类霜天竞自由,人类在其中并不特殊,任何能在万界争锋中延续下来的种族都有其独特的天赋。
要说特点,人类最大的特点就是没特点了吧。
酒道人愿意继承师傅的意志,将师傅口中的低等世界或者说小世界,升华而上。
所以,他对于青鲤的变化尤其的期待。
他需要更多的事实佐证他的猜想,验证他的修行。
“我想,我需要走一趟山阴城了。”
芈雄给酒道人续了水,酒道人端起,轻晃了晃,看茶叶在杯中浮动,然后仍是一饮而尽。
不同于芈雄贵胄出身,贫贱出身的酒道人可没有品茶的习惯,还是拿出喝酒的架势。
“急报传上来,需要一天半的时间,也不知那青鲤此时蜕变结束了没有。当初黑鹰蜕羽,可不是自然脱落,而是硬生生自己将羽毛全拔下来,然后身躯脱离桎梏长的更大,新羽生出才算完成。”
一尘摩挲着拂尘,沉吟半晌,才缓缓开口,“北地天马,西北青鲤,南蛮巨蛙,此三地原本就要人前往驻扎镇压,尤其是最后一个,刚刚被发现,尚未完全收服,野性难收。”
手指沾水在桌面划了几下,分隔出四面八方,继续说道,“白虎和黑鹰倒是不妨,在计划开展之前都会回到京都,不虞出什么意外。东方广阔,犹在开拓之中,也需要人前往坐镇,以应不测。百年之计,匆匆为之,却是不得已。”
说完看向酒道人,“既然道友要走这一趟,就留于彼处坐镇吧。”
酒道人手指在水杯上轻抹,沉默不语,神色平淡地与一尘对视。
芈雄自顾自地斟茶取乐,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到正在变化的气氛。
“南疆弟子将归,必然无事,”一尘稽首,郑重道,“一切自交于我便是。”
酒道人轻轻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便请宫主多多费心。”
“我之所愿。”
芈雄放下茶杯,开口道,“时间紧迫,若无其他事,酒道长不如现在便动身吧,巨鹰又在,索性便骑乘它北上,能省不少功夫。”
“也可,后续部队随后跟上便是,”酒道人也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当即下了决定,顺便交代一下,“南疆有项师弟在,再调乌江过去,稳住局势想必不成问题。其他几处的队伍,定好了后不妨也赶紧出发。”
一尘点头表示赞同。
随即又是两两无言。
道宫一脉修行,虽然不是完全的倡导清心寡欲,清静无为,时日长久,修为到了高深处,仍会于人情世故上变得淡然。
而在此之外,也并不是说要修行有成就要摒弃人性。
对于他们来说,情感的锚点仍是必不可少的。
比如,杨平安之于酒道人。
对于其他,也许真的可以说,大道之外,别无所求。
半晌,一尘似乎忽然想起来似的,“魔仙子收徒珑,你可有……,”
酒道人振衣而起,“我去了。”
一尘摆摆拂尘,微微叹了口气,“罢了,老道也不参合了,随缘吧。”
有些人欲远行,有些人却盼归。
酒袋轻碰,杨迅杨烨微微抿了口酒,味道不是很好,劣质的果子酒,带着股酸味,但两人同样喝的开心。
物资虽然并不紧缺,在军营里,酒却永远都是紧俏的东西。
果子酒还是后勤的大厨自己酿的,果子是外出的军士捎带着采的,上面虽然要求军纪,在额外的空闲,只要不违背禁令,对于这种小事,往往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打了两年多的仗,好不容易结束,即便气氛依然紧张,基层的官兵都还是松了口气,所以,杨迅杨烨才能在休息时凑在一起饮酒。
“该换防了,你准备回去还是继续留在这里?”杨迅举了举酒杯,低声问道。
“还没想好,不管是回去还是留在这里,各有各的优点。”
“也是,大仗打完,剩下的不过是些残留余孽,短期内倒也不会下大力气清扫他们,应该只是驻防任务,”杨迅晃了晃酒袋,喝干最后一滴,“就这么点,还不够解馋的。”
“哼,知足吧,就这么点,还是我使了大面子,花了一个月的饷银才买的。”
“黑心,当初采果子的时候,老家伙可没有说给买果子的钱。”
杨烨同样一饮而尽,“怎么,你想回去么?”
