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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记惊鸿照影全文阅读

作者:风凝雪舞     犹记惊鸿照影txt下载     犹记惊鸿照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回

    寻云略蹙了蹙眉,先不去理会逐雨,反对我施礼开了口:“逐雨就是这个急惊风一样的性子,还请王妃见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淡淡一笑:“不妨事的,姑娘不必在意。”

    说话间,逐雨已急匆匆的进了门,寻云迎上前去,话语中微带责备:“这是怎么了,即便殿下回来,也不必急成这样,在王妃面前大呼小叫的像什么样子?”

    逐雨胡乱的对我行了个礼,心神却全不在其中,她的声音,听来都有些张皇失措的意味了:“刚才秦总管差人来说,北胡来犯,皇上命殿下前往漠北平乱,明日便要率军出发了!”

    寻云面色一变,倏然站了起来,再顾不得礼数,与逐雨一道匆匆对我福了一福便退了下去。

    我心内亦是疑惑,想了片刻,对疏影道:“你留在这里,我过倾天居看看。”

    虽然只是猜测,可我总是觉得这次的事情非比寻常,纵然军情紧急,可朝中并非无人可用,而南承曜如今正称病闲居于府,这平乱的差使无论怎么想,也是不该会落到他身上的。

    纵然心底并未完全对昨夜种种释然,但我自懂得该如何取舍得失,向来不会在不恰当的时间里对不恰当的事情揪住不放。

    虽则情意未有,却注定唇齿相依,唇亡,齿寒。

    我既嫁入三王府,无论前路如何,再与他脱不了干系,更不可能抽身事外,既然如此,是福总好过是祸,即便真的是祸,也要尽早,防患于未然。

    一路行至倾天居,由于这段时间整日出入为南承曜换药的缘故,守卫大概是得了他的首肯,从来都是依着我的性情,只恭敬的行礼,并不通报。

    于是我一路畅通无阻的行至主殿,却听得逐雨娇俏的嗓音虽是嗔怪,却隐隐含忧:“说什么圣命难为,旁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公子是什么样的人,但凡是你不想做的事情,又有谁能勉强得了?若你真是不愿意去那漠北,必能寻个绝好的说辞去与皇上推脱了,如今却说什么圣命难为,逐雨可不信。”

    “逐雨,殿下刚回府上,你就扰得他不得安宁。”寻云清持的声音里亦是带着淡淡的焦虑。

    逐雨没有理会她,依旧对着南承曜开口道:“公子决意要去,逐雨自然阻拦不得,只求公子带了逐雨一块,逐雨可以女伴男装混入军中做一名不起眼的小卒,绝不会叫人发现给公子添麻烦的。这一路上,公子也有个人可以知暖知热的——你的伤还没好全呢!”

    南承曜大笑起来:“虽然逐雨扮做小卒的样子倒是让我有几分期待,不过漠北边僻凄苦,我可不舍得让你去受这个罪。”

    逐雨急急道:“只要能跟着公子,就没什么可以算做是苦的……”

    她的话没说完,便被南承曜淡淡带笑的声音打断:“既然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何不安心留在府中等我得胜归来,到时候本王必然多向皇上要几缎上好的苏绣给你可好?”

    他虽是笑着,语气清淡,却已经带上几分不欲再说的意味。

    逐雨撇撇嘴,终究无法拂他的意,闷声不响的不再多说什么。

    南承曜见了她这样子,不禁又笑起来:“你又不懂医理,跟去又能如何?”

    逐雨半是赌气半是忧心,依旧一声不吭。

    我本就不欲再继续这个样子听下去,恰寻了这个机会,暗自平稳了下自己的情绪,方微微笑着推门进去:“殿下的伤已经不打紧了,即便不是这样,非得有人跟去照料,那也该我去,不是吗?”

    寻云和逐雨见我进来,忙上前行礼,而南承曜懒懒倚在贵妃椅上,丝毫不见讶异的微笑道:“王妃怎么来了?”

    我很好的压下骤见他时心中不合时宜涌起的浅浅尖锐,依旧温言微笑:“殿下明日便要出征,我自当过来看看。皇上一早便召了殿下入宫,为的可是此事?”

    他微微点了下头。

    我垂眸寻思片刻,还是语音平静的问出了心中所想:“殿下既称病静养,朝中也并非无人,为何皇上还是钦点了殿下出征平乱?”

    他勾起唇角,眼中却是冷淡如常:“因为有人已经按捺不住了。”

    我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殿下的意思是,太子?”

    南承曜眼中略带赞许神色,尚未开口,便看到秦安匆匆从门外进来,于是止住话语,只静静的等他回报。

    秦安看了我一眼,再看南承曜,得他微微颔首首肯,方才开口道:“殿下的猜测并没有错,虽然不知道太子那边究竟是怎么说动皇上的,但从刚才传回的消息看,确是东宫无疑。”

    南承曜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笑得异常疏离冷漠:“原本就不必他费心游说。”

    我静静看了他片刻,开口问道:“殿下既然知道此行有异,何不寻个借口推脱了?”

    他笑着摇头:“推脱?我求之不得。现如今我怕的不是他动,而是,他不动。”

    我低头思索片刻,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现如今天下安定,而皇上圣体却日益衰弱,若是太子仁孝,安分循矩,素无过失,那么极有可能直至圣上驾崩,都能安稳高据东宫的明黄宝座。

    而若要东宫易主,非重罪不能行。暂且不论虚实,单凭要落下这重罪的影,若东宫那边没有任何动作,即便三王府再懂得相时而动捕风捉影,也犹如无米之炊,绝无可能。

    也因此,他说,不怕太子动,就怕,他不动。

    心念微转,我微觉有些寒意,面上却是异常冷静的问道:“所以,殿下便逼他动。中秋那夜夜闯东宫,为的就是要让太子惊惧疑心,乱了按兵不动的阵脚,此番受伤,大约也是殿下早就计划好了的吧。”

    他漫不经心的笑了:“现如今,这普天之下,除非我容许,就没有人能伤得了我。”

    冷月微光一样的眉眼间,带着疏冷寒漠,和隐隐傲然。

    我不再言语,视线缓缓移到他腰际将愈的伤处,这个位置的伤,无伤根本,却是能做出血流如注凶险万状的样子。这个位置的伤,最是痛极,若稍有偏差,即便只是一寸,也会即刻致命。

    我曾以为他是靠着运气,堪堪避过这一劫的。

    却不想,这一切,竟是刻意而为。

    他对自己都那么狠,对旁人还有什么不舍得?

    我不知道该说他太过自信,还是太过疯狂,不惜拿自己的性命去赌这天下。

    这样深的心机,这样狠的手段,却偏偏藏在,这样一张翩然如玉的面容之下,这世间,可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的?

    见我沉默,他亦是不开口,只淡淡看着我,满室静然。

    我暗自做了几个深呼吸,调整过自己的情绪,重新轻言,语音温婉安静:“殿下此行,必多坎坷,愿殿下保重自己,切不可轻易冒险。”

    他笑了笑,眼光里带着漫不经心的冷,落到了腰间的伤上:“王妃放心,我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我这条命,在得偿所愿以前,还没有谁,有本事拿走——即便是天,也不行。”

    停了很久,我才敛回自己的心神,强自择言开口道:“殿下才智过人,思虑周密,此番征战必能全胜而返——”

    话语说到这里,却不由得顿下声音。

    我微垂羽睫,暗自深深吸气,再抬眼,虽然面上微笑平静一如往昔,可那一声“清儿”的自称,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我只对着南承曜仪容优雅的福下身去,唇边带着无可挑剔的微笑轻道:“臣妾必每日诵祷,等待殿下凯旋。”

    他落了笑,眼光淡淡看来,不过片刻之后,重又笑起,依旧是,天高云淡的凉薄弧度。

第三十一回

    霜降时节,上京天气一日凉过一日,胡天八月即飞雪,不知此刻的漠北,是否已然一片银装素裹的天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南承曜出征已有十余日,按脚程算该是到幽州了。

    他出征那日,天色甚好。由于皇上缠绵病塌的缘故,上京城门外,是东宫太子亲劝饯行酒,鼓动三军。

    “三弟,为兄在此以薄酒一杯为你饯行,待来日,你平定乱军凯旋而归,你我兄弟再痛饮三天三夜!”

    南承曜淡淡笑着接了过来,却并没有喝,而是潇洒的翻身上马,单臂高举玉杯,一面纵马巡过身后整发的三军,一面扬声道:“只解沙场为国死,必当马革裹尸还。今日在列诸位,皆为我南朝勇士,曜在此与诸位同饮此酒,不破北胡,誓不还!”

    兵部原就为他所辖,此刻在列三军之中,大半以上皆是曾经追随他一道浴血沙场的,此刻听闻了他这一席话,无不情绪激昂,大有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架势。

    “誓不还!誓不还!誓不还……”

    一时之间,三军将士齐声高呼,声声饱含着披肝沥胆的忠诚和誓死追随的决心,震动云霄。

    从军行,君行万里出龙庭。单于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

    我站在城楼之上,透过面纱,看南承曜在马背上白羽铠甲的身影,这是我从未见过的一面,天生贵胄,豪情万丈,却偏又,风姿惊世。

    而这样刻意外现的锋芒,是不是也是为了进一步激东宫行大动作?

    这样想着,便不由得将视线移到城门前长身玉立的南承冕身上,他依旧是温和笑着,眉目间波澜不惊。

    “三殿下此行,一别便是数月,二姐若在府中闲闷,便常到太子府看看滟儿,滟儿也可以有人陪着说说话。”

    我目送南承曜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忽而听到身边的滟儿如是开口,微笑着点了点头,却来不及多说什么,便见南承冕登上城楼向我们迎来。

    此后十余天,除了回相府探过父母一次,我一直独居三王府中,闲时读书画画,虽不精彩,自己却也能怡然自得。

    纵然南承曜许了我莫大的自由,但一入天家,多少双眼睛都在等着挑你的不是,我并不想给自己找无谓的麻烦。

    至于太子府,自嫁与南承曜以来,我只去过一次,还是在滟儿大婚的时候。

    现如今,在这风起云涌的微妙时刻,纵然牵挂滟儿,我还是不愿意轻易踏足,能避则避。

    “小姐,小姐……”

    正在胡思乱想间,疏影的声音急急的由远处奔来,带着无法掩饰的慌张。

    我放下手中的书,无奈的起身迎上:“这是怎么了,说了你多少回,不要跑那么急,不然……”

    责备的话语,在看到她面颊上挂着的泪时,再说不出,只剩下心疼,忙拉她坐下,一面帮她擦眼泪一面问:“出什么事了,告诉我,快别哭了,没什么是不能解决的,知道吗?”

    她一边胡乱抹着眼泪,一边目带惊慌的看着我:“方才暗香托人传话给我,说她病了。小姐你知道暗香的性子的,从小到大,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都是自己咽,断不肯让我担心半分的。可是现在她告诉我她病了,我,我真怕……”

    “没事的,你先别急,我先差人去相府和东宫问问,可好?”我一面帮她拭泪,一面柔声劝慰。

    疏影看着我,含泪点了点头,我正欲唤人,她忽而紧紧抓住我的手控制不住的哭出了声:“小姐,我害怕!你带我去太子府看看暗香好不好,我真的很害怕……”

    我心疼的帮她擦眼泪,疏影自幼父母双亡,只剩暗香这个胞生妹妹相依为命,现如今她出了事,如何能不心急如焚。

    只是,太子府……

    “小姐……”疏影依旧一面哭着一面可怜兮兮的看着我。

    我微一闭眼,摈弃心中诸多猜疑避忌,或许真是自己草木皆兵了也说不定,退一步说,即便果真如此,现如今我入东宫去看滟儿,于情于理于法于制皆不会落人话柄,而我的身份放在这里,南承冕也奈何不了我。

    眼见得疏影泪水琏琏,我心疼不已,柔声劝道:“快别哭了,我这就带你去看暗香。”

    吩咐下人随意的打点了一些礼品,总得做做样子,方能不落人口实,再向秦安略略说了一番,我并未瞒他,却也没多说别的,四目一对,各自心中明了。

    他亲自替我掀开马车车帘:“王妃放心,府中事务有秦安看顾打理,若王妃与太子妃相谈甚欢忘了时辰,暮色时分,秦安自会亲自上东宫接王妃回府,王妃不必担心误了宫禁。”

    我微笑不语,轻轻对着他点了点头。

    马车一路前行,没过多久便到了太子府,疏影此刻已勉强止住了眼泪,然而神情中的急迫焦虑,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我暗地里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不必太过担心。

    下了马车,便有人一路引导行至前厅,我方落座,一个眉目清秀的婢女便上前几步,恭敬的奉上碧螺春:“如今太子殿下正在宫中理政,太子妃已得知王妃过府,一会便到了,三王妃请先用茶。”

    我温言谢过,心内却因为南承冕的不在而微微松了一口气。

    杯中的碧螺春茶香四溢,我方欲举杯入口,便见滟儿步入前厅,仪容华贵,很好的掩住了明眸之中的那一抹喜色,我心中微微一顿,她的身后,并没有跟着暗香。

    不禁侧眸向疏影看去,她眼中已是忧心似火,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言不动,不去为我添任何的麻烦。

    心内微叹,纵然心疼她,却是无法在此刻开口宽慰她一二,我起身向滟儿微微福了福:“见过太子妃。”

    滟儿一伸手扶起了我,仪容亦是无可挑剔的完美。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礼数不容稍废,嫁入天家的我们,更是如此。

    滟儿看了一眼我身后疏影的神色,开口轻道:“二姐初来府上,不如先到滟儿的瑞凰楼小坐片刻,再让妹妹带你四处走走。”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跟着她出了前厅,一路上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话语,不一会,便到了瑞凰楼。

    这样富丽堂皇的名字,建筑装潢却并无太大奢华,一如太子府简朴低调的风格。

    与之相比,说三王府是蓬莱仙境也并不为过。

    只不知道,这是不是又是南承曜刻意做给世人看的一面。

    进了瑞凰楼,立即便有丫鬟摆上茶点鲜果,待到她们张罗完毕,滟儿神情清淡的开口吩咐道:“好了,你们先下去吧,让我们姐妹俩在这里说几句体己话。”

    丫鬟们纷纷应着退下去,轻轻带上了门。

    疏影见屋内只剩下我与滟儿,再顾不得其他,开口急急问道:“滟小姐,暗香怎么样了?她现在在什么地方?怎么会病了的?病得厉不厉害?”

    滟儿看着她微微笑起:“你一口气问了我这么多,要我先答哪一个?”

    疏影脸一红,却仍是着急的开口道:“滟小姐,你带我去看看她好不好?”

    滟儿看她半晌,终是淡淡一笑:“她没什么大碍,你不用担心。在我们这样的人家里,仍旧可以保留真性情,看来二姐当真心疼你,把你保护得那么好。”

    疏影一怔,我心内一动,正欲开口说些什么,滟儿已经径直朝内间走去:“走吧,我带你去看暗香。”

    疏影忙跟了上去,我亦紧随其后,一同进了一间简单却干净明亮的屋子,软塌之上躺着的人,赫然便是暗香。

    暗香双颊通红,看上去像是高热不退的样子,神智倒还算清醒,见我们进屋,挣扎着起身:“清小姐,姐姐,害你们担心了……”

    疏影一见这光景,就欲冲上前去,滟儿却比她快了一步,亲自扶暗香躺下,替她拉好被子:“你身子还病着,不用起来了,都是自家人,二姐和你姐姐都不会和你计较的。”

    暗香听话的重新躺下,疏影上前握了她的手,或许是因为那滚烫的温度,她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可吓死姐姐了,你怎么那么不小心,烧成这样,可请了大夫看过?吃药没有?身上还难受不?”

    暗香乖巧的点头:“小姐心疼我,特意宣了宫中太医来为我看病的,姐姐你不要担心,我吃过药已经不难受了,再过几天就可以好全了。”

    疏影点了点头,努力忍着眼泪,却还是没能忍住心疼,握着妹妹的手开了口:“可是为什么你的热还是退不下去呢?”

    滟儿站在一旁,神色安静的看着这一幕,并不上前劝慰,却也不阻挠,低垂的眸光中似是有些触动和怔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轻轻一叹,上前拉过疏影:“好了,快别哭了,你这个样子不是惹得暗香心里更难过么?既然只是发烧,又有太医开方诊疗,便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散热总是需要时间的,你不要太担心了。”

    疏影依赖的转头看我:“真的吗?”

    我柔声劝她:“真的,你要是还不放心,我再帮她把把脉看好不好?”

