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迦出面16
通灵道长叹一声,女人,要是固执起来,也是非常可怕的事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也罢,他想干嘛就干嘛!他不肯服药,那也是他的事情,与我无关。”
“太后!陛下本质上是个善良之人,他不该死!”
芳菲垂下头去。弘文帝,他从不主动出手伤害人,某种程度上,只要不是原则和根本性的问题,他甚至会出手庇护很多人。他甚至比罗迦更加善良。
那些冷宫的情意,舍命的情意,总是压在心口,大山一般。
“现在,也不是您和陛下赌气的时候。您要知道,要陛下病好了,一些事情才能彻底解决……”
她喃喃自语,彻底解决?怎么解决?
“陛下要是好了,他应该不会再纠缠您……”
芳菲的目光忽然变得那么锐利。疑心,变成了肯定,鹰隼一般:“道长!你!”
通灵道长并不闪避:“太后,你需要的是解决问题,而非是逃避问题,让问题更加恶化。”
她低下头去,弘文帝不好起来,难道自己就真的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
“唉,太后,你好好斟酌一下,贫道告辞了。”
芳菲没有回答,也没有说任何的客气话。
通灵道长愁容满面,正要离去,芳菲忽然上前一步,“道长……”
通灵道长一喜,以为她是动心了,急忙回过头。
“道长,你不是说,月圆之夜,我就能看到罗迦的灵魂么?”
通灵道长一怔。
“灵魂呢?罗迦的灵魂呢?我昨晚去看了,什么都没看到!”她几乎是咬牙切齿,这个该死的老道,不是一直再说,自己在这个月圆之夜会得到安慰么?安慰在哪里?“道长,你还说你不是骗我?你还装神弄鬼?你到底受了谁的指使?”
通灵道长忽然觉得自己的道袍领子太高了,勒住了脖子,呼吸不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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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长,你说,他的灵魂呢?灵魂呢?”
“太后……您冷静一点……”
芳菲惨笑一声,垂下头去:“唉,我就知道,他没有灵魂……人死了,就再也不会有什么灵魂了!鬼话,你们都是鬼话,骗我的鬼话……”
“太后……”
“我要走了。我再也不想呆在这个鬼地方了。他们死也好,活也罢,都跟我无关了,我再也不想管了。罗迦有本事,就自己去救他的儿子……”
“太后,恕我直言,就算没有先帝,你也该拯救陛下!”
“送客!”
逐客令下了,通灵道长再也说不下去。此时,他还真没法开口了。
这是一间很僻静的小屋,在北武当道观的最深处,向来是禁忌之地,不许外人进出。
此时,罗迦就站在门口,看着血一样红的夕阳,一点一点地从树梢上滚落下去。
门口传来脚步声,正是魏晨。
他一字不漏地,把小木屋的所见所闻,全部告诉了罗迦。
罗迦心里就如沉浸在暗黑的冰块里,真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时,真的恨不得马上冲出去,把一切乱麻都彻底斩断。
“道长也会来了。”
通灵道长急匆匆地走来。罗迦见通灵道长神色紧张,心也跟着提了起来,终究是父子情深,天下的父亲,岂会不担心自己的儿子?他急忙问:“皇儿怎样了?”
通灵道长摇摇头,低声道:“情况不太好,陛下忽然得了急病,病得很严重,长时间高热不退。时而昏迷,时而癫狂。”
“这可怎么办才好?”
“陛下不肯让任何人靠近,只要有人靠近他,他就会癫狂,歇斯底里的发作,御医们强灌了他一些药汁,也都无济于事,现在,大家都束手无策。贫道也去请了冯太后,可是,她执意不肯出手相救。”
罗迦迟疑一下:“如果是她去……一定能治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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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面对面(5K)
通灵道长无法回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罗迦也没有问下去,只是抬起头,看着那血一般红的天空。儿子,这是得了心病,伤心欲绝的心病,他知道,都知道。
可是,芳菲不肯去,谁又有什么办法呢?
自己心疼儿子,难道就能去强迫她?
通灵道长直言不讳:“冯太后,现在是急于要摆脱陛下的纠缠,她根本不愿意去。可是,要是陛下一病不起,对于整个北国的政局,都非常危险……”
尽管,通灵道长只是点到即止,但是,罗迦立即明白了,儿子登基两年,再是能干,也根基尚浅,而且,又有致命的缺陷:没有子嗣!尤其,在设计除掉乙浑的时候,曾经把京兆王推出来主持大局。此时,弘文帝一病不起,倒真的放出了一个危险的信号:京兆王会登上王位。
围绕着王权,纵然是再亲之人,也会疑忌三分,罗迦心里一凛,再是兄弟,可是,怎么及得上自己的儿子?
儿子年纪轻轻,若是就这样死了,内心,怎么过意得去?
罗迦紧紧捏了拳头,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那是一种无能为力——有些事情,再你多大的本事,多大的权利,也是无能为力的。
“陛下……也许,只能您出面了!”
罗迦心里一震。自己出面?自己出面当然可以马上稳定局面。而且,这也是成本最小最有效的。可是,岂不是真正把儿子往死路上逼?自己只要出去,儿子就必死无疑。
不,这不是自己隐居两年的目的。
他低低的:“这些日子,就只能辛苦道长了。”
“贫道是义不容辞。唉,只求上天保佑,陛下能撑过这一关。”
“她……芳菲,她怎么说?”
“太后,她的情绪也很不稳定。她拼命追问您的灵魂,贫道几乎控制不住,差点就要告诉她了,可是,贫道认为,这最好是您自己告诉她……”
自己告诉她!的确该自己告诉她。有关自己的一切,她不该得自外人,否则,又要咒骂,说自己待她不是第一的了。
“太后,她说自己要走了,要离开北武当了……陛下,也许,她的离开是好事……”
罗迦的心跳忽然加速了。
是的,芳菲应该离开。其实,她早就该离开的。怪只怪当时自己忘了,以为把她安排在最万无一失的地方才是好的,殊不料,北武当,是最不恰当的地方,如果她早早离开,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了。此时,倒真的巴不得她马上走掉,换了一个新的地方,于她,于自己,都是好事。
以后,才真的可以无忧无虑。
“可是,道长,她要是走了,皇儿他会不会就没救了?”
真真是顾此失彼。为什么就不能两全其美?
“贫道会再想办法。其实,贫道认为,如果太后治好了陛下再走,也许会好一些。这样,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问题是,她不同意啊!
现在,拓跋家族的长者都不在,估计在也没用,通灵道长出马都不行,其他人更加不行。难道要自己出面?
