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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记惊鸿照影全文阅读

作者:风凝雪舞     犹记惊鸿照影txt下载     犹记惊鸿照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回

    “……将军府花园内有一棵参天古树,有一次我最喜欢的美人风筝被树枝挂住,是你抢着爬上去替我去拾的,手臂还不小心被树枝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疏影,真的不记得了吗?还需要我再继续说下去吗?”

    疏影的目光,由最初的震惊,慢慢转变为迷茫,从桑慕卿的面上,一点一点转到我身上,再茫茫然的转向她,再转向我,带了点不知所措和依赖的唤了一声:“小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看着桑慕卿那张梨花带雨的美丽容颜,其实并算不得有多相象,然而,却仍是能让人一眼,便可以从我与她的面容之间,联想到彼此。

    只是,她眼底的那颗红色泪痣太过妩媚,那样艳丽的刻骨风情,却是不容旁人错认的。

    或许是意识到了我的目光,她微微笑着,泪盈于睫,伸手抚了抚自己眼底的泪痣:“便是它,让我记着自己再不是从前的将军府二小姐——王妃觉得好看吗?炼金朱砂王妃想必是知道的,你可以用银针深深刺破你的皮肤,然后点入炼金朱砂和守宫壁虎血试试,只是,这一试,可就再难回头了。”

    我依旧不动声色的看着她,淡淡开口问道:“如果桑姑娘所言非虚,那么我不明白,为什么到了如今你才说出来呢?”

    她美丽的眼中极快的闪过一丝矛盾而复杂的神色,强自闭了闭眼,再睁开,转向窗外的苍茫天际,唇角微微的勾着,极缓极缓的开了口,声音听来遥远而苦涩:“因为一份恩情,因为一个承诺,因为我原来以为他不过是不得已才娶你,我原来以为即便没有名分,可是不会有人能替代我在他心中的位置,所以只要能陪在他身边,我什么都不计较了……可是,那一次你险些出事,我看着他,才明白自己错了,可是我说服自己,他不过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才这样,虽然就连自己也知道这个说辞有多可笑,可是我宁愿相信……再后来,再后来我便骗不了我自己了,其实从他第一次让淳先生给你请脉的时候,我就知道了的,只是偏偏不愿意相信。”

    她忽而转目看我,泪痕犹在,唇角的微笑却倔强的不肯淡去:“他一开始根本不爱你的,连一点在意都没有,所以我那时候甚至觉得,上天真的是公平的,甚至还可笑的庆幸过……可是,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日久生情是不是?可是,原本该嫁他的人是我,原本该与他日日相伴日久生情的人也是我……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桑姑娘,王妃该休息了。”轻轻的敲门声,连同秦安恭敬平和的声音一道响在门外。

    桑慕卿怔了怔,随即自嘲的笑起,慢慢蹲下身,将方才扯落在地的面纱拾起戴上,再慢慢的站了起来,长长的羽睫在她红色的泪痣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微微的垂下,如同蝴蝶濒死时颤动的翅膀,荏弱的美丽、淡到不似真实的忧伤和绝望。

    她什么也没有再说,一步步向门外走去,淡绿轻纱的背影看起来单薄异常,腰,却挺得笔直。

    “王妃,老奴送王妃回归墨阁。”秦安在门外对着我行礼平和道。

    我慢慢拉回放在那一袭绿衣上的视线,对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起身,却看见疏影仍然仲怔而收不回来的视线,我闭了闭眼,轻道:“走吧。”

    她有些茫然的回眸看我,张了张口,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一路送我回到归墨阁,秦安不一会便告辞离开了,疏影一反往日话不离口的性子,一脸迷茫的不吭声,似乎在用力思索,和回想着什么。

    我让画意先带着小丫鬟们退了下去,看着疏影静静开口问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她转眼看我,带了些困惑和不知所措的张口欲言,却终究还是慢慢低垂着脸摇了摇头,小声呢喃道:“我不知道。”

    我压抑着内心翻涌着的种种情绪,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力持平静的开口道:“没有关系,你怎么样想的就怎么样说,在我面前你从来都藏不住话的——还是,你觉得我不再是你的小姐了?”

    她猛然抬头,又惊又急的开口道:“疏影一辈子都只认小姐一个,小姐永远都是疏影的小姐,小姐……”

    我看着她急得快要掉眼泪的样子,长长一叹,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你不用说了,我都明白的,我只是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从我们坠崖的时候开始,你把你记得的,能想起来的,慢慢告诉我,好不好?”

    她点点头,一点一点开始回忆,声音里带了些迷茫和不确定:“那个时候我快死了,是苏先生救的我,他要我答应这辈子都跟在小姐身边,尽心服侍,这原本就是我想的啊,所以我当然就答应他了。我想去看小姐,可是连手指头都动不了,过了好久我终于能起身了,可是苏先生说小姐伤得很重,不仅身子大受损伤,就连以前的事情也不记得了,连脸都伤了,暂时还不能让我见你。我虽然心急,但是为了小姐好也只能等啊,后来,后来的事情小姐就知道了啊,我见到小姐的时候小姐脸上还缠着绷带呢,小姐不记得我了,我虽然难过,可是我想就像苏先生说的,只要小姐好好的活在这个世上不就好了。”

    我的思绪,也缓缓的回到了当年初见那一日,那时我面上仍缠着绷带,就连眼睛亦是不能视物,只感觉一个温暖柔软的小丫头,把头埋在我的怀中,细瘦的手臂紧紧的抱着我哇哇大哭,那时的我虽然不记得从前,但是却能感觉到那样毫无保留的热情和真心。

    “苏先生救了我和小姐,又带我们回邪医谷,对我们那么好,我想要报答他,可是他不要,说我之前答应他的那一个要求便是诊金了。可是我想那本来就是我会做的呀,就算他不说我也会好好服侍小姐的,那怎么能算呢,可是苏先生却只是说邪医谷的规矩就是如此,如果我硬是觉得过意不去的话,就起誓,把小姐看得比我自己的性命更重要,尽心照料,不离分毫便够了。”

    我想起了去漠北之前,她对我说过的话,原来,他真的要她起过这样的誓。

    “小姐待我那么好,比我待暗香还要好,即便不发这样的誓我也会一辈子跟着小姐的,我们一直在一起,从来就没有分开过,小姐当然是小姐啊……”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因百思不得其解而克制不住流露出的惶急无措:“可是,可是为什么那个桑姑娘会知道那些事情,有的事情除了我和小姐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的呀!她,她还长得那么像小姐,为什么会这样呀……”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我也很想知道。

    其实最初并不相信的,可是桑慕卿眼底的那抹哀恸绝望太过真实,而疏影的反应也骗不了人,到了如今,我虽仍有疑惑,但也明白,这件事情并没有原以为的那么简单。

    一整夜,我睡的都并不安稳,到快天明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再醒来,辰时已经过了大半。

    疏影进来帮我梳洗,我沉吟片刻开口道:“让画意来做便成,你换换装,到忘忧馆去请桑姑娘到王府一趟。”

    不是不知道这样做并不合适,可是我并不愿意逃避问题,更不愿意不清不楚的活着,既然想了一夜也没有办法理出一个头绪,那么,我便只能请最清楚事实真相的人来解答那一个个的疑点。

    至于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就是事实,我想,我只有听过之后才能去判断。

    所以,再怎么的不合适,我也要见她,即便她不肯来要我亲自去忘忧馆,我想我也是会去的。

    疏影愣了愣,还是咬着嘴唇点头去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小姐,疏影这辈子就只有你一个小姐!”

    我心一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便低着头匆匆跑了出去。

    画意进来替我梳洗更衣,再传来早膳,我刚入座,便有小丫鬟进来通报道:“秉王妃,秦总管让奴婢前来通报,淳先生正在前殿等着替王妃请脉呢。”

    画意奇道:“不是昨天才请过脉的吗,怎么今天这一大早的又来了?”

    那小丫鬟答道:“秦总管也问过了,淳先生说,昨天请脉的时候发现王妃脉象有异,所以今儿个一早又来了,三殿下入宫理政去了,秦总管不敢耽误,这才让奴婢来请王妃的。”

    画意吓了一跳,连忙道:“王妃用了早膳咱们就过去吧。”

    我料想着他的话多半是托词,心里反倒不是太紧张,只是问道:“桑姑娘来了没?”

    那小丫鬟显是没有料到我会有这么一问,愣愣的摇了摇头。

    我也不多说什么,虽是没有什么胃口,但是为了腹中的孩子着想,还是挑着吃了些,然后便带着画意往前殿走去。

    一进殿门,便看见一身黑衣的淳逾意背对着我冷肃立着,听见通报和脚步声,他依旧一动不动,只是缓缓开口道:“我诊脉的时候旁人都退出去。”

    “这……”秦安有些为难。

    淳逾意依旧没有动,只是冷冷道:“你家主子尚且顾忌我的脾气,你就不担心我一个失手你家王妃肚子里的孩子保不住吗?”

    秦安还欲说些什么,我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秦安于是垂眸恭敬而平稳的应道:“老奴就守在门外,王妃和淳先生有什么吩咐出个声就是了。”

    我明白他话中的意思,隔着面纱对他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待到房门关上,淳逾意慢慢回过身来,看着我冷笑道:“王妃何不站近一点,你只要尖叫一声,门外自有一群忠实的狗奴才会冲进来救你,但是淳某要说的话,还不想扯着嗓子喊了叫人听去!”

    他眼底掩藏不住的哀痛欲狂和话语中的恨意让我不由得一怔,没有上前,虽然克制着自己没有后退一步,但是心底的疑惑和警惕已经越来越甚。

    他冷冷讪笑:“你怕什么,我既然已经答应过她,就不会动你,相反,我还得保得你们这一群人面兽心的败类好好活着,千秋万代!”

    “淳先生今天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我看着他静静开口。

    他看着我面纱下的容颜,忽然就有片刻的失神,随即是更深更沉的伤恸,忽而就落下泪来,直直看着我喃喃开了口,像一个迷了路找不到方向的孩子一般,只有四个字,无限的悲凉绝望与落寞——

    “卿儿死了——”

第九十一回

    “……她跟我以往有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一样,她是那么的美,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着诱惑,却偏偏又有着难以言喻的高贵,我知道她是为了当朝三皇子才陪在我身边的,我嫉妒得发狂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就那么彻彻底底的栽在她身上……”

    淳逾意看着我苦涩又荒芜的笑了笑,声音里带着遥远的追思和空洞,喃喃响起——

    “我不是什么纯情公子,更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嫉妒得失去理智的时候,我甚至用过强,她不抗拒,只是僵着身子无声哭泣,那些眼泪全都砸进我的心里,我根本就什么法子都没有……所以,昨天晚上她开口留我的时候,我根本就不敢相信,就算是真真正正得到了她,我还是不敢相信,就像是做梦一样,只可惜,她却并没有让这个美梦持续太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逼我发誓,这辈子都忠于她的三殿下,她那样逼我!”淳逾意的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绝望,唇边带着荒凉笑影,声音却惨痛无比:“若非如此,若非如此我又怎么会扔下她一个人摔门出去,铸下这辈子都无法挽回的大错!”

    我深深吸了口气,可是依旧没有办法从他方才所说的话和桑慕卿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的消息中回过神来,那或许,或许才是真正的慕容清。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响起——“淳先生,桑姑娘是怎么死的?”

    淳逾意的眼中骤现暴虐与深恨:“怎么死的?这就要问问王妃和三殿下了!昨天你到底和卿儿说了些什么?三殿下又到底做了些什么?”

    他一步一步的逼近,我尽量克制住自己不显露出任何害怕和异常的情绪,只是静静的看着他,身体却暗自紧绷而戒备。

    我站的位置距离门并不远,只要他再上前几步,我便不会再放任自己留在这里,即便没有问出我想要的答案。

    而我相信,秦安必定是带着一众下人候在门外的。

    他隐隐狂乱的视线,在对上我沉静的眼眸时忽然怔住,脚步也不由自主的顿了下来。

    我暗暗松了口气,他却看着我面纱下的容颜恍惚出神,却终究只是别开眼,惨然开口道:“他们说她悬梁自尽,没有一个人肯相信我的话,真正要了她性命的,是鸩酒,可是没有一个人肯相信我的话,就这样草草结案,就这样让她凄惨枉死……”

    他转眼看我,一个字一个字惨痛问来:“三王妃,卿儿究竟找你说了什么得罪了你,你又对她说了什么?还有南承曜,她那样为他,他怎么能下得了手?!”

    我震动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半晌,才强迫自己定了定神,勉力开口问道:“淳先生为什么一口咬定是三殿下?”

