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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记惊鸿照影全文阅读

作者:风凝雪舞     犹记惊鸿照影txt下载     犹记惊鸿照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一四回

    “王妃醒了?先趁热把药喝了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寻云的声音静静响起,触目所及,是荷风轩寝殿里熟悉的布景,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寻云一个人,而她身上,穿着丧服。

    “药是漓陌姑娘煎好了的,她和淳先生一直守着,直到方才煎好了药,又确定王妃没事了才离开去了静室那边,听说苏先生今日出关。”寻云一面将我扶坐起来,一面淡淡开口道。

    或许是注意到我的视线一直落在她所着的丧服之上,她面无表情的垂眸:“皇上驾崩了,殿下按例必须留在宫中守灵十五日。”

    她的话语还算平静,然而我却看见,垂眸的那一瞬间,她的眼中,分分明明的流露着恨意。

    “王妃先喝药吧,不然一会药该凉了。”

    她将药碗递给了我,我接过,本已无所谓,却在那碗浓黑的药汁甫入口中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淡淡一笑,放下了药碗,看着寻云轻道:“归心散,我想知道姑娘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那么恨我的?”

    她眸中的震惊一闪而逝,随即笑了笑,仍算平静的开口道:“王妃果然是知道了,既然如此,又何必问我这样的话。若无‘归心散’,‘千日醉兰’本不伤人,其实寻云当日从桑姑娘那里求来这药的时候,也只是用来防备万一,我本是希望永远都不必有用上这‘归心散’催发毒性的一天的,可是如今,与其让你这样伤他,长痛不如短痛,当年的‘玉钩公主’那一道坎殿下能迈得过去,如今也一样能。就算是这一辈子再爱不了任何人,也胜过他受如今这样的折磨——我真的很想问问,王妃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他那样为你,你从来就看不到吗?那么高傲的一个人,可是如今……”

    我静静打断了她:“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又中毒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寻云微微一怔,随即淡淡开口道:“或许我从来都没有和王妃说过,你的眼睛很像一个人,从前的玉钩公主,她和殿下的事情相必你是知道的,所以我想我不用解释太多,那次殿下受伤,居然不要去请淳先生,反而让我到归墨阁找你,虽说时间紧迫,但到底说明他心里已经不排斥你了,到了第二天我才听说了清和殿上的那一曲‘惊鸿’琴音,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才想到要对你用‘千日醉兰’的,在你们圆房之后的那一碗‘四喜羹’当中。因为我知道,如果有一天你和殿下之间出了问题,你或许有能力把他伤得很重,就像如今这样——你毕竟是慕容家的女儿。”

    她忽然神色一黯:“或许,我的‘归心散’仍是用晚了,只是我看着他那样待你,我总以为你们会有和好的一天,仍是我想得太圆满,也罢,你的心既然是铁做的,天子的心,也不该装下私情。”

    我摇了摇头:“我不是问你从前的事情,既然在漠北的时候,我体内的‘千日醉兰’已经得解,而姑娘此刻却还是给我端来了‘归心散’,那必然是在我回来之后又再度得手,只是自从回来以后,我的饮食都是有人层层把关的,不单是疏影,就连我自己也在留意,可是我仍然没有察觉,姑娘是什么时候又得手的。”

    “什么?你说‘千日醉兰’已经解了?怪不得,怪不得你刚才用了‘又’字……”寻云面色一震,随即凄然笑起:“殿下只是说你中毒了,要我们尽快找出内奸,即便是对着我们,他也从来都没有说过你体内的毒已经解了……他这样对你,可是你呢,你给了他什么?除了伤和痛,除了埋怨,你给过他什么?”

    我垂下眼眸,没有说话,而寻云眸光骤然一深,现出几许恨意几许决绝,她看着我,一字一句:“既然王妃有胆子在清和殿上闹出那么一场,是打定了主意不想活了吧,既然如此,何不死得干净些,我不管你是不是真的玉钩公主,还是在装神弄鬼,趁着殿下如今不在,匕首,白绫,‘千日醉兰’,还是其他?王妃自己挑一样吧……”

    “寻云!”

    我尚未开口,门外秦安一声厉喝,目光沉沉的走了进来。

    寻云面色微变,略略垂下面容,片刻之后,却重又倔强的扬起。

    “怪不得你要支开丫头们,我若不是恰好遇到画意,问了几句感到奇怪才想要过来看看,你不知道还要做出什么混事!”秦安的声音缓了缓:“打小我就看着你长大,你从来都不是脑筋不清楚的孩子,今儿个是犯什么糊涂了,还不快给太子妃跪下!”

    “太子妃?”寻云冷笑:“秦总管,你是不是还打算择日叫她一声皇后娘娘,只可惜这一切人家都不稀罕,全都是我们在一相情愿——”

    她的话没说话,“啪“的一声,秦安重重的一记耳光打到了她的脸上,力道那样大,她的半边脸很快便肿了起来。

    我微微一震,却终究只是默下声音,在这样的场合之下,我很清楚无论我开口说什么,都不啻于火上浇油。

    所以我只能静静看着寻云慢慢伸手理了理自己凌乱的额发,却并不去理会脸上的掌印,她只是流着眼泪看向秦安:“秦总管,你打死我算了,不然,我绝对不能再让她这样伤殿下,我不能看着殿下毁了……秦叔,我们都是一直跟在殿下身边的人,他那样的人,为了她做到了这一步,可是她却还……秦叔,您看在眼里,就不会为殿下不值,就不会心疼吗?”

    秦安动容,到了此刻,也没有办法再粉饰太平,只能叹息着问道:“千日醉兰是你下的,我们一直要找的那个内奸也是你,是不是?”

    寻云面色略微有些僵,却依旧是倔强的点了点头。

    “那杜如吟身上的‘千日醉兰’也是你下的?”

    寻云依旧点头:“可是后来,我发觉她不过只是一枚棋子,便给她解了。”

    秦安长长一叹:“你,你怎么就那么糊涂,如果殿下知道了,你……”

    寻云毅然打断了他:“殿下断不了,那么我便帮他断,寻云一条命,换一个千古明君,无怨无悔。”

    秦安摇了摇头:“经过了这一次的事,你还不明白吗?在殿下心目当中,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你以为是为他好,可是寻云我告诉你,我看着殿下长大,这么多年了,江山和权势从来都不是他最想要的,他会选择走这样一条路,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其他的路可选择,从他下令逼宫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如果王妃出了什么事,那殿下才是真正毁了!”

    “逼宫?”我有些震惊的开口。

    寻云目带恨意的看我:“王妃以为是为了谁?”

第一一五回

    “……‘惊鸿曲’、‘照影舞’,当着满朝文武,清和殿上王妃可真是出尽了风头,你是不想活了,又或者根本就是故意,呵呵,不然你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不管出了什么事,总有殿下为我担着,我只要做我想做的事情便成’,呵呵……”

    寻云的声音略响在寂静空旷的荷风轩当中,她重复着那一日,我对庆妃说过的话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没有开口解释什么,即便那些话并非顺从本心只是刻意,却毕竟是我曾经说过的。

    “……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是玉钩公主,只要皇上信了,那么你便是了,即便是不全信,你也不可能再活着,你本就是罪臣之女,失了皇嗣,一条命原本就是殿下死死护着的,现在又加了或许是前朝公主这个罪名,满朝文武都看着,皇上如何能容你?庆妃娘娘又如何肯放过这个机会?”

    案上那一盏晕黄的灯盏明明灭灭,秦安闭了闭眼,却不再出声阻止寻云,他向来平和的眼中隐着很深的情绪,他和寻云一样,也是在为他的殿下不值的吧。

    “……后来赐死的那一道圣旨下来,我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不管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终于是结束了……可是,我错了,殿下竟然为了你,下令逼宫!在他最艰难的岁月里,也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走这一步,不是我们没有这个能耐,而是因为殿下曾经答应过夫人,永远也不要去憎恨他的父亲,要尝试原谅和爱……所以那么多年了,他宁愿隐忍着,不惜自伤,不惜留给世人一个浪荡王孙的形象以求自保,也没有走到逼宫这一步,却偏偏是如今,却偏偏是他已经名正言顺的当上太子了,过不了多久便可以堂堂正正的问鼎这万里河山的如今,就因为你,就因为你!”

    寻云的情绪越来越激动,语速也越来越快,不自觉的带上了尖锐:“你知不知道亲手逼死自己的亲生父亲是什么样的感受?虽然殿下本意只是要逼皇上退位,但皇上本就病体沉珂,如何能经得起这样的刺激,他就死在殿下面前……这样的结局殿下不是没有料到,可他依然选择了逼宫,就因为你!但你可曾有半分体谅过他?你又想过没有,此刻在紫荆宫中守灵的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他愧对的不仅仅是他的父皇,还有对他母亲守了那么多年的承诺!”

    我的胸口,沉闷的疼着,双手也无意识的按在心口处,可是,依旧是抵不过那一阵阵窒息的压抑。

    秦安看了看我,默然片刻,嗓音暗哑的开了口:“好了,寻云,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怎么会没有意义?”寻云打断了他,一双眼睛因着怒意和深恨,闪亮如天上星,再寻不到半分昔日沉稳清持的模样:“我就是要告诉她,让她知道,殿下为了她做到什么样的地步!我就是要她知道,她根本就不配殿下这样待她!她以为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呵呵,真是笑话,若不是殿下,她连命都没有了,还谈何委屈?而即便是有,那也是她自己给自己找的!”

    “寻云!”秦安出声唤她。

    而寻云却根本不去理会,只是目带恨意的看着我,她已经压抑了太久,情绪一旦寻到一个最细微的宣泄口,便挡无可挡,以一种近乎崩溃的方式喷涌而出——

    “我不明白你究竟在怨殿下什么?因为慕容家吗?他们选择支持太子,你要殿下怎么做,引颈等死吗?殿下那么多年来苦心经营,我们的人脉早已经遍布朝野,而且大多都是与慕容家相左的势力,在夺嫡这条路上,慕容家的力量对殿下来说虽不是无足轻重,但早有防备,掀不起太多风浪的,可是因为你,他仍是不想与慕容家正式冲突,那一次你要回相府,他不顾宫中急诏想要陪你一起回去,只是为了给你的家人一个提点,告诉他们,他爱的是你,杜如吟只是一个幌子!告诉他们,不要因为表面就放弃你,而去选择太子!是你自己坚决不要他同行的!可是,可是即便如此,他仍是让秦叔陪你一道回去,本来王府总管何须做这样的事情?还有那顶轿子和礼物的准备,哪一样殿下没用心,你的父母若是稍微留神,便能看出殿下对你的重视,只可惜,他们的心都被权欲蒙住了,一心以为你失宠了,所以急不可耐的投靠了太子!”

    我紧紧的闭上了眼,却止不住泪水潸然滑落,而秦安沉沉的声音,亦是低低响起:“王妃不要怪寻云无礼,她说的,都是事实,而王妃亦是亲眼所见,殿下放走了慕容潋。只是这之前要做多少疏通要冒多大风险,这之后要承担多少后患,王妃是看不见的。王妃也看不见,你弟弟毫无顾忌的用了本名成为齐越驸马后,殿下为了确保王妃无虞,为了避开牵连,费了多少周折。或许有一天,慕容潋会带着齐越重兵回来复仇,以殿下的性格,他本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可是为了你,他还是放他走了。王妃,我们会这样冒犯,说了这么许多,只是想要请你能试着去体谅殿下的苦心。”

    “她若是会体谅,又何至于会那么狠心?”寻云讥绡而凄凉的笑了起来:“王妃,我们今天就一次把话都说明白吧?你自个认为的那些委屈,在我看来,其实什么都不是。”

    她站了起来,眼中不自觉的带上了痛意,看向窗外:“我知道你因为杜如吟的事情没少埋怨过殿下,可你想过没有,如若不是她,被太子府死士挟持至死的人便有可能是你!诚然,殿下接受杜如吟最大的原因是因为懿阳公主,可他本犯不着委屈自己去对着她千恩万宠。你知不知道,杜如吟第一次用催情香的时候,他甚至用匕首扎得自己鲜血淋漓来换神志的清醒,可是,又能怎么办呢?为了将她哄抬在明处高位,他只能忍着。我拿着燃尽的余香去找淳先生配来解药,你知道我递给他的时候我心里有多恨?他那样高傲的人,何至于委屈自己到这样的地步,都是因为你!而你却没有半分体谅他,成日给他脸色看,你知不知道他心里有多痛!可是,可是,即便这样,他还是……只要你能安然无恙,呵呵……”

    我震动得说不出话来,而震动过后,心底却袭来阵阵钝痛和苍凉无力,我看着寻云,极其缓慢的开口:“从来就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些,而就如姑娘所说,他是为了保护我才设的这个局,除了夺嫡路上的风险以外,那个一直都察不出来的内奸,是不是也是他会这么做的原因之一。”

    “你!”寻云面色剧变。

    而我只是有些麻木的摇头:“我并没有要怪谁的意思,他曾经问我有没有什么想要问他的,可是我没问,他也没说,我们都太骄傲,所以到了如今,已经牵绊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怎么会没用?”秦安突然跪地正色道:“如果王妃愿意对殿下打开心结,就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无论如何,王妃依旧是殿下的正妻,若不是琴瑟合鸣,相敬如宾,便只能两相折磨,含恨终老,没有第三种选择——秦安相信,王妃必然会做出对大家都好的选择。”

    我怔怔看着他,尚未完全理清他话中的意思,门外,却忽然传来一个清绝冷寂的声音——

    “她什么都不用选,她会跟我离开。”

第一一六回

    一袭青衫,苏修缅走到我面前蹲下,平视我的眼睛开了口:“之前我没有进来,是因为我觉得你应该知道真相,可是现在,我要带你离开这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苏先生!”秦安惊道。

    苏修缅却并不理会他,依旧静静看我:“我以为在这里你会过得很好,可是我错了,他带给你的还是一身伤痕。倾儿,跟我离开,即便是我不能陪着你,但以你的心性,无论是开医馆,还是做一个普通的山间游医、教书先生,都会过得很好,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痛。如你所言,你留在这里只是一个死结,无论是对你还是对他来说,都是解不开的死结。”

    我有些怔然的看着他,他轻轻一叹,伸手握住我的手:“我不是要逼你,我只是不认为你留在这里还能幸福。知道了他的不得已,可是结果已经不可更改,你能放下,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吗?我并不这样认为。那么,告诉我,你要怎么去面对他?”