    她忙不迭的点头,把暗香的手交到我手中,我微微一笑,将手指搭上她的脉象,凝起心神。

    “小姐,小姐,怎么样?到底要不要紧?”见我半晌不语,疏影焦急的开口问道。

    我停了片刻,看着暗香轻问:“依你的脉象,大概病了有三、四天了吧,这热原该是散了的,再加上又有太医开的药方,即便未能好全,也不该是这样病得一日重过一日——你根本就没有服药是不是?所以才会这样病势反复。”

    暗香通红的脸蛋上明显的惊怔了下,她飞快的抬眼看向一旁沉默立着的滟儿,然后迅速收回目光,迎上疏影心疼责备得无以复加的声音。

    “什么?你没有服药?这个样子病怎么能好?”

    暗香伸手抱住疏影的手臂,虽是撒娇着,但眼底到底难藏内疚:“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就怕药苦,原想着拖一两日便会好的,谁知道会是这样。”

    “你这孩子,怎么能这样胡闹……”

    疏影仍在不停的絮叨着,我看着她的样子,心底不禁带上怜惜与心疼,再冷眼转向暗香,如若不是她眼底无法作伪的愧疚依恋,我当真想好好问问她,到底当不当得起她姐姐对她这样毫无保留的关切。

    纵然不吃药,可病势也绝不会恶化反复成这个样子,而暗香不若疏影,自小心细熨帖,所以母亲才会特意挑她陪伴滟儿。这样一个孩子,是无论如何不会粗枝大叶得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的。

    那么,唯一能解释她此时病症的,便是她自己刻意而为之。

    “二姐,不如你随滟儿到我的寝殿坐坐,也让疏影暗香能好好说上会话。”

    滟儿清淡的话语响起,我抬眼看她,她亦是平和的回视我,不言语,也不催促,眉目淡静。

    半晌,我终是什么也没说,随她起身,向门外走去。

    行至门边,耳际犹听得疏影心疼的絮叨,忍不住顿住脚步,回头向暗香淡淡道:“你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不为了你自己,也要为你姐姐,你知不知道听闻你病了的时候她有多担心?”

    语毕,我没有再看暗香的样子,径直举步出了门。

    前方,滟儿的背影,华贵美丽,却不知道为什么,竟让我感到微微的冷。

第三十二回

    “姐姐既然已经看出了端倪,就不想知道滟儿这般费尽心机请你过来是为了什么吗?”

    诺大的寝殿里,空空荡荡,只余我与她,而滟儿的声音,淡淡带笑,有着如同曼佗罗一样的气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要见我,让人传个话便可,这有何难?”我看着她的如花笑靥,静静开口:“何必非要让暗香遭这个罪。”

    她冷淡的笑了下:“东宫上下那么多双眼睛,若是我派人请你,不消片刻,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传到太子殿下耳中,所以我只能等你主动来看我。可是等了那么多天也等不到,眼下情势又不容我再继续等下去,那么,只有就着暗香的病引了你来,这样方可做得天衣无缝,不叫任何人起疑。”

    我看着她,淡淡开口:“她不过还是个孩子,你让她这样遭罪,就不会感到内疚吗?”

    滟儿依旧是带着那样淡漠的笑,清冷的开了口:“姐姐,这你可错怪我了。主意是我想的,可却是暗香自己在这霜降的夜里浸了一宿凉水,这才导致的高热不退。我请太医,固然是为了让这东宫上下都知晓她的病,但却是她自己不肯吃太医院的药方,并每每在晚间不盖被子入睡,这才导致的病势反复。她告诉我,这样疏影必定会求你带她入太子府看望她,如此我便能见到你了。”

    我怔了片刻,忍不住轻叹道:“她不过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

    滟儿笑了笑:“所以我说你是当真心疼疏影,所以她才可以保有真性情吧。”

    我看着她,我同父同母的亲生妹妹,只觉得自己竟然从来没有了解过她,曾经熟悉的容颜,现在看来,竟然是那样的陌生。

    “那么,你这样费尽心机引了我过来,究竟想要对我说什么?”

    过了半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无波,所有倦意惆怅都收拾得很好,分毫不露。

    她落了笑,静默看我片刻,方开口轻问道:“三殿下离开上京也有十余日了,二姐可知道现如今他到了哪里?”

    她的话语虽轻,但我却明显的感觉到其中必然有什么地方不对了,我一眨不眨的看着她的眼睛,开口答道:“关山远阻,书信难托,除了五日前殿下捎信回府报得一声平安,我再没得过他的任何消息,按脚程算,大概应该是到幽州了罢。”

    “不,是凉州。” 滟儿微微闭了闭眼,也不去理会我心内的惊怔,径直起身,先行到门前窗下细细看了一遍,确信四下无人了,方回身到床前,在一个隐秘的暗格内取出一摞纸片。

    她将纸片递给我,并不出声,漂亮的眼眸中有幽深光影静默流转。

    我知她这样的话语与举动必然事出有因,当下也不多问,只毫不迟疑的接过她手中的纸片,细细读了下去。

    越往下读,就越是心惊,控制不住的,寒意蔓延。

    我将纸片递还给她,她接过,就着火烛将它焚为灰烬,一面轻道:“原本就是为了给姐姐看,滟儿才冒险留到今天的,现如今,总算可以安心了。”

    我定定看她,异常冷静的开口问道:“大军在行,起止进程皆属最高军事机密,更遑论纸片上的那些记载,就连最微末的地方也都事无巨细详加笔墨。你是怎么拿到这些的?”

    “这便是我为什么不择手段也要引姐姐过来的缘故了。”滟儿漂亮的双眼瞬息不离的看着我,一字一句的开口道:“这纸片上的内容,皆是太子每日必得的情报,我不知道他是通过什么途径获取的,但却知道他无时无刻不在盼着。”

    “既是如此机密的东西,他怎么会让你知晓?”我看着她,静然问出了声,视线同样一眨不眨的锁住她漂亮的眼。

    “如若他肯不避讳的让我知道,我又何须连见你一面都这样费尽周折?” 滟儿笑了笑:“是有一次他宿在我瑞凰楼的时候,恰有一封这样的急件送上,那种情势之下他都能克制得抽身离去,我便知道这其中必然非比寻常。”

    她说得隐晦,我却也非懵懂,自然能明白她的所指。只不做声,听她的声音继续传来。

    “后来我上了心,处处留神,他虽把这些纸片藏得隐蔽,却到底是让我找到了。于是我便趁着他入宫理政的时候,或是夜里倦极深睡的时候偷偷翻出这些纸片誊抄,再原封不动的放好。所以姐姐方才看到的并不是原件,只不过内容,却是分毫不差的。”

    我心内震动,面上却是极为平静,深深的看着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问道:“滟儿,你既已嫁入东宫,现在却又告诉我这些,是为了什么?”

    她垂眸,半晌之后可有可无的笑了下,却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太子能得到这些消息,必是在军中安插了耳目,只怕位份还不低。若我偷听到的消息是真,那么就连平乱也只是个幌子,三殿下此行,恐怕凶多吉少,落了里应外合借刀杀人的套。”

    我缄默不语,只是深深看她,而她与我对视良久,终是自嘲的笑起:“罢了罢了,看来今日我不把一切向你说清楚,你是不会信我的。二姐,你可还记得我与太子殿下的这场姻缘是从何而起的?”

    我不意她会突然问这个,一面回想,一面应道:“听母亲说,你与太子是在去年上元赏灯的时候意外遇上的,彼此一见倾心。”

    她笑了起来,似是带着追忆,明明艳丽无双,却总叫人觉得凄楚。

    她看着我,声音带着微凉的笑意:“是上元赏灯节没错,可是我遇上的那个人却不是南承冕,而是,三殿下。”

    我心内蓦然一震,惊痛交加的看向她,而滟儿似是根本没有察觉到我的神色一般,继续微微笑着,开了口:“我看中一个宫灯,却猜不出它的灯谜,恰好他路过,连思索都不用,轻而易举的就替我赢下那盏令多少人艳羡的宫灯……”

    她的声音里带着追忆的恍然,如梦境一样不真实:“我知道他是当朝三殿下,有一次随母亲入宫的时候远远见过,他却不知道我是谁,笑着将宫灯递给我转身便走。那时的我,就如同着了魔一般,也顾不得羞涩礼法,追上前去便同他说‘待殿下来日到我慕容相府,滟儿必然亲自谢过殿下的赠灯之情’。”

    我心内痛楚难言,紧紧的闭上了眼睛,她的那一句话,那样含蓄而情意殷殷,无非是为了将自己的身份告知,顾不得礼法羞涩,只是不愿意和他错过。

    “后来,父亲大寿,指婚的恩旨也下来了,你不会知道那时的我有多开心,就如同,摘得整个春天的花朵一般……我细细梳妆,换上最美丽的衣裳,在寿席上吹笛献舞,外人皆道慕容小姐才情过人,孝感动天,却不知,我为的,不过是他在座,如此而已。”

    从她的叙述之中,我隐约能猜透这事情的起承转折,却仍是下意识的抗拒,不愿意相信,我看着我妹妹皎洁如月却也清冷如月的容颜,微带颤抖的问出了口:“那为什么还会有逃婚一事?”

    滟儿笑了起来,让人觉得无尽的凄冷而心怜:“二姐,其实你已经猜到了,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就如同当时的我一样。母亲常说,我太心高气傲,这样锋芒毕现的性子,总有一天是要吃亏的,从前我不以为然,现如今,却是不得不信。”

    她继续笑着,眼中却是冷漠一片,连恨意都不带分毫,声音亦是平淡得如同再述说他人的故事一般:“父亲的寿宴之上,既是请了三殿下,又如何会遗漏了太子?是我自己作茧自缚,那一曲笛音一段舞,没有打动我爱的人的心,却是引起了东宫的兴致。”

    我想起了不久前的中秋赏月宴上,滟儿一身素衣笛音天籁,清冷美丽得如同月中仙子,而她刻意而为之的那场表演我虽然未能亲眼看到,却不难想象,该是何等的惊尘绝艳。

    微微闭上眼,怪不得那一曲“惊鸿”她吹奏得那么好,百转千折,耗尽心血的苦练也是为了他吗?

    “我不知道南承冕是怎么跟父亲母亲说的,我只记得母亲那时的眼泪与哀求,我慕容家虽然势大,却毕竟是臣子,这些王孙贵胄,得罪不起。纵然有皇上赐婚做借口,可毕竟驳了太子的意,日后境遇如何自然可想而知。”

    滟儿转目看我,微微一笑:“所以,既然婚旨上并未言明是将哪一位慕容小姐指婚给三殿下,不若就由姐姐嫁入王府,我入东宫,两全其美。”

    我看着她,克制住心内蔓延的寒意,问了出声:“母亲是这样同你说的?而你也同意了?”

    滟儿摇了摇头:“太子的旨意压在那里,父亲母亲亦是无能为力。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母亲一直不停的流泪,我知道她亦是心疼我,可是,她对我说,我是慕容家的女儿,就注定了要为家族牺牲。我能理解他们的苦衷和不得已,却没有办法做到一点都不怨恨。”

    两行清泪,缓缓滑下了她如玉的面颊,她并不去擦拭,只依旧轻轻开口:“起初,我自然不肯同意,无论母亲怎么说,我只是摇头不依。逼得急了,我甚至推开她夺门而出,母亲只是泪流满面的看着我,却终究没有阻拦。”

    我看着她面上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般,越来越多,神情却是清冷如昔,心内,有暗沉的疼痛不断翻涌,眼睛也灼热的疼着。

    “我在街上不停的跑,心里面唯一的念想就是要去找三殿下。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凭什么样的身份去找他,找到以后又能如何?可是那时,就是那样不停的跑,不停的跑,一直往三王府的方向。”

    滟儿抬起手背,随意的抹了抹泪,声音继续传来,不带心伤,只有说不出的淡漠:“他没有在王府之中,下人告诉我他正在太液湖游船,于是我什么也顾不上,依旧是急急的赶到太液湖畔。”

    她忽然转过脸来看我,长长的眼睫上依然带泪,如蝴蝶的翅膀一般翩跹颤动,唇边,却缓缓带上微笑,美得令人窒息。

    “那天天色甚好,碧空晴日,风景如画。我一眼便看见了他,画舫之上,他手揽美人的腰肢,畅意笑着。只是那样的风神气度,却与满船的靡乱截然不同,只莫名的让人感觉到冷。那一刻,我忽然就看清了,没有理由,却偏偏莫名的笃定——这个男人,终此一生也不会属于我。”

    我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听她淡淡带笑的嗓音,继续响在一室寂然之中。

    “他没有看见我,我也没有再上前,回到府中,我便听任家中安排,与暗香一道,住进了东宫。我心里明白,即便自己当真嫁入三王府,也不过是他无数温柔乡中可有可无的一处,他绝不会分太多心思在我身上。可若是嫁入东宫,至少,南承冕是爱慕我的美色的,至少,我可以为他,做三王妃做不到的事情,就像今天这样。”

    我心内冰凉而痛楚,微微闭目,却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她看了看我的样子,淡淡笑起:“二姐,你也不用觉得我可怜或是欠了我什么,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就像你说过的,但凡这世间种种,各人皆有各人的缘法,强求不得。更何况,至少太子待我,是很好的,在这一点上,我或许比你来得幸运。”

    我暗暗做了几个深呼吸,强自按下种种翻涌的情绪,看着滟儿,声音却不可避免的有些沙哑:“既然你也知道太子待你很好,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你还没有放下过去,是不是?”

    “是,所以今天我才会用尽心机引你过来让你看这些纸片,因为现在的我,还是没有办法眼睁睁看他出事。”她看了我半晌,淡淡开口:“但是,姐姐,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往后我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了。这一次,就当作是我对从前种种,对那些美丽的梦和憧憬的最后祭奠,我也算是,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彻底结束对他的痴恋。从此以往,慕容滟只会有东宫太子妃这一个身份。如果有朝一日,东宫与三王府的敌对无可避免,那我也只会站在我夫婿身旁,哪怕是与你们兵刃相见,也在所不惜。”

第三十三回

    滟儿回身依旧从那暗格之中取出一支笛子,递到我手中:“这是太子每日接到密报后都会放在手中把玩很久的,送信来的人手里也有一支一模一样的,这其中必然有什么玄机,并不只是单纯的接头暗号那么简单,但是我猜不透,若是送到三殿下手中或许能对他有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将视线缓缓移到手中的笛子上,用料做工,皆是稀松平常,细细翻转了一遍,也未发现任何玄机。

    我抬眼看滟儿:“你把它给了我,怎么向太子交代?”

    她淡淡笑了笑:“我既然敢拿来给你,自然是想好了应对方法的,我虽爱他,但最爱的人却还是我自己,断然做不出牺牲自己去救他这样的事的。”

    有轻轻的敲门声有规律的响起,却无人开口说话,如是响过三次之后,便听得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我抬眼看滟儿,她倒是眉目沉静,不见忧色,淡淡开口道:“无妨,是一个哑婢,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我从管事的嬷嬷手中救下她,声音是毁了,不过有忠心便行。看来是太子回府了,二姐,我送你出去。”

    我随她一道起身,两相默然,我实在不知道此时此刻我该同她说些什么,就连最简单的“谢谢”亦是说不出口。

    “二姐,三殿下前段时间可是受过伤?”行至门前,她却忽然回身问我。

    我心内微微一惊,面上却不敢现出丝毫异样情绪,毕竟这件事情即便是在三王府内,知道的人也寥寥无几。

    我只不动声色的开口道:“滟儿怎么会突然这么问?”

    她看我半晌,终是淡淡笑起:“你提防我也是应该的,身在我们这样的家庭,最不缺的,就是猜忌谋算之心。不过二姐,算是滟儿给你的最后一次忠告,如若三殿下果真伤了,直至出征全才勉强好全的话,那么,你就该好好考虑,你三王府之中,究竟何人才是真正可信,堪当送信重任。”

    说罢,她也不理会我心内的震动,径直推门往暗香的房间走去。

    疏影和暗香依旧腻在一块,隔了老远,都能听到她们笑做一团的声音,我看着她们亲密无间的样子,忽然就在想,很多很多年以前,我和滟儿都还在年少时,是不是也如她们一样?

    这样想着,不由得转眼去看滟儿,她长睫低垂,不言不语,不知道是不是在想同样的事。

    疏影虽然恋恋不舍,但毕竟看着暗香并没有什么大碍放下心来,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终于肯同我一道离开。

    尚未出瑞凰楼,便见南承冕已大步过来,那神色,竟像是匆匆赶来的一般。

    我不自觉的握紧了藏在袖中的笛子,面上却是带着无可挑剔的微笑,仪态端庄的向着他福下身去:“见过太子殿下。”

    南承冕连忙伸手虚抬了一下,示意我起来:“自家人,就不用拘这些虚礼了。”

    其实这是那夜之后我第一次见他,但如今南承冕眉目平和,丝毫不见尴尬异样,只如同从未发生过那晚的事情一样。

    于是我亦是温良敛目,随着他的样子装下去。

    滟儿娇柔笑着,启唇轻道:“殿下今日怎么这么早?”

