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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油炸咸鱼     峨眉祖师txt下载     峨眉祖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四十六章 又是春华,再见讲道

    猴子落在云原,抬起头,见到那株通天彻地的建木,晃了晃脑袋,突然口吐人言。

    “每个大洲的外道之海侧,都有一株神树,云原是建木....不过这株,怎么这么大啊....”

    “嘿,那个家伙没过来,这可不好玩,看起来我要先去找那个人了!”

    “不是我所选中的人,但是却得了天大的机缘,有因才结下了果子,我倒要看看他是什么样的神圣!是那个抱着古筝的家伙所选的人吗?还是斩红尘那个醉鬼?”

    小猴蹦跳了两下,此时外道之海中,似乎有波涛涌起,当中有一双眸子出现,同时伴随着沉闷的兽吼。

    他转过身去,那胳膊晃晃,变如山岳,那脖颈歪歪,化入云霞,只看此身转眼一动,便是立作通天彻地之躯!

    两臂通劲,撑天连地!

    足踏黄尘,白毛枣面!

    脖颈歪动,背青一线!

    双目中火光熊熊,面相狰狞如雷公!

    所谓神话中者,通背猿猴,记于《天荒蚀文卷九》之中,号称有拿日月,缩千山,辨休咎,乾坤摩弄之力!

    通背猿猴看向外道之海,当中那双眸子同样释放出无比璀璨的光华!

    巨大的气魄震荡,通背猿猴眯起双目,正当天地都为之惧怕时,他居然转过身去,直接走掉了。

    外道之海中出现的异兽明显愣了下,而后继续发出愤怒的兽吼,然而这一切都随着后来出现的巨大影子而消失了。

    殁影出,外道寂!

    那道巨大的影子立在混沌之中,注视着通背猿猴的离去,而之前嘶吼的恶兽被他抓在手中,丢向外道之海的深处。

    .....

    自两代前的诸仙离去,重归下洲,太华山上为了迎接新的下洲仙人而再开讲道之事,这一次李辟尘自然也去听讲,连带着峨眉山上几位山主皆结伴而行。

    一行几人,移山道人、踏红尘、昆吾随侍其后,而李辟尘、任天舒、九儿三人结伴而走,至于青鸟落在九儿肩头,而老龟也已经化形,却亦是一个童子模样。

    这一次讲道又是三年,与曾经一样,诸地仙出面讲解大道至理,各个不同境界的人对于自我的修持也各有理解,李辟尘再听此时,却是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哈,看看这是谁来了,听道不觉,如今方才见到你啊。”

    边上有仙人行来,带着笑意,李辟尘转过头,正见到李元心,便是哈哈一笑:“师兄,几十年不见,别来无恙。”

    “你的修行又精进了,深不可测如汪洋大海,我虽然也在神仙位,但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李元心叹息:“出窍与抱元如天地之隔,云泥之别。”

    他这么说着,突然话头一转,道:“诸位真人讲道,说来,如今你也是真人位,怎么不上去谈论一番?”

    李辟尘一听这话,顿时摆手,连是苦笑道:“师兄,你可别揶揄我了,那是地仙才能坐的位置,那是地仙才能做的事情,我有真人位,但还为地仙而苦恼,迟迟看不见门户,一点也不得预见,如何能上去大放阙词?”

    李元心笑:“这有什么,你讲你的道理,不也听了旁人的道理吗?说不定说出来,看见有人晋升,化作人仙什么的,还能对你有点帮助。”

    “观旁人悟道而悟道,这其中重要的是道理,不是说神仙看人仙便是无用了。”

    李辟尘拱拱手:“还是师兄有见地,师弟自愧不如。”

    李元心哭笑不得:“你这是什么话,我说了一句就是有见地?你如今可是真人了,我不过一个快要退位的首座,随意说话,是我要向你看齐才对,你倒是好!”

    二人这么说着,又互相笑起来,而李元心再看向边上几人,一一打过招呼,见到九儿,后者喊了一声师兄,李元心便道:“九儿姑娘的境界也提升了不少,看起来峨眉山到底是仙山圣土,不过这声师兄叫的我真是舒服,然而舒服归舒服,还是当不起的。”

    话说的极其有趣,九儿笑起来,李元心再看向任天舒:“道兄一别至如今,九玄论道之后,可有六十年不见?总之人间甲子已过,如今已立身神仙境,有望地仙,可喜可贺。”

    任天舒抱拳:“不敢当,见过李首座,我对首座也甚是想念,当年洞中一番谈论,为之折服,如今若是首座有时日,还望不吝赐教,你我二人,也再来一番论道。”

    “好,这便应下了。”

    李元心点了点头,此时周遭处有些动静,那如李元心所言,有些人已经开始突破人仙,这种景色,一入曾经那般。

    “现在看看,是不是别有一番感触?毕竟已经数百年了啊。”

    “倒也不曾多,不过是两百多年而已.....还年轻着呢。”

    李元心道:“我太华山,乃至整个人间有史以来,踏破天门最快者就是白帝祖师,五百年功至天仙,他在你这个岁数,据说已经达到了地仙六神境。”

    李辟尘摇头:“自然不敢和祖师相比较,我才到哪里。”

    “倒也不能这么说,我是一直觉得,祖师的飞升有很大水分啊,毕竟曾经是大圣,这在我看来,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那就是做不得数,不是真正凡人之躯飞升,白帝祖师是保留了记忆的,这个毫无疑问。”

    李元心如此说着,而正在此时,忽然有一道影子出现在身旁不远处。

    “你是该上去讲一讲,为后来者开辟一下道路。”

    那是一位地仙的声音,李辟尘一转头,顿时一愣。

    来者却是七峰主之一,执法殿之主谢流青,也是最年轻的元神真人。

    “见过殿主!”

    几仙拱手,谢流青示意诸仙不必多礼,看了下李辟尘,似笑非笑:“我都上去讲过了,难道你这么厉害的一位小真人,还没有胆子吗?”

    李辟尘只好苦笑,此时道:“殿主说笑了,我来此听道就是为的窥视元神之门,但掌教也说过,元神之道不容证,水到渠成,顺其自然便好,当年太华峰一语我记到如今,今日来此,我只为听心得而来,且我不至元神,又有什么可以和诸弟子说的呢?”

    谢流青哈哈一笑:“怎么没的说,你曾经在论道时所讲的,青黄红之辩,我就觉得非常好,包括和那个方寸魔人所言的黑白莲华,也是不错的。”

第八百四十七章 九婴堕死,相柳出世

    李辟尘摇摇头:“不过是基本道理罢了,当不起殿主称赞,而且青黄红之辩,即使是仙家也难以彻底明晰,我自己也不曾彻底悟透,不过是一点皮毛罢了,拿皮毛当做真理,未免有些......胡言。”

    “如我所见,自凡尘中取来一尾毛发,若是寻常人自然不知这是何物之毛,或说牛,或说马,或说羊,甚至猴犬虎狮都有之,然而若是对此有研究之人,一眼便能看出是何皮毛,如此便是了不得了吗?也不尽然!那马中尚有三百类,我取一尾毛发,安知是何马?”

    “一马便有三百类,更遑论其他?此与管中窥豹不同,旁人是看见了豹子的毛皮才说出它是豹子,因为只有豹子才有那种花纹,是抓住了重点,而一尾毛发,有这个特征的实在是太少了。”

    李辟尘说完,谢流青忽然笑了一下,他转过头去,对那些仙人道:“你们都听清楚了吗?东皇真人所言,万物之事不能以偏概全,须知骄傲自大不可取,马有三百类,何况万物众生?何况修行之道?”

    这话落了,不仅仅是李辟尘,连带着周围几位峨眉山主都愣了愣,而正是这一刹那,四面八方有许多仙人忽然站起来,虽是沉默,但眼中却带着异样的神采,纷纷对李辟尘行大礼。

    事到此刻,李辟尘哪里不晓得,立刻看向李元心,直道:“师兄,你来诓我!”

    这必然是李元心搞的事情,与执法殿主串通好了的。

    “哈哈哈!”

    李元心笑起来,而谢流青也道:“你说你没有道理可讲,可这讲的不是挺好的吗,大道至理,全在点子上。”

    李辟尘哭笑不得:“殿主也是,少来了,我所说的不过是一些寻常道理罢了,如何能算是大道,就算不得我提点,他们也能自己明白这个道理。”

    “不对,不对啊。”

    李元心摆摆手:“你这句话就不对了,有的时候,徘徊门前不得入,在你眼中十分浅显的道理,在其他人那里,或许是抓耳挠腮阻滞不前,几乎心神崩溃,你随意一口提点,那未来就不一样了啊。”

    “旁人手中持花柳,于我眼中不过绿芽,我知绿芽生老,然旁人不知,只叹花柳繁华绚烂,全不看绿芽顽强,却不知道,花柳本也是绿芽。”

    “这是人间的一则故事,但却十分直白的说出了这个道理,你所不重视的,或许是旁人恰恰需要的。”

    李辟尘听了这句话,忽然一愣,看着李元心,又喃喃道:“我不重视的,便是旁人需要的?旁人不重视的,便是我需要的?我在旁人眼中为旁人,旁人眼中我非我.....”

    冥冥中似乎抓住了什么一样,李辟尘把这种感觉记下来,再看向李元心与谢流青,道:“师兄与殿主合力坑我,却是让我着了道!”

    话落了下去,而正是这一刹那,诸仙之中有光华升起,居然有人因为李辟尘的一番话,似是水到渠成,化作人仙了。

    那头顶上生出庆云,当中三道毫光流转,正对应天意三分,然而若是寻常,三道毫光一者入天,一者归魔,一者化入冥海,但如今,那三道毫光在太华峰上,归魔一道与幽冥一道皆在刹那消弭,只留下天意一道高高升起,贯入青霄不见。

    在太华峰上化人仙没了劫难吗?

    李辟尘看见这种景色,又感受了一番四面八方,那确实是,相比数十年前,太华山的气数再度提升了,已经达到天地难入的境界,比过去的太真山更加强大。

    这是理所当然的,太华山才刚刚结束论道,而过去的太真山已经到了气数的末尾,三千年论道的气数几乎已经消弭殆尽,一个轮转将灭,如那落入虞渊的暮日,如何能与初生的太阳相比较?

    ........

    三年讲道结束,各仙归山,这一次又与曾经不同了,没有了九玄论道的事情,诸多下洲的仙人没有理由再多留在云原,于是纷纷告辞,准备归去。

    又是一批仙人离去,他们与李辟尘并无太多交集,与曾经接引的那些不同,而李辟尘坐在无名殿中,如此修行不知岁月,光阴悄悄而走。

    四十年修行终于结束,而这加上最初山神来道贺的十年,已经满了一个五十之数。

    在这段岁月中,也出现了一些意外,即李辟尘在梦中有时候会见到一个人,那是一个青衣的影子,不显化真正的容貌,站立在一处极远之地不能动弹,而另外,往往这个影子出现的时候,还会伴随着一只乱跑的猴子。

    那是通背猿猴,《天荒蚀文》之中有记载,同样,石灵明也曾经变化过那副模样,这家伙是清晰的,并非影子。

    但是总有问题,即每一次见到那只猴子的时候,它仅仅出现一会就会消失,而李辟尘在回过神来之后,想要触碰它,但是每一次在要撕开那“薄雾”的时候,猴子都会突然消失。

    每次消失时,都伴随着一处青色的漩涡,后面似乎藏匿乾坤,这不由得让李辟尘联想到曾经风声石与掌教所说过的“青青世界”,那是一个特殊的地方。

    而对方这么久了,似乎也没有办法注视到自己,这算是很奇怪了。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旁人说的是挚友爱人,我却是和一只猴子,真是大煞风景。”

    李辟尘有些无奈,因为青衣影子在梦中出现的时间不固定,而那只猴子也是如此,自己想要靠近他,但是似乎被排斥一般,他好像是在躲避嫁梦之法,但又似乎是无意识的在行动。

    久而久之。李辟尘也就不去管他,只是每次出现时,默默的注视而不去有任何动作,于是在第三十九个年头的时候,李辟尘才知道这只猴子在找谁。

    这一切源自于那道声音,之前李辟尘一直以为对方是无意识的,但直到第三十九个年头才明白,原来对方可以说话,但是在梦中似乎忌惮着什么,这一次实在是气的不行,才嘟囔了两声,就被李辟尘听见了。

    而他在嘟囔完之后,立刻便逃入了青色漩涡,随后,便有无边的薄雾汇聚而来,那是朦胧的诸尘,只有在黄粱乡中才能看得清楚。

    他在找自己,而那个青衣人的身份,也知晓了一二。

    “这只通背猿猴.....与了风尘有关系?还是斩红尘?他不是云原的生灵,为何会与云原的仙人有纠葛?”

    “是第八世与第七世去过其他大洲所遇到的吗?他在寻找‘混元’....那个青色的影子......是他所选择的人吗?”

    李辟尘沉吟了,而第三十九年,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这只猴子,第四十年,李辟尘睁开眸子,从修行之中回归尘世,自无名殿内站起了身。

    该下山去了,时间已到。

    同样的,极远之地,有一道滔天气数升起,当中酝酿着逆乱了阴阳的力量。

    五十年前,东皇观世而知人间有难。

    五十年后,东皇临世而再理顺阴阳。

    原本定有千年之难,如今提前到来。

    九婴死。

    相柳出。

第八百四十八章 青眉又白齿,钟震天人知

    ......

    轰!

    天地在晃动,遥远的山海尽头吞吐如鸡子般的光芒,九道不同的悲吼晃动人间,万世魔音亘古难朽,秉承了天地气数所出世,乃是世所孕育之大恶。

    李辟尘来到山巅,望向白羽伏龙剑。

    “前辈还不愿意醒来吗?”

    白羽伏龙没有动静,并不回应李辟尘的话。

    “是吗,看起来时机仍旧未到。”

    李辟尘说了一句,随后转身向着山峦下走去。

    第一步踏过,来到无名殿前。

    第二步踏过,来到南天门下。

    第三步踏过,峨眉已在身后远。

    第四步踏过,千里大地转眼逝。

    李辟尘踏了九步,来到南方两万六千里之外,那江河之上,见到了五十年前留下名讳的,那株被苦界提过的,盘根错结的古木。

    他阻挡了江水,并且拦下了一切想要向着南方去的人,李辟尘站立在他的身前,抬起头来仰望那五千丈的身躯,又高声一语,只听到:

    “江河但已清,东方大日明;尔居何处醒,缘由拦诸行?”

    朗朗道语震八江,那老木上忽的睁开一双目,但看其中毫毛光放,又听得沉沉闷雷响,却道是这个老精怪开口言唱:

    “你这山中野道士,也看是青眉白齿,认得老朽这尊圣在此,却哪里又知,这南方二万六千里外,一头恶兽登天,吞水引火炽。老朽拦此,是虑尔等心意不智,再向南去,唯恐性命难知!”

    老木声音隆隆,李辟尘哈哈一笑:“还不错,五十年前我不曾管你,看起来你确有天人智,不似腐朽老狂痴!”

    老木那双眸子勃然瞪起:“少年郎行,受苦尚少,出言不逊,老朽乃天地神圣自成灵,犹忆当年化生,春雷一响天下鸣!既然已经知道南方难去,快快回转,不要在此逗留了!”

    木叶震动起来,李辟尘摇摇头:“不和你唱了,我要向着南边行去,了结过去缘法,你且让开一道吧,大可不必管我生死,只当是放了个痴狂人士。”

    老木的枝干展开:“青眉白齿小道士,不知道那妖魔凶残,吐火如日!不晓得青天几高地几厚,却是执意要去送死!”

    “我在此守候数十年,静静等待妖魔出世,此事周遭已有仙人来至,你且等待三天两日,但便可看那妖魔授首,血染江海赤。”

    李辟尘听他这么说,咦了一声,道:“你请了仙人来此?是哪座仙山,哪片玄门?说来听上一二,怕不是我还认得,也好搭把手,清理此事。”

    “你认得?”

    老木听得一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青眉白齿小道士,开口闭口说大事,然却不知如今世!”

    “你哪里有那个本事认得仙山诸子!我看不出你的气息,但想来怕不是学了三两手法术便来卖弄,相比即使有点修行,也强不到哪里去!”

    “你不晓得,我请来的那些仙人,可都是人仙玄光,这境界高远,哪里是你能比得了的!”

    他一直在说青眉白齿,这是说人年少青葱的意思。

    李辟尘微微一愣,便看他,道:“你认不出我的境界?看不透我的气息?”

    此时李辟尘并没有遮掩自己的气息与境界,虽然也不曾向外释放就是了,乃是一种很平常的状态,仙人修行,哪里会时时刻刻把自己的法力道行挂在脑袋上呢?

    只是老木看不穿来,这便有些意思了。

    于是听了老木的话,李辟尘便笑起来了,而老木则是道:“我确实是看不出你的境界,模模糊糊,如隐云雾,难道你这青眉白齿,是藏龙卧虎,别有高法酝酿?”

    他话中带着不信与嘲笑,李辟尘刚是要说些什么,正计较要给这老木头看一场指开山海的绝技,再下个刹那,便见到远方处有仙光火法燃烧而动,带着轰鸣与暴烈。

    “开始了!你这青眉白齿,在这里等着就好,那妖魔不是你能对付的了的,我请来这些仙人,他们可是有大阵在手,距离此地再向西南之方,八千里处仙山道宗来客,人仙不下十位,更有一位神仙压阵!”

    老木头哈哈大笑,而李辟尘同样笑了一声,再是摇头,道:“也是对不住他们,真个如苦界老祖所言,我这么多年少看了人间,看样子,你们早就预见到了这里会有妖魔出世。”

    “天命一道气数与我纠缠,当年之因今日之果,极阳必生极阴,极善必生极恶,阴阳轮转,反而成就平衡,既然已经开始,那我更要过去了。”

    老木头晃动枝干:“青眉白齿,你总得是不听老朽劝,现在稍是思量,大阵已布,你去哪里,不过是徒劳添乱罢了!”

    李辟尘叹息:“我赞你有天人智,不曾患得狂人痴,但如今看来,根须绕山江作池,却落得乾坤井内见诸世,哪里能明天外之事?”

    “老树人,我送你一话,也是有缘有法:只让你好生修行见诸世,自然大道得来天意知,只莫要那真言多语,井中越石划天指,平白又嘲弄人痴。”

    那话落下,李辟尘脚步一落,第十步出,便看乾坤一换,那光阴如水浩荡去,带动万丈高天轻雷响,又震人间湖海河江!

    老木头还没有回神,那眼前便看光华一闪,只是两侧枝干中风雷大震,过万叶而不伤,他顿是大惊,再转动枝干,露出一叶化光探,哪里知,还不曾行到一半,天上便有钟声撼!

    这钟声一响,老木头顿时大吃一惊,脑海中回忆诸影,犹然记得,百八年前,也有一道钟声震,引动万世人尘颠!

    他惊而难语,只看前方云霞中,雷霆重重,似万千天人行众!

    .........

    水火同起,十仙起阵,那当中一位出窍神仙高坐,眉头皱起,眼看下方大阵摇晃,那妖魔之强出乎意料,比他心中计较更是威风!

    九婴灭,相柳出,此尊在往古神话中乃作无上凶神,蛇身九头,出世时要吞九山而食之,所喷之水,鱼游而溺,鸟飞而坠,万兽饮而立化白骨;所吐之火,触山则焚,触地则裂,触天则云霞倒卷;所流之血,方圆万里尽为泽土,沾染坤土则五谷不生。

    凶神所居之处,万里皆为大泽。

    “妖魔秉持着大气数而生,为何如此?是极阳而诞生的极阴吗?凶神出世便是神圣,有堪比出窍之能,与我也在伯仲之间,此战危险了。”

    这位神仙暗暗叫苦,这凶神临近出世时他便算到,那时心中一震,见到此物,忙不迭去翻阅《天荒蚀文卷九》,那八百书册被尽数看完,倒还真的给他找到了!