罗迦辗转寻思,一生,也没做过这样困难的抉择。
月亮升起。
小木屋周围一片肃静。
前面的松树林里,一圈一圈的栅栏,那还是去年弘文帝来北武当度假的时候,令人修筑的,为的是彻底保护冯太后的安全。
栅栏是用便于生长的粗大树桩定下去,现在发了芽,长得十分茂盛,如坚固的绿色围墙。上面还有一圈一圈随意生长的野花。
芳菲缓缓站起来,走出去,小木屋的周围,有马嘶。是自己的马,包袱,还有赵立,乙辛等人。
果然,他们都回来了,正在原地待命。
赵立小声道:“太后,陛下昨夜并未为难我们,只是让我们呆在一边,还嘱咐我们一定要尽职尽责保护太后的安危。”
弘文帝,他何尝不是虚张声势?心里难受得出奇。每次,其实都是这样,他宁愿伤害他本人,也不会真正伤害自己。
“你们准备好,我们明日启程。”
“太后……这……”
所有人都十分为难,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怎好再一走了之?尤其,他们亲眼目睹过弘文帝当初在冷宫的情意。
“太后……您还是救救陛下吧。”
芳菲看着跪下去的几名亲信。自己这几名微不足道的亲信,为什么此刻如此一致地倾向于弘文帝?难道,弘文帝真的就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芳菲的眼神十分严厉:“你们不要多说了,明早准时起程!”
张孃孃等不敢再说什么,退下去了。
芳菲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双腿都已经彻底麻木了。栅栏的花,也开得寂寞了。一叶知秋,秋天要来到了。
她缓缓地回到房间,角落里,包袱,盘缠,一切就绪。
此时,甚至可以确定,再也没有任何人会阻挡自己了。下山的路,畅通无阻。
但是,芳菲却怎么都睡不着,她在黑夜里,大睁着眼睛,脑子里空荡荡的,连噩梦都没有了。
去哪里呢?直到出发的前夜,她甚至没想好该去哪里。洛阳花都?亡燕故里?
也许,自己早该离开,如果早走了,岂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她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谁也不知道,窗外,一个暗影出没,躲藏在古老的枝丫之间。他对这里的熟悉,并不亚于她,那么多年北武当的经历,甚至,这间小屋子,还是原本属于自己的。
他坐在松树上,零散的头发纠结着树叶,拉扯得一阵一阵的疼痛。
曾几何时,自己多次梦想,一逃离了那黑暗的密室,立刻来到这里,拉了她,徜徉月光之下,欢笑天地之间。
重逢的喜悦,会欢喜到何等的程度?
这本是他一出密室,第一件要做的事情。
不料,这一切,都只是幻觉而已。重逢,已经变得那么遥不可及。明明是咫尺,却是天涯的距离。
但是,无论什么,都无法阻止自己见她的心情,那么急迫,那么强烈。自己要见到她,无论如何,哪怕天塌下来,自己都要见她一面。那么多个日子的想念,那么多个岁月的煎熬,就算是上帝,也没法阻止自己见她。
他悄然下了松树,蹑手蹑脚,那是她的窗户。
墙角还有一盏孤灯,她也是一个怕黑的人。
他的眼睛忽然亮起来,灼灼的,几乎要穿透窗户。
就如一个采花大盗一般,忽然起了一股旖念——有没有什么五股**香之类的?那个亲爱的,亲爱的她!忽然那么渴望,用力的抱紧她,亲吻她。还要告诉她,自己是如何的喜爱她,一辈子不变。纵然以前做得不好,但是,以后都会补偿的。以后,会用一辈子去补偿的。
“芳菲,你不是不相信我么?好,我就证明给你看,用一辈子,足够证明我到底需要的是你,还是虎符了!”
是谁在耳边说话?
他悚然心惊。
儿子!
弘文帝!
这话,是儿子刚刚才说过的,在耳鼓边,嗡嗡地作响。父子同心!
他如一只困兽犹斗。
可是,他只在窗边停留,无声无息。因为,儿子正在垂死挣扎的边缘。
这个时候,完全失去了豁出去的勇气。
心里热火朝天,手脚,一片冰凉。
道德的,情感的;父子之情,夫妻之意;本是简单的事情,是儿子把它变得复杂。可是,自己无可奈何。
自己所受的煎熬,谁又知道?
“父皇,我和芳菲已经有了夫妻之实,求您成全我们……以前,是您抢我的东西,现在,您该还给我了,您已经死了,就不要阴魂不散了……”他悚然心惊,仿佛儿子挥舞着长剑,在狠狠地威胁,狠狠地诅咒。企图赶走一切敢于到自己领地侵犯的敌人。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仿佛轮回的报应,是自己,是自己先掠夺了儿子,岂能再去责怪儿子?
是不是自己真的死了,就风平浪静了?
他捂着心口,心如刀割。
迷迷糊糊里,仿佛在无边的梦境里漂游。有人喊自己,有人在暗夜的寂寞里轻轻的呼喊自己“芳菲……芳菲……”
芳菲睁开眼睛,下意识地跳下床,跑到窗边。一朵乌云早就遮住了月亮,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
窗口,无声无息。
她的脸贴着窗子。
彼时,罗迦的手,也轻轻地撑住窗户。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应,属于心灵的感应,自己和她,他的手,几乎撑在她的脸上——隔着一层冰冷,触摸到她的温暖。
芳菲,亲爱的芳菲。
是她么?
是她的脚步啊!
是她的那股味道,自己熟悉的味道。
他浑身颤抖,竟然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
可是,那脚步声响起,失望的,又回到床边,唉声叹气的,是芳菲,她回去了,她看不到人,什么都没发现,又回去躺在了床上。
如一场梦游一般。
他失望得浑身发抖,身子一软,就躺在了窗户下的草地上。草地那么冰凉,他的头发都被淋湿了。
终于,天色再一次泛白了。
芳菲坐起身。手脚是轻飘飘的。
山间风寒,温度骤降,水气凝结成雾。四周开始朦胧起来,将一切的星光月光,四周万物都笼罩了。清晨雾色浓,天气必久晴。雾里日头,晒破石头,今日,必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芳菲推开窗户,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只一片茫茫的白。
她想起昨夜的梦境,几乎如在梦游一般,也不知为何,这些日子,老是频繁的梦见罗迦。要知道,他刚死的时候,自己是很少梦见他的。
她奇怪的自言自语:“罗迦,你这是想干什么?要夜夜缠着我?你再缠着我,休怪我不客气了,我会拿狗血洒在你的坟头,哼……”
睡了一晚,手脚没有力气,简直腰酸背疼,仿佛这一切,都是罗迦造成的。她恨恨的,又关了窗子。
简单的洗漱,一切都是无声无息的。装束也彻底换掉了,紧身的胡服,便于行走的小牛皮的靴子,她打扮得完全像一个男人一般。身上还揣着一把匕首,镶嵌宝石的匕首,罗迦的匕首。
窗外的人,悄悄地看着她,看着她推门出去,晨曦下,苍白,憔悴,手挽着小小的包袱,就这样亡命天涯了?
