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长安,长安(三)
他在嶙峋的屋脊上出神,仰面晒了身月华,倒像尊镀满光泽的青铜雕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细风明月,秋高夜爽,光影浓稠处即是他的思念之乡。
他愣神间没留意,手中提着的酒囊落到屋面上,转而一路顺着瓦沿滑下去。等他反应过来探身去够,却被屋檐下一人凌空伸手接到了。
那人轻盈落地,朝他扬了扬手臂,很是得意。那手臂宛若新藕一般,白得惹眼。
刘驰驰看一眼叹了口气,皱眉道:
"你,跟踪我?"
接住他酒囊的人正是林筱,淡靥上还画着新妆,楚楚入时。这唐妆画在一个现代女人的脸上看起来竟丝毫不显得突兀,直把林筱本就精致的五官衬托得很是玲珑细致,再加上唇间一抹绛色,如似樱桃果实一般娇嫩欲滴。
"看你找借口一个人溜出来,就知道你心里有事。”林筱面有得意。她挺着胸脯站在落满清月的院落中,一手提着裙裾,一手拎着他遗落的酒囊。
他从鼻腔里轻哼了声,还是忍不住规劝道:
"我劝你行事作风改一改,别再那么随性,还是收敛一点为好。"
"怎么?我没觉得哪里做得不妥啊。"这女人耸耸肩,一脸满不在乎。不知道是不是在故意装糊涂,脸色轻松里还带着些俏皮。
刘驰驰没太理她,接着说:
"或许你自觉得无所谓,但这里毕竟是一千多年前的唐世,混乱和危险绝非你所能想象的,你又是一介女子,想要活命还是自觉安生一些为好。"
林筱立刻眼神闪动,问道:
"你这算是关心我吗?"
刘驰驰听她这话立马不屑,回过头去撇嘴:
"切!”
不知道是不懂还是根本没太在意,这女人踮了踮脚,一面四下找着凭借物,一面伸出手道:
"嗨,搭我一把手!"
刘驰驰哭笑不得,但又确实没到坐视不管的地步,只好将就着伸出手,嘴里不情愿道:
"你这是又要干嘛?"
那女人借他手劲一用力,身子轻巧落到瓦面上。
她没答话,只走了两步跟他并排站着看向远处皓月下灯火流离的长安城,不觉间,眼神竟也有些痴了。
"那里,就是你们口中所说的长安城吗?"
他没作声,但眼神显然是默认了。
女人接着往远处眺望,口里情不自禁感叹:
"好一座灯火里巍峨的古城!难道你之前就生活在那里?”
刘驰驰目光直视前方,若有所思着颔首道:
“是!”
八月,灯火浮华里的长安城,远望去,就似同一座流火的江山,璀璨至极中,隐隐浮动着不安。这不安,从繁华荼蘼中直腾出一股杀气,在阴晦不明的天幕上久久消散不去……
林筱扭头问他:
“那你之前所说的山神就是在这长安城里遇见的吗?”
刘驰驰皱眉扭头看她一眼:
“你问这做甚么?”
林筱没直接答他,只接着问道:
"方才在酒宴上听说你此时回长安城里是极危险的是吗?"
刘驰驰的表情有些奇怪,端着不置可否道:
"这本就与你无关,不劳你关心。”
林筱一听他这么说,表情就有些较起真来:
"你怎能这么说,一旦你身处险境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刘驰驰不信这女人会真关心自己,转过头眯起眼来看她,她声音才变作小声道:
“再说你一旦有事,谁带我去找那里的狱族?谁又能带我回去啊?"
这女人心里原来揣着这层意思,刘驰驰睨目她一眼,语气冰凉:
"我说过我答应你的事业已全部做到,我与你再无任何瓜葛,至于你找不找狱族,回不回得去,与我没有半分关系!”
女人的表情在夜色里愣了一下,似没想到他会如此决绝,顿时浮上一抹愠色道:
"你既带我过来,就当要负责带我回去,这道理不消我明说吧?"
刘驰驰反倒扭脸冲她奇怪笑了一下,一手拿过她手中酒囊道:
"谁定的规矩?"
林筱脸上顿时青黄不接,她胸脯起伏着没好气道:
"好你个苏楚澜,你给我记着!"
刘驰驰不为所动道:
"林小姐,我现在姓刘名驰驰,我自有我的要事在身,恕不能陪你了。"
“你......”林筱脸色愈发难看。
"苏楚澜,你要记得,我既然能放章迪离开,就一样能把她抓回来!"
刘驰驰本已迈前的步伐突然顿住,重重掷下一句:
"你敢!"
他目光狠盯住这女人,右手倏然攥紧。
“我有什么不敢!”女人寸步不让,目光犀利道:“早在我跟你穿越过来之前,我就跟手下人叮嘱过,只要我三个月不回,他们就会对你的章迪下手。”
“你!”刘驰驰眼神暴厉,身体逼近林筱。
“你敢撇下我试试!”林筱迎着他眼神对视不让。
目光相接,两人就此僵持在屋顶。
片刻工夫,屋檐下的院落里有脚步声传出,不久便听到简方推门进院的声音:
“刘兄弟你这是什么路数,怎喝酒喝好好的半路却跑不见了,害我这一通好找。”
简方略显醉意的身影在屋檐底下站住。
“喝酒都喝到人家房上去啦?哦!原来林姑娘也在。”
林筱低低地嗯了一声,面容这才变回去。
刘驰驰重重看她一眼,这才转脸朝简方解释道:
“哦没有,只是登高望了望长安城那边的情形。”
“哦,那林姑娘这是?”简方虽有醉意,但脑子还不算糊涂。
刘驰驰跨步腾身,鹞子式落到简方跟前。
“简大哥没什么,走走走,我们接着喝酒!”
“......”
简方想说什么,却被刘驰驰一手扶住肩膀,扶拽着转身出了院门,回身间把林筱孤零零一个人留在了屋面上。
林筱此时杏眼瞪着这个男人背影,恨不得在他脊背上立马剜出个洞来。
……
回到正院的刘驰驰,不外乎跟张有仪还有李克用一伙人又是顿痛喝。与之前状态不同,这次刘驰驰像是成心要把自己灌醉一样,放手由着自己释放天性一般猛喝。面前酒很快喝完,不够,他又叫人上酒。那气势,连一贯不怯酒的沙陀众人看了都有点生畏。不觉间,场面就在他醉意阑珊间由不得控制了。
不知何时,林筱出现在人群里冷眼旁观着他们。好几次刘驰驰眼神无意间跟她触碰到,险些被她眼里一片冷意给激灵到。
这女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子夜,醉意弥酣,眼见明日还要进京面圣,这是重重之事耽误不得,众人这才陆续散了各自归去睡觉。
刘驰驰起身时头痛欲裂,却又觉得浑身上下发烧般燥热,这时才觉得自己不胜酒力。好不容易镇定下来,他恍惚着发觉林筱不知何时已随着一帮张家的女眷们先行回去歇息了。
......