    此物难以见到,乃是一尊先天神圣死后加上神灵本性灵光融合而出,生来逆乱阴阳,是凶神更是魔神!

    即使是往古岁月也难以见到几尊,而此兽一旦出世,便会寻觅方圆万里气数最高的九座山岳吞噬,这位神仙乃是宗门之主,不需要多想,立刻便明白,这家伙不除掉,自己宗门必然危矣。

    故此那一株成灵老木拦住江河时,他便亲自来此言明此事,然而如今看来,当初所做准备还是有着不足,眼下但看大阵摇摇欲坠,纵然十位玄光结阵也难以抵挡此凶神,他便心中有了想法,已经把许多法宝暗暗取出,准备发动雷霆一击。

    此时光华遁下,他手中扬起一柄玄金长剑,正是要对着相柳劈杀,忽然见到远方一道仙光行至,耳中又听得一道轻雷乍响。

    但看一位仙人缓步而来,身上穿着阴阳道袍,气息虽不掩饰,但却朦朦胧胧,难以窥得清晰,也不懂是人仙还是神仙。

    这位神仙心中一动,暗道:“莫不是哪里的散人,路过此方,便来顺手助阵?”

    他心中有喜,意思一动,刚是要拉拢李辟尘,然而就在此刻,但听得一道钟声突然震响,于是天地山海惊,让这神仙手中玄金仙剑猛地一抖,差一点就从云霄之上直接跌落人间!

    钟声一震,相柳对于十位人仙的攻伐顿时停止,那九个头颅转动,俱都齐齐望向远方来客仙人!

    怒意与仇恨滔天而起,九头高昂,发出厉啸,左侧四头开口,喷出风火水毒,右侧四头开口,吐出冰霜泥泽,而中央一头高高昂起,一刹那,风云变幻,天地之间皆起雷鸣!

    只是刹那,十位人仙大阵陡破,那些仙人齐齐吐血而飞,这位神仙面色大变,忙不迭对李辟尘喊道:“道友快退!”

第八百四十九章 天地横压,道唤龙灵

    这位神仙惊,诸多人仙骇,然但此刻,凶神威风凛,又卷水火大难袭!

    正当诸仙惶惶,此时李辟尘双眸轻眨,头顶大钟显化,只又是一道声响,天外云霄九重开,人间山海八万起!

    但看水火风雷俱不听令,但见冰霜泥泽皆去倒头!

    毒云眨眼被压,光阴片刻不停!

    但只见:水火风雷化铁索,冰霜泥泽作甲缚!

    只是一道钟声轻响,天地万物皆是倒戈相向!

    六十年修行,何人来此?

    仙山道海,哪知真人法力?

    算上苦界老祖来前十年,一甲子功果,李辟尘待在峨眉之上,无名殿中修持,如今握混元而知天地八,口出轻言,乃甚至不需言语,万物八法,凡在天地风雷,山泽水火之内,皆要倒戈而去!

    “一念造化生灭,法力修持,我已将八卦参透,如今问你,且拿何法与我相斗?”

    李辟尘轻声一语,此时相柳被捆,坠入群山大江,庞然身躯翻滚不休,口中嘶嚎,如隆隆雷声,又似凄厉惨叫,但那却不是人言,皆是疯魔兽音,辨认不得,只晓得这怪物是一派怒气无处发泄,早已是神志不清。

    此景此情,众多仙人惊骇难说,半句话也吐露不得,直到那位神仙回神,再看李辟尘,第一眼观之不认,第二眼看之有熟,至第三眼,陡然是倒吸冷气,直骇道:

    “这.....这钟莫非是......”

    他心中有了猜测,却是一口气提到嗓子眼,此时行到近前却又心生胆怯,也是暗暗自嘲:身为一位神仙,居然也如诚惶诚恐。

    他不敢再向前走半步,只怕真是遇见那位有道仙真,却既是激动又是紧张。

    但不论如何,此时心中已然不再因为相柳之事惊慌,他过去虽不曾亲眼见过天寒之战,但是那传言早已流遍四方,曾经在太华山上也见过一二真容,后又在九玄论道之中,听他人言,那位仙真以一口大钟横压天地,更曾于紫霄天域一战灭去四百余位仙人!

    这位神仙驻足不前,好半响鼓起勇气,刚要开口询问,然李辟尘已然开口了。

    “你退下吧,在一侧掠阵便可。”

    说话间,东皇钟已然升天而起,露出真正模样,这位神仙一看那大钟,此宝之光,乾坤之阵如九宫,山川草木八荒显,神圣净土出七海,再见星辰日月化六御!

    又窥得那仙光轮转说五行,只看四方龙兽咆哮起,化三道太上仙影刻神听,再见得内外两篇经文,当真是一口无上神兵!

    这位神仙已震骇不能言,双眼看看,正清晰见那两篇经文内容,那一印是“度人”,一刻为“入道”!

    “东皇钟!”

    这一下再无疑问,这等耀世至宝,必是传闻中的那口大钟无疑了!

    度人经,入道经,二经刻印之钟,此时宝物发出无量光芒,这位神仙脑海中嗡鸣一声,如被大锤砸中!

    真的是那位!

    东皇?

    太上?

    还是该唤.....

    李真人?!

    他一时呆滞,却听得李辟尘又道:“不过,虽是掠阵,但你也不必助我,这是我与它的一些恩怨。”

    他被这话唤醒,顿是诚惶诚恐,忙不迭高声应道:

    “尊真人法旨!”

    他迅速退下,同时把自己那些门人带开,这些人仙很多都是六十年间起来的仙家,不认得那口大钟,但他们心中明白,此时这位来此助战的仙人,法力远远高过他们。

    已无他们出手余地,只在一旁当个看客便好。

    十位人仙让开,各自疗伤,而当中有仙人心中存疑,他敏锐发现自家宗门那位神仙,面色神态十分恭敬,甚至带着一点敬畏与惶恐,不由得低声问道:“宗主,您认识那位散仙?”

    “什么散仙?你可万万不要把这话说出去!”

    这位神仙一听自家人仙门徒所说之话,顿时摆了下袖子,解释道:“你们都是些后辈,不认得这位尊圣是谁!也难怪,毕竟一甲子过去,我们宗门分属太华,虽然离得较远,当初论道也落得较早,但是仰仗太华气数,在这六十年内涌现出了你们这一批精英,也算是好事。”

    他指着前方的李辟尘,对几个人仙道:“这一位,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必然是当年九玄论道时太华山的那位仙真,当初论道,一口大钟横压九天十地,似你们这些人仙,亦或是比你们还要强的,知道吗,当初论道,四百余位人仙围攻于他,被他一人全部斩了!”

    “论道之中死人便是从特殊的三界中回归云原,你们不必知道当时三界的体系,但是只需要知道一点,那就是在那一日,天地阴阳之间,光辉如暴雨般的落下!”

    “后来.....对,你们之中有些人年纪稍长,当初修行不过换骨脱胎,但有幸也见识了列圣之战!你们应该记得,当初天寒州上天崩地裂之景!这事情......与这位也有关系!”

    神仙见多识广,毕竟当年就有百岁,如今已有两百余寿,而这些人仙最年长的还不到百岁,一甲子过来,想想当年不过三十冒头,对于福地弟子来说,这个年纪最少也是人仙,而下宗的那些弟子,基本上还在筑基之境,甚至更低。

    十位人仙面面相觑,其中有两位人仙面色一变,当中一人直惊道:“宗主!是李....是他!”

    “李辟尘?!”

    边上那位人仙说出话来,那三字一出口就道不好,连跟道:“是李辟尘李真人?”

    “那位.....东皇?!”

    他两人心中顿时大为激动与振奋,忙是对这位神仙道:“宗主,这下我们山门有救了!当年天寒一战,我听了些许消息,据说是两位太上斗法,导致天地破碎,但是最后.....那位第一福地来的太上被击败了!”

    “天遥宫啊!那是七十二福地之中的圣地净土,居然也败了!”

    这位神仙见两门人惊叹,也是道:“确实如此,天遥宫降临,六十年前无人不晓,万灵皆骇,而大帝皇陵,列圣一事更是引乾坤皆惧。”

    “不必怕了,这位出手,必然杀这尊凶神于此!当真是天意煌煌,有凶神出世,必有大圣来此降服!”

    他们放下心头大石,只是那两位人仙目光之中满是敬畏,而在前面,波涛倒卷,大江分开,相柳咆哮,李辟尘站在他前面,足踏半空,俯视着这位曾经的敌人。

    “龙灵神...你可还....认得我吗!”

第八百五十章 金乌天狼,相柳化珠

    声音弘大,李辟尘立身半空,而相柳咆哮,意图挣脱那些水火风雷所化的枷锁,闻李辟尘的声音,他似乎能听得懂,但又似乎听不懂,那种怒火与怨气已经冲天而去,带着如千古前复苏的仇恨气息。

    “已经无法交谈了吗?”

    李辟尘看着他,这尊凶神此时已经没有交流的能力,所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澎湃杀意。

    那些毒泽水被锁在一起,没有再沾染外道,天地八法在李辟尘面前完全施展不开,而类似凶神,既然都是天地所诞,那就都脱离不得混元掌握。

    “古书有写,相柳食山,九头食九山,不能以山岳压之,否则会引泥土化作恶泽。”

    “我本意想饶你一命,奈何你一如当年,恶性难驯,曾经为神,如今为凶,既然这样,便也只好把你斩了。”

    李辟尘看了看四方山河,眉头微微皱了皱。

    心中思考到一个问题,即如果杀死相柳,那么其血落在这里,是否会对山河造成损害?

    虽然斩是必然要斩了去的,但是相柳乃是上古凶神,在来世传说之中,大禹治水时也与此物遇过,乃是共工之臣子。

    眼前这尊相柳的肉身,前身是被自己挖了心的九婴,而在来世神话中,大羿追逐九婴,尧时天下乱,凶神被大羿持弓射杀在北狄凶水之内。

    凶水是一条大河的名字,宽广无边际,按照往古四方神话,应当与幽冥之水有着关联。

    而五大凶神出世,缘于十日凌空,天下大乱。

    大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射十日而下杀,断修蛇于洞庭,擒封于桑林!

    而相柳,传说中蛇身九头,食人无数,吞山灭海,所到之处尽为泽国。

    大禹杀了相柳,但是相柳的尸体却造成了破坏,他的血流淌到大地之上,便五谷不生,他的血沾染到群山之下,便引动山崩海涸,他**中流淌出的水,能把干净的江河也污染成毒沼大泽,万灵禽兽,皆不能活。

    李辟尘想了一下,自言道:“我所记得一些,似乎大禹杀了相柳之后,用息壤都无法把大泽填满,只好挖土为池,请各位天神在此铸起一座高台来镇压妖魔。”

    “而镇压相柳的诸位天神,就是五方天帝,故此那座高台唤作众帝台,也作五帝台。”

    李辟尘思量些许,随后开始出手。

    自己可请不下五方天帝,这片岁月内,白帝是自家祖师,虽然能请下法相,但是剩余四帝怎么说?

    况且此白帝非彼白帝,五帝之中,那位白帝也不知是“少昊”还是“白招拒”,又与这片岁月中的祖师难以对上。

    彼岸花开开彼岸,然而相似的花,终究不是真正的那一朵。

    传说难信。

    李辟尘念头一起,东皇钟飞出,横压天地乾坤,镇下四海**,那股庞然气息让人心中惧怕,相柳的怒啸声停滞了一瞬间,但下一刻它便向着那口大钟怒目而视。

    然而这种困兽威风,很快也没有了。

    四面八方,浩浩荡荡无尽尘埃升起,李辟尘双眼中显化阴阳道光,此时开口,单手一点,只道:

    “我见诸尘,诸尘见我。”

    “如天上宫阙,如天下人间。”

    “是镜中映水,水中有镜,镜中仍有水,水中还有镜。”

    那些尘埃震荡,此时开始大放光芒!

    李辟尘看着相柳,双眸中的阴阳之法越来越炽烈与旺盛,声音喃喃,并不弘大,但却直入诸灵心中。

    “一甲子修行,我观八卦,悟混元,知天地诸时,又研九世妙法,唯独忘了向人间看看。”

    “这是第二世的法,亦是第七法,你听,那钟声响彻,是众生都在为你送行。”

    李辟尘眯起眸子,于是阴阳的光化作火焰缠绕在双眉之上,此时仙人威风凛凛,立身于天,似往古真神!

    “黎民!”

    七法黎民,起诸尘世苦难之身!

    那些尘埃浩荡而起,于是天狼的啸声与金乌的啼鸣同时出现!

    天狼在啸,金乌在鸣,随着天附地和的动静,那些尘埃开始化作熊熊燃烧的太阳,那是一片又一片尘世,当中有光与暗的影子在敲打....

    同是在敲打一口大钟!

    诸尘之中皆起钟声,相柳的九个脑袋在一刹那轰然炸碎,一如当年的无生!

    手炸,耳聋,眼瞎,口除,足崩,股裂,五脏陨,紫府碎!

    相柳的整个身躯崩塌,如沙尘般解体,诸尘之音毁灭了他的躯壳,那些**如流沙般的向着江河山海内倾倒,而正是这一刻,李辟尘见到了可怕的一幕。

    果然如往古所言,相柳死后身躯仍旧不容于天地,凶神之中也列顶峰,少有的可以死后霍乱天地之物。

    那些**虽然化作如流沙般的存在,但同样,被触碰到的山海一样开始化作尘土崩塌,血液灌入江河,于是江河之内开始化作大泽,升起不可阻挡的恶臭。

    李辟尘双手摊开,作抬起之势,而随着动作的展开,那一片山海江河,此时突然拔地而起!

    万物都被惊动,那些仙人在旁观战,早已经目瞪口呆,难以相信居然有此等伟力!

    地仙可有移山挪岳,饮江吞海之能,摩弄山河于鼓掌,十万大山不过一掌握之,而此时李辟尘所表现出来的法力,比寻常元神地仙,甚至犹有过之!

    轰隆隆!

    苍山长河,大水倒流,凡被相柳尸身所沾染的土地,都被移开。

    “即使是神话之中那只相柳,他死后血液也不是无止境的流淌,你虽为凶神,但与我曾经所杀的混沌一样,都不过是初生的妖魔,虽然跟脚无比强大,但眼下的修为更为重要。”

    诸尘浩荡,此时聚拢,那些光芒汇聚在一起,如万千个太阳!

    于是苍山与大河被凝聚,相柳如流沙般的血肉凝固了,被诸尘所包裹,最后所化成了一颗晦暗的珠子。

    李辟尘伸出手,把那珠子拿住,看见上面的九条黑色蛇纹,笑了声:“这卖相,怎么看也不是宝贝,就是明摆着告诉别人,这个东西是个孬货,千万别碰啊。”

    头颅微低,看下方山河被移动,于是再是起法,只是轻轻一言道。

    “山海。”

    于是法起,原本被拔走、崩塌的山岳突然拔地而起,原本干涸、泯灭的河流再度崩腾!

    山河万朵,只是眨眼便归复原装,李辟尘拿着那枚宝物,刚是转过身,却见到那位神仙带领诸人仙行来,遇见李辟尘,便立刻躬身,行大礼而拜:

    那几个人仙皆是激动,此时大气不敢喘,更怕在李辟尘面前失了礼数,只是双眸中满是敬仰,此时随着那位神仙道:

    “多谢真人相助我等,亦是有幸,能得见真人天威!”

    诸仙人惊叹,李辟尘则是道:“无须多礼,我说过了,这相柳与我有些缘法,当年因果纠缠,今日我来此降他,是早已定好的事情,倒是诸位,不惧此恶,前来斩除此撩,当得是称一声大赞。”

    “此事已毕,我重新造化山河,万望各位好生看顾,不可让万灵遭灾。”

    李辟尘把话落下,对诸人道谢行礼,这惊的那神仙连连苦笑,还礼称不可使得,而受了嘱咐之后,李辟尘便欲将离开,那手中孽珠握着,准备找个地方,把此物给彻底埋葬。

    于是脑海中,很快便蹦出一个合适的选择之处。

    渡狱寒山。

第八百五十一章 甘山尽头,虞渊之水

    李辟尘化一道轻雷离去,归去之方,正是太华山处。

    渡狱寒山之事,已经过去一甲子,而当初天罡童子曾经留命,让诸仙好生治理那处,毕竟虚天粉碎,无垠之海与外道之海交织在一处,雷霆肆虐如狂龙,已成废土,这种地方,必然会顺应天地循环,诞生出不得了的东西。

    如果不加以治理,日后必有大患,万一出现什么劫难,那么已经粉碎的渡狱寒山,很有可能被天地选中,作为应劫之所。

    “这东西埋葬在渡狱寒山,那里不会影响云原,但是还有一点,要确认现在的渡狱寒山变成了什么样子,我要去太华峰上问一问掌教。”

    轻雷过天,转动万里云海。

    很快,李辟尘归返太华山,径直上了太华峰去,到那殿前,此时大殿化作茅屋,又不再是宏伟庄严的模样,这茅屋金殿,真假之宫,代表了外与内,皮与相,阴与阳。

    这一次洪招隐不在,陆玄卿不在,姜壶居然也不在。

    这就有些意思了,李辟尘向着里面通报,不多时大门打开,茅沧海坐在茅屋里,煮着一壶茶水。

    “嗯,你来了?什么事情?”

    茅沧海见到李辟尘,问了一句,同时把茶壶的盖子打开,李辟尘坐下来,把之前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出,并且询问渡狱寒山如今现状如何。

    “寒山么,那一处虚天破碎,甲子年来,九玄每隔十年便各自遣出十位地仙真人前去寒山,算来算,九十位地仙真人,虽然层次高低不同,但至少也都有元神修行,最高的也有天桥五步。”

    “只奈何,当初一战,朽桥撞天门而死,并且不知道他动用了什么样的神通,居然让那处天地崩毁成那般模样,所谓地仙所开辟的乾坤小界,依托云原而存在,但现在,寒山已经成了类似毒瘤一般的东西,诸地仙试图压制,但却收效甚微。”

    茅沧海道:“你想要把相柳所化的晦珠葬在渡狱寒山?倒也不是不可以,你怕寒山应劫,事实上,经过皇陵一事,确实是有这个可能,然而在未来三千年内,都不会有大忧患。”

    “靠着庞大的气数镇压,而且还有一点,即渡魂道已经没了庇护的气数,故此不用担心什么,即使选择应劫的地方,也不会是寒山。”

    茅沧海的眸子中闪烁起莫名的光点,如渊似海,倒映星辰:“只是那数万魔门弟子惨死,并且不是死在仙人手中,而是被列圣所杀,这便有些问题了。”

    “但,所需要注意的,也仅仅是这一点罢了,那些弟子冤死,诸多地仙真人早已着手化解戾气,圣人斩杀魔人,留下冤魂怨果,但说到底.....那些魔门弟子之中,也有很多是手上沾染过血的人。”

    “他们死了,冥冥中自有其他因果消弭,所谓一报还一报,倒也顺了道理。”

    茅沧海把壶盖在茶壶上碰了碰,这东西发出动静,似有点清脆,但更有些沉闷,说不出来的声音。

    “这是仙人用的壶,但也就和凡人的没两样。”

    茅沧海笑了一声,对李辟尘道:“你知道这东西我用了多久吗?”