    我说不出话来,而秦安上前一步正色道:“苏先生,你救了王妃性命,全府都敬你谢你,甚至于只要你一句话,可以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但是如今,你竟然想要带走当朝太子妃,甚至是未来的皇后娘娘,不觉得太荒唐了吗?”

    苏修缅冷淡看他:“只要她想,这世间的事在苏某看来就没有什么是荒唐的。我本来可以用慕容潋用过的法子带她离开,换做是我,必然可以做到天衣无缝。只是我不愿意去骗南承曜,还是你以为你家主子可以承受她死了的消息?”

    秦安一时语塞,而苏修缅重又转向我,开口:“倾儿,你自己去想,但是我可以给你的时间并不多,越早离开,才越有可能,我只会等到南承曜守灵结束出宫的那一天——既然他不能保护好你,我会带你离开。”

    我看着他淡墨青衫的背影往门外走去,忽然就想起了从前在邪医谷的时候,我们曾经遇过一个身患绝症的妇人,其实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治,就连“画鬓如霜”亦是无法回天,苏修缅冷眼看着那妇人的丈夫苦苦哀求,和那妇人痛苦不堪的神情,只是将一粒服之毙命的药丸交给了那名男子,淡淡道,她未必愿意再拖下去,只不过自己下不了狠心了断。

    我想起了那妇人面上最后的隐淡笑意,想起了那男子带着痛与茫然却终究解脱了的神情,想起了苏修缅说的最后的那句话——迟早是要做决断的,迟不如早,一味优柔,累人累己而已。

    “不用等那么久,”我缓缓站了起来,看着苏修缅,一字一句,说给他听,也说给我自己听:“你只要等我写几句话给他,然后我们就走。”

    “王妃!”秦安惊呼,也顾不得礼数,上前一把拽住了我的手:“你不能这么做?你走了,殿下怎么办?!”

    我闭了闭眼,力持平静的开口:“秦总管,你方才说过,你相信我会做出对大家都好的选择,在我看来,我离开,便是这样的选择。我在这里已经无亲无故,不用再为谁活着,其实我们都太累了,只有我离开,我和南承曜之间的那个死结才能解开,否则只能是将彼此都勒到窒息。而我知道,无论是诏告天下说我病逝,或者其他,他必然可以找到合理的解释让世人信服。”

    我轻轻抽出自己的手,走进寝殿另一侧,用屏风隔起来的小书房。

    荷风轩不比归墨阁,格局布景都小了太多,虽然也有专门的书房,可隔得太远,且地处阴湿。

    疏影担心我的身子经不得太重的湿气和寒意,特意叫人拿屏风就在这寝殿内隔出一个小小的书房,其实放不了太多东西,只是一个案台,和几架我常看的书,却也已经足够。

    想到疏影,心底还是不由得一窒,我闭了闭眼,或许离开,真的是我唯一能够选择的路。

    提起笔,依旧是湘妃竹管的紫霜毫 ,依旧是坚洁如玉的澄心堂,本来觉得有万语千言,可是到了此刻,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落笔。

    终是只落下了“珍重”二字,终是在起身的时候将纸张揉碎,既要离开,又何苦再这样空留牵绊。

    我转出屏风,秦安和寻云已经不在,苏修缅静静的站在那里,对我伸出了手。

    自然知道我与他之间是再不可能的,可是就如他所说,即便他不能陪着我,或者到无人认识的小镇开一间小小的医馆,或者就做一个山间游医,我并不求能过得好,只是想要放过我自己,也放过南承曜。

    漓陌等在荷风轩外,我们三人俱是什么行李也没带,这里其实并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我能带走的,只有疏影的灵位而已。

    尚未走离几步,灯火忽然如昼,一层又一层的侍卫手持火炬围住了我们,而秦安,走在最前面,面色沉毅,斩钉截铁的开口道:“王妃,你错了,如果我让你走了,你和殿下之间的问题才真正是永远都没法解开的死结。我不能眼看着殿下毁了,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离开。”

    我尚未开口,他又转向苏修缅:“苏先生,我知道你和漓陌姑娘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但是,仅凭你一己之力,怕是也没有办法和三王府上千死士对抗。他们以一打一或许不及苏先生,但是如若是一起上的话,车轮战术之下,苏先生恐也难敌。秦安不愿意把事情闹大,所以没有惊动御林军和骁骑营,但如有必要,我会。所以请苏先生三思,三王府上下并不愿意与先生为难,只要先生舍了带王妃离开的心,那无论先生是要走,还是继续留下来做客,秦安绝无二话。”

    苏修缅没有说话,只是缓缓亮出了他的剑,“沉水龙雀”。

    剑如寒霜,在暗夜中泛起一道苍白的冷光。

    那么多年了,“沉水龙雀”又再度出鞘,带着几许噬血的兴奋,和久违的惊世风华。

    我转眸去看他,他清绝的面容,被月光和火烛染上淡淡光彩,映着“沉水龙雀”极清极冷的剑光,让人不敢逼视。

    他的身上萦绕着淡淡的药香,声音亦是沉静,不愠不惊:“我苏修缅想做的事,还从来没有人拦得住。”

    秦安微微变色:“苏先生竟是真的以为凭一己之力可以带王妃离开吗?”

    苏修缅尚未答话,漓陌已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秦总管何不先看看你身后的那些个死士如何了。”

    仿佛是应了她的话一样,除了离我们比较近的秦安和三五个侍卫之外,其余人不等她话音落,接二连三的软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他们手中的火把也应声掉落,慢慢灭了。

    饶是秦安见惯风浪,也经不住骇然回头,死死盯着苏修缅,声音还算平静:“敢问苏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漓陌依旧笑道:“不过是暂时失去意识罢了,过上四、五个时辰自然会醒过来的,秦总管犯不着大惊小怪,你们既然铁了心要以多敌寡,就怪不得我使这些小动作了,若不是念在这几日你对我们照顾还算不错,我用的药,可就会让他们倒下以后再醒不过来了。”

    “姑娘什么时候下的药,为什么我们几人没事?”

    “就在刚才啊,虽说这‘摄魂粉’散在空气中没什么味道,劲可是足着呢。”漓陌依旧笑着,微微含讽:“你们几个会没事,不过是因为挨公子站得近,公子身上的淡淡的药香,便是紫檀念珠散出来的,那可是邪医谷的震谷之宝,佩带者可百毒不侵,何况才是小小的‘摄魂粉’,公子刻意施了内力,散出它的香味,本是顾念王妃的,却叫你们几个也捡了便宜。怎么,还想来拦我们吗?就人数上看,可依旧是你们占优势啊。”

第一一七回

    “御林军和骁骑营,秦总管倒是提醒我了……”漓陌一面笑着,一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飞快掠过,我看不清她是怎么动作的,只见到白影一闪,然后秦安和那几个侍卫便如之前的那些死士一般,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火炬全都熄灭了,只有月光,清冷如霜。

    漓陌安静的回到苏修缅身后站定,轻声开口:“不能让他们去搬救兵,所以我点了他们的睡穴。”

    苏修缅对她的所为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依秦安为人,必然已经派人入宫去通知南承曜了。”

    “什么?三殿下不是正在宫中守灵,不满丧期不得离开的吗?”漓陌微微一怔。

    苏修缅没有回答她,只是将手伸给了我:“我们得快一些,先到上京城门外。”

    漓陌忙道:“漓陌已经按着公子闭关前的吩咐都打点好了,漓珂早就带着人在上京城南客栈里乔装候着了,我刚才在荷风轩外等公子的时候已经放出‘飞荧’,想必此刻他们都准备好一切等在城门外了。”

    苏修缅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揽着我的腰纵身飞掠而起。

    我闭着眼睛,只听得风声在耳边呼啸,带走过去与前尘。

    上京城原本有九道城门,因为皇上的驾崩,国丧期间其余八门皆闭,只留安定门可以通行。

    我们到达安定门外的时候,果然见到邪医谷一众侍从引马等候在那,苏修缅亲自牵过一匹白驹到我面前,静静看我:“后悔吗?”

    我暗暗做了个深呼吸,然后翻身上马,对他摇了摇头。

    他没有多说什么,转身骑上另一匹马,然后淡淡开口:“走吧。”

    马蹄扬起轻尘,消散往事如烟,天色一点一点的亮了起来,我并没有回头,却也能知道,上京城,渐渐远了。

    其实我们的速度并不慢,也走离上京有一段距离了,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总是莫名的安定不下来。

    而就像是要印证我心底的不安一样,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身后响起了一阵急促如风的马蹄声,那声音并不大,听起来应该只是一人一骑,却越来越近,而南承曜的声音也隐约可辨——

    “清儿……”

    苏修缅静静停住了马:“盗骊轻骢是世间难求的良驹,终会赶上来的,既然要做了断,迟不如早。”

    我明白他说的并没有错,可是心底,却越发的惶然起来,在刚刚听了寻云与秦安这一番话的此时此刻,在已经决意离开的此时此刻,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离宫追来的他。

    虽是无可避免的随着众人一道停下了马,但我迟迟不肯回身,而苏修缅几不可闻的轻轻一叹,翻身下马,走到了我面前将手伸给我:“你不要怕,我会带你离开,只是如今这样,不若当面说清,就此恩怨两忘。”

    我终是扶着他的手下马,终是慢慢的一个人上前几步,却还是忍不住,有些无措的回头去看,他站在我身后对我微微一笑,于是略略心安,强迫自己定了定神,看向马蹄声近的方向。

    是的,如他所说,既然要做了断,迟不如早,我不可能逃避一世的。

    一人一骑的影像渐渐近了,南承曜自马背上一跃而下,一把将我搂入怀中,急迫而紧窒,竟然半晌无话。

    我被他搂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终究只是闭了闭眼:“殿下,你先放开我。”

    过了很久,他才微微松开我,我正想开口,他却深深看着我的眼睛,嗓音微哑:“清儿,不要离开我。”

    “我……”

    他并没有让我把话说完,牢牢握着我的双肩:“你先听我说。我知道你在怪我什么,慕容家的事情,我的确脱不了干系,如若不是我在朝堂上的动作,他们不会谋反,至少不会那么急不可耐。但是清儿,不是他们,便会是我,身在帝王家,不能有任何的心慈手软,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那一场谋反并不是莫须有,我所能做的,只能是尽全力保你安稳,你明不明白?除了你,我也从来都没有爱过旁人,你又相不相信?”

    我没有说话,他也并不要我回答,依旧是一眨不眨的盯着我的眼睛,哑声道:“至于慕容滟,我没有想到她会寻死,你先听我说,她曾经求我放过太子,我没答应,也不可能会答应,她或许也知道,所以并没有过于纠缠,只是求我留下她腹中孩子的性命。我所能应承的只是,除非那个孩子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才有可能活下来。所以她生产的时候,事先安排好的稳婆用一个弃婴,换下了她与太子的骨肉,然后送入一户普通农家,没有任何人知道那孩子的身份。我不可能告诉慕容滟孩子的下落,她是同意的,也从没有问过,但我没有想到她会寻死。”

    “那孩子还活着?现在在哪里?”我不自觉的揪住他的衣袖。

    他的眸光微微一沉,避开了我的眼睛:“送孩子的稳婆已经死了,如今并没有人知道孩子是送给了哪户人家,而那个村子里的村民因为旱灾全都离乡外出,所以孩子的下落暂时不明——但是清儿,我已经让人去找了,你相信我,总会找到的。”

    我有些苦涩的摇了摇头:“不用了,就让那孩子只做一个寻常百姓,或许会更幸福。”

    我想,这也会是滟儿的期望。

    家没有了,丈夫死了,而自己的孩子永远也见不到了,在这个世间已经没有什么是值得她留恋的了,所以,她才会纵身一跃,那样决绝。

    可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小宝贝是好好的,虽然没有锦衣玉食,却能享有现世安稳,会健康快乐的长大,拥有平凡的幸福。

    所以,她并不担心。

    所以,她纵身一跃的那一瞬间,唇角才会带着微笑。

    是不是这样?

    南承曜没有说话,而我缓缓抬眸直视他的眼睛,平静的,一字一句的开口道:“其实我们也一样,如果分开,彼此都可以得到解脱,或许会更幸福。”

    他的眼中骤现深痛,他死死的握着我的手,就如同在天地崩塌的死寂与绝望之间,握住最后一块浮木——

    “清儿,告诉我,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第一一八回

    我听见匕首刺进皮肤的声音,如裂帛般华丽,带着瑰艳而温热的红,沾染了彼此的双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本能的想要尖叫,声音却生生哽在喉间,如同每个深夜如影随形的梦魇一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然后无能为力,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匕首锋利的刀刃没入他的身体,而镶嵌宝石的手柄握在我的手中,冰冷坚硬的刀柄,在我的手心留下清晰沉钝的疼痛。

    骇然的想要甩脱,可是,我根本做不到,他修长有力的手,紧紧的握着我的手,他甚至对着我笑了一笑——“这一刀,我还你曾经。”

    我惊怕异常,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可是他死死的握着,根本不放,害怕牵扯到他的伤口,我不敢太过挣扎,只能听任他暗哑的声音响在耳际——

    “那个时候我知道,如果换做别人,便真正一点生机都不会再有,所以我自请领兵,却没有想到还是没有办法,太迟了,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你跳崖,什么也做不了……”

    他的面色,因为疼痛和失血而渐渐变得苍白,一双眼睛,越发的暗邃幽深,忽而抬起静静看我:“倾儿,如果我说,父皇起兵叛变,我事先并不知情,你会不会相信?”