他心如刀割。为什么,自己,儿子,都没能给她最好的归宿?车辚辚,马萧萧。其实,都是幻觉,马匹没有发出一星半点的声音。马衔片,足果蹄,尽管已经没有阻截的追兵了,但是,芳菲还是没法大张旗鼓,毕竟,一个太后,要悄然远遁,也是不能太过大张旗鼓的。
赵立等人早已下山侯着,以免惹人注目,只有她一个人,孤寂的身影,牵着马。就如这山上随意而来,飘然而去的一个旅人。倦鸟归巢,却不知道自己的巢穴到底在哪里。
她的脚步,已经迈过晨曦,迈过清晨盛开的第一缕仙茅草的花朵。
晨雾虽然没有那么浓了,但也只能看见方圆两三丈的距离。
但是,朝阳缓缓地升起,刺破浓雾的封锁,视线,开始开阔起来。芳菲加快了速度,自己便是要在这样的时刻离开。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去。否则,别人看到冯太后如此,终究太不好了。
下山的道。
一棵古松。
苍翠,一如画中的情景,只是没有仙鹤。
她忽然勒马,在晨风里睁大眼睛。
晨雾里,一个人飘渺而出。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不,不,不,不是佳人!所谓男人,宛如晨雾中央。他缓缓地升起,白白的一层薄暮笼罩在他的头顶。然后,是他的脸——是那么熟悉的,美男子的面庞。
天啦,天啦!
是罗迦,是罗迦。
她揉揉眼睛,拼命地揉眼睛。
是罗迦,真的是罗迦。
他就站在自己的对面,身子那么高大,穿一身很奇怪的衣服,好像道袍的样子,头发也是散开的,不再是昔日王冠高耸的男人,而是随便挽成一个发髻,就如一个南朝的男人一般。可是,他的头发花白了。她在晨曦之下,甚至能看到被微风吹起的那种花白。
罗迦老了!
可是,他的面容没有变。
他的眼睛那么大,那么明亮,他的嘴唇还是那么坚毅,薄薄的,甚至还带着一种她记忆之中的那种残酷——只是亲吻起来的时候,那薄薄的残酷,便变成了坏坏的诱惑。
多少次啊,多少次,自己沉浸在他这样的诱惑里,无法自拔,心猿意马。
甚至他的手臂,伸出的手臂,那么长,那么有力,那么强悍。一如他的拥抱,几乎要抱到人的骨子里去了。
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老人——他老了也那么帅!
甚至不是老,那白发,仿佛是一种装饰。
罗迦,他永远孔武有力。
所有对他的恨,对他的愤怒,对他的责怪,统统都消失了,再也不见了。她心里沸腾起来,热烈,充满了激动,啊,月亮。
她揉着眼睛抬头看月亮——没有月亮,是太阳,明明是晨曦。奇怪,为什么狼人会在晨曦幻化?不该是在月明之夜的么?
把罗迦狠狠地甩了(5K)
天啦,天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个世界混乱了。
她下意识地掐一下自己的手臂,疼。疼痛。
是真实,不是梦境。
她喜出望外,飞奔下去,张开了双臂,要狠狠地,狠狠地扑在他的怀里,告诉他,自己曾经多么想念他——不,不是想念,是憎恨。自己那么憎恨他。无数次甜蜜的畅想,这个坏男人,自己若是再见他,一定要狠狠地诱惑他,然后,再把他甩了。
哈哈,若是把罗迦狠狠地甩了,狠狠地抛弃了,那一定很爽!
她太需要这样的报复了。
她兴奋地扑过去。
她看到罗迦也张开了双臂——那么强有力的臂膀,迎接着自己,拥抱着自己,热烈的,他的笑容,那么张狂,飞扬,带着强有力的蛊惑,在唇边,如一棵开花的树。
“傻东西……你这个傻东西……”
“陛下……陛下……”
她的包袱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就连马缰也丢了,她从马背上跳下来,如一头敏捷的豹子一般扑下去,“陛下……陛下……我终于见到你了……”
晨雾。
那么浓郁的晨雾。
可是,什么也不能阻挡她的脚步,她充满了勇气和力量,还有喜悦——全都是喜悦,狠狠地,狠狠地扑上去。
她扑倒在一棵树上,差点撞了一个大包。
手里空空如也。
心里也空空如也。就如当初撞倒在巴沙木上的小女孩,那么委屈,那么伤心,瘪了嘴巴就要哭起来。
得得得的马蹄声,就如一根暗地里伸出的暗器,狠狠地,狠狠地击碎了晨雾。
芳菲转身,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一双手搀扶住她,尖细的嗓子:“太后……”
芳菲捂住心口,如中了一支暗器,不敢置信,双眼在逐渐散去的浓雾里,如猎人一般敏捷地搜索!天啦!罗迦呢?罗迦呢?
她狠命地揉着眼睛,又捏捏手臂,疼痛,不是梦境,决不是梦境。可是,罗迦呢?幻觉,岂能如此分明?
她根本顾不得看是谁抓住了自己的身子,只是挣扎,急于要追出去:他就在浓雾里,绝对没有走远!罗迦绝对就在浓雾里。自己分明是看到了的。
她拼命挣扎,抬脚飞奔。
“太后……”
“太后……”
这声音太过惊悚,她不得不正视,才发现,自己已经被一群人拦住——为首的,正是任城王,跑得满头大汗,拉住自己的,则是魏公公。两人都跪在地上:“太后,陛下病危,请您去主持大局……”
病危?!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连浓雾里的影子都被击碎了,声音颤抖:“你……任城王,你说什么?”
任城王泣不成声:“太后……陛下病危了……请您下令召集顾命大臣们回来……”
顾命大臣??!没有任何人,敢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
“太后,您说,该召集哪些人?”
芳菲顾不得听他说了什么,撒腿就跑。
弘文帝病危,太子,他真的要死了!那是太子啊,是弘啊!
“太后,太后……”
任城王从来不知道素来稳重的冯太后为什么会跑得这么快,甚至她那身衣服,就如早已换好的一般,那么古怪。冯太后打扮得不男不女的,这是想干什么?
“太后……天啦,这是冯太后么?”
魏启元拉住了惊骇不已的任城王,二人也追了上去。
卫士们也追了上去。古松恢复了宁静。四周,如飘渺的仙境一般,谁也看不出究竟发生过什么。日头渐渐升高,浓郁已经飘散。许久,一个人才从暗处缓缓出来。
跑走的人儿。匆忙的脚步。他不知道是心碎还是安慰,芳菲,她终究是惦记着太子!终究是!她就是这样一个人,色厉内荏,却从来狠不下心。
儿子,但愿儿子马上好起来。
玄武宫的气氛,就像凝结了冰花一般,到处都是死气沉沉的寒冷。
芳菲跌跌撞撞地奔进去,鼻端的药味都开始散淡了,御医们跪成一排,宫女们小声的哭泣,侍卫们脸色阴郁……玄武宫,几乎要死了。
她跨门槛的时候,差点摔倒在地。
弘文帝的寝宫那么安静,她忽然停下脚步,竟然不敢再往前走了——弘文帝,弘文帝,他究竟怎么了?