    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唇边冷冷笑起:“王妃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玉杯夺魄不正是宫廷之中最常用的手法吗?寻常人上哪里去找鸩酒,又怎么可能让那些官差俯首听命?或许我还该谢谢他到底顾念旧情,让她就这样无痛而亡……”

    他后面说的话我渐渐听不到了,只是莫名的觉得冷,门外突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和秦安的声音:“王妃,淳先生,疏影姑娘想要进来。”

    淳逾意的面色渐渐转为冷漠,倒是并没有出言阻止。

    我轻轻应了一声,疏影便独自一人推门进来,带了点惊慌而又茫然的看着我怔怔道:“小姐,桑姑娘自尽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抱了抱她,是安抚,也是汲取让我能够镇定下来的温暖。

    “伸手。”淳逾意突然出言冷冷道。

    我不明所以的转身看他。

    他的眼底唇边俱是冷漠,一面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药箱一面漠然道:“我答应过卿儿,我会看着你们怎么样个千秋万代的繁盛下去,我会看着你们都有什么样的报应——所以现在,请王妃伸手,淳某替你请脉安胎!”

    我有些恍惚的伸出手,他一言不发的搭上我的脉,片刻之后松开手,然后又是一言不发的开好药方递到我手中,并不正眼看我,只是硬声道:“王妃想要保住你腹中的胎儿,就每日照着淳某的方子服药。”

    我不甚在意的将手中的方子递给了身后的疏影,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

    淳逾意看了我一眼,也不再多说什么,整理完药箱,起身便走。

    “淳先生,”我深吸了一口气出言唤住他:“可否请淳先生帮我一个忙?”

    他回身讥讽的看我,并不说话。

    我静静看他:“我知道如今我说这样的话很唐突,但不管淳先生相不相信,我要请淳先生帮忙的事,我想,也是桑姑娘会希望的。”

    他的眼神,在听我提到桑慕卿的时候仍是不受控制的柔软恍惚了一下,看着我面纱下的容颜,虽然仍是沉默,身上讥绡冷嘲的气息却已经慢慢散去。

    而我暗暗做了个深呼吸,一字一句的开口:“我希望淳先生替我告诉三殿下,我腹中的胎儿,现如今一切良好,可是由于我体质太弱,气血亏虚,生产的时候不可避免的会有危险,就连淳先生亦是没有把握能保孩子万全,而这世间唯一能做到的人,或许只有苏先生。”

第九十二回

    我走进倾天居寝殿的时候,并没有让人通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或许是因为刚从宫中下朝回来的缘故,又或者,是因为伊人永逝不可再得,他的眉峰微聚,栖着一抹淡淡的疲惫,温煦的阳光从窗外斜斜射来,他的面容一半沐浴微亮一半仍留在浅暗的阴影里,侧脸的弧度英俊异常,那是只需一眼,便足以诱人深陷的心折沉沦。

    听见脚步声,他懒懒的睁开眼睛,眼眸深处的漫不经心,在对上我的那一瞬间骤然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闪而逝的亮光,他定定看着我,没有说话,就连空气中,仿佛都带了一丝紧绷。

    我暗暗做了个深呼吸,垂下羽睫,对着他温静福下身去:“臣妾见过殿下。”

    再抬眼,他眼中的亮光已经寻不到了,眸中重又只余一片深静幽邃的暗黑,似是自嘲的勾了勾唇角:“你有身孕,不必拘这些虚礼。”

    很快便有丫鬟进来端上茶水点心,而我看着他静静开口:“臣妾有事想要求殿下应允。”

    他淡淡点了下头,寻云便带着一众小丫鬟退了下去,轻轻带上了门,诺大的房间里便只剩下我与他。

    我暗暗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平静看他,轻而坚持的开口:“臣妾想要去一躺邪医谷,请殿下恩准。”

    我告诉他,淳逾意已经对他说过一遍的话。

    我告诉他,我想要留住这个孩子。

    我告诉他,邪医谷地处奇险又遍布奇门遁甲之阵,寻常人根本无法进到其中,更遑论得见苏修缅。

    而即便是见到了,也断无可能将他请出谷,拉入这俗世红尘之中。

    这些,是我说给他听的理由,也是我心中所想。

    当日,我让淳逾意替我撒下这个谎,我还记得他眼中反复挣扎的矛盾神情,激烈到,就连我也微微错愕。

    当他终于点头应承的时候,目中似有释然又似伤痛愧疚的神色,复杂而又古怪,却并没有等我多问,提起药箱扬长而去。

    我并不知道,他是怎么去和南承曜说的,但我知道,从他点头的那一刻起,他会做到。

    而我,也并没有骗他,若是桑慕卿还在这个世间的话,我想,她也会希望这一切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苏修缅,或许并不是这世间唯一一个,可以保我腹中孩子平安出世的人,却无疑是,最有可能知道这所有真相的人。

    我并不是为了桑慕卿才这么做,只是不想,再这样不明不白的生活下去,我想要知道真相,不管,这真相究竟是什么。

    南承曜的点头,其实是在我的预想当中的。

    我准备好了太多的说辞,预演过一遍又一遍,为的,就是他能同意。

    甚至于,我还想过,即便他不同意,另辟途径我也是要去的。

    可是我没有想到,他同意得那样轻易,我还有太多的说辞没来得及说出口,而他只是极淡的点了下头,说,既然这样,我安排人护送你去邪医谷。

    我有些怔然的看他,知道这其中,必然有什么是我所不知道的,很重要,可是一时之间,我并没有办法猜透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我并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我只是想要知道一个答案,并不会耽误太久的。

    而他深深看着我,眸底有藏得太深太沉的晦暗光影,唇边却渐渐勾出轻松微笑。

    忽而就上前,不顾我的抗拒将我拥入怀中,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听他的声音,明明笑着,每一个字却都沉得嵌入我心底,直到如今,还一直在我耳边回响,久久不绝,就如同,他最后的那个拥抱一样,紧到微微颤抖,却终于,一点一点,慢慢松开。

    他说,清儿,你等我,等我把手边的事情处理好了,便到邪医谷陪你,等我们的孩子出世。

    我只记得自己,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夫人,前方应该就是邪医谷了,只是马车无法通行,还请夫人下车一看。”

    车帘外,冷肃寒洌的声音响起,是月毁。

    之前我只见过他一次,那一晚,枫林晚中我初遇南承曜与庆贵妃,南承曜一曲笛音唤来了他,便是他,带着庆妃娘娘离开。

    他的身上总是有着浓得化不开的冷酷肃杀之气,虽对我们一直恭敬有礼,疏影却总是一见他就控制不住的瑟缩,还曾暗地里对我小声嘟囔,也不知道三殿下怎么就选了这么个可怕的人护送咱们,之前从来都没见过,现在又成天跟着,也不怕吓到小姐肚子里的孩子。

    然而我却知道,最得力的剑,往往也藏得最深,依南承曜的性子,对他却连庆妃娘娘的事情都尚不避讳,可见信任之深。

    现如今,他又让他一路护送我前往邪医谷,其实我是并不担心的。

    除了月毁,还有几个我从未见过的男子与我们一路同行,皆是恭敬而规矩的跟在马车外面,礼数周全,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而这一路上,我认识的人,便只有马车内的疏影和寻云。

    我此次出行并没有让外人知道,就连父母亲,或许也只是以为我如他所说的一样,因为体弱,正在三王府内,静养安胎,不让任何人打搅。

    所以此行的随从装备,就外表看来,全都极为简单,他或许是担心疏影的性子太经不得事,于是便将寻云安排在我身边,寻云做事历来清持稳重,这一路走来,很多事情,也的确是多亏了她一一费心打点照料。

    此刻,她将面纱取出替我戴上,方轻轻拉开了马车车帘。

    疏影先跳下马车,然后小心的伸手扶我下车,我举目望去,不由得一怔。

    是按着我记忆中的方位一路走来的,眼前,也的的确确是邪医谷的入口。

    只是,记忆中苏修缅亲手布置,用来阻隔漠漠红尘的那些精深阵法,却再寻不到了。

    依然是有奇门遁甲之阵封住入口,只是那却是最简单的,只要略懂一二的人,都不会被困住,而若非亲眼所见,我绝不相信这会是他所安排的。

    按捺住心中的疑惑,我念着口诀带众人一同入阵,一开始还步步谨慎,担心着这阵中是不是会暗藏玄机,可是没有,我们并没有费太大的劲,便轻轻松松的闯了过去,站到了邪医谷的境地。

    当那片郁密的海棠花林重新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心中的担忧和疑惑,才稍稍得到缓和。

    四顾看去,亭阁依旧,只是多了精妙阵法环绕其中,他竟是将原本置于谷外的玄机放入了谷中。

    短暂的释然过后,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疑惑,既然他依旧不打算让人随意进入,那何不把所有喧嚣隔于谷外看不到也听不到的地方,既容外人入谷,却又不肯让其深入,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正暗自思量,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女子冰冷嘲讽的话语:“我还当是谁呢,原来竟是当朝三王妃,可真是稀客啊!”

第九十三回

    我又一次来到了若耶溪畔,那一片茂密的海棠花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未能赶上花期,满目惟有深静的绿意。

    我透过漓陌欺霜赛雪的美丽容颜,下意识的四下寻去,却并没有见到苏修缅的身影。

    漓陌冷笑着看向护在我四周的月毁等人,再看向我微微隆起的小腹,目光中尽是憎恶,却并没有惊讶。

    我明白她一直以来都并不喜欢我,也不想与她虚情假意的客套,只是轻而直截了当的开口道:“漓陌姑娘,苏先生现在在哪里,我有事想要找他。”

    漓陌唇角一弯,不掩厌恶与嘲讽的笑了起来:“那王妃来得可真是巧,公子今日一早刚入藏风楼,王妃自个儿进去找他吧。”

    我心底微微一沉,却也只能无可奈何的轻轻叹道:“既然这样,我便在这里等他出来。”

    漓陌还是笑:“王妃可真是会说笑,邪医谷又不是济难所,几时收留过不相干的人?”

    “漓陌姐姐,小姐并不是不相干的人,苏先生知道了一定不会不见小姐的,你就让我们在从前的轻漪园先住下等苏先生出来好不好?”疏影忍不住小声的央求着。

    漓陌却忽然面色一冷:“你以为轻漪园是一直留着等你们的是不是,当邪医谷没人么?”

    我不欲再与她牵扯下去,于是止住了还欲再开口说话的疏影,对着漓陌淡淡道:“若是苏先生从藏风楼出来,劳烦姑娘转告他,我就在谷外马车上等他,不见到他,我是不会走的。”

    说完,也不再过多纠缠,藏风楼一直是邪医谷的一处禁地,那里,供奉着邪医谷历代谷主的灵位,除了谷主,没有人能够进去。

    苏修缅几乎每月都会到其中闭楼修练,从不允人靠近,即便是当年的我,也从来都没有例外过。

    我不知道这一次自己会等多久,他闭楼修练的时间从来不定,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月,都是有过的,然而不论要等多久,既然来了,那么我便一定要见到他,将所有压藏在心底的疑团问个清楚。

    我所乘坐的马车,外表看来毫不起眼,然而其中布置却是极为柔软舒适的,寻云办事又向来妥帖,马车内存了足够的口粮和御寒的衣物。

    我也并不担心漓陌会骗我,亦或是瞒着苏修缅,她虽厌恶我,但对苏修缅却是奉若神明,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不惜倾尽性命来完成,所有事情,亦从不欺瞒。

    可是,即便如此,等待的日子还是让人心焦。

    所以,当邪医谷中的青衣侍婢款步而来,告诉我他在在等我的时候,我的心中,竟然克制不住的,微微颤抖。

    一步一步,穿过那片郁密的海棠花林,直到那个淡墨青衫的背影静静映入眼帘,我都没能平缓下自己的心绪。

    这一切,在我的梦中出现过太多次,多到让如今的我,感觉不到丝毫真实。

    “从我知道桑慕卿死了的那一天起,我就猜到你会来,只是没有想到会那么快。”

    他的声音静静响起,而我不由自主的顿住了脚步,有些怔然的看着他慢慢转身,柔软的光线穿过层层摇曳的海棠花树,温存的抚上他的眉眼,他一步一步向我走来,声音似是叹息——

    “清儿,如果你问,我不会瞒你,只是,你确定你想要知道?”

    我记得自己轻而坚持的点头,记得他清冷的眼眸深处,隐约闪动着的叹息与悯柔。

    在他还没有说什么的时候,我的心,却已经止不住的越沉越低,再怎样的不愿相信,可是到了如今,我却不能再自欺下去,当日桑慕卿口中的一切或许是真的,或许,她才是慕容家真真正正的金枝玉叶。

    那么,那么,我又是谁?我究竟是谁?

