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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风凝雪舞     犹记惊鸿照影txt下载     犹记惊鸿照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回

    “转魄”一出,河山变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还记得苏修缅说这句话时,眼中微闪的亮光。

    在我的记忆中,只有这一次,他眼中亘古不变的寂寞,微溶为易于辩解的隐隐期待,他说,惟有“转魄”,方配得起“沉水龙雀”重新出鞘。

    “沉水龙雀”是他的剑,十年前,他以孩童之姿,手刃邪医谷上任谷主,亦是他的授业恩师苏古稀,继承了这柄剑,也成了邪医谷新任的主人。

    那是邪医谷代代相传的规矩,惟有强大到能杀死授业师尊,方算出师,而自苏古稀继任谷主以来,一甲子年间,邪医谷门下无一弟子。

    也因此,当苏修缅以十三之龄,便杀古稀,承邪医时,整个江湖,一阵哗然惊骇。

    自然有不少人以为这不过是个意外,提剑上门比试的人几乎踏破了邪医谷,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出去。

    自此,他便以一柄“沉水龙雀”行走江湖,待到束发那年,除开邪医谷莫测高深的势力不提,江湖上已经无人不知“苏修缅”三个字,这三个字的背后,便是剑术、医术以及毒术的颠峰。

    到了他十七岁的时候,“苏修缅”三个字却渐渐被人淡忘。正邪两道,即便是白发苍苍的老者,亦或是再张狂的门派掌门,见了他的面,也要规规矩矩的唤上一句——“苏先生”。

    及至弱冠,他便收起了那柄名动天下的“沉水龙雀”,先换寻常铁剑,再换竹剑,待到心中有剑而手中无剑时,他便彻底隐于江湖,在邪医谷前遍布奇门遁甲之阵,将漠漠红尘隔绝于外。

    也因此,能听到他这样话语,见到他如此的神情,才会让我心生讶异。

    那时的我,并不识得南承曜,只知道他是当朝三皇子,一柄“转魄”,便是幼时学艺后师承的名剑。

    他的剑法如何我并没有见识过,但能得到苏修缅这样评价的,却断然不是寻常的高手所能做到。

    后来我回到上京,嫁入天家,虽无缘识得南承曜的剑法如何,却是有机会见过他那柄同样传奇的“转魄”剑的。

    其实严格说来,“转魄”与“沉水龙雀”一样,若论剑身精良,或许并比不上“湛卢”,它们之所以名动天下,大半得益于用剑之人。

    苏修缅说,“转魄”从不轻易出鞘,一旦出鞘,势不空回。

    只可惜局势突变,南承曜贵为皇子,朝中之事尚应接不暇,更无时间如从前年少时一样仗剑江湖,那柄“转魄”,虽从不离身,但却如“沉水龙雀”一般,鲜有出鞘之机。

    可是如今,“转魄”剑出,而“沉水龙雀”的锋芒,亦是冷映雪色。

    我不懂剑,只能看到他们最初的那一招。

    枯林雪地里,“转魄”破空而来,带着妩媚风情,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慵懒的倦,可这慵倦之下,却是暗藏着致命的狠艳,持剑之人,白衣胜雪,风姿惊世。

    漫天飞雪中,“沉水龙雀”横空出世,如同穿越千年的流星,那样美丽而温柔的一剑,惊起些许清风,带出一片淡墨之影,而那人清绝遗世,缓带青衫惊鸿若。

    后来的比试,我便全然看不到了,他们的动作太快,剑光太过绚目,我只能隐约辨出一青一白两道人影,蛟若惊龙,迅疾如风。

    身旁的潋和漓陌,全都目不转睛的盯着远处比试的那两人,屏息凝神,生怕错过一分惊动一分。

    潋的眉目间是显而易见的痴迷神往,而漓陌面上,则隐现幽怨和担心。

    疾风骤起,再停,我转眸看去,南承曜和苏修缅已经分开站定,漓陌早已经忍不住奔了过去,我和潋也快步上前。

    走得近了,但见白衣青衫,安然如初,就连气息都尚算平稳,我的心略微定了定,至于谁胜谁负,我不知道,也并不关心,只要他们无恙,便已足够。

    漓陌眼带关切,却只是静静立在苏修缅身后,不说一句话,也不上前一步,只那样深深的凝视他的背影。

    我略微顿了顿,然后暗自做了个深呼吸,勉力调整了一下自己复杂而不稳的心绪,垂下羽睫,一步一步,缓缓走到南承曜身边。

    我看见他唇边原本漫不经心的笑意几不可察的一深,而对面的苏修缅,眉目间清绝如常,表情,却是极淡。

    南承曜微笑开口:“苏兄潜心武艺,不是在下这些世俗中人能比,若是继续比下去,“转魄”必然挡不住“沉水龙雀”之锋。”

    苏修缅的表情依旧很淡,声音亦是波澜不惊:“三殿下能接下苏某三十招,已经够了,就此别过罢。”

    我的心倏然一惊,不受控制的抬眼看去,却根本没有立场开口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

    恍如隔世的一见,却这么快,就要分离,还是说,此生能再见,我已该知足?

    虽是这样想着,却抑制不住心内的纷乱疼痛,整个人怔怔的,一动也不能动。

    恰此时,一双修长有力的手臂拥住了我,稳稳的将我整个人搂入一个温热坚毅的怀抱之中,我依旧有些茫然的抬眼看去,他并没有看我,弧形优美的唇角略略扬起,似是要说些什么,然而,尚未开口,潋的声音已经更快一步的响起——

    “苏先生,在下慕容潋,一直仰慕先生剑法,虽然自己人微技拙,但可否请先生赐教一二?”

    苏修缅淡淡看了一眼他握“湛卢”的手势,再转眸直视他的眼睛,开口道:“慕容公子过谦了,以你的资质修为,若是勤加修炼,五年之后,有缘再见的话,苏某定当与公子一较高下。”

    他的话语极淡,却叫人无法出声再多说什么,潋虽然一脸遗憾,却仍是慢慢收回了握着“湛卢”的手,片刻之后,重又潇洒的一扬眉,朗声笑道:“既有苏先生此言,慕容潋定当不负所望,五年之后,再亲自到邪医谷向先生讨教!”

    苏修缅微一颔首,没有多说什么,亦没有往我的方向看上一眼,转身便欲离开。

    “苏兄,请留步。”竟是南承曜出声唤住了他:“在下听闻邪医谷救人,必要满足谷主提出的一个条件以做诊金,苏兄此次救下内子,不知道开出的条件是什么,在下必当尽力而为。”

    苏修缅顿住脚步,转眸看来:“三殿下的意思是,由你来完成苏某的要求?”

    南承曜淡淡一笑:“这个自然,夫妻本是同心同体,何必再分彼此。”

    苏修缅的面色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语而有丝毫改变,依旧清淡开口:“若是苏某开口向三殿下讨一件稀世珍宝呢?”

    南承曜唇边弧度依旧,平静开口:“只要苏兄想要,在下能给。”

    苏修缅清绝的眉目之间,忽然隐现出几分倦意:“只可惜,三殿下能给的,苏某都看不上,就此别过罢。”

    南承曜静了片刻,方牢牢的搂着我,对着苏修缅开口道:“既然如此,苏兄日后若有任何用得到的地方,我夫妻俩必当全力而为,以还今日欠下的恩情。”

    苏修缅缓缓转眸向我,虽是对着南承曜开口,视线,却一直清寂静然的落在我身上,隔着风雪,他的声音听来有些飘忽——

    “她欠我的,这一世是还不了了,等来生吧。”

第六十一回

    由于大雪封路的缘故,班师大军不得不几经绕道而行,再加上这一路上,南承曜顾及我的身体状况,脚程放得很慢,经常是与我同裹狐裘,骑在这“盗骊轻骢”上,漫看风景,指点斜阳,倒像是在游历山河一般,因此,待到我们返回上京的时候,已有融融草绿破开冰雪,春意渐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经过了邺城那一役,我与潋远赴漠北的消息已经不可能再瞒得住,我不知道南承曜是做了怎么样的安排打点,又给了圣上和世人一个什么样的说辞,反正,我们进邺城的那一日,万人空巷,上京城内家家户户全都涌到城门外,夹道迎送,声声饱含景仰爱戴的欢呼声中,竟然还有不少是给三王妃的,我不觉有些讶异。

    而马车里一同坐着的疏影,却是兴奋难奈:“小姐,小姐,你看,那么多的人,都是拥戴你和三殿下的呢!”

    我看着她,忽然就想到了回到邺城再见她时,小丫头紧紧抱着我不肯放手,哭得惊天动地的,那样毫不掩饰的依恋和热情,即便是如今回想起来,心底仍旧一片暖意。

    我顺着她掀起的车帘看了出去,一眼便寻到了最前方“盗骊轻骢”上那个英挺卓绝的身影,白羽铠甲,风姿惊世。

    耳边俱是民众歌颂欢呼的声音,而三军军令口号亦是整齐如一,气吞霄汉,一时之间,我的视线竟然有些胶着,连自己都没有发觉。

    疏影慢慢放下车帘,却不经意的撞见我下意识偏头去寻的动作,不由得一面伸手重又将放了一半的车帘拉高,一面掩嘴笑道:“不放不放,让小姐可以好好看三殿下。”

    我微窘,面上一热,瞪她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她笑得眼儿弯弯的,见我再不好意思往外面去看,于是放下了车帘,蹭到我身边腻着,抱着我的手臂歪着脑袋撒娇道:“小姐,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呀,疏影看着你和三殿下这一路上的样子呀,心里面不知道有多高兴呢!要是相爷和夫人知道了,也会高兴的……”

    她说着说着,突然突发奇想的开口道:“小姐,你什么时候生下个小世子或者小郡主呀,到那时……唔……”

    我大窘,情急之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你这丫头跟谁学的,净说这些有的没的!”

    她笑着挣开我:“成亲生子,这本来就是人之常情呀,小姐害什么臊啊?”

    我面上发热,瞪她一眼,故意道:“人之常情,我看你是大了,等有机会我便央求母亲替你寻一门好亲事你说好不好?”

    她吓了一跳,慌忙道:“小姐,你说什么呢,疏影谁都不要,就要陪着小姐一辈子!”

    我饶有兴味的看她:“成亲生子,本来就是人之常情,这可是你说的。”

    “好小姐,我错了还不成吗?疏影以后再不敢打趣小姐了!”她越发的急了,抱着我的手臂连连讨饶。

    我看着她这个样子,撑不住笑了起来,她见我笑了,明白我方才不过是在说笑,松了一大口气,随即又不依不饶的扭起身子来:“小姐,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像三殿下呀,净爱捉弄人,他捉弄你,你就全用在疏影身上了……”

    正说着,马车已经缓缓停下,很快便有太监为我掀开车帘,狭小的车厢之中,立时明亮了起来,而在光亮那头,南承曜缓步过来,微微一笑,伸手向我。

    我轻轻将手交到他手中,任他扶我下车,从紫荆宫承天正门而入,步御道,经嘉德门、太极门、朱明门、两仪门,最后到了宣政殿前。

    圣上今日气色仍是不太好,可因着南承曜此次的大功,即便抱恙,他仍然亲自盛装相迎。

    我跪在南承曜右后方,按规矩对着汉白玉阶上的天子先行国礼后见家礼。

    圣上亲自步下玉阶,亲手扶起了南承曜,亦有宣礼太监利落的过来扶起我。

    天子的面容,隐于十二旒冕冠下,朱、白、苍、黄、玄的彩玉摇曳,表情看不真切。

    他的声音听来有些中气不足,对着南承曜道:“皇儿此次平定北胡叛乱,收归漠北民心,扬我南朝国威,功莫大焉,朕甚是欣慰。”

    南承曜微笑应道:“父皇圣明烛照,儿臣岂敢贪天之功据为己有。”

    皇上呵呵一笑,眉目间的冷硬之色散去一些,随意的拍了拍他的手背,然后一径握着,并没有放开,转而拉着他面向我的位置开口道:“难得你的王妃深明大义,肯为了国家置生死于度外,果真巾帼不让须眉,寻常女子谁肯陪你冒这个险?”

    我有些不明所以,只能一径温良垂眸,淡带微笑,不言不语。

    南承曜笑着应道:“国家国家,没有国哪里来的家,这原是儿臣们份内的事。”

    皇上听了南承曜的话,笑了一笑,转而问我道:“三王妃呢,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我温婉微笑着应道:“儿臣并不懂这些大道理,只是知道妻以夫为天,既然是三殿下的吩咐,那儿臣无论如何也是该听从的。”

    我看着皇上眼中的试探猜疑缓缓淡去,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

    我是当朝三王妃,南承曜的妻子,也是慕容家的女儿,潋因着此次战功,已经铁定封赏甚厚,那么此时此刻,我是断然不能在有任何锋芒再外现的。

    皇上乘龙撵赴上京城楼巡视犒赏此刻列阵于城门外的凯旋之师,南承曜身位主帅,自然陪伴同行。

    这样的场合,我身为一介女流,自然是不便跟随前往的,早有宫中管事的太监备下马车,一路将我送至三王府。

    三王府中众人,想是早就得到消息的了,秦安带着寻云、逐雨并一众管事家仆,恭敬的侯在王府正门外,不知道等了多久。

    见礼过后,我回到归墨阁,由于南承曜尚未回府,秦安并寻云逐雨亦是一路尾随侍侯而来。

    归墨阁内,与我离去时候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整洁如初,丝毫看不出主人离开过的痕迹,我微笑着看向秦安他们:“有劳秦总管和两位姑娘费心了。”

    秦安连忙应道:“王妃千万别这么说,都是份内的事罢了。”

    正说着,寻云从身后小丫鬟的手中端过一杯碧螺春,清持有礼的开口道:“王妃舟车劳顿,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我接过,还没来得及道谢,疏影已经一把按住我的手:“小姐,等一下!”

    我有些不解,直到看着她从怀中取出一枚银针放入茶中去试方明白过来,不由得有些尴尬,一面略带抱歉的看向寻云,一面伸手止住疏影的动作:“你这是在做什么呢,快别胡闹了。”

    她收起锃亮如初的银针,面色中是从未有过的固执和认真:“三殿下交代过了,从今往后,但凡小姐的饮食,必要疏影亲自检查过才行,就算是在王府中或者回相府都得这样。”

第六十二回

    我看着无论是秦安,还是寻云逐雨,一时之间,因着疏影的话,面色都有些忪怔,我略觉尴尬,正欲开口说些什么,秦安已经抢先一步开口道:“王妃是千金之躯,多注意点也是应该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有些抱歉的看了他一眼,又看寻云,开口道:“疏影不懂事,但她没有别的意思,姑娘不要多心。”

    寻云垂眸应道:“王妃言重了,既是殿下的意思,我们都该好好遵从才是,即便不是殿下的意思,就像方才秦总管所说的,王妃是千金之躯,也该处处留神注意,寻云又怎么会有别的想法。”

    用过茶,又略微休息了一会,便有丫鬟过来禀报沐浴香汤已经准备好了,于是秦安他们便告辞离开,疏影陪我到浴间洗去满身风尘。

    虽然行程极慢,但到底是长途跋涉归来,我沐浴过后便到归墨阁寝殿内小憩补眠,直到晚膳时分,疏影才把我唤醒,她一面帮我更衣一面开口道:“小姐,该用晚膳了,我已经吩咐小丫头们在外间摆放着了,你起来梳洗一下过去刚刚好。”

    我有些疑惑,开口问道:“晚膳不用到前殿去吗,怎么会摆在归墨阁?”

    疏影道:“是寻云安排的,她说三殿下反正也不回来,小姐又舟车劳顿,就直接命人把晚膳送过来了,我想着这样也好,省得大冷的天还要走到前面去,就应下了。”

    “殿下不回来用晚膳吗?”我在铜镜前坐下,随意的问道。

    疏影取过玉梳帮我梳理长发,一面开口答道:“恩,听寻云说,好象宫里面派人传话回来,说皇上留三殿下用晚膳,还告诉府上若是太晚了就不用等了,兴许殿下就宿在宫里了。”

    我原本梳理发丝的手指,微微一顿。

    虽然庆功宴设在明晚,但南承曜毕竟是圣上最宠爱的皇子,如今凯旋归来,皇上留他吃一顿家宴也不算为过,而紫荆宫中,亦是有专门为皇子准备的殿堂居所,皇子酒后留宿宫内也是常有的事情,因此,即便他今晚不回来,也是合情合理,没有半分说不过去的地方,我不该怀疑什么的。

    可是,我却骗不了我自己,当我听了疏影的话,第一个闪现入脑海中的影像,竟然是庆阳宫中,雍容柔媚的贵妃娘娘。

    她连我们大婚的时候,都有本事寻到机会把南承曜叫走,一留便是三日,现如今,又有谁知道她会不会故技重施。

    虽然那时,南承曜或许是因为对我心存顾忌,所以乐得借机脱身,但是如今,又何尝不会再为了庆妃而留下?

    我也知道,他或许并不爱庆贵妃其人,但却无疑是爱着她的身份的,身位皇上的宠妃,对寻常人来说难于登天的事情,到了她那里,却不过是举手之劳,所以,南承曜并不会轻易去拂她的意,毕竟,在他的棋盘上,她还是一枚大有用处的棋子。

    更何况,他又何尝肯委屈了自己,雍容柔媚的庆贵妃,倾国倾城的桑慕卿,哪一个不是这世间男子做梦都盼着能见上一面的人物,我的唇边,不由得带出一个微微的弧度,几许自嘲,又几许苦涩。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还不快松手,再扳下去,这钗都要被你扳断了,这可是你顶喜欢的一支!”