他死了么?
她怯怯地,站在原地。
手指几乎要放进嘴里,就如一个受了惊吓的小孩子。这种死寂的气氛,她经历过,那是罗迦死的时候。现在,轮到弘文帝了。自己现存的唯一一个亲人——也要死了。
以后,自己有难了,谁会管自己呢?谁会舍命救护呢?
内心深处,他一直是一个亲人,自己最最亲近之人。
这一点,纵然天大的愤怒,天大的决裂之时,她也没有否认过。
床上的弘文帝,静静地躺着,连微弱的呼吸之声都没有了。她的脚步轻飘飘的,门口,魏启元搀扶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太后……”
她一把甩开魏启元的手,就垮了过去。
几乎是飞奔过去的。
手触摸在弘文帝的面上——滚烫得已经开始冰凉了。
她的手抖抖索索的,一片惊慌,脑子里乱糟糟的,竟然不知道如何下单子,连看病的基本程序都忘记了。
弘文帝死了!
他这是死了?是自己把他害死了?
“太后……”
她泣不成声:“陛下……陛下……”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弘文帝的脸上。
“太后……求您救救陛下……”
魏启元大声提醒她,也惊恐起来:“太后,陛下他……他……”他不敢说出驾崩二字,所有人都听出了他的语气,顿时跪倒一片。
任城王是个急性子,再也忍不住:“天啦,陛下驾崩啦?”
这一声“驾崩”简直如一声惊雷,芳菲猛然惊醒,忽然停了眼泪,大喝一声:“没有!”
一切嘈杂声停止了。
众人惶恐地看着愤怒不已的冯太后。
“陛下还没死呢!你们这是干什么?无关紧要之人,统统出去!任城王,魏公公,胡太医,你们三人留下!”
无人敢违逆。任城王赶紧道:“太后,怎么办?”
“先施救,你们帮我!”
她不由分说,一把就扶起弘文帝,掐住他的人中,另一只手,掐在他的后脑勺:“快,拿针灸来。把之前胡太医的开的药拿上来,另外派人去熬汤,你们快去熬制北武当高山参茶……快……”
许多东西是早就准备好的,没有的,一时也找不到。
“太后……药汁熬好了……只是之前陛下不肯服用……”
“拿上来。”
两名宫女捧了药碗,芳菲也不避忌,就坐在床边,强行搀扶着弘文帝沉甸甸的身子,端起药碗,就灌下去。他嘴唇紧闭,灌不了,药汁洒在被子上。
“来人,掰开陛下的嘴巴……”
两名宫人上前,掰开弘文帝的嘴,芳菲一抬碗,就灌下去。;连续灌了满满的三大碗。弘文帝还是紧紧闭着眼睛,连挣扎都不能够了,他一直处于昏迷不醒之中,任人折腾。
芳菲放下碗,这才冷静下来看太医们开的单子,有几味其实都是对症下药的,如果弘文帝昨日就服用,情况不会如此糟糕的。
“来人,再来这几味药草,重新熬,对了,这一味,只熬一炷香的时间,切忌,不要多了,多了有毒……”
“是。”
“先上北武当参茶,在半个时辰之内送上来,也不能超过或者减少时间。”
“是!”
任城王等见没有自己什么事情,有点奇怪,又趁了空暇问道:“太后,我们该怎么办?”
冯太后仿佛这时才想起他们,随口“啊”了一声。
魏启元看了看任城王,低声道:“王爷,让太后救治吧。她会有办法的。”
任城王迟疑一下,退下去了。
魏启元顺带关了门,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
只有她,还有病床上的弘文帝。这时,才看得清清楚楚,弘文帝的脸上,是一层死死的灰白色,整个人,迅速地憔悴下去。生命,竟然是如此衰弱的一件事情。
还有他的鼻子,上面残破的血迹,那也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芳菲泪流满面,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他有什么错呢?他只是爱自己,他只是爱自己而已!
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弘文帝的面颊之上,她就坐在床头,记忆的潮水,那些悲伤的情绪,一发就不可收拾。这个舍命救护自己的男人,自己对他,竟然是如此的冷酷无情。
那个夜晚,自己为何要那样待他?
当他追逐的时候,当自己把门率在他的脸上的时候,他就注定了,熬不下去了。
一个韬光养晦那么久,那么能忍的男人,如果不是爱,他何至于如此惨烈地倒下去?他不是铁人!
手放在他的鼻端,还是凉凉的,呼吸那么微弱。这一刻,忽然充满了恐惧——会死么?弘文帝,他真的会死么?这些药下去,散寒的针灸下去,那么多的手段下去,他丝毫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你醒醒……陛下……殿下,你醒醒。你醒醒……你要是醒了,我就不骂你了……陛下,我再也不骂你了……以后,我不跟你做对了……”
没有人回答她。
早知如此,自己真该让着他。
他讨厌被人吓唬,却如此来吓唬自己。
两个人的相处,从未如此安宁,只是她说话,他不动。他手脚冰凉,面颊滚烫,就这样躺在床上,所有的威严,权利,统统都不见了。再也没有丝毫的踪影了。
宫人们,进进出出,各种各样的药,源源不绝地送来。
任城王等守在门口,心急如焚。如此,直到晌午,弘文帝还是没有醒来。只有冯太后在忙碌,谁也看不懂她到底在忙什么,也不敢问。此时,死马当成活马医了。至少,她喂药的时候,弘文帝没有吐出来。
到了傍晚,弘文帝依旧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任城王再也忍不住了,敲了门,再次进去。
冯太后已经劳累了好几个时辰,此时,也失去了力气,呆呆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太后……”
芳菲看着他。
任城王低声道:“太后,陛下这情势,看样子不妙啊……要不要召集东阳王,京兆王他们回来?”
芳菲心里一抖。
这是什么意思?他们确信弘文帝要死了?就要急忙召集顾命大臣了?
她心里又愤怒又伤心,那是一种本能!维护弘的本能!不,他还没死呢!他还没死,人家就想觊觎他的江山了?
她却镇定道:“王爷别着急,再等两日。”
“陛下能好起来么?”
弘文帝病危(5K)
“陛下能好起来么?”
“当然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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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城王本是狐疑的,可是,说这话的是冯太后——是因为“火殉”而享誉朝野的贞洁楷模冯太后;是计除乙浑的功臣冯太后。
她的话,当然是很权威的。
任城王立即转了笑脸:“太后医术高明,臣相信陛下洪福齐天,一定能醒来,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列祖列宗保佑啊。”
芳菲第一次惊觉,任城王之后,那些北国的官员们所持有的态度。现在,他们都等在外面,惊恐地等待着结果。
这时才考虑到弘文帝这一场大病——显然对于北国的朝臣来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朝天子一朝臣,当然有些人希望他死掉,有些人希望他活着。
政治,就是这么残酷的事情。忠奸,谁能分得清楚?