    我的恍惚,自是没能逃过苏修缅的眼睛,他微微一叹,伸手,似是想要替我整理被风吹乱的长发,却在快要触及时,缓缓顿住,目光静静巡过我微微隆起的小腹,然后,归于清寂。

    我尚不知该如何反映,他的手已经静静搭上了我的脉,眉心几不可察的微蹙了下,然后收手,看似清淡却不留任何转圜余地的开口道:“这段时间你就留在邪医谷内将养,什么也不要多想,因为在我觉得你可以承受这些事情之前,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他带我穿过海棠花林,越过断虹桥,重又来到轻漪园。

    亭台轩榭,依旧是我记忆中模样,就像未曾远离。

    只是当年,我与疏影一道亲手种下的梅树,已经枝叶横斜,三两成林。

    我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关于上京,关于慕容家,关于桑慕卿的种种,我试图让自己的心境真正的平和下来,就像是,多年前曾经有过的那样。

    因为我知道,苏修缅说过的话,从来没有不作数的,如果我的身体真的虚乏到无法承受,那么我也就丧失了探知真相的机会。

    苏修缅每日都会到轻漪园来替我诊脉施针,亦是有青衣婢女,将熬好的药汁每日三次的送来。

    我从未见过他开的方子,也不知道碗中的汁液是用什么药材熬成的,可是每一次喝下,都没有丝毫的迟疑。

    即便是到了如今,在明知道他藏着关于我的天大秘密的情况下,仍是莫名的笃定与心安,我相信他。

    也曾在他替我施针时,小心而试探的问过,当日的“画鬓如霜”是否是他亲为,如果是,那为何淳逾意会有“绵软无力”之说?

    他静静看我,并没有否认,只是淡淡开口:“若是你的身子并没有什么不妥,便不该信旁人甚于信我。”

    我摇头轻道:“我只是担心。”

    他的目光略微柔和了下,却即刻敛去,眸底清绝冷寂,更甚往昔。

    我的心底,忽然就泛起一丝隐约的不安,可是我不知道这不安究竟缘自什么,想要理清的,他却并没有给我机会,手势沉稳的收针入匣,然后抬眸定定看我,声音一字一句随风传来——

    “如果你仍是想要一个答案,明天一早,我会在藏风楼等你。”

第九十四回

    藏风楼,是邪医谷供奉历代谷主灵位的地方,是除了谷主之外再不允人踏足的地方,是邪医谷千百年来的一处禁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然而此刻,漓陌一袭白衣胜雪,纵然目带隐恨与不甘,却仍只是侧开了身子,让我进去。

    到了如今,在邪医谷,苏修缅就是所有的规矩。

    门在我身后缓缓合上,我一个人走过空寂无声的前殿,沿着狭长幽深的楼道逐级而上,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陪伴着我。

    他站在藏风楼的最顶层。

    我透过他淡墨青衫的背影,看向他对面那幅与真人一般大小的卷轴。

    美人如花隔云端,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那是画中的题字。

    那女子隔了漫长的年月遥遥看来,盛颜仙姿,韶雅无双,明明是似曾相识的容颜,却偏偏给人绝然不同的感觉,即便看见的只是画中人,可我已经明白,当日母亲口中所说的“云泥之别”所出为何。

    最初的震动之后,疑惑却又开始一点一滴的蔓延。

    藏风楼里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幅酷似前朝公主的画像,是的,只是酷似,画中人,并不是她。

    那幅卷轴,即便是得到了最小心的保存,却终究抵不过时间,纸张的边缘,微微泛黄,而从笔力勾勒处,亦是一眼便能看出,这幅画已经放置了漫长的年月。

    落款处,寥寥写着两个字——古稀。

    我一怔,随即明白这幅画多半是邪医谷的前任谷主,也是苏修缅的授业恩师苏古稀所为。

    “这是先师毕生最爱的女子,云端。”

    苏修缅没有转身,面对卷轴,静静开了口。

    “先师绘制这幅画的时候,已过不惑之年,而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年方韶华。他们之间,相差的不止是身份、地位,还有十五年的光阴。”

    在苏修缅清淡平静的讲述中,我的眼前,仿佛缓缓的展开的一幅长长的画卷。

    她十四岁那年,他二十九岁,他们初相识。

    她是官宦显贵之家的千金小姐,更是未来的皇后,身子自小积弱。

    他是年轻有为名声远扬的邪医谷谷主,点头答应救治,不是因为她父母亲族奉上的那数不胜数的稀世珍宝,只是因为,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美丽眼眸。

    日日年年的朝夕相对,让他几乎忘了,他与她之间,那相差了十五年的巨大鸿沟,忘了她的身份,忘了她注定入宫为后的宿命。

    满心满眼,只见得到她如海棠花一样娇美的容颜,和盈盈双目中,缠绵依恋的情意。

    直到那一道圣旨终于降下,直到她流着眼泪死死握住他握剑的手,直到她不惜以死相逼。

    他颓然的松手,其实一早就已经明白,抗旨逃婚,这样会置整个家族于大祸的事情,善良如她,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

    哑声开口,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做,等你明天入宫,我便离开……

    她在他的怀里哭得累了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他却一夜未眠,守着她直到天明。

    手指在她左臂上缓慢而无意识的游移,他知道在那单薄的绫纱之下,有一个新月形状的印记,那是每一个云家嫡女都有的胎记,从她降生之日起,就昭示了她一生的宿命。

    不是没有动过念头毁了这个胎记的,就像是,不是没有动过念头,就这样不管不顾的带走她一样。

    然而,他到底还是做不到,怎么忍心,伤害她一丝一毫,怎么忍心,让她的余生都在无尽的痛苦和愧疚中度过,若要负,那便负他吧。

    天微微明的时候,她仍在熟睡,而他强迫自己离开,其实并没有走远。

    隐身在暗处,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看那顶世间最尊贵的花轿,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他的视线内,终于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从此,从此便是,美人如花隔云端。

    他回到了邪医谷,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新皇后极受圣宠,天下皆知,因为体弱的缘故,她的性情总是清淡,于是皇上便遍寻天下奇珍异宝,只为搏红颜一笑。

    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没有说话,想起了她从前总是如海棠花一样娇美的笑靥。

    那样的女子,这世间又有哪一个男子会不动心。

    入宫不过一年的时间,云皇后便诞下了皇脉,虽然只是一名公主,但皇上仍然龙颜大悦,大赦天下为公主积福。

    相传,公主降生的时候,身上带有新月胎记,皇上爱若珍宝,摒弃了‘德’字这一历代公主的惯例封号,特赐名“玉钩公主”,极尽的恩宠。

    他只是苦涩的笑,提笔,极其缓慢的在纸上一笔一画的勾勒出她的名字——美人如花隔云端,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邪医谷有一个世代不变的规矩,若要出师,必先弑师,这,你是知道的。”

    苏修缅慢慢转过身来,看着我静静开口。

    我轻轻点了下头。

    “只是,还有一点你并不知道,那便是,出师的弟子必须倾尽全力,去完成先师交代的遗愿,不惜以生命为代价。”

    我略微怔住,而他的视线缓缓移向窗外的苍茫天际,声音带了些淡漠与遥远再度响起——

    “我十三岁那年,亲手将‘沉水龙雀’刺进先师的心口,剑很快,他看着我缓缓微笑,要我发誓这一生都无条件的去保全善待身上带有新月胎记的女子。我那时候并不知道原因,只是点头应承,直到后来我整理先师遗物时,看见他的手记和这幅画卷了才明白。”

    我自然明白他绝不会无缘无故的和我说这些,我也明白这绝不是单纯的追思倾诉,其实心底隐隐约的有着某个预感的,在他说到云端左臂处的新月胎记时,在他说到他对苏古稀的应承时,可是仍然,下意识的不愿接受。

    他不说话了,只是静静看着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却仍是有着不可抑制的轻颤:“云端和我,是什么关系?”

    他看我良久,话语中带着几不可察的叹息,静静响起——

    “她是前朝皇后,也是,你的母亲。”

第九十五回

    他用匕首,划破自己的手指,温热的液体,缓缓滴落在我左臂处,炼金朱砂绘就的凤凰之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的手中,握着浸了域魄酒和藏红花汁液的纱布,一点一点,缓慢而轻颤的擦拭。

    温热和着冰凉的触觉,让我的肌肤止不住的战栗,就如同,自己此刻茫然无措的内心一样。

    当炼金朱砂的痕迹一点一点的褪去,我看着自己手臂上清晰浮现的月牙印记时,初闻时的震动已经不见,只是茫然,从未有过的茫然。

    “当年我救下你的时候,你的面容被树枝尖石划得血肉模糊,只有臂上这个新月胎记,因为有衣物的保护,所以完好无损。”

    “你救我,就是因为这个新月胎记?”我没有看他,只是有些恍惚的开口。

    “是。”片刻之后,他静静开口:“当时你伤得很重,而我手边并没有足够的续命良药,我只能用‘画鬓如霜’暂时稳住你的心脉,然后往邪医谷赶。你一路上都没有意识,从脉象上看本不应如此,我很清楚拖得越久你醒过来的机率便越小,在用尽药物针法都没有效之后,我便明白这是你自己的问题,是你的内心不想醒过来。我本该收手,可是我答应过先师,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救回你。”

    我没有说话,只是听他的声音淡淡传来——

    “其实比我想象中容易了太多,只是一声‘倾儿’——那个时候我握着你的手,一直叫你的名字,后来你睁开眼睛,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把你从鬼门关里拉回来的,却无疑正是这个名字。”

    我静静看他,问了出口:“你会这么唤我,是因为知道我的身份?”

    “改朝换代并不是一件小事,而你容颜虽毁,但身上残破的嫁衣和手臂上的新月胎记已经足够让我知道你的身份,更何况还有一路搜捕的官兵。”停了片刻,他才再开口:“对剑眉山的时候,我听过他是这么唤你的。”

    我的心底蓦然一痛,自然明白苏修缅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从刚才到现在,刻意的不让自己去想,刻意的忽略,可是并不是,只要忽略就可以抹杀的。

    苏修缅的话,让我的思绪不受控制的开始飘远,郦山与眉山本就相邻,那一日,经不住她的缠人,他带她偷溜出温泉宫,骑马踏雪,一路到了眉山,遇见苏修缅,他与他比剑,她在一旁看着,满心满眼全是情浓。

    多可笑,我在意了那么久,介怀了那么久的人,竟然是我自己,我是不是应该释然而开心?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心底的情绪那样复杂,有太深太沉的悲哀,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而这一切,这一切,又是那么的不真实,就好象是做了一场荒诞的梦,而苏修缅的声音,继续在梦中响起——

    “快到邪医谷的时候,我们遇上了真正的慕容清,在马车之中,又有疏影死命护着,她伤得并不算太重,然而,我若不出手相救她也活不了。我要她的身份当做诊金,她若想活下去这一世便只能去做旁人,她答应了,我将她单独安置在桑篱轩直到痊愈,然后用炼金朱砂合着守宫壁虎血在她眼下点了一颗泪痣,要她终身不得取下面纱。我派人送她出谷,并没有再去理会她的去向。只是几年之后南朝第一舞姬桑慕卿名声大噪,我才知道原来她到了上京忘忧馆,也是那时,才让漓心出谷去到她身边的。”

    “漓心?”我喃喃低语,不期然的想到了桑慕卿身边从来不离半步的青衣婢女。

    “她既然能够告诉你这些,那么漓心必然是不在这世间了。”苏修缅的视线转向天边,缓缓开口。

    “为什么?”我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定定看他:“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没有看我,对着窗外淡淡开口:“你既然不愿意想起从前,我便给你一份新的记忆,一个新的身份,慕容家的二小姐,足以保你一世无忧。你和慕容清本就长得有些像,特别是眼睛,所以我调配出玉骨生肌膏,照着慕容清的样子整易你的面容,自然只是有几分相似,不然我也不用在她眼下点泪痣。后来慕容家的人前来寻你,我告诉他们你坠崖后容颜伤了,他们再见你时又是三年后,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面容变化本就不足为奇,再加上有疏影和慕容清坠崖当日贴身戴着的玉佩,自然不会有人怀疑你的身份,在他们看来,我也并没有必要撒谎。”

    他的唇边,忽而牵出一抹自嘲的弧度,依旧没有看我,声音清淡响起:“我那时只是为了先师的遗愿,并没有想太多,就像是当日的慕容清,我既出手救了她,就不会再出尔反尔,可如果换做今日,我绝不会留她性命。”

    我没有办法理清自己纷乱的思绪,深深吸气,一下,两下,却终究只是颓然的闭眼:“她才是真正的慕容清,可是直到她死,都没能向父母家人证明她的身份,而我……”

    “你这么想?”苏修缅转身,声音里带了点冷漠打断了我:“如果他们不相信她是真正的慕容清,她便不会死了。”

    我震惊的抬眸看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底的冷,不受控制的蔓延四肢百骸。

    而他依旧静静看我:“你以为她是自杀?”

    我摇头,不是没有这样想过,然而更多的时候,我脑海中,一直挥之不去的却是淳逾意的话。

    “南承曜?”他又问。

    我不说话了,只是看他。

    “不会是他。”而他也不等我回答,只是径直淡道:“不是他不够狠,也不是他做不到,只是他心气太高,是不会对她动手的。”

    我闭上眼,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然后听见自己的声音轻问:“我记不起从前的事情,是因为你吗?”