    疏影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思绪,我一惊,倏然松开手,手中的玉钗应声落地,真正断成了两断。

    “哎呀,这可怎么办,都怨我!”疏影忙俯身捡起断钗,心疼不已。

    我心绪纷乱,随口安慰她道:“不过是一支钗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一脸惋惜与懊恼:“这可是殿下当初送的彩礼,我看啊,那些东西里面你喜欢的也就只有那块白玉飞燕佩和这支钗,现在可怎么办?”

    我略微定了定神,开口道:“好了,我本也不爱这些首饰,没什么大不了的,走吧,一会饭菜该凉了。”

    如是说了,她方怏怏的放下断钗,随我一道出去。

    我看着她用银针一一试菜,虽然觉得有点小题大做,但到底心绪一直不稳,也就无心开口阻止,再说了,即便我说了以疏影认死理的性子,只怕也是不会听的。

    晚膳准备得极为丰盛,珍宝圆子、翠微芦笋、八宝鸭、鲍汁灵菇扣鹅掌、白果炖乳鸽、六式血燕、酥虾饼、荷叶膳粥,满满的一大桌,一点也不像是准备给一个人吃的。

    然而,我却没有太大的胃口,只随意挑了几样清淡的吃了几口,便吩咐他们撤下去赏给下人了。

    疏影有些担忧的看我:“小姐哪里不舒服吗,吃得这样少。”

    我淡淡笑着摇了摇头,她不知道,我不舒服的,是心里。

    是嫉妒吗,或许。

    我想起当日在庆阳宫中,笑对庆贵妃的种种,那样的漫不经心和不以为意,从未想过会有一天,自己的情绪竟会被她影响如斯。

    然而,这却并不是我心绪不稳最主要的原因,此时此刻,我心底有多惶惑害怕,只有我自己知道。

    不是不知道南承曜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的,从一开始就很清楚,他也从未试图瞒过我。

    不是不知道他的心狠无情,不是不知道爱上他的女子有多少,结果又是如何,不是没有控制我自己的。

    我一直以为我可以做到,或者说,今天以前,我一直以为我自己是做到了的,有恩义而无情意,举案齐眉。

    然而,随着那支玉钗应声而断,我心底的凉意和无奈也一丝丝扩大,到底,还是在意了,是不是?

    即便或许仍不是爱,但是我却骗不了我自己,看着他和其他女子温存,甚至只要想起,即便面上装得再淡,可是心底,却再没有办法再像以前那样的淡然以对了,我在意。

    我闭上眼,长长一叹,听见自己的心在重复,我在意。

    有身为三王妃和慕容家女儿的骄傲与自尊,也有做为妻子的隐隐期待,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是的,我在意。

    不愿放任自己陷在伤怀的情绪里自怨自艾,我起身欲到外面花园走走,却见一个小丫鬟进来通报道:“王妃,相府来人求见,正在前殿偏厅那候着呢,秦总管差奴婢过来禀报。”

    我略微有些讶异,这个时候,会是谁呢?

    于是问道:“是谁来了,丞相夫人吗?”

    那小丫鬟摇了摇头:“不是,说是慕容少爷的随从,叫青荇的。”

    我越发的奇怪,青荇是自小伺候潋长大的,读书骑射,样样都在一起,这次潋急着赶往漠北寻我,没带上他,这大概是他们长这么大第一次分开那么长时间,可是,这个时候,他来找我做什么?

    当下也不再多说,径直往前殿走去,才踏进偏厅,青荇一见到我,就如同见了救命稻草一样,跌跌撞撞的几步奔来我面前,“扑通”一声跪下道:“清小姐,您快随我回去救救少爷,晚了,他可就要被老爷打死了!”

第六十三回

    青荇年纪虽然不大,但办事是很稳当和有分寸的,也因此,才会被母亲特意安排在潋身边跟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现如今,他情急之下竟然用来在家中的旧时称谓,唤我“清小姐”而不是“三王妃”,我知道潋这次的祸必然是闯大了,真正惹了父亲生气。

    当下不再迟疑,吩咐秦安备车,然后一面往外走一面问青荇道:“到底怎么了?父亲可是在气他私自离家去漠北的事?”

    青荇紧紧的跟在我身边一道往王府正门走,摇头应道:“不是的,少爷私自离家,老爷夫人虽然担心,但他毕竟是立了大功回来的,人又好好的,没伤哪里,老爷夫人嘴上虽然免不了责骂两句,但是心里面的气已经是消了大半的了。况且,少爷还没回到上京,皇上的赏赐就已经下来了,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一股脑的送来,堆都快堆不下了,听说,皇上还有意封少爷一个将军呢——这样大的荣耀,慕容家那么多的少爷里面可没有一个享得,我看得出,老爷夫人心里面都是顶高兴的。”

    我看着他面上隐现的骄傲神色,知道他所言非虚,不免有些疑惑的问道:“那又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少爷那犟脾气闹的。”青荇面上的眉飞色舞垮下几分,看了看四周无人,方放低了声音开口道:“这一次皇上除了封赏以外,似乎还有意将懿阳公主下嫁给少爷,这本是天大的好事,可是老爷才略略的跟少爷提了,他马上一口拒绝,任凭老爷夫人好说歹说就是不肯点头,这才气得老爷要动家法的。”

    正说着,已经到了王府正门,不过片刻的功夫,马车已经备好侯着了,秦安亲自为我掀开车帘,我上车,而青荇在一旁道:“王妃,您先过府去看少爷,奴才小跑着一会就回来。”

    秦安忙叫住他:“这位小哥,已经为你备下马匹,你就骑上随王妃一道走吧。”

    青荇道过谢,翻身上马,我微微点头示意,车帘便放了下来,马车向着相府的方向驶去。

    疏影不解的问道:“能娶公主是天大的好事啊,潋少爷为什么不答应呢?”

    我微微一叹,是,在世人眼里,这是莫大的恩荣,更何况这位懿阳公主南承晞,是圣上娇宠有加的掌上明珠。

    可是,我却知道,这样的姻缘,潋是断然不会答应的,以他的性子,即便皇上真的下了圣旨,只怕他也有本事做出抗旨的事情,更何况现在,也难怪父亲会震怒如斯,对着自己这个最小亦是最偏疼的儿子,竟然要动用家法。

    一路赶回相府,从下人口中得知,潋已经被父亲关进了祠堂,除了父母,再不许任何人进去。

    我连忙往祠堂的方向赶去,只见几个哥哥围在院外,神情都有些焦急,却又因着父亲的吩咐不敢进去,见我来了,全都现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大哥上前与我见礼道:“见过王妃。”

    我连忙扶住他:“哥哥这是做什么,现在在家里,又没有外人,潋呢,他怎么样了?”

    大哥也不再拘泥,对我急道:“妹妹,也算是你来了,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发这么大的火,又不让我们进去,你好歹想个法子劝劝。”

    我点头,祠堂前的守卫拦住了哥哥们,可我毕竟是当朝三王妃的身份,因此他们都面露难色,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于是我开口道:“你们放心,父亲若是责罚,有我一应承担,是我硬要进去的,原不关你们的事。”

    那两人犹豫了片刻,终是开门放我进去,我踏着青石板铺就的小径,穿过庭院,往祠堂正殿走去,远远的就听见潋的声音,倔强而不肯转圜:“……这天下的两大难事,一是陪太子读书,二是做公主驸马,父亲母亲为什么非要把儿子往火坑里推呢?姐姐已经为了慕容家赔上一生了,现在轮到我了是不是?”

    父亲的声音气得隐隐发抖:“你,你这个逆子,你说什么……”

    “啪”的一声,似乎是鞭子落下的声音,我心中惊痛,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而母亲啜泣的声音已经心疼不已的响起:“潋儿,你就依了你父亲吧,这大冷的天,再这么折腾下去,可怎么得了啊?”

    “不依!其他的都行,只这一件,我说什么也不依!”

    “啪”,又是一声。

    母亲的声音也越发的急起来:“懿阳公主国色天香,有什么不好,那是多少人做梦都羡慕不来的尊荣啊。即便她的性子娇纵了些,但成婚以后总会慢慢变的,你若是真的不喜欢她,日后少见面也就是了。娶了公主,虽然不能像常人一样三妻四妾的,但我们这样的家庭里,你要是想收上一两个中意的女孩子做侍妾也不是不可能,你这孩子何必非这么认死理转不过弯呢?”

    潋依旧扬声道:“我从来就没想过要什么三妻四妾的,也不会娶什么公主,谁爱要这尊荣就让谁要去,我只娶我自己真心喜欢的人,然后一辈子对她好!”

    “混帐东西!”父亲怒道:“你倒说说,你真心喜欢的那个人是谁?”

    “现在没有,但我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父亲依旧怒不可遏,骂道:“你连公主都看不上,这普天之下还能看得上什么样的女人?不若直接出家算了!”

    潋不假思索的开口道:“我看上的女子自然是世间难求,即便她比不上二姐也不能相差太远,反正,绝不会是懿阳公主!”

    我轻轻一叹,推门进去,一眼便看见潋脱去上衣跪在先祖灵位前,后背虽不至于血肉模糊,但已经有了好几条清晰的鞭痕,其中有一两条已经渗出了血丝。

    潋是父母最小的儿子,又自小聪明异常,全家上下无不把他宠得上了天,自小养尊处优的,即便是父母轻易也不舍得斥责半句,又何尝受过今日这样的皮肉之苦。

    我心一疼,却知道父亲这一次是动了真怒了,不敢说话,正左右思量着,已被母亲一把拉住了手,忍泪道:“清儿,你快劝劝你弟弟,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我连忙握住母亲的手,安抚性的紧了紧,却见父亲定定看我,忽然放下手中的鞭子,正装敛容向我走来,恭恭敬敬的对着我行了个大礼道:“臣慕容铎参见三王妃。”

    我吓了一跳,大惊失色的避了开去,又手忙脚乱的去搀扶父亲:“父亲这是在做什么,存心要叫女儿心里不安吗?”

    他任由我搀扶着他直起身子,然后看着我的眼睛开口道:“你此次回来,是以我慕容家女儿的身份,并不是当朝三王妃,是不是?”

    我一怔,纵然已经明白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却还是只能轻轻的点了点头。

    而父亲的声音缓缓响起:“既然这样,我教训你弟弟的事情,你不要插手,到祠堂外面等着去。”

第六十四回

    “二姐,我没事,你先出去,不用管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潋虽是跪着不敢动弹,却扭头对我开口道,眉目之间有几分焦急,倒像是在担心我不肯出去而惹了父亲生气,也一并受罚一般。

    我看着他的唇色冻得微微发青,背上有几道伤口已经渗出血迹,不由得心内一疼,这初春的天气,仍然极冷,饶是他身子骨结实,却到底养尊处优惯了,怎么能禁得住这样的折腾。

    母亲眼中有泪,可是看了一眼面色冷峻的父亲,终是什么话也不敢多说,缓缓的放开了握着我的手。

    我心底微微一叹,垂下眼睫,走到父亲面前规规矩矩的跪下,轻声开口道:“父亲是一家之主,教训弟弟原属应该,女儿原本绝无半分插话的余地的。只是如今潋刚刚凯旋而归,明日紫荆宫中还有皇上亲设的庆功宴在等着他,若是缺席,这可是大不敬之罪。而即便是他去了,若让皇上看到他身上有伤,也不好交代呀。”

    父亲神色微微松动了些,却仍是铁青着脸一声不吭,于是我继续低垂羽睫,敛容轻道:“这次的事情,归根结底错全在女儿身上,潋如果没有远赴漠北来寻我,也就不会生出这许多事。如今看他一人受罚,女儿心中实在难受,如果父亲执意不肯原谅他,女儿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只好陪他一径跪下去吧。”

    话音刚落,潋已经急急的叫道:“二姐,你发什么疯,地上寒气这么重,是你受得了的吗?谁要你把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谁要你陪我跪?是我自己不愿意娶懿阳公主,与你何干?”

    我不理他,径直跪行到他身边,他越发的急了,又因为受着家法不能起身,只得对着母亲连声唤道:“母亲,你快让二姐起来呀!”

    母亲面色亦是焦急,转向父亲:“老爷,你看这……”

    父亲却并不理会母亲,沉着面容对我道:“连他自己都说了,这件事情与你不相干,你如今这样做,是在要挟我吗?”

    我垂眸轻道:“女儿不敢,只是父亲责他,女儿责己,只有这样才能心安。”

    “不敢?我看你分明就是!”父亲怒极,冷冷一笑。

    我心中难过,低着头,不再说话,只是依旧端端正正的跪着,面对先祖灵位。

    母亲忍不住掉下泪来,深吸了一口气,向父亲开口道:“老爷,孩子们不懂事,你生气是应该的,可是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啊。我先陪你回房歇歇,潋儿这里,让清儿好好同他说说,他们姐弟感情好,清儿的话他会听的。”

    父亲冷冷道:“她都敢来要挟我了,你以为她还会劝她弟弟什么话吗?他们大了,翅膀硬了,眼睛里也没有我这个父亲了,更没有这个家!”

    我心中一痛,越发的垂下眼睫,强咬住下唇方没让自己掉下泪来。

    而母亲流着泪,长长一叹:“孩子们再不好,也还是你我的儿女,看他们这样,你就不心疼吗?这天寒地冻的,祠堂里面寒气又重,真的冻出病来可怎么办,明天晚上可是还有皇上亲设的庆功宴啊!”

    父亲看了跪在先祖灵位前的我和潋良久,终是什么话也没说,拂袖而去。

    我知道他是饶过潋了,可是心底,却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想起了他方才对我行大礼时,发心微闪的银丝,心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母亲自然是没敢理会我和潋的,急急的跟着父亲出了祠堂,我和潋自然也不敢起身,就那样跪着,我无心开口说话,他却也是沉默,

    直到大哥和青荇他们奔进了祠堂,手忙脚乱的搀扶我们起来。

    到了潋的节南山居,青荇在内间帮他上药,大哥他们嘱咐我好好劝劝潋,便到父亲住的主屋那去了。

    我一个人静静的坐在外间,潋不一会就上好药换了衣裳出来了,走到我身边道:“二姐,父亲是在生我的气,不关你的事情,你不要自责,他也是被我气过头了才会说那些话的。”

    我勉强笑了一笑:“我知道的。”

    他见我这样,顿了顿,又道:“你本来也是为了我才会那样做的,又不是真的存了忤逆要挟的心思,父亲是知道的,我们都知道,你就不要再钻牛角尖了。”

    我苦笑:“可是,不管有意或者无心,我真的是在赌父亲的不忍心。”

    他一愣,随即又很快朗声道:“那也是因为……”

    “好了潋,你不用再找借口宽慰我了,”我出声打断他的话:“有没有做错,应不应该,其实都是心底自知的事情,我不后悔,也就是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看我,而我不愿意继续想下去,转了个话题开口道:“怎么样,身上的伤还疼不疼?”

    他摇了摇头:“一点小伤罢了,我只担心父亲被我气坏了身体。”

    我轻轻一叹:“你也知道会惹父亲生气,为什么脾气还是那么犟呢?”

    他冷冷一扬眉:“皇家公主,哪一个是省油的灯,而这个懿阳公主,又要更费油一些。你看看她做的那些事情,遍选俊美少年到她宫中伴游玩乐不说,还与朝臣走动过甚,一个女人,哪来的那么强的权力心,要我娶她,我不如直接出家算了!”

    我轻轻一叹:“你不愿意,可以把原因向父母说明呀,又或者,你去跟父亲母亲好好说,就说你年纪还小,不想那么快成家,父亲母亲疼你,总会有转圜余地的,何苦像现在这样硬着干,闹得那么僵呢?”

    他的声音听来有些闷:“二姐,你知道我素来最烦这些拐弯抹角的事情了,对旁人那是逼不得已,我不想对自己的家人也要这样。我原以为父亲母亲能明白的,也不会逼我,没有想到会这样。”

    我有些难受,正欲开口宽慰他几句,他却已经很快的调整过自己的心态,对我一笑,只是不知道是真的释然了,还是只是不想让我担心。

    我只能轻轻叹道:“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他对我笑了一笑:“我已经想好了,你就不用操心了。”

    我有些疑惑,正欲开口问他,他却明显的不想多说,放松身体靠在身后的窗棂上转换了话题,对我笑道:“二姐,都怨你,要不是你,我还好端端的在别苑的枫林里面狩白虎呢,现在倒好,白虎没等到,倒等来一个甩都甩不掉的公主,二姐,你说,你要怎么补偿我?”

    我虽然仍是有些担心,但看着他这样刻意做出的轻松姿态,也只能配合的微微一笑:“白虎是那么好狩的吗?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那片枫林里面有白虎,偏就那么认死理。”

    他笑道:“不是说三殿下十三岁的时候就在那片枫林里面从白虎爪下救过人吗,你弟弟我也不会比他差。”

    我轻笑出声:“这样的传言多了去了,你也相信?”

    他笑了笑,开口道:“我没等到白虎,原来也以为是传言的,后来问了秦昭才知道不是。三殿下的确是在十三岁那年,从白虎爪下救了前朝一个公主的性命,可是为什么到我的时候,就只有公主没白虎了呢?”