酒宴散后,他是被张有仪安排的伙计搀扶着走回卧房的。虽然步履有些踉跄,脚下如是云里雾里般轻浮,但总算脑袋里还有些数,不至于深醉到人事不知的地步。他嘴上嘟哝道谢过一番后便一头栽躺在漆黑的床榻上了。
多久没有亲近的凉榻让他顿觉清爽惬意,不知不觉中便酝酿出睡意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房间木质的门扇竟然“咯吱”响了一声,随即一大片月光倾泻而入,他依稀看到一个女人身影推门蹑步走了进来。
这女人,除了林筱还会有谁?
她这又是想做什么?!刘驰驰顿时有些醒了。
掩门进屋的林筱带了身新浴后的粉香,想来是刚刚沐浴换过了一身新裳。她丝滑的细叶裙摆在月光下反光,带来一阵温柔着的诱人清凉。
刘驰驰全身木讷着睹视这女人一步一步靠近了自己的床榻,他支撑起半身压低声音喝道:
“你来这干嘛?”
林筱没作声,身子却像一尾鱼一般滑进了他床上......
她依偎过来,试图用绸缎般的肌肤贴附他,她甚至用发烫的脸颊开始厮磨他的胸膛。
不知哪来的力气,他一把将这女人从身前推开。
“你做什么?”
黑暗中林筱停顿片刻又再一次贴附上来,身体腻热而柔软。他能感受到她的鼻息正温热地搔动他脸颊,咫尺之间,一片无可抵御的女人香。
刘驰驰竟迅速躲开她嘴唇,身体往后又避了一尺,手臂遂作势推搪。
“你自重一点!别逼我对你动手。”
女人的眼神在他脸上停住,语气里一股幽怨气扑面而来:
“你还在生我刚才的气?那都是一时的气话罢了,我怎会真的那么去做。你也知道女人气极了什么狠话都会说,你不会真的当真了吧?”
她说话时的气息如似一只小手在他脸上不时拂弄着,教他心生不安,他极厌恶地避开她目光:
“你先从我这床上下去。”
“我偏不。”女人扭动身子作撒娇状,伸臂竟然一把将他环抱住,无限娇柔道:
“难道你不想要我?”
话出口,刘驰驰瞧见了这女人眼中一片柔荑。
这女的在勾引自己!刘驰驰立马回过味来。
他很清楚,面前这具横陈着的娇躯是这女人一贯用来获取各种利益的交换资本。别墅里活色生香那一幕还在他记忆里晃动,那幅画面剥却了表皮就是一场构筑在男欢女爱上的利用和被利用。然而现在这女人正把这招用在自己身上,她自以为凭着手段可以控制自己,或者是让自己妥协于她。
说实话,刘驰驰此时体内正有一股被酒意和**催起的洪荒原力冉冉而起,这力量与感情无关,只关乎一个正常男人久困住而不得释放的荷尔蒙。
刘驰驰更清楚,如是任由这种情形继续下去,极可能自己很快会将理智抛掉,如是那样,自己体内的那处堤坝将会在**里一决而溃。
脑际里是天人交战,片刻,沉默着刘驰驰终于缓缓伸出了双手。
他手落在女人胸口的轻纱上。叹息着一声轻振双臂,那胸襟处轻遮的薄纱立刻被他完全褪去......
三两下之后裙裾全失,林筱顿时宛如一只待宰羔羊般呈现在他眼前,脂白的肌肤,不着片缕。此刻的林筱眼波柔动,洋溢出一副胜利者的笑容。
她轻伸出手,要帮眼前这个欲-火灼烧中的男人宽去累赘的外衣。
然而,刘驰驰脸上忽现狡黠的一笑!
笑意中他已迅速推开林筱手臂,忽的人从床榻跳到了地上。
由于酒醉未醒,他踉跄了几步套上自己的靴子,回头脸色冷峻道:
“你要记得,无论何时,我刘驰驰绝不会是第二个李黑军!”
说毕,在林筱一脸愕然中长身推门而出。
......
一早,清夏的晨烟还未从山麓间消散殆尽,几骑人马便早早伫立在了有仪客栈门前。
李克用今日要进京面圣,所以一早便带着简方等几员心腹的手下来向刘驰驰辞行。沙陀人的面容和发饰都刻意修饰了一下,一身崭新荣光的青缎蟒服换却了多日未曾离身的乌金铠甲。
沙陀人对刘驰驰又细叮嘱道:
"兄弟,你姑且在这客栈里好生歇着,耐下性子等我消息。你大哥我保准能让你安安心心、堂堂正正重回长安故里,你务必要相信为兄。"
刘驰驰重重点头,目光投以笑意道:
"我信,但大哥务必也要量时而定,切不可为太过勉强了。"
"嗯,我自然心中有数。"
李克用点头转身跃上坐骑,回头笑着看他一眼,"驾"的一声,几人便在溅起的一路尘烟中向长安城方向奔去……
客栈内外少了李克用一行人顿时安静许多。虽然他离开时只带走了少部分的亲军,但剩下大部军士却依然是军纪严明,一丝不苟。无甚事由绝不擅自走动、嬉笑喧闹,见到刘驰驰更是肃立行礼,尊敬有加,丝毫不见有行动和言语上的造次。
刘驰驰深知李克用向来治兵谨厉,军纪苛严,也就不便过多烦扰他们,只随张有仪在客栈内外闲走了一遭。
行至院内,他说:
“掌柜的,你上上下下打点着这么大的生意,有事你只管忙去,不用费时间陪我,我一人在附近逛逛就成。”
张有仪倒是实话实说:
“李爷在临行时一再叮嘱我要照看好您,我可不敢偷懒。”
刘驰驰笑了:
“这方圆几里谁不知道我是你张掌柜的贵客,我这么大个人,你还怕我跑丢了不成?”
张有仪忙堆笑,连说“不是”。
刘驰驰这才挥手道:
“好了,忙你的去吧,我就在这附近看看闲山,不走远,你总满意了吧。”
张有仪忙叫过一年轻机灵的伙计道:
“这样,你就陪刘爷四下里转转,也好有个照应,到点了回来用膳。”
那伙计答应了忙老实站到了刘驰驰身后。
刘驰驰无奈笑笑,转过身指院后不多远一处高起的丘陵道:
“那是哪里?”
伙计道:
“爷,那里就是乐游原,长安城郊就数这儿最有看头了。”
“哦,是吗!”
刘驰驰扭头颇有兴致道:
“那一会我们就去那儿了。”
第272章 长安,长安(四)
张有仪这才笑容可掬起来:
“就在附近走走不碍事,只要不走远了,让小顺陪着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原来这笑容开朗的年轻伙计名叫小顺。
刘驰驰释以微笑:
“放心张掌柜,你只管忙你的去吧。”
张有仪刚欲离开,想起一事又回头不放心道:
“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还是别从城外官道走了。小顺,你带刘爷从屋后绕道上去。”
小伙计点头答应了。
......