“嗯,虽然监军说留在这里的会上调一级,只是,对于我来说,用处不大,修为跟不上,官职上就差不多到头了。还不如先回去,两年厮杀,积累的够了,底子打的也差不多了,正需要静修的水磨工夫。”
杨烨想了想道,“也好,你资质差了点,修行慢,不过不要紧。军功已经攒够了,回去就能授勋,等传了功法,成功破镜,法力积累上就不会在拖后腿了。”
杨迅翻了个白眼,一手枕在头下,一手摩挲着下巴,“我什么时候担心过这个?法力不够,努力来凑,关键的是领悟透不透!得了,你现在跟监军学的一套一套的,不过别用在兄弟身上啊,不好使。”
抬抬下巴,“要讲还是跟底下这帮小弟们讲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呼噜声忽然又大了一点。
第二十六章 蜕变(3)
天地都被白毛雪覆盖的时候,天马就会率领它的子民从极北之地向南迁移,以躲避连它也承受不住的寒冷。
它是北方草原上的王。
天马已经当了很多年的头领,熬死了同生代,又熬死了下一代,现在的马群基本上都是它的子孙,当它带领孩子们奔跑的时候,就算是狼王的群落也要退避三舍。
狼群知道招惹,谁必须要躲着,毕竟,拎不清的狼王被天马踢死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所以,远远的闻着味,狼群就散的一干二净了。
近些年,极北之地的气候在夏季到来时,变得温和一些,也开始有植被出现,所以天马带着它的族群越走越远。
它想要用更恶劣一些的环境和冷冽的寒风熬炼它的后辈。
那些肥美的草地和清澈的湖水,在天马看来,只会让后辈变得软弱,还是让给那些不那么强力的小马群去苟延残喘吧,它虽然不愿意带着它们,但还是仁慈地给了它们生存的领地。
仁慈,对,就是这个词,天马记得一个老头子给他讲过的。
它很聪明,记性也很好,而且很喜欢思考,天马尤其喜欢思考这个词,因为这个词真正的让它与众不同。
它喜欢思考的感觉,也有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比如为什么人是人,马是马?为什么人说话会有好多的词语,而马没有,而且为什么马学不会说人话。
大多数问题时没有答案的,当然前面最后一个问题有。
当初,那个老头子感受到天马疑惑的情绪后说过,“因为你不是人啊。”
语气很古怪。
再后来那个人类老头离开了,天马又琢磨了很久很久,总觉得这句话有点不对,就像是它曾对某个愚蠢的野驴王说,“你不是马啊。”
那种嘲讽了之后对方还听不懂的舒爽感,简直棒极了。
当然,这些形容词和情绪,都是在遇见了人类老头子之后才明确的。
所以,现在天马真心觉得,虽然人类老头很厉害,其实坏得很。
它抬头看了看天空,甩了甩尾巴,以它的经验,最迟一天就要刮起白毛风,所以必须要抓紧。
因为走的比以往更远,所以南迁的要比以往更早,不过着并不算什么,天马并不准备一下子就回到草原的最南边去。
酷烈的中心地区不能停留,在边上感受一下余波还是可以的。
不知道为什么,天马很想留下来等待,等着如天灾般的白毛风到来,在其中奔跑嘶鸣。
不过,还是先离开这里再说,它看了看身边不争气的后代们,扬蹄长嘶,向前奔去。
断头峰,或者说,曾经的圣山之顶,一道身影静静地立着,寒风呼啸,卷动衣衫。
山势险峻,少有人来,自从南疆战争开始之后,蛮族逃向更深处,这里就更是人迹罕至了。
向道居于山脚僻静处,倒是常常依凭修为登顶,早看朝阳,晚赏明月。
不知不觉中,向道已经到了蓄须的年龄,算起来,也是可以独当一面的新生代中坚,他在同辈中并不属于最优秀的那一部分,只是其身份经历特殊,才慢慢地走到这一步。
最优秀的一些,同样有一直在长老院修行的,算是程青他们的师兄,之后无论是去地方历练还是进学院精研,总归各有各的出路。
进步最的,已经主政一方了。
道宫在广袤土地的治理上,仍然处在人手紧缺的状态,一代新人换旧人,地方上的事务不论是俗务方面还是传教方面,基层管理人员的换血一直都在进行中。
有时候,上山修道,下山治世,未必能分的那么清楚。
春去秋来,向道在此处看着,道宫兵来,灭族战起,到今天,又撤去主力军团,开始常规的轮训换防。
“师祖,我是不是也该离开了?”
向道的身边空无一物,没有回答。
他也不在意,隔了一会儿继续说道,“这里虽然是修行福地,弟子在此处却是有点久了,就算是山中无甲子,修行无岁月,也该出去走走,看看变迁。”
“更何况,底子打实了,积累也差不多,剩下的修行水到渠成……”
“行了,想下山就去吧。”
“多谢师祖,”向道侧身微微躬身作揖,“说起来,师祖那边,是否顺利?”
依然没有回应。
向道对此毫不意外,被宏德法师拘在此处修行,他也习惯了这般相处。
宏德远在不知道哪儿,留一丝意识遥遥控制这边情况。
开始时,向道情伤难抑,颓废无神,宏德法师便三天两头调教一次,开始时得过且过,可惜宏德法师下手一次比一次很,甚至开始试验一些稀奇古怪的小法术。
向道愤而反抗,被轻易镇压。
再逃跑,被抓回来,继续当小白鼠。
人想死的时候,大概就是什么都无所谓的那种,如果不追求死的方式和死了之后是否美观,那就更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
可惜,向道刚刚好度过了心若死灰的阶段。
然后就被折磨的没有精力伤春悲秋。
认命了就没什么关系了,既然逃脱不了,就换个姿势好好享受吧。
“风云际会,”飘渺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大变之时,你去凑凑热闹也好。”
向道可完全没有什么风云变幻之时,去浪尖上弄潮的想法,那些出风头的事,还是留给少年人去做吧。
他想着还未见过的两个孩儿,心里就充满了柔软和愧疚。
所有的错误当由他来承担,世人期望的大圆满的快乐是不可能的,珑玥是相知相爱,小蛮那里却是未必。
向道也说不清自己对小蛮持有什么样的感情。
要说是承担责任,嗯,大概还是很自作多情的想法吧,向道捏捏胡须,微微抬头,主要还是回去看一眼孩子吧。
其他的,顺其自然。
又站了会,向道振振衣袖,飘飘然下山而去,说是走,也不是立刻就能出发的。
总感觉应该有好多东西要收拾,好像也没什么要收拾的,嗯,小菜地的菜得吃完再走,不能浪费了。
修行啊,向道叹了口气,摸摸肚子,餐风饮露,终究还只是幻想。
第二十七章 蜕变(4)
“书到用时方恨少啊,”马斌迎风挺立,双手后背,宽袍大袖的装束从背面看确实是别有风姿。
只是不能看正脸,近两年的磨砺,整个人被打熬的精瘦,面色沧桑,只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形容人眼睛似乎会说话,不仅仅单单用于女孩,对于马斌,同样适用。
从文明外的荒芜中走进繁华,这种触动,对于文明的感慨,油然而起。
高山峻岭,丛林大河,原始的风貌终有一日会看厌倦,只有日新月异的人的文明,纷繁芜杂的人心变化,细微处虽然相似,却不会绝对相同,品起来才是历久弥香。
其余人三三两两坐在阁楼上闲聊,身体亏损严重,几乎伤及本源,还是修养一段时间为佳。
站了一会儿,大概实在是觉得无聊,很显然此时也没有大家闺秀欣赏他的风姿,马斌不再凭栏而望。
正要转身,恰看见极远处一棹孤舟逆流而上,速度很快。
“嗯?”