    他的话音落,而我的心,几不可察的,微微一颤。

    枫林白虎,原来从未深想,可是现如今,想要不在意,也已经不可能了。

第六十五回

    枫红似火,经霜更艳,点点留人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密密的枫树林中,有层层雾气环绕,视线受到阻碍,朦胧一片。

    而在这片茫茫白雾之中,一个身着红色衣裙的小女孩漫无目的的奔跑着,美丽的小脸上写满了惊惶和害怕。

    “父皇,父皇你在哪里,倾儿不乱跑了,倾儿再不敢淘气了……青鸾,青鸾,你在哪里,我要回宫,你快带我回宫……”

    小女孩大约八、九岁的样子,一双盈盈大眼黑白分明,美丽的容颜上挂着泪珠,已能窥见日后的倾国之姿。

    她的声音轻轻软软,甜美异常,只须一听便会叫人心下柔软即而生出怜爱,只是,在这寂静空旷不见人影的枫林之中,听到她求助声的,却是外出觅食的白虎。

    这里,是皇家围场外面的枫林,此刻,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正在围场内狩猎的她的父皇身上,而她的父皇,以为此刻她正在围场内的皇帐之中熟睡,并不知道她已经瞒着婢女偷偷的溜了出来,更不知道她为了追寻一只小鹿,竟然跑出围场在这枫林之中迷了路。

    白虎见到猎物,发出兴奋的咆哮声,她惊骇的叫喊,拼命的奔跑,红裙在林间如蝶翻飞,划出一道又一道美丽的弧线。

    那白虎本是兽中之王,此刻因着饥饿,越发的凶猛,如何是她一个小小的女孩所能躲得过的。

    当她被白虎猛然扑倒的时候,当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当她绝望得连哭喊挣扎都放弃了的时候,一个少年,手持长剑,犹如天神一样从天而降,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他不知道她的身份,却从白虎爪下救下了她,过程并不轻松,因为他也不过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待到白虎终于倒地不动的时候,他亦是伤痕累累的倒在了她的面前。

    后来,她的父皇派来寻她的人终于赶到,她死死的抱着昏迷不醒的他不肯放手。

    后来,他被封为御前侍卫,贴身负责她的安危,自此朝夕相对,长伴长随。

    再后来,他们大婚,漫天的红光,是喜色,还是流不完的鲜血?

    再后来,他在万刃绝壁前与她相对,亲眼看着她从崖上跳下,带着玉碎的决绝,和翩若惊鸿的美丽,以生命为局,留他一世不得相忘,自此再不爱任何人,空老生年。

    她身亡,他心死,谁输了,谁又赢了,谁的过错,谁错过。

    她用她的性命,教他一生不再有爱,冷血冷心。

    或许,这就是她最终的报复。

    我长长一叹,闭上了眼。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太过感性,还是因为那个人是南承曜的缘故,潋简简单单的一席话,竟然能让我生出这样多的联想感慨。

    即便此刻,漫步在三王府的“枫林晚”之中,初春的枫叶只是零落的绿,然而,那一幕幕枫红白虎的影象,却如同画卷一般徐徐展开,异常清晰的呈现在我脑海中。

    我不知道,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是不是恨他,就像不知道他是不是爱她一样。

    若是爱,怎么忍心看她在眼前,粉身碎骨。

    若是不爱,玉露殿内的温泉,还有这片轻易不让人踏足的枫林又是因何而存在?

    忽然想起,我与他的第一次相遇,也是在这枫林之中,却并没有英雄救美的缠绵悱恻与荡气回肠。

    他本欲取我性命,最后留下,现在想来,我竟然不敢确定是不是因为我随口而出的枫林白虎之论,触动了他心底残存的柔软追思。

    我的唇边,不由得缓缓带出一抹自嘲笑意,几许苦涩,几许无奈,不是不在意的。

    “我听疏影说你在这里,夜深露重,也不知道多披件衣裳。”

    低沉好听的嗓音在夜色中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整个人被拥进一个温热的怀抱,这才惊觉,自己竟然出神出得这么厉害,连他走近也没有察觉到。

    我任由他搂着,没有动弹,亦是没有说话,刚刚从深陷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又骤然遇见他,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

    南承曜自是察觉到了我的异样,扳过我的肩,然后伸出一手抬起我的下巴,迫我直视他的眼睛,问:“怎么了,疏影说你从丞相府回来以后就一个人来了这里,出什么事了?”

    我暗自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调整自己的情绪,却仍是不由自主的避开了他的眼睛,才开口道:“没什么事,殿下今晚不是要宿在宫里的吗,怎么这么晚了还回来?”

    本是无心之语,他却忽然笑起,弧形优美的唇勾出诱人沉沦的弧度,异常好看。

    他的声音亦是带着笑意,响在这枫林之中:“原来你是在恼这个,所以,连我送你的玉钗也折了,是不是?”

    我一怔,反应过来,自他怀中直起身子,有些急急的解释道:“不是的,是我不小心才……”

    “我会给你更好的。”

    未完的话,被他轻轻以指点住了唇,他微微笑着,重又将我拥入怀中,良久无语,只静静的,随意漫步在这枫林当中。

    他不说话,我自然也是沉默,直到整片枫林都快被我们走完了,我正欲开口提醒他天色已经很晚了的时候,却听到他的声音重新响起:“清儿,你是我的王妃,是这世间能够与我比肩而站的女子,是要与我共度一生的人,所以,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希望你能信我。”

    我顿住脚步,有些怔然的看他,不知道是因为他所说的这一番话,还是仅仅是为了那一声“清儿”的称谓。

    他唤的,是“清儿”,还是“倾儿”。

    恍然间,却见他微微笑着,重又对我开了口:“比如说今天,我知道你在丞相府里必然是遇到了什么事的,就不知道你是因为不相信我的能力,还是因为不相信我会帮你,所以才不打算告诉我。”

    我摇头轻道:“不是的,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依旧微笑,放柔了声音:“在我面前,你不需要顾忌什么,怎么说都行。”

    我抬眼看他,这么近的距离下,他的面容俊逸非常,唇边的弧度亦是魅惑众生,在那双暗邃幽黑的眼眸深处,虽然并算不得冷,也有隐约的柔和,然而,眸底的清明自制,却一如往昔。

    这或许,就是那一缕芳魂,最终的目的。

    轻轻的垂下羽睫,我强自甩开心中突如其来的酸涩,然后抬眸轻道:“臣妾今天回相府,听闻圣上似乎有意将懿阳公主下嫁给臣妾的弟弟,不知道殿下是否知道此事?”

    他轻笑出声:“这可不是我决定的,怎么听你的语气倒像是在和我生气一样了。”

    我微微垂眸,不做声。

    他笑了一笑,开口道:“王妃希望我怎么做呢?”

    我轻轻摇头:“我不知道。”

    他轻轻笑起:“我如今算是知道什么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了。慕容潋既然不愿意娶公主,那我保证不会有人强迫他,王妃可满意了?”

    我骤然抬眼,看见他淡淡含笑,面上神情带了点无奈又似有些头痛,纵然心底沉郁,却仍是不由得微微一笑:“臣妾谢殿下。”

    有他应承,我知道至少这次,潋可以不用做他不想做的事情了。

    我不知道自己可以护得了他多久,但潋是那样真性情的人,却偏偏错生了官宦之家,我只惟愿自己能够让他随心所欲自在生活的时间延长一些,即便杯水车薪,也是好的。

    正想着,南承曜双臂微一用力,重又将我困在他怀里,低头看我,慵懒笑道:“这句道谢可是一点诚意也没有,我说过的,不想听你再自称臣妾。”

    我闭上眼,再睁开,很好的敛去所有不合时宜的情绪,轻轻开口:“清儿谢殿下。”

    他一笑,俯身呢喃道:“只一句话?”

    唇瓣摩挲着唇瓣,气息暧昧又亲昵的交融。

    我脑海中突然想起当日在玉露殿内,母亲对我说的那一席话,她说,我慕容家的女儿犯不上去和一个死人争宠,现如今,身在玉露殿中的人是我,今后享受无尽恩容的人,也只会是我。

    我缓缓的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将心底所有自怜自伤的情绪沉淀尘封,然后闭上眼,轻轻印上了他的唇。

第六十六回

    因为昨夜太晚入睡的缘故,第二天早上,几乎快要日上三竿了我才醒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段日子以来连日行军,纵然南承曜顾及我的身体放缓了行程,可毕竟是在路上,我已经有太长时间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如今回到了熟悉舒适的床塌,又能睡到自然醒,我心里,有着久违的慵懒放松。

    我能感觉到有温暖的阳光柔柔的照进床幔,却仍是贪恋那份初睡醒的舒惬慵懒,像猫儿一样将脸埋进被阳光晒得又暖又软的枕头间,蹭了几秒,方心满意足的睁开了眼。

    转眸欲起身,却不意撞进南承曜宛尔不已的神情,我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开口问道:“殿下怎么没去处理军务?”

    这些日子以来,虽然夜夜同塌而眠,但他从来自制极强,每日凌晨必然先起身练剑整兵,处理军务,他的治下军纪严明,然而从无一人叫苦抱怨,很大程度上,其实都是因为主帅的以身作则。

    他每次起身时的动作都很轻,然而有几次我还是被弄醒了,每当此时,他总会微笑着在我光洁的额上轻轻一吻,说,时候还早,再睡会。

    更多的时候,他什么时候离开,我都是一无所觉的,所以今日才会忘形了,以为还是像往常一样,他已经先离开,是我自己一个人。

    突然想起自己方才的小动作大概已经全然落进了他的眼底,不由得面上一热,却见他唇边笑意更深,一伸手已将我搂进怀里,低笑道:“**苦短日高起,自此君王不早朝,我还理会那些军务做什么?”

    我面上越发的热了,心里,却已经明白过来,回了上京,他重又是世人眼中玩世不恭的三皇子,自然乐得越安逸越舒坦越好。

    抬眸,却看到他因着我的脸红而越发深浓的笑意,不觉有些赧然,心底却不愿一径示弱下去,于是暗暗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力持平静的扬起微笑轻道:“殿下要蒙蔽旁人,却偏偏扯上清儿做幌子,世人不明就理还以为清儿真的是在狐媚惑主呢。”

    他笑着俯身,温热的气息拂在我的颈项间,酥麻一片,他的声音亦是低沉含笑,微哑而愈显魅惑:“谁说不是呢,我竟从不知道,王妃初睡醒的时候,是这么的娇憨动人,叫我怎么舍得离了去早朝呢……”

    话音渐渐暧昧消散,他轻轻含吻住了我的耳垂,我的身子一震,阵阵酥麻的感觉从耳垂扩散到全身,再撑不住,只得勉力抬手按住他在我后背缓缓游离的指,半是娇羞半是求饶的唤了一声:“殿下……”

    他的手顿了片刻,方低哑笑道:“若不是还有正事,真不想放过你。”

    我脸红得不成样子,虽是看不见,但想也知道大概都能滴出血来了,一动也不敢动弹,只能一径低低垂着羽睫不说话,连呼吸都摒着。

    他又是一笑,方放开我起身,自己披上中衣,然后唤了门外候着的丫鬟进来服侍。

    疏影进来帮我更衣梳洗,而寻云替他披上外袍,方清持的开口道:“殿下,宫里来的御辇已经侯了多时了。”

    我一怔,有些不解的问道:“庆功宴不是晚上才开始的吗,御辇怎么会这个时候过来?”

    南承曜不太在意的开口道:“庆功宴是要平衡全局,在这之前,父皇要我们先进宫到宣政殿以示亲赏。”

    “我们?”我又是一怔。

    他点头:“是,父皇说了带你一道,还有赵漠和欧阳献。”

    我有些不解,此次平定北胡一役,秦昭、赵漠、欧阳献和潋四人功劳最甚,此刻秦昭仍在漠北镇守,潋身份特殊需要避嫌,另外两人自当先期进宫以示亲赏,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叫上我。

    不由得看向南承曜轻叹道:“殿下到底是怎么对外面说的,清儿只怕当不起。”

    他转眸看我,一笑道:“无论旁人怎么赞你,你只须做出理所当然的样子就好,况且,你也没什么是当不起的。”

    我有些无奈,转向寻云问道:“御辇是什么时候来的?”

    “卯时就已经侯着了。”

    我一惊,看了一眼外头高起的太阳,只怕此时连巳时都过了大半了,不由得微微着急,转向疏影开口道:“疏影,快帮我把那件妃色绣白梅的衣裳取了来,头发我自己会梳。”

    南承曜笑着走到我身后,径直拿过我手中的钗环就欲往我发上簪:“你慌什么,不过是随意说几句话罢了。”

    我轻轻打了下他的手,抢过玉钗:“都怨殿下不告诉我,我要早知道了就不会贪眠了,现在已经够慌张的了,殿下就别再跟我添乱了。”

    见皇上,我自然不慌,只是身位慕容家的女儿,本就站在风口浪尖上,又如何敢不处处小心,真叫天子久候,即便担着南承曜的名,也总是会落下口实的。

    他一笑,倒也罢手,笑着看我对镜梳妆,一面道:“又不是什么大事,我怎么舍得扰了王妃的好梦,我让你起来,可不是为了进宫。”

    我一怔,他已经转向寻云问道:“淳逾意来了没有?”

    寻云应道:“已经在前厅等着了,是桑姑娘陪他一道来的。”

    南承曜点点头:“不然以他那脾气怎么肯等这么久。”

    我明白过来,正欲开口,疏影已捧了衣裙过来替我穿上,南承曜微微一笑,伸手给我:“走吧,我们过去,再迟了,依淳逾意的性子,只怕是桑慕卿也安抚不下了。”

    我轻轻道:“殿下,我已经没什么事了。”

    他淡淡一笑,声音里却透着坚持:“我知道苏修缅的医术了得,但多一个人看看,总没有坏处。”

    说着,已经接过寻云手中准备好了的面纱亲自替我戴上,然后上前揽住我的肩,径直带着我向门外走去。

    “可是殿下,御辇……”

    “不急,让他们侯着吧。”

    我被他看似清淡,实则不容拒绝的一路带往前殿,不免有些无奈,心底,也因为即将要见到的人而涌上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上京忘忧馆的桑慕卿,寻云唤她,桑姑娘,并不像是初识。

第六十七回

    一进前殿,我的视线便不由自主的被那个浅碧轻纱的身影所吸引,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个人,能将绿色穿得这样妩媚,纯真中透着诱惑,柔婉中含着艳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的面容隔了面纱我看不真切,忽然就想起了坊间一直被人津津乐道的传言,上京忘忧馆桑慕卿从不以貌示人,原来竟是真的。

    那么,见过她面纱后容颜的,是不是也只有南承曜一人呢?

    现如今,亲眼见到桑慕卿,我便明白了“不愿君王诏,只盼慕卿顾”并非空有虚言,她的确当得如此。

    即便看不真切她的容颜,可那只需静静站着便已经浑然天成的落落风情,面纱之下若隐若现的秀色,以及眼底的那一颗红色泪痣,就已经足以让人心醉神迷了。

    我看到,她的视线,自我们进门后,先在我身上胶着片刻,然后缓缓移向南承曜,自此停留。

    而南承曜,却并没有看她,他只是微微笑着,上前对一脸不耐与厌烦的淳逾意开口道:“让淳先生久等,这就有劳了。”

    “妙手郎君”淳逾意,医术了得,脾气却也十分古怪,向来都只有别人求他等他的,现如今让他等我这么久,他的脸色已经是十分难看。

    见我们进来,甚至连南承曜上前与他说话时,他都好端端的坐着,不起身,不应答,连看也懒得看上一眼,倨傲不已。

    桑慕卿想是不愿南承曜难堪,转向淳逾意轻轻唤了一声:“淳先生。”

    恳求的意思,埋怨的意味,还带了点轻轻的撒娇,那样柔软而清甜的一唤,荡人心魂。

    淳逾意再不情愿,也经不得她这一唤,站了起身,转眼看向我们,眉目间却仍是带着不耐和嘲讽,薄唇微动,似是要挖苦几句的样子,却在看到我的时候微微一怔,咽下到了嘴边的话,只开口道:“找个安静的房间,我把脉的时候不喜欢有人打搅。”

    南承曜点头微笑:“这个自然,已经为淳先生备好静室,这就请先生随我来。”

    一面说着,一面揽着我率先走出前殿,往一旁偏厅内的休憩室行去。

    淳逾意跟在我们身后,而桑慕卿本也欲跟上,却被她身边的青衣侍婢拉住,低低的,不知说了句什么,然后桑慕卿的面色微微变了变,没有说话,亦是没有再向前一步。

    我行了几步,不自禁的又悄然回眸看去,正对上她幽幽的视线,竟是一直看着我,含义不明。

    我的心微微一顿,却来不及多想什么,南承曜已经揽着我转过回廊,休憩室就在眼前。

    南承曜吩咐秦安亲自在外面守着,然后自己跟了进来。

    淳逾意不悦的开口道:“我说了把脉的时候不见第三人。”

    南承曜淡淡一笑,语气却并不容转圜:“淳先生只要不往这边看,本王绝不会让先生察觉到这静室里还有第三人。”

    他一面说着,一面转眸看我,原本淡薄的笑容里带出几许打趣的意味:“再说了,我若是留在外面,只怕有的人又要胡思乱想了。”

    我面上一红,略微窘迫的看了他一眼,而淳逾意本欲再说什么,却忽然转眸定定看我,目光肆无忌惮又毫不避讳。

    我有些不悦,却听得南承曜的声音已经淡淡响起:“请淳先生为王妃把脉吧。”

    淳逾意一面示意我伸手,一面仍是毫不避讳的探究着我面纱下的容颜,我有些不情愿,肩上却被南承曜安抚性的轻轻一握,不忍拂他的意,于是我伸出了自己的右腕。

    淳逾意的手指慢慢搭上了我的脉,起初仍是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在我的面容上,却慢慢的,一点一点凝起心神,面色也渐渐专注起来,隐带兴奋。

    “王妃可是中过‘千日醉兰’的毒,后来又解了?”