马厩正好也在后院。
刘驰驰遂由小顺领着一路穿过客栈,在经过后园子时,却无意间撞见了林筱。
那个昨晚曾试图恐吓和诱惑过他的女人。
他原本就是闲得无事,只想去南面的乐游原逛一逛。从后院穿过那是条捷径,出后门有条小路可以顺利避开官道抵达,客栈里的小伙计自然是知道这些的。
可就在后院的花架子下,他一眼又瞧见了林筱。
看样子林筱正在跟一群张家的女眷说话,那副轻松带笑的表情,说明她刚来一日就已跟周围人相处得极是熟络。刘驰驰不由感慨:这女人若没了她那副藏匿着的心机,一定是极有人缘的。
加之一路在他的默许之下,这女人曾为自己编造过一套悲惨的身世。她把自己说成了南方某地富贾的膝下独女,其他什么诸如战火、遭难、满门出逃只一人独活等等一套戏码的设置一应俱全。其他人听后果不其然便大都信了她。
不止是信,还报以无比的同情。
林筱听闻李克用他们是去往长安方向,便说自己本就是孤身一人准备逃去长安投亲的,无奈一路颠沛不堪,且于兵慌马乱之中遭遇了歹人,亏得碰上刘驰驰施救才得以全身逃出,这才有了他俩一路上作伴而行的事。
现在看来,这套说辞放在张家这种介乎平常的人家无疑也是合适的,对于张家这帮女眷既是赚眼泪又赚了同情心,无意之中还增加了她既为“天涯沦落人”的亲和力。这才不消半天的工夫,她就与张家人厮混得甚熟了。
然而也不是所有人都信她,李克用就曾私下向刘驰驰求证过林筱的来历。但碍于一旦揭穿了林筱,无异于也是揭破了自己出处,刘驰驰只有支吾着默认了。
对于此刘驰驰姑且认了,他心思反正这女人和自己相处不了多久,不出几日,铁定是要甩了她的。
最先是刘驰驰瞧见林筱的,但这女人似有心电感应一般忽的一抬头,两人的眼神便交会上了。
刘驰驰对这女人的最近印象,当然就是昨晚在他床上玉体横陈娇滴滴的模样了,再后来他离开,便不知其后发生的事了。
她回自己房里了吗?还是索性就在他房间整整待了一宿?
不等他细想,这女人突然问道:
“你们俩这是去哪?”
声音很冷,但听得出这女人仍很机警,自己稍有动作便落入到这女人的眼里了。
基于昨夜里两人间的发生,自打“胜利”离开自己房间之后,刘驰驰便开始重新审视这女人此行来的目的。这女人豁了性命的危险跟自己一道穿越,难道仅仅是因为好奇?抑或是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她不止一次提到想见这里的山神,难道其意在这?如若这样,自己务必要小心了,在没弄清她真正意图前,切不可随意泄露了甜儿的行踪。
他想着没有答话,却不料林筱竟从众人处走了过来,迎面面色一冷道:
“你这是要出去?”
“与你有何干系?”他亦冷脸道。
林筱遂转向小顺说道:
“我问你话呢?”
小顺不懂他俩间微妙关系,当他们是一道的,又都是老板座上贵客,便没迟疑道:
“掌柜的刚才差遣我陪刘爷到附近山上转转。”
林筱道:
“山里?这山里有何好转的?”
刘驰驰依旧不理会她,径直就走。
“小顺,备马去!”
小顺答应一声,快跑了出去。
刘驰驰随后刚踏出院门,便听林筱在身后小声倔强道:
“我也要去!”
刘驰驰皱了皱眉,没听到似的直接出了门。
......
乐游原,长安南城地势最高处。尤以一原繁花、风景旖旎著称。汉时宣帝偕许皇后出游至此,迷恋于其绚丽风光,以至于“乐不思归”。后便在此敕建乐游庙,该原遂改名乐游原。后宣帝许后死后亦葬于此。
至唐时,唐太平公主在此添造亭阁,营造了当时最大的私宅园林太平公主庄 园。韩愈《游太平公主庄》诗云:公主当年欲占春,故将台榭押城堙, 欲知前面花多少,直到南山不属人。”后太平公主谋反,庄园被罚没,光是乐游原一处就赐分给了宁、申、歧、薛四家,足以想见乐游原的规模之大。
再往后,不知何时起,这乐游原竟成了长安城里贵胄晋门子弟春游秋猎的好去处,一到春夏之际,满原俱是缤纷落英,花丛树海揽胜,引来游人如织。
然而此时已是入秋,胜景不再,游人也自是少了许多。
小顺徒步走在头前带路,刘驰驰马上不急不慢跟着,闲意悠游。此时虽不是观景胜时,但刘驰驰却感觉像脱了身束缚般轻松自在。毕竟他身处在时事杂涛乱流之中,像这般惬意闲暇的时光委实不多。
小顺回头张望一眼道:
“方才那姐姐跟过来了。”
刘驰驰一回头,看见林筱骑匹马正从原下费劲地跟了上来。那一路骑姿别扭至极,让刘驰驰看得尴尬症都犯了。这女人平日里宝马好车坐习惯了,哪有过什么骑马的经验,能歪歪斜斜跟着上来已实属不易。
“我们等不等她?”小顺询视他道。
刘驰驰目视前方双脚点镫,猛一夹紧马腹道:
“你只管在这里等她,我先去前面看看!”
说毕,在小顺一脸愕然中径直跑出去......
乐游原地势高平,轩畅处俱是古松翠柏,杂树簇拥成荫,不消多时,刘驰驰连马带人便跑不见踪影了。
刘驰驰实不想与这女人太过纠缠,眼见她又厚着脸皮跟来,自己不便发作,只有先行找个借口跑开了。
跑出去几里,忽觉一阵凉意,乐游原上竟然起风了。
那风似絮絮而来,又似连绵不断,把花絮和树叶都盘织而起,弥漫上天,日头居然由此阴了。
刘驰驰把住马缰,从马上下来驻足聆听。风里满是若有若无的铃音,冥冥中如是颤动起他魂魄一般。
他呆立不动,眼见着从青瓦白墙的转角竟现出一队人马来。
第273章 长安,长安(五)
刘驰驰倏然惊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只因他留意到这队人马首尾的押队者俱是一副官军模样的打扮,即使没有战时的重甲加身,但从他们一身皂色军袍的装束里也能分辨出一二来。
神策军军部的人!