    并没有等我回答,他的唇边已经勾起一抹淡淡的自嘲笑意:“你不会相信的,你怎么会相信,因为就连我自己都不相信……那个时候,我并不是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只是到底还存着幻想,所以终是犯下大错,覆水难收。”

    我怔住,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而更快的,他已经握着我的手,微一用力,拔出了那把匕首,我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失声尖叫——

    “不要——”

    可是没有用,那样快的速度,那样不容转圜的决绝,温热的液体再度溅上了我的手背。

    明明只在瞬间,可我却清晰无比的感受到匕首的锋利,一点一点,划破他的皮肤,穿过骨骼,然后血流了出来,一片淋漓的红。

    “这一刀,我还你如今。”

    他还在对我微笑,面色苍白如纸,却偏偏强撑着稳稳站住,握着我的手,那样深那样沉的看着我的眼睛:倾儿,你原谅我,不要离开我。”

    痛到极至,我只是有些木然的闭上眼睛,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听不见:“你不能这样逼我。”

    他握着我的手一僵,却仍是牢牢的不肯放开:“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终于抬眼空茫看去,明明就在眼前,却又如同什么都看不到一样,我不知道自己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声音轻得如同呓语,那样不真实:“你已经得到这天下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不恨你了,真的,也不是在闹情绪,我只是想要离开,我没有办法忘记,只有离开,对我们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够了,我不会让你走的!”他的一只手,依旧紧紧的握着我握匕首的手,另一只手,死死的钳着我的肩:“整个天下都可以是你的,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眼中的泪,如同有自己的意志一样,纷扬滑落,怎么也控制不住,我不停的摇头,他苍白的面色和我手上的血迹那样触目惊心:“你先放开我,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他忽而一笑,旷远的苍凉与寂寥:“是不是,当初夺嫡的时候,死的那个是我,一切都一了百了?是不是,我把命赔给你,你就会原谅我——”

    握着我的手骤然一紧,匕首再度拔出,我骇极死命挣扎,他终是颓然倒下,手中的匕首,掉到了地上。

    苏修缅站在他身后,伸出一手接住了他:“我点了他的睡穴。”

    南承曜面容惨白,没有血色的唇微微动了下,他在极力想要保持神智的清醒,却终不能够。

    那句话,没有声音,可是我依旧听到。

    他说,原谅我。留在我身边。

    我闭上眼睛,泪雨滂沱。

    我原谅。

    可是没有办法忘记。

    苏修缅扶南承曜平躺到地上,解开他的衣衫察看伤势,再上药,包扎,手法快而沉稳。

    “金针。”他重又扶南承曜坐起,没有回头,对着身后的漓陌吩咐道。

    漓陌的声音里微带惊意:“公子要金针做什么?用上了‘九玄玉露’,他已经性命无虞,可以等到来寻他的人带他回去的!”

    “他的心脉已伤,虽不致命,日后总会留下后患,但我如今施针可保他无恙,”苏修缅静静转向我:“倾儿,你并不欠他什么,自此便是真正的恩怨两清。”

    “金针。”他重又淡淡吩咐漓陌。

    漓陌无法,只得拿出玉匣,忽然重重的跪到了地上:“公子,你今日才出关不久,漓陌的针法虽然有待精进,但确保三殿下无恙是有把握的,求公子让漓陌代为施针!”

    一旁跟着的唤做漓珂的青衣婢女也跪了下来:“求公子准了漓陌姐姐,漓珂可在一旁辅助施针,必然能保三殿下无恙。”

    苏修缅却只是淡淡接过漓陌手中的玉匣:“我亲自来,起帐吧。”

    听闻此言,再不情愿,漓陌与漓珂也只能默下声音,而邪医谷的其余侍从早已从马背上的行囊当中取出厚厚的青缦,将苏修缅与南承曜围在了其中。

    青幔很厚,并不透光,其实什么也看不到。

    可是,我的视线,却依旧死死的盯着面前的青幔,仿佛想要将它剜出个洞来。

    漓陌察觉到我的视线,嘲讽一笑,冷冷的开了口:“既是舍不得,又何苦闹成这样,到了如今,公子为你做到这个地步,王妃该不会是心软了想回头吧?”

    我依旧看着青幔,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心已经疼到麻木,周身僵冷,空气稀薄。

    而漓陌陡然色变:“你该不会是真的后悔了吧?”

    “漓陌姐姐!”漓珂连忙拉住她,轻声道:“有什么话好好说,公子此刻正在施针,‘画鬓如霜’经不得半分打扰的。”

    漓陌闻言面色一震,压低了声音,却是以着从未有过的认真看着我开了口:“王妃可还记得,你曾经许给我的一个承诺?”

    我慢慢回头看她,而她依旧一眨不眨的盯着我的眼睛开口道:“那一次你让我帮你盗得令牌,混入天牢死囚将‘彼岸生香’交给慕容潋,我做到了,而王妃说过,不管是慕容清还是宁羽倾,都不会忘了对我的承诺,王妃可还记得?”

    我静静看她:“姑娘要我做什么?”

    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口:“我要你跟我们一起离开。”

    我的唇边,忽而就不受控制的勾出了一个苦涩而苍凉的弧度,只有浅淡一弯,尚未展开,便已消失无踪。

    我重又将视线移向厚厚的青幔,这一次,再没有移开。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响起,散在风中,消失无痕。

    “我不会留下来的,留下,只是将今天发生的一切,无限延长,所以,我会离开。”

第一一九回

    担心人太多了被察觉,苏修缅让漓陌带着邪医谷众人先往前行,而他陪着我隐于暗处树梢之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一直睁着眼睛,安静看着,看南承曜躺在地上孤零零的身影,看他因为失血而苍白的容颜,看远处马蹄扬起的灰尘,看秦安赵漠焦灼万分的带人赶来,再小心翼翼的将他带走。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纵然疼到极致,我也明白自己不能回头,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他们会好好照顾他的,他不会有事,知道这些,就够了。

    一直到秦安等人的身影再看不见了,苏修缅也不开口,只是伸手揽过我的腰,足下发力,凌空跃了起来,不一会便追上了等在前方的邪医谷众人。

    漓陌和漓珂见到我们,连忙迎了上来,苏修缅松开揽着我的手,开口:“倾儿,南承曜醒了以后,即便不能明着来,也会在暗地里四下找你,我会让漓陌替你先易容,至少先避过这一阵子。”

    我点了点头,而他继续道:“邪医谷会是他最先想到的地方,虽说地远奇诡世人难寻,但毕竟他的属下曾经来过,即便我在沿途故布迷障,但终有一天他会找到,所以,我会让漓珂陪你一道离开……”

    “公子!”

    漓珂惊急的开口,而漓陌本是寻找易容材质的手,亦是不由得一顿,飞快的转头去看苏修缅。

    我敛了敛心神,连忙道:“不用,我自己可以……”

    未完的话,却被他抬手打断,或许是因为施针耗费了他太多心力的缘故,他的面色看来有些苍白,语气却是沉静而不容拒绝:“无论你想开医馆还是其他,漓珂都会帮你,无论你想去哪里,她都会听你的,倾儿,从此以后,你只需要为你自己而活。”

    他的视线淡淡转向漓珂:“从今往后,你只需要听她一人吩咐,明白了?”

    漓珂咬着下唇跪地应了声“是”。

    苏修缅淡淡点了点头:“该准备的东西都带来了吧,收拾一下,等倾儿易容完毕你们便走。”

    漓珂此刻平静了下来,点头,默不作声的走向马匹去整理行李,我没有说话,此时此刻我说什么,他都是不会允的。

    并没有想到的,那么快就要与他分开,虽然从没有存过与他一起回邪医谷长住的心思,但也没有想过会那么快,他便让我离开。

    忽然就忆起了他说的话,迟早要做了断的,迟不如早。

    这样一想也就释然了,我总要学着一个人生活下去。

    只是他苍白的脸色,以及方才揽着我时指尖的冰凉,到底还是让我有些放心不下,不由得问道:“你的脸色很差,要不要紧?”

    他轻描淡写的开口:“每次施过‘画鬓如霜’之后都会这样,过一会便好了,没什么大碍。”

    我还想说什么,漓陌已经捧着一堆东西来到我面前,声音微冷:“王妃,漓陌帮你易容。”

    苏修缅淡淡道:“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三王妃了,今后你便唤做余轻吧。”

    余轻,是“羽倾”还是余生轻松?

    我微微一怔,而漓陌很快的应了一声“是”,重新说过:“余姑娘,漓陌帮你易容。”

    我点头,闭上眼睛,任她的双手抚上我的面容,再睁开眼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我看着溪流中的自己,陌生而平凡的一张脸,走到哪里都会被人群淹没。

    漓珂背着包裹,牵马过来:“余姑娘,走吧。”

    我最后看了一眼苏修缅,他静静站着,面色依旧苍白,微抿着唇,而漓陌一袭白衣站在他身后,难得的没有看他,微微敛容,眉目间略有哀意。

    见我看过来,苏修缅默然半晌,开口只是短短一句:“去吧,往后照顾好自己。”

    我向他点了点头,没敢开口,只是翻身上马,与漓珂一道策马行去,一直走了很远,终是没能忍住,回头去看,朦胧的人影依旧,他还站在原地。

    漓珂问我要去哪里,我并没有想好,脑子里一片茫然。

    漓珂说不急,姑娘慢慢想,不管姑娘怎么决定,漓珂都会全力去做。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恰好赶到一户农家投宿,这一路上,她的神色一直不定,我看在眼中,于是微微笑了笑:“漓珂姑娘,明日一早你便回去找他们吧,我会写书信同苏先生说清楚,不会让他责怪你的。”

    漓珂连忙道:“不是的,余姑娘,漓珂自此只有你一个主子,绝无二心,我只是担心公子所以才会——”

    她的话倏然止住,然而,却恰恰是因为这样的突兀,让我的心不由得一沉。

    我想起了最后看他时,他苍白的面色,凉意一点一点,蔓延四肢百骸。

    原本没有留意到的点点滴滴,此刻纷纷不受控制的涌现。

    “画鬓如霜”,本就是欲救人,先伤己,救人三分,伤己七分的针法,这段时间,他为了我,用过太多。

    是不是,正因为如此,所以才需要如此频繁的闭关?

    是不是,正因为如此,他才会那么情急的让我离开?

    “他怎么了?”我力持平静的开口。

    漓珂自悔失言,此时面上只有勉强笑意:“其实公子也说了,每次用过‘画鬓如霜’都会有些不适,休息一会便好了,是我自己在这里瞎操心罢了……”

    我没有等她说完,已经起身出门,既然问不出来,那么我便亲自去看。

    “余姑娘!”漓珂情急的拦住我。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轻而坚持的开口:“无论你说什么,我是一定要回去的,漓珂,你也担心不是吗?我们一起回去。”

    她的眸光震动而挣扎,终是闭目流下泪来:“公子,他很不好。”

第一二零回

    又到海棠花开时节,半年光阴弹指而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南承曜称帝,自此君临天下。

    没过多久,齐越出兵南朝,虽然还未大肆进犯,然而战事已是迫在眉睫,无可避免。

    领兵的,是齐越天恋公主的驸马,慕容潋。

    而南承曜的后位则留给了他的发妻,罪臣慕容氏次女,慕容清。

    一时之间,关于“慕容”二字的种种传闻,甚嚣尘上,就连隐于邪医谷这一片避世的小天地,依然能有所耳闻。

    我不知道潋的出兵是不是为了复仇,就像我不明白南承曜为什么要这样做一样,告知世人我已经死了是最好的办法,可是他的诏书里却只有短短几句——

    慕容氏女清,贤良淑德,明理晓义,贞静持躬,应正母仪于万国,兹以册宝立为皇后。

    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只是知道如今整个南朝都在传言皇上的重情,只因她是他的发妻,一路陪伴,所以他给她中宫之名,纵然她是罪臣之女,纵然她身体积弱得只能终年卧在深宫,甚至于册后大典都因此极简。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苏修缅只是静静看着我说,他没有派人来找你,但是却以这样一种方式告诉你,他在等你回去,不管多久,他会等到你心结尽释的那天。

    我将温热的药碗递到他手中,勉强自己微笑着对他开口:“你不用想赶我走,我如今哪都不去,就赖定在邪医谷了。”

    他却没有笑,转开头去,淡淡道:“生死有命,我值得么,要你这么伤心。”

    我忽然感到害怕,那样无力而深重的惧意就如同初与漓珂赶回的那一日,其实就在分别的原地,我看见厚厚的青幔围住,而他却不在。

    漓陌一袭白衣,容颜亦是苍白,她看见我们回来,眸光动了动,开口,你回来,就不要再走了吧,公子不会留你,可我希望你能陪着他,不会太久了。

    他在青幔之后,我看不见,漓陌说,公子疗伤从不在人前。

    记忆的片段如流星般闪过,我无力的闭眼:“他每一次闭关,其实都是疗伤,是不是?我竟然以为还是和从前他入藏风楼修炼一样。”

    “是一样。”漓陌无视我震惊的眼,继续漠然开口:“姑娘也不必自责,就连邪医谷上下,知道的人也不过二、三,更何况,公子是刻意想要瞒你,那么你是绝无可能看出任何端倪的。”

    “他到底怎么样了?”我哑声问。

    漓陌漠然的声音里带上了些许痛到极致的麻木:“我不知道,公子从来不说,也不让我们看。我只知道他很不好,可是我无能为力,只能看着他甚至是用毒来压制体内的伤,一次又一次。”

    回到邪医谷以后,漓陌给我看了他自己开出的药方,平实无华的温良方子,我的心,在那一刻,如坠冰窟。

    顽疾需猛药,若为吊命,只要温方,这个道理我如何不懂。

    所以,当体内的伤病肆虐无忌的时候,他只能用毒来压制,经年累月。

    我看着他侧脸异常优美的弧度,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直视他的眼睛:“你救了我那么多次,我一直欠你诊金,你总说没有想好要什么,那么现在我帮你想。你从前是赞过我聪明的,你相信我,我总会找到法子治好你的伤,就当做欠你的诊金。我知道你的医术高我太多,可是‘医者不医己’是老话了,你让我帮你号脉,即便我不行,还有漓陌,你让我看看好不好?”