    我轻轻点头,看来此人的医术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帮王妃解毒的人是谁?现在何在?可否让在下一见?”他的话语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和兴味。

    我并不想让不相干的人知道我和苏修缅之间的事,于是摇头道:“本宫机缘巧合下幸得贵人所助,并不知道他是谁,更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淳逾意“啊”了一声,面上神情混杂着兴奋和惋惜,悠悠开口道:“‘画鬓如霜’,没想到我有生之年竟然能见到这套传奇针法,我还以为这世上除了邪医谷苏先生外就再没有人会了,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啊……”

    我一怔之后,开口打断了他的喃喃自语:“淳先生怎么如此肯定本宫身上的毒不是邪医谷苏先生解的?”

    他想也不想的开口道:“原本要想解‘千日醉兰’的毒性而又保王妃无恙,除了原来的施毒者外,普天之下,就只有苏先生一人能做到,而这套‘画鬓如霜’的针法,会的人也只有他。可是我很奇怪,从施针手法来看,却并不像他。”

    我又是一怔,问:“此话怎讲?”

    他缓缓开口道:“‘画鬓如霜’,是天下最为奇绝的针法,然而会的人却屈指可数,一来固然是因为这套针法极为难学,然而最重要的,却是因为这套针法太过耗损心力,欲救人,先伤己,救人三分,伤己七分。所以即便这套针法精妙得无以伦比。却仍是慢慢失传,我还以为,这套针法,已成传说。”

    我没有说话,听他的声音继续传来:“从王妃的脉象看,余毒已清,再无祸害,这前面的针法精妙绝伦,的确像是苏先生亲为。可是王妃体内仍虚,可以看得出最后这固本还原的针法施得极为绵软不稳,虽是勉强收势,保了王妃性命无忧,却无论如何不像是出自苏先生之手的。”

    我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的褪去,淳逾意不知道,我却是很清楚,替我解毒的不是旁人,正是苏修缅。

    那淳逾意口中的针法绵软不稳,是不是意味,他为了救我,已被那欲救人先伤己,救人三分伤己七分的“画鬓如霜”伤了心脉?

    我想要开口问些什么的,话音却哽在喉间,做声不得,整个人也僵硬得不知动弹,恰此时,一双手,稳稳的握住了的肩,他掌心的温暖传递到了我的身上,然后,他的声音淡淡响起——

    “有没有可能是苏先生施针治人反伤了心脉,以至于后面的针法绵软不稳?”

    他替我问出了我问不出口的话语,我虽无力回头用微笑以示谢意,但心里,却是感激的。

    淳逾意依旧是一口否决:“不可能,以苏先生的修为,‘画鬓如霜’的反噬断不至此。”

    我想起了再见苏修缅时,他的眉目如常,并无病态,甚至还能与南承曜对剑比试,心内虽然仍有疑虑,却也略略安定下来。

    而淳逾意眼见得不出个结论,也不打算再浪费时间,径直取了纸笔替我开方子,一面写,一面道:“毒性全退,王妃的身体其实已经没什么大碍,我开的,也不过是温补的药,好好调理便是。”

    我接过方子,轻轻道谢。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突然开口道:“看在你有几分像卿儿的份上,我奉劝你一句——人如灯,思如油,思虑过甚,常人自然无妨,虽积弱一点,但伤不了根本,你却不一样,从你的脉象看,身体已经是几经耗损,特别是头部承灵、百会、天冲三处要穴,气血不行,凝塞淤堵,就连‘画鬓如霜’亦不能打通。没有厚实的身体底子撑着,却要劳心思量的话,那便只能是,油尽灯枯。”

    我怔住,他又看了我一眼,然后低头整理自己的药箱,声音一字一句传来:“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王妃好自为之吧。”

第六十八回

    我随着南承曜乘上御辇,向着紫荆宫的方向驶去,我的心神不定,一直沉默,而南承曜却也闭目不说话,于是一路无语,直到御辇在承天门前停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恭请三殿下、三王妃落辇入宫。”

    引导太监恭敬而略显尖细的声音响在外头,我正欲起身,转眸看向南承曜,他却没有动。

    “殿下。”我轻轻唤他。

    他睁开眼,深深看我,忽然伸出右手抚上了我的面颊。

    我一时没想到,本能的往后退去,他却没有让,左手一紧,牢牢稳住了我的腰身。

    “殿下……”

    他的手指有着练剑留下的薄茧,略微粗砺的缓缓摩挲过我的面颊,我有些不明所以的唤他,却在他暗沉如夜的眸光注视下,慢慢带上了些心慌。

    他牢牢的锁着我的眼眸,然后开了口,声音很轻,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然而每一个字,落音却极沉:“清儿,我要你记得我昨夜在‘枫林晚’中说过的话,不管发生什么事,我要你信我,不要什么都自己一个人担着,忧思自伤。”

    话音落,他没有等我回答,甚至没有给我反应的时间,径直收回了自己的手,然后对着御辇外淡淡应了一声。

    立时便有人替我们打开车帘,我看着他的唇边重又带上漫不经心的些微笑意,眸底,一片清明冷漠,缓步下车,逆光而立,并没有回头再看我。

    我慢慢的将手伸给御辇下躬身垂首的引导太监,步下御辇,跟在南承曜的身后,一路走过嘉德门、太极门、朱明门、两仪门,最后到了宣政殿前。

    我的脸颊上仍留有他手心的余温,有阳光暖暖的打在身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底,却莫名的觉得冷。

    “皇上有旨,宣三殿下、三王妃进殿——”

    在宣礼太监拖长的尾音中,我伴着南承曜缓步入殿,一眼,便看到了玉阶主座上高高端坐着的天子,身着明黄龙袍,气色看上去要比昨天见时更好一些。

    而许久不见的庆妃娘娘,今日穿了一件湖蓝色绣牡丹的绫缎锦裙,手握一卷卷轴,正伴着天子巧笑软语不知说着些什么,但见皇上的神情是极为愉悦欣然的。

    见礼过后,天子恩隆,赐我与南承曜坐上第一级玉阶,而赵漠和欧阳献是早早来了的,正在玉阶之下的首席坐着。

    “曜儿,来,你看看这幅画如何。”

    皇上从庆妃娘娘手中接过卷轴,示意身后侍奉着的太监徐徐向我们展开,我和南承曜一道起身望去,雪天苍茫,铁马金戈,激战正酣,气势如虹。

    皇上笑着开口道:“庆妃特意画了这幅雪天破阵图,以贺我军凯旋。”

    南承曜微笑应道:“娘娘落笔如神,儿臣在此先带三军谢过了。”

    庆妃娇柔一笑:“三殿下率军大胜北胡,扬我南朝威仪,神勇英姿,又岂是笔墨所能道尽的呢。本宫只是有感圣上膝下有如此忠孝善战的皇子,我南朝又有这样德才兼备的良臣,这才一时感慨提笔,画就这幅雪天破阵图的,还请三殿下和两位将军不要见笑了。”

    南承曜并赵漠、欧阳献闻言自然是起身谢恩,庆妃目带温柔的看了南承曜一眼,方拉回视线转向皇上娇媚笑道:“陛下,臣妾方才求您的事情呢,陛下就允了臣妾吧。”

    皇上笑着开口:“朕怎么会不允爱妃的一片良苦用心呢,即便是你不开口要求,朕也是打算在这画上题字的。”

    一面说着,一面吩咐身后侍奉的太监准备笔墨。

    御前伺候的人办事自然是极为机灵利索,想是庆妃方才求字的时候,这笔墨就已经是备下的了,因此皇上话音刚落,立时便有小太监从宣政殿门外捧着笔墨鱼贯而入。

    圣上凝神想了片刻,方提笔挥墨到——

    “雪天旌旗摇曳影,更催飞将追北蛮。

    将军百战穿金甲,丈夫一诺誓许国。

    朔气长趋纷纵横,甲光映日耀金鳞。

    功成还师人尽羡,威扬南朝河山阔。”

    最后一个“阔”落笔方定,庆贵妃已经鼓掌笑道:“好诗,好字,臣妾这幅画能修得陛下亲题的这奇句佳字,真正是心满意足三生无憾了!”

    皇上含笑将笔将给小太监,面上隐有得色。

    而南承曜亦是上前微笑:“父皇随手一书便是经策瑰玮,气象不凡,才思敏捷不弱当年。”

    庆妃一面捧着画卷爱不释手,一面笑着赞不绝口:“这诗句之妙暂且不提,就看这字吧,笔力雄浑,苍劲有神,陛下的这一手好字,可真叫臣妾爱煞了!”

    南承曜笑着接口道:“父皇年轻时候就写得一手好字,现如今运笔于心,写得是越发传神了,只可惜我再怎么去临摹,也练不出那份风骨。”

    皇上呵呵一笑:“你小时候没在朕身边,长大了字定型后就不易改了,不过你现在的笔力虽不像朕,却也是大有可观啊。”

    庆妃一面将手中的画卷小心翼翼的交给太监,示意他们捧下来让赵漠和欧阳献也亲自膜拜一下圣上墨宝,一面笑着对皇上开口道:“三殿下的字臣妾没怎么见过,不过依臣妾看啊,这么多皇子当中,字写得最有君父风范的恐怕要属太子了,去年皇上寿宴的时候,太子亲自书写了《孝经》以做贺礼,臣妾看着那字啊,竟是将皇上的笔力学了个七八成去。”

    皇上笑着点了点头:“他的字,是朕从小一笔一画把着手教出来的,自然是要像一些。”

    而这边,赵漠看完画卷,不由得随口附和道:“的确,太子殿下的字,写的是极像皇上的,果然是虎父无犬子,真正的皇家风范。”

    欧阳献笑着捶了他一拳:“你瞎起哄什么,你我都是军中的大老粗,又一直待在漠北,你倒说说,你什么时候有机会去见识太子殿下的字的?再说了,别说你我,这天下间又有谁不知道太子殿下的字是千金难求,绝不外传的,你上哪儿去见去?”

    他们本是在军中无拘无束惯了的,好在皇上前半生也是在戎马倥偬中度过的,并不计较,倒是庆妃闻言忍不住掩着嘴笑出了声。

    赵漠面上一红,急急解释道:“真的,当初我带人查封董府的时候,董狄书房内就挂着一幅太子殿下写的字,所以我才知道的……”

    “赵漠,休得胡言。”他的话没有说完,已被南承曜断然出声止住:“董狄是谋反罪人,太子殿下的墨宝怎么可能在他府上。”

    赵漠面上神情倏然一惊,整个人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我心里已经明白过来,微微垂下羽睫不做声,只听得天子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响在静悄悄的宣政殿内:“你之前既然从来没有见过太子的字,又怎么能那么肯定那幅字就出自太子之手呢?”

    赵漠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磕头开口道:“微臣死罪!”

    皇上透过十二旒冕冠看他,依旧面无表情的开口道:“朕在问你话。”

    赵漠咬牙,仍旧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然后语带颤音的开口应道:“微臣,微臣只是看到那题字上有太子殿下的印章,所以就以为……微臣死罪!请皇上恕罪!”

    朱、白、苍、黄、玄的彩玉摇曳,天子的表情看不真切,声音却依旧淡漠传来:“那题字现在何在?”

    赵漠伏地,声音越发的抖了:“董府查抄之物,已经全数上交刑部,由刑部备案封存,那题字,想必也在其中……”

    不待他说完,皇上已经一挥衣袖,下令道:“来人,即刻便去刑部将董府查抄之物开箱,找出那幅有太子印章的题字带到殿上,不得有误!”

第六十九回

    皇上一声令下,立时便有人应声去了,然而,尚未走出殿门便又被皇上叫住——

    “等等,取字的事情仔细着点,别张扬出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太监躬身敛目应了一声“是”,然后悄无声息的退出殿外,整个宣政殿重又回复一片死寂,皇上缚手站在玉阶之上,来回走着,显而易见的心绪不宁。

    既然天子一言不发,其余人又如何敢说话,赵漠依旧跪地伏身一动不动,就连娇花解语的庆妃娘娘亦是默不作声的静立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没过多久,去刑部取字的太监便捧着卷轴回来了,恭谨的跪地呈给皇上。

    皇上停了片刻,方单手拿过那卷轴,然后自己缓缓打了开来,随着卷轴一点一点的展开,皇上的视线亦是目不转睛的定定看去,整个宣政殿内鸦雀无声,惟听得天子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响起。

    皇上握着卷轴的手因用力而略显颤抖,指节处亦是隐现青白,然而他的面上,却是冷冷笑起,一步一步慢慢走下玉阶,来到南承曜身边:“你看看,这幅字是不是出自你大哥的手笔?”

    南承曜的视线在那卷轴上停留片刻,然后垂眸应道:“儿臣并不精于书法,请父皇恕儿臣眼拙。”

    皇上依旧冷冷一笑:“眼拙?是认不出?还是不敢认?”

    南承曜还来不及再开口说些什么,皇上已将手中卷轴用力掷往地上,怒道:“好一个‘同携劲旅意气甚’!好一个‘会当翱翔冲九天’!他是要与谁同携?董氏逆贼吗?!又要冲怎么样的九天?!朕还没死呢!”

    我快速垂眸扫了一眼地下的卷轴,那上面题的是一首长诗,我并不敢细看其中的内容,但相必方才皇上念的那两句就是出自其中。

    我心内无声叹息,即便这卷轴上的诗与题字真的是出自东宫之手,可太子落笔之时,大概是并未深想的,也未必就真的存了忤逆心思。

    想太多的人,是皇上。

    古往今来,文字冤狱数不胜数,杀伐决断其实都在天子的一念之间,高处不胜寒,自古君王最害怕也是最忌讳的,就是有人夺权,无论那人是谁。最不吝啬也是最不缺少的,便是猜忌多疑,骨肉之间亦不可信。

    而身在高位,他也有这个能力,宁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人。

    那卷轴孤零零的落在地上,却没有人敢上前触动,就连眼光,也不敢停留片刻。

    皇上在宣政殿内来来回回的走了几步,面容上的盛怒渐渐淡去,他含义不明的扫了一眼地上的卷轴,又慢慢转眼看向南承曜,淡淡开口道:“你说,这件事情应该怎么处理才好?”

    南承曜直视皇上的眼睛,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开口道:“父皇息怒,依儿臣看,这字体虽与太子殿下的笔法极为相似,但若是有人刻意诬陷作伪,也是有可能的。”

    他的言辞果决平静,目光中也不带一丝回避,皇上不动声色的细细打量了他片刻,却看不出任何不妥,于是不动声色的移开了视线。

    既然南承曜跪下,我与欧阳献自然也跟着跪了下去,从我的角度看过去,我看到庆妃娘娘因着南承曜方才的话,美丽的眼中透出一丝不解,我缓缓垂下羽睫,她不明白,我却很清楚。

    皇上看了我们一眼,重又开口,怒意已经控制得几不可察,语气中只带了些淡淡的嘲讽:“诬陷作伪?能学得这么像吗?他的字可是朕亲自手把手教出来的,朕会不知道?”

    皇上说话的时候,眼光一直若有似无的看向南承曜的方向,想必是心中已经存下了疑忌。

    我心内无声叹息,此情此景,又如何能不疑?

    撇开庆妃娘娘不提,赵漠与欧阳献,原本就是南承曜的人,此番题字的事是经由他们的口引出的,再怎么的状似无心,然而身份和立场已经摆在那里了,由不得皇上不疑。

    而如今的题字事件虽是南承曜精心策划的一次发难,然而董狄已死,董氏已亡,在死无对证的情况下,皇上是不可能仅仅因为一幅题字就去废了太子的,我都能明白的道理,南承曜自然不会不清楚。

    所以,他才会跪地出言为太子开脱,因为即便无法彻底消除了皇上对他的疑心猜忌,至少在面上,他是没有落下半分不是的。

    而此番布局,为的,也不是扳倒太子,只要能在皇上的心目中,落下一个对东宫猜忌和不信任的影子,也就够了。

    然而,事情至此,很显然皇上对南承曜已经开始存疑,那么他无论是怎样开口应对,都容易加深皇上对他的猜忌。

    所以,他选择平静沉默的跪地,既不出言落井下石,也不再开口帮太子辩解什么,在皇上含义不明的注视下,神色并没有半分不妥,让天子自己去判断定夺。

    整个宣政殿内一片死寂,因此,皇上来回踱步的声音也就显得越发的清晰,玉阶之上的庆妃娘娘想来也是发觉了皇上对南承曜若有若无的猜忌,目光中隐约现出一些惶急,然而,却苦于无计打破这个僵局。

    我明白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僵持得越久,皇上心中的猜忌只会越重,心内长长一叹,面上却是温良恭顺的敛容伏下身去,轻轻开口道——

    “父皇,儿臣有几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南承曜跪地的身影似是一僵,转眸看我,眼光幽深,他断然向我开口道:“朝堂之事,岂是你一个妇道人家能过问的,还不快向父皇请罪!”