他下意识将身形朝向树丛一侧隐了隐。
让他稍觉宽慰的是,这伙人好像并没注意到他这个落单徘徊着的游人。
既是神策军,那多数就是田令孜这老宦的手下了。然而还有另个可能,可能是卫将军王建的部下。
当今皇帝李儇年岁尚小,又是刚刚继承大统不久,所以卫戍部神策军的左部几乎全仰仗其亲信“阿父”田令孜一人把持。田令孜原本是唐宫宦人总管,执掌宫中内务,可笑的是,他竟也是一朝之重兵把控者。而神策军右部,历来由朝中实战派大臣一方所掌控,论其代表,当卫将军王建莫属。
然而就在几月前刚传来消息,说自打法门寺一次交锋后,卫将军王建竟已妥协转而投归到田令孜阵营。(王建认田令孜为其义父,这一说法来自李默余对刘驰驰的原话转述,后他与王建决于龙门之巅时已曾亲耳证实。)
这一军挚巨变曾令宇内哗然,而从此后,神策军虽有左右之分,然实质皆归于田令孜一人权柄之下。名义上依然独统右军的王建,实质已成了田氏门下一员。
说实在的,凭刘驰驰对王建其人的认知,迄今为止他都没弄明白这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是曲意逢迎,还是暗藏着什么别的用意?至少一点,王建其人心性非是常人所能琢磨透彻的。
眼前队列里较为显眼的还有一顶富贵华丽的女轿,除此外还有名丫鬟打扮的女子陪于一旁作随,不用问,这轿中人身份定是非富则贵。
队列转过,一名长冠高额的老者竟骑马从队尾赶至了轿前。刘驰驰打对直看了个正脸,瞬间心头又狠吃了一惊。
阴魂不散的孙管家!
这人正是卫将军府的孙大管家。刘驰驰与他曾有过数次不甚愉快的照面,他眼里顿时冒出火花来。
生命总是如此,那些曾给过你伤害的人和事,总会在猝不及防间跟你重遇或是相逢,或许它旨在提醒你,你和它之间还远没到该结束的时候。
一见到孙管家本人,刘驰驰脑子里便满是如上的念头。
与多月前相比,孙管家的相貌竟似毁容般变化了许多,脸上被烧灼过后留下的痕迹很是触目惊心。皮肌文理如是蛛网般盘拉扯呈现在他鼻翼之下,令他一张本就阴晦不明的脸上增加了几许狰狞之气。
不用多说,这定是那日洛阳冷家大火里逃生后留下的痕迹。
刘驰驰想到这人原本和自己有着一些同门的渊源,但这些时不知经历过什么,每每见到,这人总显得阴郁城府,愈发令人不可捉摸。
只见孙管家骑马快速赶至那顶女轿前,身形微躬低声对着轿中说了些什么,那神情看起来极为恭敬,又是严肃有加。
低语毕,只见姓孙的一回头,转身冲轿旁服侍的丫头一使眼色道:
“小心着!务必要不得半点闪失!”
听言,那丫头赶紧低头:
“奴婢知道了。”
刘驰驰离远看着,目光在这俩人身上注视片刻,又移落在这顶轿子上。
轿中人是谁?看孙管家这幅严谨有余的神情,难道轿中人会是卫将军王建本人?
不会!只是一瞬,刘驰驰心底便把这一判断否定了。
依王建如此朝中重官,岂能叮嘱一名丫鬟随行看护着?再说王建其人戎武,素来出入多是骑马代步,偶也有时乘坐官车出入朝堂,但印象里却从未有过坐轿的习惯。这轿子装饰富丽斑斓,绝非是寻常在朝官员之乘,其中肯定非是什么女眷不可。
既然轿中不可能是王建本人,刘驰驰顿时心绪稍稍安定。他掩于草木中默默注视着,打算等这帮人马经过后再行现身。毕竟此时非同彼时,不宜草率,过早曝露自己反会招惹至不必要的麻烦。
等一伙人马渐行至远,他才长舒口气从树丛间现出身来。
此时小顺才由坡路走上来,他牵着马缰,身后的马上坐着神色略是紧张的林筱。
见他独立于坡顶,林筱神色这才舒缓,但仍不免怪道:
“你见我跟来就跑做甚么?”
“烦。”
刘驰驰极不耐烦偏过头去,目视中确认那帮人已经走远。
“你在瞧什么?”林筱骑马上眉头皱起,亦作眺望状。
“没什么。”他回头继续前走。
小顺顺视望去,一见那群人远去背影顿时紧张道:
“神策军?!爷你没跟他们遇上吧?”
刘驰驰晃膀子只顾朝前走。
......
乐游原上大抵走了一遍,是庙是园他俱都逛了一圈,只是再没见到孙管家那伙人。本来他心思里还有些担心,唯恐再碰上了不好办,但逛了一圈后见也无妨,半悬的心这才放下。
临近午晌,客栈里又一伙计急急寻上原来,亏得巧跟他们在乐游庙前遇上了。
那伙计见面已满脸是汗:
“刘爷,我家掌柜差我来找您,说有要紧事烦请您赶紧回去。”
“要紧事!”刘驰驰纳闷:
“什么要紧事?”
“小的也说不清楚,就知道是宫里差人来了,对了,同行还有李爷的人,您就赶紧吧。”那伙计火急火燎催促道。
一听说李克用的人回来,刘驰驰再不多想,赶紧调身回庄。
......
一行人刚一路返至山下,离远就看到简方带着几人急急迎了上来。
刘驰驰跳下马抱拳施礼道:
“简大哥,你不是随我义兄一起进京面圣去的,怎么先行回来了?”
简方没直接答他,却表情诡秘道:
“你与我到一旁说话。”说着一把将刘驰驰拽至一旁无人僻静处,低声道:
“一会进庄子,你尽量少言,必要时按我说的去做就行了。”
刘驰驰愈加糊涂,追问他:
“简大哥,到底出什么事了?”
简方竟然笑得狡黠起来:
“喜事!现没空跟你多说,等一会宫里差人走了再慢慢跟你细说。”
说毕伸手轻拍一下他后脊道:
“走!随我进去,腰板儿挺直些,像个意气风发的哥儿样子。”
刘驰驰不解他意,却也只能无奈笑笑,一前一后随着进了庄子。
一进庄门,简方步子便加快了,边走口中还不住催促他:
“走快点,别让宫里来的几位等急了。别看他几位只是吏部小官,可个个在我们眼里都是爷,能耐下性子等你已实属给足你面子了。”
什么叫给我面子,难道是冲着我来的?刘驰驰哭笑不得,先前本被他说得有些忐忑的心绪顿时又变不安起来。
但无奈,他仍是一脑子的浆糊。
穿过布满窗棂的院落,刘驰驰远远看见堂屋大厅里面密密跪伏着一地的人,领头的是掌柜的张有仪,一脸诚恐无措面向着正桌而跪,他身后是客栈几十余口家小。堂屋中桌旁威严站着两人,高冠傲睨,双手错放于胸前,看上去一副朝廷官员模样。堂屋桌上如是法宝般供放着一面黄绸锦缎的卷轴,看形势气氛凝重庄严,难怪庄子上下一脸的敬畏。
刘驰驰心里一咯噔,这又是哪般说法?