    说到后面,我几乎是语带哀求了。

    而他深深看我:“你夜夜挑灯看医书,白天又成日陪着我,甚至不惜以血入药,就是为了要治好我的病?”

    我一怔,不明白他从何得知,尚未想到说辞,他已经轻轻一叹:“其实你用不着自责愧疚的,我如今这样并不是因为你。先师曾断言我活不过弱冠,多活的这些年月,已经是上天恩赐了。”

    一阵风过,海棠花落如雨。

    他的声音响在漫天花雨里,听来极淡:“我自出世起,全身上下便没有一处不带伤病,那些伤病里面,至少有一、两种,就如今来看,无药可治,还有三、四种,到目前为止,连名称也不曾有。所以先师收留了原是弃婴的我,本意是用做试药,后来大概见我意志与天分都还有些,才转了念费心医治,可毕竟医者医病不医命,以毒压伤虽是饮鸩止渴,却也不失为延命的法子。”

    我震动得说不出话来,而他转眸,静静看我:“先师对我有恩,我会救你,也是因为我答应过他,要全力照拂臂上有新月胎记的女子,所以即便‘画鬓如霜’会有一定反噬,我仍会不遗余力。但我如今这样,是自幼以来的积重难返,如我所言,我的性命,早该是到头的,并不是因为你。”

    我定定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想要你好起来,你答应我,总会有办法的。”

    他深深看我,几不可闻的轻叹,没有再说话。

    一夜疾雨。

    到了天明,推窗望去,原本滂沱的雨,经了一夜,如今也转为淅沥,渐渐停了。

    我到药房,漓陌将药篮递给我:“公子不在房中,去了若耶溪畔。”

    我点点头,将写好的方子递给她:“漓陌姑娘,这是前日你写给我看的方子,我重新加了一味药做引子,劳烦姑娘先熬着,今夜我们再试过。”

    纵然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纵然知道只是杯水车薪,可是,我与漓陌还是一次次的尝试,不愿意放弃。

    漓陌接过方子,没有说话,回到邪医谷以后,她一直很沉默。

    我提着药篮来到若耶溪畔,远远便看到了海棠花林前的那一抹淡墨青衫,待得走近,心却没来由的一沉,那一片因为暴雨而残败于地的海棠,还有他孤绝清冷的背影,不知为何,竟让我心底略略的害怕着。

    我将药碗递给他,他接过喝下,递还回来的时候注意到我的视线,只是淡淡道:“凋零才是常态,盛开只是一种过去,只要盛开过,也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我越发觉得害怕,强自笑着岔开话去,说要弹筝给他听。

    他没有拒绝,和我一道步入海棠花林中的小亭,我弹筝,他在一旁看着,到了后来,他静静走到另一把筝旁坐下,和我一道弹完这一曲舒惬安宁的音符。

    相视的时候,他的眸光很深,看着我静静开了口:“倾儿,你昨天提起的诊金,我已经想好要什么了。”

    我走到他身边坐下,给了他一个轻松笑意:“你知道我现在两手空空,万一付不起可怎么办?”

    “你可以的。”他淡淡笑了下:“我只是要你今后无论何事,都不要去顾念旁人,只以你自己为重,好好的生活,安然过完这一生,这样,即便在九泉之下,我见到先师也能有所交代。就以这,当做是你欠我的诊金吧。”

    我心底骤痛,藏在衣袖之下的手心死死握紧,面上却依旧只是微笑:“怎么听着像是我捡了个大便宜一样。”

    他也笑,却是深深看我:“答应我。”

    我的眼睛灼热的疼,于是不动声色的站了起来转过身去,暗自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勉力稳住声音开口道:“我答应。”

    转而调试过自己的情绪,睁开眼,重又回头对他微笑:“可是,还是我捡了个大便宜呀,你明明救了我好多次,却只跟我要一次的诊金。”

    他的眸光忽而变得悠远,越过我去看我身后的海棠花林,过了良久,才缓缓开口:“如果,我还能再要一次诊金,倾儿,许我来世吧,如果有来世,你便与我一起,日日年年,看海棠花开。”

    他忽而起身,并不等我回答,甚至在我根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已经极快的抬手拂上我后颈的睡穴。

    我惊急而努力的想要睁眼,却控制不住身体的软倒,我感觉自己跌进一个萦散药香的怀抱,眼角的一滴泪,终于挣脱,笔直掉落。

    恍惚中,我仿佛听见他的声音,那样低沉,又那样轻。

    他说,不要让我伤心,所以,你不要伤心。

番外(关于苏修缅)上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不是邪医谷谷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那时病得快要死了,躺在简陋的医馆当中等爹娘回家拿钱,可我怎么也没等到,我等来的,只是医馆的先生嫌恶的指使下人将我扔出了门。

    “既是没钱,那就只有等死,你爹娘都不要你了,我这里也不是救济所,你可怪不得我。”

    其实即便有钱,我的病也是医不好的,爹娘为我几乎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又辗转了好多地方,我是知道的,也并不怨他们。

    蜷缩在街角的时候,我以为我要死了,可是生活往往会在你最绝望的时候,为你带来最浓烈的惊喜。

    他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甚至以为我见到了天神。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人,虽然我见过的人并不多,而他其实也只是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男孩子,可是我一直固执的以为,在这个世间不会有人比他更好看,而随着年岁的渐增,我见到的人也越来越多,我依旧这样以为。

    他问我,愿不愿意把命给他。

    我并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可是我点头,说我愿意。

    于是他出手救了我,给了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唤做“漓陌”,他将我带到邪医谷,我曾听他的其余同门师兄弟说他只是一个弃婴,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他才救的我。

    可是,原因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留在他身边。

    后来他杀了先谷主,成了邪医谷的主人。

    很多人不服气,以为只不过是侥幸,仗剑比试的人络绎不绝,却从来没有一个能活着离开。

    我冷笑,如果他们见过他练剑的样子,如果他们见过他以身试药,就会明白,这世间,从来都没有侥幸。

    我知道他的身体一直不好,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到藏风楼闭关,我知道那其实是疗伤,也知道他一直以来都用毒来压制体内的伤病,他并没有刻意避讳我,却也从来不会告诉我一二。

    我担心,心底却也病态的泛着苦涩的甜,这是只有我知道的秘密,我和他之间的秘密。

    在世人眼中,他从来都是一个传奇。

    他们只记得“沉水龙雀” 破空而来所激起的惊世风华,只记得他在眉山之颠傲视天下的绝世风姿,从来没有人知道,支撑这个传奇的,是一个饱经伤病的身体。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一直都是清绝冷寂的人,我曾以为这一生都会如此,然而,我错了。

    他救了她,最初只是为了先谷主的遗愿,这我是知道的。

    后来,他教她医术,教她弹筝,带她游历天下名川河流,甚至为她创了棠花针,我告诉自己,这也只是因为先谷主的遗愿。

    再后来,我便骗不了自己了,他会在她没有注意的时候,静静看她,那样柔和的目光,仿若害怕伤到她一样,小心翼翼的敛了其中的冷意,柔和得并不像苏修缅。

    可一旦她察觉,他的眼中便重回冷寂,而她的目中藏着依恋。

    自她醒来以后,或许是因为一直和他在一起的缘故,性子越来越淡泊,对每个人的礼貌之后,总是透着疏离,还有连她自己也察觉不了的防备,除了对他。

    她对他,即便还算不上爱,可那份依恋,即便是我亦能看出,我不信他不知道。

    可是后来,却是他亲自送她出谷离开。

    那一次他们外出的时候,遇上了慕容家的人,她没有记忆,即便有,也不会是关于慕容家的。

    若不是疏影,可能他们根本不会相认。

    她看着众人对她行礼,说她的父母一直在找她,目光茫然,越过人群便去寻他,寻到了之后就再也不肯移开。

    而他并没有看她,眸光极淡。

    她说她有东西要回去收拾,我知道她心底是隐隐期盼着留在邪医谷的,我不知道回到谷中以后她有没有对他开过口,我也曾想过或许他不会让她走,可是最终,却是他亲自送她出谷。

    他进藏风楼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待在里面的时间也越来越久,我想我隐约能明白他为什么会送她离开,纵然这个猜测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所以我宁愿相信,他会让她离开,只是因为唤醒她的是那一声“倾儿”。

    其实我曾经亦是见过她的,在眉山之颠他与南承曜比剑之时,那个时候她还是前朝公主,裹着大大的狐裘,只露出一双眼睛,而那双黑白分明的美丽眼睛里,只容得下一个人的身影,并不是他。

    她走了以后,他将邪医谷前精深的奇门遁甲之术移至谷内,在入口处换上了最简单的阵法,他那样的不愿让旁人打搅,却还是给了他们可以入谷的机会。

    只是因为,他想要知道她的消息。

    自她走后,但凡有人入谷求医问药,他的诊金,永远都只是慕容家二小姐的消息,后来,变做了南朝三王妃。

    会来寻他的,能寻得到他的,都不会是常人,而所患之病,必然也是世人口中的神医都难以医治的。

    纵然他的医术极高,不必每次都用上“画鬓如霜”,可是终有需要动用的时候。

    那一次,他刚欲入藏风楼闭关,便有人带着她的消息前来求医。

    我一眼便看出那人的病非“画鬓如霜”不能治,极力的阻止,可还是没有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取走了装金针的玉匣。

    一直死死的守在门外,半步都不敢离开,待到他终于出来了,我的心疼得连呼吸都不能。

    他的唇色青白,额上鬓间,冷汗涔涔。

    我下意识的上前想要伸手扶他,他却只是疏离的一挥手,避了开去。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了我的手,温度冰冷得可以冻伤人心。

    我终是没能忍住心中剧烈翻涌着的疼痛,落下泪来:“公子,你为什么还要施针,你的身体根本就吃不消!”

    他的眸光没有了平日的清绝冷寒,却显出几分淡淡的郁悒优柔,明明那么疼,藏得却那么深,然后,微笑。

    他笑起来的样子异常好看,犹如冰雪初融,润泽新梅。

    他是那样清绝冷寂的男子,我跟在他身边已有十余年,可是我见过他笑起来的次数寥寥无几,而这屈指可数的每一次,却都与她有关。

    后来她走了,他的笑容也跟着走了,如今重见,风华更甚,只因为多添了一抹艳色——血染轻唇。

    我的手足冰凉,他不要我搀扶,拒绝任何人靠近,所以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带着那样惊艳又飘忽的淡淡笑意,开了口,眼光,静静的投在雪天之外某个未知的地方。

    他的声音温柔而惨痛,他说,我想要知道她的消息。

    我浑身巨震,根本连动都不敢动一下,我知道人在痛极的时候意识会出现混乱,但他的眼神却是那样清醒,然而他在清醒的时候,却又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了出去,青衫血袖,踏梅缓行,终于,慢慢的倒了下去,落雪无声。

    那一次,他得到的消息,是关于她与南朝三皇子的,盛世婚典。

番外(关于苏修缅)下

    他喜欢海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若耶溪畔那一片郁密的海棠花林,是他最爱停留的地方,曾经,他与她一道,引了溪中的清水浇灌。

    后来她走了,满树缤纷的花影仿佛也失了颜色,他一个人久久的立着,那一袭淡墨青衫幻化成一个寂寥的孤影。

    除了若耶溪畔,他最常去的地方便是清漪园,她曾经住过的地方。

    推窗望去,有她亲手种下的几株梅树。

    他常常静静的坐在那里,就如同,守着整个冬天的寂寞。

    那一日天色回暖,雪后初晴,窗外几枝寒梅凝香。

    我送药过去,如今她走了,他服药的时候也不用再避讳,其实我是松了一口气的。

    并没有多想,推门而入,却见他正对着面前的画卷出神,身侧的笔,墨汁已干。

    听得响动,他极快的收起画卷,揉于掌心,然后微一蕴力,那画纸便化做了虚无。

    我神色如常的将药端给他,没有告诉他其实我已经看见了,就像没有告诉他,只有越是珍重,才会毁得越是如此决绝一样。

    她已经嫁给了此生最爱的人。他不允许任何人破坏她的幸福,哪怕那个人,是他自己。

    后来,我无数次的在梦中重见那一幅画。

    疏疏朗朗的几树梅枝,没点上花瓣,婷婷袅袅的一抹背影,描不出容颜,可是分明,每一截衣裙,每一个姿态,都透着眼熟。

    他吩咐我即刻起程去往漠北的时候,我并没有丝毫的惊讶,即便,他才刚从藏风楼出来。

    我只是在心底奇异的庆幸着,幸好带消息回来的人是谷中弟子,并不是挟消息前来寻医问药的。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南承曜并没有如他所期望的那样,很好的保护着她。

    其实我与他都知道,邪医谷与漠北相距甚远,而她已经在董氏一门的手中,即便是我们以如今这样快的速度赶赴邺城,多半也是来不及做什么的。

    可是,我明明知道却没有开口阻止,就像他明明知道却仍旧策马急行不分昼夜一样。

    或许真的是机缘注定,又或者当真是他前世欠了她,阴差阳错,她竟然再度坠崖,身体里还盘亘着“千日醉兰”的毒性,而他,再度救了她。

    情知劝不得,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再一次的以毒压伤,然后罔顾连日的奔波急行,动用“画鬓如霜”只求她能安然无恙。

    他第一次开口让我在一旁辅助施针,他本就是医者,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再清楚不过,而因为是她,他容不得半分的闪失。