    虽是语带斥责,我如何不知道他是为了我好,就像这次的事情他事先没有告诉我一样,我想,如果不是因为皇上下旨要我入宫,他今天必定是不会带我一起来的,我知道他不想把我卷到政治斗争——这场鲜血与阴谋交织的噬人漩涡中来,离得越远,才越平安。

    所以,即便在如今这样说什么错什么的微妙时刻,他仍是出言想要制止我,那么,我为他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皇上淡淡看了南承曜一眼,又转向我,开口道:“无妨,朕就听她说说,这不光是朝堂之事,也是家事。”

    于是我恭顺垂眸,温婉的开口道:“父皇,儿臣并不懂得书法,所以辨不出这题字是不是真的出自太子之手。可是,即便这卷轴上的字真的是太子殿下写的,儿臣也是绝不相信太子会与逆臣贼子有任何关联的。”

    皇上不动声色的开口问道:“何以见得?你嫁入三王府没多久,与太子更是没有过多的交集,怎么能把场面话说得这么肯定呢?”

    我看见南承曜眸光一闪,似欲开口,忙抢先一步轻声应道:“儿臣的确是与太子殿下没有过多的往来,但是在邺城的时候,儿臣曾有一段时间被董氏逆贼挟持囚禁在董府之中,所以知道他这个人极爱附庸风雅,四处收集名诗字画,太子殿下的字既然早已经扬名天下,董氏又敛财过多家底殷厚,那么,他想方设法求来一幅也不是不可能的。”

    皇上不说话了,面色深沉,于是我继续温婉说道:“父皇,太子殿下向来宽厚仁爱,满朝皆知,断不会与谋反逆贼有牵连,做出忤逆之事的,还请父皇明察。”

    皇上看了我良久,淡淡开口道:“你嫁入皇室以来,为人向来本份低调,与太子又素无来往,今日怎么会为了他的事据理力争呢?”

    我深吸了一口气,越发的恭良温顺,略略带上了些惶惑无措的语气开口道:“儿臣既嫁给了三殿下,自然以夫为天,视殿下的父兄为自己的父兄,视殿下的家人为自己的家人。儿臣实在不愿意见到,因为一幅小小的题字,而伤了父皇与太子殿下之间的父子感情,也不愿意见到,因为一幅小小的题字,让太子殿下和三殿下兄弟之间,出现隔倪。这才一时忘形,把心底的话都说了出来的,还请父皇恕罪。”

    皇上又不说话了,一径沉默,面色深沉。

    而南承曜跪行几步,到了我的身侧,与我一同面向皇上开口道:“父皇,儿臣妃妾不懂事,擅自妄言有扰圣听,然而她所说的,也正是儿臣心中所想,还请父皇明察。”

    皇上看了我们良久,终是缓缓一笑:“曜儿,你今天能这样做,朕很是欣慰。”

    “儿臣只是谨守本分,不敢当父皇称赞。”南承曜依旧沉稳平静的开口应道。

    皇上微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将视线缓缓移向了我,面上神情也渐渐变得复杂难测起来,虽然他仍是笑着开了口,但那笑容里却暗藏了太多无法言明的深意:“慕容丞相将这么知书达理深明大义的千金嫁入皇室,真正是忠心可嘉啊,朕可得好好谢谢他。”

    我刚刚放下的心,倏然一沉,而南承曜亦是眼眸一暗,正欲开口,皇上已经不在意的笑着,重新步上玉阶,摆手示意我们起来:“都起来吧,跪着做什么,就为了一幅小小的题字,折腾成这样,传出去还不让文武百官笑话。”

    他话语里的松动含义,南承曜如何会听不出来,只能压下原本想说的话,微笑应道:“今天的事情,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儿臣是不会去跟旁人提的。”

    皇上含义不明的笑着,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视线一移,立时便有太监恭身上前来收拾方才被皇上掷于地上的卷轴,然后默不作声的退了出去。

    我微垂羽睫,明白皇上是要将此事就此带过不了了之,这卷轴也多半是不会再留着的了。

    然而,毁得去的是卷轴,毁不去的却是人心的猜忌。

    如今,皇上面上做得越是避重就轻的不在意,就说明他心底对太子的猜忌也越深。

    正想着,已听得皇上的声音再度响起:“闹腾了这么久,朕也乏了,晚上还有庆功宴,你们先去御花园走走,累了就到两仪殿歇着等候,不用出宫去折腾,也就不用陪朕了。”

    南承曜应了一声“是”,而庆妃娘娘也立刻娇柔笑着上前扶住了皇上的手臂:“陛下,那臣妾先陪您到庆阳宫歇歇,您看可好?臣妾已经吩咐宝胭一大清早就熬着燕窝了,您也喝一口润润嗓,好不好?”

    皇上点了点头,淡淡笑着携庆贵妃一同出了宣政殿,我和南承曜并赵漠欧阳献自然是跟着恭送了出来。

    一直到天子的御驾消失在御花园另一侧,再看不到了,赵漠四下看了看,确信无人,方才吁出一口长气,语音极轻的笑道:“殿下,来日若是你不能承得大统,那恐怕臣有几个脑袋都保不住了。”

    欧阳献用手肘横了他一下,轻道:“还在宫里呢,说话注意点,不过你刚才,实在是……”

    一面说着,一面忍俊不禁。

    赵漠面色神情一僵,虽是恼羞成怒,却仍能注意着压低声音不让旁人听道:“你还笑,早知道这跪地的差事让你去做!”

    欧阳献大笑出声,而我纵然心底微微郁结,也免不了被他们逗出了笑意。

    不经意的转眸,却撞进南承曜暗沉如夜的眼眸深处,他没有理会赵漠和欧阳献的笑闹,只是深深看我,良久,终是几不可闻的一叹:“还是把你牵扯进来了。”

    我微微一笑,语带轻松的开口道:“殿下不是说过,既然嫁入了三王府,就不要想着置身事外了吗?”

    他没有笑,依旧看着我,静静开口道:“不后悔吗?”

    我的脑海中,忽然就回想起皇上临走前,最后看我的那一眼,他的面上虽是笑着,眼中却一片晦暗的高深莫测。

    不是不知道,今日之举,也许会让自己一直以来刻意的低调露底,也许会招来皇上对我、对整个慕容家的猜疑顾忌,也许会把自己和整个家族都放到风口浪尖之上,可是——

    我看着面前人那双暗邃幽深的眼眸缓缓摇头,语音极轻却是一字一句的开口道:“今日种种,不是慕容家女儿该有的举止,然而这却是,身位南朝三王妃和一个妻子应当做的。所以,清儿并不后悔。”

第七十回

    “丽人献茗:君山银针、狮峰龙井——乾果四品:奶香杏仁、冰糖核桃、白玉桃仁、酥炸腰果——蜜饯四品:蜜汁樱桃、花盏桔子、金丝蜜枣、蜜酿龙眼——饽饽四品:糯米凉糕、翠玉豆糕、鸳鸯卷、椰子盏——酱菜四品:紫香乾、雪里蕻、桂花辣酱芥、甜酸乳瓜——”

    在御膳房掌事太监报菜名的声音当中,我伴着南承曜缓缓步入清和殿,仪容端庄,唇边微笑温婉完美,无懈可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只是心中,却不由得有些沉郁挥之不去。

    我一直忘不了宣政殿内,皇上临去时看我的那一眼,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晦暗情绪在其中,莫测高深。

    虽是不后悔今日所为,然而内心深处,却也是有几分不安的,我知道自己的言行,必然在皇上心中存下了对慕容家的疑忌,只是不知道,这疑忌有多大,又会有怎么样的影响。

    这样想着,下意识的便转眼去寻父亲母亲,他们是早早来了的,坐在玉阶之下的首席,而潋没有和他们同席,被安排在了第三席。

    见我与南承曜进来,父母连忙起身叫上潋一道过来见礼,我虽心底不是滋味,面上却只能微笑如仪,眼睁睁看着父母在自己面前躬身下拜。

    见礼过后,父亲同南承曜随意的说着此次征战的情况,我与母亲自然只能在一旁微笑倾听,我看见母亲虽是笑着,眼底却不免带了些隐约的担忧,我知道她必然还在为了潋不肯娶公主的事情操心。

    不由得将视线越过母亲去看跟在她身后的潋,他今天由于是以平乱功臣的身份入的宫,因此与赵漠欧阳献一样穿了在军中时候穿的甲胄,只是没有佩剑。

    银甲清辉,又少了行军作战时的风尘疲倦,他看上去只有说不出的英姿俊朗和意气风发,整个人仿佛都散发着光芒,叫人没有办法移开视线。

    此刻,他站在那里,听着父亲与南承曜之间无关紧要的场面话,又因为家规极严不敢走开,因此,面上表情显得无聊至极。

    我见他似是努力忍住想要翻白眼的冲动,却正好撞上我的视线,于是很快的对着我展颜一笑,眉目间明朗干净。

    我本想交代他几句的,但奈何场合与时间都不对,又想到南承曜既然已经应承过不会让潋违心的去娶公主,于是也就放下了心,只对着他轻轻回了一个微笑。

    “前菜七品:松鹤延年、芥茉鸭掌、凤凰展翅、虾籽冬笋、天香鲍鱼、三丝瓜卷、椒油茭白——膳汤一品:竹荪鱼唇——”

    随着小太监捧着膳盒悄无声息的鱼贯而入,太子并滟儿亦是双双步入了清和殿内,这是我自离开上京之前,太子府那一别之后,第一次见到他们。

    我看着太子殿下宽厚依旧的眉目,以及滟儿面上那抹完美得无懈可击的微笑,很多事情,突然不受控制的就在眼前一一浮现。

    我想起了那支笛子,想起了董氏父子,想起了远去漠北的种种,想起了邺城苍灰低垂的天幕,想起了那个年轻战士略带羞涩的最后笑靥,也想起了几个时辰前,宣政殿内的那幅题字。

    心内涌上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暗暗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温婉笑着,随着南承曜一道行下礼去。

    我与南承曜行的是家礼,只是略微福了福,而父亲母亲对太子及滟儿则是行了君臣之礼。

    我看着滟儿得体微笑着轻轻抬手示意双亲起身,只是那微笑之下,或许也藏了和我一样的无奈心酸。

    见礼过后,南承冕亲厚的上前亲自握住南承曜的手,言辞殷殷的开口道:“三弟,你这次大胜北胡,真正让我南朝威扬四海,做哥哥的很是高兴啊!”

    南承曜淡淡一笑:“全靠圣上与太子圣明烛照,不然也不会有此大捷,臣弟怎么敢将功劳据为己有。”

    南承冕依旧温和笑道:“三弟太过谦了,你不知道,因着此次的大捷,父皇有多高兴,你们的班师大军距离上京还有半个月脚程的时候,父皇就已经吩咐我着手筹备着今晚的庆攻宴了。”

    南承曜微笑应道:“皇兄费心了,臣弟在此谢过。”

    “一家人,还说什么谢不谢的,你在前线浴血拼杀,做哥哥的能做的也就只有尽心备下点酒菜,实在惭愧。”

    “太子殿下身担家国社稷,乃千金之躯,自然不能冒任何风险。”

    南承冕闻言一笑,也不松手,径直拉着南承曜一道往玉阶之上走去:“大家怎么都站着,这就各自入席吧。”

    清和殿宴席三级玉阶,最高一级的主位自然是留给皇上和庆妃娘娘的,我与南承曜的席位在第二级玉阶的左侧,太子殿下与滟儿坐在右侧,最下面一级玉阶则是留给其余皇子公主并一众嫔妃的席位,而玉阶之下,便是臣子的宴席。

    我们方入座没多久,第一轮御菜便络绎不绝的传入殿内,小太监拉长了的声音尤显尖细——

    “御菜三十六品:砂锅煨鹿筋、红梅珠香、凤尾鱼翅、白云猪手、串炸鲜贝、蝴蝶虾卷、菊花里脊、山珍刺五加、玉笋蕨菜、鲜蘑菜心……”

    在长长的通报菜名声中,席间众人纷纷起身,静静侯着,既然御菜开始上了,那便意味着圣驾就快到了。

    果然,不一会,宣礼太监响亮的通报声压过了御膳房太监的声音:“皇上驾到,庆妃娘娘到——”

    众人纷纷行礼接驾,皇上携庆妃娘娘缓缓步上玉阶,自我们身旁经过时,我低首敛容,只闻得到一阵幽娆香气直入心脾。

    皇上与庆妃娘娘坐定,方示意众人起身入席,我抬眼看去,庆妃已经换下了方才见过的那套湖蓝色衣裙,穿着一袭明黄色绣凤凰的金丝绫缎裙,手挽玫红软烟罗,瑰姿艳逸,仰抚云髻,俯弄芳荣。

    待众人坐定后,古乐声响,十二名身着华服的宫女焚香入宴,在她们身后,是当朝懿阳公主南承晞,身着正装红裙,笑意明艳动人,亲手捧了金杯御酒,步上玉阶,在皇上身前盈盈下拜,端酒举过头顶,落落大方的微笑道:“请父皇升御酒犒赏功臣!”

    皇上如传言一样很是宠爱这个女儿,一手接过金杯,一手亲自拉起了南承晞:“怎么是晞儿亲自来了,朕方才还在奇怪怎么在席间见不到你。”

    太子起身笑着回应:“是九妹非要如此,我被她缠得没办法了只好允了。”

    懿阳公主向着皇上甜蜜一笑:“太子哥哥为了朝政日夜操劳,三哥哥为了国家浴血沙场,晞儿身为女子,不能为父皇分忧,就只好亲奉御酒,尽自己的一片心意,也算是,不白担了南朝公主和父皇女儿的名号。”

    一番话,将本不合时宜的举止说得入情入理,更能深得上意,看来真如外界传言所说,这位公主,热心朝政,若身位男子,那便是一个不容小视的厉害角色。

    我忽然就想起了那日在相府潋对我说的话——天家公主,哪一个是省油的灯,而这位懿阳公主,又要更费油一些。

    这样想着,不由得就带上了些宛尔笑意,转眼去看潋,他倒是一眼都没看懿阳公主,面上神情还算平静,只是眼底的那丝厌烦若不是亲近的人,是不会察觉出来的。

    大概是感受到了我的视线,他转眸看我,许是察觉到了我微笑中打趣的意味,他挑眉斜睨我,我不觉笑意更深,他也没撑下去,重新对我明朗一笑。

    “慕容潋不看他未过门的妻子,倒看你这个姐姐做什么?”

    南承曜含笑的声音轻轻响起,我转眸看他,略带嗔意的轻笑道:“殿下,你可是答应过我的。”

    他唇边的弧度一深,正欲说什么,已见皇上高高举起了金杯:“朕以此酒,贺我南朝勇士凯旋,威扬四海!”

    “谢陛下!”众人纷纷举杯应道,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一杯饮尽,皇上又对席间众人说了几句场面话,方才将金杯交还到懿阳公主手中的托盘上,慈爱笑道:“晞儿向来懂事,朕没有白疼你,快入席去吧。”

    懿阳公主爱娇一笑,捧了金杯莲步轻移,仪态万千的走出清和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自己的先入为主,我总感觉她在路过潋所坐的席位时,略微的放慢了脚步,视线也有意无意的柔柔飘去,而潋一如既往的压根没注意。

    不一会儿,懿阳公主便换了件嫩黄色彩蝶双飞的碧霞罗回殿入席,她方一坐定,第二轮四十八品御菜便端了上来,乌龙吐珠、干连福海参、蟹肉双笋、沙舟踏翠、腰果芹心、明珠豆腐、草菇西兰花……无不色鲜精致,丰盛至极,而伴席歌舞,亦是准备得美仑美幻,犹如天音仙姿,疑似梦里。

    想来,南承冕为了今日的庆功宴,是花了很多心思的,虽然他为的不是南承曜,而是皇上。

    待到第三轮七十二品御菜撤下,皇上缓缓笑着看向父母亲与潋坐的席位,不急不徐的开口道:“慕容丞相不仅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膝下子女亦是国家栋梁,此次平定北胡一役,丞相的子女均是功不可没啊,尤其是慕容潋,亲上战场,浴血杀敌,战功显赫!”

    父亲慌忙避席而出谦辞道:“慕容一家深受君恩,所作所为均属本分,皇上这样说,实在叫臣惶恐。”

    皇上淡淡笑道:“慕容丞相就不用过谦了,朕向来赏罚分明,此次平定北胡一役的功臣,朕均已论功行赏,惟有慕容潋,因为之前并不是朝廷在编官员,所以朕迟迟没有定论,今日庆功宴,实在是不宜再拖了,朕就当着这满朝文武并众位皇亲的面,亲封慕容潋为我南朝上将军,不知道丞相意下如何?”

    父亲与潋忙跪地叩谢:“谢皇上隆恩!”