    他静了片刻,才再开口:“可以这么说。”

    我的唇边,缓缓勾起一抹苦笑,听他的声音继续传来——

    “你醒过来以后不记得从前的事,我施针探出你头部承灵、百会、天冲三处要穴凝塞淤堵,料到你的失忆便是因此所致。那个时候若是动用‘画鬓如霜’,或许能将血气打通,但是我没有。到了如今,即便合我与先师之力,只怕也是不可能了。”

    我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走出藏风楼的,只记得他一直握着我的手腕,持续不断的温热暖流,便沿着我的阳池穴,一直传到全身。

    可是,即便这样,还是没有办法趋散我心底,那挥之不去的空冷茫然。

    穿过海棠花林,正欲往轻漪园的方向行去,却忽而听得谷外阵行隐动,不一会便有一个面色惶急的中年男子怀抱一名昏迷不醒的女子入到谷中。

    “苏先生!求苏先生救救内子!”

    不待苏修缅做何表示,一直跟在我们身后的漓陌就已经上前:“你走吧,我家公子近日不见旁人。”

    那男子仍是急迫哀求,而漓陌已经失去耐性的一挥手,于是听到阵动而赶来的几名青衣男子便只是漠然的阻隔住他的去路,虽不动手,却一步一步,将他逼往谷外。

    苏修缅并没有过多干涉,他只是握着我的手,静静往轻漪园的方向走去,而我心绪纷乱恍惚,也无力再去理会身后那名男子苦苦的哀求。

    许是见我们的身影越来越远,那名男子的声音忽然犹如绝处逢生一般焦急万状的骤然拔高,隔了那么远的距离,却仍是断断续续的随风传入我的耳中:“……求苏先生……我有……我有三王妃的消息……慕容一家……全垮了……”

番外(桑慕卿)上

    “……昨儿个领侍卫内大臣黄恭和礼部尚书张明玄在撷绮院里一直留到卯时才走,席间喝酒的时候就隐约透露出想要推举殿下代替圣上到泰山祭天的意思,我便央蝶飞和微眠散席后多下点功夫,今晨听她们说,似乎是真的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纤手仔细的将玛瑙葡萄皮剥净,然后亲自喂入怀中人懒懒勾着的薄唇当中,她轻言细语。

    他懒洋洋的靠在她怀中,却偏偏有着说不出的优雅贵气,品着玉手送来的葡萄,可有可无的笑了下,并没有说话。

    “殿下不担心吗,即便是皇上圣体违和,也该由太子前行泰山才是,此番推举,明为抬高,背地里会不会有问题呢?”

    “没有问题也就没有乐趣了,不是吗?”依旧是慵懒的,不甚在意的嗓音。

    她忽而就有了些微微的恼,在恼些什么自己也不知道,随手就将手中剩下的半串葡萄扔回玉碟:“殿下似乎还很期待?”

    他笑了起来:“怎么会,我就要离开上京了,十天半月都不能见你一面,只会是失落才对。”

    “殿下何不带慕卿同行呢?”她明眸一漾,玩笑之下掩藏着隐约的期待,皓腕勾住他的颈项,巧笑嫣然。

    他一笑起身:“沿途辛苦,本王怎么舍得慕卿经受风霜,况且,只有在忘忧馆中的你,娇花解语,让人忘忧,才是最美的。”

    她看着他挺拔优雅的背影,终是没有忍住的幽幽一叹:“殿下从泰山回来,就该与慕容家小姐大婚了吧?”

    他转身似笑非笑的斜睨她:“那又怎么样,桑慕卿永远独一无二。”

    就是这样,只需要一句话,连承诺都不算,却偏偏让她沉沦得心甘情愿,也才有了,继续维持誓言的力量。

    他一直都是她的劫,无法也不愿意避开的劫。

    “慕卿啊,三殿下走了?”鸨母推门进来,带了一丝小心的陪笑问道。

    她点了点头。

    那鸨母的神色越发的小心为难起来:“那,你看,这方才刘大人和黎大人等了多时了,说是想要看看你的舞姿,我虽然让蝶飞、微眠和朝颜她们几个陪着了,但刘大人他们毕竟都是慕了你的名才来的,也只是想要看你跳一支舞,这毕竟是朝中一品大员,虽说有三殿下在,但咱们也不好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是不是?你也不能成日只陪着那个江湖郎中的是不是?”

    她起身:“我明白的,柳姨,慕卿换身衣服便下去,不会让你难做的。”

    那鸨母忽而握着她的手长长一叹,流下些许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的泪水:“慕卿,难为你到了现在还肯念着旧情为我着想。”

    她淡淡的笑了下:“慕卿能有今日,全亏了柳姨,若非当年你在柳家村收留了我,又一路带我到上京,我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只怕早就饿死街头了。”

    鸨母退了出去,漓心一身青衣进来替她梳妆更衣。

    她的心忽而就尖锐的疼了一下,唇边却偏偏勾出一个灿烂的笑:“方才三殿下在我房里的时候,你是不是就一直在门外偷听,然后随时准备摇铃?”

    漓心表情不变,依旧自顾自的替她绾发上妆,漠然开口:“只要桑姑娘谨守对公子的承诺,漓心也乐得省心,姑娘和我都可以好过些。”

    慕卿忽然就将手中的梳妆奁狠狠掷在地上,冷笑道:“桑姑娘?你在叫谁呢?我可不是……”

    她的话没有说完,漓心已经自怀中取出了一个精制的玉铃,轻轻摇了起来。

    铃声牵动了她腹中的蛊虫,疼痛霎时蔓延四肢百骸。

    漓心并没有摇太久,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她只是想要警告她。

    她疼得跌坐在地上,额上冷汗涔涔,只能听得漓心的声音继续平淡传来:“这样的话桑姑娘以后还是不要说了罢,姑娘也不必用这种眼神看我,若非担心姑娘会不守诺言,漓心比你更加不愿意留在这碍你的眼,而现在看来,公子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忽然间颓然闭眼,如同被抽走了全身力气一般,一动也不能动弹。

    漓心上前将她搀扶起来,在她如云的发间簪上一朵盛开的牡丹:“桑姑娘觉得委屈吗?可是在漓心看来,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她无力的笑了一笑:“你是在告诉我,一个身份换回一条命,原是我拣了个大便宜,是不是?”

    漓心一面取过面纱替她戴上,一面轻道:“我只是想要告诉姑娘,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从你点头要公子出手救你的那一刻起,你就该谨守承诺,如果姑娘一定要问漓心的看法,漓心觉得,一个身份换回姑娘的一条性命,至少是公平的,如果姑娘知道公子每动用一次‘画鬓如霜’对他的身体损伤有多大,那么你此刻也就不会露出这种自怨自艾的神情了。”

    她的眼前,恍惚间,仿佛又出现了那一片郁密的海棠花林,和那一抹淡墨青衫。

    那男子,有着这世间最清绝的面容,周身的冷寂气息不染半分凡尘肮脏,他逆光站着,颀长的身影被镀上了一道微微的亮,眼中,却是亘古不变的寂寞。

    你想要活下去吗?他问。

    那一刻,她以为自己遇上了天神。

    伸手极缓极缓的抚上自己眼底的那颗朱红色泪痣,她深深吸气,终于能够哀凉而平静的笑起:“你放心,苏先生对我的恩情,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没有办法回报他什么,那么至少,我答应过他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提裙款步下楼,面纱遮住了如花的笑靥之下,容颜的凄伤。

    翻袖,折腰,一个个优美的动作连贯舞来,那些惊艳的目光和叫好的声音统统离她那么遥远,她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将军府中那个金碧辉煌宽敞明亮的殿堂,四周是一众姐妹和官宦家命妇小姐隐含嫉妒的称赞声——

    “慕容夫人,你家二小姐的舞姿可真是出众啊,人又出落得标致,再过几年,没准能指婚给皇子呢!”

    “清儿姐姐,这段霓裳羽衣舞你教我好不好?”

    ……

    直到如今,她还能记得母亲握着她手心的温暖,和那欣慰含笑的柔和声音——

    “清儿的舞跳得可真好,等你再大些,母亲便请人来教你跳照影舞,好不好……”

番外(桑慕卿)中

    不愿君王诏,只盼慕卿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是世间男子对她的痴迷神往。

    绿意华盖花满路,十里红妆迎慕卿。

    这是南朝第一舞姬,专属的荣华。

    然而,再怎样的风光,她终究只是桑慕卿。

    慕卿,慕清,却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清”,原本的自己。

    她还记得,当年的柳姨,拿着一个白面馒头递到自己脏兮兮的小手当中,问她叫什么名字的时候,她说了这两个字。

    其实并没有深想的,到了后来连自己也不明白,当年,只有十二岁的自己,怎么就能冲口说出这两个字,一语成谶。

    那你姓什么?父母呢?可以摘下面纱让我看看吗?柳姨问。

    她只是摇头,死死护住已经又脏又皱的面纱。

    柳姨细细看了她面纱下的眉目身形半晌,然后开口,孩子,你愿意跟着我吗,不会再挨冻受饿,也不会再有人欺负你,我会给你吃最好的,用最好的,你今后就跟着我姓柳,好不好?

    我要给你什么吗?她问。

    十二岁的女孩子,已经明白,在这个世间上,不会有人平白去对另外一个人好,凡事,都是有代价的。

    柳姨的笑里隐含赞赏,我会教你跳舞,你只要跳给旁人看就行了。

    我会跳舞。

    十二岁的她点头,忽而就想到了醒来时窗外那一望无际的深绿,想到了那一抹淡墨青衫,想到了牌匾上飞扬有力的三个字——桑篱轩。

    她看着柳姨,轻声开口,我姓桑。

    多年之后,她回想起来,如果当日,她知道柳姨口中的跳舞所指为何,还会不会点头答应。

    答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不是不悲哀的,可是她告诉自己,若非如此,若非南朝第一舞姬芳名远扬,她又怎么可能认识他,更遑论留在他身边。

    这样一想,心底的伤痛自怜仿佛才能慢慢平缓,她才能让自己觉得好过一些。

    直到,直到那一道婚旨颁布天下。

    她一直以为是滟儿的,却从来不知,嫁给他的,竟然是慕容家的二小姐,慕容清。

    心底尖锐的疼痛几乎就要将她撕裂,她不管不顾的就要去找他,可是漓心自怀中取出玉铃,她在剧痛当中仍然固执的一步步往门外爬,直到失去了所有神志。

    她想起了她再清醒过来时,漓心淡漠的眼中似乎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忍,她说,昨天夜里皇上圣体违和,所有皇子全都奉诏进宫,就连三殿下的大婚也被打乱了。

    她的唇边勾出一丝苦涩又漠然的笑,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他还是娶了别的女子,那个占据了她身份的女子。

    “慕卿啊,你还不快下楼去,三殿下的马车都已经到了门外啦——”

    柳姨的话倏然拉回了她的思绪,她不敢置信而又惊喜莫名的起身:“你说什么?”

    柳姨掩嘴笑道:“瞧你,高兴得傻啦?不过也是,这三殿下才从宫中出来,都没送新王妃回王府,可就先赶来看你来啦,就连昨儿个三王妃归宁听说都是独自一人呢,依我看哪,咱们三殿下的心可全在你身上呢!”

    她已经无心去理会柳姨的笑语,只是飞快的对着铜镜理了理松软的云鬓,然后提裙便往楼下奔去。

    满心满眼全是抑制不住的喜悦,纵然她心底再清楚不过,他会来忘忧馆,为的,其实并不是她。

    可是没有关系,只要能陪在他身边,只要能帮到他,那么怎么样都没有关系。

    新王妃美不美?她终是没有能够忍住,轻轻问道。

    他只是漫不经心的笑,若不是你眼底的红痣,她长得倒是和你有几分像。

    并不甚在意。

    她一直知道,他从来都不是,外人以为的贪念美色之人。

    也曾试探性的问过,他与新王妃的种种。

    他的漫不经心她看在眼里,就如同她心底的窃喜一样真实,她知道他是真的不在意,那只不过是一场利益联姻,只不过是,圣命难违。

    直到,直到那一次,他让她带淳逾意入府去替他的王妃请脉,那时,她就知道必然有什么是不一样了的,却偏偏不让自己去想,偏偏就这样自欺下去。

    从漠北归来之后,他几乎不再来忘忧馆,即便有事,也只是叫府上的秦安,或者寻云逐雨前来问询传达。

    在漫长的寂寞光阴里,她总是在想,如果那一次,她没有迟疑,将真相全都说出了口,这一切,是不是就会不同。

    他曾问过她的,虽然只有一次,唇边的笑意温和,幽黑的眼眸一眨不眨的看着她,慕卿,你从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她垂下羽睫,低低道,我十二岁以后便跟着柳姨学艺,后来到了上京,慢慢的有了忘忧馆,也才能有幸认识殿下。

    十二岁以前呢?