而可怜的弘文帝,他甚至还没有可以继位的子嗣。
北国的担子,再一次不知不觉地压在自己肩上了。可是,她连愤怒都顾不过来了,连摇摇欲坠的身子都必须坚持得若无其事,她站起来,非常平静:“王爷,你负责药材的调度,安排,把守外界的消息,切勿让任何谣言外传,蛊惑人心。我已经查明病因,只要对症下药,陛下,一定会好起来!”
“多谢太后!多谢太后!太后一直是我们北国的顶梁柱啊。”
她顾不得听这样的恭维,但是,还得客客气气:“哪里,王爷这次也居功至伟,等陛下康复,一定要为王爷记上这一笔大大的功劳。”
“多谢太后。”
任城王出去,芳菲悄然走到窗边,只见任城王已经在对外面等候的大小官员们传达消息,貌似是告诉他们,陛下无什么大碍了。
她心里其实是虚的。
弘文帝,并没有好转的迹象。
朝野上下,现在都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但是,自己隐瞒得了一时,岂能隐瞒一世?
魏启元躬身在门口,他也是心虚的,不如粗豪的鲜卑汉子任城王那么好哄,冯太后一句话,陛下就能活过来?可是,他也不敢质疑,比任何人都更加明白其中的厉害。
“太后,道长来了……”
“请他进来。”
通灵道长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柄拂尘,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而魏启元则识趣地退下了。
“太后,要出世,必须先入世!”
出?入?
芳菲长叹一声,弘文帝不好起来,自己,此生根本不可能真正无忧无虑地逃离北武当。
“道长,你要帮我,必须帮我……”
通灵道长的手再次搭在弘文帝的脉搏上,过了许久,又看他的面色,依旧是一片死灰。
“道长,你还有没其他妙方?”
通灵道长注视着她充满焦虑的神色:“太后,你不必太过着急。陛下是急怒攻心,伤心过度,加上他早前劳损过度,一时三刻,是不可能醒来的,我们必须有耐心……”
耐心?芳菲真的是急不可耐了,声音也沉了下去,几乎乱了分寸:“道长,我真的没什么把我……”
“不!太后,他一定会好起来!只要你尽力,陛下一定会好起来。”
芳菲垂下头去。
通灵道长却转身:“太后,就辛苦你了。”
道长这是要走了?所有人都放手,就把这千钧的重担压在自己一个人的身上?可是,芳菲没法,也开不了口推卸责任。她眼睁睁地看着通灵道长就要走出去了,忽然追出去,“道长,你留步。”
转角的偏厅,戒备森严。人们想当然的,以为冯太后是在和通灵道长讨论陛下的病情。
“道长,我今天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
“什么事情?”
“我看见陛下……”她的声音低得如耳语一般,“道长,我看到陛下……是罗迦,是罗迦!肯定是他!”她急切的,“你看我的手,这上面的掐痕……当时,陛下真的出现了,但是,他出现在一阵浓雾里,我追出去,他就消失了……是任城王他们把他吓走了……”
通灵道长头大如斗:“太后,那是你太过劳累,滋生了幻觉……”
幻觉?哪有那么真实的幻觉?
“不,绝不是幻觉……道长,他可是在浓雾里啊……”她看着通灵道长充满怜悯的眼神,忽然说不下去了。浓雾,死去的人,这本来就容易是一个幻觉。
是真是假,亦真亦幻,此时,她真是什么都分不清楚了。
夕阳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然后,她眼睁睁地看着通灵道长离开。
罗迦,有关罗迦的一切,仿佛不过是一个传说而已。
夕阳已经完全下去了,屋子里暗黑而朦胧。屋子里点着整整八盏灯笼,亮如白昼,据说,这是弘文帝昏迷之前下命令的,必须昼夜点着灯。
君无戏言,他纵然昏迷不醒,也无人敢于反对。
芳菲忽然觉得很荒谬——帝王的权利,大到某种程度上时,其作用,其实完全是相反的。就比如现在,这样的强照射之下,别说别人,就算是好人,又岂能受得了?
“来人,把灯笼撤了。”
魏启元面露难色:“太后,这是陛下吩咐的,之前,老奴曾经撤过灯笼,但是,每次只要一撤掉,陛下就会犯病更加厉害……”
她微微加大了声音:“撤了!这样明晃晃的,对病人很不好,陛下需要安静的休息。”
魏启元不敢反对,撤了七只灯笼。灯光一黯,弘文帝的手忽然伸出被子外面,抖了一下。
“天啦,陛下醒啦?”
可是,只是空欢喜,弘文帝的手只是剧烈的颤抖,好像在梦中受到了追赶,要逃起来,却又起不了身。
“太后……这灯笼,是不是……”
芳菲断然道:“把这盏灯笼也放到墙角。”
魏启元提了灯笼,犹豫不决的,刚一拿开,弘文帝嘴里又发出“霍”的一声,虽然低沉,却如受了极大刺激的野兽一般。
“天啦,陛下他……”
“拿开!”
魏启元呆呆地,不敢接触冯太后的目光,此时,那目光充满了杀气。他只好赶紧把灯笼拿去墙角里。
“霍……啊……”
弘文帝的手忽然剧烈地一阵颤抖,就如发了羊癫疯一般。
“不行,陛下他……”
芳菲一步就跨过去,捉住那只伸到外面的手,俯下身子,柔声道:“陛下,别怕……别怕,熄了灯,你的身子才能更好地复原……”她几乎是贴在他耳边,“长期照射,对你很不好,我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弘文帝的手松了一下,还是好端端地躺着。
魏启元简直不敢置信,揉揉眼睛,将灯笼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你出去吧。”
“老奴遵命。”
灯光,彻底黯淡下去。黑暗里的人,呼吸微弱而焦灼。
芳菲对比了一下光线,觉得还应该拿远一点。她放开弘文帝,可是,手刚一动,却被弘文帝抓住。她楞了一下,但是,弘文帝的手已经松开了,完全是无意识的,软弱无力的瘫在一边,仿佛刚刚这一握,只是一个错觉而已。
芳菲亲自提了那只灯笼,看看越来越黑的窗子,才把灯笼放在屋子的角落,以便于进出伺候的宫人照明。
这时,才感觉浑身力气都用尽了,手脚酸软无力。她头重脚轻地走出去。外面,是张孃孃等人。她微微意外,张孃孃压低了声音:“是道长叫我们来这里的。”
她们在半山腰,等不到冯太后,却等到了通灵道长。太后既然走不了,她们只好又回来。幸好这一来一去,十分谨慎,没有任何人发现冯太后企图“逃跑”的念头。
玄武宫的大门外,是平素群臣朝拜的地方,那些大臣们,正焦虑地等在门外。
芳菲此时完全不想出去面对这些人,可是,又实在没有办法。
她缓缓走出去,朝拜殿堂上,黑压压地跪了一片:“参见太后。”
芳菲的视线扫过众人,这些留下的官员们,已经等了两日一夜了,一个个形容憔悴,又怕失礼,被治一个不敬之罪。
这样的情况,她是熟悉的,罗迦驾崩的那几日就是这样。
然后,还会有更多重量级的大臣,陆陆续续的赶到。
这是,这一次,冯皇后变成了冯太后,母仪天下,挟着除掉乙浑的余威,开始发号施令了。若是可以,其实,这权利,又拿来作甚?