    到了后来,他的心力透支太多,我不知道需要多强的意志,或者说是爱,才能让他坚持着勉力施完最后一针。

    我看着那女子依旧昏迷的容颜,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了救她,他几乎是在用自己的性命来换。

    他疗伤的时间远远不够,他不愿她知道,所以算准了她醒来的时间出关,再一次的以毒压伤。

    我想他或许是想要带她走的,既然南承曜远不能如他期望的那样照顾好她。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出言要与南承曜比剑,又或者他只是想要以此来激他,从此好好待她。

    我也不知道,他看着她在另一个男人的怀中,缠绵亲吻之际,心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们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与南承曜的比试,仅仅只以三十招为限,只有我知道,那是此刻的他,所能承受的极限。

    南承曜牢牢的搂着她,开口:“苏兄日后若有任何用得到的地方,我夫妻俩必当全力而为,以还今日欠下的恩情。”

    他的眸光清寂静然,隔着风雪落在她身上,声音听来有些飘忽。

    他说,她欠我的,这一世是还不了了,等来生吧。

    他们走了,并不知道,这一次,就在原地,青幔当中,他闭关疗伤,足足半月之久。

    她再次来到邪医谷的时候,是为了她的身世。

    那个时候她已经怀了身孕,他事先便知道了,所以面上只是淡然,然后在淡然之下,倾尽心力的为她调理安胎。

    那个时候漓心已经死了,我没有办法不厌恶她。

    当年他救下真正的慕容清,要了她的身份当做诊金,以他的性子,自此两清,他不会再理会她的生死,也不会去置疑纠缠她的承诺。

    可是,就因为她,从他知道上京忘忧馆桑慕卿名声大噪的那一天起,他派出了漓心。

    证实了那个总是以轻纱掩面的女子的真实身份以后,漓心便一直留在了忘忧馆。

    即便是做这样令他自己不齿的事情,只要她安好,他不会有半分迟疑。

    只可惜这些,她却并不知道,他不会让她知道。

    她匆匆赶回上京,并不会知道,因为担心,他在邪医谷施完‘画鬓如霜’之后,伤情大动,本该立刻入藏风楼闭关疗伤十天半月的,他却只用了五天,然后马不停蹄的赶往上京,然后再一次的以毒压伤,施针保她安稳。

    她不会知道,他的身体已经一天天接近极限,所以才需要南承曜准备静室,日日疗伤。

    本该是长时间的闭关的,可是如今的局势,他放心不下她,所以只是每日入静室几个时辰。

    他在她面前做出安然无恙的样子,他知道此刻的她,再经不起任何神伤。

    她问他的时候,我在一旁听着,她说,我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你不用天天陪着我的。我记得从前你都是隔几个月才需要闭关一次,然后每次时间都不短,现在是不是因为我,每次都只闭关几个时辰就急着出来,所以才要每天都去的?

    我冷冷开口,王妃不用自作多情了,是我的‘画鬓如霜’总欠火候,公子才不得不每日提点我一二罢了。

    我为的,并不是她。

    她的孩子,他是真的无能为力,就连她的命,也是他拼尽自己的性命才换回来的。

    最后的针法,是我与淳逾意合力施出的,即便再怎样的以毒压伤,他终究不是神,所以那一次,他进静室闭关疗伤足足十天。

    闭关前,他勉力交代我种种,出关后,他只是平静的握着她的手,说,既然他不能保护好你,我会带你离开。

    就这样吧,他不想让她知道,只想让她毫无牵挂的幸福,那么我便成全他。

    所以,我听着他告诉她,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因为先谷主的嘱托时,什么话也没有说。

    所以,那样多的事情,我统统都不会告诉她。

    所以,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世间,有一个人,那样深的爱她。

    幸或者不幸?

    我看着他们,或弹筝,或漫步海棠花林,话语并不多,时而相视一笑,那一刻,我只愿时间从此静止。

    她夜夜挑灯研读医书,甚至不惜引血入药,她以为他不知道,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就如同她知道,他仍然时时以毒压伤一样。

    只是为了能让对方觉得好过些,他们都假装不知道。

    从他不再进藏风楼,只为了多一些能与她相伴的时光开始,我便知道,他的生命,已经渐渐走到了尽头。

    或许,他们也都明白,只是没有人会说出来。

    我曾有过这样极端的想法,在他离世后,一刀了结了她。

    既然他放不下她,那么她就该下去陪他。

    他未必知道我所想,却终是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

    后来我终于知道,在今后的漫长年月,我将注定活在这毫无可恋的世间,替一个人,守着他一生的梦想。

    他活着的时候,是一个世人仰望的传奇。

    等他死了,便成了这世间永远也无法企及的神话。

    这样的人,即便是无法预知的死亡,他也要亲手安排,不会允人打搅,即便是天,也一样。

    他点了她的睡穴,最后一次替她施“画鬓如霜”。

    其实“画鬓如霜”治伤的功效是远远大于固本还原的,可是我并不想阻拦,我知道那是他想要做的。

    她两次坠崖,身体的积弱一直是他所挂心的,到了最后,他为她施“画鬓如霜”,纵然不可能就此放心,却也能让他心底的牵绊少一些,所以,我不会阻止。

    那女子在他怀中,他看着她的脸,眸光温柔而眷恋,那样不舍。

    天色一点一点的亮了起来,她的睡穴再过几个时辰就要解开,她就要醒来。

    他骤然开口:“还不动手。”

    目光却依旧舍不得离开。

    从小到大,我已经习惯了遵照他的一切指令,不管那指令是什么。

    我手中的“沉水龙雀”,穿透了他的身体。

    他的面色安详,没有半分痛苦,唇边缓缓的带上了一抹浅淡的笑,眸光,依旧没有移开分毫:“将我的骨灰,葬入海棠花林,不要留下任何痕迹,更不要让她知道。从今往后,你姓苏,苏漓陌,为邪医谷继任谷主……我要你发誓,自此倾尽性命,护她一生安好……”

第一二一回

    我醒来的时候,房间内并没有人,香炉里的香屑已经燃尽,空气中的味道敛得极淡了,却依旧能够分辨出,是供人安眠用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情急的起身便往他住的地方赶,穿过海棠花林的时候,却见漓陌白衣胜雪,默然站着。

    我能察觉出身体血气较之昨日通畅了许多,所以心底才越发的害怕,我强自压下那隐隐约的不安,出声向漓陌问道:“他在房里吗?”

    漓陌慢慢的转眸看我,脸色苍白,神情更是寒漠如霜,仿若一昔之间褪了所有的柔和温软。

    她看我良久,才再开口,声音里不带一丝可以解读的情绪:“不在,公子离谷远行了,临行前嘱你记着答应过他的诊金。”

    “离谷远行?”我心底一窒:“他去了哪里?”

    漓陌并不理会我,只是从怀中取出张薄纸递了过来:“这是公子临走前写给你的,他替你活络了身体里的经脉,然后写下这张方子,嘱你日后按着上面的药方和剂量煎药服用,忌情绪过激,虽不可能完全与常人无异,但经年调理,总会有起色的。这上面都写着,你自己看吧。漓珂已经誊了一张去了,她会照着打理,你用不着操心。这一张,姑娘留着吧。”

    我接过,那薄薄的一张纸上,墨迹新干,每一个字都挥洒有力,内蕴劲骨,是早已名动天下的苏氏笔法,也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字体。

    “他去了哪里?”我深深看漓陌,语带恳求。

    漓陌忽而冷冷一笑:“他离谷出走本就是为了避开你,别说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就算知道,又能如何,你想去追他吗?公子自从点了你的睡穴便离开了,而你昏睡了一个昼夜,你觉得还能赶上吗?”

    我闭了闭眼,正想说什么,却见漓珂提着药篮匆匆而来,她看了漓陌一眼,许多复杂情绪一闪而逝,似责备,又似哀求,然后她转向我,温静开口——

    “既然公子有意离开,必然是不希望姑娘去找他的,这一点,不管是公子,还是我们,都希望姑娘能够成全。我知道姑娘担心公子,可姑娘何不怀着希望,或许有朝一日,机缘巧合下,公子会有奇遇医好自己身上的伤,然后你们会再度重逢。这也是公子会离谷的原因,毕竟目前来看,留在谷内并没有更好的办法。”

    她一面说着,一面从药篮里取出药碗递给我:“这是按着公子写的方子煎好的药,姑娘趁热喝吧。其实公子都是跟我们交代好了的,他会这样做我们都明白,漓陌姐姐也是一时情急所以语气不太好,姑娘不要介意。你是公子最看重的人,所以,请姑娘一定要好好珍惜自己,不要劳己伤神,就算是为了公子。”

    漓珂的声音很静,而漓陌深吸了一口气,过了良久,才再对我开口,语气已经恢复了漠然:“漓珂说的对,是我的不是。姑娘这几日就暂且住在邪医谷吧,我已经让人快马去往齐越寻慕容潋了,相信不日他便会差人前来接你……”

    “公子并没有……”漓珂急道。

    而漓陌只是烦乱而冰冷的一抬手,打断了她,依旧对着我开口道:“公子交代我们要好好照顾你,我不会违背他的意思,但是我没有办法在邪医谷当中日日面对着你,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说出本不该说的话,你明白吗?”

    漓珂不做声了,而漓陌继续道:“慕容潋虽然不是你的亲弟弟,但我知道你们的感情向来很深,而他现在也有能力护你周全。当然,漓珂依旧会随你一道去,在邪医谷内,她的武艺医术都是出类拔萃,性子也好,所以公子当初才会安排她陪在你身边,但凡姑娘有什么需要,漓珂会知道怎么联络邪医谷,邪医谷上下也必将为了姑娘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我将视线慢慢从手中的薄纸上移开,轻轻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

    漓珂却忽然在我面前跪了下来:“这是漓珂欠公子的诊金,请姑娘不要推辞,不然漓珂惟有一死,以报公子深恩。”

    我的心骤然剧震,心底明明纷纷扰扰疼得连呼吸都不能,眼睛里却干涸得并没有眼泪。

    他为我安排好了一切,然后离开,不带任何人在身边。

    他那样清绝傲然的人,不会愿意让人看见他脆弱的样子,即便是死亡,他也不允人打搅。

    我想起了他最后一次抱我的时候,怀抱中所萦绕着的淡淡药香,还有他低低的话语。

    他说,不要让我伤心,所以,你不要伤心。

    手心不受控制的紧紧握起,却在还未完全握牢的时候,忽而想起自己如今握着的是什么。

    如同被烫到一样急急松开,缓缓的将方才那一握留在纸张上的褶皱一点一点仔细展平,然后按在心间,慢慢的回身。

    奇遇,我该这样怀着希望吗?

    如果真的有奇遇,我宁愿拿自己的命来换,如果当初他没有救下我,是不是才是最好的结局?

    “姑娘,”漓陌突然开口唤我:“你走之前,能教我弹筝么?”

    我回头,她的面色依旧漠然,不避不让的看着我,而漓珂在那一刻垂下眼睫,寂然无声。

    我们在海棠花林中抚筝,其实面对此情此景,我心底的哀意是弹不好的,可是漓陌却执意要我弹。

    她其实也并无心去学,我想,她想要的,其实也只是听曾经他弹过的那些曲子吧。

    那一日,我依旧与她在海棠花林中相对弹筝,其实是我一个人在弹,她与漓珂在一旁默默听着。

    一个青衣侍从前来行礼道:“前往齐越的弟子刚刚回来,慕容潋此刻正在谷外候着,是否引他进来?”

第一二二回

    潋一把搂过我,那样用力,微微颤抖,就如同他离开上京的那个夜晚一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从前我没有能力带你离开,可是现在,我再也不会让你受任何伤害。他说。

    依旧是剑眉星目,依旧是我记忆中那个风神俊朗的挺拔男儿,可是,却又分分明明不一样了,原本明朗率性没有任何阴暗的磊落眼底,如今已经敛得极沉极稳,更多了许多我看不透的陌生光影在其中。

    我在心底长长一叹,曾经的少年意气,一剑追风,再也,回不去了。

    “你曾经说过,这个世间有两大难事,一是陪太子读书,一是做公主驸马,”我看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口问他:“告诉我,为什么要娶齐越公主,只是为了复仇吗?”