    他还是那样看着她,她几乎就要被蛊惑,将所有的一切脱口而出。

    门外隐隐传来一声玉铃轻响,她腹中的疼痛只一下便归于了平静。

    怎么了?他问。

    她的脑海中,忽然就闪现过那一抹淡墨青衫,略微迟疑了下,没有说话。

    可是心底,却是隐含期盼的,如果他继续问下去,她是不是就有理由打破这个誓言,是不是从此,就不用再这样年年月月的活在煎熬当中。

    可是,他却只是漫不经心的笑了一笑,并没有追问。

    “桑姑娘!桑姑娘!淳先生在不在?”

    秦安遑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不由得微微一怔,记忆中,秦安从来都是深沉而稳重的,这样乱了阵脚,还是第一次。

    她的心骤然一紧,根本来不及细问,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进淳逾意的房间,不由分说一手拽了他的手,一手去提他的药箱便往候着的马车上赶。

    他虽不情愿,却沉默着没有抗拒,空着的右手隔空一伸,接过了她手中沉沉的药箱。

    她其实知道会是这样的,却已经没有心力再去愧疚,她所仗着的,其实也不过是他爱她。

    “秦总管,三殿下现在怎么样了?”一直到了奔驰着的马车上,她才勉力压抑下内心的恐惧,颤声开口。

    秦安一怔,那双洞悉人心的眼眸微微敛下:“殿下很好,此次劳烦淳先生是因为王妃。”

    她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松了下来,然后便是沉入,暗不见底的深渊。

    一路上,她都不敢去看淳逾意,害怕看见怜悯又嘲弄的神情。

    及至到了三王府,秦安片刻不停的将他们带往归墨阁。

    那女子在他怀中,沉沉睡着,容颜隔了面纱,看不真切。

    她只记得,他向来慵懒带笑的唇角,抿出冷硬的弧度,眼底,是不容错认的焦灼沉痛,他搂着她的手臂,那样紧,紧到让她陌生。

    见他们来,他并没有起身,依旧环抱她在怀中,只是看着淳逾意,一字一句——不要让她有事。

    淳逾意也不多说,直接上前去探她的脉,片刻之后面色凝重的松手道,她有了身孕,但是有可能误打误撞吸入了麝香,很危险。

    她的心犹如在云端,起伏不定,辨不清自己是喜是悲。

    她听见他的声音暗沉如夜,一个字一个字缓慢的砸进她心里。

    他说,如果万不得已,放弃孩子,我只要她没事。

    她多希望自己没有听到。

    一直以来,她以为他不再来忘忧馆,是因为世人口中的杜如吟。

    她没有见过杜如吟,可是听传闻也知道该是怎样的仙姿玉质,所以才会让他那样的人,上了心。

    虽然仍是不可避免的抑郁心痛,可是绝不会疼过现在。

    在那个叫疏影的婢女说起舒合安息香的来龙去脉时,他的眼中分分明明,闪过杀机。

    虽然稍纵即逝,不会有人察觉,可是她太了解他,一颗心,又全在他身上。

    后来杜如吟的婢女过来,他看着那些阻拦她的人,声音里藏不住冷怒。

    疏影委屈得都快哭出来了,淳逾意在她耳旁冷冷开口,这样的男人,值得么?

    她只是恍惚的笑,他们不明白,他的怒意是真,却并不是世人所以为的。

    从三王府回到忘忧馆,她倒头便睡,一夜昏昏沉沉,睁开眼,是淳逾意紧张惶急的面容,他握着她的手说,卿儿,你病了,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怕,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的。

    她点点头,眼角却滑下一滴泪。

    再怎么也没有办法忘记,知道那女子无恙之后,他眉梢眼底一直持续着的那一抹焦灼紧绷,终于散去。

    他拥着她,握着她的手一道放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面,就像是,拥着这个世间上最珍贵的宝贝一样。

    她的这场病,来得急,去得却很慢,真正应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丝抽”的老话。

    她知道,在她缠绵病榻的这段时间里,他依旧将杜如吟捧在世人艳羡的高度上,也一直安排淳逾意,替他的王妃,请脉安胎。

    “桑姑娘,该喝药了。”漓心端着药碗进来。

    她接过喝下,将碗递还过去的时候忽然就落下泪来:“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漓心面色一冷:“这样的话,我劝姑娘以后就不要再说了。”

    语毕,端着药碗转身出去了。

    她看着漓心的背影消失在那扇闭合的门外,缓缓的擦干了自己面上的泪。

    对不起,可是,我没有办法。

番外(桑慕卿)下

    她看着漓心宛如沉睡一般的容颜,眼角,极缓的落下了一滴眼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淳逾意慢慢的走近,在她身后站定,话语中是从未有过的淡漠。

    “牵机钩吻,毒发毙命只在顷刻,她并不会太痛苦,只是,你既然铁了心逼我配出这副毒药,现在掉眼泪又何必呢?”

    她闭目摇头,没有说话,只是在心底不停的重复,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

    她砸碎了那个玉铃,以为自此腹中的蛊虫再不会被催动,以为再没有人能拦着她做回真正的自己,哪怕只是一天,只是一刻。

    为了能再见他一面,她历尽周折,可是,他却连听她说完的机会都不肯给予,一字一句,如刀割一般刻进她的心底——

    像这样的胡言乱语,不要再让我听到。

    胡言乱语。他是这样说的。

    她看着他决绝远去的背影,唇边缓缓的勾起一抹荒芜而又凄凉的笑影,他不相信她,他怎么会相信她,就连生她养她十二年的亲生父母亦是不肯承认她的身份,更何况是他。

    可是,她却并不肯死心,她需要一个了结,好让自己能从无处不在的煎熬当中解脱出来,并不想去管,是怎么样的了结。

    然而,她并没有想到,再去丞相府的时候,母亲已经不肯再见她了。

    她告诉自己,必然是哪里弄错了的,或许是下人没有传达清楚,或许是母亲真的不在府中,她一直这样告诉自己。

    直到那一次,她亲眼看见,相府门外,母亲握着那个女子的手,目带慈意,殷殷叮嘱,惟恐遗漏了什么。

    母亲分明是看见了她的,却只是漠然的转身,任相府的大门在她面前,缓缓合上。

    她其实并没有想过,自己这般执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也从来没有奢望,还可以换回原来的身份生活,去做慕容家的二小姐,去做他的妻子。

    可是她不甘心啊,那样的不甘心,凭什么自己在经受这样噬心刻骨的折磨与煎熬时,另一个人,却可以心安理得的鸠占鹊巢下去?

    于是她去找她,一次又一次的求见。

    多可笑,她要见她,却必须求见,若非淳逾意,她或许连她的面都见不到。

    她看着她眼底的震动,心里忽然就泛起近乎扭曲的快意,即便心里那样清楚,自己其实什么也没有得到。

    她的话并没有能够继续下去,秦安敲门,恭顺却不容转圜的开口,王妃该休息了。

    是了,到如今,她是众星捧月的金枝玉叶,而她只是杂草。

    那一刻,她笑到落泪。

    在回忘忧馆的路上,淳逾意一直深深看她,欲言又止。

    她无心理会他,一倒在塌间,便沉沉睡去。

    可是为什么,即便是梦,也不肯让她如愿以偿,哪怕只是短短的一刻?

    你居然敢冒充我们的女儿,还不快滚!

    那是父母饱含霜冷的脸。

    你违背了自己的誓言。

    那个男子缓带青衫,漠然而带着几许责意的看来,她痛苦而愧疚的摇头,张口欲言,却一个音节也没有办法发出,而那一抹清绝身影,却渐渐幻化成漓心惯常穿的青色衣裙,长发飘零的女子,一步一步向她逼来——桑姑娘,你好狠的心,你还我命来!

    她张皇的逃离,前方依稀可见那抹让她心安的身影,她紧紧抱住他的手臂——殿下救我!

    他却只是冷漠的一拂袖,绝情笑道,救你?留你在世间继续胡说八道么?

    她自梦中惊醒,他眼中的憎恶直到现在似乎都还清晰可见,而手心的温暖却一点一点,拉回了她的神志——卿儿,你做噩梦了,不要怕,我在这里。

    淳逾意眼中温柔又心痛的光影,她并不陌生,当她觉得无望却又停止不下来去爱那一个人的时候,它们就会出现在她眼中。

    她第一次久久的凝视淳逾意,就像是在看,另一个自己。

    他被她看得有些奇怪,正想发问,她却忽然一伸手,勾下了他的脖颈。

    她一直闭着眼,任他的吻,带着不敢置信和几欲成狂的温度,失控一般落在她的身上。

    当她的身体因为骤然而至的疼痛而绷紧之时,他同样僵着身子,大滴大滴的汗就那样落在她白玉一般的肌肤上,眸光中的震动、惊喜和温柔几乎将她溺毙。

    他亲吻她的眼睛,几乎是在哄她了,声音柔得让她的心微微发疼。

    她却只是强忍着所有的不适,一字一句开了口,你答应我,答应我两件事。

    他没有丝毫迟疑的点头,而她继续咬牙颤声道,你答应我,这一辈子都会效忠三殿下……

    那一刻,他眼中的温度骤然冷却,几乎是暴怒了,猛地离开了她的身体,随手抓过外衣披上就要离开。

    而她也顾不得自己此刻凌乱的发与光裸的肌肤,死死抱住他的手,仰头盈盈看他,我从来没有求过你,只是这一次,淳先生,我求你答应我。

    他看着她在月光下莹洁美丽的**,克制不住的颤抖,他冷笑着问,第二件是什么?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不要让三王妃腹中的孩子出世。

    他如同看陌生人一样冷冷看她,出事与出世,同音却异意,她眼底的那抹疯狂与决绝告诉他,他并没有错会她的意。

    忽而就仰天长笑,眼角微微湿润,而她依旧盈盈看他,执意想要一个答案。

    他收了笑,冷漠开口,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什么也不说,只是一点一点,极尽所能的取悦他。

    他猛地推开她,头也不回的大步踏出门去。

    她听着他重重的掼门声,视线却缓缓落到了床单上那一抹刺目的红上。

    他没有想到,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南朝第一舞姬桑慕卿,竟然还是处子。

    他们以为她是三殿下的人,没有人敢碰她。

    而三殿下,却不会碰她。

    她知道他身边其实从来都不缺乏红颜温柔的,她们或许不及她美貌,不及她擅舞,但是承欢君前的,却永远都只是旁人,而不是她。

    其实心底是明白的,当年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宁愿做他手中的一把剑,长久追随,也不要当他身下的一朵花,短暂开放。

    他既然用她,就不会碰她,一向如此,她早知道。

    只是心底,不是没有遗憾的。

    慢慢的起身,换上初见那一日,她穿的淡绿罗裙。

    对着铜镜细细描摹,妆点出最美丽的样子。

    她看向床后暗格处,那里,自她决定将一切说出的那一天起,便藏着一条白绫。

    她没有办法遵守对苏先生的承诺,那么就只有,把自己的命还给他。

    其实一早已经想好,只是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已经坚持不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又或者,根本就不会有那么一天。

    起身,正欲往床边行去,却突然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

    她以为是淳逾意的,唇边缓缓勾出一抹荒凉笑影,如若她死了,他便无论如何都会答应她了,她其实一直是个自私的女人。

    转身,却整个人都怔住了,斗篷之下的身影,分明是母亲。

    门外候着的两人将门缓缓合上,慕容夫人微微颤抖的手,捧着金杯,一步步上前。

    她这一生流过无数的泪,眼泪对于她来说,只是武器,即便是对着相伴一生的丈夫,即便对着承袭了她的血脉的儿女。

    可是此刻,她心底沉锐的疼痛几乎让她握不稳手中的杯子,眼底灼热的疼着,可是她却并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哪怕只是一滴。

    清儿……

    终于可以这样叫她,最后一次。

    她看见女儿的身体,陡然剧震。

    怎么会认不出她,那是她怀胎十月生养长大的女儿,从她第一次在她面前摘下面纱,从她含泪说着从前种种的时候,她就知道,这才是她的女儿。

    可是,她却不能认她。

    不再见她,不是因为不信,恰恰是因为相信。

    然而,还是太迟了,当他们终于还是知晓了她的存在,当她并不肯死心仍然一趟一趟的去往三王府,当丈夫眼含沉痛告诉她预料当中的决定时,她空茫的眼底,没有一滴泪水。

    只是漠然开口,不要安排不相干的人,我的女儿,我亲自送她离开。

    回忆无期,她闭上了眼,指间的金杯,轻颤。

    慕卿静静看着,母亲手中,那浅浅的一杯鸩羽金屑酒。

    虽从未见过,却也知道,那是可以让人瞬间毙命,无痛而亡的,是只有皇子公主被赐死时,才会动用的凄荣。

    忽而就笑了,接过金杯,对着依旧雍容华贵的母亲浅淡开口,在我床头的暗格里,夫人想不想知道藏了什么?