“陛下只是偶感伤寒而已。虽然来势汹汹,但是病情已经控制住了,现在需要静养,要不了多久就会康复。各位大人不必太过忧虑。一应事务,照常处理,大家都退下吧。”
大小官员们,无不惊讶。可是,当他们看着冯太后那张脸——那并非一张女人的眼睛,严肃,严谨,镇定。他们无法不信。
“多谢太后,多亏了太后妙手回春。”
众人退下,玄武宫终于真正安静下来。
芳菲眼神一黯,更是觉得浑身乏力。空城计,自己一直都在唱空城计。但是,能唱多久呢?
魏启元躬身道:“太后,老奴已经准备好了膳食,您去吃一点吧。”
膳食就摆在弘文帝寝殿隔壁的小厅里,端上来的时候,还全部是热气腾腾的。膳食准备得不算精细,但是,都是芳菲平素喜欢的,看来,魏启元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张孃孃等伺候着,芳菲无心品尝,胡乱吃了一碗饭,草草地放下。这时,月亮已经升起了。人们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已经十七了,月亮纵然还是圆的,却不那么明亮了。
好一会儿,她才站起来,准备再去看一下弘文帝就回去。
屋子里静悄悄的,之前的死气沉沉也减弱了,宫女们也没有再啜泣了,仿佛人人都相信,弘文帝会活过来。
但是,芳菲却暗暗心惊,这一派平静的表象之下,如果再起什么波澜,自己到底能否承担!弘文帝,他的高热虽然退却了,可是,一直昏迷不醒。就连她也不敢保证,到底还能不能醒来。
这样的观察期,最多只能到明日,明日再不醒,弘文帝的境况就会非常可怕。
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站在他的身边。
灯笼上又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外罩,黯淡的在墙壁发出幽暗的光,朦胧的幻影一般。弘文帝的脸色看不清楚,一只手又伸出来,翻在被子上面,冰凉刺骨。芳菲悄然将他的手拿起来,又放在被子里,他还是无声无息的,仿佛不知道任何人靠近过自己。
好一会儿,芳菲也觉得倦了,自己也该回去休息了。
她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听到一阵声音。她停下脚步。没错,那是弘文帝发出的声音,细微的,呜呜的,仿佛谁在暗夜里压抑的沉沉的哭泣声。
她心里一震,悄然转过身子。弘文帝不是在哭泣,只是呼吸艰难,甚至连身子都没动一下,依旧紧紧闭着眼睛。
她站在原地,一时,竟然不知道该离开,还是留下来。
眼前湿漉漉的,很多的往事,昔日在太子府那么无助的等死的少年——那是太子啊!是太子啊!太子是自己的什么人啊?第一个待自己好的男人。
从神殿的抗旨相救,从太子府的舍命,自己和他之间的千丝万缕,谁说又能真正一刀斩断?
那些心情,一如往昔。
她怔怔地,又走回去,缓缓地坐在他的身边。
待要伸出手去,可是,终究还是没有。
他的呼吸还是没有停止,细微的,淡淡的,照旧如暗夜里的哭泣。昏迷中,意识里才更清楚,仿佛是那些凄苦的岁月里,自己一出生,母亲就死了;父皇,长年累月不在家里;纵然在家里,也不可能朝夕陪着自己。只跟着一个老太妃,多大的时候起?五岁还是六岁?自从懂事开始,便开始害怕,每次看见林贤妃靠近,看到她的笑容,就会魂不附体,生怕有朝一日,吃下了有毒的食物,生怕死得莫名其妙……那种孤独的,被算计的痛苦,谁又知道?
父皇,他留给了自己王位,却没有留给自己被爱;这一生,连爱是什么,都是陌生的。
混乱的意识,沸腾的煎熬里,他挥舞着手,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仿佛永远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奔跑,永远永远也找不到出口。
挥舞的手碰触到一只温暖的手,是那么温柔的声音:“别怕……弘,别怕……”
弘!
是谁在这样的暗夜里呼喊自己的名字?
是谁?
他急于睁开眼睛,却睁不开;至少,想看看是谁,是父皇?母后?还是什么其他别的人?还有别的任何人么?还有谁会这样温柔的呼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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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出手,忽然狠狠地,狠狠地就捉住了那只手,拼命地攥着,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芳菲正在打盹,忽然失去了支撑,她被惊醒,睁开眼睛,身子被拉得几乎歪倒一边。弘文帝,正狠狠地撺着自己的右手。
“陛下,陛下……”
没有任何的回答,弘文帝还是在昏迷不醒之中,只是拼命地拉住她的手。
她本是要起身的,但是,他拉得那么紧,她待要挥开,但见那手指那么枯瘦,就跟他的人一样,却又不忍心。只能缓缓地,又坐下去。
“陛下,你快点好起来吧……唉,你要好起来……”
心里不是不愧疚的,弘文帝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很大程度上,都是自己的责任。是自己把他逼成这样的。那一夜,过去就过去了,互相折磨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低叹一声,也罢,纵然自己要走,也必须等弘文帝康复。否则,这一生,何能心安。
她任由弘文帝拉住自己的手,另一只手伸出,拨弄着被子,给他盖好。
感觉到他那种紧握的程度,仿佛整个人的精神全部凝聚到了这一点上,那么紧张。这是很危险的事情,她声音不由自主地放柔了:“殿下,你可不能吓我,只要你好了,我就不再怪你了!”
那手,竟然真的柔软了下去。甚至他那种死灰一般的脸色,也柔软了一点儿。
纵然是铁石心肠,芳菲此时也忍不住潸然泪下。自己之于他,在这世界上,又还有其他什么可以依赖的人呢?
躺椅很舒适,还放了厚厚的被子,是魏启元悉心准备的。
四周都沉寂下来。
她靠在椅子上,脑子里这才有了片刻的清醒,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今天早上的那场浓雾,浓雾里的罗迦。
是梦还是真?
明明是真的,是自己亲眼所见的,为什么却像在做梦?
难道是罗迦显灵,要让自己救助太子?