    李辟尘猜道:“约不过百年而已。”

    “非也,有时候,凡人所烧制的东西,可以保存很久。”

    茅沧海又拿着壶盖点了点壶口:“这东西,我已经用了三千年了。”

    “不是什么法器,是我当年在人间时,向一个老壶翁讨来的,花了我十两银子,贵的很。”

    “这东西敲打的声音,我很是喜欢,千年前有一次失手,差点把它打碎,我又小心翼翼的修补,也不加上法力,仍旧弄回原来的样子。你听,这声音似乎有些清脆,但是更多的则是沉闷,这里又有些说不出的音律,纠纠缠缠,反反复复,难以理清楚。”

    “寒山如今,就如这声音一样,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在里面纠缠,朽桥自己撞天门死了,结果倒是留下了个烂摊子。”

    “不过当时面对大葬与苍唐,实在是难为他了。”

    茅沧海抬起头:“毕竟同时对战两位太上杀者,又是圣人之尊,他所知甚少,不了解太上杀法而几乎被斩,当年的一些幻景,我们已从寒山之中看见,天哭之时,他被打落法力,最后拼死一搏,意欲拉着两位圣人陪葬,确实是勇不可挡。”

    “不过,依照我看,应该有比寒山更好的去处,自然,你也可以先去寒山看一看,总的来言,没有什么大问题。”

    茅沧海给出了答案,李辟尘便问:“比寒山更好的去处?哪里呢?”

    “第一处,那是汤谷与虞渊,自然,云原之上,不可能见到真正的汤谷,毕竟我们的太阳乃是纯阳圣境之中显化,落火于洞天,再由洞天赐予,降临诸世,分化万千。”

    “这里没有通向汤谷的路,但是有另外一处,即虞渊。”

    茅沧海道:“大日落下之地便是虞渊,而虞渊的背面则是汤谷,换在我们这里,不能叫做汤谷,太阳升起之处,是甘山。”

    “甘山之所在,黎阳之边缘,天荒之界域,即使是地仙也少能寻觅,能见虞渊,但不一定能见到甘山,换在天上也是一样,见到真正的虞渊,也不能见到真正的汤谷。”

    李辟尘感到奇怪:“为什么如此说,明明就在一处,正面与背面,为何不能寻觅?”

    茅沧海道:“阳与阴,阳永远向前推移,而阴则静止不动,因为虞渊不动,所以你才能找到它,因为汤谷、甘山永远在推移,所以你难以寻觅。”

    他这么说着,而后又道:“这是第一个去处,你若是有意思,可以去看看,虞渊之所,极北之地,十五州外,到时候我给你一只灵鹤,让它领你过去。”

    “那第二个去处......便是外道之海,你也可以通过寒山前去外道,把这晦珠丢入外道之海,可以说,或许是一劳永逸了。”

    “但至于会不会引出外道之内的其他东西,那我也不知道,毕竟相柳是大凶,这只虽然不成气候,但....蚊子再小也是蚊子,耗子再小也是耗子,该引来老鹰还是猫,这都....说不好。”

    茅沧海这么说着,又笑了一声,李辟尘便是摇头:“掌教坑我。”

第八百五十二章 凶兵凶神,假托圣人

    李辟尘的声音幽幽,茅沧海则是哈哈大笑:“我可不是坑你,我说的都是实话。”

    “只不过,需要冒着一点点的风险罢了。”

    茅沧海把茶壶拿起,倒下一碗茶水,白卷的热气朦胧,悠悠而动,如一位白衫的舞女在翻转身躯,让人心神陶醉。

    李辟尘看着那白烟,挥手打散了那团息:“寒山要去,甘山可试,至于虞渊…每一片大洲都有一处,看起来只有向此丢下晦珠,那么还请问掌教,可有第四种办法?”

    茅沧海恰是饮了一口茶,热流入喉,这位老仙人吐出一口蒸腾热气,对李辟尘道:“有,不过没有虞渊来的直接与快速。”

    “譬如,你也可以找个地方,把这晦珠埋了,待到有缘的人来此,正好也可取去,做个宝物什么的,我看这珠子大有潜力,说不得能化妆先天根本源气至宝。”

    李辟尘笑了声:“那既然这样,我还不如借火工殿的寒潭与烈火,把这晦珠敲了重铸一柄神兵,这东西也是少见的宝物。”

    “只不过,怕是最后铸出来的,可能是个戾气极重的东西。”

    李辟尘把这珠子在手里掂量了下,对茅沧海道:“掌教,你看这东西可以铸么?”

    “铸不得,按照六十二说,三清与之三浊,阴、阳、风、雨、晦、明…..也如你所言,最后铸出来的,怕是一柄凶神之器,到头来还要花时间去对付,不若从头就不要用这个材料。”

    茅沧海抬了抬眼皮:“曾经我太华山铸过一柄兵器,唤作思邪,这剑来头有点说道,乃是太真山上起,镇岳宫中炼,白衡山中磨过刃,后来放置于太真山拔仙海外悟剑碑处,被人取走,不知所踪,这柄剑,用的就是凶神的骸骨。”

    “往古凶神,亦为异兽,唤作贪幽,凡所见贪幽者,不杀贪幽必被贪幽所杀,哪怕逃得,也必因见过贪幽而死,这尊凶神,传说是镇守阴阳一线天处的怪物,驻扎乾坤之外,与幽冥海,生死海都有些关系。”

    “不过如今,从上次看来,这头凶神已经死去,连他的子嗣似乎都不存了,曾经铸造思邪剑的骸骨,就是其中一只贪幽,这凶神镇压一线天,据说与艄公是对头。”

    李辟尘回忆起来,很久以前,自己遇到过一个自称剑鬼的凶仙,唤作易水寒,他手中拿着的剑,便唤作思邪。

    “是同一柄?”

    眉头微微挑了起来,李辟尘记得,那家伙真是很不走运,正好遇到追杀自己与叶缘的无心道人,结果被一顿吊打,那剑也不知道被无心一拳砸到哪里去了。

    李辟尘自然是不晓得,易水寒后来有多倒霉,先不说无心这事,后来好不容易拿回了剑,被太真山当时的神仙杨安石遇到,又是一顿吊锤,一心一意想找关山月报仇,结果后来差点被关山月一剑戳死,这个事情发生在关山月与杨安石决斗之后。

    天下第一倒霉催的,可谓就是这位高人无疑了,走哪到哪都被吊打,如今李辟尘如果遇到他,倒是可以报一下当年挟持之仇,再把他吊起来打一顿。

    “还有,拿着这柄剑的人会被持续性的削减运数,等到了削无可削的境界,思邪就会从所杀的人之中开始汲取气数,回馈给剑主,然后让剑主意气风发,再去杀人,从而重新开始一个轮回…….”

    “这是不能彻底降伏思邪所带来的问题,所以这种凶兵,满身都是毛病,用了还不如不用,铸出来了也不过是剑冢之中又多了个插在土里的废铁,纵然有万般法力,然而…….”

    茅沧海叹了几声:“凶神所留下的东西,当真不适合铸造仙兵,就算是给魔头用都觉得烫手,你白送给妖魔说不定妖魔都不要!”

    这话说的,李辟尘顿时无语,但仔细想一想,似乎还很有道理。

    毕竟当初自己路过所杀的混沌,他都有一柄七杀刀伴生,这东西不比那坑人的凶兵要好?

    “你手中相柳所化的珠子,要是铸炼的话,我倒是还害怕把火工那边的寒潭都给污了,毕竟那只冰蟾已经被取出来,我可不敢劳驾那只蛤蟆,它辈分比我都大,这家伙现在是在西雨境内享福呢。”

    李辟尘听得是连连摇头,心道蛤蟆,原来那只冰蟾是被雨尊取走了,那这么说来,怕不是曾经开雨脉时,被祖师渔歌子拿去,放在西雨境内当个吉祥物了。

    念头转动,李辟尘开口:“我也不能总是拿着这颗珠子,总归要有个放置的地方,罢了,若是实在不行,便放在峨眉山中吧,有打神鞭镇压,想来应该不会出岔子。”

    正是这么说着,李辟尘又想到来世神话,当中大禹铸五帝台的事情。

    这刹那,灵光忽然一闪,李辟尘猛地一愣,心中有念头浮动,暗道:

    “且慢了,这大禹可铸五帝台,把相柳的尸体化在台下成为坚硬的岩石,我为何不向诸尘借力,人为造化五方帝君?”

    “假托圣人之名,造化护法之尊神,再于这方岁月中创造灵威仰,白招拒这些天神帝君…..”

    这个念头起来,便有些不可遏制,但李辟尘细细又想,心道:“不行,我现在法力低微,虽然世称真人,但地仙还不到,神仙过了才是地仙,地仙之中又有元神、六神、天桥三大境,即使证得地仙果,也不过才是元神罢了,说什么造化五方帝神,也是有些可笑了。

    而且在此时,李辟尘忽然想起来了一些东西。

    在论道第八阵内,曾经那位骑着白虎的少年,他身后的宫阙上写着灵威。

    灵威,这并不是一个很常见的词汇,而李辟尘隐隐觉得,那应该与灵威仰有些关系。

    所谓灵威仰,乃是东方苍帝法身,五方天神之一,因为苍帝本无姓名,故此也是帝君名讳。

    若真的有这尊大圣,冥冥中借用因果,那到头来还是要还给他的。

    于是李辟尘便放弃了这个“造神”念头,转而对茅沧海道:

    “看来别无他法,那我只好先向掌教求一只指引虞渊的灵鹤,随后把这珠子压在峨眉试一试,待到我有意踏进地仙,届时再去寒山一探,随后自人间北行,去往虞渊。”

第八百五十三章 三百年过,人间大雪

    李辟尘下了决定,告辞茅沧海,自茅屋中离去,而临走时,茅沧海问了一句:“这珠子放置极阳之地,怕是会产生极阴之,我是不建议放在峨眉山的,阴阳平衡固然重要,但比阴阳更容易平衡的,事实上还是阳与之阳,阴与之阴。”

    “我之所以让你把这东西丢到渡狱寒山、虞渊去,就是因为此二处都是阴属,寒山破碎但通向外道亦或许有幽冥入口,因为极阳而化生的阴物,丢入阴世之内自然就无法再掀起风浪,而虞渊乃是日落之所,亦带着暮气,此宝亦不能生出祸事。”

    这种论话,李辟尘还是第一次听见,细细一想,确实有些道理,因为知道了很多事情的缘故,一下子,李辟尘就想到了这个问题的原因。

    “是因为太一与浑沦?它们真的是无处不在啊,太一是阳中之阳,浑沦是阴中之阴,身为最古老的仙与神,它们自己合二为一才是真正的阴阳。”

    李辟尘开口,同时又笑:“说起来,掌教真人,我还有一事不解,太一与浑沦,我们都知道它们是仙与神之祖,但是有一点,即到底是它们古老,还是无名之君更古老?”

    茅沧海:“无名之君?你是说,那位远远在任何事物之前,甚至无法用任何言语去描述的那位亘古存在吗?”

    “懂了,你不明白,无名之君死后,化出三大天尊,即寰宇的三个阶段,太初天尊,太无天尊,太上天尊,但是在三天尊诞生之前,已经有太一与浑沦。”

    茅沧海道:“我不过几千年的小小地仙,知道的也不甚多,你如今的问题,我问过我的师父,但他也只能依照我祖师爷的话来重复,毕竟我们的境界不到,很多事情,是无法知道的,光凭猜测,难以得到真相。”

    “普遍认为,太一与浑沦生在三大天尊之前,无名之君之后,这是一个很奇怪的时间点,而众所周知,岁月与光阴出现的时候,便是无名之君逝去的时候,所以……”

    “仙道之祖太一,乃是阳之本身,神道之祖浑沦,乃是阴之本身,我们根据不知名的传说,它们因当是在无名之君逝去之后得了灵性。”

    “但因为本身即是存在,故此与三大天尊跟脚不同,这后来又有传说,太一观善悟水,浑沦观恶悟火,太一的目光永远向着前面去看,而浑沦则是背对着太一,永远向着后面去看。”

    李辟尘听得有了意思,问道:“那么,这二位至尊,究竟是怎么样的存在形式?它们是超越大圣、至真,乃至诸位天尊的存在吗?”

    茅沧海笑:“我怎么知道呢?不过依照各位天尊的境界,那便是太一境,所以想来,所谓的仙道之祖太一,也就是天尊的水准,只不过,更加古老些,而浑沦或许也是一样的。”

    李辟尘也是笑:“古往今来天上事,细细道来也难知!一言无名君,二说仙神祖,三大天尊现,四方五行出!”

    “掌教,弟子这便告辞了。”

    话语落下,李辟尘转身化一道轻雷离开,而此时见到两方天外有真人驾驭云霞散步而来,茅沧海把接入茅屋之中,几位真人聚首,有说有笑。

    李辟尘回归峨眉山,在无名殿中把珠子放下,这东西一落地,没有什么动静,但是却冥冥之中散发出一股怨怒的气息来。

    “果然是因为我啊。”

    即使相柳死去,它的尸体仍旧会作乱,凶神终究是不同的,虽然也是妖魔,但却是特别强大的那一种,秉持着大气数而生,寻常难以见到。

    晦珠被存放在无名殿中,至此,李辟尘开始进行修行。

    光阴开始转动了,阳世向着前方迈起大步。

    对于八卦的修持,对于万法的修持,对于混元本身的修持。

    那人间里,又有无数凡人生灭,世事的沧桑终于开始袭来,那种独有的,凡世变迁而仙山不改,即使那一株桃花开了又谢,它也仍旧保持着璀璨的模样。

    如果是无心修行的人,初至仙人感觉何等壮阔美丽,但百年之后,再是好看的美景也会厌烦,这也就无外乎那些神话传说中,仙女总是会私下凡尘,其实再转换一下念头,那从天宫思凡的,基本上都是修行不佳的。

    当然,凡人的美好臆想占了绝大多数。

    李辟尘正对着那珠子,于是开始进行阴与阳的修行,在这个过程中,打神鞭被惊动,发出如雷霆一般的轰鸣,李辟尘试图炼化这颗晦珠,但如掌教所说,更如自己曾经猜想那般,这珠子一旦开始被炼化,立刻便有那种凶兆出现。

    “晦珠….”

    李辟尘在后来的五十年内,放弃了炼化这颗珠子,反而是借助它的极阴之来探寻极阳之道,凶神之所以被称呼为凶神,比妖魔更强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便是因为它们大多数都是天生的神圣。

    先天化生者,近似于神。

    六十年论证阴阳,后又六十年,此物不再散发出仇怨之,但那只是表象,李辟尘知道,因为参悟了阴阳平衡,所以阴被挡,难以外放。

    在无名殿中已经形成了一副特殊的太极图,自李辟尘座下,又白色如水一般的液体流淌,而这枚珠子,则是在白鱼的中央,成为了那阳之中的黑点。

    它在纠缠,与阳形成了平衡。

    但李辟尘深深认同茅沧海的话,极阳与极阴,峨眉山不是镇压这个东西的地方,而自己探寻阴阳之道,六十年又六十年,当年一甲字,算上如今,一百八十年过去了。

    李辟尘已有三百三十岁。

    卡在地仙的门前,但对于一位大神仙来说,着一百八十年,并不漫长。

    如今,李辟尘已经不再是如过去一样,认为数十年已经很长久,这一百八十年过来,人间都已经是换了不知道多少代了。

    而这一段时间内,有一点要提及。

    南华仍旧没有归来。

    座下的阴阳鱼越来越完整,阳鱼化生之后而诞生阴鱼,太极图缓缓旋转,阴与阳的动静平衡在李辟尘的念头中反复轮转,一幕幕山河崛起又毁灭,那是阳鱼背上的变化,是造化与生的力量,而阴鱼之处,如果阳鱼不推动,它便根本不动半点。

    阴世在动,但它更多时候,是静止的,只有阳世在动,它才能动。

    阴依托于阳而存在。

    于是,又是一百年过去了。

    无名殿中寂静无比,在酝酿着一种绝世的力量。

    阴与阳的光辉在碰撞,在融合,在呼唤风雨雷霆。

    人间再翻过一世,如今距离大荒开启,还有七百二十年。

    李辟尘四百三十岁了。

    就在这个百年翻过去的一刹那,峨眉山上,有灵鹤飞舞了起来。

    轻雷悄悄响过,落向并不遥远的人间。

    此时的人间,正是隆冬。

    天上飘下大雪,纯白似是仙火,焚了天下!

    又一如三百年前。

    那是天遥宫落,那时雪满青霄。

    先去寒山,路至虞渊,若有幸能见汤谷之影、甘山之貌,便可试图…..

    证道地仙。

第八百五十四章 山河踏遍天暮老(一)小重山

    黎阳州,甘山所在,也是李辟尘一直试图要去的地方。

    曾经有人说过,以地仙之身,前去黎阳,也需要半年光景。

    由此可见,黎阳之远,已经不是寻常距离可以说明的了。

    而天荒更是不可寻觅,找到甘山,便是找到了天荒的一处入口。

    风刮了起来,向着遥远的彼岸吹去,漫天的大雪覆盖了人间,万里银龙咆哮,亦是在嘶吼。那些雪落下,盖在仍旧活着的人们身上,也落在那些白骨所安息的坟头。

    夜幕降临,如太古时代的黑夜尊神,又似是再祭祀古老的浑沦。

    影子与灯火交相辉映,风声雪声马蹄声,渐行渐远。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不,那人骑着龙马,向着远方而去呢。

    ............

    地上白芒,雪厚三尺。

    道人行来,坐在龙马背上,是轻雷行世,一步一蹄,在人间行走。

    踏红尘化作马身,那模样一如当年,黑皮而有红纹。

    这不是一次轻易便可结束的旅程。

    晦珠的去处是重要的,但是还有一点,李辟尘知道,自己已经到了边缘。

    三百年修行,借助无上气数,终于见到了地仙的门槛。

    于是,曾经那位飞升的老头,他所说的一些话,便被记起来了。

    要去人间看看,或许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于是,阴阳的鱼儿开始转动,盘坐的仙者站起了身子。

    也只是顺路罢了。

    尘世推移,春去秋来,白驹过隙。

    那双眼中升起了光芒,炽烈而又明亮。

    李辟尘拂去肩头的积雪,身子随着龙马的踏动而轻轻摇晃。

    似是……睡意正鼾。

    ……

    黑夜茫茫,在这种昏暗的,加上大风呼啸的天地内,这百千里莫要说人了,连野兽也是不敢出来的。

    只不过,这是寻常的道理,但是在这一刻,似乎被打破了。

    那茫茫风雪,浩荡黑暗之中,有一个人影出现了。

    这是一个极其精壮的汉子,他的身上扛着包裹,身上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那壮实的肌肉如同岩石一般棱角分明,双眼中,闪烁着如狼般的光芒。

    “轻暑单衣四月天。重来间屈指,惜流年。”

    “人间何处有神仙?安排我,花底与尊前!”

    “争道使君贤。笔端驱万马,驻平川。长安只在日西边!”

    “空回首,乔木淡疏烟。”

    时而高亢,时而平淡的歌声响彻,那精装的汉子踏雪而来,如负山而至,见到李辟尘于风雪中行走,他那双如狼般的眸子中亮起光芒,顶着那些风雪,走到李辟尘近前。

    “哪里来的道人啊,风雪漫天寒冬里,单衣薄衫走轻骑?”

    精壮汉子径直搭话,李辟尘倒坐龙马,望向他:“我是单衣薄衫,你不也是一样吗?”

    “倒是我该问你,这风雪如此之大,不着外袍不披寒甲,仅凭一双赤脚,便要走遍天下?”