简方快步上前,主动冲两位吏官施一礼道:
“两位大人久候了,此乃我家将军之同室胞弟,承李姓,名克让。”
说着侧过身朝刘驰驰示意道:
“可让将军,朝廷吏部两位大人此番奉圣喻从前来宣诏,还不赶紧过来跪拜听宣。”
听到简方称自己“克让”两字,刘驰驰脑袋瞬间就似要炸裂开来。
李克让,李克让,自己何时成了云州捉拿使李克用大将的胞弟了?
他一时愣在当场,进而忘了还要施礼。
两名官员抬目微睨,脸有不快,其中微胖而白净的一人拾起桌上圣旨道:
“李克让?”
简方上前紧一拽他衣袖道:
“还不赶紧跪下听宣!”
刘驰驰霍然领悟,赶紧顺势随简方一起跪下,倾低身子道:
“在下李克让,恭迎圣旨。”
那太监听他答话,方才徐徐展开手中黄卷,朗声宣道:
“门下:大唐鸿运,乾符贰年。原我大同军节度使、金吾卫上将军李国昌二子振武军校李克让,率沙陀所部于我淮南属地一带剿讨黄巢贼匪有功,擢克让为金吾将军,宿京师卫,另赐亲仁里甲第一处......”
念毕,那吏官收旨看刘驰驰一眼,双手捧一件紫袍并圣旨一起递上道:
“恭喜克让将军擢迁金吾,接旨谢恩吧。”
刘驰驰此时仍是如坠云里般无所适从,亏得简方一旁掐其右臂提醒道:
“还不接旨叩拜圣恩!”
刘驰驰这才如梦方醒,接过来一跪长拜到底。
“谢主隆恩!”
......
两吏部官员并未逗留多久,稍息片刻喝了盏茶看日头偏西便准备回去复命了。走时简方给两人各自揣了几张银票带走,这是“喜钱”,按官场规矩报喜之人应得的“酬劳”。
刘驰驰这回算看明白了,原来“抽水”之事古亦有之。
等不及接受张家上下的一一道贺,刘驰驰就把简方拖拽到一旁,直问:
“怎么回事?我怎成金吾将军了?李克让又是谁?”
简方失笑不已,好半天才道:
“你啊,还会是谁!你当你昔日刘驰驰的名号还能在京城里混吗?要想堂堂正正进驻京师,不换个名号怎行!”
刘驰驰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兄弟李克用是动了这个脑子想让自己冠冕堂皇进京的。
第274章 长安,长安(六)
圣旨的金色绢纸上用墨迹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李克让,然而简方跟他说,这就是他自己!
刘驰驰,李克让。李克让,刘驰驰,新晋敕封的金吾卫将军。
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就像一场自己不曾预料到的预谋。
是福?是祸?
刘驰驰被内心闪过的一个不详预感震慑到,猝然间他变得有些焦虑。
他一把拽住简方胳膊,目光一紧问道: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刘驰驰惶惶的眼神让简方有些始料未及,说话都打了结巴:
“兄.....兄弟,你吓我一跳,你这反应有些奇怪啊。”
“有何奇怪的?”
“你小子封官荫爵不是该当兴奋喜极乃至癫狂才对?那有你这样一脸沮样的,像触了多大的霉头。”
简方确实不懂。
“喜极癫狂?”刘驰驰一脸苦笑:
“简大哥你就别捉弄我了,快告诉我怎么回事,我怎好端端给当今的朝廷瞄上了?”
“瞄上是个什么话?对谁而言,这天上掉下来的至尊荣耀到哪找去?”简方瞟他一眼,这才徐徐道:
“要说你这三品金吾卫之职,还是将军花了大力气从皇帝那里帮你硬讨过来的。”
“你是说我大哥李克用?”
简方点了点头:
“除了大将军,谁还会有这大的胆!你可知,冒用当今皇室宗姓给无关人等起名可是罪当诛门的大罪。”
刘驰驰听他越说越玄乎,更觉得此事不简单,遂语气愈发着急:
“到底怎么回事?”
简方顿了顿,突作面色为难道:
“这个......还是算了,我还是不说为妙,主公再三叮嘱过我此事当绝少人知道为好。”
刘驰驰不明白他这话说一半突然不说的用意,只好伸手一把将他拽至一旁,冷着脸小声道:
“我是你主公的结义兄弟,此事又关乎到我本人,你如何不能让我知道?”
见他较起真来,简方这才缓了语气:
“好好,我讲与你听就是,不过有一事我须得再提醒你。”
刘驰驰不说话只看着他。
简方一脸认真:
“从今往后,你人前再不得以刘驰驰自称,更不得提及你的从前身份。你须得牢牢记得,你姓李名克让,是我大唐节度使李克用之嫡亲兄弟。明白否?”
刘驰驰恍了恍神,无奈之下点头:
“你说吧!”
简方思忖着背手转了半天,这才说出一段今早发生在皇城里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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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清晨的皇城,大小的殿脊如同群峰般层峦罗织。兽角铜铃、汉白玉的灯龛以及绵延的墙裙上还沾染着入秋后的新露,可晨曦已经早早逼透了南墙。
当简方以副将身份陪同将军李克用步过广场跨入太极殿的时候,两旁的文武群臣已尽数罗列齐整,一个个庄严肃垂地站立在中线两侧。
出于军务之故,简方这些年没少出入过长安皇城,然而上殿面君这还是他平生第一遭,所以自打踏入大殿那一刻起,他还是有些忐忑了。
长毯顶端的台阶上方,宽大的红木龙椅被保养得红黑发亮,上面铺着耀眼的整幅黄缎。一名身着龙纹新袍的少年端坐其上,神态里却有些不近年纪的颓萎。
他是皇帝李儇,大唐帝国的第十八世新君。
可他确是少年,立秋日前刚过了十三岁的圣辰。
此刻他正盯着青铜的兽首香炉愣愣走神,那样子就像个被一早拖起还未完全晨醒的少年。
简方随将军李克用拜跪于地三叩顿首,随后自觉挪膝后撤到了李克用身后,让全场目光缓缓聚齐到自己将军身上。
这过程无人说话,所以皇帝李儇还不曾有所反应。
寂静的大殿上有人干声咳嗽了两声。简方注意到那是龙椅左侧一个穿着锦袍的宦人。他的手拢在袖笼里,面似苍老,可窝在皱褶里的眼睛却如是鹰鹫一般发亮有神。
面前的龙涎香在咳声里矮断了一截,皇帝李儇回过神来朝那宦人方向问道:
“呃,阿父,这就散朝了吗?”
