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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偷天全文阅读

作者:刀锋饮喋     一步偷天txt下载     一步偷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66章 找人送回银子来

    南湖官驿是本是接待来往官员的驿站,现如今嘉兴府衙被一把火烧没了,这处官驿便成了府署用来临时办公的场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驿站不大,但孔浩言经过了那一晚的险情,多少有些惊弓之鸟,因此他与臬台张居平等人全都住在城外,而嘉兴府眼下压根没剩几个官员,出入官驿的不过是些办事的衙役而已。

    虽说府衙大牢也随着那把火灰飞烟灭了,可城里城外,能够用来关押囚犯的地方绝不在少数,张悬鹑只被关在南湖官驿,由府署衙役们看管,可见孔浩言对他还没到非杀不可的地步。

    若非如此,陈远桥恐怕花再多银子,也见不到这位昔日的同知大人。

    步安既然看破了这点,便也知道搭救张悬鹑不难,可他心中还有一个疑问,这疑问却要见到张悬鹑本人才能解开。

    这天下午,步安细细清理了一遍步鸿轩留下的房契地契,又让花姑娘帮他估算,若是全部出手,大概能得多少银两。

    花姑娘好歹也是越州玲珑坊的坊主,阴谋诡计不是步安的对手,算账却是她的强项,一把算盘打得噼啪作响,不多久便得出了结论。

    “一十四万六千两,只多不少……”她顿了顿又道:“眼下邪月临世,城里的宅院店铺涨势不止,公子若不急着用银子,不如先留地契在手上。”

    步安点头接着又摇头,沉吟道:“我已经把苏家的保举书函交与藩台大人,预计要不了多久,吏部的任命就要下来,到时还不知要去哪里做官。这些田宅留在嘉兴,不过是一笔死钱。况且嘉兴临海,邪月要是闹得更凶,过不了多久,地价也要跌。”

    花姑娘脸色有些尴尬,本来这保举书函是要转交给张悬鹑,由他向吏部推举步安的,现在倒好,连张大人的性命都系于步公子一念之间了。

    “……公子便是再心急,也得等到初十之后吧。”她苦笑道。

    十月初十是步安与步氏族人约定的日子,花姑娘的提醒不无道理。步安笑笑道:“早作打算总是好的。一下子抛出这么多产业,说不定把嘉兴地价都打压下去。花姑娘这几日要没有别的事情,就帮我找找接盘的下家如何?”

    花姑娘低头思索:“既然要卖,总要想法子卖个高价。”接着又抬头看向步安道:“步鸿轩身后竟没有留下金银一分一厘,公子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吗?”步安哂然道:“雁过拔毛,有什么奇怪的?”

    “明知公子与藩台大人私交匪浅,办事的官差也敢伸手?”花姑娘不解道。

    步安翻翻白眼,心说花姑娘又犯幼稚病了,轻笑道:“你也知道办事的官差不敢伸手,那还看不明白吗?”

    “公子是说……”花姑娘瞪大双眼道:“雁过拔毛的是藩台大人?!”

    这下步安对花姑娘真心有些失望了,摇头道:“藩台大人是儒官,但也不是迂腐之人,更不是不顾官声名望,独断专行之人……你要知道,步鸿轩犯了死罪,女眷发卖,儿子充军,哪有单单留下财产不予罚没的道理?这般出格的处置,免不了有人要说闲话,怎么办?”

    他一边整理地契,将属于青龙镇的单独放在一旁,一边解释道:“步鸿轩留下的金银,依我看,大头是都拿去充公了,小部分进了经办官员之手……自然藩台大人默许的。这样一来,朝廷这边有了交代,属下官员得了好处,藩台大人照旧做他的清官,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孔浩言贵为曲阜国士,竟,竟……”花姑娘惊愕道。

    “竟弄虚作假?竟容许属下贪赃?”步安笑着摇头道:“他若不知变通,布政使的位子又怎么坐的长?”

    花姑娘沉思片刻,狐疑道:“公子又不是藩台大人肚中蛔虫,怎知自己所料皆准呢?”

    “那日来送房契的小官面上挂笑,若不是拿了好处,见我独得这许多地契房契,只会羡慕嫉妒恨,哪会笑得那么开心。孔大人又不是昏庸之辈,属下官员吞了银子,他怎会不知?自然是他默许的……”

    这时步安已经整理完所有青龙镇的房契地契,他说到这里,也不再往下解释,卷起这沓契书递给了花姑娘:“前月青龙苏氏分家,卖了不少产业,青龙镇人心惶惶,地价还得往下跌,这些要赶紧出手。”

    花姑娘接过契书,神情有些颓丧,估计是受挫折了。一样天天待在这间小院里,一样见过那位上门来送契书的小官,她对步鸿轩留下的黄白之物去向哪里一无所知,步公子却能根据人心世道分析得有理有据……再没有什么会让有志于谋士职业的花姑娘如此灰心了。

    世上哪有需要主公提点,才能想明白事情缘由的谋士?

    “只是可惜了那些金银,”她长叹一口气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步鸿轩做了六年嘉兴知府,不知攒下多少银子。”

    “这老贼精得很,房子地皮都在明处,这些年贪墨的银子恐怕只有一小半换成了房子地皮。”步安看着突然扁起嘴的素素,和同样垂头丧气的花易寒姑娘,话头一转,又道:“不过这老贼一门心思要往上爬,想必大多银子都已经花出去了。”

    “那也起码有几万两。”素素气道。

    步安笑笑道:“来,我们猜猜看,大概是个什么数目。”

    花姑娘一脸疑惑,心说步公子怎么突然小孩子气了,这银子早就落进别人口袋,还有什么好猜的。

    “我猜有十万两!”素素瞪了一眼青砖铺成的地皮,仿佛在跟谁怄气。

    “哪有那么多……”花姑娘随口道。

    “算他三万两吧。”步安笑道:“得找人把这些银子送回来。”

    花姑娘讶异道:“那些银子不是缴给了朝廷,就是落进了大小官员的口袋,哪还拿得回来?”

    “公子说找人送回来,就一定是有办法了!”素素轻飘飘瞄了一眼花易寒,心说这女人笨笨的,公子肯定不会喜欢她。

第167章 鬼王鬼雄与鬼圣

    陈远桥是午后走的,直到日落时分,也不见他回来,看来非常时期,嘉兴府的小官小吏们也都夹着尾巴做人,想要买通他们,行个方便,并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太阳还没下山,院子外,往日里熙熙攘攘的望秀街就已经变得出奇安静,步安正纳闷呢,一抬头就瞥见淡淡的邪月挂在树梢。他这才想起,今日十月初二,恰好是又一轮的初阴夜。

    这些天,满脑子权与钱,竟把最重要的修行给抛在了脑后,忘得一干二净,实在不应该。

    花易寒早早吃了晚饭就离开了,她毕竟是个黄花闺女,整日赖在这儿也就算了,每到入夜时,还是会规规矩矩地告辞。

    她是玲珑坊一坊之主,照步安的理解,算是一位大型商团的中层干部,眼下出差到了临近州府,自然有差旅补贴,保证她住得足够体面。

    事实上,只要花姑娘愿意,大可以住到本属于步鸿轩,现在全归了步安,又由步安着她暂理的任意一处宅邸中去。但那些地方的仆佣下人,不久之前便全给遣散了,如今偌大的宅子,冷冷清清的,最适合闹鬼,而不宜住人。

    这天晚上,步安一早就把素素支去睡了,自己鬼鬼祟祟地溜了出去。

    阴夜里的嘉兴街头,与越州也相差仿佛,横平竖直地街道,一眼看到头,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假如这时有人旁观,势必觉得步安脑子出了问题:试想谁会走在邪月夜里阴森森的街上,还一个人自言自语……

    “你这离甲最远四十多步的限制实在麻烦,假如活动范围大到一城之地,我也就不用陪着到处闲逛撞鬼了……就没法子破除吗?”

    “每每晋升都能离得更远?原来如此,怎么不早说呢……那你眼下离晋升还差多少?”

    “人呢?怎么不说话了?”

    步安倚着街旁的高墙,抱着双臂优哉游哉地等了一会儿,直到耳边响起魑魅断断续续的声音:“一只……枯劳鬼。主意大……大得很,白忙活了!”

    自从有了青龙镇上的合作经验,步安差不多已经摸透了这女鬼的路子。

    刚才她突然消失无踪,显然是“嗅”到了附近有聚阴之穴的味道,跑去吞噬同类了;可惜吞下的这只枯劳鬼怨念太深,魑魅与其化上一年半载消化它,还不如把它上缴给步安,自己再去寻找下一个目标,说不定下一只就是浑浑噩噩,全无主见的“傻鬼”呢。

    话音刚落,魑魅便现身在步安面前,只是相比平时的光洁白净、千娇百媚的形象,此时显得又脏又黑,脸上五官还微微抽搐,像是在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之前挣扎倒像是人被鬼上了身。

    “我来把关,省了你多少时间……”步安笑着伸出手去,正对女鬼胸口,手型仿佛握着一只倒扣的瓷碗,简直是要当场占她便宜。

    然而,他手掌刚刚接近到两三寸的距离,女鬼便突然弓背,姿势如同花豹扑食前积蓄爆发力的准备动作。紧接着,沾染着女鬼的污物顺着她的身子迅疾游走,又遽然膨胀,像从她体内又生出另一个躯壳,与她骤然分离。

    这分离而出的躯壳没有面目,全由黑雾聚成,而随着女鬼魑魅的突然发力,这黑雾狰狞着模糊的面孔,挥舞虬结的四肢,猛地扑向了步安,在接触他手掌的刹那,毫无悬念的被吸了过去,仿佛一片抛向空中的硕大黑布,被突然一下抽走。

    就在同一瞬间,女鬼魑魅奋力后退,安全脱身的同时,堪堪裹走了一小团剩余的黑雾。这是她在耍心眼枯劳鬼攻击步安时,全由它自身怨念驱策,因此落在后面的一小部分鬼气(魂力)恰恰是怨念最弱、最木讷的部分,正适合她吸收炼化。

    女鬼贼似猴,可她再有心眼,也只是捞一丝微不足道的好处。说到底,这一人一鬼的猎鬼之行,就像是渔夫捕鱼,步安是渔夫,而魑魅是只鸬鹚鸟明明都吞下去了,不得已又都要吐出来,到头来大鱼全归了步安,她自己只尝些小鱼小虾。

    可这种类比与事实又有些出入。

    正如步安所说,有他帮忙把关,将怨念太深的鬼魂吸走,女鬼魑魅省下了用来炼化怨念的漫长岁月,修行进展比之以往,不可同日而语。

    因此,他俩这猎鬼的法子,看似是步安占了天大的便宜,实则是双赢共利。要不然,照这女鬼的性子,早就满腹牢骚,满嘴脏话了。

    以极悬殊的比例瓜分了这只枯劳鬼,人鬼主仆二人又接着上路。

    这一晚,他俩一共捉了十一只鬼。有了女鬼参谋,步安对鬼修的境界与能力知道得比以往带着七司捉鬼时更清晰了。

    简而言之,单魂为小鬼,双魂为恶鬼,三魂俱在则称厉鬼。小鬼、恶鬼因为死而为鬼时,三魂不全,因此永远都是浑浑噩噩的,既凝不成完整的人形,又欠缺感识,全凭最原始的本能行事。

    祝修齐当初告诉步安,小鬼、恶鬼没有眼睛,因此为患有限,这说法虽然片面,但也不算错。

    而一切三魂聚在的厉鬼,都有机会成为鬼修,差别只在生前的性情,与初为鬼时的际遇。

    打比方说,一个生前性情极为坚毅的人,死后三魂恰好不散,那么他所化的厉鬼就有极清晰的意识,可即使如此,假如他吞了别的鬼,又无法炼化新得的混乱意念,那么这只厉鬼的命运要么成为彻底混沌的魂团,要么因为意识混杂,行动力低下,而被别的鬼给吞了。

    假如一切顺利,一只厉鬼吞噬几百条孤魂又能保持清醒,就能晋升鬼王了。

    晴山家的老鬼影龛就是鬼王;步安甲中的女鬼魑魅,也是鬼王。

    若与修行人的境界相较,鬼王大致介于修行人的第二到第三层境界之间,即强过先生,不如大儒;强于修士,不及羽士;强过比丘僧,又不敌禅师……

    鬼王之上,再进一阶则称鬼雄。因为鬼修逆反天道,所以,从鬼王跨到鬼雄的晋升过程,也有一次天劫。跨不过去则千魂俱散,一旦跨过去,实力骤然跃升,强过一般初入空境的修行人。

    至于鬼雄之上的鬼圣,从古至今也只有钟馗一鬼而已。

    步安当时听到这里,还以为这女鬼又在胡言乱语,但魑魅却一脸认真,丝毫不像在开玩笑。

    捉鬼的钟馗,自己也是鬼?这简直是瞎胡闹……可步安仔细一想,又觉得不无道理。

    捉鬼一道,最为在行的,不是道修,而是鬼自己,这一点步安已经在魑魅身上见识到了。而假如钟馗是鬼修,他热衷于捉鬼,就再合理不过了鬼修的修行方式不就是捉鬼炼鬼嘛!