    “是。”他避开了我的视线,声音里带了些许复杂,却并没有瞒我:“我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变强,而娶齐越公主,无疑是最快最有效的法子。”

    他转过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我说过我会带你离开,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我心底有说不出的难受,或许他也看出来了,于是一笑,试图以轻松说笑的语气来缓解我心底的郁结:“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竟然躲到邪医谷来了,那紫荆宫的凤藻殿里岂不是在唱空城计了?可真是会故布疑云,害我还大费周章想要领兵把你抢出来呢。”

    我却并没有笑,缓缓的摇了摇头:“潋,你知道吗,我只是想要你好好活着,不需要顶天立地,也不需要有多能干,只要能够平安喜乐的过完这一生,就足够了。你走的时候我告诉过你,慕容潋已经死了,我不愿意你被一个死了的身份和责任束缚,我希望你能够真正按着自己的心意生活……”

    我的话没有再说下去,而他的身子僵住,良久没有言语。

    我们都明白,已经,太迟了。

    与潋一道离了邪医谷,漓珂坚决要跟在我身边,那一日她将话说到了那个份上,我也没有再坚持。

    离开邪医谷是必然的,只是我心底其实并不愿意跟潋一道去往齐越,尤其是在此刻,两国交战的微妙时分。

    他却如同知悉我的想法一般,早早的,就将我没有说出口的话语堵了回去。

    他握着我的手,声音一字一句传来,坚定有力——

    “你什么也不用多想,你只是随我回家而已。”

    我本能的想要摇头,他却忽而抬眸,深深看我,声音里带上了淡淡的悲哀与落寞:“如今就连三姐都已经死了,在这个世间我只剩你一个,我不想连你都护不住,你,也不要抛下我一个人。”

    我怔住,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笑了笑:“我说了,你只是回家,天恋还在齐越等我们回去呢,她早就想见见你了。你看,从这条路一直往南,翻过那座山,再有两天我们便到了,至少,随我去看看我如今生活的地方。”

    似乎没有理由再去拒绝,况且,就算明知是蚍蜉撼树,我也有想要去试一试的事情。

    漓珂在我耳边轻道:“姑娘先去无妨,什么时候想走,咱们走便是了。”

    我轻轻的点了点头。

    越往越南行,环境越为恶劣,这里还是南朝的境地,是潋曾经誓死捍卫守护的南疆,可是如今,却成了他攻城掠地的第一道突破口,成了他想要撕裂的第一道防线。

    我们乔装成商队,他对南疆地势、风土人情又极为熟悉,因此即便是在两国交战一触即发的戒严时期,我们也总是能够一路前行没有遇到太多阻挠。

    我看着四周弥漫着的剑拔弩张硝烟将起的紧张氛围,忍不住侧头去看并辔驰骋的潋,由于两匹马之间离得很近,他顾及我的身体一路上速度也不快,所以他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我的视线,一笑问道:“累了?我们先休息一下吧。”

    我摇头微微笑了下:“你忘了从前常带我骑马的,哪里有那么娇弱。”

    他却已经吩咐队伍停了下来,翻身下马然后过来扶我,又接过侍从手中的水袋打开来递到我手中:“我知道这几天连续骑马把你累坏了,但是如今这局势,早一天到齐越境内我便早一天心安,在南朝的地盘上,毕竟夜长梦多。”

    说到后面,他的语气不自觉的低沉了下来,似是想到了什么,我正欲开口,却忽然看见前方不远处一阵烟尘翻飞,即便隔了有一段距离,仍是能分辨出那是一小队人马往向我们的方向疾行而来。

    潋的眸光一沉,面色倒是极为平静,一手握了我的手站起来,将我护在身后,另一手,则在暗中按上了腰间的“湛卢”。

    “我们只是普通商队,不要自己乱了阵脚,明白了?”他淡淡开口吩咐着身侧的侍卫。

    那些侍卫一看便知是平日里训练有素的,并没有半分惊慌,每个人都在表面上做着无关的事情,然后不着痕迹的将我与潋护在了中间。

    潋低眸看我,紧了紧握着我的手,问:“怕不怕?”

    我微微一笑,重复他方才所说的话:“我们只是普通商队,即便真的交战了,也是要走商往来的,何况如今。有什么可怕的?”

    他笑了起来,明朗的眼,飞扬的神色一如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一如,我记忆中所熟悉的样子。

    “是没什么可怕的,”他笑道,忽而飞快的侧身拥抱了我一下,一触即离:“我真高兴,你在我身边,就像从前一样。”

    那队人马渐渐近了,依旧是看不真切,却忽而听得一声哨音悠然响彻云霄。

    我看见,原本围绕在我们周围的那些个随行侍卫,原本紧绷的神色全都因着这一声哨音放松了下来。

    潋笑了笑,收回原本按在“湛卢”上的手,重又扶我坐下:“没事,是来迎我们回齐越的。”

    那队人马不一会便到了眼前,马背上的人皆是装扮平常,纷纷下马向潋行礼。

    带队的,是一个清秀过分的少年,我自己从前是扮过男装的,就连此刻亦是男装打扮,因此免不了多凝神看了一会,这一看,不由得微微笑起。

    潋亦是笑:“绿袖,怎么是你,你不在天恋身边跑这来做什么?”

    那女扮男装的清秀少年露齿一笑:“公主知道驸马快到了,特命绿袖前来迎接,公主在军营那边,有急事等着驸马回去呢。”

    “什么急事?”潋虽然嘴上这样问着,表情倒是不慌不忙,依旧笑道:“你家公主的本事我可是清楚得很,带兵打仗恐怕都没什么问题,何况现在只是按兵不动的守着。”

    “瞧驸马说的,”绿袖掩唇一笑:“是什么急事,婢子可不敢妄言,驸马去了就知道了。”

    于是重又整装上路,几个时辰之后,我们便彻底的离了南朝境内,却也没有往齐越的国都前行,而是策马进了边城的一处官衙。

    潋先扶我下马,然后走向等在官衙外一身华服的女子:“公主怎么出来了?”

    天恋公主先是对着我礼节性的笑了下,然后转眸深深看潋,目光中暗藏情意绵绵和隐秘的喜色,她的声音很好听,低低柔柔的对潋开口:“因为我等不及想要见驸马了。”

    或许是因为我在身边,纵然潋的面色如常,依旧带着笑,可我却能察觉出他有几分不自然,暗暗将视线往我的方向看了几次。

    不觉有些宛尔,忍了笑听他岔开话题去问天恋公主:“方才绿袖说有急事,怎么了?”

    天恋公主眸中暗藏的喜色愈浓,面上却敛了笑,正色道:“我要向驸马控诉一个人。”

    潋有些哭笑不得:“谁要敢惹公主不开心,公主一声令下就是了,何需还等我回来?”

    “这个人做的事情该怎么处置,要由驸马说了算。” 天恋公主摇了摇头,终究是掩饰不住心底的喜悦慢慢微笑了起来:“他竟然敢用脚踢你妻子的肚子。”

    潋一怔之后,旋即明白了过来,我看着他的表情终于忍不住宛尔笑起,却没有想到他忽而转头看我,眼底的情绪那样复杂,猝不及防的,直直对上了我的眼睛。

    我一时怔住,动弹不得。

第一二三回

    “……你看,这把筝名为‘武象’,是以金丝楠木配冰弦制成的,是我当日在南疆的时候机缘巧合下得的,即便后来发生了那么多变故,我也让青荇一直好好收着,我就知道,总有一天我会送到你手中……”

    房间并不大,所以一眼看上去,就像是被秦筝充满了一样,我跟在潋身后,听他一把一把的讲给我听——

    “……这就是‘桑濮’,你跟我说过的,没想到竟然藏在了齐越王宫当中……还有这把,你看,这是有一日我见了一棵上百年的紫檀古树,心想着这木材做筝必然是最好的,虽说是有人在一旁提点着,这筝的样子也做得丑了一些,不过这把筝可是我亲自做的,就等着你来取名字呢……”

    青荇跟在我们身后,情绪已经没有了初见我时那样激动,此刻听潋说着,忍不住插嘴道:“清小姐,这每一把筝可都有名堂,是少爷自从来了南疆以后就一直收集到现在的,有不少还是他亲手做的呢,那天他起程去邪医谷接你的时候,便吩咐我回都城将这些筝都取了来,清小姐,你非得好好弹个尽兴不可,没有你在一旁弹筝,我都有好长时间没看过少爷舞剑了呢!”

    潋看着我,眉目一点一点亮了起来,也不说话,只是带着期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不由得想起了初到齐越的那一天,他眸中太过复杂的情绪,当时的我,只觉得心念一惊,然而不过片刻,他便已经恢复如常,上前拥抱了他的妻子,并正式介绍我们相识。

    所以我曾以为,这只是自己的错觉,一笑也就过了。

    这些天以来,他待我一切如常,因为齐越国君身体微恙,天恋公主回了国都,在这边城的小官衙当中,我与潋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相府的日子,或者说,这是他尽力想要给我的感觉。

    只是偶尔,他看着我的时候,眼神和笑容,几乎温柔到让我害怕的地步。

    分分明明有什么是不同了的,于是我明白,我该走了,所以有些事情,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寻了个借口将青荇打发下去,我接过潋手中的筝,那是他亲手用紫檀木做成的,虽然做工算不得精致,但毕竟用料极好,我轻轻拨了一下弦,音色纯净幽深,于是抬眼看他,一笑开口:“是等我给它取名吗?”

    他含笑点头,眉目柔和。

    我深深看向他的眼睛:“你觉得‘期和’二字怎么样?”

    他的笑容一僵,没有说话。

    我站了起身,看向窗外:“我记得那一次父亲兴致来了,以御赐的铠甲为题,要考教你们的诗文,几个哥哥写的都是捐躯赴国的慷慨之语,而你写的是‘功成班师回望处,不见人烟空见沙’。”

    他没有说话,沉默着走到我身边。

    我转眸看他,轻轻开口:“潋,你知道我一直都希望你能真正按着自己的心意生活,可是到了齐越,看到你如今的生活,其实也挺好的。我能看得出来,天恋很爱你,你们也有了孩子,为什么还要执着于过去,让自己被仇恨束缚呢?我知道这场战争是你一手策划发动的,不可以放弃吗?”

    “放弃?”他淡淡的重复了一句,唇边勾出一个苍凉而自嘲的弧度:“或许对你来说很容易,但对我而言,那是灭门的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我静静看了他几秒,然后不发一言转身离开,还没走出几步便被他拽住了手腕,蓦然从身后搂住了我。

    他的脸埋在我的发中,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是我不对,你不要生气,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种混帐话,可是我只要一想到你有可能是为了南承曜才劝我的,我就……”

    我不着痕迹的想要挣开他,他却没有放手,于是我只能沉静开口:“我没生气,你先放开我。”

    他立刻依言放开了我,看我的眼神里却还是带了些紧张。

    我暗地里做了个深呼吸,然后直视他的眼睛开了口:“我会劝你,不是因为我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世,也不是为了任何人。我没有从前的记忆,从我醒来,我就只知道自己是慕容家的人,即便是到了如今,在我心里,你依旧是我最亲的弟弟,永远都不会改变。”

    他的眼眸深处,飞快的闪过一丝压抑的光影,似要开口说些什么,我却并没有给他机会,抢先一步开了口:“潋,就像你所说的,滟儿已经死了,我身边的亲人也只剩下你一个,你不会知道我有多在意你这个弟弟。其实想想,这个世间只有亲情才最长久,所以,答应我,即便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你也不会不认我这个姐姐。”

    他的面色平缓了下来,就连气息亦是沉静,惟有一双眼睛,深瀚如海,静静的看着我,带了点浅淡的悲哀,并不做声。

    我本就没有打算迫他现在就回答,我明白他只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家破人亡而感到茫然,连带对我产生了过度的依恋,现如今他自己尚看不清的情感,总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我的离开而还原,他自小就聪明,我并不担心。

    我看着他静静开口:“其实我也明白很难改变你的决定,但是我还是觉得,有些事情你应该知道。知道以后,如果你仍旧不肯放弃复仇,还是要让自己背着这个枷锁过一辈子,我不会再拦你。”

    我告诉他,母亲曾经让我盗取密函的事情,而我拒绝了。

    我告诉他,那一场谋反并不是莫须有,是慕容家与太子府共同策划的,只是事情败露以后,南承冕为求自保将一切过失都推到了慕容一族身上。

    我告诉他,我最后一次见滟儿时,她对我说的话。

    我告诉他,桑慕卿的真实身份和苏修缅的猜测,无论他信与不信。

    我告诉他,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他与滟儿的性命,其实南承曜都曾尽力保全过,还有滟儿那个流落在民间的孩子。

    在我长长的讲述当中,他一直没有出声,表情复杂难测,我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轻声开口:“你离开上京的时候我说过,我从来都没有骗过你,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我方才所说的,或许你一时难以接受,但是我可以发誓,没有半字虚言。现在,你还是坚持要兴起这场战事,让万千平民死伤离散,就为了你复仇的执念吗?”

    过了良久,他才再开口:“我承认,这场战事是我一手谋划挑起的,我当初并没有想太多,为的只是——”

    他的话语有些突兀的顿住,片刻之后才再开口,并没有看我,只是以一种柔软与坚定奇异的融合在一起的语气开了口:“可是现在,这场战事并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整个齐越都在兴全国之力而筹备,而我,也早已经不是南朝慕容潋了,在南朝对我赶尽杀绝的时候,是齐越收留了我,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是天恋愿意许给我一个家,我答应过她,要用这天下来回报她。”

第一二四回

    青荇在庭院中央,早早的焚好了香,见我们出来,兴冲冲的笑道:“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好不好?清小姐要用哪把筝,青荇这就去抬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潋神色淡静,提不起多大兴致的样子,青荇本也不见得有多想听我弹筝,会这样说,多半是为了他,可是如今见他这样,不由得也是一楞。

    我微微笑了下,对青荇道:“去吧,我们在这里等着,就用你家少爷亲手做的那把紫檀木筝吧。”

    青荇眨巴着眼睛去看潋的脸色,潋却只是极其缓慢的转眸看我,眸光深静而复杂,终究只是别开眼睛点了下头,什么话也没说。

    青荇将筝搬到亭中的时候,面色上是带了几分小心翼翼的神色的,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却能察觉出气氛有些不对了。

    我对着他安抚的笑了一笑,然后走到筝前坐下,素指微抬,划出《将军令》雄浑的音符。

    潋却没有动,不带任何情绪的开口:“既然要弹,就换做《思归》。”

    我抬眼望去,他却并没有看我,逆着光,微垂着眼睫,表情看不真切。

    我在心底长长一叹,转了手腕,反指拨弦,一曲《思归》,便自我指尖,绵延倾泻。

    “铛”的一声,是他的“湛卢”出鞘,剑光闪处,蛟若惊龙。

    “九重天,意迟迟,手寄七弦桐,挥剑倚天高。四海平,**收,独醉笑沙场,杯酒酹长空……”

    依旧是那一套凤翔剑势,剑意与琴心,依旧配合得天衣无缝。

    筝抚到尽处,如天涯霜雪,寂寞无痕。

    剑舞到极致,如斯人永隔,思意更浓。

    “湛卢”的最后一招剑锋凝定,我指下一曲《思归》恰尽,相视的时分,他深深看我,带着浅淡的悲哀,于是我本欲带起的微笑,终究是默然淡去。

    “啪啪啪”的掌声响起,我转头去看,一身华服的天恋公主唇边带着安然深静的优雅微笑,正向我们缓缓行来。

    她的身后,跟了一个花白胡子的威仪老者,同样一身华服,眼神锐利如鹰。

    潋很快的收了剑,神色如常的迎上前去:“公主和丞相怎么过来了,父皇的身体怎么样了?”