马斌仔细看了一眼,小舟离得更近了些。
他忽然回头摆手,“狐儿师兄,快来看看,后面小船上的是不是向道师兄?”
杨平安转首看了看,没有动。
管狐儿站起身来,走到马斌身边,小船此时已来到近处,船上人一身布衣,头发随意低簪着,竹竿一点,小船就快速向前。
管狐儿目力极佳,将撑船人面目看的清楚,数年未见,眼前人虽然面色沧桑了不少,留了短须,仍是一下子就认出来,来者正是向道。
向道同样看来,认出管狐儿。
当下身形腾起,朝大船上飞来,落在甲板上。
“师兄,你的船!”马斌在阁楼上喊。
向道迈步的身形微不可查的一滞,朝迎上来的水手摆摆手,自有人下去处理。
楼上,马斌舒坦地叹了口气,“每每看话本看到类似段落,那些高手侠客,都是从不回身看背后,我就一直想,要是我碰到了,一定要喊出这样一句话,今天终于如愿了。呼,通畅。”
待向道从楼梯上转过来,杨平安一众已经站好,叉手见礼,“见过师兄!”
一番客套,待所有人坐好,向道才仔细打量众人,杨平安与管狐儿一一介绍完毕,他看着马斌打趣道,“当年我离开京都时,你还是一稚童,数年过去,怎么倒是对师兄我记得如此清楚?”
马斌一指管狐儿,“师弟对师兄颇为敬仰,是故常常请教狐儿师兄,至于师兄相貌,也是拜托狐儿师兄手绘,所以熟稔于心。”
“哦~”向道玩味地看了一眼头皮发麻正襟危坐的管狐儿,又一一问候其余人,他走时,程青几人已是少年,长辈们皆是军将出身,所以虽然不是玩伴,还算熟识。
而面对杨平安,向道多多少少有些心情复杂。
不知道的时候也就罢了,事情讲明白之后,以前那些稀奇古怪的地方也就可以理解了。
唯一的问题是,理解归理解,能不能接受就是另外的问题了。
他向宏德法师请教过这件事,大概也就是,不同世不同人,顺其自然。
所以,向道别扭了一下,最后温声询问,“师弟,你们,这是从南疆归来?”
杨平安微微摇头,“南疆之南,于边界处修行,数月前接师傅传信,方回京都。”
向道有些疑惑,“边界?”
“是!”
向道心中转了几个念头,看看诸位师弟,边界,莫不是那个?
他疑惑而震惊地看着杨平安,“那个边界?”
杨平安颔首,“是!”
向道深呼一口气,平静激荡的心境,“甚好!甚好!”
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没人嘲笑他,当初第一次知道目的地时,他们的表现比向道夸张多了。
唯一不舒服的是,向道心潮激荡之时,法力汹涌澎湃,让人压力倍增。
离得最近的杨平安感受最深,他亦是有些诧异,向道的修为增长的未免有点太快了点,一身法力浑厚,法意浑然如圆,显然是打磨的精纯无匹,已经半只脚迈进了大宗师境。
是以,其余人纷纷运功抵抗。
好在他们坐的不是普通商船,下面的水手虽然紧张,还不至于闹出什么乱子。
过了一会儿,向道收拾好心境,向众人致歉,看着风轻云淡的杨平安,同样惊诧,自家事自家知道,这一身修为来之不易,不知道吃了宏德祖师多少调教,又吃了多少苦头才得来。
而杨平安竟然能分庭抗礼,不落分毫,虽然说他只是自然而然散发气息,杨平安可同样是游刃有余啊。
念及此处,向道不由得称赞道,“师弟进境如此,真正是大道可期!恭喜师弟!”
再次见礼。
杨平安回礼。
“师兄未免有些多礼了,我们师兄弟哪里需要如此?”