    怪不得这家伙长那么难看……不知不觉的,步安竟信了七八成。

第168章 一朝坐堂一朝囚

    从穿越伊始的普通人,到晋升人神境界,步安一共花了半年时间,捉了两千多只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照女鬼魑魅的说法,这些鬼气足以使一只厉鬼晋升到鬼雄境界。

    这两千多只鬼有大有小、有强有弱,折算成孤魂应有五六千条。

    晋升人神之前,步安就常常在想,旧神境界与魂力总数会是怎样一个对应关系,要晋升到神帝境界,大约需要多少鬼气。

    他琢磨着,上古时期,神州先民总数不过百万,可那时的旧神零零总总加起来至少也有百十位,蛋糕就这么大,分蛋糕的人还不少,就算炎黄两帝这样的大人物,也最多分得十几二十万的信徒吧。

    可只靠十几二十万条鬼气,是绝对晋升不到神帝境界的。

    原因在于,旧神一旦修到某种境界,就能获得远超常人的寿命,这样一来,他们便能从许多代世人身上攫取信仰念力。

    十几万信徒经过数百代延续,随着人口膨胀,总数至少上亿吧?

    人有三魂,任意一魂都是最小的魂力单位,不可再分,换句话说,上亿信徒的魂力总数,也必然上亿。

    以步安一晚十几二十只鬼,魂不过百的进度,要攒下上亿孤魂,得花上三千年,要是算上阳夜阴夜各占一半,这个数目还要翻上一翻。

    六千年……这还是邪月临时的情况下,假如按照邪月百余年来一回,每来一回平均逗留十年的情况计算,就得是六万年!

    每回想到六万年这个数字,步安都不由感慨,自己这挨家挨户捉鬼的法子,比起旧神家中坐、魂力天上来的爽快修行法,实在笨得可以!

    或许邪月闹得再凶一些,鬼气就会跟喷泉似的,从各个聚阴之穴里冒出来,到时捉鬼的进度也会一日千里吧。

    步安有了魑魅这个帮手,其实已经没必要再兴师动众地搞什么鬼捕衙门,换句话说,即使不做官,只做个游侠儿,他也能随便捉鬼,不惧官府掣肘了。

    可问题在于,邪月无常,除了越闹越凶以外,还有一种可能:万一没多久邪月就要溜走,步安的蹭鬼大业也随之彻底玩完,挨不到下回邪月临世,他就得老死……

    穿越之初,步安只想在这世上某个立锥之地;而从天姥山上下来的时候,他也不过想做个优哉游哉的江南富家翁;可随着见识增长,他的心态也在慢慢变化。

    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夺了盘古大神的舍,修行略有小成,脑子也变得好使了,不混出点名堂来,实在说不过去。

    当初为了摆脱入赘婚约,屠瑶为他指了两条路,或名扬天下,或离经叛道。

    步安当时没有直说,心里却想着,这两条路未必只能取其一,离经叛道,也可以名扬天下的。

    如今时过境迁,摆在他面前已是另外两条路,出世或入世,苦修或仕途,可步安仍旧是那个步安,对他来说,这两条路同样未必只能取其一。

    某种意义上,这想法正合他阴差阳错得来的身份修身齐家治天下,这世上的儒修,本来就是一边求修行,一边谋做官的。

    这天半夜,回去的路上,步安走在漫无一人的街上,脸上挂着笑,心里想着:白天做官,晚上捉鬼,这算不算是黑白通吃?

    ……

    ……

    次日一早,步安醒来时,陈远桥已经等在院中。

    匆匆洗漱完毕,喝了一碗清粥,他便随陈远桥去了几里地外的南湖官驿。

    嘉兴地处南北要道,又颇为富庶,官驿修得很气派,占地百余亩,白墙绿瓦,茂林修竹,又依山傍水,倒像是个古代干部疗养院,只不过无论看门的衙役还是偶尔进出的官员面色都很不好看,整个气氛有些压抑。

    一番周折之后,陈远桥留在了驿站外,步安则由一名小吏带着,做贼似的东拐西绕,经一条僻静小道,来到一座孤零零的低矮平房前。

    “就是这边了,我在外头等你,你别耽误太久。”小吏姓陈,三十多岁,黑着脸,态度不怎么友好。

    拿了银子还摆臭脸,步安懒得搭理他,一声不吭,便推门进了屋。

    屋子里光线有些暗,陈设很简单,除了一床一椅,别无他物。床上睡着一人,裹着被子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似的,屋子里有股令人作呕的臭气,大约是霉味与排泄物混杂的味道。

    步安掩上门,在屋子里唯一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却不开口,只是静静坐着。

    十天之前,步鸿轩是嘉兴知府,张悬鹑是嘉兴同知,可转眼情势急转,一个家破人亡,一个蜷缩在眼前这张臭烘烘的床上,等待着随时降临的厄运。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一朝堂上坐,一朝阶下囚,世事果然难料,命途当真叵测……

    作为这一切的幕后推手,步安有此感慨,实在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他自嘲般笑了笑,换了个坐姿,双臂抱在胸前,一副极有耐心的样子。

    他不贸然开口,是心里有些疑问。

    张悬鹑不是官宦世家,上头没有人,要不然这些年也不至于被步鸿轩压得喘过气来。

    可假如因此而看轻了张悬鹑,就有些流于表面了。

    以太湖书院这种二流出身,能够爬到五品同知的位子上,已经极为不易,而多年忍辱负重,一等到机会便痛下杀手,剪除步鸿轩的羽翼。这份耐心与决断,显然远超常人。

    可如此有勇有谋的张大人,只是被羁押在南湖官驿,明显还有机会运作的情况下,就一副束手等死的衰样,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对此,步安有自己的猜测。

    五品同知,对于平头百姓来说,是何等威风的人物。短短几个月前,这还是步安踮着脚尖都求不着的大官。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装死的同知更加不可小觑。因此,步安得先弄清楚自己有没有猜错,才能考虑下一步怎么走。

    足足半炷香时间过去,床上那人微微动弹了一下。

    步安终于笑笑道:“张大人用心良苦,可惜藩台大人见不着。”

    床上那人缓缓翻身,从背对着的步安的睡姿转了过来,正是张悬鹑,只是一张脸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他张了张皲裂的嘴唇,看上去像是要说什么,可最终却只叹了口气。

    步安一本正经地问道:“在下不久也要走上仕途,听说官场险恶,今日来取取经,张大人可有什么教我的吗?”

    以张悬鹑眼下的处境,步安这样问,仿佛是在故意刺激他,可张悬鹑脸上去没有愤怒,只有苦涩。

    步安知道他不会回答,也根本没有等待他的答案,顿了顿便自问自答道:“我听说为官之道,须知人善任,张大人,你觉得自己可有识人之能?”

    张悬鹑原本无神的双眼,似乎聚焦了一瞬,显然,他很想知道,步安为什么要说这些。

    “我觉得你没有。”步安很认真地摇头,神情中甚至带着一丝惋惜。

第169章 我为同知君知府

    不等张悬鹑给出反应,步安便接着说道:“步鸿轩独断专行,你在他手下苦熬了这么些年,陈远桥想必给你出了不少主意,结果呢?”

    “结果你们谋划数年而不成的大事,我重回嘉兴的头一天便迎刃而解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步安顿了顿,给足了张悬鹑思考的时间,才接着道:“府衙一场大火死了那么多人,偏偏只有你逃了出来,可畏大难不死,可为了避祸,陈远桥为你散播流言,结果又如何?”

    张悬鹑的眼神中已经带着一丝警惕,他显然听懂了步安的意思,也因此变得紧张起来步安没有猜错,张悬鹑生不如此的衰样是装出来的,他绝不止这点胆识。

    “结果自不必言。”步安摇着头看向别处,重新看向张悬鹑时,神情肃然,眼中带着警告的意味,声音也变得格外低沉:“张大人,是谁害你到今日这般境地的?事到如今,你还要由他替你筹谋吗?”

    “步公子……”直到这时,张悬鹑才第一次张开他皲裂的嘴唇,用远比以往沙哑的嗓音,轻声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懂?”步安站起身,毫不迟疑地往外走去,“不懂就算了。”

    “……步公子!”直到步安伸手去拉门栓,张悬鹑才出声喊道。

    步安只当没有听见,哐的一声拉开了木门。

    和煦的阳光与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同时到来的,还有张悬鹑急切的声音:“步公子留步!陈远桥误我!他说你这几日必会见我,让我装死等候,只要你所提条件,我都一口答应,便可逢凶化吉……”

    “眼下情势所迫,不如先虚与委蛇,他日再徐徐图之?只因我为你求情容易,要请藩台大人重新治你的罪,让他出尔反尔,却不好开口了,是不是?”步安缓缓转过身来,看到的是张悬鹑坐在床头,一张老脸惊惧不定。

    他显然猜对了。

    陈远桥不蠢,稍稍试探,见步安态度不冷不热,就知道此子绝非玲珑坊所能控制的,一腔热血顿时冷了下来。既然拿步安没办法,他便将视线重新投向了穷途末路的张悬鹑。

    事实上,陈远桥没有算错,一旦步安向孔浩言求情,令得张悬鹑脱出囹圄,做了嘉兴知府,想要再把他扳下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这样一来,明明是步安出的力,在张悬鹑这边看来,却成了陈远桥略施小计,利用了步安。

    可惜他们演得稍稍过火了,就因为步安说过,要等张悬鹑生不如死再出手搭救,陈远桥便授意张悬鹑装死,以免延误时机。然而,陈远桥千算万算,偏偏漏算了一样:只是被软禁在南湖官驿的话,张悬鹑必定能觉察到了一丝生机,绝不会就此等死的。

    “我不知道陈远桥与你有多少交情,不过为了性命着想,我劝你还是离他远一些为妙。”步安走回来重新坐下,这一回面色变得柔和了许多。

    “公子所言极是,我若能重见天日,必与他割袍断义。”张悬鹑正色道。

    “你又错了。”步安虽然不清楚他话中有几分真情,又有几分假意,却还是摇头道:“玲珑坊有钱有人,陈远桥有心有力,必要时用上一用,未尝不可;但是把身家性命,交在这种自以为聪明的愚人手里……我也毋庸多言,你自有切身体会。”

    张悬鹑苦笑着摇头:“我为官数十载,到头来,不及公子一席话。”他这付痛改前非的模样,并没有博得步安的信任。这样一只老狐狸,越是容易征服,就越不真实。

    “废话就说到这儿,下面我跟你说说正事。”步安懒得跟他虚情假意,直截了当地说道:“头一件事,是希望你仔细想一想,我既然杀得步鸿轩,想要杀你难不难?另外也不妨同你直说,藩台孔老大人与中丞李老大人是我施计救出的,今日扶你上位不难,来日拉你下马也容易。”

    张悬鹑面色变换,似乎不敢不信。

    “你在嘉兴做官也久了,应该知道藩台大人的性子。这次出去之后,不妨留意一下,步鸿轩留下的田舍宅院都去了哪里,便知我说得对或不对。”步安又道。

    这下张悬鹑自然听懂了,假如步鸿轩身后的财产都落到了眼前这位步家三少爷手里,那就必然是藩台大人法外开恩。没有过命的交情,以孔浩言的性子,怎么可能做出这等出格的决定。

    “第二件事,是要跟你说明,此番救你性命,送你上位,不是要你再接着做纸糊知府。”步安坦然道:“我在嘉兴待得不会太久,也没兴趣做一个垂帘知府。你若有志于造福一方、名垂青史,只管去做,假如你只想捞捞银子,在这嘉兴城里作威作福,我也不会拦着。”

    步安看着张悬鹑凝重的面色,知道他已经被自己说动了,趁热打铁道:“将来若有机会,我也可能再托你一把,加官进爵,也未可知。”

    “公子要什么?”张悬鹑肃然道。

    步安笑吟吟地看着他,反道:“你能给我什么?”

    张悬鹑想了想道:“公子坦荡,悬鹑感佩涕零,只要我还在嘉兴一日,府署正堂之上的位子,便是公子您的。悬鹑愿挂知府之名,行同知之实,绝无虚言!若违此誓,漫天英灵也绝不饶我。”

    他这番话说得颇有气势,诚意也够足,至少是此时此地的心里话,至于将来如何,其实谁也说不准,毕竟誓言这种东西,就像一把单薄的锁,防得君子却防不了小人。

    事实上,步安还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做官,也不知道将来什么地方会用到张悬鹑,眼下救他,除了应付些许麻烦以外,不过是一招闲棋。

    谈到这个份上,已经到头了。以后张悬鹑能不能用、好不好用,说到底还是得看步安自己的实力,实力够了,什么都好说,反之一切都是空话。

    “知府大人,小生有礼了。”步安笑着站起身来。

    张悬鹑赶紧也起身,动作灵活利索,一点都没有之前奄奄一息的样子。“公子面前,悬鹑岂敢称大。”他深深一揖道。

    步安微笑着点点头,没再跟他客气。直到他推门出去,又返身掩上门,张悬鹑都保持着一揖到底的姿势,从始至终都没有抬过头。

    知府大人……张悬鹑在心中默念这句称呼,竟浑身颤抖,难以自抑。从五品同知,到从四品的知府,看似只差了一阶,却是从人微言轻的佐贰官到执掌一方的主官,其中差距岂是这一级品阶所能体现的。

    这些年,张悬鹑为了迈出这一步,费劲了心血,却愈行愈远。几日前被软禁在此时,他只当此生此世再无可能,而今喜从天降,真仿佛身在梦中,唯恐梦醒之后,仍是一场空。

    从这一刻开始,张悬鹑变得忽喜忽忧、患得患失,时而枯坐沉思,时而来回踱步,时哭时笑,像一个疯子。

    假如步安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觉得很欣慰:有人比他的官瘾还要大。

第170章 大梁朝国运昌盛

    陈远桥等在官驿外,见步安出来,便一脸关切地问道:“张大人身子可还熬得住?”