    南承冕温和的看着她一笑:“今天的折子少,不一会便看完了,刚回来,就听古总管说三王妃来了,这才急着赶过来的。”

    滟儿也笑:“殿下来得可巧了,再迟一步,姐姐可是要走了。”

    南承冕闻言对着我开口道:“三王妃难得过来,不如就在我这里用完晚膳再走吧。”

    我微笑应道:“太子殿下厚爱,我原不该推辞的,只是前段时间三殿下不知从什么地方带了两只画眉回府养着,简直如同心肝宝贝一般,金贵得不得了,非得要三殿下或者是我亲手喂食方肯吃,若是过了固定的进食时间,那是宁肯饿着也绝不再饮一滴水的。三殿下临行前千叮咛万嘱托的,一定要好好照看他的画眉儿,若让他知道我竟然让他的心头肉挨饿,这罪名我可担不起。”

    南承冕尚未开口,滟儿已经撑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人倒叫两只鸟管得死死的了,这样的事,大概也只有三殿下和姐姐才做得出来!既然如此,我可是不敢再留你了,仔细饿瘦了你那宝贝画眉鸟,三殿下回来后上太子府兴师问罪可怎么办?”

    她既然这样软语娇笑的说了,南承冕自然不好再开口多说什么,只对我笑了一笑道:“当真是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鸟,这高傲难伺候的性子,倒是学了三弟大半去了,也亏了王妃贤淑担当。既是如此,我也不好强留,这就和滟儿一道亲自送王妃出府吧。”

    我连忙推脱,他却执意如此,一直送我到太子府门外。

    分别之时,我行礼如仪,他看了一眼身侧的滟儿而后轻道:“三王妃与三弟情意笃深,如今三弟出征了,王妃在府中必然不适应。不若时常到我府上走动走动,也可以陪着滟儿说说话。我镇日在宫中处理政务没办法陪她,她一个人留在府中,其实也是寂寞。”

    滟儿闻言,迅速抬起眼看南承冕,半晌之后,微微一笑:“有殿下这一席话,滟儿已经知足了。”

    我看着他们夫妻对答的样子,不知怎的,忽然就想到了方才滟儿同我说过的一句话。

    或许真如她所说,太子待她很好,在这一点上,或许她的确是要比我来得幸运。

    回程的马车上,疏影一直不停的说着她方才与暗香相处的种种,我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她,并不十分上心。

    终于她忍不住问:“小姐,你怎么了,从太子府出来就一直是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忙敛了敛心神,微微一笑:“再怎么心不在焉,我也记得,自从上马车到现在,你一共提了一百八十次暗香的名字了。”

    她脸一红,笑着冲我撒娇似的不依不饶。

    我一面与她说笑,一面暗暗握紧了袖中的笛子。

    如果,就连疏影都能看出我的心神不宁,那么我又如何能瞒过三王府中众人。

    我想起了滟儿最后同我说的话,心内不由得寒意蔓延。

    南承曜受伤的事情,在整个三王府之中,我虽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知情,却能肯定绝对不在多数。

    就连南承曜都察觉不到的心机,单凭只与他们相处过几个月的我,又如何能分辨出青红皂白?

    马车驶至三王府,秦安亲自替我掀开车帘,我看着他平和淡静的眼,首先涌上心头的,竟然是一种本能的抗拒。

    我没有将心内的情绪显露出分毫,依旧得体的微笑着,应对这一切。

    只是自己心中,却很清楚,怀疑已如荆棘一般在我血液里滋长,我无法再全然信任这王府中的每一个人,包括寻云逐雨,也包括,面前的秦安。

    我一直紧紧握着暗藏袖中的那一支笛子,没有让任何人知晓。

    心不在焉的用过晚膳,再随意翻了会书,却根本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疏影见我样子,还当是白日太累了,催促着服侍我上床睡了。

    夜凉如水,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雨打芭蕉,了无睡意。

    我将笛子,一直放在手中沉潜把玩,思来想去,却仍是窥不透其中玄机。

    白日里所见纸片上的内容,每多想一分,心内寒意便更重一分,我想起那日在上京城楼上,看南承曜白羽铠甲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天边,优雅贵胄,风姿惊世,这难道竟然会是最后一面?

    我该是信他的,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是怎么样的人,其实我再清楚不过,深沉冷敛,心狠无情,他的城府,深不可测。

    这样的人,原是不会那样轻易就倒下的,可是……

    我闭上眼睛,纸片上的内容,却依旧历历在目。

    行军调度,起止进程,甚至包括南承曜的起居饮食,都事无巨细,详加笔墨。能做到这一步的人,在军中,位份绝不会低。相应的,他要策反,亦是轻而易举。

    自古英雄都如是,明枪易躲,而暗箭难防。

    南承冕发出的指令我虽未能见到,可也能从这些回复的密函中窥见一二,不外乎就是八个字——里应外合,借刀杀人!

    我感到疲倦,却依旧清醒,伸手轻轻揉了揉太阳穴,这才惊觉,不知何时,自己竟然已经冷汗透衣。

    天幕是一片沉沉的黑,横竖今夜是不可能成眠的,我闭目静了一会,渐渐打定主意,也不唤疏影,独自起身,行至案前,就着灯盏默默将纸片上的内容提笔复原。

    我能想到的,南承曜必然也能想到,思虑只会更加周密。

    那么,我需要做的,便是将这纸片上的内容原原本本默出来,连同那支笛子一道,尽快送到他手中。

    苏修缅曾赞我博闻强记,但凡看过的东西,虽不至于过目不忘,但总能记上**不离十,所以他常常让我帮他誊写医药典籍。

    那时虽是默记无数,却也是随性的成分居多,我与他都并未太当回事,更加没有像如今这样,耗尽心力的点滴回想。

    虽然纸片上的内容并不少,但毕竟给我的印象太过深刻,加上隔的时间并不长,所以如今默起来也并非不可能。

    研墨,展纸,提笔。

    笔是湘妃竹管的紫霜毫 ,纸是坚洁如玉的澄心堂,一字一句,运笔于心。

    不知过了多久,疏影推门进来,见到我伏案的身影,不免有些惊讶:“小姐,你这么早起来在写些什么?”

    我将最后一笔落定,抬眼看了看窗外朦胧的晨色,这才发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写了一宿。

    疏影上前帮我披上惯常穿的披风,双手触到我冰冷的身子时,几乎是惊叫出声:“小姐,你到底是什么时辰起来的?又写了多长时间?怎么手冷得跟冰块似的!”

    我一面揉了揉自己僵冷麻木的右手,一面沉声开口吩咐道:“疏影,帮我把衣服拿过来,我即刻便要出去。”

    夜里默记书写的时候,我的思绪始终没有停过,越来越清明。

    不是没有怀疑过这或许是东宫的故布疑阵,但滟儿那样哀凉的神情却绝非作伪。我曾随苏修缅走遍山川河岳,也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在这一点上,我想我能够肯定。

    再说了,即便这个消息是假,对南承曜而言,也不过是增加了他的防备与戒心,并没有什么坏处。

    因此,现如今,我所要做的,便是将这些书信,连同那支笛子一道,完好无损的交到南承曜手中。

    疏影端了热水进来,看到我正在收拾案上书信,不由得嘟囔抱怨道:“也不知道是多重要的东西,让小姐连自家身子也不顾了,写了那么长时间,现下又当宝贝一样的收拾着。”

    我看着手中书信,垂眸极缓的笑了下:“是很重要,所以,我一定要让他看到。”

第三十四回

    我并不敢赌,因为赌注或许是南承曜的性命,因为一旦我输了,便再没有番盘重来的机会,上京城楼上那最后的一瞥,很可能,便是诀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所以,在寻云逐雨前来与我见礼的时候,在秦安亲自替我打开马车车帘的时候,我都带着无可挑剔的微笑,仪容完美,亦寻不到刻意疏远的迹象。

    马车徐徐动了,疏影犹不解的问道:“小姐,你即便要回相府,也用不着这么急啊,这天才刚亮呢。”

    她不明白,这些信函物件,早一分到达南承曜的手中,那么他便会少一分危险。

    既然在三王府之内再找不到可以让我全心信任的人,那么,我便另寻可靠之人,必然要把这信件,原封不动的交到他手中。

    至于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有没有用,最终结果是福是祸,我并没有办法去控制,我唯一能做的,便是让他知晓这一切,那么即便最终难逃此劫,也只能说是,天意如此。

    人事尽,剩下的便只看,天命如何。

    回到相府,父亲已经入宫上朝去了,母亲见了我,惊喜莫名,一面吩咐着丫鬟准备我爱吃的茶点,一面握了我的手:“清儿,今天怎么会过来的?”

    我心底不易察觉的涌上一丝苦涩,面上却是娇柔一笑,对着母亲身后的小丫鬟道:“还不快去把你们潋少爷叫出来,我适才突然有感想成一首曲子,正好合他的那一套凤翔剑势,这才急急的赶过来的。”

    母亲笑了起来:“怨不得那么多兄弟姐妹当中,他最爱黏你,因为也只有你肯陪他这样胡闹。不过这回还偏偏不凑巧了,他昨夜刚动身去了城外的别苑,说是要守着猎什么白虎来着。”

    我的心倏然一沉,面上却不敢露出丝毫异样,心念飞转,片刻之后便轻笑道:“这容易,反正如今三殿下又不在,我留在王府之中左右没事,不如这就去别苑找他去。”

    母亲吓了一跳:“清儿,你是在同我开玩笑吧?”

    我摇头笑道:“怎么会,女儿是真有此想,王总管,劳烦你帮我吩咐门外的车夫多喂点料,做好准备,我即刻便要用。”

    母亲有些哭笑不得:“你这孩子,一大清早的,胡闹些什么呀?”

    我揽了她的手臂娇笑,做小女儿态:“古人都说了,人生得意须尽欢,平日里女儿规矩惯了,趁着三殿下不在,也想任性一次。母亲不知道,在三王府之中,我连说话走路都要思前想后方敢为之的。”

    母亲看了我半晌,终是轻轻一叹:“很多时候我都忘了,再怎样的识礼仪知进退,你也不过还是个十八岁的孩子。”

    我心底难受,面上却不敢显出分毫,只听得母亲想了片刻,有些犹豫的开口:“只是你这样贸然回来,又去别苑的话,三王府那边,会不会不好交代?”

    我想了片刻,方摇头道:“三殿下出征前曾同我说过,若是在府中无聊,便多出来走动走动,滟儿那里和家里都是可以的。他都有这样的应允了,其他人还有什么好为难我的?再说了,我今日回家秦安是知道的,一会母亲差人过三王府那边说上一句,留我在别苑小住几日,也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即便是皇上也挑不出半分不是。”

    母亲听我说完,笑了起来:“听你这么一说,倒是我太多虑了。王总管,去看看小姐的马车装备如何,不行的话就用府上的,从这里到别苑也还是有些路程的。哎,你们几个也别站着不动呀,快帮小姐打点一下行头,吃的用的穿的,碧芷,你留心看顾着点。”

    我连忙开口:“不用不用,不过回一趟别苑,哪里需要这么兴师动众的……”

    “你就别管了,”母亲笑着打断了我:“我慕容家的心肝宝贝出门,再怎样兴师动众都不为过。”

    相府的下人办事历来得力,不一会便诸事齐备,母亲亲自挽了我的手将我送上马车,一面殷殷叮嘱,就如同每一位对着远行游子的慈母一般。

    马车缓缓前行,疏影从一旁的篮子里挑出一小盒杏仁酥递给我,笑道:“夫人准备的可全是小姐爱吃的,那么多,还说是让我们在路上无聊的时候当零嘴吃呢,这哪里能吃得完?”

    我心里一痛,手中点心香滑清甜,软在心头,却化做丝丝苦涩。

    母亲这样挖心掏肺的为了我,而我竟然还千般算计,连一句实话都不肯给。

    我不敢让母亲、让家里人知道实情,因为我没有办法预料他们知道以后,会做何反应。

    就像我没有办法预料,如果有朝一日,东宫与三王府的对立不可避免,他们会选择滟儿还是我一样。

    该承认的,父母在滟儿一事上的作为,以及对我的隐瞒,即便本意是为了我好,但到底已在我心深处落下了一个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要何时才能解开,又或者说,究竟有没有能解开的那一天。

    现如今,我的欺瞒,是不是同样也会在他们的心底落下一个结,即便我本意没有丝毫背叛家族的意思。

    是的,我的所作所为,并不等于说南承曜的重要性已经超过了我的父母家族,只是事关他的安危,那么在无损我慕容家的情况下,我愿意为他做到这一步。

    哪怕自己的心里,因为欺骗而愧疚难当。

    我的双手,不自觉的握紧了随身携带的小丝囊。

    丝囊里,除了有我默下的信件和那支笛子外,还有一封我写给南承曜的亲笔信,他看了,自然会明白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约莫过了大半天的光景,慕容家的别苑已经遥遥在望,别苑中,有我最小的弟弟,慕容潋。

    这些不敢让父母知晓的事情,我却可以毫无顾忌的告诉他,不放心让旁人送达的信件,我同样可以安心的交托给他。

    光阴流逝,潋已经逐渐长成坚毅出色的大好男儿,虽然那桀骜不驯的性子让家里面的人着实头疼,但我却知道他骨子里凛然的刚正和傲气,坦荡磊落,胸怀天下。我知他必然当得起我全心全意的信任。

    马车在别苑门外稳稳的停下,管事的陈伯连忙上前来对我行礼道:“这不是清小姐吗?这是怎么了,昨天夜里潋少爷才来的,您今儿个也跟着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也好有所准备呀!”

    我微微一笑,开口道:“瞧您说的,自家人回来,还有什么可准备的,您这不是把我当外人了吗?”

    陈伯呵呵一笑:“瞧我,这可是老糊涂了,还是清小姐会说话。”

    “好了,陈伯,我家小姐大老远跑过来就是专程来找潋少爷的,现在他人在哪啊,你快把他叫出来吧。”疏影把马车上的东西交给别苑的婢女打理后,笑嘻嘻的蹭上前来说道。

    “疏影姑娘,这可难为我了。”陈伯依旧是呵呵笑着,挠了挠头:“这别苑里又没什么稀罕玩意儿的,潋少爷哪里能待得住,这不,一大清早的就带着弓箭上山猎白虎去了,我看啊,猎不到他怕是舍不得回来的。”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一紧,忙追问道:“是在皇家猎场吗?”

    “哪能呢,”陈伯一面说着,一面遥遥指了指对面山上皇家猎场外围密密的枫林:“白虎性野,极难寻到,皇家猎场根本圈养不住。潋少爷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传言,说三殿下十三岁的时候就在这片枫林里从白虎爪下救过人,这才起了争胜心思,非得去守上一守不可。这光景,他估计是进到枫林深处去了。”

    枫林与白虎,恍惚间,有模糊的记忆碎片如流星一样飞快划过我的脑海,这一片密密枫林,竟是同三王府中的“枫林晚”分外相似。

    只是,如今的我,却无暇分心理会,我只能看着陈伯急问:“他可说了什么时候回来?”

    “这倒没有。”陈伯摇了摇头:“不过白虎难寻,潋少爷又是那样拗的脾气,他认准了的事谁都拉不回来。依我看啊,他这一去,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月,都是有可能的。”

    我心一沉,依旧力持平静的开口问道:“那如果派人到林间寻他,最快需要多长时间?”