简方顿时明白,原来这老宦人就是田令孜,皇城长安十万神策军的实际掌控者。
他注意到这姓田的宦人低眉瞅了皇帝一眼,然后朝前挪了一步道:
“皇上稍安,我叫马球队在后宫园子候着呢。”
众臣队列里走出一人,执长芴行拱礼道:
“皇上,今臣奉旨行诏已将云州捉拿使李克用将军唤返至京城,此刻已在殿上。”
那人说着话将身后的李克用让显了出来。
李克用随声再拜:
“臣,云州捉拿李克用奉旨回京,叩见皇上。”
说话的人温儒微须,本就立在群臣首列。简方当然认得,他是当今大唐的朝中首宰郑畋。郑畋和沙陀军素有交情,此番将军回京就是他代旨行的诏。
“李克用?!”
少年皇帝神色变了变,这名字他从众臣口中绝没少听过。
郑畋继续接话道:
“皇上多日前刚签下对沙陀部的嘉赏令,臣就派人星夜兼程将李将军请至京城来了。"
"嘉赏令?这个?"李儇一脸犯着糊涂,转头望了望身侧的老宦人田令孜。
田令孜沉顿了一下,接话道:
"皇上圣明,因先前李克用将军率沙陀部于江淮地方追剿黄巢反军有功,你上月曾特颁旨令其回京行赏的。"
经这一提醒,李儇方才若有所悟道:
"是是,亏得统领提醒,事务一忙,朕都险些忘掉了。"
简方眼看着这一老一少的一番戏份十足的对答,心暗想,刚才若没郑相提醒,估计将军这趟京城就是白跑也未可知了。
皇帝李儇振了振衣,少年的脸蛋朝李克用一本正经道:
"将军为我大唐社稷之重一路上奔波辛苦了!"
李克用又拜:
"为君王解社稷之忧,乃臣子之职,克用绝不敢言苦。"
"甚好,甚好!"
李儇龙颜甚悦,表情生动起来。看来年纪虽小,倒还是明白屁股底下江山的重要性的。
简方暗叹口气,继续匍匐跪在一旁。
皇帝李儇点头回顾田令孜道:
"来啊田总管,代朕向李将军宣嘉赏诏。"
话音刚落,简方却听到田令孜不动声色道:
"皇上稍慢,臣有一事正好想问及克用将军,待此事问清楚后再颁诏不迟。"
大殿倏然鸦雀。
简方抬头偷瞄了李克用一眼,李克用身姿依然沉着,面目镇定。
"田统领有事请问。"
"田某请教将军可认识一人否?"田令孜启唇发问间眼神忽又犀利起来。
"敢问统领所指何人?"
"此人姓刘名驰驰。"田令孜一字一句道。
李克用抬头迎面而视。
"刘驰驰?此人为何人?"
田令孜一步步踱下台阶道:
"此人长安人士,剑客出身,现为朝廷之通缉要犯,但不知将军可认得此人?"
简方顿觉得手心汗出,耳畔却听李克用毫不犹豫道:
"回统领,克用不认得此人,也未曾听说此人。"
"当真?"田令孜人在丈外,语气却已逼迫过来。
"君前无戏言,克用确不认识此人。"李克用随话起身,语气不兴,然而却透着毋容置疑。
"那我怎听说,曾有人于京郊见到过将军和这刘驰驰混迹于一路?"田令孜依然不饶道。
"是么?"李克用扬起头,唯一的左眼烁烁有光:
"克用奉圣命卫戍山西,素来以晋地安危为一己重任,除非公务否则甚少回京,更别说与长安城内一重犯有交,敢问田统领的消息从何而来?"
田令孜眼神从李克用脸上阴郁地一扫而过:
"年初开春之际将军可曾到过长安城?"
简方在一旁只觉得心跳得厉害。
李克用略是蓬卷的发髻依然扬着,那是一颗骄傲的沙陀头颅。
"不错!李某确于今春到过长安。"
"那将军到长安所为何事,又有何人相随?"田令孜紧问道。
"克用但凡到长安只为军务,不为其他。"李克用坦然答道。
田令孜脸上咧出丝干瘪的笑来:
"若为军务,那老夫怎不知晓?"
他是十万神策军统领,虽说唐军早有内外之分,但照理而论,他如要过问地方军务也并无失当之处。
知道这老头是在寻衅,李克用正待考虑如何答他,却想不到一旁的首相郑畋抢前从容道:
"我看田总管大可不必如此介意,当日克用将军赶来长安不过是与我磋商剿御黄巢叛军之事,事出有因,就不必拘泥于你我的细节了吧!"
岁月的皮肤褶皱让这姓田的老儿一眼看去没甚太大的表情变化,不过简方却注意到他眼神里瞬间有如刀光闪了一下,接而收敛般地缓了,他转脸微向李克用:
"既郑相都出言代为解释,那田某也无甚可说,只不知你那一趟同行还有何人,老夫可是听说将军身边不止一人。"
李克用回道:
"不错,那次长安之行共是三人,除我以外还有两员副将。"
"副将?"田令孜极是敏感地问了句。
李克用看他一眼:
"两员副将,一人就是此刻随我进殿面圣的简方将军。"他回头朝简方处略略示意了下,"另一人是我同胞兄弟李克让,云州营牙将军阶。"
田令孜目光从简方脸上一扫而过,颇有些深意道:
"将军哪来的胞弟,怎么从未曾听人提及过?"
李克用豁然笑道:
"我这胞弟克让天赋异禀,自小习武骁勇善战,十五岁就随我一起四海征讨,早累下战功无数。此次江淮一带追剿黄匪,论及功高,无人可以与之匹敌。但他偏却是个不吝功名性野的主,所以至今未曾闻达于朝堂之上。今如不是蒙田大统领提及,我断然也不会说到他。"
"是吗?"田令孜眯眼道:
"如拿他与将军你比较呢?"
李克用抬头笑道:
"这个,论及武力,恐怕我还真差了他一筹。"
一旁郑畋听到后面露欣喜:
"那你这胞弟李克让现在哪里?云州还是江淮?"
"不瞒郑相。"李克用略带无奈道:
"他此刻就等候在城外客栈,我怕他少识鲁莽唐突了礼节,所以未敢私自做主带他入京。"
"那正太好不过!"郑畋一阖掌,立即回头谏道:
"皇上,以微臣之见,不如趁此机会将这少壮有为的克让将军也一并封赏了,如此一来,我大唐岂不是又得一定国安邦之才。"
皇帝李儇有些犹豫,不住看他阿父的脸色。
郑畋追问道:
"怎么?值此朝廷用人之际,难道田大统领还在犹豫不用此能人吗?"
田令孜忙摆手:
"唉,老夫怎会是这个意思?再说了,此是关乎到江山社稷的大事,我怎能私自替皇上做主。"
说毕,扭头冲李儇拱手:
"皇上,郑相所言极是,不妨就此将克用将军胞弟先招入朝内,也好等日后再委以重用。"
少年皇帝这才平展出右手道:
"那就宣朕旨意……"
至此,殿下的李克用和首宰郑畋终于可以轻松地相视一笑了。
……
简方和刘驰驰一直站着说着,讲到细节递进发展之处,刘驰驰听得入神,竟一点不觉得累。
刘驰驰问道:
"事情原委真是这样?"