    步安摆摆手含糊道:“不好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陈远桥急道:“步公子若再不出手,不等藩台大人治罪,张大人便要心枯而形竭了……”

    步安瞥了他一眼,心说你特么还真能演,要不是小爷机灵,还真着了你的道。“你说的对,事不宜迟,那就麻烦陈堂主赶紧备车,送我去城外见藩台大人。”他点点头道。

    陈远桥闻言喜上眉梢,二话不说就将来时所乘的马车让给了步安,还对赶马的车夫好好交代了一番。

    步安坐上马车,掀开窗帘,乐呵呵道:“那就只好辛苦陈堂主走回去了。”

    陈远桥忙摆手道:“不辛苦,不辛苦,正事要紧。”接着便吩咐车夫启程。

    步安放下帘子,心说陈堂主此时此刻,好比是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实在有些可怜。只是这可怜之人,确有可恨之处,他自己先动了歪心,就不能怪自己过河拆桥了。

    ……

    ……

    出了嘉兴东门,再行几里,马车来到一处军营前,被一队人高马大的兵卒拦了下来。

    步安下了车,报上姓名,说自己求见藩台大人。

    领头的军爷满脸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扭头走进了兵营,少倾去而复返,一路跑着过来,脸上更是堆满了笑。

    这付前倨后恭的模样,步安早已见惯不惯,陈远桥如此,张悬鹑如此,越州府里的李推官也同样如此。这些人前后态度变化如此之大的原因,也都如出一辙:无外乎得知了步安“上头有人”。

    上头有人固然管用,可步安还是觉得,假如有朝一日,只凭自己这张脸,这个名号,就能畅行无阻,一定比狐假虎威的感觉更加舒坦。

    任由那军爷领着进了军营,一路走来,步安瞧见不少奇怪的矮帐,差不多一人高,里头不知藏了什么。

    快到中军帐时,一旁走过穿着绿色劲装,手持粗大火铳的“督使”,步安才意识到刚才那些矮帐下遮着的是什么物件:火炮!

    前些日子天使与藩台两位老大人险些遇刺,想必吓坏了督抚司,这次孔浩言重回嘉兴,他们为保万全,竟把大杀器都搬出来了。

    这么多门火炮齐射一名修行人,必定壮观之极吧。步安正心驰神往,就已经来到了孔浩言的帐前。

    领路的军爷大声禀报,接着帐帘便从内被掀开。军帐有窗,里头并不昏暗,一眼看去,竟聚了不少人,全都身着官袍。

    孔浩言坐在正中,笑着朝步安看来,一个眼神,步安便知道他是要让自己入账等候。

    照理这些大官儿商谈政事,容不得无关人等干扰,孔浩言这么做,是一点没把步安当外人,可步安没有受宠若惊,反倒有些不安。

    他进了军帐,便老老实实站在帐幕旁,眼观鼻,鼻观心,安分守己地做个无关之人。

    然而,身处帐内,他想不关心也难,众人说了些什么,全都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屠琅带兵有方,数月以来,燕幽之地连战告捷,屠罗刹军七万有余……

    圣上欲废中书省,直掌六部百司,朝中儒官当廷直谏,圣上怒而退朝……

    谈到燕云大捷,众口叫好,可一说到废中书省,却都言不由己,顾左右而言他。

    显然,这些人各自有各的阵营,各有各的立场,右相之子打了胜仗,就算有人心中暗恨,出于“政治正确”,也要叫一声好;废中书省,就有些复杂,无论反对的还是赞成的,都不好直抒胸臆。

    看来,在不需要明确表态的情况下,儒媚的阵营并没有那么泾渭分明……和稀泥,打马虎眼,果然还是神州的传统。

    步安胡思乱想着,终于等到群官散去,帐内除了孔浩言以外,只剩下一名腰板挺直、精神矍铄的白发老者。看官袍颜色,与孔浩言一般无二,想必就是江南东道提刑按察使,即俗称臬台的张居平,张老大人了。

    步安抬眉看了一眼,又把头低了下去,心说,孔老头啊孔老头,我眼下有私事要跟你求情,你把这刚正不阿的张居平留下来,算是什么名堂?难道算出我今日无事不登三宝殿,要拿臬台大人做挡箭牌吗?

    他大概站得久了,手脚和嘴巴都闲着,就光脑子转,转速太快,有些停不下来,难免胡思乱想。

    “这些事情,你都怎么看?”孔浩言道。

    步安也想听听张居平对废中书省的看法,只是等了好一会儿,张老大人也不开口。

    “怎么?没胆说话了!”孔浩言又道。

    步安恍然抬头,只见孔浩言与张居平竟然都朝这边看着。他愣了愣,才指指自己道:“我?”

    “还能有谁?”孔浩言笑了笑道。

    张居平也神情莞尔。

    “大梁朝国运昌盛……”步安挠挠头,一脸无辜地看了看孔浩言,接着嘿嘿一笑道:“就这些。”

    步安早在越州时,就做过张居平的功课,知道这位臬台大人非儒非媚,为人正派,官声很好,但是再怎么正直,步安也不敢在他面前妄议朝政。

    而张老大人眉头微皱,似乎确实很不喜欢他这嬉皮笑脸,没个正经的样子。

    “小子今日怎么这般胆小畏事。”孔浩言站起身道:“你直管答来,只要言之有物,那件事我便允准你了。”

    那件事?孔浩言实在太精!他果然猜到了步安有事相求,所谓那件事,就是眼前事嘛。

    可是……说到什么份上,才叫言之有物呢?步安琢磨着这问题不能问,只能试一试了。

    “晚辈在越州捉鬼时,曾遇见一位寡妇,她家闹鬼住不得人,便带着两个孩子,寄住邻舍,却被邻舍大婶家的憨儿滋扰,苦不堪言。依老大人看,此事应当如何处置?”步安毕恭毕敬地问道。

    “我未曾亲审,不好断言。”孔浩言已经习惯了步安的套路,怕自己一脚踩进去,故意不表态。

    “老大人英明,未曾亲审,自然不好断言!”步安点头道:“圣上也必英明,知道这个道理。”

    “你是说天下之大,圣上难以亲历,故而直掌六部太难,中书省废不得?”张居平没有领教过步安的“奸猾”,毫无准备就踏进了包围圈。

第171章 小书生婚约难逃

    步安道:“晚辈的意思是,假如废了中书省,以圣上之英明,终有一日会发现,天下之大,他一人理政,实在顾不过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然。圣上金口即开,一旦废了中书省,便绝不会出尔反尔。”张居平反驳道。

    孔浩言见步安一脸沉着,丝毫没有被张居平问倒的样子,便知道张大人也犯了他曾犯过的错,着了这小儿的道,但他有心瞧一瞧,这小书生于治国之道,天赋、才能究竟到了何种程度,因此默不作声,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的高论。

    “老大人所言极是,圣上不会出尔反尔。”步安诚恳道:“晚辈不敢妄自揣摩圣意,不过……晚辈总觉得,圣上一旦忙不过来,总要找人商议,换言之,假使圣上独自理政,也必然需要几个幕僚。”

    “百官皆是圣上的幕僚。”张居平提醒道。

    “虽说兼听则明,可人多主意也多,怕是听不过来的。晚辈觉得,圣上有个三五幕僚,大约就足够了。”步安故作沉思道:“圣上英明,必定要挑选德才兼备之人,留在近旁好随时商议国是,幕僚之称不妥,姑称其为大学士吧。”

    步安看了一眼孔浩言,像是在说,这样算不算言之有物了,不料孔浩言不苟言笑,只等着他再说下去。

    无奈他只好接着道:“圣上或自行甄选大学士,或命百官推举……”

    张居平出声打断了步安,道:“假使真如你说言,中书省倒也不是废不得。又假使圣上果真命百官推选德才兼备者,以为辅佐,废中书省反而是一件好事了。”

    步安闭口不言,不愿再往下说了。他刚才看似循循推演,实际早有腹稿,所说的一切都是他所知的历史上发生过的。

    废中书省,建内阁,廷推大学士……这是明朝皇帝为了集中君权所选择的道路,只不过最后引来朋党之祸,成为明朝覆亡的推手之一。

    见步安不再说话,张居平只当他计穷于此,沉思半晌之后,起身感慨道:“好。这番推演有理有据,比起那三计定天下,也不遑多让。少年人有胆有谋,老夫不曾看错你!”

    步安赶紧弯腰行礼,“老大人过誉,晚辈惶恐不已。”

    张居平哈哈一笑,便走了出去,账内只剩下孔浩言与步安二人。

    “我问你作何感想,你为何只说废中书省一事,偏偏对燕幽战局草草掠过呢?”孔浩言显然不愿意那么轻松就放过步安。

    “老大人既然有此一问,自然是看透了,又何必来考教晚辈。”步安笑笑道。

    孔浩言看着步安,突然叹道:“你都知道是考教了,还不老实答来。”

    “这两件事,本是同一桩。”步安答道。

    孔浩言闻言,点头道:“你果然看得明白。燕幽大捷,圣上不喜。”

    步安附和道:“不久就要替换监军了吧。”

    孔浩言苦笑道:“你猜得毫厘不差,新监军已经在路上。唉……燕幽不败,屠琅有功,怎好罢黜右相呢。”

    两人此刻所说的,都是诛心之论,可现实种种,都佐证了这种看法:隆兴皇帝命右相屠良庸之子屠琅领燕幽大军,力战罗刹,目的不是要赢,而是要败,败了才有理由罢黜右相,继而为废除中书省除去阻力。

    这位年轻皇帝,为了独揽大权,实在费劲了心思;帝王术略显稚嫩,却足够狠辣。

    可步安有些想不通,到底是什么事情,让隆兴皇帝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危机感,以至于为了多一点点专权独断,不惜拿燕幽战局来做筹码呢?

    “有一件事,我须得说予你听。”孔浩言眉头紧皱,他今日都没怎么笑过,这点很反常:“步鸿轩之事,圣上已经知道了……前些日早朝之上,有人参了余唤忠一本,所为正是他与步鸿轩定下的婚约。”

    “那婚约理应不算数了吧?”步安觉察到了一丝不祥。

    “事情有些不巧。”孔浩言摇头道:“余唤忠当廷自责,求圣上治罪,可圣上听了事情经过……”

    “怎么?”步安急道。

    “圣上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孔浩言语气有些沉闷:“总之,你与余幼薇,已是御赐婚约了。”

    “还是入赘?!”这是步安最最关心的。

    孔浩言没有回答,等于是默认了。

    步安气得浑身发抖,心说小爷我殚精竭虑,就是为了躲过入赘,本以为步鸿轩一死,便再无后顾之忧,居然被你这皇帝小儿轻飘飘一句俗语,就全给毁了!

    御赐婚约,好一个御赐婚约……来日我也赐你一个亡国之君当当!

    沉默半晌,他低声问道:“官,也做不成了咯?”

    孔浩言有些无语,大概没想到他的第一反应会是这个,摇头道:“未必。婚期未到之前,你还不是赘婿身份,理应做得官……等李大人回到汴京,定会替你走动。”

    “先做三年官,再脱下官袍去入赘?”步安自嘲般笑笑,心说花姑娘还真算准了,她那上中下三计,自己到头来,居然只有上策可选。

    先做官,再造反……为了不入赘,揭竿而起的,历史上好像也没有先例吧?

    “那我就安心等消息吧。”步安起身准备告辞。

    “其实你也不必灰心,无论入赘与否,在我账下,都有你安身立命之所。”孔浩言安慰道。

    步安点点头,道了一声谢,扭头走出几步,才想起自己这趟是为了什么来的实在是被坏消息给搅得心烦意乱。

    “对了,晚辈还有一件事,想求老大人开恩。”他本来准备了足够柔和的说辞,现在懒得周旋了:“嘉兴同知张悬鹑……”

    孔浩言苦笑着摇摇头:“你直说无妨。”

    “他想做嘉兴知府。”步安于是直说道。

    “你怎么大事精明,小事却糊涂。有关官员升迁,全是吏部……”孔浩言说到一半,见步安一副“我就这点要求了,你也不满足我吗?”的样子,叹了口气道:“好罢好罢,我尽力便是。”

第172章 恶人还需恶人磨

    从城外营地回来,步安有些闷闷不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午饭时,他随意扒拉了几口饭,就放下筷子,径自取了长剑,走去院子里操练。

    素素和花易寒姑娘都憋了一肚子疑惑,可看见步安活像个武疯子似的,就只是面面相觑,不敢开口去问。

    直到天色黑了下来,步安收剑归鞘,朝着北边院墙骂了一句脏话,才突然恢复嬉皮笑脸的样子,咧着嘴问道:“晚饭吃什么?”