向道“哈哈”大笑起来,语气有些唏嘘,“我数年不着人世,避居山林,也是一时魔怔,有些着相了。”
随即潇洒地招招手,“众位师弟也不用这般正襟危坐了,又不是师长在侧,大家随意坐,”然后对着楼下吩咐,“此处管事的师兄,劳烦上些酒菜与我们师兄弟消遣。”
下面人应了,不多时就备齐了送来,管事露了个脸,客套几句后识趣地退去。
饮过酒,气氛就热烈起来,聪明人相处,向来容易,你说一句,他瞬间就能理解,然后恰到好处地接下一句。
何况众人相处日久,又多了几分默契。
“我们离京都日久,再回去,怕是好多地方都不认得了,”杨平安举杯敬酒,对着向道说,“之前收到师傅来信,说城内外新建了不少建筑,或是官邸,或是军营,老旧的城区也拆除了不少,重新规划了道路和居住区。”
“明明前线还在打仗,后方却是大兴土木,真是不知道为何。”马斌手一抛,花生米落入口中,咯吱咯吱地嚼着,随口接话。
“师弟,慎言!”马尅严厉地瞪了他一眼。
“无妨,”向道摆摆手,“想必是动用了工程队的同道,大人们做事必然有原因,料想不会因此扰乱京都安定。”
向道咂了一口薄酒,继续说道,“我与外界断绝消息时间不短,诸位师弟若是有什么趣事,但凡将来,也好佐酒助兴。”
杨平安笑笑,“我们也是全赖师傅还有诸多长辈,定期传信,才晓得几分京都变化,哪里有什么趣事。真要说有,也是我们在荒芜之地吃糠咽菜喝西北风的窘迫和尴尬了。”
向道摇摇头,手指虚点,“你啊,现在才勉强看出来当年的活泼,少年老成,好是好,却是少了年轻人的朝气。”
“师兄说的哪里话,仿佛自己便不是年轻人似的,莫说你续了须,便是发鬓白了几缕,依然是风华正茂,更多几分的魅力。”
钱多多听及,眼露佩服,若是自己有这样功夫,做起生意来还不是如虎添翼,小钱钱飞一般地钻进自己口袋。
第二十八章 袖里乾坤大(1)
第二十八章袖里乾坤大(1)
夜深之时,人群散去。
向道其实无数次设想,再次与杨平安见面的情形。
此时相对而坐时,却是无话可说了,所有的情绪,在设想中完成了沉淀,这不是仇恨,在想象中一点一点的积累,遇见仇敌时爆发出来。
后代子孙遇见转世而来的老祖宗,之后种种纠葛变故根源也来自于他,很难说该是什么心情,也就是向道自己心里清楚。
此时倒是心平气和地坐着,且不是早先预想中的那种故作淡然,足够的磨砺,给了他足够平静的心态,去看待世上发生的大部分事情。
向道把玩着酒杯,一语不发。
人生在世,从来不是个人事,不说仍在红尘里摸爬滚打的自己,就算是师傅,或者已成就人仙的宏德法师,不仍然在这片天空下折腾。
又有谁能逃得过。
杨平安同样一句话没有,只是慢慢的饮酒,以他的修为,要是不想醉,可以一直喝下去。
他倒是没有那么复杂的心理,故人偶遇,虽然中间弯弯绕绕地发生那么多事,对于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
不是所有事情都在掌握之下,何况,杨平安也不愿意去插手。
事情呢,看着就行了,无论怎么发展,都不会变的很差,他没有必须要照看前世后人的义务。
在红尘之中,他也只是受害者,且无能为力。
而现在想想,杨平安大概也能理解一点一尘宫主还有师傅酒道人他们了,对于他们来说,自己有没有恢复记忆或许并不重要,他们关注的只是现在的自己,是他们曾经的道友。
能不能想起过去,并不影响。他们相信,自己还会再一次走到他们身边去。
杨平安同样坚信。
“既然无事,我先去了,京都再见吧。”
向道放下酒杯,手按案几站起,朝杨平安拱了拱手,声音不大,在船舱震荡,“诸位师弟,师兄我有些琐事要处理,先走一步。”
待诸人从房间出来相送,向道已踏舟远去了。
杨平安立于船首,也不回头,摆摆手道,“今夜星空尚好,可有人与我共赏?”
“固所愿也。”
船下了锚,停在水面,晃晃悠悠。
船工是普通人,已去睡了,杨平安他们也不要招呼,熄了灯火,在甲板上散乱坐着,说些闲话。
马斌忽然道,“修行就是有这点好处,想熬夜便熬,三两日怎么也支撑的住,可以尽兴。”
众人都笑,“这倒是别致的说法。”
“修行强身健体,祛病避灾,熬夜当然是寻常事。”
“还有活的久!”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片轻笑。
“早几年,还在学院修行时老师便讲过,修行只是手段,护道之用,求知才是根本,力量用在打架斗殴上未免有点浪费,不如去探索世界的奥秘。”
“打架斗殴,也不知道那位先生是如何想起用这般词语说人的,真是戳心窝子,好好的论道论剑变成了街头的打架斗殴,实在是拿不上台面了。”
“自然,若不是那位先生拳头够硬,更能打,学院的不少老师都很想和他好好交流一下,可惜打不过啊。”
杨平安笑着说道,“这件事我也听说过,说这话的是于先生,于先生行伍出身,是实战课的教授,见惯了军团厮杀,自然看不上没有配合的单打独斗。”
“对了,申将军和于先生还是旧识来着。”
程青好奇地问,“在一个军团效力么?”
“比那要关系近的多,”杨平安想了想,补充道,“我以前爱打听,听护卫们讲过,于先生年轻时候跟申将军是一个班组的,有一次休沐时,俩人遇见了一个姑娘,大家闺秀,你们懂,俩人虽然都是大老粗,奈何于先生长的俊,于是申将军黯然神伤,独自申请去了边疆,一待就是数十年。”
“信你的鬼哦,平安你又胡扯。”
“于先生虽然讲话粗俗,却不是大老粗,从基层摸爬滚打过的都这样,平安师弟你这样编排,是不怕我们告黑状啊。”
“左右,申屠将军不在,先走一步回京述职,我有什么好怕的,”杨平安大义凛然,“就是两人当面我也敢这么说,我猜申将军到京都第一件事就是找于先生打架斗殴!”
众人又笑。
这样的闲聊,是十分难得的事情,大家都很放松。
他们虽然都在道宫修行,出身却不一样,山南海北,并不是所有人都在京都长大,此时聊开来,讲讲各自家乡的风俗习惯,说些当地的小趣事,气氛十分的融洽。
都是学识渊博的人,就永远不会缺少话题。
“师兄,我们回去之后会被安排什么职务?”
对于不远的未来,人人都会有所期待,听到马斌问杨平安,其他人也都转身看来,或许是想听听,与自己心中的预想相比,他是否有什么特别的看法。
“安排啊,”杨平安沉吟了几秒,语气沉肃,“这个嘛,说不好的,与其问我,倒不如自己好好琢磨一下想去什么地方。”
他话头一转,揶揄道,“不过,有一件事我非常明确,回去报道后的第一个任务,必然是上交考察记录!”