    一饮而尽,不是不怨的。

    她感觉有人搂着自己渐渐软倒的身体,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的面颊上,有一个复杂痛楚的声音遥遥响起——

    清儿,若有来世,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做一个称职的母亲……

    她的唇边,费力的弯出细微的弧度。

    若有来世,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能做,我自己。

第九十六回

    “……我有……我有三王妃的消息……慕容一家……全垮了……”

    那声音其实并不大,隔了太远,断断续续的传来,然而响在我耳中,却犹如平地惊雷一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由自主的挣开了苏修缅的手,急步走回,心底是掩藏不住的震惊焦灼,犹自带了一丝不能置信。

    即便是到了如今,听到这样的消息,我依旧是没有办法无动于衷。

    心绪太过复杂,一时之间我分辨不清。

    或许,富贵平淡之时我不知道该怎样再去面对他们,或许,已经渐筑心墙,然而现如今这般光景,我只知道,曾经的关爱照拂,并不是,一丝真心也没有的。

    “你刚才说的,慕容家垮了,究竟是怎么回事?”深吸了一口气,我开口问道。

    那男子看了一眼缓缓走到我身后的苏修缅,见他虽未点头,却也并没有出声反对,当下不再迟疑,飞快开口道:“慕容一族谋反,已经被当今皇上抄了家,灭九族也是无可避免的了。”

    “谋反?”我有些不敢置信:“怎么会?”

    那男子依旧语速飞快的开口道:“皇家的事情,我们寻常人也知道得不真切,只是世人都这么说,慕容一族狼子野心,不单谋反,还将脏水往太子身上泼,反正皇上也是这么定论的,那这件事情,不是也得是——其实慕容家早就烈火烹油了,有这么一天,一点也不奇怪。”

    “慕容丞相和夫人呢?上将军和太子妃呢?他们现在怎么样?”我的声音里,带着克制不住的颤抖。

    “听说本来慕容一族都是要凌迟处死的,但圣上最终顾念慕容家毕竟过去有功,所以只是下旨将慕容家的成年男子问斩午门,女人和孩子白绫缢死。除了太子妃和三王妃怀有皇家血脉,上将军慕容潋逃离南疆暂免一死以外,慕容氏上千口人,只怕再无一人能得幸免。”

    “你是说他们都已经死了?”我的心底,寒意蔓延,那样的冷。

    那男子摇了摇头:“我来的时候还只是收监,不过谋反那么大的事情,连太子都因为莫须有的牵连便被皇上禁闭东宫,慕容一家,早晚都是死。”

    我还欲再问什么,那男子却只是面色焦灼的看了一眼他怀中容颜惨白的妻子,急急对着苏修缅开口道:“苏先生,可以救内子了么?求苏先生救救内子,她的病经不得再拖了!”

    漓陌眉目一冷:“谁问你话的你找谁救去。”

    我正想说些什么,苏修缅已经淡淡吩咐身侧的青衣童子:“带他们去梵安殿,我随后便到。”

    “谢苏先生!”那男子大喜过望。

    而漓陌急道:“公子,你——”

    她的话顿住了,看着苏修缅清冷的视线,却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如果公子一定要救他们,请公子允漓陌代为施诊。”

    苏修缅依旧淡淡道:“你的针力不够,况且,我也要你出谷去做别的事情。”

    漓陌怔了怔,问:“什么事?”

    “你随三王妃回上京,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

    漓陌直觉的抗拒,几乎是脱口而出:“我不去!”

    苏修缅眉目间的神情没有一丝改变,依旧清淡开口:“那么,你也不必再留在邪医谷了。”

    漓陌惊惶幽怨的张口欲言,他却只是挥手止住,继而转眸深深看我,良久,才再开口:“倾儿,我知道你如今恨不能立刻赶回上京,我拦不住你,但是,我要你答应我,在我到上京找你之前,你什么也不要做。”

    他眸心深处,似是含了一丝紧绷,我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就像很久以前就已经习惯的那样。

    他见我点头,神情微微松了下,却并不多说什么,也不再理会漓陌,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便往梵安殿的方向走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走远,闭了闭眼,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向清漪园。

    “我们即刻起程回上京。”我对疏影说。

    并没有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说,家里可能出事了。

    可能,我用了这个词。

    心底依旧隐约期盼,这只不过是谣传。

    虽然潜意识里已经知道,这个消息,多半是真的。

    那名男子衣着华贵,即便情急之下依然气度雍容,一看就不像是会信口开河的人。

    而他言谈间的不假思索的坦然不讳亦是骗不了人。

    “王妃身子弱,寻云以为为了这莫须有的消息奔波劳碌,并不值得。就算不为了您自己考虑,也该想想您腹中的孩子,不是吗?”

    寻云的话语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并没有料到她会出言阻拦,不由得怔了一怔。

    我以为,她即便和漓陌不同,但至少亦是想要早些回到南承曜身边的,照顾我对她来说,不过是看在南承曜的份上。

    她见我不语,微微敛容:“寻云只是担心王妃的身体经不得快马劳顿,这才逾矩了,还请王妃恕罪。”

    我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既然听到了这个消息,我就不可能当作什么也不知道,依旧安心的留在这里,我自己的身体,我会小心的。”

    漓陌万般不愿,却仍然跟我们一路同行,有苏修缅的那一句话在,我也并不好再出口推脱拒绝。

    她不多与我说一个字,只是每日,必然替我施针安胎。

    我并没有拒绝,虽然我明白她并不喜欢我,但却很清楚,因为苏修缅的关系,她是绝对不会害我的。

    回程的马车驶得并不快,或许是因为归心似箭的缘故,我甚至觉得,速度比来时慢了许多。

    待到我们终于临近上京城门的时候,马车却渐渐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我问。

    越离得近,心底仿佛越是不安。

    月毁的声音响在车帘外:“前面有些拥挤,请夫人稍适休息,很快便可以通行的。”

    我点了点头,静坐在车内等待。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马车却只是艰难的向前行了几步之遥,我想要拉开车帘看一眼前方路况,却没能拉动,只听得月毁的声音再次响起:“夫人,此处人多杂乱,请夫人在车中等待,不要露面。”

    他说的话并没有什么不妥,因此我虽心焦,却也只得作罢。

    正无奈,却忽然听得马车外几声唏嘘不已的感慨——

    “真是惨啊,那么显赫的慕容家,怎么会落得这么个下场……”

    “快别看了,怪吓人的!”

    “还有慕容家的那个小少爷,怪俊俏的,是不是也要问斩啊?听说他在南疆很得人心啊!”

    “刚才囚车从城门下面过的时候,你没见他那样子,哎,或许死了才是解脱……”

    我周身的血液,一点一点,冷凝成冰,伸手就要去掀车帘,寻云却面色一变,紧紧拉住,语带恳求的开口:“王妃……”

    我直直看着她的眼睛:“你们早就知道的是不是?”

    她垂下眼睛,没有说话。

    我深吸了一口气,也不再理会她,直接伸手就去拉车帘。

    她迟疑了下,终是没有抵过我的决绝。

    随着光线一点一点穿透而来,我抬眼看去,昔日本就熙熙攘攘的上京城门外,此刻更是挤得水泄不通,密密匝匝的人群聚集在城下,带了一丝无可避免的幸灾乐祸。

    我的视线,随他们一道,慢慢上扬。

    上京城楼上,那高悬着的人头,我曾经,唤过他,父亲。

第九十七回

    我不知道冥冥当中,是不是真的有所谓天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让一切兜兜转转之后,又回到了原点,仿若轮回。

    如果坠崖后的人生可以算做重活了一世的话,我竟然两世都爱上了同一个男人,而他,毁了我的家两次。

    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失去意识的了,只记得一睁眼,便撞进他暗黑眼眸深处,那一抹复杂的柔光。

    我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声音沙哑得连我自己也不相信:“你之所以同意我去邪医谷,是因为已经料到会有今天了,是不是?”

    他深深看我,然后点头:“我不想瞒你,是。”

    “和你有关系吗?”

    他顿了顿,还是点头:“有,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清儿,你愿意听我说吗?”

    “说什么?说你的不得已?”我的心突然一阵尖锐的疼痛,深深吸了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口:“因为不得已,你逼死了自己曾经所爱的女子。因为不得已,你对杜如吟极尽恩宠。因为不得已,你毁了我的家——三殿下,你告诉我,你还有多少的不得已?”

    “清儿……”他的眼中似是闪过一抹压抑的沉痛,伸手用力握住了我的双肩。

    我却只是漠然的抬眸看他,打断了他的话:“都死了,是不是?什么时候轮到我?等孩子出世以后吗?”

    他的眉宇间,缓缓袭上一抹疲倦,闭了闭眼,开口:“你是我的王妃,我不会让你有事,至于旁人,我顾不了。”

    他松开手,起身向门外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依旧执意开口问道:“潋和滟儿呢?他们现在怎么样?今后又会如何?”

    他的脚步顿了顿,却并没有转身,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推门而出。

    门外侯着的是疏影,显然是狠狠哭过的样子,一双眼睛又红又肿的。

    见了南承曜,她下意识的就要垂下头,南承曜淡淡道:“帮你家小姐梳洗更衣,我们即刻便要进宫。”

    我忽然觉得想笑,而我也真的笑了出来:“殿下怎么会认为,我还能够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陪你进宫去演一出,我并不知道剧情的戏码呢?”

    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开口:“一个时辰之后我会让人过来接你。”

    语毕,他再不多留片刻,大步走远。

    直到他的身影看不见了,疏影方“哇”的一声扑进我怀里,痛哭失声。

    “小姐,你都睡了整整一天了,你吓死我了,你要是醒不过来我可怎么办啊?”

    “傻丫头,不要怕。”我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背,做了个深呼吸,却仍是控制不住语气中的急迫:“你告诉我,在我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你有没有听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潋和滟儿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她哽咽着开口:“小姐……老爷和夫人……都不在了……慕容家也没了……滟小姐没事……只是被废了太子妃的封号……可是潋少爷被官兵围剿受了伤……现在被关押在天牢死囚室……听说要择日凌迟处死……哇……小姐……我们该怎么办……我们以后要怎么办……”

    “凌迟处死?”我不敢置信的重复道。

    就连对父亲和其余兄弟,也只是问斩午门,为什么偏偏是潋,要受这凌迟的酷刑?

    疏影泪流满面的点头:“他们说,慕容家谋反事败后,皇上已经宽厚处理免去了凌迟的酷刑,可是潋少爷不但拒捕,还带了几个人攻回上京意图再行谋反之事,是此次随他回来的一个将军中途禀告了朝廷,所以才……他们说,皇上怒不可遏……要……要……”

    她的话说不下去了,而我缓缓的闭上了眼。

    以潋的率性冲动,我能想象他初闻这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时,会有怎样的反应。

    虽然,我知道,他快马加鞭赶回上京并不一定,是为了谋反。

    “谋反,外间都是这么说的吗?慕容一族落得今天的下场,是因为谋反?”

    “我起初也不相信的,可是他们都这么说!”疏影哭道:“他们说老爷谋反,事情败露后,还诬赖太子殿下是主使,所以皇上才会那么生气!”

    我想起了那日在邪医谷中,那名男子所说的话语,似乎太子也因此受到禁闭,不由得问道:“太子和滟儿现在怎么样了?”

    “皇上下令彻查此事,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太子和滟小姐都禁闭在东宫之内,不得出来,小姐,我好担心暗香,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可是我又打探不到她的消息……”

    “她只是个小丫头,只要滟儿没事,她也不会有事的。”

    我轻轻搂住她颤抖的身体,心里,其实也是惶然不定的。

    滟儿就快要生产了,遭逢剧变,她又一直生活在家族的庇护之下,我真的担心她会承受不住。

    还有潋。

    即便没有血缘关系,可是那份亲情却是实实在在的,我没有办法,眼睁睁的看着他出事而什么也不做。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吟片刻,对着疏影开口道:“帮我梳洗更衣。”

    疏影怔了怔,我却不再多说,径直起身走到铜镜面前梳理长发。

    我不知道南承曜要我进宫所为何事,自己又可以做些什么,却明白,如果我只是留在归墨阁内自怜自伤,那便真的,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也挽回不了。

    当秦安到归墨阁请我的时候,我已经一切收拾妥当。

    我随着他一步一步走到正门,那里,早早的候着一辆马车。

    南承曜也许是没有想到我会那么快就出来,又或者是因为见了我一丝不苟的妆容和唇边一直顽强维持的淡漠笑意,他的眉心,几不可察的微微蹙了一下。

    他将手递给我,想要扶我上车。

    我暗暗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将手交到他手中。

    马车很快向着紫荆宫的方向驶去,南承曜深深看我:“清儿,不管你在想什么,答应我,什么都不要做,你只要跟着我就好。”

    我的唇边,忽然就勾出一个冰冷又嘲讽的弧度:“殿下如果后悔带我同行,现在还来得及,因为从此以后,不管何事,我只凭本心。”

    他的眸中似是有压抑得太深的情绪一闪而逝,却终究只是闭了闭眼,一字一句的开口:“慕容滟呢,你也不顾她了?”