    陈伯为难的看了看远处的枫林:“清小姐您也看到了,这枫林又密又阔的,人在其中根本如同蚂蚁一样,要想在短时间内找到人,只怕是很难啊。”

第三十五回

    我微微闭上眼,事到如今,千般思虑,却终究是算不过天,可即便是天意如此,我却也不能就此罢手,什么都不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脑海中清晰的浮现出他出征那日,白羽铠甲的背影,纵恩爱未有,情义却存,我不可能在明知他有危险的情况下,自己仍袖手旁观。

    “清小姐,不若您先到别苑住上几天,等潋少爷回来……”

    陈伯仍在一旁不停的说着,我深深吸气,心内已有计较,开口,声音虽温婉如昔却已经不可避免的带上了一丝坚持和不容置疑:“陈伯,我是真的有要紧的事情找潋,劳烦您即刻安排人手到这枫林深处去寻他一寻,若是有幸遇到了,你只需同他说是我找他,他必然会随你们一同赶回来的。”

    “那若是找不到呢……”陈伯面露难色的看了看我。

    我略微一顿,定了定神,方沉声开口道:“天黑时分,无论找不找得到他,你们便都回来罢。”

    陈伯虽有不解,但却一句话也未再多问,立刻挑选安排别苑中的壮丁,就往枫林的方向去了。

    我举目望了一眼经霜绝艳的如醉枫红,不再言语,回身入了别苑。

    若是能找到他自然最好,可若是寻不到,我却没有时间耽误下去,那便只能,由我亲自,行一趟漠北。

    我从来不是优柔寡断拖泥带水之人,父亲常说,我的冷静决断,不输男儿。得失取舍之间,我明白怎么做是最好的,也懂得当机立断。

    我也不是足不出户的闺阁弱质千金,曾经与苏修缅一道放舟五湖的日子,足以让我学会应变各类突发事件,对远行,并没有太多畏惧担忧。

    既然已打定主意,我整个人,便逐渐的冷静了下来,径直走到别苑书房,铺纸提笔。

    若是寻不到潋,待几日后他狩猎归来,必然有别苑下人告诉他我来过一事,我不想瞒他,也需要他配合我善后,因此必得留书一封,告知他原委。

    “小姐,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我写完信,才发觉疏影一直在一旁目不转睛的看着我,见我忙完,终于忍不住迟疑的开了口。

    我安抚的对她笑了笑,一面把信封好交到她手中:“没什么,不过是我要外出几天。等潋少爷回别苑了,你记得亲手把这封信交给他,然后他让你怎么做,你都听他的就行了。”

    未曾料到,疏影竟然猛地一缩手,不去接我手中的信,我反应不及,那信便“啪”的一声,落到了地上。

    “疏影?”我将视线从地上缓缓移到她面容上,出声轻唤。

    她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似的,一面后退,一面说道:“我不要,小姐去哪里,疏影便跟着你去哪里,我不要留在这里帮你传信给潋少爷,我不要跟你分开!”

    “傻丫头,我可不是去玩的,不过就分开几天而已。”我柔声劝她,心底有些无奈,又有些感动。

    她还是摇头,无论我怎样安抚劝说只做不肯。

    我头疼的看她,当下故意沉下脸来不理她佯装生气,漠北风寒,此行的辛苦实在没有必要拖她陪我一道承受。

    疏影默然半晌,片刻之后,抬眼看我,小鹿一样的眼中明明已经隐隐含泪,却还是一脸的毅然决然:“小姐,你要骂我也好,再不高兴也好,旁的事情我都听你的,只这一件,我是无论如何不要跟你分开的。苏先生救过我的命,他不要我报答他,只吩咐我尽心照顾你,片刻不离。疏影明白自己的这条命就是为小姐而活的。”

    我心中震痛:“他怎么会对你说这些?你又怎么会这么想?你的命是你自己的,我要来做什么?”

    她还是一脸的倔强的看着我,并不答我,只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小姐,疏影知道你这次去必然不是去玩的,不然你不会不带我。疏影也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我们一直都是形影不离的,这一次你单独留下我,不是叫人起疑吗?再说了,我对苏先生发过誓的,我会把你看得比我自己的性命更重要,尽心照料,不离分毫。即便,即便你执意不要我去,我也会想方设法偷偷跟在你后面的!”

    我半晌无语,一颗心辨不出是喜是悲,酸涩一片。

    疏影呆呆看我,终是忍不住掉下泪来,怯怯开口道:“小姐,你真的生气了是不是?”

    我看着她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好气,伸手替她抹了抹眼泪:“方才不是还信誓旦旦说,即便是想方设法,也要偷偷跟在我后面的吗,这会儿又在哭些什么?”

    她自是听出了我语气中的松动,旋即破涕为笑:“小姐,你肯带我去了是不是?”

    我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眉心:“你呀,要是我不带上你,指不定给我添出些什么乱子来呢。不过我可先同你说明了,就像你说的那样,我这次可不是去玩的,一路上很辛苦,或许还会有危险也说不定,你趁早做好心理准备,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才不呢,才不呢,小姐,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啊?”

    正与疏影说笑间,忽然听到门外一阵人声鼎沸,我抬眼看向窗外,天色已经擦黑,想必是陈伯派去枫林的人回来了。

    连忙起身迎了出去,人影攒动中,并没有见到潋在其中。

    我心一沉,知道此行漠北,已势不能免。

    “清小姐,老奴无能,我们没有能够找到少爷。”陈伯见我出来,面带愧疚的恭敬行下礼去。

    我连忙扶起他:“原是我太过强人所难,陈伯这样说,是存心要叫我过意不去吗?”

    陈伯目带感慨:“怨不得相爷夫人总夸赞小姐,我看着你们兄妹几个长大,这么些孩子里面,就属你最懂事。”

    我看了一眼天色,知道即便要出发,也只能等明天一早了,于是打赏了今日上枫林的诸人,又同陈伯说了会儿话,方才问道:“不知道潋的那匹‘逐风’,可曾骑了来?”

    陈伯呵呵笑了起来:“那可是潋少爷的心肝宝贝,怎么能离得了。他进枫林猎虎不方便骑马过去,这才留在马厩里嘱咐我好生看顾着的。”

    我心下一喜,忙让陈伯带我去看。

    以往在相府的时候,潋常常会带我出去放马纵意,因此“逐风”亦是识得我的,我方入马厩,便听得它兴奋的嘶鸣起来。

    我一面轻轻摩挲着它的脖颈,一面问陈伯道:“这马厩里现下有没有性子温顺又适合远行的马?”

    陈伯笑着引我走到隔壁马位:“清小姐,您瞧瞧这紫燕骝可使得?淮少爷府上的欢月小小姐每次来,旁的马都不敢碰的,惟独能坐一坐这匹。”

    我闻言不禁一笑,欢月是大哥的孩子,也是我慕容家的第一个孙儿,自小体弱多病,娇惯异常,若是她都能骑,那这马必然驯养得极好。

    顺着陈伯的指引望去,只见那紫燕骝毛色纯正鲜亮,神采奕奕,我伸出手去它也不避开,径自就着我的手掌轻轻蹭了起来,果真性情温良。

    我于是微笑着对疏影道:“还不上去试试。”

    疏影闻言,笑嘻嘻的上前来,利落的翻身上马,一溜烟便跑了出去。她与我一道经历了这许多,也不同于寻常女儿家那么娇怯,骑马采药,诸多事宜,她也是和我一道学过的。

    陈伯有些疑惑的问:“清小姐是要去哪里吗?”

    我想了片刻,方拿出怀中写给潋的那封信择言道:“是,我与疏影明日便出发。原本是要与潋一道的,可惜现如今等不了他了。陈伯,劳烦您替我把这封信转给他,他看了以后自然知道。”

    我既刻意避开了所行目的地,他作为慕容家家仆,问过一遍后,自然不好再继续追问,于是只能有些迟疑的对我开口道:“就清小姐和疏影姑娘吗?要不要老奴再安排些人手护送您?”

    我忙摇头:“不用不用,又不是去哪里,有人跟着我反倒不自在,若是不能尽兴的话这一趟可就白来了。”

    陈伯仍面带犹豫之色,问:“相爷和夫人知道吗?”

    我暗地里深吸一口气,轻轻巧巧的笑了起来:“瞧您说的,若不是母亲告诉我,我怎么知道潋在这里,您今早不是也见了吗,我可是坐着相府的马车过来的。”

    看到他面上的犹豫散尽,再小心的收好信,我方放下心中一块大石,一面看疏影恣意驰骋的身影,一面暗想,明日一早便要出发,免得夜长梦多,横生变故。

第三十六回

    “穆小哥,这前面就是漠北境内了,不知道你的兄长是在哪位将军帐下任职?”

    说话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真实姓名叫什么我不知道,只听得众人都唤他董爷,为人豪迈热心,是这支商队的管事人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日自别苑出来后,我与疏影皆做男装打扮,不由得庆幸自己没生了滟儿那样倾国倾城的容颜,不然如何能扮做男子。

    我看了一眼自己与疏影的样子,虽是过于秀气了些,但只会让人觉得是两个文弱的公子哥儿,并不会泄底。

    “我哥哥是随三殿下从上京出征的,现如今我也不知道他被安插在哪位将军麾下效命。原不该这样贸贸然就来寻他的,只是家慈的病实在是拖不下去了,她又不肯让人带口信给哥哥知道,我这才带了小厮偷偷跑出来的。”

    我自马上,与他一道遥望漠北广袤辽阔的土地,这一路行来,也有七、八日了,不知道此刻邺城之中的南承曜是否安好。

    这样一想,不由得有些微微的心绪不宁,然而这一路上,我多方留意,却也并未听闻主帅有恙的消息,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我并没有与疏影单独行动,而是选择了随商队一道走,虽然这样或许会放慢一、两天的脚程,但却无疑是最稳妥的做法。

    漠北边远,且不提我们对路途不熟悉,难免会多走了冤枉路,就这一路上随处可见的马贼与强盗,如若不是董爷熟门熟路的应对交涉,我们早被耽误了多少行程都不知道,更有甚者,或许连命都保不住。

    如今眼看邺城在即,我是真心感谢他在这一路上对我与疏影的看顾,也暗地里庆幸自己的这个决定。

    这样想着,不由得转头诚挚的开口道:“这一路上穆钦能遇到董爷,蒙您不弃沿途多加照拂,实在是三生有幸——多谢了!”

    董爷忙伸手止住我:“快别这么说,董某平身最敬佩的就是饱读诗书的忠孝人士,无论是你兄长出征漠北为国尽忠,还是小哥你千里寻亲为母尽孝,都让我钦佩得很哪,这个忙如何能不帮?”

    一旁的精壮汉子闻言,连连点头称是:“我家便是住在这邺城之中,每到冬季,北胡那些蛮子总要四处抢夺牲畜口粮,搅得个鸡飞狗跳的。今年这雪势凶急,连枯草蔓根都覆得片寸不留,想是他们的牛羊马匹都饿死了,没有口粮,举国受灾,这才兴全国之兵来攻打邺城。我家那婆娘原本吓得要死,成天闭门锁户,连牛羊都不敢外放的,自从三殿下率了兵马在邺城驻下了,这才算是安了心。小兄弟,既然你兄长亦是追随三殿下保我漠北的,那你的忙,我们是无论如何都要帮的。”

    我微微笑着向他们道谢,转眼,却不想看到疏影面上藏不住的骄傲神色,仿佛被赞誉的人是她自己一般,不由得忍俊不禁。

    如是又走了两日,便到了邺城前方。

    董爷因为要给附近村落带货的缘故,暂不入城,需绕道而行,于是我便与他们在邺城城外告别。

    “穆小哥,你又不知道你兄长具体在哪里任职,不若和我们一道,迟几日再入城,到时候大伙帮称着你,找人也方便啊!”

    话音未落,另一个爽朗的声音立刻接上:“瞧你说的,穆小哥挂念着家中重病的母亲,巴不得早日寻了哥哥一道回去,如何能等?依我说啊,不若我们先陪他进邺城找到他兄长,再送这些货,这正经的倒是迟两日没关系。”

    商队中人皆是质朴豪爽,一路行来,无不对看似文弱的我和疏影多加照顾,如今分别在即,自然也有些不舍。

    我忙摇头辞谢:“诸位大哥已经帮得穆钦太多,断不敢耽误了你们的正事。我虽然不知道哥哥具体在哪位将军帐下任职,但却能肯定他此刻人就在邺城中,只要我一个一个去问了,总会找到的。”

    董爷沉吟片刻后开口道:“也好,如今既然已经到了邺城,虽然边远但民风纯朴,你径直入城去,也不会再遇到什么麻烦。我们大概三、五日后便会入城,到时候万一你还没有寻到你哥哥的话便到董记商行来找我们。”

    我忙点头道谢,只听得董爷又道:“这邺城之内,兵战时期,大小将领自然不少,不过你先去找龙飞将军秦昭准是没错,他为人本事,又品行高洁,在漠北素得爱戴,声望极高。即便你哥哥没有分在他麾下,他也许总能知道一二的。”

    自己不得已隐瞒身份,他们却这样诚心相待,我看着他,心底有隐隐的感动和愧疚,却也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不会意气用事的将一切全盘托出。

    道过谢,与他们分别后,我与疏影便直接驰马进入邺城。

    邺城城区并不大,建筑也多简朴,带着极为浓郁的塞外风情。

    我与疏影下马步行,随意找了个卖摊饼的大娘,向她询问邺城官府的位置。

    那大娘冷冷看了我一眼,道:“看小哥的样子,不是我们本地人吧,到邺城官衙要做什么?”

    我微笑着作揖应道:“在下兄长追随三殿下出征至此,我此番正是从上京前来寻亲的。”

    她听我这样一说,眉目间的冷厉缓和不少,又想了一刻方自言自语道:“不错,的确是地地道道的上京口音,又细皮嫩肉知书达理的,那些蛮子可学不来。”

    我正错愕,她已经丢下手中的活计朝我略带歉意的笑了一笑:“这位小哥,你别见怪,实在是最近有太多北胡的奸细混进邺城,前些天还妄图行刺三殿下,我们才不得不警觉一些的。”

    我心一紧,忙问道:“行刺?那三殿下现在如何?”

    大娘面带骄傲的一笑:“三殿下有天神辟佑,哪能让那些蛮子轻易伤了,他这一来,几场胜仗一打便逼得北胡蛮子退了几十里,那些蛮子怕得不行,这才安了许多奸细到城内意图行刺的。我们只盼着最后的胜利来的那一天,把北胡蛮子彻底打回老家去!”

    我心下稍安,片刻之后却又不由得担忧起来,如果真如这位大娘所说,现如今邺城因着北胡人的混入而全城戒严草木皆兵,那么我恐怕没有那么容易能见得到南承曜。

    按着大娘的指引,我们很快便来到了邺城官府前,和我料想的一样,这官衙不大,但是禁卫森严。

    别说是我想亲自进里面去寻人,就连拿出随身佩带的玉佩让守卫通传一下他们都不为所动,只面无表情的告诉我,现如今,除了持通行令牌者,一律不得入府,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是一样。他也不会帮我私相传带什么东西,落下通敌叛国的口实。

    疏影急道:“你看我家少爷像是那北胡蛮子派来的奸细吗?你这人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变通?我们都不进去了,就让你把这玉佩拿给三殿下看一下,他见了自然就知道我家少爷的身份的!”

    那兵士还是面无表情的拒绝,一点松动的迹象也没有。

    一旁围观的路人见状,虽是同情我与疏影,却仍站在守卫一边开口道:“两位小哥,你们也不要怪这守卫不通情理,自从几日前那北胡蛮子混进官府欲行刺三殿下以后,漫说是赵大人下了严令要拼死护卫,就连这邺城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有谁不是提高了警惕随时防着,断然不会让三殿下再遇危险的。还有你说的传带物件,你可知,那日贼子就是靠这一招与里面的内应搭上线,这才混进府中有机可乘的。所以他们自责尚且不提,又怎么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听了他的话,我虽是有些气馁,却又奇异般的安下心来,自古征战靠的不外乎是天时地利人和,现在看来,至少这人心,南承曜是有的。

    既然邺城上下,就连最普通的民众都以护卫三殿下为己任,那么,即便我短期里见不到他,他也会安然无恙的吧?

    疏影仍不死心的与守卫争辩道:“这次传带的性质根本不一样好不好?我们是让你直接把玉佩交给三殿下,难道他会是内应不成?”

    那守卫依旧毫不让步:“既是给三殿下的,就更不能轻易传带,万一物件上涂了毒怎么办?”

    “你!”疏影气结。

    我忙使了个眼色安抚她,沉吟片刻,对着守卫开口道:“既是见不得三殿下,那不知大人可否唤龙飞将军出来一见?”