    花易寒紧张了一下午,早忘了这一茬步安图清静,刚住进来时,就把玲珑坊安排的下人全赶走了,平时一日三餐都是花姑娘去街上买回来的。

    “我现在就去……”她刚转身,就意识到了不对。今晚是阴夜,街上的店铺早就关门了。

    素素一想到要饿肚子,一张小脸拉得足有鞋底那么长,像是当场就要哭出来了。

    “纵有家财万贯,奈何一餐难求。”步安笑着摇头,抬头瞥了一眼天上的邪月,突然被自己这句话给提醒了,微皱眉道:“花姑娘,今年粮价涨了几成?”

    花姑娘立即正色道:“公子料得不差,今年风调雨顺,越、禾两地收成不比往年少,可大小农户纳了皇粮,便都不再往外粜米,市面上粮价涨了足有两成之多……公子莫非是要屯米?”

    每逢灾祸,粮价自然要涨,眼下只涨了两成,说明百姓对邪月的预期还比较乐观。这时候囤积居奇,确实有利可图。

    可是想要据此来发一笔国难财,却大有风险。万一粮价飞涨,官府必定会对屯粮的大户开刀,关乎民生国计、大是大非,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一念及此,步安频频摇头。

    花姑娘也明白他的意思,提醒道:“公子,乱世可不止米贵。”

    “哦?还有什么会涨价?”步安好奇道。

    “菜和肉也要涨价……”素素说到一半,见公子和花姑娘都对这个答案忍俊不禁,便皱了皱鼻子,像是对他们的态度很无所谓。

    “……金银兑价要涨,所以存银不如存金,存银票不如存现银。”花姑娘解释道:“邪月为患最深时,天下水田十之**都要受灾,因此地势高的旱田便比地势低的水田更加值得入手;还有,乱世人命贱,修行人更容易活下来,故而道家外丹也会愈发珍稀难求。”

    花姑娘毕竟是搞情报的,这几句分析样样有理,对于即将得到一大笔现银的步安来说,尤为及时。

    恶亲戚没摆平之前,房契地契还不能出手,暂时还不需要考虑银票换现银,现银兑黄金的琐事;另外,步安眼下没有择一地定居的打算,屯田种地离他还太遥远。

    而道家外丹容易保存、方便携带,既有保本逐利的投资价值,又有培植死士的实用价值,简直是杀人放火、居家旅行的必备良药。

    因此,步安想都没想,就让花易寒去打听,如今各色“仙丹”都是什么价?方不方便买到?

    这天晚上,三人在灶间里找着了小半缸米,将就着煮了一锅白粥,总算没饿着肚子过夜。

    ……

    ……

    隆兴二年十月上旬,天下照旧很乱,步安照旧过得波澜不兴。

    李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汴京,开始为他张罗升官发财哦不,应该说是报效朝廷的机会。

    七司众人早在步鸿轩死后没几日,就收到了步安遣人送去的信,回了越州城,重操捉鬼营生。

    嘉兴城里,步安也去捉鬼,只是不收银子,每夜里一人一鬼出去转上一两个时辰,比七司一大伙儿人效率高得多。

    白日里,他时而练练剑,时而端一柄软弓练射箭,特别有闲情的话,就研了墨写上一两页字。总之,得知自己被皇帝小儿坑了之后,步安于修行上更加用功了。

    这期间,游平从越州来过一趟,替张瞎子传话,说七司一切都好,叫步爷只管安心办妥嘉兴诸事。

    陈远桥来过两回。头一回是催问步安,张悬鹑何时才能起复;第二回却语焉不详,显然是见过张悬鹑,知道自己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步氏族人天天都有人来,每天都是在院门口就被轰走,却还是日日不辍,有时还站在院外喊上几句,无非是劝步安别再拖着了。

    这样一成不变的日子,过到了十月初九,初九这天的中午,来了一位稀客:刚刚结束了软禁生涯,官复原职的嘉兴同知张悬鹑。

    这位张大人五十出头,本来身宽体胖,经过最近这一劫,一下瘦了不少,精气神却很足。

    张悬鹑这回过来,看似是问步安有什么吩咐,实际却还有一个目的:步安答应过他的知府官职还悬而未决呢。

    自己连个九品芝麻官都没落实,却先要替人张罗从四品的知府官衔,步安想想也觉得讽刺,这真好比是大姑娘做媒,先人后己!

    不过他也知道,张悬鹑这事儿,只是时间问题了孔浩言堂堂布政使,从他嘴里说出“尽力而为”四个字,分量可非同一般。

    因此,步安只对张悬鹑说了一句“总要去吏部走个过场”,便教他服服帖帖,安安心心了。

    张悬鹑一走,步安便吩咐花易寒,手里这些宅院田舍可以开始卖了。

    第二天,十月初十,邪月九阴的最后一日,一大清早,步安住着的望秀街小院门前,便围满了前来兴师问罪的步氏族人。

    步安搬了张竹椅在院门这边坐下,隔着门喊道:“日子不还没到嘛,你们急什么?”

    门那边传来七嘴八舌的叫骂声,骂他出尔反尔,赶在期限之前,窃卖地契。

    步安笑着问:“这么说,你们是真铁了要我拿出地契来?”

    院外的步氏族人自然一口咬定,有年轻的族人不知是自告奋勇还是受了指使,竟动手砸起院门来。

    “我这人心善,看不得骨肉相残,因此最后再问一遍,真的不改主意了?”步安大声问道。

    说完这句,他根本懒得去听那些鼓噪,起身走开。

    宅院另一边背街的小门,素素把着门朝步安招手,花姑娘站在门外,紧张兮兮地左右张望。

    步安施施然出来,绕道一旁的巷子往街面走去,素素捂着嘴紧跟上去。

    花姑娘缀在后头,压着嗓子道:“公子都有官府撑腰了,又何必装神弄鬼。”

    步安头也不回地答道:“师出有名,方能以德服人嘛。”

    三人刚来到巷口,就听见街面上喧哗起来。

    步安快步跑了出去,只见那处院门已经被砸开,步氏族人早已冲了进去,而在街道对面,一队足有几十人的衙役队伍跑了过来。

    跑在最前的捕快还没来到院门前,便厉声喊道:“大胆贼人,火患当夜便是你等呼啸街巷!今日竟敢强抢民宅!来啊!全给我绑起来!”

    半炷香后,步安站在院子里,面对着清一色被五花大绑的步氏族人。他身后的院门由几名衙役守着,外面的街坊早被清退了。

    姓董的中年捕快一脸谄媚地站在步安身旁,柔声问道:“公子,您看这些人……”

    “你竟勾结……”前些日子被拗断手指关节的那个年轻人刚刚开口,就被守在他面前的衙役一巴掌抽在脸上,打得一嘴血,连门牙都断了两颗。

    那衙役打完这一巴掌,还不忘回头征询似的看着步安,像是在说:“公子,这一巴掌打得过瘾不过瘾?”

    这时,那位满头白发的三太爷叔突然痛哭流涕,哽咽道:“安儿啊,此事确是我们糊涂了!你念在同族的份上,大人不计小人过……”

    “大人不计小人过?”步安摇摇头道:“我只听说,恶人还需恶人磨……你们谋财不成,眼下轮到我了!董捕头,派人,抄家!”

    抄家二字一出,院子里顿时哭喊一片。步安冷哼一声,瞧都没瞧一眼,朝董捕头道:“这些人全给我下狱,等我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再说。”

    “好嘞!”董捕头闻言赶紧点头,朝衙役们喝道:“没听见吗?还愣着干什么?”

    步安避开人群,朝正屋走去,没走几步,便听到有人声嘶力竭地喊道:“都是一家人,你怎么下得去手?!”

    他回过头,像看一条疯狗似的看了那人一眼,正是步翠云的男人,那个姓田的商贾。

    “一家人?”步安忍不住笑了起来:“你难道忘了?我的家人十年前就已经死绝了。”

第173章 拦道鸣冤昨夜事

    步氏一族老老少少几十人哭嚎顿足,被数量相当的差役们拿绳子一个挨一个地连成一串,从洞开的院门鱼贯而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几声呼喝威胁之后,哭闹声戛然而止。

    步安抱臂站在院中,向来轻松的笑容里,竟夹杂着一丝落寞与萧索。

    他也是个心理健康的正常人,但凡有的选,谁不希望亲族之间其乐融融。可惜一边是苏氏一族怕他躲他,另一边是步氏一族面目可憎,到头来终于让他做了个孤家寡人。

    都说富贵不还乡,便如衣锦夜行,步安摇摇头,心说自己才刚有些小富小贵,就把两边亲族全给斩断了,往后大富大贵之时,岂不是连个捧场叫好的都没了。

    这时,董捕头已经吩咐完手下差役着人修补院门,临行前讨好道:“公子尽管放心,这回抄家,小的一定盯紧了,一应财物全给公子送来!”

    “谁要你真去抄家了?我吓吓他们而已!”步安哂然道:“你只管送他们下狱,好好看管,千万别出了人命!”

    董捕头连声称是,悻悻然告退离去,一出门了便飞奔起来,心想着这步公子当真难以捉摸,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吓吓他们”,还是临时改了主意……但这都不重要,无论步公子是怎么想的,董捕头都得赶紧追上押解的人犯,亲眼盯着,要不然万一弄出了人命,他这捕头就当到头了。

    其实,心存疑惑的不止董捕头一人,花易寒姑娘也同样一头雾水。

    “前些日子,公子曾说,要找人把抄没步鸿轩的三万两白银送来,想必就是指的这些贪得无厌之辈。”花姑娘不解道:“怎么又临时改了主意?”

    “改主意?”步安瞅了花姑娘一眼,提醒道:“我来问你,这官府抄家,抄没的财物送到我这儿来,合不合道理?”

    花姑娘皱了皱眉,又撇了撇嘴:“……确实不占理。”

    “那我身为步氏族人,买通了官差去抄同族人的家,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步安又问。

    这回花姑娘只是摇头,连答都不用答了。

    倒是素素插嘴道:“那……那银子不就没了着落?”

    “你们还真是大傻、二傻,傻傻分不清楚。”步安翻翻白眼,没有回答她们的疑问。

    从这一天起,步安把名下的地契房契逐渐出手。

    有嘉兴同知张悬鹑暗中帮衬,又有花易寒这个伶牙俐齿、分毫必争的好管家,不出几日,他便售出大半宅院田舍,有将近十万两白银入手。

    十月十四,藩台、臬台两位大人即将返回杭州,嘉兴乡绅设宴送行,陈远桥来请步安同往,被步安婉言谢绝。

    次日一早,步安正睡得香甜,花易寒大惊失色地推门进来禀报,说昨夜烟雨楼下,有步氏族人当街拦道鸣冤,惊动了藩台、臬台两位大人。

    步安眯着眼睛听了几句,摆摆手说声“晓得了”,便接着闷头大睡。

    花易寒拿他没有办法,急得十指交缠,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直到日上三竿,步安才揉着眼睛走出正屋,含糊问道:“早饭呢?你们都吃过了?”

    素素一脸委屈地斜了花易寒一眼自从花姑娘做了步安的账房,钱就管得格外紧,素素没有零花钱,明知街上有早点摊位,也只能望饼兴叹。

    事实上,连步安都没搞明白,怎么一来二去地,花姑娘就成了自己的管家。

    现在,这位管家小姐也生着闷气,和素素的神情差不多,只是原因截然不同素素气得是没饭吃,花姑娘气得是“主子不争气”,近来每天都睡到这么晚不算,就连仇家到处告状,他都浑不在意。

    “真是大傻、二傻……”步安从口袋里摸出几块碎银,笑着掂了掂道:“今天老爷亲自上街买馒头去!”

    花姑娘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做得有些过火,没等步安走出几步,便一声不吭地抢在她前头走了出去。

    步安止步,回身朝素素吐了吐舌头,然后从袖口掏出一锭足银,朝着小丫头抛了过去,笑道:“以后我起得晚,你就自己去街上吃。”

    素素接过银子,偷偷朝院门看,见花姑娘走远了,才郁郁不乐地说道:“公子干嘛让她管银子。”

    步安心说,就这小半年都把你堕落成小财迷了,再让你继续管钱岂不是害了你……嘴上却反驳道:“素素会打算盘吗?会记账吗?知道米价、地价吗?”

    “我……我就是不放心她。”素素嘟着嘴道。

    “那好办,花姑娘管钱,你看着花姑娘,不就没事了?”步安笑道。

    素素侧着脑袋想了想,觉得公子的话很有道理,自己算账不行,看住花姑娘却不在话下。更重要的是,瞧公子的意思,显然更相信她,而不是那个穿得花枝招展的“老女人”。

    不一会儿,花姑娘提着食盒回来,刚在膳房坐下不久,只听得院外有人敲门,有个女人轻声轻气地问道:“安哥儿可在家?”