说完,从袖口里掏出半卷书册,在身前晃了晃,又立刻装起来。
众人哀号一声,纷纷告求,“师兄,能否让小弟借鉴借鉴,参考参考,学习学习……”
杨平安得意的笑起来,“想抄那是不可能滴,怎么着你们也得写出个样本出来后,一起探讨探讨。”
说完继续补刀,“而且,是两年哦,要把你们两年的记录都整理起来……”
管狐儿无语的看着杨平安难得的样子,大义凛然地说道,“平安你这样会没朋友的,当然,我是永远会站在你身边的,坚定不移的战友,所以,你看是否可以通融通融。”
后者斜睨了他一眼,“甭套近乎,我打小就知道你什么毛病,想偷懒那是不可能的。”
唉声叹气的又多了一个。
管狐儿摆摆手,站起身来,“散了散了,明明都忘了的,非要提醒出来,我真是羞于平安为伍。程师弟,可有兴趣回屋手谈一句?”
“善。”
疏星点点,兴尽人散。
第二十九章 袖里乾坤大 (2)
离开一个地方太久,很容易产生陌生感。
比如,这个地方原本有棵树,那里是个点心糖果铺子,现在都没有了。
简单的疏离感,让人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想要再次熟悉它,却不知道怎么开始。
不过就成长的角度看,从头来过,却是没有必要,小孩子长成青年,小女孩如今嫁做人妇,这是原本就知晓的事情,只是没有亲自去经历而已。
少年的时候,我们可能会因为朋友买了个新玩意,用了很久都没有告诉自己,就有那种说不清的感觉。
然后,慢慢的,便习惯这些许乃至很多很多的改变。
京都的中心未变,只是内城变成外城,外城之外,环又一层。
地方还是这个地方,人也还是那些人,多了新面孔罢了。
真的是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了。
杨平安在京都闲逛了一月有余,见过往日朋友,流连故地,感觉已经浑身沾满了人间烟火气,这才逸逸然回道宫。
长老院早就迁出内城,往山上去了,原来的长老院宫殿群已经全部规划为办公区,杨平安如今没有什么职务,所以也不往那边去。
这天一早,把自己收拾利索了,出门儿喊个车,就往山上去。
有些疑惑,杨平安也想去寻个答案。
就怕师傅有点不待见啊,杨平安捏着下巴想,好在胡子刮得干净,没什么好揪的,不然配上还没养过来的黑脸,怎么也要老个几岁的样子。
想起这个,杨平安还有点忧郁,想当初自己是多么的风流倜傥,面如冠玉,眼若辰星,往哪里一站都是冷峻少年郎。
不曾想一去就是三年五年又两年,唉,不堪回首。
比起当年的沉闷,现在反倒多了些少年心性。
杨平安提前打了招呼,今天要来,所以酒道人就在自己的书房里等着他。
“师傅倒是气定神闲,不知今天读的什么书?”
酒道人“嗯”了一声当做回应,斜躺在凉榻上不动,也不说话。
见此,杨平安晓得师傅心神沉浸,也不打扰,自去书架上拿本书,找椅子坐下翻阅。
《月刊-内部版》,拨拉了一下,书页还不少,杨平安挠挠头,前几年好像没有这个玩意儿来着。
不是很完善的样子,扉页就一个简单的日期、编者什么的,目录做的也差点味道,杨平安转着念头,嘴角翘起,心底泛起喜意,不错。
过了一会儿,酒道人放下书册,起身。
“去山上走走。”
“是,师傅。”
自从几位大宗师搬出京都,入主邙山,京都原址被用作道宫俗务办公场所,几人基本上再未进入过京都。
邙山上数年来大兴土木,一直未停,亭台楼阁,宫殿层叠,错落有致。
杨平安久在外地,对于京都乃至邙山确实是生疏的多了,跟在师傅身后,左瞅瞅右看看,瞧个稀奇。
邙山上虽然大兴土木,竟是一个普通人都没有。
酒道人领着路过几个工地,偶尔停下来任由杨平安仔细打量,有时杨平安也会走近前去,询问工人的工作。
然后就发现,工地上做工的,俱是有着修行底子。
“师傅,道宫布武,修行入门的弟子已经有溢出了么?”
酒道人没有直接回答,“道宫俗务管理体制正在改制,承平数年,外部开拓如今定鼎而下,些许小打小闹已经构不成威胁,所以,道宫俗务总署改制也顺势进行。”
“山上的这些弟子,都是工部建造司的,这几年从各地区选拔上来,在此历职,参与京都改造建设,俗务部门逐一分拆细化,慢慢完善,但是如今的框架却是要一次性搭起来。”
酒道人简单谈了几句,转头说道,“此次游历考察,其余几人的考察报告评估都已经交上来了,你的呢,什么时候写好?”
杨平安脸一垮,顾左右而言他,“这山上如今真是风景秀丽,不似从前,草木虽茂盛,却荒莽无人烟。”
“你便是偷懒也少不了,”酒道人点了点,“这些日子,你先把我书房里那些书刊翻阅一下,追一追这几年落下的课程。”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原本觉得大学课程不是必要,便没有要求你去进修,如今,技术积累到了一个小高峰,成千上万道宫弟子奋勇开拓出新的道路,如此盛事,你却是不能缺席了。”
“天资绝世之辈虽然不多,却也不是没有,平安你莫要小瞧了其余弟子,不论之前还是以后,都不会缺少能与你相提并论之人。”
杨平安咧嘴笑笑,“师傅晓得弟子是什么性子,怎么会骄傲自大,弟子只是比他们多了一点幸运而已,自然会谨小慎微的。”
酒道人瞥了一眼。
谨小慎微?