    他看了我一眼,摇头道:“慢说是将军此刻不在,就算他在我也是不会为你传话的,这位小哥,你还是走吧,我也看出来了你不象是坏人,但军法如山,我们也得防个万一。待到邺城太平了,小哥若真进府寻得三殿下,我李虎再跪下给您陪个不是。但现在,还请小哥不要再为难我们。”

    我知道此时此刻,多说无益,在形势未明的情况下,我也不敢贸然就透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即便是说了,他们也不见得会信。于是再有不甘,我也只能带了疏影先行离开。

    我们在一家名为“半绿”的客栈落下脚,地方不大,房间用具也比较简单,但还算干净。

    疏影一面收拾床铺一面忍不住有些焦急的问道:“少爷,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看着她微微的笑了下,这丫头虽然看上去粗枝大叶的,但关键时刻却丝毫不马虎,我原本担心她改不了旧时称谓,耳提面命的交代了好几次。没想到这一路行来,她倒是谨慎得很,一次也没漏过底,就连在私底下,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也是唤我“少爷”。

    她见我但笑不语,急道:“少爷笑什么呀,我在这都快急死了,我们这一路上为了要轻装上路,带的盘缠行李本就不多,要是再见不到三殿下,只怕呀,这住客栈的银子都要开不出来了。”

    “疏影,你说如今这战乱时局,什么东西最难传达,又是什么东西传得最快最容易?”我看着窗外三五成群嬉戏着的孩童,没有移开眼光,只淡淡笑问。

    疏影撇撇嘴:“这还不清楚么?最难传达的,不就是人和物件,不然我们现在早见到三殿下了,少爷何必还在这小客栈里委屈着?”

    她说完又歪着头想了片刻,方道:“这传得最快最容易的东西……难道是银子?”

    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不理会她,径直起身向门外玩耍的孩童走去。

    疏影的声音犹自响在身后:“少爷,你要去哪里?那到底是什么呀?”

    我先到街边,用碎银子换了几个糖人递给玩耍的孩子们:“小朋友,哥哥请你们吃糖人好不好?”

    “谢谢哥哥!”孩子们兴高采烈的接过糖人,笑嘻嘻的向我道谢。

    “不客气,你们在玩什么呀?”

    “我们在玩过家家,他是爸爸,她是妈妈……”孩子们七嘴八舌的嚷嚷起来。

    我微笑着问道:“那哥哥也和你们一块玩好不好?”

    “好啊好啊……可是哥哥你扮什么呢?”

    我故意想了一想,然后开口道:“哥哥扮教书先生,今天就先教你们念一首歌谣好不好?”

    “好啊好啊……”

    我在孩子们的一片欢呼声中微微沉吟,片刻之后,轻轻念出了第一句:“上京清风度漠北。”

    “上京清风度漠北——”孩子们笑嘻嘻的,拖长了声音跟在我后面念着。

    我微微一笑,接着开口:“秋寒妇念送边衣。”

    “秋寒妇念送边衣——”

    “令如山,见不得。”

    “令如山,见不得——”

    “邺城独起闻奏角。”

    “邺城独起闻奏角——”

    “半溪空守侯王孙……”

    “半溪空守侯王孙——”

    我微微笑着,听他们奶声奶气的念诵,一遍又一遍。

    越来越多的孩子发觉了这边的动静,笑嘻嘻的跑过来凑热闹,不一会儿,也跟着一起念诵起来。

    他们稚气的声音,最初念得并不熟练,咯咯噔噔的,常需要彼此之间笑闹着提点,到都记不住了的时候,便都睁大了眼睛看我。

    我微笑着一遍一遍教他们,不厌其烦。

    在这战乱的时局下,草木皆兵。特别如今又有了北胡人的混入,邺城之内,最难传送的便是人与物件。这一点,疏影倒是没有说错。

    而若要说传得最快最容易的东西,却非人言莫属,历来都是这样,而在这战乱的敏感时期,就更是如此了。

    自古兵者,皆为国之大事。而两军交战,惟有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

    因此,听言视变,见机而发,历来是古来兵家的克敌之道。

    所以我相信,这邺城之内,也不会有例外,城内人心动向,言谈传闻,必然会得到为军者的极大重视,甚至会做到安排专人负责收集这些消息的地步。

    所以,我并不担心。

    遥遥看了一眼邺城官衙的地方,我没有办法进去的地方,这首歌谣,却能做到。

    歌谣中的隐意,南承曜不会听不出来。如果我预料得不错的话,不出三日,他必会差人来这“半溪”客栈一探究竟。

    “上京清风度漠北,秋寒妇念送边衣。令如山,见不得。邺城独起闻奏角,半溪空守侯王孙……”

    耳边犹有孩子们清脆的诵读声音,我看着官府的方向,淡淡笑起。

第三十七回

    “少爷,几更天了?”疏影看了一眼窗外昏暗的天色,迷迷糊糊的开口问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心内轻轻一叹,都病成这样了,她还死死的记得唤我少爷。

    我一面将毛巾拧干,放到她滚烫的额头上,一面柔声道:“时间还早,你再多睡一会,一会药好了我再叫你。”

    她昏昏沉沉的看我:“少爷,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怎么会?快别胡思乱想了,乖乖闭上眼睛再睡一下,恩?”我帮她理了理额上纷乱的发,轻声劝慰。

    她听话的点了点头,闭上了眼。

    我替她拉好被子,又将新买的狐裘大衣盖在她身上,疏影坠崖后身子大为受损,最经不得风寒,如今病着,是断不能再受任何一点冷的。

    抬眼向窗外看去,狂风卷着暴雪,呼啸而来。世人常说,胡天八月即飞雪,看来是一点错也没有的。

    我起身走了出去,轻轻替她带上了门。

    下到客栈楼下,老板娘一见我便连忙起身招呼道:“穆小哥,你那小厮的药还在熬着,一会便好了,你且坐坐,好了他们便会端上来的。”

    我微笑着作揖道:“有劳了。”

    “这有什么的,不过举手之劳而已。”老板娘不当一回事的挥了挥手,又道:“还有,今儿个依旧没什么人过来寻人,穆小哥,你要等的人到底是谁啊?这大雪的天,出门只怕不易。”

    我礼节性的笑笑,没有开口,只是心上的不确定感,一日浓似一日。

    已经,第五天了。

    “上京清风度漠北”的歌谣,已经传遍了邺城的大街小巷,可是官府那边,却依然动静全无。

    是我太过自负,估算错了这形势?还是南承曜出了什么状况,并没有听到这首歌谣?又或者,他听到了,却没能猜出其中隐意?

    无数种可能性在我心头横亘,不由得苦笑了下,如若他再不来,只怕真要应了疏影说的那句话,连住这客栈的银子都要付不出来了。

    此行漠北,我只带上了必须的东西,行李盘缠都是计算好的,虽是留出余地,但仍不太多。

    如今偏又逢上这雪天,购置炭火和御寒衣物是必不可少的开支,疏影的病也需要花银子去抓药,因此,我可用的银两,其实已经寥寥无几了。

    昨日,我也曾去过董记商行,想看董爷他们回来没有,如今自己这状况,疏影又病着,也只好厚着脸皮上门去寻求帮助。

    可是同样因为这一场大雪的缘故,他们的马队仍阻在城外山上,尚未归来。商铺里的人我都不认识,也自然不好平白给别人添了麻烦。

    正想着,客栈的伙计把煨好的药端了上来:“药好了,穆小哥,小心烫。”

    我道过谢,起身向老板娘走去:“劳烦您差人照着这方子再帮我抓几副药过来。”

    “好说。”老板娘拿了单子,即刻便吩咐伙计去了。

    我将怀中的钱袋取出,这才发觉,剩下的银子竟是连这药钱都不够开了。

    此番出行是做男儿装扮,身上并没有带着珠钗首饰可以典当,我心内苦笑了下,自己何曾落到过这样狼狈的境地。

    伸手自怀中取出贴身玉佩,这上好的白玉飞燕佩,是当初南承曜下的定亲聘礼之一,我平日倒是不常戴着,如今带来邺城原是想着作为信物或许可以用上一二的,没想到竟然派上了这用场。

    我将玉佩递给老板娘,开口道:“您就暂且拿这个换些银子吧。”

    原本日日放在身边时,自己也未见特别喜欢,可如今就要这样轻易的给出手了,却是无端的生出了一丝不舍的情绪来,这毕竟是南承曜送我的第一件东西,也是那些定亲聘礼中,自己最中意的一件。况且,如若他不来寻我,我身上便连一件能证明自己身份的物件都没有了,要见他,更是万般不易。

    这样想着,便不由得朝那白玉飞燕佩多看了一眼。

    许是看见了我的神色,那老板娘原本收拾玉佩的手顿住,唤了我道:“穆小哥,我是不懂这玉的好坏,但看你的神色,这必然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吧?”

    我原本欲否认的,但忍不住看了那玉佩一眼,还是抿了抿唇开口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如果您方便的话,能不能先帮穆钦存上几日,待我寻得亲人便拿银子来赎。”

    “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老板娘一面说着,一面就把玉佩往我手里塞:“我们又不是缺这点银子用,你快自己收好了!”

    我忙推辞,她硬是不肯要,把玉佩塞还了给我:“横竖你是要住在我这客栈的,到时候再和我一起结算就行了,我这里走南闯北的人来过无数,别的不敢说,识人的眼光还是有的,我信得过你!”

    我心下感动,也不好再强推,只得接过,再三道谢。

    老板娘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道:“小事一桩,有什么可谢的。不过我说穆小哥,这大冷的天,你可得多穿点,这手冷的跟冰块似的,前些日子我不是见你新买了一件狐裘的吗,怎么也不见你穿出来?”

    我笑笑,礼貌的应了几句,便端了药上楼给疏影服下,她病势未稳,喝过药之后很快便又睡了过去。

    我替她拉了拉被子,便起身到客栈后面的马厩去看“逐风”和紫燕骝,隐约听到老板娘的声音响在堂前,似是有客人来了,这大冷的天,也算难得。

    天寒地冻的,饶是千金难求的宝马,此刻也显得有些无精打采,懒得动弹。

    见我来了,方嘶鸣了两声,就着我手中的草料吃了起来。

    我一面摩挲着它们的脖颈,一面微笑着轻声与它们说着话,潋告诉过我,马儿也是有感情的,也会寂寞,需要人去和它们说话,它们能听得懂。现下我不声不响的骑走了他的宝贝“逐风”,虽是料定他不会不允,但也是断然不敢委屈一二的。

    身后传来一阵静静的脚步声,我没有理会,心想大概是同住客栈的旅人前来看马,于是依旧自顾自的同“逐风”和紫燕骝说着话。

    等了片刻,仍不见有人上前,身后也没有再生响动,我略微觉得有些奇怪,正欲转头,却忽然听得一个淡淡带笑的声音响在这呼啸的风雪之中,蕴着漫不经心的冷,和让人晕眩的魔性,低低沉沉在空气中萦绕不绝——

    “竟然真的是你……”

    我飞快的回头,漫天飞雪中,那人身披狐裘遗世独立一般的站着,优雅似风,清贵如月,俊美异常的面容上,沾了大片的雪花,而唇边淡淡的弧度,却依旧是,完美一如往昔。

    这样的风神气度,除了南承曜,还能有谁?

    乍见到他,一时之间,从上京出发后沿途的种种劳顿担忧,进不了邺城官衙的种种无奈焦虑,以及银两用尽的种种窘迫拮据全都不受控制的飞快掠过脑海,我心中竟然涌现出几许连我自己也有些不敢相信的委屈情绪。

    眨了眨眼,很好的抑制住突然上涌的微微泪意,面上却是清清浅浅的笑了。

    我对着他,微微笑道:“殿下要是再不来,我可就没有银子开房钱了。”

    他宛尔一笑,上前向我走来,在看到我略显单薄的衣裳时微微皱了下眉:“这么冷的天,也不多加件衣裳。”

    我用力眨了下眼,又一下,依旧微微扬起脸轻笑道:“如果我说,我没银子买衣裳,殿下信不信?”

    下一秒,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之时,突如其来的温暖就这样猝不及防的袭来,将我整个人包围。

    他敞开狐裘密密的裹住我与他,其实他抱着我的力道并不大,只是因为共同裹在狐裘之中的缘故,两人的身子,还是不可避免的紧紧契合着。

    而他低沉磁性的声音,带着温热气息,就这样轻轻拂在我耳际:“现下不冷了,恩?”

第三十八回

    随南承曜一道出了客栈,这才发觉门外等着一小队人马,皆是披盔戴甲,饱经风雪,竟像是刚远行回来一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南承曜似是看出了我的疑问一样,揽着我轻笑道:“我前几日带人到漠北各处转了一圈,今日方回邺城便听得处处都在念诵这‘上京清风’。”

    我微觉羞赧,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眼睫笑道:“我都到邺城五天了,一直见不到殿下,只好想出了这个法子。”

    他微笑道:“若非如此,我又怎么猜得到你在这里,只怕王妃真的就要露宿街头了。”

    我闻言不由得一笑,抬起眼来看他,这才注意到周围的气氛诡异得过了头,方醒悟过来自己此刻仍是男装打扮,却被他揽在怀里同披一袭狐裘。

    大窘,不由得怪自己被狐裘一暖整个人都懒倦了下来,一时没留神才出了这样的状况,一面不动声色的就欲往他怀抱外挣。

    他却没有放手,依旧一手拢着狐裘,一手牢牢揽着我的肩,似笑非笑的斜睨了我一眼,也不说话。

    我又是羞窘又是无奈的在他怀中轻道:“殿下还不放开我,是想叫人说成是断袖之癖吗?”

    他垂眸看我,宛尔一笑:“若是如此清俊的美少年,我是倒不介意。”

    “殿下!”

    许是看我面上的恼意,他笑着放开了我,又解下身上的狐裘亲自披到我肩上。

    “殿下……”

    我欲推辞,话未说完便被他漫不经心的笑着打断:“怎么,想通了,还是两个人更暖和是吧?”

    我无奈的看他,知道多说无益,他一笑,举步上前对着属下吩咐道:“留一个人在这打点,其他人随我回府。”

    一面说着,一面回身看我,微笑着示意。

    我连忙开口道:“殿下,如今疏影病着恐有不方便,还是我留下来,等打点好了即刻便过官府。“

    他如今既然安然无恙,那么这些信件便也不急于这一刻交付他知晓,他的随行皆是清一色的男子,疏影一个姑娘家,又卧病在床,照顾起来实在是不方便。

    南承曜倒也不勉强我,对着我点头淡淡笑道:“哦,她也跟来了?”

    也不等我回答,便微微转过头对着身侧一个眉目清竣的少年吩咐道:“秦昭,你留下护卫王妃。”

    面前众人即便是身经百战,在听到我身份的时候却都不免微微一惊,却又顾忌着此刻在外面,行礼的动作生生忍住。

    虽然知道不应该,可是他们此刻左右为难的样子还是让我有些忍俊不禁,而南承曜则没有那么好心,直接轻笑了出声,他潇洒的翻身上马,对一众下属笑道:“走吧,先随我回去,日后见面的机会还有,不急这一会。”

    他率着众人渐渐远去了,秦昭则留下来帮我打点一切。

    这是一个眉目清竣的青年,看上去不会比潋大太多,一双眼睛仿佛蕴着整个天地一般的宽容平和,身上气息沉默、干净而容忍。

    这样的年轻,又是这样的气质,我实在没有办法把眼前的秦昭与众人口中那个厮杀于血雨腥风中战无不胜的龙飞将军联系在一起。

    他自然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只依旧大大方方的行事,并不避讳,却也一直沉默,不说一个字。

    我上楼去唤了疏影起来,小丫头听闻三殿下来了,似乎一下子清醒了不少,喜滋滋的,看上去也精神了许多。

    我略微放下心来,扶她下楼去,秦昭已经打点好一切,牵了“逐风”和紫燕骝等在客栈门外。

    他的大名是早已传遍漠北的,在邺城人心目中,几乎可以说是天神一样的人物了。因此,此刻拼着天冷,仍是聚了不少人在他周围,目带崇拜与敬爱。

    他显然更善于应付凶神恶煞的敌人,面对民众这样毫无保留的热情,虽是善意有礼的应对,但到底有些手足无措,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的默然倾听。

    可即便如此,也阻止不了他周围的人越聚越多。

    他看见我下楼,目光中似是松了一口气,快步过来,就要搀扶一身小厮打扮的疏影。

    手伸到一半却突然僵在半空中,进退不得。许是想到了既然我是女扮男装,那疏影恐怕也是女子一样。

    我微微一笑,将手中并不重的包袱递了过去,轻道:“劳烦将军了。”

    他伸手接过,然后或许因着过轻的重量微微一怔,看了我一眼,随即又安静的垂下眼眸,举步去往门外牵马。

    南承曜说那一席话的时候声音不大,夹杂在风雪声中,只有周围他的几个下属听到。

    但他亲自过来,又留下了秦昭,这足以让所有人对我的身份好奇不已了。

    老板娘或许是之前因着秦昭的寡言沉默不敢强推,此刻见了我下来,几步上前来就往我手中塞银子:“穆小哥,你即是三殿下的人,那便是我邺城的恩人,这房钱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收的。”

    我连忙推辞,却怎么也推辞不过,只得把银子往柜台上一放,对着她一揖到地。

    她吓了一跳,忙过来扶我:“穆小哥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看着她的眼睛诚挚开口道:“这几日里,蒙老板娘多加照拂,大恩不言谢。如今分别在即,还望老板娘千万别让穆钦为难。”

    “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有什么可为难的……”

    我再一揖到地,然后看着她慢慢开口,语音清缓坚持:“您错了。三殿下治军,向来军纪严明,其中第一条便是不扰民。行军打战之时尚能做到‘冻死不拆屋,饿死不卤掠’,现如今,穆钦如何能违反军纪占您房钱。所以我说,请老板娘千万别让我为难。穆钦一个人事小,坏了三殿下军纪可就事大了。”

    “这……”她面露难色,急迫万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我知邺城民风淳朴,这老板娘又是个仗义热心肠,若真就这样走了,她必然要懊恼上几日。

    于是微微笑道:“身在邺城,老板娘还担心没机会为国家尽一份心吗?这几日我在你这‘半溪’,算是明白什么叫‘邺城烧酒到半溪’了,果真是名不虚传。如今这天寒地冻的,行军将士都需要烧酒暖身,待我回去秉明了三殿下就到你这大量采购,可好?到时候老板娘可不要藏着不舍得拿出来啊。”

    如是说了,她方高兴起来,笑道:“穆小哥你放心,我一定会把最好的酒给你们留着!”