    花姑娘一脸疑惑地朝步安看过来,步安便笑着朝外头努了努嘴,轻道:“有人送银子来了,还不快开门去?”

    花易寒赶紧起身走了出去,俄而带进来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小妇人。

    这妇人穿一身鹅黄襦裙,长得颇有姿色,只是面色憔悴,眼中满是血丝,一入膳房,便行了万福礼,一脸拘谨地唤道:“安哥儿。”

    这一声“安哥儿”喊得亲切,却不是管步安叫哥的意思,此间称谓大致与步安所知的明朝相当,“哥儿”乃是长辈对晚辈的称谓,因此,这妇人是步安族中的长辈。

    长辈来了,步安照理该起身回礼,可他却没那个打算,只“哦”了一声,稳坐不动。

    那妇人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更加紧张,胀红着脸,喃喃道:“不瞒安哥儿,奴家这回来……是有一桩天大的冤情,求安哥儿襄助昭雪……”

    “糊涂啊糊涂,你有天大的冤情,来找我有何用?该去官府鸣冤嘛!”步安正色道:“对了,臬台大人尚在嘉兴,你该去找他才对!”

    妇人面色一时难看之极,腿一软便当场跪了下来,泣道:“爹爹他们财迷心窍,千不该万不该,只求安哥儿看在同族同种,救他们性命。”

    步安示意花姑娘把人扶起来,接着道:“救他们性命谈何容易。太爷叔他们也是糊涂,有什么事好好与我商量不好,非要大喊大闹,聚集街头,砸我院门。你可知道,府衙大火当晚,趁火劫掠的贼人尚未捉拿归案,府署正为此事头疼,这一回……是撞在枪口上了。”

    妇人急道:“可府衙大火那日,爹爹他们都在青龙镇上,未曾到得府城啊!”

    “那你去官府陈情便是。”步安喝一口粥,随口说道。

    那妇人这下无话可说,只是哭着求步安施以援手。

第174章 宏图霸业今日始

    步安放下盛粥的蓝边瓷碗,皱眉道:“你难道不曾听说,官府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安哥儿有所不知,奴家出来之前,便已经筹备了银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可是……可是府署刚刚经过这番波折,竟无人肯收下奴家的银钱!”妇人急道。

    “原来如此。”步安点点头:“你一张陌生面容,贸贸然哭哭啼啼上门,自然没人肯收你的银子。总要有人替你引荐。”

    “安哥儿……”那妇人像是见了救命稻草一般,抬头抢道:“你来替我引荐可好!”

    步安想了想道:“我去问问罢,你也回去准备准备。这么多条人命,可得做好破财消灾的准备。”

    妇人赶紧称是,临走之前,问需备下多少银两,才能疏通关节。步安自然不肯说出准数,只是强调,事情难办。

    送走妇人之后,花姑娘提着襦裙小跑回来,先是将信将疑地看着步安,紧接着笑道:“你早料到今日了,对不对?”

    素素把粥喝完了又往嘴里塞了个包子,含糊不清地说道:“公子当然早知道了。”

    花姑娘显然没有素素这么“迷信”公子,她没想明白的事情,总要想法弄清来龙去脉。

    “你就算与藩台大人熟稔,也断然不会为此事相求,臬台大人张居平更是嫉恶如仇,你便是求他也无用。所以我想不通,你何来的把握。”花姑娘道。

    “你既然知道张居平嫉恶如仇,就不该想不通。”步安笑道:“我来问你,步鸿轩犯了多少条罪?若非藩台大人顾全大局,该当作何处置?”

    “步鸿轩犯下一十七条罪状,十恶不赦,理应株连九族……”花姑娘一言及此,突然眼中放光,沉声道:“公子是说,照张居平的性子,步鸿轩该当株连九族,因此在张大人看来,步氏族人早就该是死人了,哪里还有冤屈可言?!”

    “你也没那么傻嘛。”步安笑笑道。

    “你就不怕姓步的有人铤而走险,去汴京告御状?”花易寒知道嘉兴府署是同知张悬鹑说了算,江南东道是藩台孔浩言与臬台张居平说了算,这几条道都被步安掐住了,步氏族人全走不通,钦差大人又刚离开嘉兴,除了告御状,也别无他法了。

    “那个三太爷叔今年八十四了,正活在坎儿上呢。你猜他在狱中能熬多久?”步安提醒道。

    花易寒恍然道:“这么说,他们鸣冤无门,必定会求到公子这儿。”

    “而我念在同族份上,总要尽力而为,帮他们破财消灾。”步安起身往院中走去,与此同时,随口说道:“一者是串通官府,抄家夺产,坑害同族;一者是为族人鸣冤昭雪,救人性命……你现在还觉得,我是临时改了主意吗?”

    花姑娘追了两步,反驳道:“眼下步氏一族有点能耐的全都下了狱,妇人们看不穿,可是等到男人们出了狱,自然识破你的计谋,昭雪救人一说,岂不是不攻自破?”

    “换做是你,你敢说破吗?”步安抽出长剑,迎着晨光舞了起来。他刺出一剑道:“鬼门关前走一遭!”掠过一道剑光:“不识阎王真面目!”接着跃起劈斩:“那就活该死绝!”

    花易寒姑娘听得毛骨悚然,心说这根本就是一桩无所谓识破不识破的阳谋:步氏族人越清楚事情原委,便越明白步公子能在嘉兴府一手遮天,除非他们有心寻死,否则就只能忍气吞声。步公子平日里看上去和和气气,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其实这么狠毒的吗?

    就在这时,步安练罢了自己照着《列缺剑谱》简化过的一套招式,收剑站定,朝着花姑娘嘻嘻一笑道:“我青龙步氏好歹也富了三四代了,总有些财物是抄家抄不出来的,只有拿来换命,才能挖出来。”

    花易寒一时无语,愣了愣道:“公子,你好歹毒……”

    步安笑笑道:“花姑娘,你好天真……”

    花易寒想要反驳,却发现跟步公子一比,自己还真有些天真。以谋士标准来衡量的话,简直是天真得可笑……只是,步公子似乎根本不需要谋士,只需要一个管家而已。

    花姑娘理想破灭,委实有些灰心。

    “公子,”她说:“我毕竟是玲珑坊的人,往后在公子手底下做事,也需要给玲珑坊一些交代的。”

    步安闻言收剑入鞘,笑吟吟看着花姑娘道:“你是不是说错话了?”

    花姑娘沉吟片刻,莞尔笑道:“错了错了,易寒是公子的人,只因公子偶尔要用到玲珑坊,因此要给他们一些交代。”

    步安一抬眉,亦真亦假地问道:“是真心这么觉得?还是像步家那些人一样,被我逼的没有办法了?”

    花易寒正色道:“易寒觉得,公子这座庙,比玲珑坊更大,是以甘愿追随公子,绝无戏言!”

    “我原来是座大庙吗?”步安微微一笑,心说这姑娘还挺坦诚,把“抱大腿”说得名正言顺,不过,自己这条“大腿”却有些虚,他也不愿藏着掖着,直言道:“假如我告诉你,不久之前,皇上刚刚开了金口,遵循那张婚约不变,仍旧要我三年之后,入赘余家呢?”

    花易寒也没想到会出这种岔子,面色微变,想了想才道:“那公子作何打算?”

    素素听到这里,也一脸紧张地看着步安。

    “我觉得你当初在越州玲珑坊的后院里,与我说过的那条上策,听着还不错。”步安答道。

    花易寒明显有些激动,只是竭力压抑着,她近来与步安朝夕相处,耳濡目染之下,似乎也学到了一丝笑对世事的态度,故意装傻道:“公子怕不是记错了吧?易寒那日只说了下策、中策,好像没来得及说上策是什么。”

    这也不算瞎话,那晚是花姑娘头一次为步安出谋献策,她说想要摆脱赘婿身份,下策是离经叛道,中策是加官进爵,关于上策,只说了一句“邪月临世,乱世将至……”

    “你没有说,我却听见了。”步安笑道。

    花易寒这才肃容弯腰,行了一个更像是男人式的礼,声音轻微却又态度坚决地答道:“人生百年化黄土,有朝一日铸丹青,宏图霸业自今始,血雨腥风只等闲。”

    她这答案出口,院中竟然泛起一丝微弱的灵气波动。

    步安一时有些惊讶,原来花姑娘也是个才女。

第175章 不如合伙做生意

    步安穿越伊始,就入了天姥书院,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天姥书院再落魄,毕竟也曾是闻名天下的儒门泰斗,因此天姥学子这层身份,便已经给他带来了见官不拜的特殊待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后来抄了几首词,欲拒还迎、半推半就地混得了一个才子身份,自此在宗族与市井生活中也有了超然的地位。

    再后来,做客国公府,妙论惊满堂,南上嘉兴城,奇谋杀恶贼,一路行来,顺风顺水。这种种经历,难免让步安有种错觉,以为天下之大,无不可去,江湖庙堂,无不可居。

    直到“御赐婚约”的消息传来,他才看清,这天下终究等级森严,尊卑有序,而他再辛苦挣扎,也终抵不过皇帝小儿轻飘飘一句话。

    事到如今,做不做得成官,已经不在步安所能掌控的范围之内;甚至做官这件事情本身,也从目标,变成了手段和途径。

    隆兴二年十月的嘉兴城里,步安一边典卖地产,一边琢磨着他的“造反大业”。

    官运亨通,雄踞一方,自然可以借着勤王或者清君侧的名目,堂而皇之地造反;可是乞丐、驿丞也都有造反成功的实例,所以归根结底,造反最需要的还是人才。

    一念及此,他便觉得嘉兴之行拖得有些久了,赶紧把这边的琐碎处理干净,回越州带好队伍才是正事。

    可那上门求情的妇人一去就是好几日,等到步安将老贼留下的产业卖得七七八八,只剩最值钱的几间店铺门面还与买主讨价还价,她才姗姗来迟。

    这一回,她还带着一个帮忙求情的说客,一个四十多岁,商贾模样的中年人。

    步安瞧着这说客有些眼熟,正纳闷时,只听那妇人称这中年人叫“澄庆舅舅”,这才反应过来:这人不就是青龙镇上,苏府家主苏澄庆的二弟,苏澄庆嘛!

    原来这妇人心里没底,把步安母亲的娘家人拉来帮忙了。

    步安本来就想着快刀斩乱麻,正好顺水推舟,说自己已经走过门路,事情也有了眉目。

    那妇人听得大喜,又问需多少银子来打点关节。

    步安伸出手,五指分开,比了个五字。

    妇人长吸一口气,显然一颗心悬在嗓子眼,终于可以放下,她大概怕步安看出她的神情,赶紧又装作为难的样子,轻声道:“五千两银子……怕是要卖田卖地,才筹得到这么多。”

    步安留意到苏澄庆面上挂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嘉兴步氏不至于连五千两银子都如此为难看来苏澄庆虽然碍于情面,被人拖来求情,私底下还是向着自己这个外甥的。

    “五千两?”步安摇摇头道:“哪有这等好事。”

    步家妇人一脸惊疑,半天才喃喃道:“难不成是要五万两白银?”

    步安对她这个反应早有准备,摇头道:“我早说了,这件事情没有那么好办的。府衙大火当晚的贼人劫掠案,可不是一桩小事,如今结案的卷子都已经送去了臬台那里,这时候偷梁换柱,冒着掉脑袋风险的可不是一两个人……依我看,你还是回去吧。”

    他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即使听在苏澄庆耳中,也觉得确实如此。

    步家妇人面如死灰,眼泪扑簌簌往下淌,半晌才咬了咬牙,央求道:“安哥儿,你再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可好……五万两银子委实拿不出来,你看这样好不好?这一万两银票你先收下!我再去凑,无论如何也要再凑个一万两出来!”

    步安把她递来的一沓银票,又轻轻推了回去:“这种事情,哪有定金一说。人家开口要五万两银子,还到四万两便是天大的面子了……”

    妇人茫然收过银票,颤巍巍站起身来,往外走了两步,突然返身跪倒在地,砰砰砰磕头。

    步安赶紧上前扶她,心中竟然浮起一丝恻隐之心。

    他双手搀扶,不让她再磕头,嘴上却不说话,苏澄庆见状劝道:“我倒有个办法,不知行不行得通。”

    步家妇人听他这么说,像是临死之人见到了一缕曙光,哭道:“舅舅快说,是什么办法?”

    步安也有些好奇,不知自己这二舅到底是太糊涂呢,还是太聪明。

    “既然婶婶筹不到五万两银子……”苏澄庆跟步家妇人是平辈,舅舅、婶婶都是借步安的称呼,“那,人也别全救了!”

    那妇人觉得这话在理,抹了把眼泪,便满脸期待地看着步安。

    “卷宗都已送往杭州,换三十人是死罪,换一人也是死罪,有什么差别呢?”步安叹了口气道:“这样罢!看在一家人的面子上,我也拿一万两银子出来!你只需筹到三万两便可!”

    步家妇人不敢置信地看着步安道:“安哥儿此话当真?”