呵。
道宫内部虽然气氛和谐,但也是有竞争,杨平安因为情况特殊,且由于酒道人等几位大宗师的维护,没怎么接触下层弟子的竞争。
像程青叶飞等人,当初被选上,虽然有裙带关系的部分因素,但毫无疑问,他们也是同辈弟子中最优秀最能打的,从无数弟子中脱颖而出,哪个又是弱者。
家世给了起点,却不能让人变得优秀。
而杨平安能把这几个家伙压制的老老实实,又怎么可能是他说的谨小慎微的样子。
酒道人也是乐见其成。
两人在山上逛了逛,又回到酒道人的居所。
“师傅才是懒了,居所如今连个名字都没起,要不要弟子代劳?”
“免了,你也是个起名废的,莫要污了我的名声。”
他甩甩袍袖,不接这茬,“与我到静室来,有些事情,也该告诉你了,也省的你整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师傅又冤枉我啊,”嘴上不承认,杨平安人却是老老实实地跟着,他也有很多疑问需要解答。
“冤不冤枉你自己心里不清楚?”
“师傅忽然之间如此严格,弟子有点不适应啊。”
“你如今惫赖样子,为师就适应了?莫耍贫嘴,步散完了,景也看了,想必心理准备也做好了。”
杨平安神情一肃,“是,师傅。”
是啊,我已经等很久了。
他想。
第三十章 壶中日月长(1)
时代的发展,并没有超出它本该有点的规律太多。
依杨平安来看,是这样。
而就其他人,比如一尘道长或者说简中行,即便过去百年,想起某些东西时,依然觉得有些无法平静。
而项籍和酒道人就没多少这种感觉,他们是新生代,还理解不了,一尘道长他们老一辈大宗师的感受。
毕竟,按照正常的历史进程,他们老一辈这会儿应该已经只剩下骨头在地下躺着了。
而现在依然能活蹦乱跳的在阳光下推演新的功法。
嗯,历史进程这个词还是清平当年说过的。
杨平安在与师傅的交流中发现了许多许多的问题,有些是他想过的,有些不是。
当酒道人拿出厚厚一大摞关于道宫管理体制改革的计划和诸多项目的风险预估的时候,他还没有多吃惊。
见微知著,他有这个能力。
从街面上听到少许信息,足够他做出一定的推测。
在他看来,这也是时机已经成熟,道宫封存了太多的计划,还有许许多多的技术。
有些东西,在他看来,也是实在太过惊世骇俗,超出时代半步的是天才,超出一步的就是疯子了。
他不觉得那些计划和技术被封存起来有什么不好。
时代的进程可以小幅度的跳跃,却不能割裂。
文明的进展需要的是可以传承下去的积累,而不是断层级别的跨越。
所以,小心翼翼地放出时代该有的技术,实行匹配的制度,是清平当年做出的决定,也得到了其余人的一致认可。
他们也无法接受一个完全不在认知范围内的东西。
即便是摸着石头过河,也要有石头可以摸才行。
好在,制度的运行已经得到了足够的试错,如今的领路人们也积累了足够的经验,虽然它足够当下使用,但有更优秀的更合适的鞋放在面前时,又有谁会不舍得脚上的那双。
反正,换了之后,都还是自己的。
南疆已经平定,这是一个信号,也是当年的一个标准。
十五年一代人,努力修生养息的道宫,正在经历人口爆炸。
足够的粮食生产,更新换代的医疗手段,还有人人习武得以改善的体质,新生婴儿存活率大大提升。
在以道宫体系建立的人口增生计划实施之后,人类文明的开拓,迅猛加速。
越来越多的荒野被占据,建立城镇和村落。
开拓,是道宫的主旋律。
虽然,这也带来了诸多的问题,比如,执政官员的缺失。
杨平安虽然对制度的事情感兴趣,但不会花很多心思,这个世界是存在超凡力量的,在任何伟力归于个体的文明社会中,资源都会自然且自发地向强者汇聚。
所以,很多他认知中的东西,未必可行。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基本的经济规律不变,只是存在能靠个体打破它的力量时,它的分量就自然降低。
而且,杨平安也无意参与政务管理,去接触那些勾心斗角。
构画时代和设计早就已经完成,大方向和发展推演也已完成,如今不过是框架上的自我更新。
与时俱进,有着基本完整制度的组织的自我进化,杨平安觉得没什么好奇的。
当这样庞大的个体开始前进的时候,个人的意愿,可能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天色早已暗淡。
点燃的烛光,照在阴暗不定的脸上。
酒道人仿佛很久没有仔细打量过自己的弟子了,眼睛怔怔地看着他。
轻薄的纸张翻动着,捧书的手稳稳地捏着书角,气息没有丝毫的起伏,平平淡淡的样子。
良久。
“原来如此。”
杨平安合上文册,“这就是师傅你们真正要告诉我的事情么?”
没有回答。
“也是,这样的话,我很多的迷惑也就有了答案,一次次的复盘,却没想到,真正的根源是一个当初的猜想。”
酒道人忽然感到有些疲惫,带着些许自嘲。
“是啊,以前总觉得世界变化太快,但只要跟着师傅,前面有师傅在,一切都无所谓。一尘老道他们几个也是说,在自家地盘上小日子过的正舒服着,忽然就开始争霸天下了,世界变化太快,这才安定没多少年,怎滴还要开始世界大战么?”