简方点头,接着道:
"至此,皇上念你少勇骁战,累战功卓著,这才下令降旨擢升你为三品金吾卫将军。此事前后皆是我主公一片苦心所致,你万不可再辜负了将军。”
刘驰驰这才有些回过味来,难怪昨晚酒宴上李克用说那一番话时那么成竹在胸,再想想他今早临行时跟自己所说的,原来是他早就打定好主意的。
简方接着道:
“圣旨起后,我主公担心你接到信时措不及防一时会不过意来,故特命我随颁旨的吏官一起回来,也好一旁提醒些你。”
刘驰驰哑然,自己义兄思虑缜密,心机颇深心思颇深,看来还真不是一个粗线条的鲁莽汉子。
看刘驰驰愣愣不语,简方不由面色得意道:
“怎样,办得如何?惊喜否?”
惊喜吗?怎么连刘驰驰自己都有一种被惊吓到了的感觉?
站在开着一树荼靡的院落当中,刘驰驰还未从恍惚里转过神来。
他觉得有点懵。
觉得如似有一股无形的潮涌过来,自己开始有点身不由己了。那个圣旨中提及的叫作李克让的家伙,让自己身若幻境一样,不知何时,自己已不再是自己了。
他一阵激灵。难道自己无意触发了时空里的某个机关?脑里突然闪过徐谦提到过的一个词时间缝隙。
刘驰驰乍起了一身寒。老天!该不会就此要改变历史,沦落到时空的万劫不复里吧!
然而此刻大伙都在,全客栈人的眼光都在炽热地看着他,简方也在,连林筱这个唯一清楚自己身份的女人,也在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鬼知道这女人心里在想着什么,她眼波流动处,仿佛有话要对自己说。
看了刚才的经过,即便不懂圣旨里的文法和措辞,林筱还是大致看明白了。虽说她不懂刘驰驰是走了什么狗屎运,但起码她是看懂这男人要当官了。
而且,还是非同小可的朝廷命官。
果然没看错,这男人是个“矿”。他现在居然受封了,就此发迹手握重权了。
当他俩走到一旁说话时,她的眼神便一刻都没移开过。
简方忽想起来什么:
"哦,话既已说到这里了,那刘兄弟你还得答应我一事。"
“何事?”刘驰驰问,只在那么一瞬间,他从简方表情里突然想起了简彤。到底是一奶兄妹,连说话表情细微之处都是那么相像。
简方看一眼刚才那吏官带来的紫色朝服,道:
“明日一早,你需得梳洗拾掇干净,换上这身袍服,与我一起大大方方进京一趟。”
刘驰驰皱眉头甚不解:
“进京能有多大难事?何需装扮得如此光鲜堂皇,出入招摇?”
简方看他一眼道:
“你见过哪个受过我皇封勋之人进殿觐见时是一身褴褛蓬头猥形的?”
听这话,刘驰驰倏然提高了声量:
“觐见?!你说见谁?”
“当然是当今皇帝!你这新晋的金吾卫将军上殿叩谢龙恩当然是理所应当的事。”
“你说明日要我与你一起进京觐见当今皇上吗?”
“不然如何?”简方盯向他:“你可是皇上此次亲自赐赏的。”
没料到还有进殿这一说,刘驰驰当即踌躇起来,他矛盾着试探问道:
“此事来得突然,能否容某考虑下再讲?”
简方摇头:
“不行!此事万不可怠慢。你既已奉诏入为我朝将领,这起码的君臣之礼岂容忽视!再说将军届时也会在殿上候你,你万不可负了他的一片苦心。”
刘驰驰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里怏怏骂道:
套路!全他妈的套路!妈的,谁他妈想当这官了,还不是给你们紧急着上竿给架的!
他踱步着回到大厅坐下,闷闷不响。
简方寻他对面太椅坐下,伸手捻茶盖儿不急不慢吹弄着浮沫,说道:
“驰兄弟,你自不用多想。将军如此安排必有深意,这封赏对你而言本就实至名归之事。你就只管照着将军意思做就是了。”
刘驰驰长吁一气,好半天才抬头。
他妥协:
“好吧,我答应你就是了。”
......
第275章 长安,长安(七)
黄昏里有些恣意而快感的凉意。
刘驰驰抬头舒展了一下臂膀,眼见着一轮皎月就上了通透的天。
他看起来心事重重,随手折了个竹枝就这么搁在嘴里,一路抱手剔着牙花。
晚食时他起初并没什么食欲,只就着清烧吃了几块番邦来的牛肉。这肉和殷十六喜欢的那种不同,听张有仪说是番人岁供时顺道带进长安城的,西域风味。这肉风得干硬,吃在嘴里是一股燥香的肉脯味道,嚼得冒油,扯得牙痒。巧在这味道也是苏楚澜幼时极爱,想不到变了刘驰驰后依然脱不了这舌动的感觉。
由此他又想到那个要命的问题,自己是谁?命运错于时空之间,自己到底是扑于前世的苏楚澜,还是幸命于后世的刘驰驰?怎么连这喜好都还意外存留着?
这是个无聊到要命的问题,凭他自身无解,他知道纠结过多只会徒增烦恼。
没吃多久,他心里有事便找故晃荡了出来,一个人爬在客栈最高的屋面上呆坐。
风有些大,流马车水的灯火让远处的长安城看起来像是麦浪一般起伏不息。
他心事横垣,不理还乱。
他琢磨着明个自己就要衣冠进京,还要摆出一副招摇过市之势。这等张扬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不明白,进京这么点事怎么就弄这么复杂呢?
起先,也就自己单纯一想法而已,办得成就办,办不成自己也会另寻别法,可犯不着弄出这么大个动静来。现如今,锦绫圣旨也下了,自己的官也封了,连官邸宅子也赐了,眼看着就要以三品大员的身份堂皇进城,但怎么自己越琢磨这事,越觉得其中有股子说道不明的凶险呢?