    精装汉子嘿笑一声:“这山中风雪再大,也迷不了我的眼睛,纵然这山中黑白轮转,也难以阻挡我的步伐。”

    “八十里小重山,大雪压天寒。然人若是走动起来,越是快来越是不觉得寒冷。”

    “我生来气血浑荡,也曾打杀山中老狼作衣裳,只是后来给我典当,换了点金银哐啷!一壶老酒下肚肠,火灼五脏,全不知那......风雪如浪!”

    精装汉子跟着龙马,哈哈一笑,那满头大雪把他青丝也染作花白,然而那声音却滚滚而去,如雷似霆。

    李辟尘听他自己言语,倒也笑了笑:“这么讲来,倒也挺押韵的,确实是如此,寒冬岁月,饶是有那狐衣皮狼,皆不如一壶老酒滚烫。”

    精壮汉子眼睛一亮,顿是赞道:“不错,道人说的不错,一壶老酒入腹,白水翻海如煮,正是那气血滔天敢杀虎!”

    二人交谈,精壮汉子越说越是起劲,大感与李辟尘甚是投机,多有相见恨晚之意。

    “我唤幼伯子,道人怎么称呼?”

    “李辟尘。”

    “辟尘?倒也是好名字,尘埃世俗,修行之人少沾染为好,这样才得清静大道!斗胆敢问,道爷号是什么?”

    “我自东方峨眉山来。”

    “要往何处?”

    “极北,西界,去虞渊。”

    “虞渊?”

    幼伯子听得这句话,微微一愣,而后就是哈哈大笑起来。

    “李道人,虞渊那不过是神话传说中的地方,根本不存在,你向着极北,西界这两交界之处寻觅,纵然找上一世百年也不得见到虞渊!”

    李辟尘笑了笑,不和他谈论这个,反而忽然问道:“我之前听你所唱歌谣,那当中说了个人间神仙好,你过去见过仙家?”

    “不曾见过!”

    幼伯子哈哈一笑:“风雪阑珊,哪里能见到仙人法面,那都是驾龙出行四海,坐凤归在西天!”

    “我们这些凡人,能得见一二有修行之人便已是可夸耀之事,还见得仙家法面,哪里可能。”

    “我唱这歌谣,是说我自己就乃神仙身,我传音风雪,跨八十里小重山,指引我归返二途,道人,你看我一身单薄衫,这人间哪怕大雪至,与我来说,也不过与四月春天仿佛。”

    幼伯子对于自己的强壮身躯很是自得,李辟尘看了看他,也道:“确实是一副好皮囊,肉身浑然如金刚,然风雪之寒,不寒在外而是寒在骨啊。”

    似乎话中有话,然幼伯子却全然不觉,他更没有见到,李辟尘头颅微微低下,双目中阴阳之光一闪而逝。

    风雪之威寒彻骨,若不惧风雪侵袭,若非身体有异,便是已非活着的生灵。

    “幼伯,我请教你,你身上负着的包袱,那里面装着的是什么呢?”

    李辟尘看着他,幼伯子拍了拍行囊,笑道:“老酒老酒,这东西,赶得上一头老虎之大!这里面放着八十壶老酒,又有干粮与羊肉,到了这天寒地冻之处,唯这些东西可以用作救命之需。”

    “我常年来往于小重山,翻过小重山便是孤江畔,那里有些个老头,常年等着我的酒,而这酒又只能在小重山的东方才能买到,八十里地,茫茫雪原,这山上常年白茫茫一片,少有人能走过,唯我可以。”

    “有时候,也在这里常常遇到被风雪所困之人,我以老酒救他们性命,指引他们寻找安全之地,免得冻死在小重山中。”

    李辟尘赞叹:“幼伯有救人之心,有救人之行,大善,当浮一大白。”

    “哈哈,道人要喝酒吗?”

    幼伯一听便乐了,于是从包裹中丢出一壶酒来,李辟尘稳稳当当接过,把那酒水打开,顿时一股醇香弥漫起来。

    两人边走边喝,狂风大雪伤不得二人分毫,只看龙马驮着那道人,身边还跟着个莽汉。

    翻云越岭,走过大雪荒山。

    龙马轻轻嘶鸣,前面的雪地之中出现一个黑影,但走的近了,那黑色变化了白色,只是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影子,这分明就是一句白骨。

    葬在雪山之中,绝望而死。

    李辟尘叹息一声,而幼伯子此时饮下一壶老酒,而后走了过去,看着那副白骨一只手伸着,似乎要抓住天穹。

    他把手中羊皮壶一倒,当中烈酒澎湃而落,尽数浇灌在白骨身上。

    “莽莽无归途,盈盈皆白骨。”

    “皑皑雪山怒,悲言化血枯。”

    “千金散尽去,到头作黄土。”

    “苍魂迷妄途,酒落百邪除。”

    “大道通天在,前路岂能孤?”

    那酒水灌下,幼伯子一脚把白骨的手臂踢翻,大呼道:

    “白骨入土!我为你唱诵歌谣,送你上路!若是我日后身死,望你记得今日灌酒一赐,接引我冥海不孤!”

    滚烫的酒水与骨彻底沉入雪中,幼伯子又饮下一壶酒,那当中空落落,被他收入大行囊中,而看向李辟尘,道:

    “小重山中死去之人,我都有个习惯,像是这样给他们渡酒,想来去了那阴世神海,也不至于感到孤独,老酒下肚,即使是死去,身躯仍旧滚烫如初。”

    李辟尘听得点头,忽然又问:“你知道幽冥海?”

    凡人不晓得冥海之说,只认为阴世乃是一块大土。

    幼伯子转头,古怪道:“这不是常识么,幽冥大海寂寥,我自然是知道的,这神话传说....嗯,也不能说是传说,这幽冥海啊,可是真正存在的,这可比你这个道人要去寻找的虞渊来的现实。”

    “虞渊不可见,但幽冥大海却是真正存在的地方。”

    李辟尘听他话,便是笑起来:“你既然知道了幽冥大海,为什么不认为虞渊是存在的呢?”

    “幽冥海是死人去的地方,人死了,总要有个去处,有仙人有天神,那自然也有幽冥,你们修行人不老是讲阴阳吗。”

    幼伯子笑:“但是虞渊,谁真正到达过?只存在与志怪神话中的地方,哪怕是修行人也都迷茫的很。”

    “像是我,就仅仅知道虞渊是传说中的日落之地罢了,但那里有什么?谁说的清楚?虞渊真的是一处河流吗?还是一处云山峡谷?还是另外一片大海边缘?”

    李辟尘惊叹:“你想的真的很多,事实上,我也不清楚虞渊到底是什么样子。”

    幼伯子又笑:“你连虞渊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就要去寻找它吗?”

    李辟尘开口:“我不知道虞渊,但是虞渊不会动,阴阳之中,阴世静谧而阳世移动,就如同我们和这副白骨,它已经死去,再也无法复苏,而我们仍旧活着,在世上看尽绚烂光彩。”

    幼伯子摸了摸下巴:“说的也有道理。”

    二人行走,李辟尘问幼伯,年至如今,他已翻过多少次小重山,葬过多少尊盈白骨?

    幼伯答,十五年风雪,已不知道葬过多少亡魂,八十里小重山就是八十里乱葬岗,地方不大,山岭不长,然而当中埋下的,白骨与白雪早已浑然为一。

    他唱诵起古老的歌谣,雪山中,天音悠悠而响。

    昼夜难定,光影交织,荒云山雪。

    李辟尘喝着那酒水,幼伯在一侧擦着嘴角,他们走到第四个夜幕,大风遮蔽了星辰,大雪压在了天穹。

    黑暗中,有沉闷如雷霆的声音响起。

    就像是有恶兽潜伏在黑暗之中,幼伯皱眉,看了看四周,道:“道人啊,有些不对呢。”

    忽然,李辟尘开口,道:“幼伯,我请教你,你认为,梦是什么?”

    幼伯不假思索:“平素里不曾做到过的事情,此便是梦。”

    他说完,却又笑起来,问:“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呢?”

    李辟尘点头,却是不答他,而是轻声道:“纵然人间精彩无比,但也不过是一场虚空大梦,韶华白首,不知今夕是何年。”

    “幼伯,大梦当醒否?”

    “自然是当醒的!”

    二人一问一答,李辟尘点头:“听着风雪雷音,你的大梦也该醒来了。”

    幼伯愣住,奇怪道:“你……说的什么?”

    李辟尘看着他,忽然摇头一笑,指了指后方。

    幼伯转身,见到茫茫白雪皆起,在黑暗中,一副又一副的白骨站了起来,他们空洞的眼窝注视着幼伯,此时站起来,颤动着上下的齿,发出了声音。

    “莽莽无归途,盈盈皆白骨。”

    “皑皑雪山怒,悲言化血枯。”

    “千金散尽去,到头作黄土。”

    “苍魂迷妄途,酒落百邪除。”

    “大道通天在,前路岂能孤?”

    本是给白骨的葬歌,如今却对幼伯响彻,后者呆在原地,而李辟尘则是缓缓道:“万千埋葬者的执念,汇聚成了你,八十里小重山,十万白骨盈,你忘记了前生,不过……倒也挺好。”

    “三百年大梦,几度春秋?”

    “六七世风雪,悲苦欢愁。”

    “大梦当醒,幼伯,你看看他们,每一个都是你,他们在请你葬下他们,亦是在请你埋下自己。”

    那些白骨叩首,幼伯无言,他望向李辟尘,忽然道:“我……是梦中人吗?”

    “十万白骨一场大梦,浩浩荡荡,这念头,足以贯穿霄汉。”

    “但不仅仅是他们,我也是你的梦中人。”

    李辟尘轻轻一笑,幼伯不解,此时四方忽然雷霆大震,他悚然而惊,猛地抬头,却见远方风雪都被炸开,那如洪流般的白浪汹涌澎湃,埋山倒海!

    “雪崩!”

    幼伯失色,而李辟尘则道:“有何可惧?不过一梦罢了,南柯树下说南柯,黄粱木下……叹黄粱。”

    “梦里不知……身是客。”

    手掌轻轻拂去,正是信手而为倒珠帘,咆哮的白龙顿时静止了一瞬,而后……向着两边轰然分开!

    璀璨到极点的光芒绽放开了,幼伯挡住了眼睛,而下一刻,如光阴坍缩,他双目所见之处,正是一片桃花源。

    当中有孩童嬉笑,却是在唱着他自己之前的歌谣。

    而那些白骨在笑,天下乐喜,他们在道:

    “魂兮归来行,灵灭血仍猩;只道幽黎静,不染浑浊清!”

    “幼伯,大梦当醒!”

    笑声与光芒将他淹没,同样,幼伯见到,那骑着马的道士,他的顶上升起花朵,坐下也化为麒麟,身上黑白的袍子飘荡,只看他眼中……正是造化阴阳!

    宛如重锤入心,幼伯似乎明白了,他哈哈大笑起来,猛地掏出一壶酒,大口大口的灌下去!

    “原来我也早就身死!梦里不知身是客,醒来却道是南柯!”

    幼伯向着李辟尘呼喊:“仙家!我这一壶酒可喝得?!”

    李辟尘点头:“自然喝得,倒也是极好的。”

    幼伯大笑:“好啊!好啊!”

    “只是可惜,那山外老头却喝不得了!只是可惜,我再也难见到他了!”

    “只是可惜……只是可惜!”

    “仙家!”

    他忽然大喊起来,那声音,即使风雪呼啸也难以阻挡:“你从东方而来,你那峨眉净土,可漂亮吗?”

    李辟尘笑了:“自然漂亮,若是来世有缘,我请你上山坐坐。”

    幼伯同笑:“那便多谢啦!”

    光芒与笑声彻底将他淹没,桃花落下,伴随着大雪纷飞。

    ……

    茫茫雪山,多少孤魂卧?

    来去匆匆,风彻骨如火。

    李辟尘从梦中醒来,此时龙马翻山,已经将要行过。

    小重山上,皑皑苍茫。

    马蹄停了下来,李辟尘低下头去,那目光遥遥,似乎看破千古。

    在路的边缘,有一副白骨依石而坐,它的身前放着一壶老酒,壶口温润,里面酒水盈满,仍旧滚烫。

    梦中人是梦,然而,李辟尘……最擅嫁梦。

    虚幻与真实,不过反手为之。

    三百年修行,终是将梦法推过武炎青。

    “这酒,我帮你送到,至于报酬,你就不用付了。”

    “曾经葬下的人,他们接引你,同赴幽冥。听,风雪酝雷霆。”

    “来世有缘,请你喝酒。”

    李辟尘翻身下马,把那酒壶拾起来,揣在腰间,龙马跟着,听道人慢慢,唱起回荡千古的歌谣。

    而在梦中,那黄粱乡内,也有汉子在笑,他带着包裹,仰着头,同样在唱诵。

    那亦是同样的歌谣。

    ……

    “轻暑单衣四月天。重来间屈指,惜流年。”

    “人间何处有神仙?”

    “安排我,花底与尊前。”

    “争道使君贤。”

    “笔端驱万马,驻平川。长安只在日西边。”

    “空首,乔木淡疏烟。”

第八百五十五章 山河踏遍天暮老(二)照雪寒

    .....

    白雪纷飞,寒山已远。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李辟尘看见了小重山后的村落,天色苍暮不见日,前方有木轮吱呀。

    寒冬岁月,也难以阻挡孩子们的玩闹,一如当年初见张木槿,在那村子中,清江流水人语嫣,桃花源里称艳羡。

    不过此时,眼前的村落,稀疏无比,自然不如曾经张木槿的故乡。

    也没有那青妮,也没有那小虎,亦不见那只白蝶,更没有那只赤蝶。

    过去的光景在心头一闪而逝,李辟尘身躯轻轻摇晃,龙马驮着,一路向着极北与西界行去。

    木轮的吱呀声越来越近,牛蹄踢打的声音开始追逐马蹄,龙马的鼻子中喷出白,抬起头,那双眼一撇,见到不远处的的土路上有头老牛拉着木车,缓行而来。

    李辟尘的双眼闭上了,随着那木轮的吱嘎声轻轻摇晃头颅,就像是进入了梦乡。

    叹息,叹息!

    木中有火,梦中存身。

    .......

    “道长,要炭吗?”

    牛蹄追上了马蹄,不知是老牛加快了步子,还是龙马放慢了行程。

    李辟尘转过头去,见到那牛车上裹着羊皮裘坐着的老翁,他的身边放着一片黑黝黝的东西,摞起来,积的挺高,那正是一堆木炭。

    黑沉沉,如同夜幕一般。

    李辟尘抬起了目光:“老翁要向哪里行去?”

    “八十里外,有个集市,我要去那里,没办法,都是为了讨生活。”

    老翁的双手藏在皮裘中,身子又缩了缩,看了看李辟尘,却又伸出一只手来,放下五指抓了一块木炭,递到李辟尘身前,道:“小道长,要炭吗?算你便宜的。”

    “小道长衣衫不曾脏乱,想来刚出观不远,要去的地方也不远,带上炭火,点个符,就能安稳度夜,不管有没有法力,总是带着点,终究是有好处的。”

    老翁把那大炭拿着,向着李辟尘身前送了送。

    老翁的头发花白且蓬乱,身上的羊皮裘也同样炸了毛,甚至在一些边角可以看见漆黑的烧灼痕迹。

    他的脸上尽是灰尘,那是被烟熏火燎之后所展露的颜色,那拿着炭火的手与木炭的颜色都极为接近了,苍老的皮上满是皱纹,显出一种老人特有的苦相。

    李辟尘把那炭接过来,吹了口气,于是那炭火上的积雪化开,老翁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小声的嘀咕:“烧了很久,这绝对是好炭,你要是想要的话,一个铜板,给你七块炭。”

    “一个铜板七块炭,老翁,这一块有拳头大,你这一车全都卖了,能有多少钱?”

    “对外卖,那是一个铜板五块,如果都卖出去了的话.....能有一吊钱吧。”

    老翁看了看车,那后面摞起来如同小山一般的木炭,这千斤炭火,也就一吊钱,千把个铜板而已。

    但这要砍柴,却不知道要砍多久了。

    整个冬日,也就靠着这一吊钱存活了。

    李辟尘道:“一吊钱,吃穿用度,还要供老牛草料,够用吗?”

    “够了,够了,我家中无人,只有我一人而已,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老翁笑了笑:“只是年纪大了,也不能像是过去那样卖把子力气,上山砍柴当樵子,如今老了,若是遇到野兽,那是必然敌不过的,也只能剁些小树,烧点炭火换换钱财。”

    “如果都卖完了,我就可以回去了,这个寒冬,也就过得舒服,家里还有点余炭,省着点烧,足够我撑到春天。”

    他拨弄着炭火,李辟尘注视着老翁,忽然无声的笑了笑。

    “那好吧,我给您一文钱,您这便拿五块炭火给我,我踹在包裹里,回头冷了,用个火折子一打,取取暖用。”

    老翁一听,便是笑了起来:“说好的,我多给你两块,算你便宜。”

    他取了六块,包裹起来,再算上李辟尘手里的一块,正好七块炭火,而李辟尘拿出一个铜板,放在老翁手心里。

    “这就算开张了。”

    老翁笑起来,那露在外面的手冻的通红,皮上都有龟裂。

    “等我到了集镇,把这些炭火都卖了,我就可以回家去了。”

    “小道长,我去集镇,你又去哪里啊,咱们也看看顺不顺路,一起走,老翁我也有个说话的人。”

    老翁得了一枚铜钱,说了句开张了,便是高兴起来,李辟尘则是道:“我要去的地方,应当是和老翁顺路的,我要去的是虞渊。”

    “虞渊?那是什么地方啊?”

    老翁浑浊的眼中有着疑问:“和八十里的集镇比起来,哪个近一点呢?”

    他这么询问着,却又笑了一声:“不对,是我老糊涂了,肯定是虞渊要近,或许在集镇的其他方位?或许在半路上,小道长就要离去了吧。”

    “我这一辈子,走过最远的路,就是集镇了,八十里慢慢长道,我们村子后面那小重山,据说也有八十里长短,只是山路和平路不能混为一谈,那上面又有大雪漫天,难渡。”

    “据说里面埋骨无数,都是些三百年前死掉的人。”

    老翁叹息着:“可怜,人要是死了,那身子冰凉,葬在雪山之中,也难以烤火了。”

    “我这辈子也没有走出过集镇,年轻时候也想出去闯荡,但是家里老父不能无人照料,等老父逝去,我又要糊口讨老婆,等到了如今的年岁,却又不敢出去了。”

    “有口饭吃就行了,天地那么大,我如果不怕死,也不会干糊口的活计,小道长,老翁我是个粗人,小时候也就听过集镇上游学的先生讲过两堂课而已,但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我们这种人啊,有口饭吃,就是知足常乐了,天下那么大,总有人高歌纵马,也总有和我老翁一样的人,守着破烂的摊子,住着朽木的屋子,但风雪一来,那炭火一起,光芒亮了,热气腾腾,家中有鸡在鸣,院中有牛在酣,坐在屋子内打着盹,这就是最舒服的事情了。”

    老翁描绘出一副画卷,让李辟尘眼中出现那种美好的景色,而他说着说着便开始笑,笑着笑着便开始哭。

    “人生来都是苦的,小道长是修行的人,迟早也是要成仙的人,我啊,能和您这样的人同行,是半辈子修得的福气。”

    老翁说了很多,而李辟尘道:“老翁为何而哭呢?”

    “我欢喜,是因为与您同行,我哭泣,是因为这木炭虽热,但也需要火来点起,可这火,不是谁都能点得的啊。”

    “寻常百姓家,铜钱都是省着花的,与我一般,整个冬日不过一吊钱,事实上,能有一吊钱财已然是极好的了,若没有大户人家买,这个冬日,我便回不去了。”

    “小道长给我一文钱,这一文钱,就算是冬日里给我的炭火,让我心中热乎,也有人言,一文铜钱不予,侠客亦是难行,更何况我们这些寻常百姓呢?”