    我笑着与她道别,出了门,先帮疏影紧了紧她身上的狐裘披风,确信不会受凉了方问道:“可还有力气骑马?不行的话我去前面给你雇顶轿子。”

    她笑起来:“吃过药又睡了一觉,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又知道可以见到三殿下了,这病啊,早好了。”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看她双颊依然红透,知道这病势仍旧还在,不过她既然有力气开玩笑了,这精神看起来也不错,想必慢慢的骑到官府是没有问题的。

    这样想着,方扶她到那紫燕骝跟前,抬眼,却正撞上秦昭静静的注视。

    他见我看他,也不惊慌,只是重又静静垂下眼眸,依旧不说话,只是沉默着伸出手臂给疏影。

    疏影扶着他的手臂一借力,稳稳的坐到马上,秦昭转身牵了“逐风”过来,我轻巧的跃上,待坐定之后才发觉秦昭在马前来不及收回的右臂。

    不由得有些尴尬的朝他笑了笑。

    他看着我,突然极淡的弯了弯唇角,不知道是在笑我还是笑他自己,那笑却如月下昙花一般,瞬间点亮了他清竣的面容。

    我微微一怔,待要细看,他唇边的淡淡弧度却早已逝去,再寻不到分毫,亦如昙花一般,转瞬即逝。

    他转身利落的跨上自己的马,沉默着等我的出发的示意。

    我微微笑着点了下头,于是三个人便策马缓缓的向邺城官衙的方向行去。

第三十九回

    “王妃不远万里赶到邺城,不会真是为了给我‘送边衣’吧?这又是‘独起’又是‘空守’的,相思熬瘦人,可真叫我看了心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邺城官衙内,南承曜提笔在铺于案牍的巨幅地图上勾勒着些什么,听见我的脚步声,也不抬头,只是唇边勾起一个淡淡弧度,声音含笑响起。

    我脸一红,面上却是力持平静的微笑道:“殿下就别再打趣我了,我连房钱都开不出,要有边衣,也早就被当了。”

    他笑着放下笔,一面示意我随他过塌边坐下,一面依旧懒懒笑道:“这倒是在怪我去得迟了。”

    我无奈的看他一眼,当下选择不再理会,又看向那塌间,不大,铺设也简单,这才注意到他住的这间屋子虽是比方才安置疏影的房间大些,但是家具陈设却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与三王府倾天居中他的寝殿相比,那只怕连“云泥之别”四个字都不足以概括。

    可是,如今,他这样一个性喜精巧,所用所出皆是天下最好的人,住在这里,却像是毫不在意一般,举止潇洒闲适,就如同身在琼楼玉宇之中。

    他看见我打量房间的视线,也不出声,一笑径自将杯中的酒饮尽,我识得那酒香,正是“半溪”烧酒,不由得轻笑问道:“殿下不是非域魄酒状元红这些陈年佳酿不饮的吗?”

    他懒懒笑道:“那是在上京,从前带兵行军的时候,别说是‘半溪’烧酒,就连带着沙砾的混水我也喝过。不过既然回到天子脚下,我自然乐得越舒适越好,况且,也能给那些个闲人寻些是非搬弄一下,不然他们岂不寂寞?”

    我笑了下,蒙蔽世人的同时也乐得自身舒适,他倒不曾亏待自己。

    一面想着,一面自随身携带的丝囊中取出那些信件笛子递了过去,唇边不自觉敛了笑,只轻道:“殿下看看吧。”

    他接过,先随意的翻转了一下那笛子,未觉有异,便放下了去看信件,一封封读来,面上神色分毫未变,就连唇边淡淡的弧度也一直都在,只是眼底,幽黑暗邃,冷寒如星,没有半分可以解读的情绪。

    他看得极快,不一会儿,便已阅尽,唇边虽是漫不经心的笑着,但那双暗黑眼眸却一眨不眨的牢牢锁着我:“这些信件王妃从何得来,这么漂亮的字,非朝夕能练就,只怕我军中还没有人能写得出来。”

    我知道自己的字写得是极好的,因下了苦功去临苏修缅的书法,原本过于娟秀柔媚的字体已经渐渐内蕴劲骨,虽然他那外张华艳的挥洒笔力仍是我学不来的,可相比之前,字中的风神飘逸已不可同日而语。

    这本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于是我直视他的眼睛,平静开口,将事情原委简单的说了一遍,除了略下滟儿对他的情意不提,其余种种,未隐瞒改动分毫。

    他听完后笑了起来,或许他以为滟儿是为了我,所以并未怀疑,也没追问,只是漫不经心的笑道:“不知我那大哥知道太子妃此举后做何感想?”

    我本欲开口说些什么,却终究垂眸默下声音,事已至此,知道与不知道都再没有什么分别了。

    他又抬眼看我,敛了笑静静问道:“你此行漠北,就是为了给我这个?”

    我亦是安静回视他:“是,既然找不到可以送信的人,我却也不能坐视不理,只好自己来了。上京城中,我已经交代好了,旁人只会以为我回慕容家别苑小住,不会落人什么口实的。”

    他静静看我半晌,终是淡淡一笑:“你还不了解我是怎么样一个人吗?还是,我看上去就那么不堪一击,不值得你信任,让你不顾险阻也要赶来救我。”

    我依旧静静看他,半晌,垂眸有些自嘲的笑起:“看来殿下是早就知道了的,臣妾其实也曾做过此想,不过到底不敢赌这万一。”

    话音刚落,已被他轻捏住下巴抬起脸来,不觉微恼,转眼看去,却正撞见他眸心中一闪而逝的柔光。然后他的声音一字一句的响起,那声音仿佛带了魔性,低低沉沉萦绕不绝,他说:“你能来,我很高兴。”

    我微微一怔,也忘了挣扎,只是有些怔然的看着他俊美的面容越放越大,直到自己的唇瓣被他缠绵细密的吮住,才本能的一惊,往后退去。

    我忘了自己此刻身坐塌边,身后没有着力点,立时重心不稳的软倒在塌间。

    他双手依旧牢牢揽着我,却偏偏不施力扶我,而是就势随我一道靠下,笑了起来:“原来王妃已经等不及了。”

    他的声音虽是笑着,却带上了与平日不同的低沉微哑,我面上热得厉害,想也知道必然是红透了。

    他并没有给我时间去害羞和紧张,重又俯身吻了下来,这一次,并不同于之前的柔软缠绵,逐渐转深转重,直到彼此的呼吸都被揉碎,他方才放过我。

    然后那吻,便沿着我的眉眼、下颚、颈项、一直到臂上的凤凰彩绘上流连,然后一路,旖旎而下。

    意乱情迷间,是谁袖风一扬,挥灭了这案前红烛,又是谁随手一挥,扯下了这塌间帐帘,遮住了,别后重逢的浓浓春意。

第四十回

    芙蓉帐暖,小别胜新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世人常说,小别胜新婚,旁人的新婚是怎样过的我不知道,至少对我而言,有了洞房花烛夜独守空闺的对比,这句话,倒是说得并没有错。

    昨夜,虽然欢愉后的身子酸痛无力,但是在他温热的怀抱之中,我竟然奇异的安心,一枕安眠。

    这是我自出上京之后,或者更早,是自我离了太子府之后,睡的第一个安稳觉。

    **苦短,这亦是前人早就说过了的,如今我算是体会到了,却并非由于,日高起。

    天尚未完全亮起,我便因着门外突起的响动惊醒了过来的,马蹄嘶鸣的声音,兵刃相接的声音,混着嘈杂的人声,喧嚣一片。

    似是有什么人闯入了这官衙,我听见各种不同的人声喊着“护卫殿下”,抬眼看去,门窗外,早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上了重重人影。

    南承曜揽着我的手安抚性的微微紧了紧,然而他身上,却连半分紧绷情绪都没有,依旧一径的闲适而放松,甚至略带了些慵懒。

    他微微侧了眼眸看我,一面随意的撩拨着我如水的长发,一面漫不经心的问道:“王妃怕吗?”

    我微笑摇头:“最初的惊慌是有的,不过现下,我不怕。”

    “哦?”他勾起笑,略带兴味的看着我。

    我微微一笑,或许是因为他眼中的玩味,又或许是他身上的放松自若影响了我,明明外面兵荒马乱的那么不合时宜,自己却仍是不由自主的起了促狭之心,笑着开口道:“有两种解释,前者情甚于理,后者理甚于情,殿下想先听哪一种?”

    他眼中的兴味愈浓,笑了起来:“王妃历来言理胜过感情用事,如今竟然会有情甚于理的解释,倒叫我好奇了,自然是先听这个。”

    我微微仰起脸看他,启唇轻笑道:“有什么可好奇的,有殿下在身边,我自然是什么也不怕了。”

    虽然是玩笑的成分居多,可自己毕竟不太习惯说这样的话,面上仍旧有些隐隐发热。

    南承曜自然也知道我的心思,笑了出声,许是一时也没想到我会有此一言,倒是难得的但笑未语。

    我依旧微笑着,却慢慢收了玩笑心思,轻声开口道:“至于这理甚于情的解释呢,自然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是绝没有半分危险的。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历来行刺,无不以掩人耳目出其不意为第一要务。而如今却是这样大张旗鼓的动静,我猜想,不会有哪个刺客是那么傻的。退一步说,即便真是行刺,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也只能是功败垂成,成不了什么气候的。”

    他微微一笑,忽而俯身在我眼睫处印下一吻,轻而凉,一触即离。

    他的声音亦是很轻,微微带笑:“太聪明的女子往往不易幸福,然而我很庆幸,嫁入三王府的人是你。”

    在我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他已经姿态优雅的披衣起身,随意的一绾发,就欲出门:“你留在这里不要出来,我去看看。”

    我点头,却忽然听得一个声音,奋力的越过这一片嘈杂混乱,带着怒气与焦躁,运了内劲的朗朗扬起——

    “南承曜,你给我出来!我姐姐到底在不在这里?!”

    我一惊,几乎是即刻便从塌间跳了起来,什么都来不及多想,本能的就要往门外奔去。

    未走几步,却被南承曜一伸手,揽住我的腰,拦下了我的去路。

    “殿下,”我抬眼急急的看他:“外面的人是潋,我最小的弟弟,他必是担心我这才一路追到这里来的!”

    南承曜依旧单手揽着我的腰,力道不重,却也不放开我,面上神情似笑非笑:“所以王妃打算就这个样子出去吗?”

    我一怔,顿时反应过来,此时此刻,自己身上不过穿了一件素白中衣,长发披散,甚至还赤着脚,一时之间,不由得整个人都僵在那里,又是羞窘又是懊恼的。

    他见了我的神情,不禁宛尔笑起,忽而坏心眼的低下头,在我耳边暧昧低语:“即便王妃愿意,我却是断断不能让你这海棠春睡初醒的容颜被人瞧去了的。”

    说话之间,他的唇似有若无的摩挲着我的耳垂,温热的气息也一直拂在我颈项间。

    我的脸不受控制的热了起来,外面潋的声音仍然时断时续的传来,我又是羞恼又是急的,平日里那些百转千折的心思一时之间仿佛全都用不上了,只能下意识的摇着他的手臂唤了一声:“殿下!”

    他笑出了声,这才松开揽住我纤腰的手,一面往外走,一面笑道:“我先出去看看,不会有事的。”

    他推门而出,又随手为我合上了门,我听得门外那些将士们对着他行礼以及劝阻的声音,却无心理会,匆匆换装,梳洗绾发,由于手边并没有女装,我依旧是一身少年公子的打扮奔出了房门。

    大概是方才南承曜交代过的缘故,我才出房门,立刻便有人引我往庭中走去。

    未走几步,我便看见南承曜负手而立,表情很淡,听见我的脚步身,他侧过头对我淡淡一笑,伸出了手。

    我几步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眼光往楼下望去,不由得大惊。

    远处庭院之中,围了密密的兵士,中央有两人骑在马上,成对峙之局,蓄势待发,却正是慕容潋与秦昭。

    我急道:“殿下怎么不阻止他们?”

    他的目光看着庭中,淡淡道:“他看上去倒有几分真心维护你的意思。”

    看似无关的话语,我却在一怔之后,随即反应了过来。

    硬闯朝廷官衙,尤其是严令禁入的要处,已是重罪,若是在上京,遇人刻意为难追究,即便是父亲也是很难保他不受处罚的。

    我知道潋是担心我才会有此举动,可是这样的率性而为,又偏偏错生了官宦之家,只怕是早晚要吃亏的,所以,趁如今,让他吸取点教训,也是好的。

    只是,明白是一回事,我却没有办法不担忧,他面对的是秦昭,在战场上遇敌无数,威名远扬的龙飞将军。

    而秦昭,却并不知道他的身份,或许只当他是乱臣贼子也说不定,毕竟他方才的话语里,对南承曜已经是极为不敬。

    正暗自焦虑犹豫之际,却听得南承曜的声音重又淡淡响起:“你不用担心,只要不是在战场上两军对阵这等万不得已的时候,秦昭的茂陵剑下,从不夺人性命。”

第四十一回

    秦昭使剑,一柄“茂陵”,守得南朝广袤疆土和平宁静,护得漠北千家万户免受战乱之苦,亦是震得敌国将领闻之色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潋手中所持的,同样是一柄稀世名剑,唤做“湛卢”,相传古时越王允常使欧冶子铸名剑五柄,其中“湛卢”为五剑之英,集天地之精,出之有神,服之有威,可让丝绢及锋而逝,铁近刃如泥,举世无可匹者。

    这柄“湛卢”剑,是我慕容家先祖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的,本是传给嫡长子的,但大哥体弱不适合练武,“湛卢”在他手中经年,形同摆设。

    倒是潋自小爱武成痴,见了此剑更如同宝贝一般,常年耗在大哥房里,成日死乞活赖着借这“湛卢”来舞,他十岁那年,大哥有一次忍不住打趣道,古有杨时、游酢立雪求道,不如你也在我门前站上一晚,我就把这柄“湛卢”给了你,成全一段“立雪求剑”的佳话可好?