他暗叹了口气,看看杨平安木然的脸,“我们几个老家伙,压力也挺大的啊。”
杨平安翻了翻白眼,“师傅师伯们,风华正茂,春秋鼎盛着呢。”
“而且,如今事情也解决了,我也要去大学里补课,师傅你们还是不用安排别的事情了,都挺忙的是吧。”
杨平安站起来伸个懒腰,“师傅,眼看着饭点就过了,我去吩咐厨房做两个菜,咱也俩喝两盅。您也别再这想这些有的没的了,一会儿来亭子里啊。”
酒道人挥挥手,不想说话。
听着静室门口脚步声渐远,自言自语道,“这么搞不行啊,白酝酿了这一天,这小子就没打算接这个摊子。早跟你们说,他不吃这一套。”
他侧耳似乎在听人回话,“行了,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消息也都传递到位,既然他不打算插手,就随他去吧。”
听了一下,酒道人继续说道,“你们不要多事!就这样吧,不要再试探了。”
“另外,将骊龙封存的原始档案,销毁!”
酒道人凝神等着各处的回应,过了一会儿,才陆续听到几声“善”、“可”。
他轻轻松了口气。
振振衣袖,整理一下表情,高深莫测的大宗师走出静室,喝酒去。
不爱喝酒酒道人,今天完全是看在弟子的面子上,才勉为其难端起酒盅的,毕竟,戒酒多年了嘛。
于是喝了个爽。
完全没有用功力化解酒劲的酒道人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杨平安早就下了山。
不管表面怎么样,杨平安可不愿意在山上多呆,邙山就那么大,各个山头也没离多远,干点什么都没什么隐私的,到底有点不自在。
回家回家,还是家里的小窝睡的舒坦。
天大的事,高个的顶着,反正现在自己不是最高的那个。
想到这,杨平安彻底抛却心底的隐忧,想也无用,不如不想。
第三十一章 壶中日月长2
回城唯一不好的事情就是没法天天看着白虎了,杨平安看看天色,也不打算回去了,转道去灵兽园。
灵兽园是蓄养培育灵兽的地方,成立也没几年,目前还没什么成效。
说是园,其实是一座小山头,山上建着一个个院子,分散开来,分配给各个培育小组的人使用。
养什么的都有,还挖了池塘,里面游着些鱼鳖水类,每日都有人值班记录,观察习性。
有院子自然有住处,白虎的级别最高,自个在山上转了一圈,选了个靠近山顶的空院子,其他人嫌爬着麻烦,它不嫌,就住了进去。
白天四处溜达,吓得其他院子的动物乱糟糟的到处乱跑,顺便等着吃的送来,晚上就回住处睡觉,也自在的很。
杨平安上山的时候,白虎就已经发现了,它现在还是很厉害的。
不过它不想动,刚刚吃饱没多久,有点懒,什么夜间捕食,它白虎不是这等没开窍的蠢物。
何况这么些天没见,难得他来一次,白虎决定稳住内心的小雀跃。
他已经是个稳重的山兽之王了。
白虎说起来也有些惆怅,那些不开窍的人总是送来一些个娇小的蠢虎,看看自己这体型,能是一般的母虎能配的上的么,虎生艰难啊艰难。
主人可是一次次给自己讲过,身为虎中绝代英豪,轻易不能让那些妖艳贱货的母虎得手了,要爱护自己。
想当初自己还是一只小虎的时候,懵懵懂懂,从主人那学习了那么多知识,所以才能开了灵窍,如此聪明。
现在终于融汇贯通,神功小成了。
白虎眸子冰冷,轻轻转动,微风吹动毛发,在月色中威风凛凛地卧着。
没有人知道它在想什么,因为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杨平安曾悄悄塞了多少私货。
安步当车,顺着气息,杨平安一步步走到小院门口。
异世的人们曾无数次幻想谪仙人的样子,为之匹配着背景的意象,如清冷的月色,灵兽相依,在荒山野岭中,横笛清扬,或持剑而立,风吹发带。
天地间只其一人。
凝聚所有向往和美好。
此时,大概便是杨平安的模样和形象。
夜深花睡去,明月照红妆。
谪仙手中剑,不问岁月长。
无声无息的,世界便不一样了。
京都已久热闹着,区别是,热闹的不仅仅是京都,还有更多的城池热闹起来,再以这些城池为节点,辐射向周围的未知大地。
发展变得快起来了。
蛰伏着的道宫,在完成了征伐南蛮,进行了内部整合后,彻底爆发了它在过去几十年的积累。
开拓的时代是野蛮而血腥的,古老的人的淳朴而愚昧的。
即便是在慢慢的等待他们跟上时代的进程,依然会有人在这时候渐渐地掉队,被时代的浪潮卷下去,拍在海底。
而现在,原本压抑着的速度,在加快着。
奔跑起来了。
热情和力量在这片并不算古老的大地上迸发出来,在黑暗中点燃出文明的火光,并迅速蔓延。
旧时代被彻底抛在身后。
能在万物竞争的世界中存留下来的生命,即便脆弱,亦不可小觑。
单独的个体可能微不足道,但整体的智慧却是足以惊天动地。
他们从不缺少智慧。
他们少的只是一道足以看到未来的目光,而当这个引路人真的出现的时候,只需要指出一个方向。
即便的弱小的蚂蚁,也能团成团,向前方快速滚动。
又要说一次,慢慢的,时间就过去了。
眨眼间,十年八年,就没了。
道宫新进大宗师余扶风,庆祝大典刚刚过去。
道宫上下的热烈气氛还没有散去,到处一片欢腾。
对于本人来说,余扶风感觉是不为己甚的,这些年,他一边治学,一边辛辛苦苦,嗯,其实也没多辛苦,修行,练功。
反正真正踏入大宗师境是顺风顺水的,出乎意料的没有任何的意外发生。
修行笔记看了一本又一本,还能时不时向几位大宗师请教,进境如此迅速也可以理解。