    牛与马并肩而行,老翁和道人讲了很多,直至风雪起来,那天地再度陷入暮色。

    老翁消失了,牛车也不见了,黑暗隔开了一切,李辟尘倒坐在龙马上,此时叹息了一声,于是四面八方的风雪让开道路,昼夜与阴阳也叩下首来,前面一条大道出现,熙熙攘攘,行人无数。

    龙马停下了步伐,李辟尘向着街角的一处望去,见到老翁裹着羊皮裘,早已坐在那里。

    老牛已经比之前所见时瘦了许多,而老翁亦是如此,他啃着干馍馍,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那里面不乏有大户人家的仆役,然而却正如他自己之前担心的那样,炭火车前,门可罗雀。

    炭火贱,身躯冷,但却碎碎念叨着,这天若是再寒上一些,那自己的炭火就会有人来买了。

    羊皮裘破破烂烂,护不得他的身躯,老翁的眉毛上都沾了霜雪白芒。

    他身躯下积雪有些化开,变得极其泥泞,一双脚踏在其中,布鞋上全是烂水。

    往来行人匆匆,老翁不解,为什么没有人上前来买炭呢?

    李辟尘站在距离老翁很远的地方,没有上前,双眼中,阴阳的光芒一闪而逝。

    于是街道上有了变化。

    一条长街化作两方,一处阴来,一处阳。

    两个老翁背对而坐,隔着一堵灰墙。

    右侧是阴,左侧的是阳。

    .....

    【阴街】上。

    老翁的炭火车前无人问津,直至大雪落下,他缩着身子,一动不动,边上的老牛低下了头,生开始流逝,直至那血肉都变得无比苍白。

    “冻死了冻死了,又死了一个,拖走。”

    有巡查的兵卒过来,见到路边冻死的老翁,厌恶的挥了挥手,但随后又叹了一声,带着其他人一起把他的尸体拖去了集镇之外。

    那牛车留在了原地,上面的炭火滚落下来,躺倒在泥泞中。

    .....

    【阳街】上。

    天气愈发寒冷,而一如老翁喃喃所语,开始有人经受不住,过来购炭。

    他笑了起来,满脸的皱纹都挤在一处,边上的人越来越多,老翁数着铜钱,那一枚一枚的虽然不多,但却都让他心中欢喜。

    随后,大户人家的仆役来了,带了一丈红绫,要把他的炭车拿去。

    老翁自然是不肯换的,那些仆役便上前来拳打脚踢,最后,那车炭火被取走,而老翁倒在血泊中,边上的老牛骨瘦如柴,拱着他的背,但却再难以唤醒他。

    一块炭火伴随着铜钱落下,滚落在地。

    .....

    【如果都卖完了,我就可以回去了.......】

    阴阳二世渐渐合二为一,李辟尘站在长街远方,看着如今坐在泥泞中的老翁。

    于是迈开步伐,下了龙马,向着前方走去。

    “老翁?”

    李辟尘俯下身子,后者那沾染白霜积雪的眉毛抖了抖,浑浊的双眼睁开,看见来者,顿时一愣,随后便道:“小道长,你怎么来了?”

    “你已经去过....你说的虞渊了?”

    老翁开口,第一句便是询问,李辟尘笑:“我还没有去到虞渊呢,我来看看你。”

    “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

    老翁笑了起来,而李辟尘则是忽然面色变得无比平静,轻声道:“炭要火着却无火,梦要人作却无人。”

    那话落下去,于是整车的炭火上,都升起了一道火苗。

    熊熊的光明燃烧起来,老翁愣住,而后他面色就变得煞白无比,大吼一声,忙不迭是捧着积雪向着大火上拍去。

    “我的炭!我的炭!”

    他急的几乎哭出来,然而无论积雪怎么堆砌,大火都熊熊不灭,并且愈发旺盛,直至开始向着四面八方蔓延。

    老翁噗通一下坐在地上,那整个人都没了生气,双眼直愣愣的盯着那些火光。

    “我的炭...我的炭....我的......”

    “炭?”

    老翁颤抖着抬起手,然而在见到自己双手的那一刻,他忽然愣住了。

    那是一双黝黑的手,早已不是血肉的身躯,而是炭火所铸。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他摸着自己的脸,那种并不是血肉的感觉,老翁颤抖的抬起头,看见李辟尘站在前面,而原本燃烧的炭堆已经消失,烈火分开,一条大道出现,那些风雪都被融化。

    昼夜更替,黑暗铺满天穹,光芒被踏在足下,那道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化作一条通天大道。

    “你....你......”

    老翁心中脑中皆是一团乱麻,他看见云雾升起,看见那道人的身影被遮蔽。

    光影猎猎,无数虚幻的人出现了,老翁站起身子,茫然的看向四周,要抬起腿来,却被一身泥泞纠缠,半点也动弹不得。

    在那些泥水中,老翁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那是一个木炭人,黑乎乎的,比黑暗更加深沉。

    他忽然停下了动作,就这么看着自己的那副模样,良久之后,李辟尘出现在了他的身前不远处。

    “炭火已经熄了。”

    就这么一句话,老翁抬起头来,那双空洞的眼窝注视着李辟尘。

    良久良久,他呵了一声:“我是死了吗?”

    “或许是吧,已经寂去很久。”

    李辟尘走过来,手里拿着七块炭火,另一只手轻轻一晃,于是一点火光骤然显化。

    “要炭吗?我还有火。”

    仙人看着炭人,后者呵呵呵的笑,而后又呜呜呜的哭,直至很久很久,那火光也没有熄灭,炭火仍旧存在,仙人依旧站立在前方。

    “我死了啊......我那么怕死,还是死了啊!”

    炭翁嚎啕:“是记起来了,我已经死了三百年了!呵呵,哈哈哈....啊!”

    他哭泣而咆哮:“你是神仙吗!你为什么要把我唤醒!即使人间苦楚,也比前去幽冥要好,那漫漫长道,大海无垠,我这一辈子,最多只走过八十里地,我怎么敢去幽冥!”

    “我不敢死啊!我要回家!回我的屋子!还有我的牛!”

    他的声音带着悲凉,李辟尘看着他,手中的炭火向前递了一下。

    “所以,要炭吗?在前路上点起火来,或许就不会那么冷了。”

    炭翁浑身颤抖,看着李辟尘,啊啊的哭,这么一个老人如同孩子般在哭泣,他的手颤抖着伸出去,却又缩了回去。

    “我要回家....可为什么回不去了.....”

    “我的牛呢.......我的炭呢......”

    “仙人,把炭卖给我......”

    炭翁看着李辟尘,手哆嗦着,从心的位置中掏出了一枚铜钱。

    一大块木炭骤然崩溃。

    那一枚铜钱,正是之前李辟尘买炭时的铜钱。

    李辟尘看着他,叹了一声:“老翁,我算你便宜了。”

    “这炭,不要钱,我那枚铜钱,你带在身上,还有....你转身看看,那不是你的家吗?”

    李辟尘把炭火交给他,同时一束火苗飞过去,将那炭火点亮。

    后面的黑暗亮了起来,炭翁转过头去,见到那熟悉的屋子。

    那是自己的住处,那是自己的家。

    他如失了神一样,向着前面走,看到门前已经没有了鸡狗,黄牛也早已死去,炭翁不免淌下泪水,但哭着哭着,却突然笑了起来。

    “回家了,回家了.....”

    他转过去,看见李辟尘站在门槛前,忽然道:“仙长,我真的到家了吗?这是你让我做的梦?还是.....我本就死在这里呢?”

    李辟尘笑了一下:“真的是回家了,你放心吧。”

    炭翁哭着,笑着,那身躯踉跄起来,开口言着:“到家了,到家了......”

    他胸膛中的炭火燃烧起来,渐渐把他也包裹住。

    于是他的身子一晃,蓦然倒了下去。

    烟云升起,化一道古梦逝去。

    ........

    李辟尘睁开了眸子,龙马依旧在行,那低下头来,所见四方。

    寒山孤道,村落中,人烟稀疏,一块黑黝黝的木炭滚来,上面沾染白雪。

    于是李辟尘俯下身子,手中升起一团火苗,把这块木炭点燃。

    ........

    牛语轻吟苍山远,身挂羊裘叹苦难;

    只盼人来天不晚,炭中萦火照雪寒。

第八百五十六章 山河踏遍天暮老(三)子非鱼

    ......

    马蹄声声近,江河冰雪流。

    荒无人烟,那山集远去,却再也难以见到什么活着的生灵,一种天地茫茫孤独寂寥的感觉席卷上来,但很快就如云烟般散去。

    数百年修行,已不如当年感性。

    李辟尘注视着寒山暮雪,又看着远方的那些云雾,龙马行到一处江河之畔,这里白石嶙峋,在这个时节,大寒天下,难以掀起浪潮。

    在这附近,有一片稀稀拉拉的渔屋。

    江河之畔,还是有渔夫的。

    冰与雪盖压了江水,于是那下方,原本清澈的水流也变得漆黑,就如同白山黑水那样美丽。

    四季轮转,江河亦体现出了近乎于道的一面,春日时随雷而震,夏日时随雨而咆,秋日时随风而走,冬日时随云而定。

    似暴戾,似平和,似无定性。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这是那位著名的诗仙所诵唱的长歌,描写天地之下,四时之庐山,如今用作在此,倒也是恰到好处。

    不论过去未来,寒山依旧如此,不论天上天下,山外青山总是不变。

    一山还有一山高,山一重,水一重,有山之地必有水。

    雪山之下伴寒江,看一叶孤舟到此。

    昼光闪耀,河中寒意绕,似有白云袅袅。

    有一道清风拂来,似乎乱了岁月。

    光阴中有笑声呓语,李辟尘抬起头来,吐出口气,而龙马在此刻放缓了步伐。

    “冬雪水痕收。浅碧鳞鳞露远洲。”

    “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笠多情却恋头。”

    “佳节若为酬。但把清尊断春秋。”

    “万事到头皆为梦,休休。莫叹今明乐与愁。”

    那声音从江边上传来,并不大,似是自语自言,不曾想过让他人听见。

    但那清风吹来,李辟尘却是无意听得,再无意看得,于是转过头去,心中无意也生意。

    那清风眷恋酒水,萦绕身旁不散,李辟尘笑了一声,见那河畔边缘,有一叶扁舟停靠。

    钓叟拎着鱼弦,带着斗笠,披着蓑衣,他在河畔处摩弄,把那套在古舟上的绳子解开,而此时听见马蹄的声音,钓叟转过头,看见了李辟尘。

    “呦,道长哪里去啊?”

    老者向着李辟尘打了招呼,而李辟尘则是不答,反而问他:“钓叟哪里去?”

    “我去哪里?泛波江河上,钓点寒雪鱼,道长也要一起来吗?”

    老人的心情似乎很好,向着李辟尘发出邀请,而李辟尘笑了笑,翻身下了龙马的背,拍了拍它的脑袋,道:“你就留在这里,莫要乱走。”

    踏红尘自然不会乱走,此时应下,然而老人却肉眼凡胎,看不出麒麟真容,便是略惊道:“咦,倒是好马,居然能点头应答,当真通灵。”

    他赞了一声,随后解开古舟,李辟尘坐在舟船上,钓叟也上去,天寒地冻,这小舟随波逐流,开始在江河上飘荡。

    水几乎是静之的状态,这方圆千里也只见到寥寥几个渔夫出来,钓叟给了李辟尘一副鱼竿,在那钩子上穿过诱饵,便向着远处还不曾结冻的江水中抛去。

    “去吧,去吧!可要钓上来个大个子!”

    钓叟口里轻声呼喊着,那鱼弦落下,李辟尘便也把自己手中的鱼弦垂入水中,抬起头来,笑着看向钓叟:“寒冬时日,可有大鱼儿?”

    “自然有,道长不通鱼之事,那鱼儿,不论是江河还是湖海,不论是鱼塘还是池中,这隆冬时日,幼鱼极少,而多数鱼儿进入休眠,这当中,就有特别大个的隐藏起来。”

    “夏日鱼多,春日鱼盛,但那都是幼鱼,成不得气候!秋天冬天,越是水深冰沉,那也正是大鱼丰满的时候。”

    钓叟对此事颇有心得,如那卖油的铜老人,凡事都讲一个熟能生巧,做出来要能说的头头是道,这天下三千工匠,哪一门不是大学问?

    李辟尘与钓叟泛舟江畔,那天愈发的昏沉,钓叟摸了摸衣衫,五指一掏,取出个羊皮作的酒壶。

    这东西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带着过去岁月独有的味道。

    “小道长,来一点吗?暖暖身子。”

    李辟尘看见了这羊皮酒壶。

    于是,便开口了。

    “钓叟,这羊皮酒壶……”

    话不说全,钓叟笑了笑,晃了一下羊皮壶,道:“闻着酒香没?小道长,我告诉你,这酒水可好着呢,在这里啊,是根本喝不到的。”

    “闻闻……诶呦,香不香?”

    “远方八十里风雪路,又过八十里小重山,走如此漫漫长路,这才能喝到此酒。”

    “一直以来,我都用铜钱换的酒水,每次那送酒的糙汉子来,我都多给他十几个铜板,这点钱财不算什么,只是让他多买两口酒水,热热身子。”

    “他给我送酒,我钓上肥美的鱼儿,把鱼做成鲜美的鱼汤请他享用,我的手艺,别的不敢说,唯独做这鱼啊,锤炼了六十年了。”

    钓叟做了个切鱼的手势,但很快又叹:“不过,他已经很久没有给我送酒了,算算日子,也有半年光景……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没有了他那酒水,我当真馋的慌啊。”

    “这一壶一壶,我一次要买上十来壶,他这一不来,我倒是断了酒水来源,还要省着喝……”

    “他那酒的味道真的是好,我这七十老叟,都被他养的口刁。”

    钓叟颇有些担忧,随后又有些奇怪,并且言称,等今天过去,自己打算越过八十里风雪路,再翻过八十里小重山,去那边看看,到底这家伙怎么样了。

    这开了头,便是打开了话匣子,谈论着,便说到鱼儿的事情上。

    钓叟眉飞色舞,夸赞着自己的手艺,自称,对于鱼儿的身体各处,何处还怎么吃,是蒸还是煮,是炸还是烹,那鱼骨头熬汤,加上葱花蒜末,这么一弄,那鲜美的滋味直透心神,当真是妙极了。

    鱼竿轻轻晃动,钓叟停止了谈话,目光转回,直勾勾的盯着前方。

    “来了。”

    他这么低声说了一句,而后又对李辟尘轻声道:“等来条大的,请小道长食那五花鲈,尝尝鲜。”

    他那浑浊的眼睛变得有些亮堂,当中出现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精光。

    鱼竿抖动的幅度变得大了起来,晃了晃,而钓叟在这一瞬,身子轻轻一颤。

    便是看他手腕一翻,那鱼竿就好像有灵性似的,直接如龙般抬头。

    龙抬头,鱼儿翻波群,一条大鱼忽然显,咬着吊钩飞起,被那细细的鱼线扯着,砰的一下落到了小舟上。

    “好!”

    钓叟见大鱼落地,顿时拍了一下鱼竿,那鱼竿轻轻晃了晃,似乎是在回应钓叟的赞赏。

    “大鱼啊大鱼,这是一尾赤花鲈!”

    钓叟看着那大鱼,都赶的上他身子一半,顿时是欣喜无比,只看鱼儿挣扎,在小舟上跳动,李辟尘看着那大鱼,忽然伸出手来。

    然而手还没有触碰到那条鱼,便被钓叟拦下。

    “小道长修行之人,这鱼儿捆绑的事情,可不敢沾染修行手,坏了你的修持,那是大事。”

    “染了手的杀生怕是算在业力,这大鱼怕要成精,但不染手吃,那就不算道爷头上。”

    “我来,我来,莫看我七十老叟,这大鱼再是壮,在我面前,也当不得那江河小龙王!”

    钓叟哈哈一笑:“大吉祥!小道长就等着吃肉喝汤便是!”

    他这么说着,三两下捆了大鱼,手脚麻利,又垂落钓竿,此时鱼弦一落,又见江水起轻波。

    钓上了这么大一条鱼,钓叟的心情变得异常的好,此时李辟尘的鱼竿也在抖动,轻轻摇晃。

    “诶,道长的也来了!”

    钓叟来了兴致,然而李辟尘那鱼竿晃动几下,随后便沉寂了下去。

    水面荡起波纹,似乎是鱼儿在嘲笑一般。

    “嘿,跑了。”

    钓叟笑叹一声,李辟尘则是道:“我于舟上下弦以戏鱼,却不知是鱼儿晃勾来戏我”

    “人之乐在戏鱼,鱼之乐在戏我。”

    李辟尘如此说着,转过头去,看着那条大鱼。

    此时赤花鲈躺着,安安静静,不再动弹,可那双鱼目之中,却闪着一丝笑意。

    “呵。”

    李辟尘轻笑一声,再看向钓叟,言道:“人有一梦度春秋,鱼儿可有梦吗?”

    “人与水上观倒影,鱼在水中看人间,人非鱼?”

    “子非鱼。”

    李辟尘如此说着,对钓叟道:“你看,这江水里的鱼儿,可有趣的很呢!”

    钓叟闻声转头看,却忽然耳种扑腾响,再发现,之前所抓的那条大鱼,忽然出现在眼前。

    大鱼翻波,尾拍岸,甩打风雪冰江。

    钓叟看向前方,寒山冰水,大雾迷蒙,而水波荡起,却见到一条大鱼探出水面。

    不,那不是大鱼,那是自己。

    鱼儿拎着鱼弦,那模样像极了自己。

    “黄粱梦矣~”

    大鱼开口,此时如唱大戏,那脸谱一变,红的白的黑的青的……那正的邪的善的恶的,是奸的忠的反的王的……

    大鱼吐出声音,却是化了个人身鱼头将,且听哇呀呀几声怒吼,唱的那是地裂天崩!

    再看去,大鱼将原地转了个身子,却变化了个老叟模样。

    那真身化小鱼离去,老叟抬头,对着自己露出笑容。

    那是自己?

    那是自己。

    那是……自己!

    一连三问,一连三惊。

    他一低头,却见到自己没了双手,是个鱼儿模样。

    而那老叟站在岸边,龇牙咧嘴的笑。

    于是……

    如大梦初醒。

    如冬雷乍震。

    钓叟陡然回神,此时再看,却发现李辟尘依旧坐在身边。

    寒江仍老,而自己身前,被放下了一壶老酒。

    水中倒影,似乎变化了。

    “我……鱼……”

    钓叟的眼中泛起明光,而李辟尘此时道:

    “你等了他三百年,然而他不会来了,钓叟,你把这壶酒水喝了吧,算是祭奠了他。”

    “滚烫滚烫,可还如三百年前模样?”

    “一场虚空大梦,到头来韶华白首,那条鱼儿一直没有送出去,你是鱼儿,还是钓叟呢?”

    “忘却了自己,但也塑造了另外的自己,当年一别,如今倒也忘了自己曾经模样。”

    “你的执念……是什么呢?”

    李辟尘手中握着钓竿,轻声细语:“是看寒江终下一场大雪?还是喝着老酒,听那龙吟……水天阙。”

    仙人在问,钓叟摇了摇头,他看看天上,又看看鱼竿,轻轻晃了晃,发出了一声嘿笑。

    而后就是一声叹息。

    “原来我是一条老鱼,原来我不过是梦中生客。”

    “七十年春秋,道人?仙家?斗罢了吧,我请教你,我真的存在过吗?”