    天恋公主对着他一笑开口:“父皇的身体是老毛病了,一时也急不来,如今大战在即,所以父皇可看不惯我们闲着围在他身边,嘱我和丞相到前线来看看呢。”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目光转向了我:“姐姐的筝弹得可真好,从前驸马总是和我说,他的二姐,哦,也就是当今的南朝皇后,一手秦筝弹得天上人间难求,不知比姐姐弹得如何?”

    我尚未开口,潋已经笑道:“我二姐的秦筝弹得是无人可比的,义姐虽然隐于世外清心潜修了一段时间,但在我看来,还是远远不及二姐的。天恋,等咱们把二姐接回来了,让她弹给你听你便知道了。”

    前来齐越之前,潋是知道我在身份上的顾虑的,于是只告诉众人我是慕容家的义女,因为身世复杂所以一直隐于世人,而由于身体积弱自幼便送往邪医谷修养,每年不过回府探望几次,因此得以躲过慕容家的灭门之灾。

    我曾好笑的问道:“身世复杂?究竟要复杂到什么样的程度才需要隐于世人?这样的话,骗谁呢?”

    他却只是笑了一笑,眼中有着淡然的笃定:“我只说我自记事起便有这么一个义姐,至于是什么样的复杂身世,父母亲从来不说,也不许我们问,不会有人敢置疑的。你也不用怕咱俩太过亲近了露出端倪,灭门之下,谁都会对仅有的亲人看重珍惜,所以当初我要到邪医谷接你的时候,天恋一句话都没多说,还催我尽快启程呢。”

    见我没有说话,他又接着道:“纵然猜疑或许免不了,但他们是拿不到真凭实据的,谁能想得到你此刻没有深居紫荆宫凤藻殿反倒是在我身边呢?再说了,我既然敢带你回齐越,必然是有万全把握可以保你没事的,这万全把握里面,也包括了,你的真正身份被知晓后该怎么应对。其实我是并不怕的,即便是他们知道了,整个齐越如今也不会有人敢伤,或者说能伤你一分一毫。我只是因为你顾忌,不想你为难,也是希望万无一失才会这么说,但是你相信我,如今的我,已经有能力护你周全,绝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我收回思绪,微微笑了下,坦然平静的迎向天恋公主,我能感觉到她身后那个老者正目光犀利的盯着我看,可我唇边的微笑如仪,并没有半分破绽。

    潋陪着天恋公主和齐越丞相去军营阅视去了,嘱青荇送我回房。

    刚一到房中,漓珂便将煎好的药递了过来:“姑娘趁热喝吧。”

    我接过,看着她轻声开口:“漓珂,你准备一下,我们尽快离开齐越。”

    她半句话都不多问,直截了当的点头:“本就没多少东西要收拾,姑娘想走,随时都可以。”

    “宜早不宜迟,就今夜吧,等天黑了我们便走。”我点了点头,略一凝神,重又开口道:“或许我们走得不会太容易,我记得从前漓陌姑娘用过一种名为‘摄魂粉’的药,可以很快使人失去知觉,如今你身上有没有?”

    漓珂点头。

    我想了片刻,再度开口道:“我还需要一种可以让人立刻致死的毒药,便于携带,服之毙命。”

    漓珂从怀中瓷瓶里取出一粒朱红的药丸递了给我,迟疑片刻后还是问道:“姑娘要用在什么人身上,交给漓珂处理吧。”

    我摇了摇头:“我只是备着以防万一。”

    她看我片刻又问:“我能问问姑娘出了什么事情了吗,这样漓珂也好提前做些准备。”

    “南朝和齐越的战事已经不可避免,而我的身份特殊,留在这里或许会给某些人可乘之机,所以我们必须尽快离开。”我淡淡道。

    如今的潋,有了妻儿,有了新的责任与承诺,或许此生都不能再随心所欲的生活。然而,能够与深爱他的妻子一起,相敬如宾互相扶持着过完日后的生活,或许也是一种幸福。

    其实我是明白的,也明白渺小如我,以微不足道的一己之力不可能改变什么,更遑论平息这场战争,只是,没有亲眼所见,没有试过,我终究还是放不下。

    我想起了天恋公主与齐越丞相看我的眼光,对我的身份,他们或许并不是一无所觉,虽然我相信潋的话,这几日相处下来,我也能感觉得出他排兵处事的沉稳老练以及在齐越军民心中的分量,他说他有能力护我周全,并不是信口雌黄,我相信。

    然而,终究是不愿意让他为难,也不愿意让自己陷入两难。

    “姑娘是想自己服这毒药吗?”漓珂想明白过后,大惊失色,一迭连声的苦劝道:“请姑娘千万珍惜自己,不要辜负了公子的苦心,请姑娘记着答应过公子的诊金!”

    我握住她的手,对她安抚性的微笑道:“你放心,我说了只是备做万一,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用的。我不会轻贱自己的性命,可也不想自己成了要挟旁人的工具。”

    漓珂沉默了一瞬,然后坚定看我:“姑娘不需要用这药,漓珂一定会带姑娘安然离开齐越的。”

尾声

    雪下了整整一月,天地之间一片银装素裹,直到今日,方才现出些许略略停缓之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这个边远之地的小客栈当中,碳火烧得正旺,并不宽敞的堂前,三三两两的客人围坐在一起,倒也并不显得冷清。

    “听说,为了祈祷雪灾平息,来年风调雨顺,皇后娘娘要亲自前往泰山祭天呢。”

    “这么冷的天,皇后娘娘还要到泰山为苍生祈福,可真是菩萨心肠,心系黎民百姓啊!”

    我微微笑了一下,想起了最后一次见她之时,她唇边温定坚持的笑意,那个时候我便知道,这个女子,如有一日真正母仪天下,必然会是这世间仰望的典范。

    那个时候,她不避不让的看着我的眼睛,如仪微笑,告诉我——其实,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并不是他的亲姐姐。

    那个时候,她唇边的笑意掩住了眸中一闪而逝的脆弱,告诉我——我和他成婚那么长时间了,作为丈夫,他温柔体贴,待我极好,作为驸马,他文韬武略,万般能干,一切都是那么的无可挑剔。可是,太完美的,往往都不真实。

    她问我,你愿意相信我吗,我会让你安然离开,我可以容忍他有其他的女人,却没有办法容忍他最爱的女人不是我。

    我们乔装成男子,顺着她指的方向一路前行的时候,漓珂曾经问我,我们能相信她吗?

    我笑了笑,点头。

    她连我的身份——这原本可以大做文章的武器都愿意放弃了,我相信她是真的爱潋,也相信以她的聪明,以她对潋的情深,她必然会让我安然无恙的离开,不会让任何人抢走他心中“最爱”的位置,即便是死亡也不能。

    而即便是我赌输了,她是真的想要我的命,为了避忌潋,也断然不会大张旗鼓,在人少的时候,用上‘摄魂粉’,我和漓珂的离开也会更加容易。

    当我们最终离了齐越境内,遥遥回望的时候,我知道我赌赢了,也知道她会按她所说的一样,这一生都倾尽全力来爱潋。

    “也只有这样的皇后娘娘,才配得上当今圣上啊!”

    “就是,咱们的皇上啊,年轻有为,又体恤民情,可真是难得的好皇上!”

    南来北往的旅客仍在七嘴八舌的说着。

    当年,那一场战争的残酷,那一段以骨作笔、泪当卷、血为墨的历史几乎已经没有人会再提起。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他们要的,不过是生活安定,丰衣足食,至于那把高不可攀的龙椅之上坐着的人是谁,他们并不关心。

    即便已经过了那么久,听到这些,心底依旧是微微的拧着疼意。

    其实我已经记不清当年初闻他*于紫荆宫中的消息时,自己是什么样的反应了,我只记得漓珂一直握着我的手,不断在我耳边重复,姑娘,你要记着你答应过公子的诊金,你要记着你答应过公子的诊金。

    她甚至从邪医谷请来了漓陌,不休不眠的守了我很久。

    “姑娘,时候也不早了,你先回房休息吧,等药煎好了,我再给你端上来。”漓珂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她的语气听来有些小心翼翼。

    我转眸看他,极淡的笑了下,原来一直以为自己深隐了沉郁得化不开的疼痛,克制了,掩藏了,却没有想到,仍是泄露在熟悉的人眼底心中。

    或许她与我一样,很早便知道了,有一些伤痛,有一些爱恨,存在过了,就如同融在血里的毒,惟待浮华掠过,至死方休。

    所以,她才会一直跟在我身边吧。

    我们没有定居在某处开医馆,而是三山五岳的远行,做最普通的游医,连姓名都不需要。

    纵然知道渺茫,可毕竟从未放弃过这样的希望,或许有一天,在这世间某个未知的地方,我们会碰巧再遇上那个缓带青衫的男子,又或者说,我宁愿不要这样的相遇,我只期望他过得好,从此远离伤病,安然一生。

    客栈门外传来一声马嘶,许是有人漏夜投宿。

    我看了看窗外又渐渐飞起的雪花,对着漓珂点了点头:“也好,我先去*把咱们的斗笠收了便回房,眼看着这雪又要下大了。”

    漓珂点头去了,而我起身出了客栈偏门走往庭院。

    伸手试了试斗笠,上面的水气已经干了,可摸上去依旧阴冷,毕竟这雪也才消停了几个时辰的光景,又重新漫天飞舞了起来。

    看样子只能回房以后费点神用碳火来暖,不然明天一早离开的时候没法穿。我一面想着,一面收起了斗笠。

    转身就欲回房,却不意看见客栈的偏门那站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娇小的白色狐裘下面露出火红的衣裙,正一眨不眨的盯着我看。

    心底没来由的柔和了下来,我对她微笑,却还来不及开口,她便已经向着我的方向飞奔了过来,笔直的扑进我的怀中——

    “娘亲——”

    我僵住,一时之间甚至忘了放下手中的斗笠。

    小姑娘依旧在我怀中不依不饶的扭动:“娘亲,我和爹爹一直在找你,现在总算找到你了,我们一家人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我尽量让唇边的那丝微笑不要那么僵硬,放下斗笠蹲下身去安抚哭得惊天动地的小姑娘:“小朋友,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并不是你的娘亲。”

    小姑娘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了我几秒,又再度重重的扑进我怀里,细小的胳膊死死的搂着我,就像是生怕一放手我便消失不在了一样——

    “你是娘亲,你明明就是娘亲,爹爹画了那么多幅娘亲的画像,我才不会认错呢!娘亲为什么不认小滟,小滟会听话,会很乖很乖的……”

    我正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却因着她的话,忽而心念一闪,有些不敢置信的略略拉开怀中的小人儿,从她粉雕玉琢的漂亮脸蛋上,寻找似曾相识的印记,开口,声音竟然微微发紧:“你说,你叫小滟?你爹爹呢?”

    “爹爹在后面付房钱,我们一起去找他啊!”小人儿一面说着,一面死死的抓着我的手就要将我拉进客栈,却在转身之后,忽而欢快的叫了起来:“爹爹,爹爹你快看啊,我找到娘亲了!”

    猝不及防的抬眼,陡然撞入一双幽深暗邃的眼眸。

    漫天飞雪中,那人身披狐裘遗世独立一般的站着,俊美如昔的面容上面,沾了大片的雪花,一如很多很多年前,那一个风雪之夜。

    他一步一步向我们走来,声音低低沉沉在空气中萦绕不绝——

    “竟然,真的是你……”

番外(天恋视角)上

    我出生的时候,齐越国都一连几月阴雨连绵,按钦天监卜出的卦意来看,这一切都预示着,整个齐越翘首期盼的,将会是一个公主的临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可是,即便如此,也依旧无法改变我生而成为这个国家唯一皇嗣,也是日后唯一正统继承人的身份和命运。

    天恋,是我的名字,是父皇与钦天监翰林院合计了整整三个月才选出的名字,连上天都眷恋的公主。

    父皇过了知天命的年月才得了我这一个女儿,自小对我宠爱非常,然而这份宠爱,却与别国公主所习以为常的衣香鬓影和无尽娇奢不同,他是将我当做这个国家的继承人,他唯一的接班人来疼爱。

    我的母亲,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宫女,性子温顺而胆怯,父皇酒醉过后的一夜恩宠并没有能够改变她的命运,是我的降生,才让她成为齐越仅次于皇后的尊贵女子。

    每当父皇亲自考教我治国方略和领兵技能的时候,每当我在庭院中练防身剑术的时候,每当我洗净素手焚香抚琴的时候,她总是在一旁静静看我,目光温柔而忧郁。

    我想,她或许是并不喜爱父皇的,她唇边的笑掩饰不了内心的不快乐,我十二岁那年,她过世了,临终前摒退众人,单单握着我的手,告诉我,原来,我并不是父皇的孩子。

    原本笃定的尊贵与骄傲顷刻瓦解,她喘息着,费力的开口,求我帮她向那个男人说一句对不起。

    他是宫中太医,所以能够让一切天衣无缝。

    他是俊逸忠厚的男子,所以能够让她念念不忘了那么多年。

    然而,最重要的,他是她做宫女时便爱上了的人,本已说好放出宫去就成婚的,却终究是,抗拒不了,这注定凄艳的荣幸。

    我按着她的吩咐去找那个男人,我故意撞上他手里端着的药汁,滚烫的汤药溅了我一身,我看见他眼里真真切切的关爱与心疼,与我在父皇眼中常见的并无二致,却原来,他是知道的。

    我尖叫起来,所有人都慌了神,我哭着要父皇将他赶出宫,他的眼神里带着一抹了然的悲哀,更多的,却是不舍和牵挂。

    我转过头,没有再看,即便我知道,这将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其实,我并不知道是先有了我,所以他与母亲不得以才设计了那一夜醉酒,还是那一夜过后,她哭着去找他,然后有了两个人的情难自已,我也不想知道。

    我只知道,我所拥有的一切,和将来会拥有的一切,都不再是上天注定,我想要维持,我想要得到,所能依靠的,惟有自己而已。

    而我,也只有强迫自己优秀,成为让整个齐越为之骄傲的公主,成为父皇心中引以为傲的女儿,才能对得起,他毫无保留的错爱。

    所以越发的用功,事事争做最好,再没有了任何的埋怨和叫苦。

    所以开始留意着收买人心,也不放过任何对我有助益的机会。

    所以当关于南朝上将军慕容潋的奏折一而再,再而三的送到我手中时,我便告诉自己,不要放过这个机会。

    我很清楚,齐越与南朝最终难免一战,所以我使计混入他的军营,心里想着即便不能劝降他,即便不能盗得关于他排兵布阵的相关消息,多了解他一些,掌握他的弱点,对我们日后交战总是有好处的。

    绿袖曾经苦劝,公主平日做事最有分寸,为何这一次偏偏要以身涉险?