    皇上微笑着点了点头,看向潋道:“起来吧,上前几步让朕看看。”

    潋依言而行。

    皇上略带笑意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微笑赞道:“果然是少年英雄。”

    我的心里微微一沉,听皇上的语气,似乎是想在这宴席之上就提起潋与懿阳公主的婚事,虽然南承曜应承过我,可是此时此景,事出突然,我虽然相信他,可是潋却是不知道这回事的,我实在害怕他不知转圜的直接出言抗旨,造成不可预计的后果。

    我的心内略微焦虑,不知道是不是反映在了面上,只觉得自己放在案下的手一暖,南承曜伸手覆住了我的手背,他倒是没有转头看我,只是握着我的手微微一紧。

    我明白他的意思,心下稍安,还来不及表示些什么,皇上淡淡带笑的声音已经响在这清和殿内:“慕容丞相,不知道你这孩儿可有定亲,又或者是有心上人了没有?”

    父亲忙恭敬应道:“犬子年纪尚小,又一副心思全在兵法剑术上,还没有考虑婚嫁之事。”

    皇上似是满意的微微颔首,正欲开口,潋却抢先一步明朗笑道:“皇上,臣先前有幸看过皇上题在‘雪天破阵图’上的墨宝,其中有一句让臣至今记忆犹新。”

    皇上不意他会突然将话题转到这件事上,微微一怔,但或许是不愿拂了新封上将军、大概也是未来驸马的意,况且他提的又是这样一件事,于是含笑问道:“哦,是哪一句?”

    潋剑眉微扬,目光奕奕的朗声念道:“将军百战穿金甲,丈夫一诺誓许国——皇上真正写出了微臣的心声!”

    皇上微微一笑,虽是没有说话,然而目光中,却带上些赞许和得意的神色。

    而潋却突然正色敛容,对着天子抱拳跪地,目光如炬,一字一句朗声开口道:“天恩浩荡,慕容潋今日在这清和殿上得封上将军,必将披肝沥胆、奋勇杀敌,以报皇上深恩!微臣在此一诺许国,若非有功业建树,否则绝不言家业妻小!”

    皇上略略一怔,随即目带笑意的开口道:“上将军有这样的心,朕很是欣慰,不过,若是真叫你戍边杀敌耽误了娶妻生子的大事,只怕你父亲要找朕诉苦来了。”

    父亲忙道:“微臣不敢。”

    而潋亦是正色道:“保家卫国,本是男儿职责,臣在邺城的时候,曾与龙飞将军秦昭有约,他保漠北,臣守南疆。今日微臣借着新封,就在这清和殿内向皇上请旨,将臣派往南疆镇守,五年为期,臣若是不能肃清齐越屡犯一事,绝不还朝觐见圣颜,更不轻言娶妻生子!”

第七十一回

    潋此言一出,满座哗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南疆边苦,齐越渐强屡屡犯境是人所周知的,因此,没有人能想到一个自小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会出言自请戍守南疆,更立下不定齐越不娶妻生子的严苛誓言。

    我心内既感慨又有些说不出来的难受,不期然的就想起了那一日在节南山居中,他让我不用操心,说他自己自有应对,却不想,会是这样一个法子。

    他并没有不知轻重的出言抗旨,一席话说下来,入情入理,叫人挑不出半分不是。

    其实还在漠北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潋并不是什么都不懂、单纯而又少不更事的孩子,我明白的,他都明白,我懂的,他也全都懂,不过是生性高傲磊落,不愿作伪,也不愿勾心斗角的活着而已。

    他今天这样得体应对,巧妙的堵住了皇上赐婚的话,其实就连我也想要是鼓掌称赞的,如若不是,他自请去漠北,一去五年,那样漫长。

    我看见父亲面色虽然不变,眸光却略略沉了下去,而母亲纵然微笑如仪,然而眉目之间,却已经隐有恸色,再怎样极力的掩饰仍是不受控制的流露了出些许。

    他们的心思,我如何不知,怎么舍得,自己最小也是最疼爱的孩子,在南疆那样边僻动荡的地方受苦,还是五年那样长。

    “南疆偏远,气候恶劣,战乱不断,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你可是想好了?”

    隔了好一会,皇上才重新开口道,他大概也是没有想到潋会有此一说的,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目光里半是感慨半是莫可明状的难测。

    潋跪地行礼,正色道:“身为南朝男儿,自当以身报国,区区困苦又何以为惧?臣心意已决,还请皇上恩准!”

    皇上淡淡看了他半晌,方将视线移向父亲,开口问道:“这件事,慕容丞相意下如何?”

    父亲伏下身去,应道:“但凭皇上圣断。”

    他的声音平静沉稳,面容低垂。

    我虽看不见他的神色,但想也知道,必然不会是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有着身为人父的骄傲和无奈,也有对爱子即将远行的不舍。

    我们都很清楚,潋此行漠北,已成定局。

    “既然如此,朕就允了。”果然,没过多久,皇上的声音便重新响在这清和殿内:“慕容潋听旨。”

    “臣在!”

    “上将军慕容潋,忠君爱国,英武善战,现钦封‘定南侯’,遣行南疆,戍边驻守,安固国邦,择日起程。钦此。”

    “臣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潋果决清朗的谢恩声中,一切已成定局,我的弟弟,将要在南疆这片偏僻而动荡的土地上,度过他人生中,最为宝贵的五年岁月。

    我看见懿阳公主南承晞的视线幽幽投向潋的方向,她的神情并没有太大变化,唇边,也还挂着若有若无的淡淡笑意,似是略带嘲讽。

    只是,她的眼光里,却一直阴晴不定,似有幽怨,又似不甘,终于缓缓闭上,再睁开时,所有情绪已经敛得分毫不露,面上的微笑,也越发的无懈可击。

    皇上淡淡挥了挥手:“慕容丞相和上将军都起身入席吧。”

    父亲和潋重又叩头谢恩,然后才依言起身回席。

    他们方坐定,便有太监宫女捧着膳盒鱼贯而入。

    “饽饽四品:金丝酥雀、五彩抄手、水晶梅花包、如意佛手酥——膳粥四品:百花慧仁粥、荷叶墨鱼羹、红豆膳粥、稀珍黑米粥——水果一品: 应时水果拼盘龙凤柔情呈上——”

    应时果蔬既已端上,也就意味着,这清和殿内庆功宴,已经到了尾声,只等着最后告别香茗的呈上便可结束。

    我因着下午宣政殿内的题字事件,也为了现如今潋即将远去南疆的既定事实,只觉得心神微倦,越发的想尽早结束了这宴席,也好不用再硬撑着强颜欢笑。

    于是不由自主的就向清和殿外看去,隐约见得黑暗中有光影远远的往这边过来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奉香茗的人。

    正犹自出神,却不防南承曜的身子斜斜靠来,我吓了一跳,连忙转头垂眸看去,他的眉目之间,已经带上了一眼就能辨出的醉意,虽然仍然睁着眼,还在笑着,但似乎已经不能很好的维持住自己身体的平衡,所以斜斜的靠进了我怀里。

    只是,那却不过是落在旁人眼里的情形。

    在外人看着,他整个人已经全部靠在了我怀里,然而事实上,他却并没有把身体的重量完全转移到我身上,我并不辛苦,也没有感觉到沉累。

    虽是明白他极有可能又在装醉,却不知道这次是为了什么,此情此景,众人都在看着,我们身在玉阶高位,一举一动自然吸引了各方的视线,就连庆妃娘娘,都在娇媚笑着,纤指一伸,引了皇上向我们看过来,皇上带了点宠爱又有些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并不出言说些什么。

    所以,我也只能轻轻扶住他,垂下眼眸柔声问道:“殿下还好吧?”

    他似是想了半天才听明白我说的话,依旧笑着看向我,不说话,只摇头,醉眼迷离。

    可是,在我与他视线相接的那一瞬,我却分明看到了他幽黑如夜的眼眸深处,瞬间现出又即刻敛去的清明锐利。

    正当此时,身着正装华服的宫女手捧金盘玉杯缓步入殿,而御膳房太监尖细拖长的声音也再次响起——

    “告别香茗:珠兰大方、杨河春绿——”

    因为今日有资格入清和殿的,多是皇亲国戚功高权贵,所以这一场天家宴席,在座诸席饮食菜品与天子享用的并无二至,唯一的不同便在于宴席最初的丽人献茗和这最后的告别香茗。

    宴席之初,呈给天子的是“君山银针”,而其余席位准备的则是“狮峰龙井”。

    现如今,我们桌前放上了“杨河春绿”,而“珠兰大方”则是每次宴后,天子御用的告别香茗。

    本该是按规矩波澜不惊的进行下去的,就如同从前的每一次一样,可是偏偏,这一次,却出了点意想不到的小变故。

    “陛下,今日午后在庆阳宫请平安脉的时候庆太医才说过,他今日新给陛下开的方子须得要忌性寒之食,而臣妾记得这“珠兰大方”里面是放了‘积雪草’的,陛下龙体要紧,还是不要喝了,不如就赏下去给皇子吧,陛下以为如何?”

    庆妃娘娘对着天子,娇柔的出声劝道,声音并不大,只是因为我与南承曜所在的席位离主座极近的缘故,所以我才听到了。

    而皇上亦是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庆贵妃的手背:“难得爱妃有心,什么时候都这么为朕着想。”

    庆妃娘娘粉腮含笑,秋波一盈,艳冶柔媚的开口道:“臣妾不为陛下着想,又能想什么呢?这原是臣妾的本分,更是本心。”

    皇上闻言心情更是愉悦,倒没再同庆妃再多说什么,只是握着庆妃柔夷的手,却是一直没有放开,就连声音里,亦是带着显而易见的快意:“来人,将这‘珠兰大方’送去给三皇子。”

    他此言一出,席间众人再不动声色,却总有些掩藏不了惊诧,以及惊诧过后的暗自盘算在这清和殿内形成暗流,四下涌动。

    “珠兰大方”,本是御用告别香茗,即便皇上忌口,要赏给皇子,有太子在前,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轮到南承曜身上的。

    我明白,皇上会这样做,多半是因为几个时辰前宣政殿的题字事件,一来他心底对太子已经猜忌不满,所以断不会把御用香茗再赏给他,二来,也是做给南承曜和赵漠欧阳献一众知情人看的一种姿态。

    太子的面色微微一变,虽然控制得极好,不过转瞬之间又恢复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然而,他的眼底,却或多或少的染上了些阴霾情绪,再怎样掩饰也不可能分毫不露。

    而滟儿则微垂螓首,表情极淡,辨不出悲喜,怀孕将近七个月的身体,看上去已经显得有些臃肿,然而她整个人,却仍旧是美丽得不可方物。

    御前宫女端着金盘玉杯,轻轻走到我们面前,跪地行礼道:“请三殿下受赏。”

    南承曜依旧靠在我怀里,不言不动,只是微笑,醉眼朦胧。

    我于是轻轻推他,用不大但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见的声音开口道:“殿下,父皇赐你香茗呢。”

    他似乎费了很大劲才弄明白我在说什么,慢慢转头去看皇上,还是微笑:“谢父皇。”

    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就去端玉杯,摇摇晃晃的送至唇边一饮而尽,然后语音含糊的开口道:“好酒……”

    这样牛嚼牡丹的喝法,又说了这样的话,就连皇上亦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而庆妃娘娘掩唇一笑,转向皇上道:“陛下,您看这席间,三殿下醉成这样自是不用说了,六殿下、十殿下看样子也喝多了,今儿个宫里的毓顺殿可有得热闹了。”

    “可不是喝多了,一会吹了冷风又该头痛。”皇上笑道:“我看啊,待会就不用出宫去折腾了,让他们在毓顺殿歇一宿,等天明了再各自回府吧。”

    毓顺殿,是专门为留宫皇子安排的居所,皇上此言既出,那南承曜今夜必然是要宿在殿内的了。

    我明白这或许就是他想要的结果,却猜不出,他这样做意欲为何。

    身处禁宫,一举一动都有千百双眼睛盯着,行事绝不会有在三王府方便,又或者,他要的,正是这样的万众瞩目。

    正想着,却见皇上面上带了几分倦色,似要开口散席。

    然而,懿阳公主却更快一步的起身出席,对着皇上盈盈笑道:“父皇,儿臣为了贺我军大捷,曾与女伴下功夫苦练了一段歌舞,不知道父皇肯不肯恩赏儿臣就在这清和殿内表演,为众位勇士庆功,也算是,代表了所有皇家公主的一片心意。”

    皇上虽掩不住倦意,却到底不愿拂了爱女的意,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懿阳公主甜蜜一笑,随即吩咐下人取来玉笛,就在这玉阶之上站定。

    太子微笑问道:“九妹,你要表演,怎么之前都没听你提起?”

    懿阳公主依旧甜甜笑着:“太子哥哥,那是因为臣妹想要给你们一个惊喜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多心了,总觉得她说这话的时候,盈盈眼波若有若无的飘向南承曜的方向,隐含期待,和藏不住的微微兴奋。

    “九妹既然说是歌舞,为何只有你一人持玉笛独奏呢?”太子又问。

    懿阳公主爱娇一笑:“呵呵,太子哥哥,你就等着看吧。”

    语毕,她不再多说什么,径直将玉笛放到唇边,吹奏起来。

    随着那乐音悠扬响起,我的心不受控制的一沉,她吹奏的,虽然不若庆妃娘娘和滟儿那样娴熟,却毫无疑问是“惊鸿曲”的旋律,而且很明显是下过功夫去练的。

    前奏初停,一人红衣盛装,如轻云出岫一般,自清和殿外的无边夜色中款款而至,柳腰轻,莺舌啭,衣袂拂落影,飞去逐惊鸿。

    我看见,母亲面上的神色,微微一变。

    跳舞的,是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面垂轻纱,又舞动得极快,所以容颜看不真切,可是那一段美仑美幻舞姿,却已经足以让众人惊叹折服。

    纵然此次庆功宴上的歌舞全都经过了太子的精挑细选,无一不是上乘之作,然而,此刻,在这精妙绝仑的舞姿面前,也只能统统黯然失色。

    最后一个折袖下腰, 那女子人已身在清和殿门外,一如来时,起舞的位置,嫣然之初态,真正应了“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的句子。

    然后,她缓缓直起了身子,恰好一阵清风过,她面上的轻纱随风飘落。

    她并没有去拾,而是轻移莲步,慢慢走进这鸦雀无声的殿堂之中。

    明亮的火烛,渐渐照亮了她的容颜,盛颜仙姿,掩映生辉,纤纤弱质,我见犹怜。

    她仿佛是从,身后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翩然而来。

    又仿佛是从,谁心底那一段最尘封的往事里,挣脱出来。

    母亲的面色骤然一变,而我看到,南承曜握玉杯的手,微微一紧。

第七十二回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袭红衣,款步姗姗,那女子面向玉阶盈盈下拜:“民女杜如吟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风髻雾鬓,盛颜仙姿,清喉娇啭,楚楚动人。

    皇上停了一会方才开口道:“起来吧。”

    “谢皇上。”杜如吟依言起身,明眸一漾,似有若无的转向我与南承曜所在的席位,未做停留,即刻敛回,如海棠标韵一般含娇静立。

    “果然是个色艺双全的女子,只是,你是谁家的女儿?朕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皇上看着她开口问道。

    既是懿阳公主的女伴,那必然只会身在官宦之家,只怕家底还不弱,不然,怎么会有机会得见公主,更能让懿阳公主亲自引了在这清和殿内献舞一曲。

    杜如吟轻柔应道:“民女的父亲是内阁侍读杜奉安,民女的哥哥亦是在军中供职委署骁骑尉,人微职轻,都不曾入陛下圣听。”

    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多如鸿毛,内阁侍读不过是正六品的官员,委署骁骑尉更是只有从八品而已,皇上自然是不会知晓的。

    所以皇上只是可有可无的点了下头,淡淡开口道:“倒是把你生了一副好样貌。”

    只是,却不知道这杜如吟是不是也是因为这韶颜舞姿,所以才得到了懿阳公主这样超乎寻常的抬爱。

    正犹自想着,南承晞已经将手中的玉笛递给了身后侍立着的宫女,转向皇上甜甜一笑:“父皇,儿臣是在前不久,领侍卫内大臣黄恭的女儿做生辰的时候才偶然遇见杜姑娘的,那个时候她就以一支霓裳羽衣舞技压群芳,所以儿臣才会想着让杜姑娘同我一起练习,在今夜清和殿内献舞庆功的。不知道父皇可还满意?”

    皇上漫不经心的“恩”了一声,沉吟片刻,却是向着杜如吟开口问道:“你方才所跳的,可是‘照影舞’?”

    杜如吟柔柔一笑,带了点羞涩的开口道:“民女有幸在懿阳公主的书房见过这记载‘照影舞’舞姿的画册,原本是不敢这样不自量力去练这传奇舞姿的,但是被公主对皇上、对南朝众位勇士的一片心意所打动,这才斗胆献丑了。”

    皇上略微点了点头,淡淡道:“能跳成这样,已经很难得了,一会到内务府领赏去吧。”

    杜如吟跪地领旨谢恩,螓首微垂,露出半段秀颈,颈间雪肤细润如脂,粉光若腻。

    而随着内务府太监奉旨将她请出清和殿前去受赏,这一场庆功宴也就就此落下了帷幕。

    既然皇上已经开口吩咐过了,那南承曜今夜是须得留宿在紫荆宫毓顺殿内的。

    早有宫内太监,在宴席初散时,便抬来软塌,伶俐的将烂醉如泥的南承曜扶了上去,然后向着毓顺殿的方向稳稳行去。

    按着规矩,我是不能够留宿宫内的,然而南承曜既然酩酊大醉,我身为三王妃,即便明知道他不过是在装醉,可是在面上,于情于理,都须得赶往毓顺殿亲加照拂,待他睡下了方能离宫回府。

    因此,纵然倦意深浓,我也只能随着众妃嫔贵妇一道,先到清和殿前厅“清晏厅”品茗侯着,等引导太监带了各殿各府的丫鬟过来。

    母亲目中似是蕴含着千言万语,却奈何时间与场合都不对,上前不得,只能隔了几个席位,遥遥看着内间中的我与滟儿。

    我心绪郁结不定,也无心说话,却听得坐在旁边的滟儿忽然开口问道:“姐姐觉得方才清和殿杜如吟的那一舞如何?”