    “还是说,我只是那条大鱼的一场梦呢?”

    钓叟开口,此时天上,开始下起大雪。

    天地茫茫一片白,李辟尘握着鱼竿,笑了笑。

    “大鱼向往尘世,思绪翻飞,便铸就了你,那条赤花鲈啊,藏匿江河之中,鱼儿戏人,却亦向往着人。”

    “钓叟啊,子非鱼,不是说了吗?子非鱼啊。”

    李辟尘的嘴角带笑,而钓叟同样哈哈大笑,末了,轻声一叹。

    于是头颅仰起,把那壶老酒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心中不甚欢喜。

    于是,他又唱了起来。

    “冬雪水痕收。浅碧鳞鳞露远洲。”

    “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笠多情却恋头。”

    “佳节若为酬。但把清尊断春秋。”

    “万事到头皆为梦,休休。莫叹今明乐与愁。”

    “万事到头皆为梦,大鱼儿,大鱼儿!”

    钓叟摇了摇头,又是一笑,对李辟尘道:“喝到了,三百年了,三百年了,你这个仙人啊……”

    “他还特意为我留了一壶吗?只是可惜,只是可惜!这绿蚁……没啦”

    “我不过是个梦中客啊!我在梦中,梦中知我我不知……”

    “当年听河畔言语,正遇烈酒新壶,于是心血起冰海,化一道大梦入人途。”

    “子非鱼,子非鱼!我是我!我是我!”

    “今日方知……我是我”

    三百年雨雪,化那晶莹,滚烫如血。

    “可惜,请不了你吃鱼了……”

    云烟升起,带着钓叟的笑声,渐渐高渺难寻。

    李辟尘坐在孤舟上,身边斗笠与蓑衣散去,而就是这一刻,李辟尘伸出手去,轻轻那么一抓。

    于是钓竿被拿在手中,李辟尘笑了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但话又说回来,鱼非子,又岂能知道子之乐?”

    “你既是鱼又是子,却看鱼非鱼,亦向往着子。”

    “就用你这钓竿,来请我吧。”

    李辟尘抬起头来,江水中,似乎有大鱼浮动,荡起涟漪波纹。

    于是,口齿开合,似乎在说着一道难以灭去的大梦。

    ……

    “朝华暮雪,八十里道说重山。”

    “白水鱼梁,只听冬雷雨声寒。”

    “孤舟闻音,梦里弦起鱼龙暗。”

    “子非鱼影,绿蚁煮酒笑蹒跚。”

第八百五十七章 山河踏遍天暮老(四)蚕谷行

    ......

    江河东去,风雪不灭。

    苍穹处....冬雷打响,于是人间震动起来。

    龙马抬起了头,群山再度连绵。

    山中有关道,关道无行人。

    李辟尘手捏着道印,微微闭着眸子,身躯随着龙马的踱步而轻轻摇晃,一路行来都是如此,那种感觉,格外的舒服。

    天阴了,雷霆在虚天中打响,带着恐怖且不讲道理的电光。

    如同有什么太古魔神要降临在人间,又似是天上的大圣发怒,要降下烈法摧毁整片乾坤。

    天威浩荡不可敌,地怒一震千山移。

    最为世人畏惧的便是天和地,即使是仙魔神鬼,也没有天地来的可敬与可怖。

    山路的一侧,有驾着驴车的老人自远方行来,他的身子佝偻,穿的厚实,嘴里唱着有些高亢且奇异的歌谣,他的木车上还有个娃娃,虎头虎脑,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

    剩下的,大多就是都是些木工玩意了。

    “爷,咱们去哪里?”

    “去阅微城。”

    “爷,咱们这些东西能卖多少钱?”

    “你说这些家伙子?能有两三吊钱已经好的了。”

    “那也够了!”

    “娃子,把你手上的东西放下,那两个小木头将军可不要乱玩,这里有点忌讳。”

    “爷,什么忌讳?”

    “传说这里四百年前打过仗,死了很多人,对军伍这一块的东西,在这蜀道仙人关前....少摆弄。”

    “四百年!爷,都四百年了,太久远了!还有蜀道仙人关?就是之前那个破烂的石关?不都塌掉了吗?”

    “塌掉归塌掉,传说这里雷霆打响的时候,会有数万鬼军出现,把我们的魂也勾了去。”

    “咦~~~诶!爷,你看,那马真好看!”

    娃娃趴在车上,老人抬起头,正见到李辟尘倒骑龙马而来。

    踏红尘那模样映入眼帘,老人呦了一声,而后低声道:“确实是好马,看这模样就能跑!”

    “这是个道人,是修行之人啊。”

    老人嘀嘀咕咕起来,娃娃则是盯着踏红尘,那眼中全都是羡慕的神情。

    “爷,等咱们有钱了,我也要骑高头大马。”

    “有钱了?我是没可能了,就靠你了。”

    爷孙两人叽叽咕咕,而李辟尘行过来,此时他们的对话早已都萦绕在耳中。

    双眼迷蒙起来,有阴阳的光芒出现。

    天上大雾显化,又有崩雷乍响。

    轰隆!

    赤色的光芒陡然划过天穹!

    .......

    山石炸开了,化成齑粉尘埃!

    暴烈的马蹄声轰然响起,恰似天上冬雷。

    毫无预兆,不讲道理。

    大雪压青松,远山行军急。

    滚滚尘烟荡起,雷声与马蹄声交错难辨,李辟尘仰起头来,看着那苍茫的高天,两侧的山岳横贯,如数道神剑插入天穹之中难以看见。

    尘与烟从后面冲来了,遥遥看去,念头一转,便知那足有五千精骑,时隐时现。

    他们追上了李辟尘,为首的人披着残破的铁甲,着白色的残袍,面上覆铁,不见真容颜。

    “哪里来的道人?”

    将军没有摘下面甲,但那甲孔中所透露出来的,是那很冷静,冷静到让人感到可怕的眼神。

    五千精骑停在他身后,浩浩荡荡,黑压压的一片铁甲,森然如狱。

    唯他是着一身白色残袍,只是外部披着黑甲。

    兵刃的寒光闪烁,但更多的则是崩了口子的残兵,上面甚至还有干涸的淤血。

    “百战的将军,要向哪里去?”

    李辟尘座下的龙马踱步,此时拦在了蜀道上。

    将军没有抽出他的剑,手中提着一柄长枪,那枪杆子上也沾满黑血,他那双眸子中酝酿着如雷霆,如风暴般的黯淡光芒。

    “道人,你拦在这里,做什么?”

    他发出询问,后面五千铁甲同时晃了一下兵器。

    于是那种如江河冲刷山海般的杀气澎湃而动。

    这种威势,甚至能把人活活吓死。

    李辟尘揉了揉眉心,此时才真正正眼瞧他。

    然而没有说话,将军盯着李辟尘,有一段时间了,他座下的马儿轻轻嘶鸣起来,他扯了一把缰绳,手中的长枪轻轻挥舞,做了一个前进的手势。

    于是五千精骑奔袭出去,从李辟尘身旁两侧如风似火般的掠过,那马蹄轰鸣,让整片大地都在颤抖不休。

    “你这个修行人,有点意思。”

    将军扯着自己的马:“你也是从后面来的,但却不让我们过去....不,应该说,是不让我过去,为什么?”

    李辟尘不回答他,而是转过头,看了一眼远方,这时道:“那一处是哪里?”

    将军抬起头,昂首而语:“蜀道仙人关。”

    “我们要去那里,把那关隘破掉。”

    李辟尘转过头来:“就凭你们这五千残兵败将?”

    将军呵了一声:“残兵是残兵,可未必是败将。”

    他呼出一口气,在隆冬岁月,大雪落在他的铠甲与残袍上,那些黑色的血被白色的雪所掩盖,他站在雪地里,如同一尊亘古的雕塑一样。

    “还有最后一战!不能输!”

    将军的声音并不大,但却在心中铿锵而响。

    他提着枪,指着远方,那一处云烟萦绕,当中最深邃之地,便是蜀道仙人关。

    “雄关坐落山河之间,卡住天险,唤作仙人关。即,若不是成仙之人,凡人之躯无论如何也无法攻破此关。”

    将军望着那处,寒声开口:“可是.....只要破了这座关,姜齐后方便是一片空虚,直能杀到他王城之前,因为没有人能越过群山。”

    “天险未必是天堑!他们对自己太自信了,有了火炮的加持,确实是无往而不利,但却忘记了,人的血性,才是最强大的武器。”

    “残兵是残兵,但却不是败将。”

    “这最后一仗还没有打,赵宋不灭,而等到这一仗打完了,不会有败将,只会有死将。”

    他把目光移回来,注视着李辟尘,而李辟尘则是轻叹:“赵宋.....真的是...很久都没有听到过的名字了。”

    “你之前还说,没有人能突破那关隘,现在转过头来,就说自己要破关吗?”

    李辟尘望着将军,后者道:“天险凶恶,但却并不是无法破之,此战已抱必死之志,五千骑不过先锋,后续还有三万军队,一日之内,就算是全部死绝,也要把仙人关打下来!”

    “打完了这一仗,天下便定了!姜齐会畏惧我们扼住了要道,从而提前结束战事,它自以为即使是攻城也有足够的时间回援,但我们这一次是抱着死志来的!”

    “破关,与大军会师于王都,乃至擒王。”

    声音朗朗,如雷鸣,亦如虎啸。

    李辟尘听了,低声喃喃:“此方岁月中的子午谷吗.....”

    这确实是一场拼上性命的战斗,并且有死无生。

    他座下的马踏了起来,深深的望了一眼李辟尘,呵呵的笑。

    “我这三万五千将士,俱都是死士,无父无母,无兄无弟,天地茫茫只余其一人,问他亲族何在?倒在那烈火中,被踏在泥潭下!”

    “何以解脱,唯有死战。”

    “离开这里吧,这不是你这种修行人可以沾染的俗事。”

    将军策马,此时战马扬起双蹄,猛然....重重踏下。

    大雪古道,泥水飞溅,那披着铁甲残袍的身影越走越远,同时传来低沉且慷慨的歌声。

    顺着大风,轰鸣而传荡。

    “天下郡国向万城,无有一城无甲兵!”

    “焉得铸甲作农器,一寸荒田牛得耕?”

    “牛尽耕,蚕亦成。”

    “不劳烈士泪滂沱,男谷女丝行复歌。”

    这首诗传入耳中,如雷般响彻。

    李辟尘喃喃自语,说出声来:

    “这天下各地的千万座城池,没有一座没有甲胄与兵器!”

    “怎么样才能把甲胄兵器铸作农具,让每寸土地都能够得到耕种呢?”

    “如果能这样,耕牛能尽其用,蚕桑能业有成。”

    “这样,就再也不会让战士们洒泪滂沱!那时天下之世,男耕女织,安居乐业,人们一边在大道上行走,一边唱着歌谣,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在来世之中,著作它的人,是那位诗圣。

    而这首诗的名字,叫做“蚕谷行”。

    但在李辟尘听来,在如此看来,这首诗应当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太平歌。”

    这天下,终究不能太平。

    我只求得一件事,那便是天下太平。

    用那血肉祭祀烈火,使得这天下安宁!

    将军的诗中带着决绝,同样也是在向着李辟尘表达他的心智。

    他亦是在嘲笑修行中人,不染尘俗,又怎么会知道国破家亡的感受?

    李辟尘是这么看着的,亦是这么听着的,而在此时,耳边传来了老人与孩子的声音。

    “爷,你说这里曾经那场战斗,凶不凶烈?”

    “那当然是凶烈无比的,据说三万五千军马几乎尽灭,那些人家中无亲无族,乃皆是为了报仇所来,那一战杀的天昏地暗,加上仙人关的守军....足足死了有十万军马!”

    “爷?十万军马?那三万五千人打的是攻城,还杀了六万五千的敌人?”

    “陷阵之志,有死无生啊!对了,当初据说,这里战死的将军留下了一首诗谣,天下万世开太平,对了,他应该是叫做......”

    对话到这里便朦胧不轻,但李辟尘仍旧听清了后面的话。

    喃喃念诵了两句,便笑了一声。

    龙马扬蹄,李辟尘闭上眸子,再次睁开。

    烽火萦绕,血与骨交织而飞舞。

    冲锋的号角响彻,苍凉而令人心神惧怕。

    如深夜中的鬼魅,太阳下的冤魂,那森森铁甲踏动,向着仙人关上冲去!

    如潮水般涌动,而守关的兵卒似乎没有料到这场奇袭战,相对于他们来说,这些浑身黑甲残袍的将士,才是真正令人感到可怕的事物。

    一刀穿身仍旧不死,必然要带走两个敌人的头颅。

    血与刀光同时起舞,大雪纷飞.....寒彻骨!

    “死战!”

    “死战!”

    “死战!”

    咆哮如怒龙,声音撼动大海云霄!

    铁甲森森,残袍猎猎,那赤色的光芒如血般可怕,择人而噬!

    李辟尘行走在这里,同时看见了自己想要寻找的人。

    将军浑身沐浴鲜血,手中的长枪已经折断,他一只手持着残枪,一只手拿着断剑,步伐踉跄,只是那双眸子,当中还留存着凶猛如虎的气魄。

    南方的天上,大雪不曾停歇,要把一切葬下。

    “道人?”

    他抬起头,见到了李辟尘。

    那面上的铁甲也已经碎开,额头上的血如同泉水般涌下。

    “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吐着气,但呼出来的都是血腥。

    李辟尘看着他,此时挥挥手,于是四面八方的景色全都静止了。

    天地寂寥而茫茫无声,李辟尘看着将军:“四百年....你比旁人存续的更加久远,可你当年,没有听到那钟声吗?”

    将军没有回应,而李辟尘叹息了一声:“原来如此,我敲的晚了一点。”

    “呵.....”

    莫名其妙的对话,将军是如此想着的,他迈出了踉跄的步伐,而就在此时,四面八方,涌起云雾来。

    光影交织,风雨轮转。

    一道轻雷响彻云天。

    于是,如蚕谷行中所说的景色,出现在了将军的眼中。

    天下郡国向万城,无有一城无甲兵!

    焉得铸甲作农器,一寸荒田牛得耕?

    牛尽耕,蚕亦成。

    不劳烈士泪滂沱,男谷女丝行复歌。

    “天下....太平?”

    将军看了看四周,那自己诗歌中所描绘的景色终于出现了,男儿解甲归田,女儿织麻弄桑,牛儿在地中拖犁,蚕儿在桑上吐丝。

    “桑纤,太平。”

    将军看着自己,足下是一汪清水,当中倒映着那张并不年长的面孔。

    他其实不过花信之年,即不过二十四岁左右的年纪。

    散去了那些污浊,原来他清秀的如同女子。

    黑发披散下来,身旁没有少女为他诵歌,但他看着这四周的幕景,无声的笑了起来。

    清水泥塘,土路花香。

    随后,他转过身,看着站在土路边缘的道人。

    “这是什么?天下定了之后的景色吗?是梦,还是幻境?”

    道人开口:“这是你身死之后的景色,是的,如你所愿,这天下太平了。”

    “太平了,那么.....我们胜了吗?”

    将军在追问,他看着李辟尘,后者摇头,而这时候,四周的景色又一次的变化了。

    蜀道出现,依旧风雪,但却没有了死战的将士,也没有了惊慌的守卒。

    唯有那老人和孩子,依旧在谈论四百年前的事情。

    将军看到了他们,他们却看不到将军。

    李辟尘也能看见他们,他们也能看见李辟尘。

    李辟尘望着他们,问了一声:“那么,四百年前,那场战斗,是谁胜了呢?”

    老人转过头来,笑了一声:“是那将军胜了,虽然军马几乎尽灭,但传说,仍旧有八百残袍活了下来。”

    “蜀道难,仙人关.....”

    老人笑了起来,而将军站在李辟尘身边,听着老人诉说四百年前的事情,他的神情中,终于带上了笑意。

    “蜀道难,仙人关.....天外兵蛮,魂残梦断。”

    他身上的衣甲崩散,口中喃喃说着古老的歌谣。

    李辟尘笑了一声,指了指那孩子手中的木将,道:“顾将军,那木人,你看像不像你?”

    往古的故事,本觉得应无人记,却不曾想,实则早已流传。

    将军注视着那木人,轻轻一笑。

    ......

    天下郡国向万城,无有一城无甲兵。

    焉得铸甲作农器,一寸荒田牛得耕?

    牛尽耕,蚕亦成。

    不劳烈士泪滂沱,男谷女丝行复歌。

    天下,可太平?

    ......

    李辟尘呼出口气,辞别了老人与孩子,那手中掂量着花了三个铜板买来的木人,模样倒是威风凛凛,一如那披甲将军。

    龙马踱步,后方烟云四起,当中隐隐,露出那曾经关隘。

    破落不堪,断壁残垣,倾塌的山。

    四百年前,血染天。

    四百年后,雪染田。

    仙人关下见仙人,轻雷青影过青生。

    听,是谁走关行?

    马蹄声声,残袍浩浩。大风起,高歌去。

    有人笑矣!

    云在青天雪在尘。

第八百五十八章 山河踏遍天暮老(五)君须记

    出关行路,雪盖千山,空旷旷寂寥无比,唯有一道马蹄之声,隐隐响起。

    年轻的道人背对着凛冽的寒风,在前去虞渊,前去甘山,前去极北,前去西界.....在这一条漫漫古道上,能见到的人,或者说能见到的生灵,那是极其稀少的。

    人非人,念非念,千里山河指掌间。

    “日月出行在天,始在汤谷,起在甘山,落在西界,寂在虞渊。”

    极北,西界,这只是两个方位名称,并不是什么特定的地点,对于云原来说,对于李辟尘来说,能找到虞渊的地方,或者说,能找到甘山的地方,就是极北与西界。

    大日明明起于东方,但却要向着西方而寻觅,乃至于迈入极北的冰原之中,雪山连绵无穷尽,人间白茫茫万里河山,寻到了不动的虞渊,才能有机会看见甘山。

    而在这之前,李辟尘是一定要去往渡狱寒山的,而很巧的,那个地方,也是在行去虞渊的路上。

    只能说是大致的方位相同,渡魂道不敢与烂柯地碰面,故此把宗门荒世设得极其遥远,并且藏匿于云原之外,如大树之上所垂落的果实。

    三百年前,苦界老祖飞升时,告诉自己,如果碰到地仙门槛,便向着人间看一看,或许有意外的惊喜。

    而如今,李辟尘已经有点思量了。

    有趣,很有趣。

    虞渊是寂灭之地,连太阳都不能照亮,要在黑暗之中重生,才能从甘山上亮起,即使是金乌也不会踏入虞渊,但虞渊在寂灭之中,又孕育着新生的希望?李辟尘是如此想的,不然不可能太阳落在虞渊而起于甘山,出在汤谷。

    这必然是与归墟不一样的。

    阴阳应该是轮转的大道,阴中有至阳,阳中有至阴,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天地万物。

    如此念头一转,李辟尘便是明白了些东西。

    道是谁?道是道。

    一是谁?无名之君?

    二是谁?太一浑沦?

    三是谁?三大天尊?

    生天地万物,故引大罗封天?

    似乎在冥冥中抓住了什么。

    李辟尘在思考,在为自己推衍,在为自己解惑,同时回忆着,诸位大圣的说法。

    曾经,是哪一位大圣对自己言?

    是哪一位大圣所说,到了天上,仙魔之别已经不重要了?

    是他化自在大圣。

    因为一切都是关乎于阴和阳?

    所以有的大圣归为阴圣,有的则是阳圣?

    那么五神道魔大圣与夕云大圣又该怎么解释?