    我笑了笑,开口,这你别管,到时候,让你哥哥养的白虎乖乖听话不出纰漏便成。

    后来想想,我才发觉,或许从那个时刻起,我便爱上了他,或许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借口,我只是迫切的想要亲眼去看看,这个让齐越几员大将都如临大敌忌惮于心的少年将军,究竟是什么样子。

    所以才会有了生平第一次,瞒着父皇,这样不管不顾的任性。

    一切都按照我设计好的剧情发展,他从白虎的利爪底下救下了我和绿袖,就像绿袖不放心我的安全执意跟着我一样,我也执意让自己受了点轻伤,以便让戏演得更逼真,以便能有机会跟他回去。

    我处心积虑而又不着痕迹的亲近他,让他对我有好感,对我来说这些其实并不难。

    我知道自己长得很美,也知道自己有足够让天下人惊叹的才情和学识,然而,最后的结果却是,泥足深陷的人是我,而他待我,仅仅是对世间美好事物的欣赏那么简单。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我竟然开始嫉妒他的二姐,南朝三王妃慕容清,连自己也觉得可笑和莫名其妙。

    然而,这种嫉妒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在他不厌其烦的寻觅甚至亲手去做那一把一把秦筝的时候,在他收到她的家书时所展露出孩子般的喜悦和满足的时候,在他因为我按着那曲《思归》的乐谱弹奏了寥寥几个音符而大发雷霆的时候,我是真的嫉妒她。

    我暗地里叫人寻来她的小像,她是美丽的,然而绝非美得让人过目不忘,这样的美丽无论南朝与齐越都俯拾即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她竟可以让他这样,为什么她竟可以在他眼底心中,近乎完美。

    绿袖和文丞相一遍又一遍的催促我,我知道自己该回去了,心底不舍又不甘,正当我一遍遍的问自己要不要告诉他一切的时候,绿袖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南朝慕容家,举兵谋反。

    她在四下无人的时候低低对我开口:“公主,我们不如趁此机会举兵相助慕容家,一举掀了南朝皇帝的宝座,这样,既对齐越有利,也能让慕容潋感念公主的恩情。”

    “现在出兵还不是时候,不过是换个人坐那把龙椅,南朝仍旧岿然不动,何苦露了底还损了自己的元气。”我缓缓的开口:“齐越要的不是交好和归顺,而是真真正正的拥有,整个天下。我也一样,我要的不是慕容潋的感恩,而是,要他别无选择,永远留在我身边。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并没有在潋的面前透出任何一丝口风,只是安静的等待着,直到南朝派来逮捕他的人来到南疆,直到他拒捕,逃了出来。

    其实我已经做好了安排,不会有任何危险,然而他却并不知道,仍以为这是死生一线的紧要关头,而他,并没有丢下我。

    他牵过马匹让我与绿袖上马,这条路一直下去便是回齐越的方向,我怔了几秒,没有动弹,他于是开口催促:“快走,一会追兵来了你就麻烦了,我如今保不了你。”

    “你知道我是齐越人?”我仍是试探性的问。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带你回来,又怎么会任凭你的婢女几次三番趁夜外出,天恋公主。”他不避不让的直视我的眼睛,直截了当的开口,却忽而露出一丝苦笑:“只是现在,不需要了。”

    绿袖骇得说不出话来,我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原来,你早知道了,怪不得,军营方位布阵几乎每天都在变,甚至连最基本的晨昏练兵,你都不让我有任何机会接触得到,怪不得,先前我要走的时候,你会开口留我,如果当时我硬是要走,你是不是会强行扣住我?”

    他依旧平静的直视我的眼睛:“是公主使计在先,怨不得慕容潋将计就计,这段时间,公主既然没有做出任何让慕容潋为难的事,如今我也不想让公主有事,况且,也不需要了,所以你走吧。”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一开始吗?知道了我是齐越公主所以你才会出手救我的,是不是?”明知道这样问下去一点意义都没有,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心底自然是震动和懊恼的,然而冷静下来之后,竟然有着奇异的认定与倾心浅浅泛起。

    是了,如果他会被我如此轻易的骗过,就不是慕容潋了,也不是值得我去爱,进而心甘情愿与他分享整个齐越,整个天下的男人。

    “是我出手以后,才发现不对劲的。”他的眼神依旧透着坦荡:“我曾经猎过白虎,白虎性野而凶猛,而伤你的那只,不难察觉出是驯化过的,又是那么凑巧的时机,我那时只知道事情不简单,并不确定你的身份,只是忽然想到以前听说过的一个故事,虽然自己也觉得无稽,但凭直觉还是决定带你回来,后来去察,没有想到你的身份竟然真和我猜的一样。”

    我正欲开口,却见远处一个身影急急的奔了过来,是他的贴身小厮,唤做青荇,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对着潋开口道:“少爷,马匹都准备好了,只是杨将军、司徒将军和卢将军他们硬是要同我们一道回去。”

    潋皱了下眉:“胡闹,未得到旨意擅自领兵入京,不是坐实了谋反的罪状吗?我现在不清楚上京那边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我放不下爹娘和二姐他们,所以我不能乖乖认命被他们就地正法砍了头,我必须回去看看,但是,只有我一个人回去,跟他们,跟你都没关系,听明白没?”

    青荇急道:“杨将军他们已经留下令牌辞官了,他们说少爷对他们有知遇之恩,此番回上京只是以个人名义陪兄弟走一趟,无关朝政,更不会有谋反一说。至于青荇,自然是少爷去哪里我去哪里,就算是死也不跟少爷分开的!”

    我再听不下去了,开口:“南朝皇帝都已经将你慕容一族满门抄斩了,就连你,若是不逃现在也早就没命了,你还要回去做什么?送死吗?还是心存侥幸以为是误会?”

    他神色一僵,没有说话。

    而我深吸一口气,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开口:“这段时间的相处,虽然我们都有隐瞒,但什么是假的,什么是真的,你我都会分辨,慕容潋,我不信你看不出来,我喜欢你。”

    他似是想要说些什么,而我并没让他有机会开口和拒绝,更快的抢先一步继续道:“我知道你现在并不喜欢我,但至少是不讨厌的吧,我不会放任你出事,所以,现在,你随我一道回齐越,从此你会有全新的人生。”

    他看了我良久,才再开口:“既然如此,慕容潋的确有一事相求。”

    我点点头:“你说。”

    “青荇与我自小一起长大,并无其他亲人,我去上京以后,请公主代为照顾他,若我能回来,我会接他一起走,若我不能回来,就让他跟在公主身边吧。”

    青荇听他这样说,急得不行:“不,我总是要跟着少爷的……”

    “你跟着我做什么?给我添麻烦吗?”潋冷冷的一抬手打断了他,不容置疑的开口道:“你的武艺骑术都是半吊子,跟着我不仅帮不到我,很有可能连累到我,此行凶险,我自顾尚且不暇,你不要在这个时候来拖累我!”

    他的语气虽重,但任谁都能明白他对青荇的关照,青荇虽然万般不舍,却也咬牙不再说话,他也明白,潋说的每一句,都是事实。

    “公主?”潋对着我询问的一挑眉。

    我一字一句的开口:“我能保他平安,自然也能保你无事,你也说了,此行凶险,你的父母亲人很可能都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往同一条死路上走呢?”

    他的视线缓缓看向天边:“上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要亲自去察清楚,即便皇上果真要慕容家死,我姐姐怀着皇嗣,孩子出世之前也会暂时没事的,我必须要回去一趟。”

    他提到了他的姐姐,我看着他的样子,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因为我明白,再怎么说也是枉然。

    我只是摘下自己贴身戴着的玉佩递给他:“如果你能回来,或者是中途想通了愿意回来,拿着这个便能找到我。”

    绿袖与我一道看着他策马远去,渐行渐远,迟疑的开口问我:“公主,就让他这么去了?”

    我没有移开视线,有些自嘲的笑起:“说实话,他这样明知是死路一条也执意要回去,真的让我很失望。但是或许,他不去管他的家人就这么留下来偷生,我会更失望,是不是很矛盾?”

    “公主……”绿袖有些担忧的又唤了我一声。

    我定了定神,开口:“你先行回宫,传我的旨意给奉将军,让他安排人手暗中跟着慕容潋,但不能暴露身份,我要的只是慕容潋平安,现在,还不是时候和南朝翻脸。”

    其实我知道,不能亮出身份的十多个人,武艺再高,也是无法与一个国家的集权和军队相抗衡的。

    所以,当我得知他被出卖,继而押入南朝天牢死囚的时候,并没有太意外,只是心底竟然那么疼,让我始料不及,几乎承受不住。

    我开始安排人对付卢鸣辉,我知道潋走的时候是一个人,是他们自己硬是追上去的,然后,出卖了他。

    那么,我便要他不得好死。

    我甚至不顾文丞相奉将军他们的劝阻,执意安排人去往南朝,必要时以齐越一国的名义和南朝谈判,甚至是私下劫法场。

    这件事情并没有能瞒过父皇,他深深的看我,眼中有失望和怜惜。

    他在那个午后对我说了许多许多,具体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自己疼痛而绝望的流着眼泪点头,还有父皇那个愧疚而心疼的拥抱。

    我安排去往南朝的人回来了,那个时候我已经得到消息,潋在狱中畏罪自尽了。

    我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可我强迫自己相信他已经死了,我不敢给自己任何希望,因为我已经没有办法再承受一次这样的打击,我受不了。

    奉将军前来复命的时候,我漠然开口,吩咐重赏去此行众人,奉将军看着我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公主,慕容潋或许并没有死,他并不是会轻生的人,况且,魏佟从南朝回来以后告诉我,他们筹备着劫法场的时候,似乎想要救他的并不止是我们。那些人的动作很隐秘,所以魏佟也只是猜测,他查不出对方的底细,只是打探到为首那人似乎姓‘岳’,连魏佟都察不出的人,肯定不会简单,他或许真有本事救出慕容潋,畏罪自尽只是一种手段,所以公主不要太伤心,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我淡淡的点了点头:“行了,我明白,没什么事你先下去吧,我还有奏章要看。”

    父皇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弱,现在几乎所有大小国事都是由我在打理,而我,也正需要这样不分昼夜的忙碌来麻醉自己。

    一直到,一直到他活生生的出现在我面前,那样的憔悴和消瘦,可眉目之间,分分明明是我爱恋的样子。

    我一动不动,一个字都不敢说,害怕这只是自己在做梦。

    他将玉佩交到我手上:“不知道如今公主可还愿意在齐越留一席之地给慕容潋?”

    我伸出双臂拥抱了他:“我会给你一个家。”

    他的身体瞬间僵住,我以为只不过是一时的怔然,却没有想到他慢慢的推开了我,开口:“对不起,慕容潋不能担公主厚爱,我可能有了喜欢的人。”

    最后一句话,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然而我却立刻敏感的察觉出了他语气中隐约的迟疑和迷惑,于是我便明白了,他所说的人是谁。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她并不是他的亲姐姐,如果我知道,或许就没有那样的自信和勇气去赌,赌他最终会明白亲情和爱情的区别,赌自己终有一天会让他全心全意的爱上。

    可是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于是我只是对着他微微一笑:“没有关系,只要你日后喜欢的人是我就行了。”

    他似是要说什么,而我抢先一步堵住了他的话:“我不知道你喜欢的人是谁,但你也说了,只是可能。而我既然身为皇室中人,你就该明白,如果日后你要纳了这个女子为妾为妃,这点肚量我不会没有。”

    他面色一正:“我若喜欢一个人,绝不会委屈她,所以我不会——”

    我心底刺痛,越发不愿意让他继续说下去,几乎是有些失礼和尖锐的打断了他:“原谅我说一句实话,现在的你,如果不留在齐越,或许很难给你所爱的女子安宁。而在齐越境内,你想要占一席之地,那没有哪一块地方会比我的身侧更有价值,这一席地可以帮你做到更多的事情,譬如报仇,又譬如,救出你姐姐。而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若是不能嫁给你,我不知道我的嫉妒心会不会影响自己对你才能的判断,我并不是要挟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自己也不想这样,但我终究是女人,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控制好自己做到公正。”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就在我以为,他或许永远都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抬起眼睛看我,眸光复杂幽深:“我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像你爱我那么爱你,这样,你也不在意吗?”

    我知道自己此刻绝不能逼他太紧,我知道他的心底仍然有着磊落和高傲的天性,所以我只是对他绽开一抹柔美而豁达的微笑:“没有关系,我会要你送我这天下当做补偿,整个齐越都会支持你,我相信你做得到,就像,相信我自己的眼光一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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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记惊鸿照影介绍: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妹妹出人意料的逃婚,让她无从选择的嫁入天家。 从大婚之夜的独守空闺,到知晓夫婿刻骨铭心的曾经,她一直淡然处之。 嫁与皇子,本就注定了与爱无关。她所在意的,不过是护得家人安宁。 她伴着他,一步一步,问鼎天下。 她看着他,越是微笑就越是冷漠的眼睛犹记惊鸿照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犹记惊鸿照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犹记惊鸿照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