    我随口应道:“杜姑娘色艺双全,那一段舞跳得极美。”

    滟儿淡淡一笑:“一个小小内阁侍读的女儿,今日倒也出尽风头,只不过真正厉害的,却是我们那位懿阳公主。”

    纵然她语音极轻,我还是下意识的四下看去,所幸外间众位命妇都端坐如仪,而内间各嫔妃公主们都围着懿阳公主说笑,并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的谈话。

    滟儿却像是根本没察觉到我的动作,也浑然不在意一般,略带嘲讽的轻轻笑了笑,然后继续轻道:“这些个天家的皇子公主,就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惊鸿歌,照影舞,姐姐,你可要小心了。”

    我的心一沉,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刻意忽略的沉郁不安,现如今,被她一语迫得不得不去正视。

    是的,我并不相信这是巧合。

    如果说,之前懿阳公主和杜如吟投在南承曜身上那若有若无的视线我还以为会不会是自己多心的话,那么,当“惊鸿曲”的乐音响起,当皇上道破那一舞名为“照影”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切并没有那么简单,只是,我却猜不透,她们究竟意欲为何。

    我没有说话,而滟儿微微垂眸,将手轻而温柔的抚上自己已经隆起的小腹,淡淡一笑,开口:“二姐,尽快要一个孩子吧,当你觉得什么都没意思的时候,至少还有他,是完全属于你的——”

    她的语音突然停住,原本抚摩着自己小腹的手也略微一顿,虽然不过片刻,又重新淡淡笑起,洁白如玉的双手重又温存的覆上自己的小腹,就像是,守着这世间最为珍贵的宝贝一样。

    她的声音,沉定宁和,有着翰如深海的温柔和坚持:“我的孩子,我必然会全心爱他,不会让他经受他母亲所经历过的。”

    我一怔,却还来不及开口去问,便见引导太监带了一众不得入清和殿而在阅微偏馆候着的婢女走进了清晏厅,疏影、暗香和碧芷都在其中。

    滟儿不欲再多说什么,已经径直起身迎了上去,我也只得默下本欲问出口的话语,带了疏影走出清晏厅去往毓顺殿的方向。

    到了毓顺殿,南承曜已经在东暖阁睡下了,我正欲进门,却听得杯瓶碎地的声响夹杂着嘈杂人声从西暖阁的方向传来,毓顺殿掌房的姑姑立时吩咐身后的两个小宫女过去看看,然后才对着我开口笑道:“也亏了是三殿下好服侍,已经睡下了,要是像西暖阁歇着的六殿下一样,王妃可有得辛苦了,奴婢看啊,六殿下的张侧妃不到后半夜是回不了府的了。”

    我隐约听到西暖阁那边传来女子既无奈又头痛的哀求劝慰声,不由得一笑,若是南承曜也学他六弟,那倒是能让这场醉装得更像一些,只是,须得大大考验他的演技一番,也苦了我跟着受折腾。

    一面想着,一面向那姑姑道了一声“有劳”,便带着疏影轻轻走进东暖阁。

    东暖阁内,南承曜已经睡下了,火烛微微明着,塌间床幔低垂。

    侍立在床塌外的太监见我进来,低眉敛目的默然行了一礼,然后再轻轻替我打开厚重的床幔。

    我走到床边坐下,南承曜闭目平躺,呼吸均匀,面色也算平静,虽然知道他多半是没有睡着的,但碍于人前,还是只能伸手替他将被子拉好。

    我一手轻轻拉起他放在被子外面的手,一手拉过被子重新替他盖上,正欲收回自己的手的时候,却不意被他反手握住。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的用力去抽手,他却没有放,掌心温热有力。

    隔着床幔,又有被子遮着,没有人看得到我们的动作,他依旧闭目,像是睡着了一样,只是唇角,几不可察的微微勾起。

    我既不能出声,又不敢动作太大,瞪他他也看不见,不觉半是好笑半是窘迫,正有些无奈,他却慢慢伸过另一只手,用双手一起握住我的手,微微一紧,然后再缓缓松开。

    我怔住,他这个举动安抚的意味太明显,我明白他或者是想告诉我不要担心,却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慢慢的自被下收回自己的手,我转眸去看他的脸,他依旧闭着眼,面色沉稳平静。

    侍立着的小太监重又将床幔放下,于是我只能按下心中的猜疑和隐隐不安,带着疏影走出了毓顺殿。

    有引导太监提着灯笼一直将我与疏影往宫门外送,那里,三王府的马车已经早早侯着了。

    “我的绢子!我的绢子不见了!”

    走了一半,疏影突然慌慌张张的叫了起来,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冷不防被她吓了一跳。

    这样一惊一乍的,又是在宫闱深处,我本想说她两句的,可是在看到她急得快哭出来的神情时到底还是不忍心,转而问道:“你先别急,什么绢子不见了?”

    她语带哭音的开口:“就是我和暗香一人一块的绢子,在阅微偏馆的时候我们还拿出来看的,可是,它现在不见了,小姐,我该怎么办?”

    我知道那块绢子对疏影有多重要,想了想,便对给我们带路的小太监道:“那绢子很有可能是落在阅微偏馆了,劳烦公公带我们过去看看。”

    那小太监慌忙跪下:“求王妃饶了奴才吧!那阅微偏馆是下人们去的腌脏地方,奴才要是把三王妃带去了,准会被徐公公活活打死的!”

    我就着灯笼的火光看去,那是一张极稚嫩的面容,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颤抖,想是刚入宫不久,被那些太监总管管束得狠了,胆子极小。

    我不欲为难他,转而开口道:“这条绢子很重要,不如我留在这里等,公公带着我的婢女去阅微偏馆寻寻看,公公以为如何?”

    “这……”他仍是有些犹豫。

    于是我语带坚持的再次开口:“劳烦公公了。”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急得快要哭出来了的疏影,犹犹豫豫的点了点头,想了想,又向我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灯火通明的殿堂:“三王妃,前面就是懿阳公主居住的畅音宫,不如奴才先送王妃过去公主那里小坐片刻,待奴才陪这位姑娘拾回了绢子再来接王妃。”

    我淡淡一笑:“公公不必费心了,你尽管带着疏影去找绢子就是了,懿阳公主那里,本宫自己会去。”

    疏影到底跟我久了,明白依我的脾气是不可能进这畅音宫的,又不好点破,只得小声的问了一句:“小姐,你一个人真的没关系吗?”

    我拍了拍她的手:“快去吧,要是在阅微偏馆找不到,你就赶快回来,宫闱之中不能乱闯的,回来以后我们再想法子。”

    “小姐放心,这点分寸奴婢是有的。”

    她点头随着那名小太监去了,我无意进畅音宫,又没有了灯笼的照明,于是便在黑暗当中随意漫步。

    然而,没能清净多久,就见不远处点点灯火正往这畅音宫的方向行来,我想着自己此刻孤身一人,无论来人是谁,遇上了都免不了要费口舌去解释,更难说会给有心人落下话柄,于是便就着黑暗,隐身在湖边一块巨石之后。

    不一会,一个略微苍老的男子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传入我耳内:“……我虽在外面,却也听说了吟吟那一段舞跳得满堂喝彩,总算是没有辜负我和你母亲从小教你琴棋书画声乐舞蹈……公主殿下,不是我自夸,小女的舞比南朝第一舞姬桑慕卿也只怕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说句大话,即便是在紫荆宫里,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

    “父亲,”娇娇柔柔的嗓音带着淡淡的坚持,打断了说话的人:“桑慕卿名动天下,并不是只要舞跳得好就能做到的。再说了,她身为青楼女子,歌艺舞姿或许重要,可是到了宫闱之中,天子之家,琴棋书画声乐舞蹈,这些技艺,可以说重要,也可以说一点用也没有。这后宫女子官宦千金,又有哪一个不是有一技甚至几技之长的呢?但是您以为,庆妃娘娘能有今天这样万人艳羡的恩荣仅仅就是因为她懂得吹笛画画吗?中秋赏月宴上,三王妃又何尝不是以一曲惊鸿琴音艳惊四座,所以父亲,吟吟今后要走的路还很长,这样的话您往后就不要说了。”

    懿阳公主的声音略略含笑,响在这黑夜之中:“杜侍读,看来,你女儿可要比你看得明白多了!”

    那杜奉安慌忙应道:“下官该死,下官知错,请公主殿下责罚!”

    懿阳公主咯咯一笑:“杜侍读何错之有呢?你生了个这般玉质天成的女儿,又肯对我尽忠,我不恩赏,倒要责罚,不是是非不分了么?”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杜奉安一径的唯唯诺诺。

    懿阳公主也不理他,径直对杜如吟开口道:“今儿个夜深了,你又才受过赏,为了避人口舌,我也就不留你到畅音宫了。明日一早我会派人到你府上接你,你妆点得仔细些,三哥今晚留宿在毓顺殿内,明儿一早父皇必会要他去怡兰轩共用早膳的。”

    杜如吟如同黄莺出谷般的声音再度轻轻柔柔的响起:“吟吟明白,只是公主,吟吟适才见席间三殿下已经醉了,所以担心他并没有看见吟吟跳的‘照影舞’。”

    “酒醉尚且三分醒,更何况我三哥可不是常人,不然怎么值得我如此煞费苦心的示好。从前他总是避重就轻,不拒绝,也不接受,厉害得很,可是这一次,我猜,他必然是不会再拒绝我的了。”懿阳公主笑了一笑:“即便他真没看到,你也不用担心,你这张天姿国色的脸,就是最好的武器。”

    杜如吟柔软而恭敬的应道:“吟吟但凭公主安排。”

    懿阳公主淡淡笑了笑:“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先跟着小路子出宫去吧,别忘了我交代你的事情,回去后好好休息,明天才能有好气色。”

    “吟吟明白,谢公主提点。”

    有火光渐渐远去,想是杜家父女走远了,懿阳公主的声音再度淡淡传来:“但愿,她当得起我费的这些心。”

    另一个伶俐的女声很快的接口道:“公主,只靠她一人,奴婢总觉得有点玄。”

    懿阳公主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本来慕容潋与我那三嫂关系极好,我若能嫁他,势必就与我三哥更亲近一步,现在却只有杜如吟这招棋好走了。”

    “那慕容潋真是不识好歹!”

    “话虽如此,但他这样做,我倒是有几分真心实意的欣赏他了,是个有担当的男子,只是,算了——”懿阳公主重又淡淡笑起:“不过禧儿,这个杜如吟可也不是什么简单角色,据小路子探到的消息说,她为人处事向来低调本分,却在黄伊媛的生辰宴上自请一舞出尽风头,你焉知她不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

    “公主这么一说,倒像是真有这么一回事了。”

    “我利用她拉拢我三哥,她何尝不是在利用我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即便三哥不给她名分,荣华富贵却肯定是免不了的了。而若是她手段厉害一点,我三哥用情再深一点,纳了她做侍妾,那可是她一个小小内阁侍读之女原本想都不要想的尊荣。”

    “奴婢看着这杜如吟,倒是个伶俐的,比她父亲强多了。只是公主,你为了三殿下煞费苦心,万一……”

    “不会有万一。”懿阳公主断然的打断了那个侍女的话:“*,我绝不会看错——所以,绝对不会有万一。”

第七十三回

    回到三王府,我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一直是懿阳公主与杜如吟之间的对话,很明显,她们的目标毫无疑问正是南承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风鬟雾鬓,盛颜仙姿,那杜如吟生得的确倾国倾城我见犹怜,就连庆妃娘娘和滟儿,在她面前,只怕也要逊色三分。

    而南承曜常久以来留给世人的印象无疑正是只愿“杯中酒色常碧,怀中美人如玉”,也因此,懿阳公主才会谋算籍着杜如吟的美貌来向南承曜示好。

    只是,那么长时间相处下来,我却很清楚南承曜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愿意去相信他。

    我所担心的,其实一直是他在毓顺殿内对我的最后那一握,安抚的意味太过明显,让我想要忽略都难。

    我自然知道他必然是有所策动才会借着装醉留宿宫中的,却不知道究竟所为何事,我虽然从未怀疑过他的心机和能力,然而却控制不了自己心底,一直横亘不去的隐隐不安。

    这样左思右想的,直到天快亮了才模模糊糊的睡去,然而,刚睡着没多久,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寻云在外面一面敲门一面急急的开口道:“王妃,奴婢寻云有急事求见王妃!”

    我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东方才微微泛白,而能让寻云急成这个样子,方寸大乱到连规矩也忘了的,必然只会是与南承曜有关的事情。

    于是一面披衣起身,一面吩咐睡在外间的疏影开门。

    寻云进门,鬓发没有了往日的一丝不苟,看上去有些微微的凌乱,她匆匆对我行了个礼,然后急急的开口道:“王妃,宫里传下旨意,要王妃即刻入宫,马车已经在王府正门候着了。”

    我微微一惊:“现在?”

    寻云答道:“是,奴婢已经帮王妃传了早膳,即刻便会送到归墨阁内,请王妃先梳洗更衣。”

    我随意的点了下头,心里隐隐不安,问道:“这么急,是出什么事了吗?”

    寻云犹豫了片刻,方开口道:“宫里派来的人并没有说,但是据我们的人得的消息,三殿下似乎身中剧毒,已经惊动了御医,如今就连皇上都亲自赶到毓顺殿去了,所以这才派人来请王妃的。”

    我的心倏然一沉,只觉得一阵噬骨的冷和疼霎时蔓延四肢百骸,过了好半天,才慢慢缓过神来。

    “小姐,你别这样,你别吓我,三殿下不会有事的!”疏影慌忙扶我坐下,一迭连声的劝着。

    而我想起了他在毓顺殿内那安抚性的一握,略略定了定神,方向寻云问道:“殿下现在怎么样?”

    她摇头,目带惶急:“奴婢也不知道,只是知道皇上已经把太医院的众位国手都召入毓顺殿为三殿下会诊了。”

    我点点头,对身后的疏影吩咐道:“快帮我梳洗更衣,我即刻便要进宫。”

    自然是没有时间也没心思去用寻云传来归墨阁的早膳的,我带着疏影直接出门,乘上了宫里派来的马车。

    虽然心底仍是无可避免的有着担心,然而随着马车的飞驰,我已经渐渐的镇定了下来,思绪也一点一点清明,昨日发生的种种蛛丝马迹,慢慢浮现在我脑海中,最终汇集为越来越清晰的四个字——“珠兰大方”。

    下了马车,早有引导太监候在承天门前,急急带了我就往毓顺殿赶,那里,早已经是禁卫森严,灯火通明有如白昼。

    引导太监并没有将我带到东暖阁去看南承曜,而是先进了毓顺殿的正厅毓安厅。

    毓安厅主座上,坐着一脸冷厉之色的天子,身着便装,连冕冠也未戴,只是在外面披了一件明黄色的披风,眉目间有压抑得太深然而终究掩饰不住的冷怒。

    而另一侧,向来爱惜衣妆容颜的庆妃娘娘,此刻亦是装束随意,就连鬓发,也略微的凌乱,想是事出突然,他们都来不及去打理衣装。

    既然宫里的人对宣我进宫的原因避而不提,于是我面上也很好的敛去了那些不合时宜的担心和不安,只是上前温良行礼,面容低垂。

    皇上淡淡开口让我起身,视线冷冷的巡过我的面容,不放过一丝一毫,过了半晌,方出言赐座,又对一旁躬身立着的太医道:“帮三王妃把把脉。”

    我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面上却只做不解惶惑神色,没有开口去问,只是迟疑的伸出了自己的右腕。

    自己这样的动作自己是逃不过皇上的眼睛的,他面色神情缓和了些,开口道:“你不要怕,请个平安脉罢了。”

    我温良垂眸应了一声“是”,然后任太医搭上我的脉搏,不一会儿,太医收手,向皇上低声回道:“三王妃脉象平稳,并没有任何异常。”

    皇上眉目间的冷意更深,面上神色乍看之下虽然波澜不惊,但却如同暴风雨前出奇的沉静一般,内蕴着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一闪而逝的杀意。

    而另一侧主座上坐着的庆妃娘娘,却突然手一抖,上好的青釉彩瓷杯便骤然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而杯中滚烫的茶水,也溅了不少到她身上。

    她身后侍奉的小宫女吓了一跳,一面说着“奴婢该死”,一面跪地用绢子仔细的替她擦拭裙子上的茶渍,再收拾一地碎片。

    皇上本就心烦,又听见这么一阵响动,即便是对着一向疼宠有加的庆贵妃亦是失了耐心,虽是没有直接斥责她,却迁怒的将手中的茶杯一下子砸到那跪地收拾茶杯碎片的宫女身上,骂道:“连个茶水都伺候不好,还留着你们干什么,拖下去!拖下去!”