    小小的神仙,身在天下行在人间,却思考着天上的事情。

    但这些事情,必然是要思量一番的,只是明悟的时机还没有到罢了。

    关乎于道的一切....

    李辟尘的身躯轻轻晃着,而在这时候,似乎前方不远处,耳中朦胧,似是响起声音。

    那是读书的声音?那是孩童的声音?

    龙马打了个响鼻,李辟尘侧过头来,看向前方。

    远方雾气中可以见到一座小城,在这种千山万水之中还有城池,可谓是有些出乎意料。

    越是靠近城池,那读书声便越是响亮,无数少年的声音贯入耳中,直入心田,朗朗家国,堂堂士子,说不尽的千古事,道不明的万古谣。

    这座城,就是之前老翁与孩子出来的地方?

    李辟尘见到了城池,然而,当真正窥见真容的时候,映入眼中的,那原本宏伟的城墙已经落满青苔,有石壁歪歪斜斜,门口前坐着几个老人,依着青石墙,裹着皮裘衣,在互相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

    纵然李辟尘骑马而来,那几个老人也不曾过多的关注,只是道了一声有远游的客人,笑着打了招呼之后,便又开始互相交谈,不再注意李辟尘了。

    寒风吹来,带着薄薄的雾气,那读书的声音越来越响。

    抬起头来,前方有一道大路上山,龙马抬起蹄子,于是走了有三四里山路,但看见一面古老的牌坊出现在身前。

    “归云书院”。

    这是牌坊上所写的东西,李辟尘注视着那四个字,此时下了龙马,迈步走了进去。

    而在此刻,大雾悄然漫来,将归云书院四个字从牌坊上抹去了。

    ..........

    “卷尽风和雨,晴日照清秋。”

    “南山高处回首,潇洒一扁州。且向飞霞沦茗,还归云间书院,何幸有从游。”

    “少年事,湖海气,百尺楼。萧萧华发、归兴只念故山幽。”

    “今日聊修故事,口岁大江东去,应念我穷愁。”

    睁开双眼,李辟尘听见耳边的读书声。

    一位年纪约莫不惑之年的先生站在前方,而自己身着白衣士子裳,跪坐于竹,四面身周,俱都是与自己一样装束的少年人。

    手中捧着竹简,上面书写着古时圣贤的话语。

    但有不同的地方,那则是.....每一位士子的身前,都放着一柄剑。

    包括那位先生所在地方,同样有一柄剑。

    “《真应册》之中,对于君子处世与君子之道,圣贤是怎么说的?”

    先生的问题向着士子们抛出来,同时,那双眼睛看向李辟尘。

    “涉,你来回答。”

    他在询问,李辟尘看着他,随后捧起了竹简。

    那上面的一切都映入眼帘。

    “回先生,圣人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李辟尘....或者说,应该是“涉”,如此的回应那位先生。

    “很好。”

    先生捧起了竹册,而对所有士子道:“念诵真应篇,你们都要记住,君子处世,君子之道,遵循圣贤之道理,一为道,二为忠,三为信,四为义,五为孝,此为重中之重。”

    “先生,敢问如何说忠?”

    有士子出声,恭敬询问,先生开口:“忠,是忠于何事?忠诚于君王,还是忠诚于国家?亦或是忠诚于自己?”

    “忠,首先立于道之下,何为道?自己坚持之路,便是道,而这道,是小道,非天下之大道。大道是什么?太阳东升西落,四季春去秋来,人们安居乐业,天下没有战火,这就是大道。”

    “所谓乐土即道,不论是求道者,还是修行人,不论是传说中的神与仙,还是那些被斥责与痛恨的妖与魔,他们都是大道的追逐着,包括我们,包括凡人,包括芸芸众生。”

    “能让自己为乐,天下同乐,这就是大道。”

    “忠依附于道,你忠于乐土的天下,使得人民安康,这就是忠诚,不是忠诚于国君,君王不过甲子便是两代,你忠诚的是这个天下,为百姓而请命,时刻牢记你们的言行,不要被腐朽的尘土所蒙蔽。”

    士子若有所思,此时又有人问:“先生,为何五言之中,孝位列最后?”

    “先生常常教导我们,父母若在,不可远游,亲族若存,不可弃恶,我时以为,孝乃是天下第一大事,先生亦常说忠孝难两全,若是我来言,必然是选择孝而非忠。”

    第二位士子发问,先生开口:

    “人生天地,首先尊道,无道便无天下,无天下便无人生,故此道在一。”

    “人生天地之后,如我所言,必要忠,忠诚与乾坤,忠诚于天下,因你因道而生,而为何忠在信义前?你与人言谈,若是知他不忠,必然是两面三刀之辈,不论他是不忠诚君王还是不忠诚天下,手下他明白了‘叛’,那么他就没了‘信’。”

    “道在先,忠在后,信在三,而义,是人生来存续的血性,亦是德行所演变的东西。”

    “知‘道’而懂‘德’。义谓天下合宜之理,道谓天下通行之路!”

    “知道了义,那么便明白了廉耻,这样对于天下的道德便已经完善,而我所说的,不论是道,还是忠,亦或是信与义,它们都是以天下为源头。”

    “唯独孝,是人自己的德行,是小,是守,而非天下。”

    “道为路,忠与道,广于信,明于义,守于孝。”

    先生的话落下,诸多士子俱都低头,同时称明白了,而那位提问的士子则是思量一番,继续道:“可我仍旧不明白,先生说孝是小,道是大,此我能理解,然无大家便无小家,可也这样说,无小家岂有大家?”

    “忠义何以在孝先?先生又何以教我?”

    先生看着这士子:“你说的不错,无小家岂有大家,天下是无数小家汇聚成的大家,而当大家有难,人人皆回护小家,那么,这天下还有大家吗?”

    “敕,我问你,聚散流沙,千里沃土与千里黄沙的区别在哪里?”

    士子答:“黄沙不可耕种,沃土可养四方。”

    先生开口:“还有呢?”

    士子一时陷入思索,直道:“还有?”

    他不明就里,而这个时候,“涉”开口了。

    “聚散流沙,千里黄沙粒粒皆尘,然而汇聚起来,却如流水般松散,难以哺育生灵;而沃土分开,仔细碾碎,也不过一片尘埃,但却可以养育天地众生,这正是差别之所在啊。”

    “无数小家就如同黄沙,若无忠义化水,黄沙如何成土?到头来大风吹去,无数小家如那漫天尘土散去,而沃土则不然,大风吹过依旧如故,这正是道理所在啊,忠义为何能凌驾于孝之上,便是如此!”

    “黄沙如小家,忠义如大河,只有大河存续,才能把黄沙化作沃土,如此才能养育天下!黄沙,黄河,沃土,乐土,此为天下。”

    如醍醐灌顶,那士子恍然大悟,顿时面色羞惭,而涉抬起头来,看向前面的先生。

    先生十分满意,露出欣慰的笑容,此时对涉点头,随后看向所有的士子。

    “君须记!”

    “无国.....便无家!”

    “你们若是为官,便要切记不得锦衣玉食,忘记了人间的疾苦!”

    “你们若是为将,便要切记不得纵酒疏狂,怠慢了天下的百姓!”

    先生站直了身子,而书院之外,传来了喊杀的声音。

    涉向着窗外望去,那有火光映入眼帘。

    而先生的话没有停下,突然仰首,高声道:

    “所有活着,都是存在自己的意义,没有谁是无用之人!”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涉看着这一幕,同时听见了四面八方,那些士子同样的呼喊声。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无数的士子放下竹简,从袖袍上撕下白绫,向着自己的额头绑去,他们的目光坚定,不再言谈圣人的话语,反而慷慨高歌起来。

    声音浩荡,带着自亘古以来汇聚的正气,外面的杀气停止了,他们驻留在书院的大门前,没有再向着少堂中走来。

    但很快,汹涌的潮水便冲了进来,有人在呵斥,有人在怒骂,同时带着剑影刀光,以最凶恶的姿态踏了进来。

    那领军的人在呼喊着,似乎在对着先生说着什么劝降的话,而先生根本不看他,双目注视着身前的莘莘学子,他同样给自己帮上了白绫,而后看着诸子,言道:

    “在这人生的最后,我想请诸君与我同言!”

    话语落下,除去涉外,所有的士子同时重新捧回竹简,面向先生,开口,慷慨而言!

    【“请先生教我!(齐)”】

    声音朗朗,如大河滔滔。

    先生站直了身子,此时外面的恶灵在咆哮,他的声音化作了地狱中的厉吼,他的手中扬起了火把,那炽烈的光芒升起,将古老的读书堂给淹没。

    而先生根本不看,他捧着手中的竹简,对诸子开言: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我将如那滚滚的黄水,一路向西方的大海而去,永远不再回来!”

    他的话语落下,而此时,抽出了那柄一直不曾动过的剑!

    诸士子捧着竹简,仰起头来,引亢高歌!

    天外下起茫茫大雪,而那烈火熊熊,焚尽庙堂四野!

    【“君不见!(齐)”】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齐)”】

    【“君不见!(齐)”】

    【“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齐)”】

    诸子开言,此时放下竹简,尽数取起宝剑。

    剑光凛凛,涉看着他们,此时抬起头来,望着那位先生。

    先生同样望着涉,仅仅只是在看着涉,而不是在看着其他的人。

    涉站起了身子,而无数的士子都没有动,他们正襟危坐,那剑被持起,放置于双膝之上。

    烈火燃烧进来,把院堂焚烧殆尽,书院开始坍塌,巨大的梁木坠下,将数位士子砸死,然而即使如此,他们仍旧笔直的挺着身子,双目圆睁,不曾动过半点!

    三百尊白衣大士,说尽四百年春秋!

    涉看着先生,道:“让我入梦,让我受此一课?这就是你想要让我见到的东西?”

    “我应你的呼唤而来,如今见证着你的离去,你还有遗憾吗?”

    “我存世四百诸年,也看尽风霜雨雪,然而你在注视着我......你......认得我?”

    涉看着先生,而先生看着涉,那双眼中带着四百年前的光芒,他那不曾垂下的头,在这一刻,终于低下去了。

    俯下身子,行大礼而拜。

    “圣人当面,斗胆,斗胆!万死,万死!”

    “我不曾有负圣人,我不曾有负天下人!我亦不曾.....有负道德忠义!”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宁在雨中高歌死,不去寄人篱下活!”

    他行大礼,捧剑而拜,那身躯开始朦胧起来,最后化作烟云散去。

    涉的双目中出现阴阳的光芒,身后有哐啷的声音出现。

    ..........

    睁开双眸,阴阳的光芒褪去。

    李辟尘站在书院中,这里早已破败不堪,断壁残垣,说尽曾经辉煌,又是在道那过去的苍凉。

    书堂的门户早已腐朽不堪,只是轻轻推开,顿时摇晃起来,似乎随时都会化作尘土崩溃。

    李辟尘见到了眼前的一幕。

    屋梁折断,宝剑也染上红锈。

    那三百尊白骨,道尽春秋,纵然四百年过去,也不曾躺下。

    在前方,一尊白骨站着,手中持着宝剑,直到李辟尘进来,此时,似乎有一道清风吹过。

    于是那白骨......轰然倒下。

    只是一只手掌把他接住,好好的放置,坐在地上。

    锈蚀斑驳的宝剑放置于膝上。

    仙人笑起,转身关上门,飘然离去。

    先生面对三百白衣,这书堂内,一如四百年前模样。

    光影化来,白雪纷飞,那大雾吹过,似乎又回到了过去的光景。

    有读书的声音朗朗而传。

    那不知是士子,还是白骨,亦或是仙人?

    ......

    “卷尽风和雨,晴日照清秋。”

    “南山高处回首,潇洒一扁州。且向飞霞沦茗,还归云间书院,何幸有从游。”

    “少年事,湖海气,百尺楼。萧萧华发、归兴只念故山幽。”

    “今日聊修故事,口岁大江东去,应念我穷愁。”

第八百五十九章 山河踏遍天暮老(六)舞剑器

    ……

    龙马昂首踏步,这是一座边城,过了这座城池,外面就不再是人间王朝可以掌控的地方了。

    那是鞭长莫及之所,那是不可名晓之地,那是荒芜的原野群山,那亦是传说中仙人魔者,神灵妖客归去的地方。

    有诗人去赞,有百姓在言,有军士在语,有说书者....或笑或惧。

    那言谈中,必带仙名,他翻扇时,必有魔声。

    说书者,江湖客,不论是吹嘘还是真的见识过,那必然都要做出个栩栩如生的模样,这样才能吸引到那些孩子顽童,那些路人老翁,这深山老处,久不见外人,只有人到此,从无此出人。

    常年居住在这一地,山外重山绵延无尽,时日久了自然枯燥,而当然,也有很多人曾经出去过,到达不可知之地,那些对于老百姓们来说,大多处还是不明晓的地方,思考那群山之后,会有什么东西?

    说书人正是抓住了这一点,这才于此地大放狂言,反正吹牛不上税,而老百姓偏偏就好这一口。

    于是,他不说谁说,这铜板他不赚谁赚?

    李辟尘坐在马背上,侧耳听了会那说书人的话,不由得轻轻一笑,摇了摇头。

    没有那么玄乎,说的是仙魔不两立,又说仙魔厮杀争斗日久,在万山之后便是大战的战场,说是凡人不能进去,但万一从里面走出来了,便有大机缘。

    “仙凡两道路,凡人思量仙人,都是驾龙出四海,坐凤归西天,凡人思量魔头,都是饮血食人,啃骨吮肉,然而仙人也不得常驾龙,魔头亦不皆是吞百姓。”

    “仙有仙道,魔有魔道,神有神道,诸修行之士互不干扰,唯低境行者常有冲突,但斗争之地也少涉及凡人,魔门之中,除那五尘,极乐二地,森罗、枉死皆不入人间,渡魂已灭,黄昏不明,而血坞.....倒是个大恶难除。”

    李辟尘不再听那说书人胡侃,龙马驮行,悠悠晃晃,向着远方关隘而去。

    “嘿,那唱戏的来啦!”

    “戏班子又来了?”

    “是啊,这一次来的可好,寒冬之时,不曾想还有眼福!”

    “鸿....鸿影姑娘也还在?”

    “在,自然是在的!”

    突如其来的骚动让百姓们听得清楚,而很快,说书人的前面已经有许多人陆陆续续起身,似乎比起他的吹牛皮来说,看大戏显然是更好的选择。

    “喂....喂.....别走....嗨!”

    说书人有些慌:“我还没说完呢!上次我在六千里外青山中见到了玉虎,我还见到了石头做的老翁和我点头!还有还有......”

    “还有一柄被红菱裹着的宝剑,边上还有铜精化作的怪物在看护!更有一只大猴子上蹿下跳,把我吓得.......”

    “是一位长得极好看的神仙把我送回来的!”

    说书人叽叽呱呱的喊着,然而那些百姓都是笑:“故事听得差不多了,说书人,走吧,咱们也去看大戏,你那铜板赚的也够花了,还干嘛要和大戏班子抢生意呢?”

    “你抢不过的,人家那是真本事,你凭着一张嘴巴,虽然能说会道,但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如今上来了,你这个下,自然就要让一让了。”

    “与其生闷气,不如随我们一道去看吧,说不定回头人家戏班子看你能说会道,口齿伶俐,也把你招了进去呢。”

    说书人哈哈一声笑了:“也是,算了,你们就当我之前说的都是梦话吧。”

    “梦话?我们都当是故事呢!”

    有百姓在笑:“这天底下,听过飞禽走兽成精,哪怕是草木成灵也有可能,可那玉石头,又不能说话,又不能修炼,哪怕是给道人送去,他还要敲打敲打,怎么可能变化成猛虎呢?”

    说书人奇怪:“你相信妖的事情,甚至也能理解草木成灵,但却不认为玉石能变化成猛虎老翁?”

    百姓道:“妖终究是活着的,飞禽走兽,五虫之言,自然也可以成精,但玉石说成精,也最多有些灵性而已,这东西又不是活的,没有血肉,怎么成灵?怎么变化?”

    说罢,笑了笑,又道:“六千里外青山,玉做的虎,铜变的人,茯苓化作了神?还有一柄被红菱裹着的剑?这一点也不顺口,就是你随意说的故事吗。”

    说书人听了,有些不高兴,甚至有些急:“我真的见到了!虽然不是六千里那么远......”

    那百姓摆摆手:“好好好,你见到了,现在咱们去看戏咯!”

    说书人:“.........”

    这什么态度啊!

    他心情顿时郁闷了,但还是决定不谈论了,跟着众人去看戏。

    而这一幕被李辟尘看见,于是道人露出一个笑容,之后,就见到了那一队戏班子的到来。

    道人下了马,混在人群中,此时来者不过七人,身边跟着一只幼猫,一匹老马。

    两个精壮的汉子负着家伙板,老翁与俊美怜人推着小车,老妇人提着一个大包裹,跟在一个姑娘的身后。

    那姑娘长得美极了,便是李辟尘看了,也要赞一句,当真是不食人间烟火。

    她抱着一柄长剑,而在身侧,一位高大的男人扛着木板,似乎是这戏班子的头头。

    戏班头子见到熙熙攘攘的人群,笑着和诸多百姓打了招呼,而大家对于这个大个子男人显然也很有好感,于是便过来,对他拱手,道:“苦了孙兄,至这隆冬岁月,也来此荒郊野城照看我们!”

    百姓们纷纷道谢,而戏班头子显然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笑道:“各位言重,走南闯北,咱们靠的就是这一身手艺,到这里,也不是头一遭,寒冬岁月,乡亲们盼着我们,我们自然要来,哪怕万水千山,也要来。”

    “只要大家能乐起,这便是大好的事情,天下都乐,同乐,同喜,便是这大雪纷飞,也不觉得冷啦!”

    戏班头子挥舞着手臂,而后面的一群人开始忙活起来,唯独那姑娘,抱着剑,不言不语,清冷而高绝,如寒梅傲雪。

    “鸿....鸿姑娘.....”

    她的美丽让旁人自惭形秽,许多人甚至连上前去搭讪的勇气也提不起来,唯独孩子,他们捧着自家大人给的水碗,当中热气腾腾。

    “鸿姑娘,喝口糖水吧....暖和着呢....”

    孩子的面有些脏,姑娘的目光动了动,仍旧抱着剑,但却空出手来,把糖水接过。

    双唇上下轻抿,饮下半碗,这姑娘看向孩子,却是展颜笑了起来。

    “谢谢,很甜。”

    听着姑娘的夸赞,孩子顿时嘻嘻的笑起来,接过了碗,开心极了。

    “我娘说,姑娘喝水,就要喝糖水!那喝了糖水啊,整个人都成了糖做的,一笑起来,那就如糖一样的甜美!”

    孩子终究是孩子,说出的话语是最真诚且无暇的赞美,鸿影姑娘噗呲一下笑了,捏了捏他的小脸蛋,道:“从小嘴巴就这么甜,长大了又不知道要祸害了谁家的姑娘。”

    “嘻嘻!”

    孩子不好意思的跑开,鸿影姑娘看着他,目光中有些温柔,与之前那种清冷的感觉大不一样。

    但也只是持续了一小会,她就恢复了之前的样子,那青丝垂落在侧,眸光抬起,望着人群之中的某个地方。

    “鸿影?”

    那俊美的怜人唤了一句,鸿影便低下头,不再看着人群。

    “好了好了,都在干什么,乡亲们都等着呢!”