    我僵住,定定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而他缓缓转眸,目带决绝的看我:“今日入宫,我说什么便是什么,如果你多说一句话,我会让你后悔一辈子。”

第九十八回

    我浑身冰冷,几乎是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却转眸不再看我,也不再多说一个字,侧脸的弧度冷峻异常。

    恰此时,马车缓缓的停了下来,宣礼太监尖细的嗓音打破了这近乎凝滞的空气——

    “恭请三殿下、三王妃入宫!”

    他没有理会我,径直掀开车帘下车,也没有丝毫伸手扶我的打算。

    早有小太监低眉敛目的垂首恭立一旁,等着扶我下车。

    而我定定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动弹。

    “恭请三王妃入宫!”许是见我久久未有动作,那小太监重新细声细气的开口催促,虽然仍用了敬语,但话语里已经隐约可辩几丝不耐。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听得南承曜的声音冷冷传来:“连主子也敢催促了,可真是李康安教的好奴才!”

    那小太监一惊,猛地跪到南承曜脚边不住磕头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请殿下恕罪!奴才该死!请殿下恕罪……”

    南承曜冷冷看他:“你跪错人了。”

    那小太监也是极为机灵的,立时转向我磕头如蒜:“奴才该死,求王妃恕罪!求王妃恕罪……”

    我正欲开口,却听得南承曜的声音轻描淡写的传来:“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拖下去。”

    立时便有人应着“是”,利索的架住那个小太监往我们的视线外拖去,那小太监被堵住了嘴,连声音都发不出,只有微弱的呜咽声渐渐远了。

    我抬眸去看南承曜,正想开口说些什么,他却已经大步走回车前,不容抗拒的握住了我的手腕,看似是扶,力道却大得几乎是拽我下车了,暗黑的眼眸深处,没有一丝可以解读的情绪。

    双足甫站落在地的那一刻,他松开了我的手,声音低低的响在我的耳边,那样轻,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得到,却每一个字都沉入我心底:“你最好记着我刚才说的话。”

    我跟在南承曜身后,随着引导太监从承天门入,一路走过嘉德门、太极门、朱明门、两仪门,最后缓缓步入了皇上居住的定乾宫正门。

    在这高墙禁宫之中,传得最快的便是流言蜚语,承天门前发生的事情不过就在刚才,可是,却像是已经传遍了这紫荆宫的每一个角落一样,亦或者,是因为我太过敏感。

    总觉得,这一路行来,所遇宫女太监,对着我们行礼,无不恭敬到小心翼翼。

    而他们虽极力避讳却仍控制不住看向我的眼神里,亦是包含了太多意味不明的光影在其中。

    我垂下羽睫,掩住所有不合时宜的情绪。

    进了定乾宫后殿,皇上正神情倦怠的靠在太师椅上,闭着眼,气色并不甚好。

    而庆妃娘娘亲自侍奉一旁,一双羊脂般的玉手正轻轻替他按摩头部。

    我跟在南承曜身后,咬牙对着眼前这个眉目冷硬的老者跪了下去。

    他的手不甚在意的挥了挥,示意我们起来。

    正是这双手,沾满了我至亲之人的鲜血,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可是,我却什么也不能做,一个字都不能说,藏在宽舒衣袖下的双手,指甲深深的嵌进掌心,那样的疼。

    然而这疼,却抵不过我心中的万分之一。

    “你带她来做什么?”皇上淡淡开口问道。

    “听闻父皇近日头疾又犯了,儿臣想着她恰好知道一些偏方,之前还有些用处,所以这才带着她进宫来试试的。”

    皇上闻言,眸光微微缓和了下,出口的话却仍是不冷不热:“那是过去,现在她再给朕开方子,焉知不会是毒药。”

    “父皇言重了。”南承曜并不回避皇上的视线,带了点不在意的语气开口道:“女人么,既然嫁了人,就像是从娘家泼出来的水一样,今后种种,自然是相夫教子,以夫为天,哭过了闹过了也就算了,日子还是得照样的过。父皇信不过她,难道还信不过儿子吗?”

    皇上深深看他,半晌,才再开口:“你还是要保她?为什么?”

    “她怀了儿臣的骨肉。”

    皇上嗤笑了下:“慕容滟不也怀了你大哥的骨肉,他点头废太子妃的时候可没有多少迟疑。曜儿,我一直以为你并不是一个儿女情长的人。况且,我现在只是要废了她三王妃的名分,她的命自然可以留到生产过后。”

    南承曜没有说话,停了片刻,突然静静开口:“父皇,你还记不记得母亲?”

    皇上面色一变,静默不语。

    而南承曜的声音略微低沉,再度响起:“儿臣很清楚自小没有母亲照顾是什么样的感受,并不想让我的孩子再经受一次。”

    皇上看着他,目光渐渐柔和了下来,那丝柔和当中,又带了些许愧疚伤痛的复杂情绪,似有所松动。

    却不想庆妃娘娘忽而轻轻叹道:“三殿下和王妃倒是情意笃深,只是可惜了慕容一族辜负皇上深恩,做出谋反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日后的小世子或者小郡主,有一个罪臣之后的母亲,也不知道……唉……”

    南承曜缓缓转眸看向庆妃,而庆妃娘娘却并不看他,眸光中带了一丝决绝和复杂,朱唇微抿。

    皇上的眉目重又冷硬了下来,他沉吟片刻,然后对南承曜开口:“待孩子出世之后,你可以将他交由新王妃抚养,杜家那个女儿虽然貌美,但出生到底低微了些,宠着点无妨,但不能太过,朕会再为你挑一门合意的亲事的,必然会选择一个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来承担小皇孙的养育重责,朕相信,无论是小世子还是小郡主,新王妃都必定会视如己出的。”

    “视如己出,‘如’,毕竟不是‘是’。就连亲生孩儿之间,也有亲疏远近之别的。”南承曜的唇角,缓缓带出一个微凉的弧度:“父皇,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的,不是吗?”

    皇上的神情深深震动,良久没有说话,而目中那丝复杂光影也越发的幽深。

    庆妃娘娘柔媚的眼中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不再闪避,直直看向南承曜,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口问道:“三殿下一直不肯废妃,今日又将她带到定乾宫来说了这许多,只是为了孩子吗?

第九十九回

    “不然娘娘以为是为了什么?”南承曜淡淡开口,一字一句,不答反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庆妃娘娘深吸了一口气,唇边维持着一抹倔强的尖锐笑意:“方才承天正门前那一幕,三殿下可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南承曜冷笑了下,目带冷意与警告的看向庆妃:“我的东西,再不合意,我宁肯自己毁了,也容不得旁人来欺侮轻慢,更何况还是个吃了豹子胆的狗奴才!”

    庆妃娘娘咬了咬下唇,不说话了。

    而南承曜也并不等她反应,重又对着皇上放缓了声音说道:“父皇,她腹中怀的,是儿臣的第一个孩子,儿臣自然爱惜。只是,这的确不是儿臣不肯废妃的最主要原因。”

    他略微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份奏折,交给了身侧的小太监呈到皇上手中,静静开口:“父皇看了就明白了。”

    “这是什么?”皇上一面展开奏折一面问。

    “这是父皇命儿臣代阅的折子当中的一份,是龙飞将军秦昭,自邺城六百里加急送到朝廷的。与北胡一役是什么样的情况,儿臣班师之后已经向父皇禀报得很清楚了,只是当时因为慕容清是儿臣妃妾,很多功劳不便多说。但她在邺城置生死于度外,巾帼不让须眉,为我南朝立下大功是真,她在漠北极得民心也是真,父皇可以看看折子后面附上的漠北边关万民请愿书,骤然废妃恐失民心。按秦昭在折子当中描述的情形来看,造成变乱也不是不可能的。”

    皇上一页一页翻看着奏折,以及其后所附的请愿书,面色阴晴不定:“类似的折子还有多少?”

    “不多,但也是有的。就像是南疆那边也有折子上来替慕容潋请命一样。”南承曜状似略微思索了下才再开口。

    皇上“啪”的一声将手中的奏折砸到地上,冷笑道:“还果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慕容潋都有胆子带兵攻到上京了,若非他手下的那员副将良心发现秉告了朝廷,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到现在,还要朕饶了他们吗?”

    我没能忍住,正欲开口,南承曜的声音却抢先一步急急响起:“父皇息怒!慕容家气数已尽,而我南朝却是天命所归,这一点,慕容潋想必也是知道的,否则不会只带三两个亲随就回上京的。儿臣以为,就像是当日慕容清告诉儿臣的那样,他还没这个胆子谋反,也谋不出什么名堂!”

    他一面说着,一面转头看我,眸中的森冷强硬,似是在提醒我他之前说过的话一样。

    “是吗?”皇上淡淡看向我。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点头应了一声“是”。

    “可是,他身为武将,不得旨意擅自带兵返京就是死罪,连这点规矩都没有,朕又留他何用?”皇上一面冷笑,一面不动声色的看着我。

    我死死的咬着牙,却仍是不能克制住自己的颤抖,只得一径低垂面容,强迫自己忍耐,一言不发,而南承曜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个自然,军令如山,否则对天下也不好交代。”他顿了顿,重又开口:“只是,儿臣以为,可将凌迟处死改为问斩午门,慕容潋毕竟在漠北一役中战功显赫,在南疆戍边也有苦劳,仅以两三人所行的‘谋反’一事就将他凌迟,未免有伤军心士气。而慕容清更不过是一介女流,当日慕容家起事的时候,她在府院深处积弱养胎,儿臣可以确定她并不知情,既然现如今一切已成定局,儿臣以为,留着她已无伤大雅,倒是可以安抚漠北民心,更能彰显我朝宽德。”

    皇上一言不发的听他说完,半晌,语气清淡的开口,眸光,却如鹰一样锐利,牢牢锁住了南承曜的面容:“当初,也是你提出的将慕容铎一家的凌迟之罪改为问斩的吧——你几次三番为慕容家说情,究竟是为了什么?”

    南承曜坦然回视皇上,语气平静:“父皇会这样问,是因为儿臣的王妃是慕容家的女儿,可是父皇忘了,这桩亲事并不是儿臣求来的。若是换做任何一个不相干的人来提儿臣的建议,父皇思量之下或许就会发现,这些话并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只是到了如今,所有人对涉及慕容家的事情都是能避则避,而儿臣不过是尽了一个身为皇子的本分。”

    在他说话的过程中,皇上一直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可他神情坦荡自然,并没有半分不妥,见皇上仍然不做声,他微微垂下眼眸,片刻之后重又抬起,一字一句静静开口——

    “如果父皇一定要怀疑儿臣的居心,儿臣只能说,现如今的慕容家,还有什么是值得我图的?相反,那是一个火坑,一个不小心就会引火烧身,儿臣明明懂得,却还是知不可为而为之,除了为我南朝社稷着想之外,唯一的私心,就是想给我的孩子一个正常的、有母亲陪伴的童年,以弥补儿臣儿时的遗憾。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皇上的神情震动了下,眸光也慢慢缓和了下来,忽然的一皱眉,抬手扶上自己的太阳穴用力的揉着,庆妃娘娘连忙道:“陛下,头又疼了?”

    李康安亦是一迭连声的吩咐着:“还不快宣太医来!”

    房中伺候的小太监应了声“是”,匆匆去了,不一会却是王海端了个托盘匆匆进来,动作那么快,绝不像是临时起意才准备的。

    庆妃一见托盘上的东西,不由得气急骂道:“狗奴才,你瞎搀和个什么劲!让你去请太医呢!你拿这些东西进来做什么?!”

    王海慌忙跪地磕头:“奴才见万岁爷头疼得紧,以往这偏方又最是管用,所以奴才才想着在太医来之前,先……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皇上看了一眼托盘之上,玉缸中的葱汁,眼中极快的掠过一丝复杂神色,或许又是一阵疼痛袭来,他猛然皱眉:“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帮朕上药!”

    王海连忙应着“是”,上前将药汁奉到李康安手中,自己端着冷水盆跪到了皇上跟前。

    皇上用冷水浸过头后,闭着眼任李康安擦拭,当合了川乌头和天南星的葱汁一点一点涂抹到他的太阳穴上的时候,他的面色也渐渐平和了下来。

    睁眼,看见仍侯在殿中的我和南承曜,他的眼中缓缓染上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却终究只是略带倦意的一挥手:“就先这么着吧,你们也都下去吧,朕乏了。”

第一百回

    “谢父皇!”