难道是他怕自己不救他的儿子,所以就显灵吓唬自己?然后,紧接着,就是堵路的任城王等人。这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她愤愤的,轻啐一口,罗迦,该死的罗迦。自己就知道,他就是热爱他的儿子,比热爱自己多多了。他竟然吓唬自己。
那是一种强烈的愤怒——她甚至到这时也不明白的心情,自己在吃醋,在和弘文帝一起争风吃醋。自己这两年,总是不喜欢弘文帝,总是跟他疏远,总是不待见他,潜意识里,是在妒忌!妒忌罗迦临死之前只肯见他,妒忌罗迦总是凡事以他为先,凡事都先考虑他。因为,他是罗迦的儿子。
而自己,自己可是罗迦的妻子啊。
妻子难道不该比儿子更加亲切一点么?
该死的罗迦,向来都这么偏心。该死的罗迦,一点也不爱自己。
跟罗迦相比,真是弘文帝好多了。至少,弘文帝把自己放在第一名;至少,在弘文帝这里,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再也没有任何人比自己重要了!
至少,弘文帝从不曾狠狠地狠狠地伤害过自己!
跟罗迦自小的残酷用心,跟后来的小怜张婕妤相比,弘文帝,才是那个永远也不会有伤害的人!
而他罗迦呢?
她忽然滋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既然罗迦如此热爱他的儿子,自己就偏不救弘文帝!就不!等弘文帝死了,等罗迦去悲伤!
那可是他的后继者,是他的江山社稷,是他的万年身后啊!
要是弘文帝死了!
罗迦,就算是装神弄鬼的罗迦,会伤心到何等的地步?
可是,若是换成自己呢?
若是今天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是自己的呢?罗迦,他会伤心么?他会装神弄鬼的要他儿子救治自己么?
她竟然不敢肯定!
心里那么悲哀,罗迦,也许,他是不会的;儿子于他,大于一切!
自己于他,又算得什么?
她捏紧拳头,几乎要挥舞到罗迦的头上——但是,挥舞出去的,是弘文帝的手。弘文帝的手被重重地摔出去,几乎摔在床板之上。
重重的一声。
然后是他嘴里那种模糊的声音,咿呀的一声。显然摔得不轻。
芳菲惊得几乎跳起来,怔怔地看着弘文帝的手,幸好这样的痛楚也没令他醒来。只是嘴里嗯了一声。
自己这是在干什么?趁弘文帝不能动了,把对罗迦的恨发泄在他的身上?要毒打弘文帝一顿?
她长叹一声。
心里没来由的暴躁,这么久以来压抑在心情里的东西,再也忍不住了,形形色色的。
她转身就走。身后,依旧是弘文帝的声音,细碎的,依依呀呀的,悲哀的哭泣一般的呻吟声音。
可是,她丝毫也没有心软。
这个人,就是这样!
弘文帝,一直是这样!
罗迦心目中,他儿子第一名!弘文帝,他又想成为自己心目中的第一名!自己呢?自己每次都排名最后!在哪里都是最后!
她气坏了,硬着心肠大步就走了。
山间的夜晚,寒意已经袭来了。
芳菲抬头,久久地看那一轮月亮,恰好就在罗迦的陵墓之前。她太累了,想坐下来歇歇。夜露深浓,身上和心情都是湿润的。
张孃孃提醒她“太后,太晚了,您今天累了这么久,回去歇着吧。”
她摇摇头:“你们都先退下。”
月亮,没有罗迦的影子。
白日的一切,她有心追究,却无力强求。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她一个人,靠着陵墓躺下去。
那是冰冷的石板,风吹过,白头翁也逐渐地要憔悴了,茸茸的白须抖落在她的身上。自己,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强大,可是,现在就连弘文帝也这样,干脆一病不起威逼自己。
迷糊中,实在是太累了,这些日子,自己也心力交瘁了。
连秋日开始的寒冷也感觉不到,仿佛唯有陷入这样冰凉的包围里,也不知道人生究竟是梦是真。
也许,人生就是一直在做一个长长久久的梦?
黑暗里,一双眼睛和月亮一起偏移,一起落在她的身上。
鼻端传来隐隐的香味,仿佛是仙茅草的,又仿佛是迷迭香的,甚至是梦里才会出现的香味。就如袅袅的云层,伴随着月光缓缓的移动。
梦境里的一切,都那么甘甜,充满了花蜜的芬芳。
一双手伸出,一块厚厚的毯子放在她的身下。那双手,刚刚触摸到她的脸时,几乎要颤抖——芳菲啊!可怜的芳菲!
这脸,这手,都冰凉刺骨。
若非绝望到了极点,一个女人,怎肯这样躺在冰冷的石板之上?
可是,如何的冰凉,也阻挡不了那灼热的心情,和她形成相反的对比,仿佛他便是一团火焰,忽然熊熊地燃烧,几乎要奔放地,迅速将她燃烧起来。
他再也压抑不住这样的心情,大手伸出,就将她搂在怀里。
这样的灼热,几乎完全淹没了他。
如冰与火的缠绵,两重天的煎熬。
终于!
终于能够这样的拥抱,毫无距离的。
明明是贴着心了,能听到彼此的心跳了,可是,还是不够,远远不够!他狠狠的,狠狠的用力,几乎要将她揉碎在自己怀里。
他在自己的“陵墓”之前,解开大大的外裘,将她包裹,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她。
啊!
那是多么熟悉的香味!是她的疲倦的香味。
甚至呼吸之间的那种素淡的味道。在北武当,她常常是吃素,唯有吃素之人,才会具有的这种雅淡的芬芳。
迷糊中,仿佛忽然置身在一处极其温暖的地方,四周,鲜花盛开,没有任何的压力,极其的放松。芳菲翻一下身子,那躺着的地方,也极其的柔软,就如在暖春的天气里,沐浴着温暖的阳光。
那是人体火炉。
自己也拥有了一个人体火炉了。
她贪婪地翻一下脸庞,将脸深深地埋入那温暖的地方——虽然硬朗,却带着无限的柔情的胸膛,然后,狠狠地满进去,就连呼吸,也是他那咚咚咚的心跳。
这是梦里才有的美景!
不不不,昔日的梦境里,从未有过如此真切的一幕。
人生,真是从未有过如此美妙的时刻。
她呵呵地笑起来,在梦里徜徉,自由自在。这样的轻松,也只有梦里才会拥有。
月光下,他凝视着那张脸,在他眼中,那脸庞,永远是那般的春花秋月,皎洁明媚。
他用手摸一下,是凉凉的。他再伸手,将大裘再拉一点,让温暖彻底覆盖了她。
忽然听得咯咯的笑声,那么开心。
他吓了一跳,细看,才发现那眼睛是闭着的,她在熟睡!有一种神奇的赤龙草,连她也是不知道的。这种赤龙草和千叶红的混合,就连北武当,也只有通灵道长一个人知道——这是他的先祖保存下来的,从保护伏羲大神的神像开始,历代,只有掌门人一个人知道!