    本是玩笑话,却偏偏有人立时放了手中热气腾腾的马*,二话不说便大步跑到房门外去站着。

    那时正是隆冬时节,上京城内已是飞雪漫天,水滴成冰。

    大哥吓了一跳,忙追出门去拉他,他却站在那一尺来深的积雪中死活不肯走,大哥连声说不要他站了,立时把这“湛卢”给他便是。

    小小的男孩子,却只是傲然的一扬眉道,我喜欢的东西,必要凭自己光明正大的取来。

    天寒地冻的,不一会潋便已经冻得双唇青紫,大哥唬得不行,只好差人去请了父亲母亲过来,母亲心疼得不得了,又是训斥大哥又是哄劝潋的,好说歹说他却只是不听,打定了主意非要站上一晚去换那“湛卢”,父亲静静看了半晌,发下话来,只说由着他,我慕容家的男儿当是如此。

    父亲既是这样说了,母亲和一众家人再心疼也无法继续出言反驳,只能自屋中拿了厚厚的狐裘暖炉给他,而他也就整整在那隆冬的冰雪中,站了一夜。

    那一夜,阖府上下没有一个人能睡得安稳,天方明,大哥第一个便捧了“湛卢”又是愧疚又是担心的冲了出去,那个时候,潋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了,他盯着“湛卢”,勉强的弯了弯唇角,便一头重重的砸了下来。

    那一次,让他整整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就连大夫都不无感慨的说,这个孩子的意志力太强了,竟然能在这冰天雪地里站上一宿,该要有多大的自制和毅力方能维持清醒,不倒下去。

    这件事情,直到如今,母亲都还常常半是玩笑半是感慨的提起,每次说起来,无不对她这个最小的儿子又爱又恨,潋自小聪明异常,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自然最得父母欢心,然而,他桀骜不羁的性子和生气起来混世魔王一般的脾气,却也一直是让母亲最为头疼的。

    如今,我看着远处庭院中潋白衣胜雪潇洒持剑的身影,不由得苦笑,若是母亲知道了,不知道该是何等的担心气恼。

    正想着,却只见远处剑芒一闪,是“湛卢”先出了鞘,接着一声脆响,是“茂陵”迎战的声音。

    与苏修缅在一起的日子里,我虽是没有学剑,但是却曾看他练过剑,他也曾一面出招一面细细讲解给我听,时日长了,虽然自己不懂用,却也能看出些门道来。

    潋自幼拜师名家,又肯苦练,一招一式,无不精妙绝伦,飘逸灵动,看上去真正蛟若惊龙。而秦昭的剑法则要简单得多,没有任何花哨漂亮的动作,剑势沉稳,干净利落,常常一发制人。

    两人都是用剑的好手,一时之间,“茂陵”与“湛卢”,难分伯仲,周围围观的将士们,无不面带惊叹与隐隐钦佩,而南承曜的眼中,亦是一点一点亮了起来,那是高处不胜寒的寂寞,终于寻到了可堪匹敌的对手。

    不知道过了多久,随着围观众人无法抑制的一声低呼,潋的“湛卢”,刺入了秦昭的左臂,而“茂陵”的剑锋,却已经直指潋的咽喉。

    潋微微一怔,而秦昭已经慢慢收回了剑。

    我再等不下去了,提步就往庭院方向小跑而去,南承曜并没有拦我,而我在甫入庭院的时候便听到潋干脆清朗的声音:“是我输了。”

    秦昭随意扯下衣角裹住自己肩上的伤口,淡淡开口:“你只是缺少实战经验,与剑法高低无关。”

    潋面上丝毫不见懊恼,倒是隐隐现出几分畅快神色,声音亦是再度清朗响起:“输了便是输了,没有什么好说的。我本该就此打住的,但现下我必须要找到我姐姐,得罪之处,慕容潋稍后再来请罪。”

    一面说着,一面重提“湛卢”便欲往里面冲,我连忙出声唤他:“慕容潋。”

    他听到我的声音,猛然转头,见到一身男装打扮的我之后,先是楞了一下,随即朗声笑了起来,原本紧绷的神情,也慢慢放松了下来。

    “笑什么,还不下马过来,看看你闯的祸,那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任性?”

    我本是故意沉着脸佯装生气的,却在见到他满身的风尘和面上掩藏不住的疲惫后,心一软,责备的话再说不出口。

    他会在这里,会这样千里迢迢赶来,会这样不管不顾硬闯邺城官衙,全都是因为担心我。

    他先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才彻底放松神情笑道:“还好你没出什么事,那我快马加鞭赶了几个昼夜也就不计较了。”

    我看他半晌,终是什么也没说,握了他的手轻道:“走吧,我先带你去见殿下。”

    他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面色一正:“二姐,你先等我片刻。”

    我不解,他却已经松了我的手回身向秦昭走去。

    潋从腰间掏出一个小瓷瓶抛给秦昭,朗声道:“这是紫玉青茯膏,上好的伤药,若非你手下留情,原该是我用的,所以理应给你。”

    秦昭握着青花瓷瓶,倒也不作态推辞,只淡淡抱拳一谢。

    两人眼中,都有英雄相惜的光芒隐约闪动。

    潋见他收下,一笑,又举止潇洒的举步往府衙门外走去。

    围观的众将士,虽是仍旧不知道我与潋的身份,但见我是从内院出来的,而秦昭又不再阻拦潋,一时之间都面带豫色,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秦昭略微点头,一抬手,示意他们下去,而潋径直走到一个臂上淌血的人身边,郑重其事的抱拳行礼。

    我认得那人,正是那天在邺城官衙门外拦住我和疏影的守卫,不由得心一沉,明白他身上的伤多半是阻拦潋时被这个小魔王挥马鞭所伤而至。

    紧赶了几步,只听得潋一脸坦荡的对那人正心诚意的开口道:“这位大哥,方才是因为我挂念家姐安危,性子急怒了些,也没多想才硬闯的,也才因此伤了你。既然你不肯打还回来,我却不能安心,这就自伤一鞭,以此谢罪!”

    话音未落,他已经举右臂扬起马鞭,毫不迟疑的狠狠挥在自己左臂上,不留任何回旋余地,与那名守卫的伤处如出一辙,只怕还要更重些。

    我一声惊呼尚未出口便死死按下,心疼不已,却当下不看他的伤,上前力持平静的对那守卫微笑开口道:“今日之事,还望这位大哥不要与他计较,多担当些。”

    那守卫见了我的面容正兀自疑惑,忽而恭敬的对着我身后行礼道:“三殿下,秦将军。”

    我回头,示意潋上前同南承曜行礼。

    我知道因为我的缘故,他对南承曜其实一直是颇有微词的,不过现下大概是由于自知理亏的缘故,他很干脆的就上前对着南承曜一面行礼一面开口道:“见过三殿下。慕容潋此次擅闯禁地,情知有过,愿领处罚。”

    南承曜漫不经心的笑了笑:“我治下向来赏罚分明,你虽不是我的下属,但却坏了军纪,纵然是我妻弟身份,亦不能免罚。”

    潋连眉都没皱,干脆利落的答道:“这个自然,但凭殿下处罚,慕容潋绝无二话。”

    南承曜看着他,依旧是淡淡开口:“如今北胡进犯,漠北境内,我南朝勇士无不浴血奋战。最后决战的日子,已经指日可待,然而面对北胡倾全国之力的一战,我们的人手,却仍是有欠缺。潋弟是慕容丞相的爱子,千金之躯,我若罚你冲锋陷阵,不知道丞相可会有异议?”

    潋面上已有藏不住的兴奋神态,却仍能举止从容的抱拳朗声应道:“为国效力,本是男儿责任,父亲若是知道了,只会感谢殿下肯给我这个机会。况且殿下以皇子之尊,尚且身先士卒,慕容潋又有何理由不披甲上阵,与我南朝诸位勇士,共抗北蛮呢?”

    南承曜略微点头,接着开口道:“你一无军功,二无实战经验,我只能安排你从位阶最低的兵士做起,否则不足以服众。自然,这也是最危险的位置,真真正正冲锋陷阵,身先士卒。这样,你可还愿意?”

    潋面色一正,单膝跪下抱拳道:“慕容潋在此领命,誓破北蛮!”

    南承曜的眸光中微带赞许,转头去问身旁的秦昭:“就把他编到你的麾下,你看如何?”

    秦昭原本一直沉默,闻言抬眼向潋看去,正和潋上扬的视线对了个正着,彼此相视,缓缓一笑。

    一人爽朗畅快,长久维持,一人明澈淡然,转瞬即逝。

    秦昭侧眸,对南承曜正色应道:“谢殿下,得此一人,秦昭求之不得。破虏之日,指日可待。”

第四十二回

    “你就这样什么也不管的跑到邺城,上京那边可怎么办?”待一切告一个段落,我一面帮潋左臂的伤处上药,一面语气淡淡的开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用的药,是伤药中药性最霸的天心脉络散,原本他只是皮肉伤,寻常性温的伤药便完全可以应付,但我是刻意想要让他长点教训,这天心脉络散,虽然见效奇佳,可是用药时伤者的疼痛也是不容忽视的。

    我替他包扎时的手法并没有刻意放轻,他疼得龇牙咧嘴的,但是看到我刻意沉下的面容,所有抱怨都只得重新压了回去,小声说道:“我是先回上京交代好了这才过来的,你放心,我已经告诉家里,你是因为思夫心切,这才千里迢迢去往漠北了。”

    我要笑不笑的看他:“我在信里面交代你留在上京帮我善后,你就寻了这么个好理由,思夫心切,骗谁呢,父亲母亲要是信了你的鬼话那才奇怪呢!”

    他扬眉道:“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问来问去我就是这个话,他们再怀疑也不可能不偏帮自家女儿吧,所以对外,甚至对家里其他人都只是说你在别苑小住,出不了什么问题的。既然有父亲母亲在上京顶着,我留在那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过来寻你呢,省得日日在家瞎操心,噩梦都不知道做了几回了。”

    我忍不住心一软,虽然仍是沉脸,但语气已经慢慢松动了下来,手上的动作,亦是不自觉的渐变轻柔:“少给自己开脱,你这次来,多半也是瞒着家里的吧?”

    他干脆大方的点头承认:“是,不过我留书了,跟你学的。”

    我一时气结,瞪他一眼,也不说话,只是用力将包扎好的绷带打了个结。

    “二姐,你轻点……”

    他疼得龇牙咧嘴的怪叫,我知道耍宝的成分只怕是要更多些,当下也不理他,只一径似笑非笑的斜睨他:“现在知道疼了,先前逞英雄的时候呢?”

    他当下噤声,却仍是不甘心的看了我一眼,重又不服气的小声说道:“明明是你错在先的,不声不响骑了我的‘逐风’就跑出来,漠北那么远,一个女孩子家,你也敢。我原来想着找到你以后定要大发一顿脾气的,怎么现在被训的人反而是我,你嫁给三殿下好的不学,净学他的阴阳怪气来着,这么个要笑不笑的样子,真看得我心底发毛。”

    我一怔,尚未来得及反应,他已经重新笑着蹭上前来哄我:“好姐姐,被你骂我也认了,只要你不生气,就算打我两下我也心甘情愿。你不知道,我在家里,成日梦见你要不是被马贼捉了要不是出什么事了,每次醒过来都是一身冷汗的,你也知道我的性子的,这怎么能呆得下去,所以才忍不住来的,你就饶了我这次吧。”

    我听他如是说着,本就已经心软,此刻面上再撑不住,一笑叹道:“你呀,真拿你没办法。”

    他见我笑了,面上神情方彻底的放松了下来,低头看了看臂上的纱布,然后一仰头姿态闲适的靠下塌间:“你可算是笑了,我臂上这天心脉络散的疼也算没白挨。”

    我又好笑又好气的看他:“原来你知道啊。”

    他冲我扬眉一笑:“跟你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了,虽然不懂医人,对这些草药什么的也总算能知道一二,你刚才才把药瓶打开,我一闻那味儿就知道不好了,看你那样子,却只能认命,乖乖的由着你折腾,就指望着你折腾过后气能消些。”

    我微笑着拿起案上的书卷轻敲了下他的头:“这么说来,我帮你包扎,倒是在折腾你了。”他笑起来,从塌间潇洒的起身:“古人常说,惟女子与小人难养,看来是一点都没错的,横竖我说不过你,罢了罢了,不如去看‘逐风’去,它要是饿瘦了我回头再找你算帐——”

    他本是笑着说话,话音却忽然顿住,我有些不解,抬眼向上看去,却见他面上的笑意不再,目光沉沉的盯着我的颈项间,声音里也带了一丝紧绷:“二姐,你受伤了?怎么弄的?”

    我诧异,顺着他的眼光看去,不由得大窘,以俯视角度看下去,颈项间,昨夜欢爱留下的红痕,若隐若现。

    连忙脸色绯红的一把抓紧了衣领,几乎是有了些手忙脚乱的意味了,然后我急急的起身背对着他站住开口道:“没什么事,你不是要去看‘逐风’么,还不快去。”

    他见了我的举动疑惑片刻,却是想岔了,声音越发的紧张焦急起来,甚至隐带怒意:“到底出什么事情了,是谁伤了你?”

    我越发的窘迫,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一味的背对着他轻声道:“说了没什么事,你快别问了。”

    他如何肯听,见问不出结果,索性一伸手抓过我,我吓得死命挣扎,失声语带警告的叫他:“慕容潋!”

    他却根本冲耳不闻,一手牢牢的箍着我的腰,一手已经轻轻拨开我颈项间的衣裳去查看那所谓的“伤处”。

    我又是羞窘又是无奈,只看着他面上的神情先是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一张俊颜立时涨得通红。

    再怎么的少不更事,他却并不傻,又身在官宦之家,对于男女情事,虽是从未经历,耳熏目染之下,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懵懂莽撞少年,如何不懂吻痕与伤痕的分别。

    因此,只一楞,他便明白了过来,满面通红更兼手足无措,只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甚至忘了放开箍着我的手。

    我亦是羞窘尴尬万分,正欲出言让他放手,却听得门外一声轻咳,抬眼望去,南承曜正淡淡看着我们,目光中似有微微的不悦。

    我轻轻打了下潋的手,他立时反应过来,如同丢开烫手山芋一样跳出老远,也不看我,冲着南承曜匆匆道:“姐夫,我去看‘逐风’。”

    也不等他回应,涨红着脸,头也不回的就向门外冲去,不消一会功夫,便连人影都看不到了。

    这样的不合礼仪,就连称谓也在情急之下顺口用了寻常人家的称呼,好在南承曜也并未太在意。

    我看着南承曜目中的光影由最初的略微不悦,到怔然惊醒,复又更加清明而略带自嘲,直到如今,重又恢复一贯的漫不经心向我走来。

    我垂眸淡淡一笑行礼,然后启唇轻道:“既然臣妾已经把该给殿下的东西交托了,也不便继续留在这里,待过两日疏影的病好全了,我们便动身回上京,不会叫殿下为难。”

    他深深看我,片刻之后淡淡笑起:“你从来就不会让我为难,既然来了邺城,王妃就不想亲眼看我大破北虏吗?”

    我微微一怔,他已经微笑着向我伸出了手:“走吧,我带你去见识见识真正的漠北风光。”

    盗骊轻骢,是这世间难寻的良驹,毛色纯黑鲜亮,四蹄雪白,乘之如蹑云踏雪,振鬣长鸣,则万马皆喑,是以极其珍贵。

    本就是好马,又跟随南承曜多年,驯养得当,因此在整个南朝,“盗骊轻骢”之名几乎是家喻户晓,早已成为名驹的代称。

    如今我与南承曜两人一骥,而这“盗骊轻骢”纵行几百里却依旧扬蹄如飞,当真不负这良驹之名。

    冬至时节,漠北境内依旧大雪纷飞,南承曜用上好的狐裘披风拢住我与他,我整个人靠在他温热的怀中,那狐裘甚至盖住了我的半张脸,只留了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因此耳边虽然寒风呼啸,我却也并没有太过寒冷的感觉。

    南承曜一面带我驰过漠北广袤如画的土地,一面扬鞭遥指前方在我耳边轻道:“你看,前方山头上那些炊烟升起的地方,便是北胡人驻营的地方了,不过几日,我便要叫他们彻底的从这里退出去,这片土地,容不得北胡蛮子染指一分!”

    我听着他话语里的淡定微冷和隐隐傲然,与他一道静静看那炊烟起处,没有说话。

    他察觉到我的异样,一笑开口道:“王妃可是心存仁慈,在担心生灵涂炭?”

    我摇了摇头,没有回身,看着远处轻声开口道:“两军交战,成王败寇,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容不得丝毫心软仁慈。况且在这乱世之中,真正的仁慈,并不是一味拘泥‘戒杀’,而是去诛杀奸佞以保弱小。就此战而言,本是北胡进逼侵犯在前,殿下迎战护卫家国在后,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我南朝成千上万子民平安康泰,绝无半分不妥,臣妾也绝不会有半分不合时宜的妇人之仁。”

    “哦,那王妃方才的沉默又是为何?”他的话语,淡淡带笑,随风传来。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轻轻开口道:“臣妾记得兵法里曾说过,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此次与北胡一战,臣妾以为亦是如此。”

    “哦?”他自马背上潇洒的一跃而下,伸手给我,暗黑的眼眸中隐现激赏。

    我将双手递给他,任由他抱我下马,然后再一同裹在狐裘中,同望北方,这才重新轻轻开口道:“臣妾在来邺城的途中,曾经听闻每年冬天,只要一下大雪,北胡人就会因为口粮不济而屡屡犯境盗掠,扰民滋事。今年之所以举全国之兵攻打邺城,亦是由于今冬雪势凶急远甚往年,牲畜冻死的冻死,饿死的饿死,北胡全国,已无口粮过冬。即便此次殿下大获全胜逼他退兵,亦是难保来年冬天雪降时他不会再来进犯,因此,臣妾认为,以兵力相逼,不过是权宜之际,不若开放边贸,互通有无标本兼治。若能如此,不但如今边患可解,漠北民众亦得万代安宁!”