    南承曜一面跪地谢恩,一面状似不经意的冷冷看来,眸中的警告与冷硬不言而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深深吸了口气,随着他一道叩下了头。

    皇上虽然没有明言恩赦,但语气中的松动已经很明显了,这件事情,多半就会像这样不了了之。

    而我,却必须对着这个原本就一手造成这一切的人,跪地谢恩。

    走出了定乾宫门,明晃晃的阳光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也将前方南承曜的身影拖出了一个长长的影子。

    我垂下眼睫,沿着他的影子,一路走出紫荆宫。

    车帘合上,狭小的空间里重又只剩下我与他。

    我深吸了一口气,开口:“殿下,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若是谋反,潋不会只带两三个亲随便返回上京的……”

    他打断了我的话:“那又如何,就像你刚才听到的那样,慕容潋身为武将,不得旨意擅自带兵返京,已经是死罪了,更何况,他原本就没有可以不死的理由。”

    “一点法子也没有了吗?”我问。

    他看着我,目中似是带上了一丝悯柔神情,缓缓开口:“清儿,我在意不了太多。”

    “那么滟儿呢?她不过是一介女流,既然现如今一切已成定局,留着她也无伤大雅,殿下,这是你方才说的。”

    我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我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说,也知道自己或许不该,可是,我没有办法。

    “我说的,并不代表圣上想的,”他依旧静静看我:“我只能保证,孩子出世以前,她不会有事。”

    “那孩子出世之后呢?”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罪臣之女,又无太子妃的名分护着,更无功绩和民心可依靠,只能一死。”他眸中的悯柔复杂之色愈甚,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清儿,我不会让你有事,但是旁人,我顾不了太多。”

    “旁人?”我闭了闭眼:“对殿下而言或许是,但对我来说,潋和滟儿,在这个世间上,他们是我仅有的亲人。”

    抬眸直直看进他的眼底,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口问道:“从漠北回来以后,殿下刻意让世人知道,甚至夸大其辞的,关于慕容清的种种,是不是就是为了今天?”

    他握着我的手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从那时起,殿下就在谋划这一天了,是不是?”我依旧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唇边忽而就泛出一抹荒凉而又自嘲的弧度:“殿下一手毁了我的家,现在却又恩许我留下这条命,我是不是应该感谢殿下?”

    我抽回了自己的手,他僵了下,却终究只是慢慢松开。

    我的心里,忽然就不受控制的想起了从前,那一段从我记忆中抹去的从前。

    当年,他亲眼看着我从悬崖上跳下,结束了一切的爱恨纠缠。

    而如今,他在极力的保全我,我不是看不出来。

    只是,却不知道,到底哪一种才算做真正的残忍,而哪一种,又算仁慈。

    恰此时,马车缓缓的停下,我心底复杂而沉郁的情绪,几乎让我承受不住,可是,我却还不能倒下去。

    “殿下,房大人、杜大人和赵大人他们几位,已经在前厅候了多时了。”我们方一下马车,秦安便上前来对南承曜开口道。

    我无心理会这些事端,独自一人走进了王府,或许是得了南承曜的授意,秦安一直将我送到归墨阁方才离开。

    我并没有再多说什么,此时此刻,我的思绪一片混乱,我告诉自己必须先冷静下来,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理清接下来的路应该怎么去走。

    在如今这样的局势之下,我很清楚,行错任何一步,所要付出的代价都不是我所能承受得起的。

    回到归墨阁,我却并没有见到疏影,听画意说,我们刚进宫,她便出府去了。

    我料想着她必然是因为牵挂暗香,所以出去打听消息,虽然不可避免的有些担心,但也明白,她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丫头,不会出什么事的,反倒是限制了她的自由把她困在府中,依她的性子,只怕要被焦虑与忧心折磨疯了。

    一面暗自想着,一面走回房间,房间里并没有旁人,只有漓陌一袭白衣,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一张单子把玩。

    见我进来,她也不起身,依旧拿着那张单子,抬起眼睛,似笑非笑的看我:“三王妃,这张方子是从哪里弄来的?”

    我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单子,一看之下才知道,那是当日淳逾意开给我的方子,只是那时,我整个人因为桑慕卿的事情太过震惊混乱,不过是随手将单子交给了疏影收着,并不甚在意。

    后来便出府去了邪医谷,一连串的变故几乎将我的心力耗尽,我压根就忘了还有这么一张方子,不知道漓陌是从什么地方又将它找了出来。

    “怎么了?”我问。

    她依旧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我的小腹:“王妃想必还没有用过这单子上的药方吧,也算是走运了。”

    我的心微微一顿,将那单子上的药材重又细细看了一遍,却依旧看不出任何不妥。

    漓陌笑道:“王妃就省省心吧,开得出这张方子的人,这世间没有几个,除了公子,大概就只有淳逾意、萧圣音寥寥几个人有这个本事了,你看了也是白看。”

    我看着手中的单子,回想起当日淳逾意的话语:“这张单子,的确是淳先生写给我的,那时,他告诉我,若是想要保住腹中的胎儿,就每日照着他的方子服药。”

    漓陌笑了起来:“说得是不错,只不过说少了一个字,三王妃若是不想保住腹中的胎儿,倒是可以每日照着这个方子来服药。”

    我心下一冷,而漓陌继续略带嘲讽的笑道:“这张方子开得高明极了,即便是宫中太医院院判只怕也看不出任何端倪,这几味药材,看似温补,凑在一起对王妃自然也无碍,不过对腹中的胎儿如何,可就不好说了,看这方子上写的,偏又特意强调必须‘煎汤代水’,可真算是煞费苦心了,既要落了孩子,又极力避免损伤了王妃的千金之躯,真是有趣。”

    我心底寒意蔓延,勉力扶着案几站稳身子,却还来不及做任何反映,门外,已经传来了疏影的哭声——

    “小姐,小姐,现在可怎么办啊,潋少爷就要被问斩午门,刑期已经定了,就在三日之后……”

第一零一回

    疏影的面上,写满了惊痛惶恐的神色,泪水更是如同止不住一样,泛滥成灾,她紧紧的抱着我,浑身颤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可是,此时此刻,我根本无心无力去安慰她,我握住她的双肩,咬牙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就在刚才……我出府去打探暗香的消息……走到城门的时候……正好遇到张榜告示……那告示上就是这么说的……三天以后……潋少爷就要被问斩午门了……哇……小姐我们该怎么办啊……”她哭得连气也喘不上来。

    而我,如同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样,再无力强撑下去,软软的跌坐在塌间,一段段的往事,却历历在目。

    二姐,我带你去骑马。

    那少年剑眉星目,对我明朗一笑。

    多少次,我骑在“逐风”的背上,与他并辔驰骋。

    而又有多少次,他舞剑,我抚筝,剑势琴音,仿若共生了千年。

    纵然没有血缘关系,可是彼此间的那份牵挂,不是假的。

    我并不是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刻,却没有想到,会是那么的快,在我什么都还来不及准备之前,如同平地惊雷一般,让我一时之间,措手不及。

    可是,可是,那是潋。

    是有着一双坦荡磊落眼睛的潋,是这个世间毫无保留全心待我的潋,是每一想起就会让我从心底泛起暖意的潋。

    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问斩午门,而我自己却什么也不做。

    猛地站直身子,我径直往倾天居行去。

    其实在回来的马车上,南承曜就已经算是拒绝过我一次了,然而事到如今,不管有多荒唐多讽刺,下意识里,我最先想到的依然是他。

    南承曜并不在倾天居,逐雨说他正在思渺轩会客。

    忽然想起刚从紫荆宫回来的时候,秦安就曾等在王府正门说有客来访,这么不凑巧的时机,可是我却别无选择。

    三天之后,潋就要被问斩午门了,我根本就不敢耽误,也耽误不起。

    一刻不停的往思渺轩赶,至少在表面上,相府的下人们对我的态度仍然和从前一样,并没有半分不同。

    所以依然是,没有经过通报,我便能顺顺畅畅的进到思渺轩当中。

    透过庭前小院,隔了疏疏朗朗的花枝,正殿的门虚掩着,而正殿当中诸人交谈的声音,便随风传来。

    “……原来是这样,是我误会了三殿下,还请殿下不要见怪。”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气盛的声音,而杜如吟有如黄莺出谷一般的嗓音紧接着柔柔响起——

    “哥哥,你总是急噪,三殿下对吟吟如何,父亲和哥哥也是看在眼里的,怎么还好这样误会殿下呢?”

    听她这样一说,我便明白,方才秦安口中的杜大人,便是杜如吟的兄长,现任上京门千总的杜如滔,只是不知道她的父亲杜奉安有没有同来。

    “我这不是为你着急吗?”杜如滔笑道:“谁能猜透三殿下原来只是想要利用慕容清来拉拢人心,你如今又有了身孕……”

    “哥哥!”杜如滔的话没说完,被杜如吟又羞又急的打断。

    我不由自主的顿住了脚步,一动也不能动弹,只能听得杜如滔的声音带了点满不在乎,再度传来——

    “怕什么,我说的本来就是事实啊,况且如若不是皇上病着,你已经是名正言顺的侧王妃了,如若不是现在处在废嫡与否的关键时刻,民心犹为重要,你就是我南朝三王妃了——是不是啊,三殿下?”

    “委屈吟吟了。”南承曜并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说了这样一句。

    那杜如吟依旧柔柔开口:“只要能帮到殿下,吟吟什么都愿意,并不觉得委屈。”

    南承曜不欲再多说下去,转而问道:“这位是?”

    杜如滔答道:“这是卢鸣辉将军,原来在慕容潋手下任副将的,卢将军可真是忠君爱国,若非他及时将慕容潋的行踪通报给了朝廷,可有得折腾呢,所以我才想着带他来给殿下见见。”

    南承曜没有说话,倒是那卢鸣辉连忙开口道:“末将深受朝廷和皇上重恩,如何敢不披肝沥胆竭诚回报,当日在南疆,慕容潋拒捕意图谋反,杨夺、司徒少权不辨是非誓要追随,还逼得末将不得不点头跟随他们一道返京,但末将怎能有负皇恩呢,于是就在途中饲机将消息禀告了朝廷。”

    杜如滔接道:“将军的苦心没有白费,杨夺、司徒少权那两个叛徒可没慕容潋那么走运,有殿下‘活捉’的口喻,早死了,不过这慕容潋,我估摸着也没几天好活了。”

    卢鸣辉连忙应道:“他们是罪有应得……”

    接下来的话,我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

    卢鸣辉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

    潋在书信中曾多次提到,称他英勇武隆,甚是器重。

    却不想,他全然没有保留的信任,竟然换来了如此惨痛的背叛。

    我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进去,看着仍旧侃侃而谈的卢鸣辉微微一笑:“敢问卢将军,若是谋反,潋会不带南疆重兵,反倒是带一个叛徒同行吗?再说了,当日卢将军是被逼无奈,还是自请同行,本宫可是怀疑得很。”

    “你——”

    他似是想要发作,却被南承曜淡淡止住:“她到底还担着三王妃的名。”

    卢鸣辉不说话了,而南承曜转向我,冷淡而不悦的开口:“你来做什么?”

    我深深看他:“殿下,潋不是谋反,根本就不是。”

    “那又如何?”他别开眼睛不再看我,依旧冷淡说着。

    我正欲开口,思渺轩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尖细的声音:“圣旨到——”

    宣旨的太监走进正殿,拖长了声音念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慕容潋逆谋罔上,判于三日后问斩午门,特命三皇子南承曜午时监斩,钦此——”

    “臣领旨谢恩!”他一字一句的开口,每一个字都如冰刃一样,刺进我的心底,从未有的绝望几乎让我承受不住。

    “殿下,我有几句话想和殿下单独说。”闭了闭眼,我强自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他却并不看我,漠然道:“如果是为了慕容潋的事情,没这个必要。”

    “殿下,”我几乎是在哀求他了:“潋不是谋反,根本就不是,只要他没事,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依旧不看我,一字一句,冷漠而残忍:“你能为我做什么?”

    站在他身后的杜如吟,唇边缓缓勾起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可即便如此,也依然美丽得倾倒众生。

    “殿下要的如果只是宁羽倾的脸,我没有办法给你,但是——”

    声音里掩不住凄然绝望,我狠狠的一闭眼,将手伸向了自己的衣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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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记惊鸿照影介绍: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妹妹出人意料的逃婚,让她无从选择的嫁入天家。 从大婚之夜的独守空闺,到知晓夫婿刻骨铭心的曾经,她一直淡然处之。 嫁与皇子,本就注定了与爱无关。她所在意的,不过是护得家人安宁。 她伴着他,一步一步,问鼎天下。 她看着他,越是微笑就越是冷漠的眼睛犹记惊鸿照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犹记惊鸿照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犹记惊鸿照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