    立时有太监悄无声息的进来,架着那个不断哭喊求饶的小宫女出去了,整个毓安厅重又回复一片寂静。

    庆贵妃依旧怔怔坐着,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就像是对方才的事情浑然未觉一样。

    她的贴身婢女宝胭被她这个样子吓到,也顾不得会不会被皇上责罚了,语带担忧的轻声问道:“娘娘,娘娘你没事吧?”

    庆妃娘娘却依旧如同闻所未闻一样,脸色苍白,身子也控制不住的隐隐发抖,过了好半天,她才哆嗦着嘴唇,喃喃自语道:“幸好他们不知道皇上忌口,幸好他们不知道皇上忌口……”

    皇上或许没有想到她会这样,一怔之后,看向庆妃娘娘的眼神已经带上了爱怜与柔和,他隔了案几伸手过去握了握庆贵妃的手:“你不用怕,朕还没那么容易死!”

    语毕,眉目间的冷硬戾色越来越甚,语带森寒的开口道:“朕让他筹办庆功宴,他倒是筹办到朕的御用香茗里来了,就那么急不可耐的想要‘翱翔冲九天’?”

    满座寂然,没有人敢说话,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我低眉敛目,明白在皇上心中,即便没有之前的题字事件,他对太子的猜疑不满也已经是不可能再消除的了。

    本来,谋害皇子就已经是罪不可赦,更何况,在天子心里,他想谋害的那个,并不是南承曜,而是皇上本人。

    我与南承曜同席,饮食用度皆无二致,现如今,南承曜身中剧毒,而我安然无恙,于是所有的疑点,都避无可避的落到了那唯一的例外上面——本该是皇上享用,却因为忌口而赏赐给南承曜的御用香茗——“珠兰大方”。

    鸦雀无声的毓安厅内,只听得天子语带冷怒的重新开口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太子府把那个逆子给我即刻绑来!”

    一旁侍立着的领侍卫内大臣黄恭闻言色变,骤然一跪,开口道:“陛下三思啊!”

    黄恭是朝廷一品要员,掌管统率侍卫亲军,护卫圣上安全,地位颇为尊崇,见他跪下,毓安厅内其余奉诏入宫的官员也跟着跪下:“请皇上三思!”

    皇上怒极反笑:“好啊,你们一个个,都要抗旨了是不是?”

    黄恭刚直应道:‘微臣不敢!只是此事关系非同寻常,还请皇上给微臣一点时间去调查清楚,以免……”

    “冤枉?你知道太医是怎么说的吗?那是黑叶观音莲!”皇上怒极打断了黄恭的话:“若非曜儿自小习武,身子骨强于常人,所以才能侥幸不死,你以为,如果用到朕身上,你如今还能见得到朕吗?!”

    “皇上息怒!微臣只是以为,既然是太子筹备的庆功宴,那么他又怎么会做这种引火上身的事情?他明明知道,一旦出事,他的嫌疑就是最大的啊!”

    “嫌疑?”皇上冷笑:“朕还没死,你们就已经一个个向着他了,若是朕真的喝了那杯‘珠兰大方’,他就是名正言顺的新帝,你们忙着巴结都还来不及,又有谁会在意这莫须有的嫌疑?!”

    “皇上!微臣誓死效忠皇上,绝无二心!请皇上明鉴!只是太子素来宽厚仁慈,满朝皆知,今日之事,或是有人蓄意诬陷也不可知,就这样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处置了太子,微臣只担心朝廷中有人不服,传到民间,也会有损皇上的天威啊。若是皇上定要拿下太子,微臣这就领兵出门绝无二话!只是,微臣恳请皇上三思啊!”

    黄恭此言一出,跪地的其余官员立刻附和道:“请皇上三思!”

    皇上的目光冷冷的巡过他们每一个人,杀机一闪而逝,只是跪地的众人无一例外的伏地,面容低垂,所以,并没有看见。

    停了半晌,皇上才再开口,声音已经恢复平静:“都起来吧。”

    黄恭等人将信将疑的抬头,有些迟疑的问道:“那太子殿下如何处置?”

    皇上嘲讽的笑了一笑:“你们那么多人都力保他,朝廷当中站在他那边的人肯定更多,朕要是真办了他,不就成了昏君了?”

    那一众跪地的大臣惶恐的开口道:“微臣不敢!”

    皇上漫不经心的笑了一笑:“说了让你们起来,还跪着做什么?”

    那些臣子们略带迟疑的起身,尚未站定,已经听得皇上的声音重新响在这静悄悄的毓安厅内,淡淡带笑:“传旨,御膳房昨日当值的所有太监宫女,全部杖毙,一个不留。

第七十四回

    一场风波,看似就这样平息了下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太子作为清和殿庆功宴的主筹划人,以“渎职”、“监管不力”和“有负圣恩”的罪名,于东宫禁足一个月,罚半年俸禄。

    而御膳房那日当值的几百太监宫女,却因为皇上的一声令下,全部杖毙。

    这并不是紫荆宫中的第一起冤案,也不会是最后一起。

    我垂下羽睫,很好的掩藏住眸中所有不合时宜的情绪。

    “闹腾了这么久,朕也乏了,今日早朝就取消了,你们也下去吧。”

    皇上神色疲惫的挥了挥手,毓顺厅内的一众大臣便悄无声息的恭身退了出去,方才替我把脉的孟太医籍着退下的动作,飞快的看了我一眼,显现出些许欲言又止的神情,然而,在毓顺厅冷凝阴沉的气氛中,终是明哲保身的暂时默下了声音,退出毓顺厅,往南承曜在的东暖阁行去。

    我虽有些疑惑,但随即想起了淳逾意之前帮我把脉时所流露出的对“画鬓如霜”的兴奋与痴迷,或许这位孟太医同样看出了一二也说不定,而我此时此刻,实在是无心去探究他的心思。

    “刚才的事情,三王妃是怎么看的?”待到黄恭等人告退离开了毓顺厅,皇上的声音重又淡淡响起,面上神情虽然看似漫不经心,但一双厉眼,却牢牢巡过我的面容,不遗漏一分一毫。

    我心内一叹,明白皇上纵然盛怒,但方才黄恭等人的话他也不是全然没有听进去的。

    如若下毒事件真的是太子所为,那么包藏逆心,又加上了结党营私之嫌,皇上是无论如何不会放过他的,即便如今碍于形势缓下了,但心里的刺,却是一直横亘不去,只需要最轻微的风吹过,就能蔓延成致命的荆棘。

    但如果,太子真是无辜,而有人存心陷害的话,太子之后,圣眷最浓的三皇子,自然嫌疑也就最大。

    我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力持平静却带着明显颤抖的向皇上僵硬的牵扯唇角:“儿臣,儿臣以为,儿臣以为……”

    并不连贯却仍勉强出口的语句,就如同惶恐到了极致却仍勉力强撑着一样,只是,这强撑终于如紧绷的弦一样“啪”的一声断掉,我也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浑身瘫软的跪坐在了地上,泪水滴滴如雨。

    “父皇……殿下他到底出什么事了……父皇……儿臣能不能……能不能去看看他……”

    在我克制不住颤抖恐惧的啜泣声中,我看见皇上原本冷硬的眉目之间,慢慢的缓和了下来。

    我知道,他原来或许也不相信南承曜会不惜用自己的性命来布这个局,却总是不可避免的存着一分怀疑猜忌,现如今,见我这样,只怕这疑惑,也慢慢消减了。

    只是,我垂下眼眸,明白不管是否出自本心,我都已经成了催生荆棘的第一阵风。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疏影慌忙过来扶我。

    而皇上目光一巡,立刻便有宫女上前将我扶起,圣上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柔和:“你不用太担心,曜儿是龙子之尊,又有太医院一众国手看顾着,不会有事情的,他如今就憩在东暖阁,这就让他们带你去看看他吧。”

    我依旧不住流泪,软弱无力的开口道:“谢父皇。”

    皇上看着我,目光里越发柔和:“你也不用谢朕,曜儿是替了朕才——”

    他的话语倏然顿住,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疲倦的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你去吧,他若醒了你就告诉他,朕先回定乾宫歇歇,晚些时候再过来看他。”

    我垂眸轻应了一声“是”,一旁的庆妃娘娘已经语带关切的向皇上开口道:“陛下,您是不是头疾又犯了,臣妾这就陪您回定乾宫。”

    “不用了,让李康安跟朕回去就行了,”皇上握了握庆妃的手,开口道:“你留在这里陪陪这孩子,她一个人看着怪可怜的。”

    庆贵妃答应着,起身送皇上出了毓安厅,我自然也只能跟在后面。

    待到圣驾出了毓顺殿,庆妃娘娘方回转身来,视线正巧与我相碰,她似笑非笑的斜睨了我一眼:“没有想到,三王妃和三殿下倒是情意笃深啊,走吧,这就随本宫到东暖阁去。”

    我没有做声,跟在她身后静静走进了东暖阁,侍奉在东暖阁内的一众太监宫女并四名太医连忙对着我们请下安去。

    庆妃娘娘随意的一挥手,示意他们起来,又看向四名太医,语带不悦的开口道:“怎么只有你们四个,其他人呢?”

    其中一人上前一步躬身应道:“启禀娘娘,孟、齐、梁、宋四位太医年岁高了,昨晚又熬了一宿,如今三殿下已无大碍,所以微臣便奉旨让他们先回太医院小憩候着,以便轮岗。”

    庆妃娘娘微微一笑,视线若有若无的飘向庆太医,隐带担忧。

    而庆太医几不可察的略略对她点了点头,她方彻底舒开眉结,雍容而略带强硬的开口道:“白太医,你既然是太医院院判,怎么个安排轮岗就自己看着办吧,只是,我可要提醒你,三殿下可是圣上最宠爱的皇子,他若有个闪失,你们几个统统都吃不完兜着走。”

    白太医忙一迭连声的应着“是”,而庆贵妃又随意的问了几句关于南承曜的情况,她听得并不仔细,我知道她想要的答案已经在方才她兄长的那一下点头里了。

    果然,没多久,庆贵妃玉手一挥,开口道:“你们先下去吧,我和三王妃留在这里陪陪三殿下,也说几句体己话,有事会叫你们的。”

    待到太医们退了出去,她又对身后的宝胭吩咐道:“三殿下需要静养不能被人打搅,我和三王妃陪在这里,你到外面去守着,可别让人进来,仔细着点。”

    宝胭伶俐的应了一声“娘娘放心”,便悄无声息的领着疏影和一众太监宫女退了出去,疏影无奈,却也只能跟着往外面走,一面频频回头看我,我安抚性的对她微微点了点头,她方乖巧的出了门。

    待到四下无人了,庆妃娘娘的一双美目,不受控制的看向拉起的床幔之后,南承曜平躺着的身影,半晌,终究是缓缓移了开去,强自走到东暖阁内的主座坐下,语气平淡的开口道:“你过去看看吧。”

    我慢慢走了过去,南承曜并没有醒,闭着眼,脸色苍白,双唇也没有一丝血色,印堂之间仍有隐约的黑气。

    我心一惊,慌忙一手握着他的手做依恋状,另一手暗暗搭上了他的脉,过了片刻,方轻轻吁了一口气,重新拉被将他的手盖好。

    他的脉象虽弱,但已趋平稳,体内虽仍有余毒,但已无伤根本,只需悉心调养便能恢复,凶险之势已去。

    庆妃娘娘一眨不眨的看着我的动作,缄默不语,我对于她和南承曜之间的事情是知晓的,只是这一点,她却并不知道。

    就像这一次的“珠兰大方”事件,她并不确定我是否知情,有没有参与到其中来,所以如今,只能坐在主座,眼中带着几分掩藏得很好的幽怨不甘,远远看来。

    “三殿下一时半会醒不过来,既然王妃人已经见过了,不如就先行回府吧,我让宝胭送你。”

    过了片刻,庆妃娘娘的声音带了丝不耐的响起,我微微一叹,明白她方才携我一同进来,又摒退左右,为的,不过是这一刻。

    毕竟身为帝妃,绝无可能与皇子独处一室,可是偏偏她心挂南承曜,又以为我不过是个温软可欺之人,所以一面利用我做掩护,让众人以为我与她同处东暖阁之中,一面又要心腹婢女将我暗中送走。

    我垂眸温良答道:“谢娘娘关心,只是清儿想等殿下醒来好服侍殿下一同回府,等多久都没关系的。”

    庆妃娘娘淡淡道:“你不用等了,皇上方才已经下过旨意,三殿下身体复原之前,都会留在紫荆宫中由专人照顾打理,饮食用度都有天子一一过问,王妃没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我答得越发的恭顺:“这个自然,可是清儿还是想等殿下醒了才能放心回去,否则,三王府中众人和清儿的父母亲也不是能宽心的,请娘娘见谅。”

    “你……”庆妃恼道,却不过片刻便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敛回外现的怒气,一言不发的看着我,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我只作不知,就像未曾察觉到一样,转而起身略带不解和惶惑的问道:“娘娘有什么吩咐?还是,清儿说错了什么吗?”

    她自然是挑不出我的不是的,一时之间没有说话,神色复杂而略带担忧的飞快看了一眼我身后的南承曜,终究还是什么动作也没有。

    我心内有种奇异的冷漠渐渐升起,明明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明明知道她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女人,却偏偏不想退让分毫,疏离而无动于衷的看着她乏力的伸手用绢子抹了抹自己的脸。

    正当此时,门外宝胭的声音急急响起:“娘娘,内廷的王公公求见!”

    庆妃娘娘吃了一惊,略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和仪容,方开口道:“让他进来吧。”

    那太监一进门,庆妃便笑道:“王公公,咱们可才分开没多久,怎么李公公又打发你过来了。”

    我明白庆妃口中的李公公多半就是内廷总管李康安了,那这位王公公此来,只怕是与皇上的事有关。

    果然,那太监尖声尖气的开口道:“哎哟娘娘,可不好了,皇上才一回定乾宫,头疾就犯了,李公公这才打发奴才过来请白太医的,奴才想着,这样的事,怎么能不告诉娘娘呢,这才擅做主张的求见呢。”

    庆妃一使眼色,宝胭立刻伶俐的上前塞了一张银票到那太监的衣袖里:“可有劳公公了。”

    见那太监满面堆笑的收下银票,庆妃方微笑问道:“太医们都过去了吗?”

    “除了庆太医自请留在这毓顺殿看顾三殿下以外,其余太医都过去了,娘娘还是快些动作吧,奴才方才来的时候,看见丽嫔娘娘不知是不是也得了消息,正往定乾宫赶呢!”

    庆妃满意的点了点头,飞快的看了一眼南承曜,眉目间的抑郁担忧一闪而逝,她闭上眼,再睁开,重又是那个雍容华贵的贵妃娘娘,对着我淡淡开口道:“既然如此,本宫就不陪三王妃了,王妃担心三殿下是好,可也得仔细着时辰,别误了宫禁时间。”

    我垂眸应了声“是”,然后目送庆贵妃走远,此刻紫荆宫内的全部注意力,都移到了皇上那儿,这毓顺殿也清净不少,或许是因为庆妃方才的吩咐,又或者是因为宝胭办事得力,反正此刻,诺大的东暖阁内竟然一个人也没有,就连疏影也不知到哪去了。

    我自己动手将门关上,然后缓缓走到床边坐下。

    我看着南承曜没有血色却依旧英俊的面容,沉睡中的他,没有了平日萦绕不去的那种漫不经心的冷漠,也看不出任何深沉心机,安静得像个孩子。

    不受控制的慢慢伸出了手,指尖在触碰到他苍白脸颊的时候,那低于常温的触感,还是让我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下,即便我明知道,这一切都是他掌控着的,即便我明知道,他不会有事。

    我的手指,轻而缓慢的抚过他的眉眼,他皮肤的凉意,一点一点,透过指尖,传递到我心底。

    有无法抑制的疼,可是疼痛之下,却是莫可明状的害怕和侵骨的冷。

    我想起了自己方才,在皇上心中吹生的荆棘,想起了滟儿温柔抚摩腹部的样子,想起了自己面对庆妃娘娘时那种陌生却顽强存在的冷漠,终于狠狠的闭上了眼。

    从来没有一刻,像如今这样厌恶我自己,也从来没有一刻,这样的害怕无助,看不到前方,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是对。

    我睁开眼睛,看向面前的南承曜,他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要我相信他,可是我却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可以让我什么都不用想,全心去依靠。

    他对自己都那么狠,对旁人还有什么不舍得?

    他连自己都不在乎了,我不知道这普天之下,还有什么是他真正在意的?

    慢慢收回了手,我一点一点的环抱自己的肩,可是没有用,还是冷,那样冷。

    终于再无力强撑,我颓然的埋首于自己的臂弯当中,深深藏起此刻眸中的脆弱无助,却无法藏住,心底涌出的,暗沉如夜而又无法挣脱的害怕以及,沉沉悲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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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妹妹出人意料的逃婚,让她无从选择的嫁入天家。 从大婚之夜的独守空闺,到知晓夫婿刻骨铭心的曾经,她一直淡然处之。 嫁与皇子,本就注定了与爱无关。她所在意的,不过是护得家人安宁。 她伴着他,一步一步,问鼎天下。 她看着他,越是微笑就越是冷漠的眼睛犹记惊鸿照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犹记惊鸿照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犹记惊鸿照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