至于庆典,也是在道宫政务厅综合考虑研究,做了各种评估后做的决定,经过大宗师长老团的复议通过,才正式开始筹备。
并发报公示天下。
两个五年计划都过去了,发展足够迅速,但那是俗务的建设。
余扶风大宗师的成就又能给越来越多的宗师境的高手们提心劲儿,尤其是那些老宗师。
功力会随着修行的时间,越加深厚,却未必能看到破境的希望。
修行没有希望,他们的注意力难免会转到别的方向。
就像宗教活动会随着文明的自然进程必然发生,处于安逸中的人,也避免不了被享乐和怠惰腐蚀。
庆典是一个提醒,身为道官,他们的根本还是修行。
申屠早几年在交付了军务之后,便被调回京都,如今在京都军事大学任职。
余扶风的长老大典他自然也参加了,只是没到现场去,而是坐镇学院,前面那些繁文缛节的仪式他没兴趣观看。
反正他是如此对自己的学生说的。
曾经的学生,如今的教授杨平安对此嗤之以鼻,狗屁的不感兴趣,完全是因为,学院的正牌的校长要观礼,而申屠只是个副的,得留下来干活。
有资格观礼的除了政务厅各部头头,便是镇守各地封疆大吏一方主官,统共也就几十号人,都是站在大宗师门槛前的高修,每一个都随时有可能推开晋升的大门。
主持仪式的是宫主,还是一尘,很可惜,他还得继续劳苦。
政务厅原本想办的更宏大点,先来个弟子三千之类,只是被长老团否了。
仪式之后的论道才是最关键的。
功法修行至今,三界法已经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调整和完善,论道也不像当初那样粗暴,功行气势全部放出。
那种硬生生震杀外敌的凶猛不复出现。
春风化雨,由一尘引导,余扶风作为新晋大宗师,神识力量虽然是强项,做这种事还是有点勉强。
毕竟要引导道宫上下如此多的人入道,是个挺大的负担。
原本是九大宗师全力以赴,现在他们功行深厚,平时没事儿就可以神游四海,再加上还有之前的广成真人和布道士乌江。
论道已不似最初那样吃力。
此时论道结束,各位高修该闭关的闭关,参悟所得,该回就职地的也陆陆续续离开。
申屠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平时跟杨平安厮混,没少混小灶,感悟虽多消化也快。
如今他一身道行也算是独步天下,功法修缮,宗师境界上限也不断拔高,即便受限于个人资质和悟性,平均水平还是在提高着。
申屠并没有走到自己的道的顶点,仍然勤勤恳恳地修行着。
越来越多的研究和猜测,都在指向一个论点,宗师境期间对“道”的领悟越是深奥广博,突破大宗师的几率就越大,突破后得到的好处也越多。
哪怕没有多少证据证明这个观点,但是主观意愿上得到了绝大部分人的认可。
新晋大宗师余扶风的诸多拥趸除外,没办法,对比之下,余大长老的大宗师确实是速成的。
杨平安如今算是申屠下属,在学校内担任图书管理员,兼职法术研究教授,定期授课。
大典结束后,学校也放了几天假。
杨平安自在无事,应邀到申屠府上做客,到了才知道,一众伙伴也在。
他到的时候,酒宴已开始。
当初一行十余人,俱已踏入宗师,根基深厚,坐在席间觥筹交错,谈笑晏晏,丝毫看不出有何特殊之处。
气势不露分毫。
申屠坐在主位,看到杨平安进来,也不起身,笑着招呼:“哟,大家伙儿之中,唯一的黄金单身汉来了,大家举杯,热烈欢迎。”
杨平安不接茬,一步步踱到留出来的空位坐下,一边跟其余人打招呼。
都是熟的不能再熟的,也不在意什么形象不形象。
他们算是新生代力量中,最突出的一个小圈子了,明面上的领头人是申屠。
多年过去,不仅没有散掉,反而变得更加团结。
在程青和管狐儿的经营下,他们这个小圈子,在道宫中青一代中,声望很高。
一个好汉三个帮,杨平安虽然不管事儿,身边多点帮手他还是乐见其成的。
除了他和申屠在学校任职外,其余人都进了政务厅,如今慢慢历练出来,有手腕能力,修为也是高绝,晋升自然快。
此时,管狐儿也在场,“平安怎地又将胡须剃的干干净净,这般虽然看着年轻,就不怕学校那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崽子说你装嫩?”
杨平安摸摸下巴,“他们倒是也敢,再打一顿就是了,多的是新开发的法术要实验效果。”
左右看了看,又道,“明哲怎么没来?”
“他家中娇妻动了胎气,我来之前刚去给开了两副丹方,估计在家熬药呢,也不容易,连生三个闺女,好不容易怀个小子,可小心的紧。”
杨平安嘴角一抽,暗道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说起这个,平安在学校可是号称最受女同学欢迎的冷面教授,用市面上流行的词说,就是禁欲系,很受小女生的崇拜啊。”
申屠手捻胡须,老神在在地说,“话说,陈明哲家姐可是苦等平安十数年了。”
程青脸一黑,赶紧打断,“喝酒喝酒,扯什么陈年往事,申老头你酒量不行了啊,还没喝多少就开始说醉话。”
杨平安无奈,修行人寿命长久,就算现在他功行停滞,也能再活个一百四五十年,从某些世界来说,三十多岁成家太正常了,这些落后的家伙啊。
光看看嘴巴上下的蓄须就知道了,一点都跟不上时代的步伐。
区区三十多岁而已,急什么急。
杨平安有点心虚。
谁让这个时代依然是十六岁就结婚生娃的普罗大众统治者呢?
真是令人苦恼啊。
酒都不好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