    步安心底里直翻白眼,这戏演得可真没有底线,嘴上却恳切道:“性命交关,怎敢戏言。”

    那妇人又要磕头,再一次便步安拦住,一万两银票也被步安顺势收了起来。

    步安劝她提醒她尽快筹到银子,拖得久了更加难办,她自然连连点头。

    不多久,步家妇人离去,苏澄庆留了下来。舅甥二人在青龙镇时就没说上话,此时相逢异地,自然要叙叙旧。

    苏澄庆说,秀娥当年冤死时,步家无一人出来说话,今日落到这般地步,果然报应不爽。

    步安笑了笑,问他怎么来了嘉兴城。

    苏澄庆答说,一言难尽,长吁短叹一番之后,才打开了话匣子,其实无非是苏家三兄弟分了家,老大苏澄恩留在青龙镇,老三苏澄福远走徽州,他自己则有些两难,想远走他乡,又眷恋老母,于是举家到了嘉兴城。

    步安点点头,好歹离东海还有七八十里地,没有青龙镇那么危险,苏澄庆这么做,也算两头兼顾。

    苏澄庆感慨故土难离,说自己只是从青龙镇搬到了嘉兴城,便有些举步维艰,真不知澄福去了徽州,会有多难。

    步安听到这里,倒有了些想法,问说:“舅舅今后有何打算?”

    苏澄庆道:“哪里有什么打算,走一步,算一步。”

    步安沉吟片刻道:“既然没有打算,不如与我合伙,做些生意好了。”

    苏澄庆不解道:“安儿在嘉兴有生意?”

    “眼下却没有,但我有嘉兴城最好的店面,还有银子,”步安掂了掂步家妇人留下的那一万两银票,笑道:“很多银子。”

    苏澄庆笑着摇头道:“安儿有所不知,做生意顶顶要紧的,既不是店面,也不是银子,而是门路……”

    步安起身道:“舅舅今日就先别走了,我带你去见个人。”

第176章 生意未成先分赃

    出了院门,苏澄庆一路跟着步安,心中却在盘算:这眼下业已今非昔比的外甥,莫不是认得嘉兴城中的哪位豪商?

    可便是步鸿轩在世之时,步安这“知府衙内”也未见得管用,如今他那大伯一死,只怕更加凄凉了,哪里去结交什么豪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可稍一转念,苏澄庆又想起一则坊间传言,说是江南东道布政使孔老大人对步安颇为看重,心中便又升起无尽的遐想。

    这位苏家老二绝非下里巴人,他自然知道,区区天姥学子这层身份,还入不了布政使的法眼。莫非越州七司真如传言中那么了得

    这时苏澄庆又想起,有一回他问常来苏府走动的李秀才,伎坊里姑娘们唱的那些安儿诗词究竟如何,那酸腐秀才只是频频摇头,一言不发便走了。

    那会儿苏澄庆还没什么想法,如今想来,恐怕那几句诗词已经妙到毫巅,李秀才根本不敢相信它是出自安儿之手。若非如此,堂堂江南东道布政使,怎么会对一个小书生另眼相看呢?

    “安哥儿,那孔老大人”不知不觉,苏澄庆便换了称呼,只是说到一半就悬而不语,仿佛提起那人的姓氏,就有些许的僭越。

    步安扭头看了他一眼,随口道:“我与藩台大人,确有素面之缘,若是遇上要紧事,也能说得上话的。”

    此刻正当用人之际,步安得想法子“降服”这位长辈,不然对方拿辈分来压人,往后可是个麻烦。因此他也不必隐瞒自己与孔浩言相熟的事实,只是说者随意,听者却愕然立在当场,半晌才跟了上去。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苏澄庆脑子里已经转了不知几圈。

    藩台大人!乖乖!正三品的朝廷大员,江南道上一等一的人物,若得此人关照,别说在嘉兴府里谋个买卖,便是杭州越州,也大可去得!

    苏澄庆虽说只是个生意人,但毕竟不是毛头小伙儿,喜上眉梢之际,又转而自省,心说这等大人物总是喜怒无常,此人又是个学儒的步安若是为了生意求上门求,恐怕当时便要惹得对方生厌。

    他越想越觉得严重,脚下也跟着踌躇起来,步安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暗暗觉得好笑,嘴上却不说什么。

    “安哥儿!”苏澄庆又走了几步,突然拉起步安的手往回走,沉声道:“这件事情还得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

    步安有些摸不着头脑,被苏澄庆拉着走了几步,不解道:“舅舅这是怎么了?”

    这一声“舅舅”听在苏澄庆耳中,滋味比起之前可大不相同。他一脸欢喜,笑着道:“安哥儿,你如今也是江南名士了,行事总要持重些,登门拜访,哪有这么随随便便就走着去的。这样好了,你我二人先回去备了轿子,再操办些薄礼总不能空着手上门。”

    步安听到后来,才明白他的意思:原来苏澄庆以为自己拉着他就要去见孔浩言呢!

    他哈哈一笑,道:“舅舅你想哪儿去了。藩台大人早已回了杭州,我便是想见,也没这么容易,何况远水解不了近渴。”

    眼看苏澄庆脸上有些尴尬,步安又赶紧道:“舅舅放心,此人比藩台大人还要管用,而且近在咫尺,走走就到,不必使唤轿夫了。”

    听他这么一说,苏澄庆便不再坚持,将信将疑地跟在步安身后。两人沿着望秀街一路走来,不多久来到南湖岸旁,如今充作临时府署的南湖官驿。

    半炷香功夫之后,苏澄庆见着了眼下仍是嘉兴同知的张悬鹤,正要叩拜,只听步安轻声说了一句:“舅舅不必多礼。”

    苏澄庆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你是学儒的,自然可以见官不拜,我可不成。况且多不多礼,岂是你我说了算的。安儿看似开了窍,骨子里怎么还是那么没有眼力”

    他正惶恐间,却见同知大人面上毫无不豫之色,反而反而有些谄媚,像是伙计见了掌柜,丫鬟见了主子一般!

    “公子有什么事情,只管差人来说就是,怎么还特意过来。”张悬鹑早已屏退左右,说话没有任何顾忌。

    这几日,他在京城的好友,已经飞鸽传书,来信报喜,说是吏部那边已经有消息,说是嘉兴知府非他张悬鹑莫属了。

    此时听到了喜讯,又未接到圣旨,悬而未决之际,最是诚惶诚恐,见到步安真如再生父母一般,若没有苏澄庆在旁,他恐怕更加已经忍不住要磕头拜谢了。

    “都是自家人,不必见外的。”步安随口一说,也不知是说给苏澄庆还是张悬鹑,反正这两人全都听进去了,同时点头,面色同样诚恳至极。

    “我舅舅刚来嘉兴落脚,想要做点买卖,正好我手上有几间铺子”步安走到一边坐下,抬头看了一眼张悬鹑。

    张悬鹑混迹官场,如何听不懂这话的意思,立即道:“公子放心,舅舅的买卖,便是我的买卖!”

    苏澄庆听得腿脚发软,心中发毛,暗说自己何时竟成了同知大人的舅舅!

    步安也有些稀奇,没想到张悬鹑的身段这么软。他好奇般打量了张悬鹑一眼,笑着摇头道:“张大人是个人才啊,这些年蛰居在嘉兴,埋没了呢。”

    张悬鹑神情一愣,不知道他这是夸赞还是揶揄,旋即正色道:“悬鹑庸才,全凭公子提拔。”

    步安知道他想多了,也不解释,直接了当道:“既然是生意,大家一起发财才是正道,只是十成利,三人也不便均分,这样好了,我吃点亏,占四成,你们二人各占三成。”

    苏澄庆没弄明白,他这句“吃点亏”是什么意思,看样子是说十成利分作三分,每人三成三,怎么他一吃亏,反而就占去了四成不过他也不至于蠢到要问清个中缘由,于是一边听,一边点头不止。

    张悬鹑却立即摆手道:“公子说笑了,悬鹑分文不取。”

    “这不好吧?”步安笑着缓缓摇头,笑容颇有意味。

    张悬鹑这下又不懂了,心说:自己表现得如此不爱财,是不是在步公子看来,反倒成了另有所图?

    苏澄庆哪里知道这两人在想些什么,只纳闷同知大人为何如此卑躬屈膝。难不成落了什么把柄在安儿手里?又或者安儿同藩台大人,远非泛泛之交?

    “你跟我客气什么呢!”步安笑着指指张悬鹑,莞尔道:“既然你抹不开面子,你那三分利,我便先替你保管着好了!”

    张悬鹑何等人物,听到这里,便已经恍然大悟——步公子这番话不是对自己说的,而是冲着他舅舅去!

    他们若是甥舅二人合伙,自然是二一添作五,现在拉进一个外人,又把自己这份也“保管”过去,步公子便名正言顺地占了七成。他那舅舅只占三成,还无话可说。

    步公子啊步公子,原来你如此爱财!一念及此,张悬鹑便不再推脱,转而问道:“不知道公子想要做些什么生意?”

    苏澄庆闻言也看向步安,只等他拿个主意。

    “生意我不懂。”步安笑着耸耸肩,端起一旁的茶杯,抿了一口才道:“花易寒姑娘,你们都见过的。往后这件事,她替我管。”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她懂生意。”

第177章 防人之心不可无

    张悬鹑与苏澄庆,一个是朝廷命官,一个经商半辈子,都算得上聪明人,见步安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自然不好再问下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张悬鹑本来还有些私事,譬如京城吏部那边还要不要上下打点,免得节外生枝,又譬如该如何备上一份厚礼答谢藩台大人只是这些话实在不便当着苏澄庆的面提及。虽然步安说过“都是自家人,不必见外”,但那只是客套话罢了。

    步安不愿让张、苏二人走得太近,于是“定了调子”不久,就起身告辞。

    出了南湖官驿,苏澄庆回头看了一眼嘉兴府署的牌匾,恍如隔世一般,心中惊喜之余,又平添一份忐忑:这大半年里,自家外甥儿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看他今日气定神闲,却又诸事尽在掌握,怕只有戏台上的人物,才有这等本事!

    原来苏府上下,全都有眼无珠,把一块好端端的璞玉,当做了顽石,若不是今日陪着步家婶娘过来

    苏澄庆一念及此,脑袋突然转过弯来:安儿见了嘉兴同知,就如猫见了耗子,那他但凡想为步氏一族鸣冤,岂不是手到擒来?

    怪不得步家人囫囵全给下了大牢,连一点通融的余地都没有!不是他们走霉运,而是得罪了坐地太岁了!那几万两银子,自然也不是拿来疏通关节的!

    苏澄庆看着步安的背影,心中不由泛起一丝寒意。当初妹夫病故,小妹被步鸿轩逼死,步氏一族袖手旁观时,他也曾咬牙切齿。可是冤有头债有主,这些怨气怒气,毕竟是算在步鸿轩头上的。步家那些人,纵然贪财,也不至于落得个卖田卖地的下场。

    这外甥儿行事可真够狠绝的啊!

    眼下自己竟要与这狠人合起伙来做买卖?!

    担忧着今后的处境,苏澄庆难免有些兔死狐悲,心中七上八下,脚下就走得慢了,远远拖在后面。

    走了一程,他听见一声“舅舅”,恍然抬头,却见步安正回转身看他。一张笑吟吟的俊脸,清淡明朗,哪有一丝阴郁、决绝之色?

    好罢!莫要胡思乱想,且以步家人为戒便是,外甥舅舅,毕竟是一家人苏澄庆这么想着,赶紧快步迎了上去,顺嘴道:“那张大人”他恍惚间开口,本来是想问,张大人见了安儿为何如此这般,话到嘴边才觉得此举有探听隐秘之嫌,大大的不妥,于是硬生生改口道:“那张大人是个好官。”

    步安摇头笑笑,不说何出此言,只问苏澄庆在哪里落脚,接着让他安心等候,花易寒姑娘这几日便会找他商量生意上的事情。

    苏澄庆一介商贾,最关心的还是买卖,照他本意,最好是径直去找花姑娘,好谈正事,只不过有了之前那翻经历,他便不敢去逆步安的意了。

    两人当下别过,各回各宅。

    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有时只是句漂亮话。古今中外,用错人、信错人继而遭致灾祸的例子,不胜枚举。因此还有一句相形之下更有道理的古话,叫做“防人之心不可无”。

    况且,没有点制衡之策,驭人之术,想要成就大事业,简直痴心妄想。

    因此,步安要把花姑娘留在嘉兴,是要一石三鸟:让她监督苏澄庆、张悬鹑,也借着苏澄庆来监督花姑娘。

    这三人中,张悬鹑求仕途,苏澄庆求财,花姑娘境界最高,求的是自我实现,三人价值观截然不同,尿不到一个壶里,换句话说,他们不至于勾结起来,合力挖个坑把步安埋了。

    当然,假如真是一桩买卖,找这么三个驴唇不对马嘴的人来干,估计还没开张就注定要黄,但是步安再把“买卖”二字挂在嘴边,也改变不了它“**刮地皮”的本质。

    “刮地皮”没有同行,无需竞争,不在乎效率——效率太高反而不好,容易搞得民怨四起,不好收拾。

    现在万事俱备,只差只差作通花姑娘的思想工作。

    花易寒赤胆忠心,一副“誓死追随”的模样,充分表达了她要混进核心班子的决心。假如随随便便把她丢在嘉兴,只怕伤了她刚刚调动起来的积极性,寒了革命同志的心。

    于是,回去的路上,步安就琢磨着一会儿该怎么开口。

    后来步安的开场白是这样的:“易寒,眼下有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情,我想交给你去做”

    正如他所料,花姑娘很兴奋,大概觉得自己没白熬,终于要得到重用了的感觉,用一种类似“粉身碎骨浑不怕,誓把事情办成功”的眼神看着步安。

    步安却不着急,转而问道:“我先问你,咱们眼下最缺什么?”