    他深深看我,良久,方缓缓勾起笑,看着我的眼睛开口道:“这么美的一双眼,竟能将这些个起承转合瞬间看透,王妃错生了女儿身。这等远见,除秦昭外,我帐下的那些将军竟然再无一人想到。”

    我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有些不解的轻问道:“殿下既然已经想到了这一层,为什么还要坚持此次兵戎?”

    他重新看向北胡军队驻营的位置,淡淡开了口,语气里蕴着漫不经心的冷漠与笃定:“北胡习性张狂,若是不能先赢他们几仗,日后商议通商时难免受他制肘,所以这场仗,一定要打,而且,非大获全胜不可!”

第四十三回

    一路策马返回邺城,却在城门外碰上一小队外出巡视的军士,那些人纷纷下马向着南承曜行礼道:“参见三殿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南承曜微一抬手示意他们起来,然后一面将自己肩上的狐裘披风解下来披到我身上,一面翻身下马向一众下属走去。

    他的那些下属,本是刀枪堆里出生,见惯大场面的军士了,但此刻见了我与他共乘一骑,他又是如此举动,面上的惊讶神情还是有些藏不住,虽是极力克制,眼光却还是忍不住老往我身上飘,除了打量猜测的意味外,竟然都是一致的对人羡慕和对马惋惜的神情。

    这样的神情我是不陌生的,以往骑潋的“逐风”时,便常常能见到,这“盗骊轻骢”自然是要比“逐风”更为出名,因此重又见到这样的神情,我倒并不意外,只是不由得宛尔一笑。

    那一队军士里面大概有人是在“半溪”客栈前见过我一面的,因为那时太过匆忙,看得不清,此刻见我笑了,方如大梦初醒一般反应过来,不由自主的唤了出口:“王妃?”

    我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其余人皆是大惊,立时解下头盔就要对我行大礼。

    他们对南承曜行的都只是军礼,这大礼我如何敢受,忙轻巧的跃下马来,避让谦辞道:“诸位将军戍边辛苦,劳苦功高,又是在外面,这礼就免了吧,慕容清当不起。”

    南承曜微微一笑,却并不出声阻止,他走过来站到我身旁,任由一众下属纷纷行下礼去。

    他的声音微微带笑,淡定从容,响在这漫天飞雪之中——

    “你是我南承曜的王妃,是这世间可以与我比肩而站的女人,没有什么是当不起的。”

    我抬眼看他,他没有看我,侧脸的轮廓,印在风雪中,英俊异常。

    那一刻我微微垂下眼,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某根柔软的弦,被轻轻触动。

    十日后,邺城北城门外,南承曜亲点三军,整顿待发。

    我换上了一早准备好的衣裳,亲自捧了饯行酒,款款步下城楼。

    虽然我此行并未准备女装,可为了这一日,仍是让疏影跑遍整个邺城买来可以找到的最好绫锦,亲自动手,日夜赶工,精织细缝煞费苦心,终于在今日赶制出这件粲然生辉的华服。

    红色牡丹绫锦长裙逶迤曳地,裙摆处金丝绣成的凤凰振翅欲飞,我一手轻挽屺罗金丝软纱,腰际系的正是那块白玉飞燕佩。

    漠北边远,民众难得窥见天颜,对皇族成员总是带着莫名的向往与崇敬,我面带雍容完美的微笑,仪态端庄的轻移莲步,向南承曜缓步而去,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是宫廷礼仪的最佳典范,留给世人一个合乎想象的身影。

    此时此刻,我代表的,不再是我自己一人,而是南承曜的妻子,南朝三王妃慕容清。

    由于找不到合适钗环的缘故,我在扰扰鬓发间,斜簪了几支寒梅,倒比那些普通珠花多了几分灵气与飘逸,我闻着淡淡梅香,仪容优雅的福下身去,然后双手举起这饯行酒,虔诚祝祷:“第一杯酒,愿天佑南朝,战无不胜!”

    我将酒汁洒于尘土,再斟满金杯,微笑着奉与南承曜:“第二杯酒,臣妾恭祝殿下旗开得胜!”

    他接过,淡淡笑着,一饮而尽。

    我再亲手斟满第三杯酒,仪态端庄的对着南承曜身后整装待发的三军将士扬声道:“第三杯酒,慕容清敬我南朝诸位勇士,我与你们的妻子、姐妹一道,在邺城等众位英雄凯旋归来!”

    “誓破北胡!誓破北胡!誓破北胡……”一时之间,三军将士豪情万丈,声音响彻云霄。

    南承曜微微笑着,自我手中接过金杯,缓缓举高,顿时,原本人声鼎沸的地方再无一人说话,只听得他的声音坚毅笃定的响起:“诸位勇士,今天,我们为了保卫家园,守护我们的父母、妻子、姐妹而战,曜在此与众位同饮此酒,来日必当以富贵相见!”

    将酒杯交还给我的时候,他修长有力的手指覆上了我的手背,沉稳而温暖,安定人心。

    他定定的看着我的眼睛,极轻极缓,却是一字一句的开口道:“等我回来。”

    我沉柔看他,轻轻点头。

    他微微一笑,松开了我的手,姿态潇洒的翻身骑上“盗骊轻骢”,白羽铠甲的背影渐行渐远,只留给世人一个风姿惊世的背影。

    我在远去的三军中寻到秦昭的位置,马背上的背影沉默坚毅,挺得笔直,仿佛永远也不会被压垮一样。

    这个人,在所有漠北民众的心目中,便是他们的希望和天神。

    我没有找到潋,他混迹于千千万万个普通兵士之中,任我极目去寻,也看不到。

    然而,我却能猜得出他此刻面上的意气风发,戎马倥偬,杀敌报国,本是他的信念与追求,无奈父亲母亲并不舍得让自己最小的爱子征战受险,此番得了机会,他如何能不豪情万丈,兴奋难当。

    或许正应了“不打不相识”这句老话,那日潋与秦昭比试过后,彼此都生了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心,潋就不用说了,早在尚未出征的时候,他便已经日日追着秦昭,或比剑,或共探兵法。

    而秦昭倒也乐于与他一道,潋虽然博学聪明,但毕竟缺乏实战经验,不若秦昭历练,也因此有很多地方需要向秦昭请教。

    每一次,秦昭都极有耐性的同他细说,而潋在一旁,专注倾听。

    不由得感慨这世事的难料,潋与秦昭,一动一静,性子南辕北辙,就如同他们生活的地方一样,上京与漠北,相去何止千里。

    然而,偏偏就是这两人,机缘巧合下相遇相识,惺惺相惜,竟成就了一段莫逆之缘的开端。

    我寻不到潋,于是便重新去看秦昭的背影,我知道,潋必然是在他附近的某个位置,带着一脸跃跃欲试的神情。

    其实不是一点都不担心的,但是我愿意相信潋,我的弟弟是那样优秀出色的男儿,自当在漠北这片广阔而美丽的土地上,绽放光芒。经过战争,经过血与火的历练,最终蜕变成真正的伟岸男儿。

    我相信,他必能做到。

    回到邺城,我依旧住在邺城官衙之中,由于绝大多数兵士都跟随南承曜上阵征战去了,人手方面不免捉襟见肘,于是我便吩咐撤去了那一层又一层的守卫,成天等着前线军报传来。

    “禀王妃,前线军报,我军与北胡在翰海沙漠处激战,杀敌无数,北胡军再度后撤三十里……”

    ……

    “禀王妃,前线军报,北胡军夜袭我军营地,*烧我军军粮,幸得龙飞将军帐下一名兵士及时警觉,未能得逞……”

    ……

    “禀王妃,前线军报,我军再次与北胡军激战,杀敌八百,俘获马匹兵器无数……”

    ……

    这些八百里加急军报,日复一日,从前方战场,传到我手中,再由我亲自封好,快马加鞭送往上京,一日日,未曾间断。

    待到南承曜离开邺城的第十八天,我终于盼来长久以来一直等待着的捷报。

    “禀王妃,前线军报,我军已大破北胡,不日便可班师回邺城。”

    由于牵涉机密,每日传送军报的人皆是同一个人,所以那声音样貌我是记得的,也因为如此,乍然之间听到这样一个沉稳中隐含霸气的声音,我不由得放下手中的笔,抬眼望去。

    这一看,不由得真真正正心惊而遍体生寒。

    那人亦是深深看我,一面缓步上前,一面重又开口道:“所以,我没有时间了,只好委屈王妃,得罪了。”

第四十四回

    我看着他走近,心也一点一点寒了下来,刹那之间,只觉得浓浓的疲倦渗入五脏六腑,再也无力去争辩反抗些什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即便是要反抗,又能如何,他既然能堂而皇之的进到我住的房间,举止神情一派从容,又是那么轻而易举的就随口道出了机密军报,只怕如今,整个邺城官衙已经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我缓缓站了起来,唇边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一丝苦笑:“竟然是你。”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眼光复杂莫测。

    我有些自嘲的笑起:“这么说来,从上京到漠北的一路照应,根本就是一个局是不是?我曾为能遇到董爷这样的仗义之士而庆幸不已,却原来,到底是我太天真了,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是不是?”

    董爷静静看我,点头,并不掩饰的开口道:“是,我和商队在驿站等了整整三天,才等到王妃,没有想到王妃竟然主动要求加入我们,这倒是叫我有些意外,然而却是求之不得。”

    我敛了笑,淡淡看他:“你既然会特意等我,必然是知道我为什么会去漠北,那为何不直接劫了我的信件更干脆些,何须还大费周章的取得我的信任,再一路送我到这里。”

    他静静看我半晌,终是淡淡一笑:“王妃其实已经猜到了,不是吗?只不过是你到底心存冀望,不愿意相信董某果真那么阴险丑恶。”

    我微微闭上眼,没有说话。

    自上京出发,直至漠北,遥遥路途中,商队诸人对我与疏影的种种照顾,一幕一幕的浮现在我脑海中,没有想到,这一切竟然是刻意而为之。

    我想起了枕下的那支笛子,自嘲的笑了一笑,而后开口问道:“到了如今,我竟然还不知道董爷全名,不知董爷可否告知?”

    他虽是微微有些疑惑,但动作却没有迟疑,提笔在案前宣纸上写下两个字——“董狄”。

    董狄,“狄”与“笛”,原来如此,果然如此,一切已经昭然若揭,只是,我知道得到底还是晚了。

    我的心底,寒意蔓延,现在看来,此行漠北的一举一动,尽在南承冕的掌控之中,他并不拦我,甚至安排人一路送我到上京,为的,正是今日,要的,却是南承曜的性命。

    我从不知道南承冕温厚的面容下,竟然藏了这样缜密狠绝的心机,他推举南承曜出征漠北,想要借北胡人之手除去他,又让滟儿放出消息给我,引我一路到漠北,等的就是今日,万一北胡人没能成事,那么挟我在手,又有邺城在握,势必要让南承曜永留漠北。

    到了那时,无论他是死在谁人剑下,这罪名,一律推到北胡人身上便是。

    只是,我却不知道,滟儿,我的妹妹,在这次的事件中究竟扮演了一个怎么样的角色。

    是南承冕刻意让她知道,再借她的口向我放出这些消息,还是她根本就从头到尾的参与到这局棋当中,我真的不知道。

    我看着董爷,轻轻开口:“我与董爷一道来漠北的途中,曾听商队中诸位兄弟痛斥北胡人的盗掠行径,面上神情义愤填膺,我不信那是假的。可是董爷如今这样做,难道不是在无意中做了北胡人的帮凶吗?你这样做,置商队兄弟于何地,置你家中妻儿父老于何地,又置这万千边民于何地?”

    董爷的目光变了变,沉声道:“北胡已退,边患已解,董某此行只为太子殿下,与万千边民何干?”

    我淡笑摇头:“北胡人生性张狂反复,这一点,想必董爷比慕容清更清楚,如今他们虽是退回阴山以北,但冬雪未停,他们仍是没有口粮过冬,你又怎知他们不会重新整兵折返,杀我军一个措手不及,接着直取邺城,进犯南朝,涂炭生灵无数呢?”

    我说话的时候,董爷面上神情一直阴晴不定,他看我良久,却终于只是缓缓一笑:“怨不得太子殿下叮嘱我说三王妃聪明绝顶,不可小视,这一番话说下来,情理俱在,闺阁女子能有这样的魄力,果然是不让须眉了。只可惜,董某受太子殿下大恩在先,但凭他吩咐,虽万死不辞,只能对不起三殿下与王妃了。”

    他停了停,踌躇片刻,方又再开口道:“至于万千边民,太子殿下只吩咐留下三殿下与三王妃,董某自然不会为难其他人,若是北胡蛮子再敢进犯,自然会有一众将军勇士奋力抵抗,这一点,就不劳王妃费心了。”

    我还欲再说什么,却被他果断的一抬手制止了,他看着我,斩钉截铁的开口道:“王妃不必再多费口舌,董某深受太子殿下重恩,断不会改变心意,对不起王妃之处,惟有来世再报了!”

    我看他面上冷硬的神色,情知多说无益,正在这时,却只听到门外疏影惊惧慌乱的声音:“放开我,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小姐,小姐你在哪里,小姐……”

    我倏然转眼看向董爷,冷声道:“你不过是要用我来威胁南承曜,我跟你走便是,不要为难下面的人。”

    董爷看我一眼,开口向门外唤了一句:“陈三,动作轻点,不得无礼。”

    疏影叫喊挣扎的声音渐渐远了,董爷起身开门,做了个请的动作:“还请王妃随董某到董记商行小住几天,一起等三殿下回来。”

    我笑了笑:“如今这邺城官衙不都尽在董爷的掌控之中了么,还有这个必要吗?”

    他转头看我:“王妃太过聪明,而这里的人总是不及我董记商行自家地盘的人来得放心,难免不会被王妃几句话便说动了。所以还请王妃屈尊移驾,随董某走一趟,轿子已经在房门外候着了。”

    我依旧勾起唇角,眼中不掩嘲弄:“董爷既然如此深谋远虑,当初何不直接把我扣下,这样大费周章的又是为了什么?”

    事到如今,他也不再避讳,直接看着我的眼睛开口道:“太子殿下吩咐过,三殿下性情狡诈多疑,必要先让他先见了王妃他才会信。况且,我既然敢放王妃走,自然也是有把握再请王妃回去的。”

    我微微笑着,眸光愈冷:“那太子殿下有没有告诉过你,三殿下并不会为了我一个人,就放弃到手的一切,更遑论束手就擒,他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太子殿下有没有告诉过你,三殿下身边最不缺的,便是如花美眷,一个女人,尤其还是没有感情基础仅凭利益联姻不得已娶进府的女人,是无论如何都威胁不到他的。”

    我牢牢看着他眼中变幻的光影,声音越来越轻柔温婉,却偏偏绵延悠长:“太子殿下有没有告诉过你,三殿下绝对不会因为我在你手上就心存顾忌投鼠忌器,我活不了,可是,董爷你的处境也是危险得很哪……”

    “不要再说了!”董爷猛的一挥手打断了我:“董某自然知道此次任务的危险,但我们这样的人,本来就是提头跑江湖,多活一天都是赚,死又有何惧?王妃也不用太过谦了,若是你威胁不了三皇子,太子殿下又何须大费周章将你从上京请到这里!”

    我浅淡一笑,看着自己手中的白玉飞燕佩淡漠开口道:“董爷还不明白么,三殿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太子殿下只怕要比你我都清楚十倍,他岂是那么容易就除得去的。此番布置,又大费周章的诱了我来,能胁迫到三殿下进而一举得手自然最好,如若不能,自然还有比这刀剑更厉害的东西准备在后。”

    我淡淡看了一眼面带疑惑与不解的董爷,一个字一个字开了口:“那便是,流言与人心向背。”

    董爷倒抽了一口冷气,我知道他是渐渐的明白了过来,却也并不理会他,只是冷淡笑着,自顾自往下说——

    “身在天家,若不得民心,便得不了天下。所以太子殿下此次即便是除不去三殿下,也要让他落得个置发妻于不顾的骂名。三殿下有了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形象,自然是比不得仁厚东宫更得上意和民心。所以,他吩咐你放我先入邺城,不是为了让我去取信于三殿下,而是为了要这漠北众人都知道我来了,要这邺城上下都看着,三殿下为了保全自己而舍弃的,正是他的结发妻子,当今南朝,货真价实的三王妃!”

    他目带震惊的看着我,久久不能成言。

    我亦是看着他的眼睛,极轻极淡的笑了下:“所以,在太子殿下这局棋里,你与我,都是牺牲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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