    戏班头子挥了挥手,两个精壮汉子已经将戏台搭好,老翁和老妇人则是在收拾弄完戏台后的东西。

    李辟尘看着他们,目光中带着有趣。

    大戏很快开始了,百姓们人头攒动,说书人也不再多嘴。

    “第一折。”

    有人在开口,此时大戏开始,他倒是对大戏过程显得颇为熟稔般,叽叽呱呱,但很快就被旁人的白眼镇住,悻悻的缩回了脖子。

    那戏台上,戏班头子上台,扮作个帝君相,开口唱言:

    “阆苑仙人~白锦袍,海山银阙~宴蟠桃。三峰月下~鸾声远,万里风头~鹤背高。贫道东元帝君是也。掌管群仙籍录。因赴天斋回来,见下方一道青气,上彻九霄。原来清平府有一人,乃是李尘,有神仙之分。可去点化此人,早归正道。”

    【抖袖袍】

    “这一去~使寒暑不侵其体,日月~不老其颜。神垆仙鼎,把玄霜绛雪烧成;玉户金关,使姹女婴儿配定。身登紫府,朝三清位列真君;名记丹书,免九族不为下鬼。阎王簿上除生死,仙吏班中列姓名。指开海角天涯路,引的迷人大道行~。”

    这一戏开演,讲得是一位东元帝君入世,点化人间名为李尘的年轻官员的故事。

    然而李辟尘看着这一幕大戏,则是微微笑了起来。

    香火袅袅,大戏正酣,正看着那怜人所扮演的李尘,与戏班头子扮演得帝君碰面,帝君劝李尘向道,而李尘则摇头不已,笑称做官不比神仙要好?

    李尘唱:“你这先生,敢是风魔的。我学成满腹文章,上朝求官应举去,可怎生跟你修行!你修行客人人有甚好处?”

    帝君唱:“俺修行客自有快活处,你怎知道?上乾坤,摘星辰,觑东洋海则是一掬寒泉滚,玄山一捻细微尘。天高三二寸,地厚一鱼鳞,抬头天外觑,无我一般人。”

    这唱的大好,李辟尘笑了起来:“似是三千红尘逍遥客,好一个天高三二寸,地厚一鱼鳞!”

    这话正是赞着,帝君突然变了个毛脸雷公嘴,斥道:“我驱的是六丁六甲神,七星七曜君。食紫芝草千年寿,看碧桃花几度春。常则是醉醺醺、高谈阔论,来往的尽是天上人。”

    又是一幕,帝君稍退,而鸿影姑娘抱剑上台,已换上了一袭红衣,倾国不老。

    “舞剑器!”

    有人惊呼起来,顿时是满心期待,而李辟尘看着那红衣舞剑,此时那帝君突然开口唱,却又听得怜人突然同唱!

    “我教这一颗米内藏时运,半升铛里煮乾坤。投至得黄粱炊未熟,他清梦思犹昏,我教他江山重改换,日月一番新!”

    【剑起舞】

    “早见得浮世灯火,又不明百岁光阴!只知那黄粱大梦一醒,日月之下~仍旧孤苦伶仃!”

    【剑红绫】

    “大圣大圣,四百年来人间绝,不闻天地且听音,斧劈南柯为枕,刨了黄粱做席!不见剑气开天阙,只道红尘战战……”

    那两人唱语,此时诸多百姓早就没了影子,那整个戏台下,剩下的就只有李辟尘一人。

    而正是此时,那一道剑光陡然亮起!

    鸿影一剑刺出,那古剑上绕起红绫,但却看天地茫茫,不见了那戏班子,只能听得帝君唱,戏台上,只有鸿影一人舞剑。

    一人为一人,不知剑起何处,不知剑落何方。

    李辟尘站起了身子,而鸿影手中剑光划过,却看她纤纤素指在剑刃上拂过,那又一柄红绫剑便被取下。

    她收起双剑,捧剑走向李辟尘,轻轻弯腰,把剑递上。

    李辟尘接过了剑,看着她:“你要我和你一起舞剑吗?”

    鸿影点头,李辟尘看着她,轻声一笑:“原来如此。”

    “甚么李尘啊,甚么帝君啊,甚么黄粱啊!你就是为我而来的?可又是谁指引你的呢?”

    鸿影抬头,只是用那秋水般的眸子,凝视着李辟尘。

    “君……不愿与妾同舞吗?”

    她开了口,仍旧清冷,但却带着一丝奢望与祈求。

    李辟尘笑了笑。

    “也罢,那就……遂了你的愿吧。”

    身躯轻晃,只看得李辟尘舞起手中红绫剑。

    这一动,便是斩下了半世清秋。

    男子在舞,女子在动,爽剑交织,偶有光阴汇聚,搅乱风花雪月。

    红衣白雪,清秋天乐。

    昔有佳人舞剑器,清影瑶池动四方!

    如超脱尘世之外,四方黑昼,唯独那红衣光明,萦绕在身上,却不知那是红衣还是烈火?

    帝君的唱声越来越大,同时伴随着那种天下皆乐的调子。

    姑娘的衣袖翻转,裙带翩然,那天下万景出现,如观花走马,她立在盛世人间,于那楼台天阙之上起舞,而道人在她身前对侧,同时舞剑。

    鸿影在笑,那是开心到了极点。

    剑光交织,可曾见锦绣山河?

    红衣道袍,可曾遇佳人仙客?

    灯火楼台,可曾观盛世如何?

    天下乐舞,可曾也对酒当歌?

    一舞剑曲散,鸿影姑娘收起剑来,对着李辟尘微微欠身。

    她满足了,心神摇曳,连那面颊上都染上绯红。

    李辟尘伸出手来,此时把那红绫剑置与其中。

    鸿影姑娘上前,单膝跪下,一只手持剑,伸出另外手去,她闭上了眼睛,带着独属于女子羞涩的笑,那身子……转眼化了烟云轻散。

    最后,只留下一柄古旧的剑在手中。

    剑上,缠绕着红绫,一如那袭红衣。

    剑中……亦有大梦。

    ……

    戏班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等所有百姓回过神来的时候,大戏已经落幕。

    李辟尘骑着龙马而去,走出大关,行到山林之中,却见到那戏班头子出现,连同老翁老婆,怜人二汉,幼猫老马,面向李辟尘,而后,俱都叩拜下来。

    只是一道寒风吹过,但看他们身子俱都一变。

    那戏班头子化了个青头红脸大猿猴;俊美怜人化了个身披灰袍的野草神;老翁化了石头怪,老妇人化了个铅石精;两个汉子抬头,俱都成了铜奴儿;幼猫摇头变玉虎,老马跺蹄成金灵。

    这一大戏班子,俱都是山精魍魉所化!

    它们看着李辟尘,俱不能言了,而亦是看着李辟尘背上的那柄古旧的宝剑,红绫轻绕,他们在向着古剑道谢,因为古剑的一场大梦,它们才能去到人间。

    而如今,尘缘已尽。

    李辟尘抚了一下那柄古剑:“佳人剑,红绫剑,清秋舞,动四方,虽是凡铁,但已有仙灵。”

    “你们在这里等我,还是等剑?还是,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山猿叩首,在地上写写画画,最后只点下两个字来。

    【山鬼】。

第八百六十章 山河踏遍天暮老(七)山鬼谣

    .....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幽林深处,有骑着神豹的巫女在咯咯的轻笑。

    那绝世的容颜啊,明明能让天下颠倒,但却显在山中,如同鬼魅一般让人心惊。

    天越发的昏沉,这并不是一个出来砍柴的好时机。

    眼看冬雷将要打响,铺天盖地的大雪又要落下。

    少年嘀嘀咕咕,在山林中穿行,愁眉苦脸。

    山是大仁之圣,孕育了苍天古木,孕育了走兽飞禽,自然,也养育了在大山之中刨食的黎民百姓。

    山亦是大凶之魔,它不分善恶,不分危淡,一切的一切,虽然孕育了所有的生灵,但却又造化了一片残酷的世界,把众生锁在其中,不得出去,而在这里,如是井中蛊毒,只有弱肉强食,没有道德天理。

    能在山中活下来的人,必然不是凡者。

    少年亦如此,他背上负着三石的大弓与羽箭,生来便是神力,腰间别着一柄铁斧,那上面已经满是打磨的痕迹,而斧柄处的枝条缠绕了一圈又一圈。

    另一侧的腰间,挂着两个铁棱球,还有一个羊皮壶,再向腰后看去,可以见到他所带的那干粮袋子,这是山中客人必然要备着的东西。

    一只手拿着镰刀,另一只手擒着些绳索。

    山中的樵夫,有时候,偶尔也会客串一下猎人。

    人依远戍须看火,马踏深山不见踪。

    在茫茫群山之中,即使是老马也会迷路,找不到出去的方向,抬起头来,苍苍老木遮天地,不见日月星辰游,最后迷失于山中,遭野兽分食,化白骨而死。

    少年劈开了干枯的枝干,用绳索捆了,准备带回去当柴火烧。

    山林茂密,大雪天,许多生灵都已经冬眠,少年刨了兔子窝,抓住了几只肥美的野兔,拎着它们的耳朵,开心的笑了起来。

    然而对于野兔们来说,在睡梦之中被人所擒拿,可谓是兔在窝中睡,祸从天上来。

    但在山中,这是弱肉强食,如果没有一点警惕性的话,就会被杀死而吃掉。

    人能无敌于山林吗?

    不,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寒冬岁月,猎人惧怕惊醒黑熊,更害怕遇到猛虎,而一道昏沉的夜晚,山中的狼便会出来巡视,偶尔还会有脾气爆炸的野猪出现。

    深山中,大雪世,难以见到生灵不假,但一旦遇到了,那么这种生灵,必然是站在大山众生的顶端的。

    少年不准备在这里久呆了,抓获了一窝子的大野兔,这便有了数天的口粮。

    空着的皮带被打开,那些野兔被撂进去,少年转过了身子,亦是这时候,大雪终于迟迟而至。

    风吹了起来,明明是雪天,山中却出现了浓重的雾气,于是天地迷蒙起来,少年感到了担心,开始凭借着记忆在山林中穿行,一番折腾,算是有惊无险的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贫寒的破屋坐落在此,自从家父死去之后,山中便只留下了少年一个人。

    出不去,看不见外面的世界,更不知道山外究竟是什么模样。

    关上了门户,少年居住在独属于自己的小屋中,开始忙活了起来。

    柴刀被取出,木板也被放好。

    林海间,似乎有笛声响了起来。

    少年的双眸注视着那些柴火,光芒之中,带着噼啪的声音,窗户上有一个小孔透着白烟,他裹着自己身上破烂的皮裘,渐渐有些昏沉了。

    但接着,一道突如其来的轻声,让他从昏沉之中清醒过来。

    少年抬起头,站起了身子,推开门,向着雪林中望去。

    .....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万山连绵,仿佛已不在人间。

    龙马的蹄子不曾停下,那轻轻的摇晃也不曾缓歇,红尘已经远去,那些大梦也都散去。

    但只要阳世还在推移,梦,就不会消失。

    万籁俱寂,深冬的山林中,甚至不能看见任何的生灵。

    幽深静谧,水缓缓的流淌,上面已经沾染了一层白芒,那些是浮动的冰雪。

    大雪仍旧在落,李辟尘吐出气,化作白烟消散。

    一片大雾席卷而来,但很快,又轻轻自李辟尘的身边掠过。

    一座小屋出现在了路边,那位置非常的好,如果不仔细观察,是难以注意到的。

    有山石作为院墙,有古木为它庇护。

    有林草为其遮掩,当中藏着干枯的,削成如宝剑般的竹篱笆。

    马蹄踩踏在积雪中,李辟尘翻身下了马,此时那屋子中有炊烟升起,融入茫茫白雾中,浑然成一。

    而在门口处,那面色黝黑的少年站立,呆愣愣的看着自己。

    “小哥?”

    李辟尘打了声招呼,而那少年依旧直勾勾的看着,知道好半响,才恍然回神。

    “是....你....你是从......”

    少年的语气有些惶然,但却又有些许的激动,李辟尘笑了笑:“我自山外来。”

    “不曾想,在这茫茫大山之中,还能见到人影,实属意外。”

    李辟尘看着他,少年则是有些慌乱起来,他挠了挠头,一时语塞,好长时间,他才开口,那声音变得有些呐呐起来。

    “我爹死了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人了.....”

    “山外来的....山外人.....”

    少年有些无措,盯着李辟尘,上下打量,问道:“你....是做什么的呢?”

    “是个修行人。”

    李辟尘笑了,拍了拍道袍上,那阴阳之色,黑白之颜,映照在少年的眸子中,那双眸子,也一如这阴阳的袍子,黑与白交相辉映,如两条鱼儿互相轻咬。

    黑与白,明明没有色彩,但却又是世上最完美的色彩。

    “修行人,是做什么的?”

    “探寻天地之间的道理,会些小法术的人,就是修行人。”

    “天地之间的道理?”

    少年愣了愣:“什么意思?”

    李辟尘指了指天上:“探寻为什么天会寒,地会裂,为什么会有四季,为什么到了隆冬,天上会下起大雪,为什么太阳东升西落,它起于何处,又落在何方?”

    少年不解:“这...这有什么好追寻的呢?”

    “天本就应有四季,大地发怒了也会生气,太阳当然是从东方升起,落到西方去啊!”

    李辟尘看着他:“可这又是为什么呢?当中的规律呢?”

    “日复一日,我们知道光阴在向前推移,岁月一去而不复返,天如孩子的脸孔,会刮风下雨打起雷霆,那么,为什么天地会变化成这个模样呢?”

    “为什么不是雷霆起于大地?为什么不是沙尘高居在天?”

    少年呆住了,思考了很久,摇摇头:“我不明白,无法想象。”

    他挠了挠头:“看来,你是很有学问的人了。”

    李辟尘伸出手来,两指并拢,当中有一道灵光飞起。

    少年看着那道灵光,此时光芒汇聚,青火燃烧,化作一只纸鹤飞舞。

    “这..这!”

    他长大了嘴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见的东西,盯着灵鹤,又看看李辟尘,脑海中有限的词汇让他无法言语,此时道:“这....你.....你和那神女是一样的人吗?”

    “神女?”

    李辟尘听见了一个词汇,少年点头,露出有些害怕的神情:“是一位神女,她骑着黑色的豹,吹奏着金色的笛子,她的双眼中有金色的烈火在燃烧,每当她吹响笛子的时候,天地就会昏沉下来,大风啸起。”

    “但这....这个是在我梦中出现的景色。”

    李辟尘来了兴趣:“你在梦中见过这位神女?那么,你为什么会如此称呼她呢?”

    少年开口:“我小的时候,娘就死了,但是我依稀记得娘的容颜,而爹和我讲过,这个世上是有神灵的,我们这些住在山中的人,要拜会的,就是山神。”

    话这么说着,少年忽然一愣,再看向李辟尘,那双膝一软,就要跪拜下去。

    李辟尘一把将他拽住,少年腿肚子有些哆嗦,看着李辟尘,作哭腔,如恍然大悟般,道:“你....你就是山神吧!”

    “山神?”

    李辟尘摇头一笑,拍拍少年身上的雪花,随后手指摇了摇,指着天上,道:“区区山神,又怎么能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呢?”

    “我可是比山神还要厉害呢。”

    少年没有反驳,只是道:“你和那位神女一样,会山神的火焰,又能够汇聚光芒,你说你比山神要厉害,难道你是一位......”

    李辟尘:“我不是神,你把我当做一个过客便好,嗯,一个比神还要厉害的过客。”

    白烟袅袅,少年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忽然跑回了屋子,那哐啷哐啷,一会又跑出来,对李辟尘道:“你...你要不要进来休息下?”

    “我....我请你吃肉。”

    “真的....兔子,山里的野兔子,可好吃...可好吃的。”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少年的面颊上染上一点红润,倒是变得有些胆怯,李辟尘笑:“没有什么可害怕的,过客也是要吃点东西的啊,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却之不恭是什么意思?”

    “如果对旁人的邀请、赠予,拒绝接受的话,那便显得不恭敬。”

    “不不不,恭敬的,恭敬的!”

    “你这小子,怕个甚么。”

    李辟尘跟着他进了屋子,龙马驻足屋外,那双眼睛好奇的看着里面。

    少年忙活了一会,端出了一碗兔子肉。

    热气腾腾,只是撒了一些盐巴,也没有多余的调料,李辟尘取了一块放在口中,轻轻咀嚼,而后咽下,便是笑了声:

    “可好,可好,你这手艺,当真高超了,一点盐巴,便把兔肉做的如此美味,当是大赞。”

    李辟尘如此说着,少年则是开心的笑,他把那盘兔肉递给李辟尘,而后看着,轻声,带着好奇而询问:

    “山外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呢?”

    “爹常常说过,他和娘来自山外,那是一片既让人欢喜又让人愁苦的地方,可我不明白,愁苦就愁苦,欢喜就欢喜,为什么会有又喜又愁的地方呢?”

    “我在梦中也见不到山外的世界,我真的很像看一次外面的天地。”

    少年在问,而李辟尘此时指尖轻动,那只灵鹤便飞了过来。

    它绕着少年而盘旋,后者被其吸引,望着灵鹤飞舞的轨迹,眼中,渐渐有雾气朦胧。

    有梦中人在唱,有梦中人在笑。

    “想看吗?”

    李辟尘笑了下,那盘兔肉被放下,但看道人双眸中显化阴阳的光芒。

    “那便去吧。”

    那一片五光十色的辉煌将他淹没,少年抬起头来,震撼的看着的前面的那株参天大木。

    高不可见,只窥得一片金火萦天。

    “这是黄粱木。”

    李辟尘出现在了大树下,一只手搭在少年的肩上,而少年侧过头来,望向李辟尘。

    黄粱木上,有金色的叶子落下,那前方有一片石桌石凳,而在桌上,有一局没有下完的棋。

    李辟尘松开了少年的肩膀,拍了拍他,示意他向着前面走去。

    少年望了望李辟尘,又望了望那株几乎看不见尽头的神木,鼓起勇气,向着前面迈步而去。

    那身影踏出,黄粱木散,少年如大梦初醒,似是恍然,举目四望,那一片红尘烟火,熙熙攘攘,他置身于闹市之中,大雪在下,但人间依旧热闹。

    少年踏入了红尘之中,他看着一切,那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的新奇,让他感到吃惊不已。

    “这就是...山外的世界?”

    “这就是...爹和娘的故乡?”

    少年仿佛来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他在红尘之中穿梭,看遍那人间的繁华烟火。

    这人世,当真让人迷醉,流连忘返。

    他的双眸中,不知不觉也染上一抹红色,眷恋着这里,不愿离去。

    .......

    李辟尘站在那株黄粱木下,这一株并不是黄粱乡中的那株神木。

    这是嫁梦之法所构筑的梦境,李辟尘已经能够做到如武炎青一般拉扯活人入梦,三百年修行,不曾有丝毫懈怠。

    金色的叶子化作火焰落下,在半空中便燃烧成光雨。

    在天的尽头,那光芒所能照耀的极尽之处,响起了悠悠的笛声。

    李辟尘在探寻,在寻找,大梦之世延伸出去,向着四海八荒涌动。

    于是那个人出现了。

    黑色的神豹出现在天边的山头,那黑衣的神女吹着金色的长笛,声音转过九霄,那当中诉说着千古前的苍凉。

    那是一位太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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峨眉祖师介绍:
岁月中,云岩上,李辟尘与一个白袍的童儿面对相坐。
仙山之中静悄悄,四只猴子探出脑。
白袍童子捧着经文:“祖师什么时候来的峨眉?”
李辟尘竖起一根手指,笑而不语。
.....
一段丢失的岁月,因为李辟尘的到来而被彻底改变。
他失去了名字,于是,后人都称他为....“太上”。
“太上者,清静至极之道,太古无名之君。”峨眉祖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峨眉祖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峨眉祖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