或许,这凶险不来自于未来京城铁幕内的层层杀机,而来自于冥冥中他觉察到的一股神秘的力量。这力量他也言说不清,但他有预感,或许跟徐谦提及过的时空论有关。真如此,那日后势必变得越来越凶险。说不定自己就此动了历史的时间线,那后面的事……
他不敢再往下想,心底有些惶惶,如履薄冰一般。
寂静处院门突然吱呀了一声,他掉过头去,只见林筱一人在院门拱顶下站着,一手提溜着圣旨一手托着自己那件崭新的袍子,月光下有些楚楚。
"简大哥找不见你人,只好托我将这些东西给你送来,说你明个进京时要带。"
她又望了他一眼:
"他叮嘱你明天出门前务必不要忘了。"
"知道了。"刘驰驰斜了眼她身旁石凳:
"放那儿吧。"
林筱依言把物什妥帖放下,站起身却不见有离开的意思。
"还有事么?"他斜叼着竹签子问。
女人看他一眼,突然幽幽道:
"自到了这地界吃也不习惯睡也睡不好,我想回去了。"
"是吗?"他笑起来:
"你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女人扬起头看他了好长一会儿,长吁了口气:
"到你房里聊吧,有些事我们得好好谈清楚了。"
刘驰驰略显警觉地看了眼她,起身作势理了理长袍:
"不用,有事就这里说吧。"
院落中的女人表情复杂了一下,却仰脸带着挑衅道:
"怎么了苏楚澜,你那么大能耐,难道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刘驰驰打鼻子里哼出声来,他对昨晚房里的事仍心有些余悸,于是并不打算随这女人话题讲下去。
不说明他也感觉得出来,这女人自打知道自己伺迦身份之后,时刻都像馋着口肉似的惦着自己,那感觉,仿佛以不睡到自己为不快似的。这令他想起一部怪诞名著里的唐朝僧人,据说他的肉身吃上一口可以使人忘却烦恼返老还童永世不死,于是乎一路上便有很多妖魔图谋着吃他,印象中好像都是用蒸啊煮的,没有用睡的。自己虽说不至于被林筱吃了,但稍不提防就面临被她睡了的"危险",这说来怪诞,但总令他心有悸悸。她一刻不远离了自己,自己就担忧这女人会施什么手段对付了自己。现在的情形更糟,这女人跟随自己过来唐朝,一入古时深似海,人生地不熟,更是视自己如同保命稻草一般。自己是她现时唯一的倚仗,而被她利用的人通常都没好下场。
"你到这儿也有些日子了,也算熟悉了。现在你我算各自两安,你真没必要再跟着我,你看看……"
他略是面苦地看了眼她身边:
"你看看,我这眼下好不到哪儿去,还一脑门的官司解决不掉,当真是顾及不上你。不是吓唬你,你若再跟着我,前程不前程不说,还得需提防着性命之忧。"
刘驰驰说的是实话,他这么明目张胆进京无异于投鼠忌器,从此后自己就置身于一帮想要自己性命的人的眼皮底下,那个中凶险,想到就已是酸爽至极。她再这么执意粘着自己,搞不好再搭进一条性命去,何苦来哉!
林筱咬了咬嘴唇,胸脯随呼吸绷出一道紧致的弧线来:
"讲到底,你还是准备甩了我。你们男人都一个样,一有事就想把自己一同患难的女人踢得远远的。"
刘驰驰哭笑不得,这女人当真自来熟,前后相处不过是十来天的工夫,言辞中却已俨然近乎成"自己女人"了。
"林小姐你是不是想多了?我们之间由来只有彼此的口头契约而已。现在我既是带你来了,履行了我的义务,那就没什么亏欠你了。至于你,也请到此为止,否则……"说到这里,他口气重了一重。
"否则什么?"林筱追问道。
"否则我自有治你的办法!"他没把话说到最狠处,但语气却坚决异常。
"我倒要看看你会怎么对付我。"林筱毫不示弱:
"难不成你会杀了我?"
刘驰驰眼神凌厉起来:
"你试试看!"
林筱被他态度倏然震慑到,裸露在空气中的肩头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就此仍寸步不让,与他僵持在空气中。
他不再说话,只把眼神凝视向屋后夜色里苍茫的草面……
许久,林筱突然心念一生,伸出手腕自顾看了一眼道:
"你不是很想知道我此次过来的目的吗?"
刘驰驰哼了一声,仍不动声色。
林筱叹气道:
"算了,告诉你吧,你知道我们狱族有个世代脱不了的束缚吗?"
刘驰驰眼光一闪:
"你说的是神咒?!"
"你竟然连神咒也晓得!"林筱露出一脸惊讶。
刘驰驰顾不上回她,眼光却在逡巡中倏然暴涨起来,手势祭出,直将手里的竹枝朝一处黑暗里疾挥了出去!
"啊"的一声,草丛中暴跃起一人!黑黢黢的身影,是个身材不高的精壮男子!
林筱吓一大跳,因为那人影就伏在离她不远的暗地里,因为背着月光又是一身黑衣,所以粗看起来根本在意不到。
那黑衣人跃在半空,用手急捂住自己被戳中的左肩,身似惊弓般一缩,已现出脱跑的苗头。
刘驰驰身形踏着瓦面疾向屋檐处俯冲,一边狠声朝林筱催喝道:
"别让那人跑了!"
林筱还露着手臂愣在当下,一时没及反应。等她回过神再"哦"一声答应的时候,那黑衣人已迅速腾空借势跃上了身后的院墙。
林筱看他身手敏捷,忙向他身形落下处紧追了两步,无奈她一身妇人的裙钗羁绊而累赘,速度提赶不上,眼睁睁看着那人跃下墙头向黑远处跑去。
她直追不上,只好提起裙裾着急道:
"那人……"
回头间,只见刘驰驰已跃下屋面朝她身前直冲了过来,身影挪动得似一只扑猎的大鸟。
"你哪也别去,只管回屋等我!"
说话声中刘驰驰已与她擦身而过,一刻不停地从院门追了出去……
林筱目送刘驰驰的背影远去,一个人在月光恍恍的院落中呆站了一会,只觉得自己心扑腾跳得厉害,好半天才缓复平静下来。
刚才那一幕就发生在瞬间,在她看来却是惊险得超乎想象。狱族人生性野浪,惯于在莽野丛林间求存,可那一刻她竟然没发现自己身边咫尺还埋伏着一个人。偌大的庄子里怎会无故混进这样身手的一个人,此刻想来只觉得一阵毛悚。前后几次经历告诉她,这事绝不偶然,这惊掉她半条魂魄的事件恐怕只是个开始。如像这样,日后的路也不知道有多凶险。
她抬头张了眼月色里的院落,只觉得肌肤生寒,慌忙收捡起刘驰驰落下的东西朝自己厢房那头跑去。
林筱的身影从院门刚一离开,便从院墙深处的草丛里又立起一个人影来。
这人身形伫立原地许久不动,直视着林筱背影喃喃出一个名字来:
"狱族?"
……
这时日头早已落尽,连带着余晖不再。四下里劲风恣掠,除了月晕光华以外,其它俱是一片漆黑。
刘驰驰狠盯着那黑衣人逃去的方向追了不小的距离,直追出客栈快追至驿道附近了。眼望着驿道上亮着数支灯笼,其间有人马车影闪烁。他唯恐是夜里差人赶路,怕被撞见,这才收住了脚。
那黑衣人就此消失于茫茫,再也寻不见踪影。
刘驰驰目光炯视于长途,久久不去。
他口中莫名念叨:
"妈的,陌者,肯定是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