    花姑娘稍一思索,略显直白地答道:“缺人、缺名、缺官阶、缺民心所向”

    步安摇摇头道:“实力没到之前,名声太大,反被所误。咱们这点名气,眼下足够用了。不过这先不谈,你说的其余几样,我觉得都殊途同归。”

    花姑娘没明白,步安便解释道:“你说却官阶,那我问你,步鸿轩为何官运亨通?你说缺人,我又问你,招兵买马靠什么?至于民心所向,收买人心靠的又是什么?”

    这下花姑娘懂了:“公子的意思是银子?”

    “对嘛!”步安抚掌道:“书上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道理是一样的。你我图谋越大,银钱的缺口就越大,一定要早作打算。我这些天留在嘉兴,不就是为了这位孔方兄!”

    “公子是要我在玲珑坊上动动脑筋?”花姑娘疑惑道。

    “靠人不如靠己,”步安道:“你这些天替我管账,管得很好。但以你的资质,当个账房先生,屈才了”

    他说的诚恳,见花姑娘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笑意,便知道事情已经成了。

    “算得一手好账,也生不出钱来,因此,我要你去替我挣钱!”步安接入正题,说自己准备与苏澄庆合伙做买卖。

    花姑娘听他说完,疑道:“张悬鹑如今便是咱的人了,等他做了知府,要在这嘉兴府里捞银子方便得很,何必要分出三成来给苏家?”

    步安心说:没有苏澄庆居中,只留你在张悬鹑这儿张罗,日子一长,谁能保证你不会又被玲珑坊勾引回去?到时你与张悬鹑,陈远桥三人沆瀣一气,我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当然,这也只是其一,第二个理由更加光明正大一些,大可以说给花姑娘听。

    “你也说,咱们缺民心所向,可你若是在嘉兴抛头露面,与民争利,百姓看在眼里,以后我还敢带你在身边吗?”步安笑笑道。

    花姑娘恍然点头。

    “咱们需要一个背黑锅的,懂吗?”步安一边提醒,一边在心中暗道:舅舅啊舅舅,我可没有害你的心思,名声对你无用,你求的是财嘛,咱们甥舅二人就各取所需吧。

    花姑娘掩嘴轻笑,只觉得公子这话有趣得紧,随口抱怨道:“背一口锅,便要拿走三成利,哪有这等好事,公子也太大方了。”

    “买卖是个精细活儿,整个嘉兴府,有哪些门道挣钱,你一个人哪里顾得过来?”步安微微一笑道:“我有预感,苏澄庆会给我们一个惊喜的。”

第178章 竹子开花节节高

    苏澄庆还不知道,自家外甥儿已经为他备好了一口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当然,就算是知道,他也会欢欢喜喜地把这口锅背起来。

    与步安分开后,他走在街上,便已经留意着街道两旁的铺面,觉着这当中,哪一家的买卖都不够大。

    苏家几代经营糖业、织造,从上一辈开始涉足航运。虽说这些买卖大多是由长房管着,但里头的门道,苏澄庆多少还是清楚的,若能重操旧业,当然最顺手不过。

    可惜邪月临世,江南各地的织造行都不景气,沿海航运更是萧条,想要转做漕运,奈何水浑王八多,轻易不敢插足。

    话说回来,苏澄庆既然与大哥分了家,又从青龙镇搬来了嘉兴城,也有些白手起家、不与长房争利的志气。现如今有了权冠嘉兴的后台,这想法便愈加强烈了。

    回到了不久前刚在嘉兴东城置下的三进院落,苏澄庆坐在堂上,接过丫鬟奉上的湿布巾,一边擦脸,一边仍想着该如何下手。

    年近四旬的正室邵氏见他闷闷不乐,以为自家丈夫仍像前些日子一样,担心坐吃山空,败了家业,无脸去见老母。她扬手将丫鬟支了出去,宽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偌大一个嘉兴城,比青龙镇不知繁华多少,总有营生可做,老爷不要忧虑。若是愁伤了身子”说着抬手抚拭眼角,连声音都有些哽咽。

    苏澄庆闻言看她,忽的一笑,满是豪情道:“愁什么愁?我心中正欢喜呢!”

    邵氏见丈夫笑得真挚,不似强挤出来的,好奇道:“老爷可是遇上贵人了?”

    “贵人”苏澄庆捻须道:“是了,真是遇到贵人了,贵不可言。”

    邵氏听得喜不自胜,小声问道:“那咱家能在嘉兴城里立足下来了?”

    “妇人之见,”苏澄庆笑道:“从今往后,莫说是在嘉兴城里立足哪怕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又有何难。”

    邵氏闻言大喜,却又担心自家丈夫是累日苦闷,得了失心疯了,见他目光清澈,不像是胡言乱语,才试探着问道:“老爷,这贵人是何许人也,为何要帮着咱家?”

    苏澄庆笑而不答,只说让她不要声张。

    这天晚上,嘉兴苏府的下人们发现,伙房里竟然杀了一头猪——在这之前,苏府上下,好些日子都没有见过荤腥了。

    进了十月,嘉兴城一天天冷了下来。

    步安从望秀街上搬了出来,搬进了步鸿轩留下的一栋大宅子。

    这宅子足有越州城里七司衙门的十数倍之大,坐落于秀山以南,离府衙不远,算得上闹中取静;宅邸内一应家具都精美绝伦,院中小桥流水,碧波残荷,称得上移步换景,极致考究。

    从天姥山观海岭上破落的木屋,到越州城闹市中逼仄的砖房,再到阜平街上的七司衙门、嘉兴城望秀街上的清雅小院,及至眼下这偌大的知府别苑,自打重生之后,步安便一直在搬家,仿佛竹子开花节节高,每搬一次,都升格一回。

    这一次,不但大且豪奢,还附带了几十个下人,花匠、厨子、裁缝、丫鬟应有尽有,全是花姑娘雇来的,从前步鸿轩的人,一个都没留。花姑娘也以管家的身份搬了进来。

    曾几何时,步安最大的心愿,便是在这世上买一栋大宅子,现在梦想成真,他却没有想象中那么欣喜。

    虽然也放了鞭炮,也给阖府的丫鬟下人们发了赏钱,私底下还对素素说:“公子我终于住上大宅子了”可夜深人静时,他仍会想起天姥山上,那间门前贴着荒唐对联的小破屋。或许在内心,他也与素素一样,觉得那里才是家。

    若不是为了与玲珑坊划清界限,步安大概乐得在他们安排的那间小院里蹭住蹭吃。

    对他而言,宅子再大,也不过是临时住几天,等到此间事了,他便得回去越州,下一步做什么,他也已经有了具体的想法。

    至于雇这许多下人丫鬟,本意还是要在嘉兴安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家”,以坐定他嘉兴步氏的出身,免得被人瞧作无根之木——毕竟在这个世界,乡党的力量还是很大的。

    可实际被这么多人伺候着起居,步安反倒有些不习惯。

    “地主老爷的日子过惯了,往后改不过来可咋办啊?”他偶尔这样自嘲。

    不过,有家有业总是件好事,最直接的来说,有客人来访时,很容易安排。

    这一天,他正听着花易寒“汇报工作”,细说头一桩合营生意,“苏氏”典当行开张的来龙去脉,便有下人来报,说是有少爷的故人来访。

    十六岁之前的步安,在嘉兴府住了许多年,多少认识些人,近来就总有自称同窗或是故友的登门拜访,对这些人,他全都闭门不见。下人们早就知道少爷的习惯,这回过来通报,自然事出有因。

    因为客人是拿着藩台大人的帖子来的!

    步安来到门前,只见来人一男一女,正是宋蔓秋与宋国公府上见过的那位“键盘侠”。

    “步公子别来无恙”宋蔓秋仍旧一身儒装,背负长弓,面色却有些萧索,似乎连身形都瘦了些。

    “托宋姑娘的福,倒还平安无事。”步安笑着抱拳,想要把这有些异样的气氛冲散一些。

    宋蔓秋嘴角微微翘起,笑了笑,又深深吸气,仿佛遇上了什么伤心事。

    步安哪里知道,自打上回分别以来,宋姑娘便得了祖父宋公的应允,满心以为自己觅得佳婿,迟早要嫁给眼前这个冤家,熟料世情多变,一转眼,皇上竟然为步安赐了婚,仍旧要他入赘余家。

    这么一来,便是宋国公,也没有法子可想了。

    早在曲阜时,宋蔓秋就对大师伯口中的这位“狂傲奇才”既好奇又钦佩;越州城外萍水相逢,得知这位行事随心随性的少年,便是那“笑看天下儒生”的步执道,便更加奇上加奇。

    再后来,见他虎扑贼人,舍命相搏,手起刀落,嫉恶如仇,与自己心中,父亲那样秉中持正的儒生决然不同,心中便暗生情愫。

    柳店镇上,他文章宛若天成,豪情尤甚骄阳,挥斥间鬼魅烟消云散;他为救百姓儿童,据理力争,根本不把天下儒门正宗,曲阜书院放在眼里!

    可越是这样,出身曲阜书院,从来走到哪里都会受到礼遇的宋蔓秋,便越发钦佩。

    她自小便是国公掌上的明珠,是曲阜学子趋之若鹜的才女,可当她放低身段,甚至厚着面皮去结交甚至说出自己的心意时,那人却每每玩笑过去。

    这样的奇男子,如何不叫宋蔓秋朝思暮想,魂牵梦萦。

    可偏偏天不遂人意

    宋蔓秋看着步安,脸上满是幽怨;步安也看着她,却坦然地笑着,仿佛什么都没有觉察。

第179章 九品芝麻将仕郎

    步安原本就不蠢,近来智商又诡异的“二次发育”,纵然不如舍难和尚那般洞察入微,但些许女儿心思,还是能一眼看破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不是柳下惠,也没有洁身自好的觉悟,只是很多事情,机缘不凑巧。

    穿越伊始,初遇屠瑶,见她独立镜湖之畔,举手投足便掀起万顷碧波,步安便为那份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出尘无暇所吸引。可是后来,见她提及司徒彦时神情落寞,他又不动声色地将这朦胧情意从心头挥去。

    后来下山修行,市井中相遇的美丽琴师,对他戒心满满,郑重其事地坦言说“不喜欢公子”。

    终于遇见一个大方磊落,主动表明心迹的宋姑娘,偏偏出身曲阜书院,又是国公府的千金——那时步安正一门心思要做大官,为了给皇帝小儿刷好感,冲淡自己身上的儒门印记,他对曲阜书院与宋国公都避之唯恐不及,也因此不得不辜负了佳人美意。

    而事实上,对宋蔓秋,步安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手刃步鸿轩之后,他曾以为那纸入赘婚约,理应随着老贼之死变成一张废纸,因此还短暂考虑过,是不是没必要再与宋国公刻意保持距离了。

    毕竟婚约没有了,赘婿的帽子也脱下了,与那八字还没一撇的宏图霸业相比,接受宋国公的照拂、获得曲阜书院的人脉,外加抱得美人归,怎么看都显得更加务实。

    换句话说,假如那个时候,宋国公有机会当面表示,要将孙女许配给他,步安心中必然会有一番天人交战,结果是恭敬不如从命,还是婉言拒绝,实在很难说。

    而现在,他已不必再面临这种挣扎,因为有人替他做了决定——隆兴皇帝赐婚时,准想不到,这个一时兴起的决定,未必如想象般无足轻重。

    此时此刻,嘉兴城中,步府门前,宋姑娘哪里知道这些。

    在她而言,事情已经没有了转机,任她心底“非君不嫁”的念头有多重,也只能徒呼奈何。

    只是莫名的,见到步公子笑吟吟,浑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在无措无奈之余,便又升起一丝难得的自怜自叹——宋蔓秋虽然长居曲阜,有着北国佳丽的飒爽英姿,但她毕竟是个感情经历如同一张白纸的姑娘,面对这份求不得又放不下的情愫,终于还是心乱如麻了。

    就在这时,一声轻哼,打破了略显暧昧的场面。

    这轻哼声带着情绪,像是看不惯,又似乎有些不耐烦,正是发自宋世畋的鼻子。

    今时今日,步安已不再是当初那个错把花姑娘认作“花姑娘”愣头青,哪怕上次借着与这位“键盘侠”仁兄争执,得以从宋国公府脱身时,并不知道此人的身份,刚才草草看过下人送进来的帖子,也能猜到他便是宋世畋了。

    想到要与这位奇葩组团刷逐月令,步安心里有些苦,却也立即想到了另一节:宋国公不至于放宝贝孙子去逐月大会送死,也就是说,这位宋世畋多半是有些真本事的。

    看来当初送他这个“键盘侠”名号,倒有些草率了。

    “这位便是世畋兄吧?”步安笑着将两人迎入府中,一路走一路闲扯,从宋蔓秋口中得知,宋公遣宋世畋来见他,是为逐月大会考虑,让他们二人有机会“亲近亲近”——大致就是磨合队伍的意思。

    步安暗中瞥一眼宋世畋,觉得要跟这位奇葩仁兄亲近,实在勉为其难。

    “早知道是跟这活宝组队,当时就应该狮子大开口,再把条件抬高些!”步安暗中自嘲,觉心说自己还是太好说话了。

    主客都是儒生,步安照习俗将他们迎进书房,坐下不久,花姑娘过来奉茶,宋蔓秋对她多看了几眼。

    此后,宋世畋几乎不开口,眼睛故意看向别处,仿佛这间书房中任一样摆设,都比此间主人更值得端详。

    步安以为他还为上回斗嘴置气呢,实际想错了。

    宋国公最近一段,尤其是在听了孔浩言转达那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后,已经将步安夸得仿佛天上罕有,人间难得,于是在宋世畋而言,就理所当然地升格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世情不同,有些道理却差不多,“别人家孩子”就是一生之敌。而离开杭州,临行之前宋公那句“此去嘉兴,见了步公子,你要多看多学”的叮嘱,更是杀伤力惊人。

    宋国公一辈子以“识人”著称,却独独没摸清自家长子长孙的脾性——宋世畋何等人物,你让他看,他就偏不看;你让他学,他就偏不学。

    宋世畋拧巴着,宋蔓秋也有心事,于是乎,主客三人的交流显得尤为困难,大段大段的冷场,气氛尴尬至极。

    步安赶紧让下人收拾客房,让他们堂兄妹二人先住下,才得以脱身。

    之后几天,又逢邪月九夕,步安每晚孤身出门捉鬼,白天安排些生意买卖的事情,忙得不亦乐乎。

    宋蔓秋、宋世畋二人搬进了后院客居之后,几乎从步安的视野中消失了,想起那天见面时的尴尬劲儿,他便乐得清静,不去主动招惹。

    只有一会,女鬼魑魅向他提起,说住在后院的那个后生,剑法很是了得。步安听了,威胁她说:“人家儒门正宗,身上阳气重,说不定还有点特别的捉鬼法门,你可别去偷瞧了,免得被人发现,追到我这里来。”

    魑魅当时做了个大概是表达“你管我?”的神情,又贱兮兮地说:“莫不是我去偷瞧人家翩翩佳公子,你吃醋了?”

    “我吃个鬼吃个吃个吃个鬼,鬼鬼鬼畜哦!”步安自娱自乐,模拟一下吃了“鬼畜”的下场。

    魑魅被他搞得莫名其妙,翻着鬼眼看了一会儿,再一转眼便从屋子里消失不见,不知去哪里“鬼混”了。

    快到十月底的时候,苏澄庆在花姑娘的点拨下,把嘉兴城里近三成的牙行(相当于各行各业的官方指定中介)都吃了下来,其中当然少不得官府的暗中相助。

    只是步家那妇人迟迟不来,答应好了去筹措的三万两银子,自然也没有下落。

    就在步安准备找人去打听打听青龙步氏的动静时,有一桩喜事登门。

    隆兴二年十月廿六,有官差领着一位面白无须的小太监来到嘉兴步府。

    小太监当着步安的面,张开诺大一张圣旨,捏着嗓子似的念了一大通骈四俪六,佶屈聱牙的“奉天承运”。归根结底,其实只有一句话:

    授嘉兴府华亭县青龙镇步安步执道,九品将仕郎。

    将仕郎只是个九品文散官,真正芝麻绿灯官,小太监也知道蹭不了多少油水,留下圣旨,拿了赏钱就告辞了。

    这期间闹了个小插曲。

    小太监刚来时,步安没有意识到该跪着接旨,大咧咧站着,直到被率先跪倒的花姑娘拽着袖子提醒。小太监更是瞪了他一眼。

    步安心说:“老子盘古肉身,你这小太监受得起这一跪吗?”话虽如此,他还是老老实实跪了下来,等到小太监念完圣旨,才双手接过,三呼万岁。

    这一天,是邪月九阴的最后一天,然而夜晚天高云淡,漫天繁星,却独独没有邪月的踪影。

    这天夜里,神州大地,不知有多少人朝着极西的夜空眺望。

    百姓大多欢喜雀跃,但是念过史书的人却都知道,邪月提前一夜从西山落下,绝不是好兆头。这意味着邪月愈加临近,即将从九夕转为八夕了。

    而因为时间太过凑巧,不由得步安不联想:“凭着盘古肉身,隔空跪了皇帝小儿一把,就把九夕邪月一下跪成了八夕?古人说‘折煞我也’,原来不是客套话吗?”

    这要是真的,那他当初拜师时,没跪屠瑶,岂不是救了屠瑶一命?

    不过,后来他试过,左右无人时,对着那张圣旨跪了好久。

    什么都没有发生。

    “看来圣旨是一次性道具。或者我的诅咒技能冷却时间很长。”步安笑着安慰自己,心里还是接受这是一次巧合了。

第180章 千金难买老来瘦

    步安授受将仕郎的同一天,赐张悬鹑官升从四品、“权知嘉兴”的圣旨也下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张大人熬了这么多年,终于从“同知”变作了“权知”,相当于从“副市长”升任“代理市长”,却是欣喜之中又夹着一份不安。

    权知嘉兴,妙就妙在这“权”字上,既有权且暂代之意,又有考教查勘的意味。步安一时也闹不清,这是皇帝小儿的意思,还是吏部天官的决定,亦或是孔浩言与李岳二人对这位嘉兴同知心存芥蒂,故意在这儿留一手

    官场上的事情,终归是太复杂,站在步安如今的位置,仰着脖子往上看,也看不透层层的迷雾。

    不过,张悬鹑向他试探时,步安仍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笑道:“现如今,张大人还是戴罪立功之身啊”

    张悬鹑频频颔首,心里却直犯嘀咕:这“戴罪”一词,指的什么?是说步鸿轩案管中窥豹,朝廷对嘉兴官场仍有顾虑?还是指的他张悬鹑曾伙同陈远桥,演了那出苦肉计,意欲蒙骗步公子?

    明明夙愿得偿,张悬鹑却越想越不踏实,此后几日,当他听说嘉兴街面上传出“纸糊悬鹑知嘉兴,天道震怒邪月近”的打油诗时,便更加坐立不安了。

    圣旨来的实在太巧,不早也不迟,偏偏是在邪月第九夕突然消失的这一日!实在让他百口莫辩。

    张悬鹑到底也是学儒的,知道这种流言宜疏不宜堵,不然更加坐实他心虚。因此上任之初,他就“夹着尾巴做官”,勤政爱民,整肃吏治,当真一扫嘉兴官场的积弊,就连邪月近了一夕而造成的市面混乱,也因此消弭了不少。

    渐渐的,“纸糊悬鹑知嘉兴,天道震怒邪月近”的谣言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歌功颂德的童谣。

    事实上,市井舆论的转向,绝不是民心向北这么简单,而是部分嘉兴官吏、商人地头蛇与苏澄庆三方势力角力的后果。

    事情说穿了也简单。

    苏澄庆一个外来商人,突然起势,在嘉兴城里开办当铺、接管牙行,乃至于把手伸进了粮食、官盐与漕运等等行当,势必夺走了许多人的饭碗。

    有道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来自中低层官商利益共同体的反击,迅疾而又凶猛,却都毫无悬念的,被“整肃吏治”、“除贼灭匪”的专项严打,弹压得烟消云散。

    隆兴二年十月末,十一月初,嘉兴府单单恶吏就斩首了十余人,百余地痞流氓被游街示众,悉数问斩。

    本来,那些攻讦张悬鹑的流言,就出自这些人之口,人杀干净了,流言自然消散。

    而苏澄庆也在这场“治安专项整治”过后,成为通吃嘉兴府黑白两道的巨头。

    这些事情,步安几乎没有插过手,这倒不是因为他怕做了恶,违逆了屠瑶的门规——杀的全是恶人,与其说是作恶,倒更像是除暴安良——而是因为张悬鹑新官上任兼“戴罪立功”,有足够的动机与动力去做好这些,无需步安操心。

    至此,嘉兴府诸事都已安排妥当,往后可以源源不断地为步安输送财力物力。

    相比之下,他勒索青龙步氏的那四万两银子,反而显得无足轻重了。可这世上,到底是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离开嘉兴之前,他突然就收到了姗姗来迟的银票。

    而银票并不是那位步氏妇人送来的,那妇人或许从苏澄庆陡然发迹中嗅出了不寻常的意味,不敢亲自登门,而是转托了苏澄庆。

    甥舅二人已经小半个月未见,坐在步府书房里,苏澄庆神情中不自觉地带着小心。

    “安儿”哪怕只是这声称呼,他说出口,都下意识观瞄步安的反应,生怕他听得不顺耳,嫌自己倚老卖老。

    见步安仍旧老样子,一脸轻松笑意,苏澄庆才清清嗓子,接着往下道:“你那婶娘送来银子时,竟是瘦了许多安儿你看,咱的买卖也渐渐做顺了,这些银子虽然不是小数,却也”

    步安见他有求情的意思,哈哈一笑,打断道:“瘦了?瘦了是好事嘛!千金难买老来瘦!”接着理所当然地掂了掂银票,随口道:“何况还买了个教训呢,物超所值了。”

    苏澄庆见状,识趣地闭上了嘴,后来只说了些生意上的事情,便告辞离去。

    步安送他到门口,正瞧见宋世畋从外头回来。这位老兄近来蛰居嘉兴,大概耐不住寂寞,又去街上贩卖他那套家国危难、该当报效的大道理去了。

    两人迎头相遇,宋世畋又是一声冷哼,接着擦身而过,径直往后院去。

    步安可不是“唾面自干”的性子,有宋蔓秋在场时,还可以给她几分薄面,不与她表哥计较,眼下对方落单,他可就没这么好脾气了。

    “世畋兄”步安拖着长调,跟在宋世畋身后,朗声道:“世畋兄家学渊源,我近来读书,遇上不少疑难,不知能否为我解惑。”

    宋世畋脚步慢了下来,似乎是踌躇犹豫过后,才停下脚步,却不回头,站住了道:“什么书这么难,连你也读不懂吗?”

    他鼻音重,齿音轻,不像是疑问,倒像是讥讽。

    可步安只当没听出来,笑着道:“是论语。”

    两人所在的位置距离正是入府门厅后不远,说话又不压低嗓音,闻言看过来的下人们不少。

    有几个丫鬟不禁惊讶得面面相觑——虽说公子从未在她们面前显露,可毕竟才名远播,怎么竟连论语都读不懂?

    可更加令她们惊奇的还在后面。

    宋世畋听说步安读不懂的是论语,居然一边摇头说“你不懂的,我也不懂”,一边快步往后院去。

    步安追在他身后,笑称“世畋兄谦虚了”,宋世畋闻言,脚下跑得更快。

    两人一前一后,追逐着从前院来到后院,动静太大,把宋蔓秋宋姑娘也引了过来。

    宋蔓秋见他们二人举止奇怪,一听之下,知道了怎么回事,便认真道:“步公子想问什么?蔓秋说不定略懂一些。”

    宋世畋有过教训,今日机灵得很,着急提醒道:“这人贼精,旁的便也罢了,他说论语读不懂,就准是有什么歪脑筋,要拿我们寻开心,表妹莫要自讨无趣”

    宋蔓秋正将信将疑,步安就已经施施然问道:“我有三处读不懂,请宋姑娘为我释疑。其一,自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

    宋蔓秋近来总是愁眉不展,听到他问这个,才明白个中意思,展眉一笑,偷瞥了宋世畋一眼,缓缓道:“自贡问夫子,何为君子。夫子答说:先做后说”

    步安恍然点头道:“哦原来夫子是这个意思!谢姑娘我为我解惑还有其二,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又是什么意思?”

    宋世畋早就看出来步安存的什么心思,也知道自家表妹胳膊肘往外拐,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反抱着双手,往客舍屋子里踱步。

    宋蔓秋故意朝着他的背影,大声答道:“步公子说笑了,这一句简单,便是字面意思嘛。让我猜猜,公子要问的第三句,可是‘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

    这两人一搭一档,句句都戳在宋世畋的痛处,偏偏都是孔老夫子所言,宋世畋纵有一肚子理由,也无从还击。

    步安见宋蔓秋神情自然,笑得洒脱,仿佛又见到了杭州城里,宋国公府门前,那个女扮男装的公子哥。

    他摇摇头,心说真要掉书袋,自己还真不是这位宋姑娘的对手——其实他的第三个所谓疑问,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反讽宋世畋自己做不到杀敌报国,却不遗余力地鼓动别人去送死。

    但是显然,宋姑娘这句“言之不出,躬之不逮”,更能从反面衬托她表哥“光说不干的豪爽气质”。

    笑声从客舍外传进屋里,宋世畋紧握剑鞘的左手微微颤抖,脸上涨得通红:似乎不是羞愧,更像是一种身不由己,徒呼奈何的悲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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