随即,他的脸上便浮起了笑意:“嘻,小东西,梦见什么好东西了?梦见朕……我了么?”
在她面前,内心最隐秘的东西暴露出来,然后,又改正了——朕!不是朕了!这天下,只有弘文帝一个皇帝。
自己不要是朕,就这样一个普通人就好了!
唯有成为普通人,才会经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白头偕老!
“小东西,还笑?干嘛那么开心?”
没有人回答他,她的手抬起来,那么自然地抱住他的脖子,一如往常那些最甜蜜的日子,头更深地埋在他的怀里,鼻子里呼呼的。
“真是只小猪,睡着了还打呼,难听死了。”
他伸手,在她的鼻子上点一下,却轻轻的。彼时,伊人在怀。自己多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软玉温香了?
月光淡淡地洒在她的脸上,憔悴的脸,可怜的人儿啊,这几天下来,她已经累坏了。他伸直了腿,尽量让她睡得更加舒服一点。
她真的完全伸展了,腿自由自在地完全压在他的身上,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姿势,她自己很舒适,罗迦很不舒适,可是,他很快活!
纵然不舒适,也那么的快活!
那是一种久违的安全,被人呵护,怜惜,温暖的厚厚的毯子盖在身上,仿佛置身于这个世界上最最豪华的宫殿,梦中的自己,再也不是为人所厌弃的小孩子,而是真正的公主,穿着最最漂亮的裙子,出入于芳草萋萋的桃花林里。
那是跳舞的女孩儿,如白云出岫,淡淡如青烟一般,任粉红的花瓣洒满了一头一脸,从辫梢坠落。
那是全世界,都那么宠爱自己!
天地之间,飞鸟游鱼,林间的跳跃的小鹿,梅花神。
仿佛昔日听到的神歌:
愿她走过的路上点缀些青绿的荷塘
愿大树的浓荫遮掩这火热的炎阳
愿路上的尘土为荷花的花粉所调剂
愿微风轻轻地吹着,愿她一路吉祥
……
爱啊!
那么多的爱,所以,才觉得这样的幸福。
抱着他的脖子的手,悄悄地往上,完全是无意识的——嘴唇便贴了上去,如一团火焰一般。
烈焰红唇!
辗转深吻!
罗迦竟然激动得浑身发抖,就连身子也颤栗起来,那种被烈焰焚烧的感觉,从头顶,呼拉拉地就窜到了脚底,四肢百骸都酥软了,筋骨都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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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这一生从来从来不曾尝过情爱滋味的惨绿少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罗迦,竟然也有这样的一天。
他的手几乎失去了力量,被那种酥软的力量所牵引,如一个雷电击打,辗转四周,某一个,脑子里完全失去了感觉,只能倚靠在身后冰冷的墓碑上,连呼吸都不能够,因为,她还那样的胶着,那样的缠绵着。
就如水草里忽然走出来的绿妖精,那是水的女儿,草的女儿,长长的触手,带着花冠,赤脚走过一路丝绸般柔软嫩滑的草地,然后,爬山涉水来到自己身边。
竟然是这样的!
这样的缠绵悱恻。
许久,她才移开嘴唇,慵懒的,自由自在的,星眼半睁半闭,人也半梦半醒,纵然月色朦胧,也能看清楚她脸上的那种嫣红;那嘴唇的嫣红!
她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胸口,就那么抚摸着他的胸膛。
他忽然流下泪来,那么感动,那么软弱。
“妖精!小妖精,你这是要我的命!”
梦境和现实,缠绵和旖旎,如果是梦,那么,这梦,真的永远永远也不要醒来。
他也闭着眼睛,听着月亮和着风声,缓缓地从自己头顶移过。就连说话,嘴唇也是炽热的,身子的颤栗,也平息不下去。
“芳菲,为什么当初那么傻?还跳火,真是个傻瓜,我不是说了,叫你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活着么?你看,若是当初真的遭遇了不测,今日,我们岂不是就见不到了?……”
“谁跳火啦?我是不小心摔下去的,人家还以为我替你殉葬,哼,我会么?真是可笑……陛下,你真是讨厌耶……”
如果不是伤心到了极点,岂会失足呢?这个傻孩子。
“对了,陛下,我有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嘻嘻……”她眼里闪烁着那种小小的恶毒,小小的算计,“你知道不?太子要死了。他要死了,活不了的……”
四周一片寂静,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在颤抖。
“嘻嘻,我知道,你今天显灵,就是希望我救他,对不?我才不上你的当呢!如果治好了他,你就再也不会显灵了,以后,再也不会理睬我了。嘻嘻,他是你的儿子,你心疼他,可你不心疼我,我就偏不救他,气死你……”
傻东西!
他心里那么酸楚,大掌轻轻抚摸在她的头发上,早前被夜露湿润的发丝,已经完全变干了,那么温暖。
“对了,陛下,太子很坏,真的很坏……”
“皇儿怎么坏了?”
“他逼我呢!”
“他为什么要逼你?”
“嘻嘻,有一天,我和他喝醉了,就……就那个啥了……就是杀乙浑的那个晚上!其实,喝醉了的事情,算了就算了嘛,我都没计较,可是,他却偏偏如拿住了我的把柄似的,一直威胁我,不要我走……他病了是活该,他不要我走才病的……我才不会同情他呢!”
罗迦心里如被谁洒了一把砒霜,苦得发涩。
半晌,竟然无语。
她也是无语的,只是咯咯的笑,丝毫也不觉得难为情,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错,就如一个恶作剧的孩子,一直搂着他的脖子,柔软的手掌心,忽上忽下,摩挲着他的脖子,痒痒的。
“芳菲,皇儿那样对你,你是不是很恨他?”
她反问:“那你恨不恨他?”
他竟然一时口拙,无法回答。那个夜晚——唉,算了,不提也罢。
“可笑太子,他竟然以为我会对你很抱歉。我干嘛要抱歉?都怪你,又不是怪我。该死的罗迦,你才该对我抱歉呢!你这个混蛋,连自己的妻子都没法保护……我是瞎眼啦,瞎眼了才会嫁给你……哼,人家都说你是皇帝,了不起得很,其实,你也没啥了不起的嘛!罗迦,你才配不上我呢,嘻嘻……”
他的声音变得那么软弱:“以后……以后,再也不要你受到任何人的威胁了,那还不行么?”
行不行呢?她仿佛忘记了这个话题。
“嘻嘻,陛下,我还有一个秘密你不知道。我后来想起了,我该替我们大燕复仇,现在就是好机会了,你死了,太子也死了,嘻嘻,这样就算是复仇了……或者,我还可以做女王呢……不对,做不成女王,那些拓跋家族的贵族们可是一直虎视眈眈的,要是太子死了,也许,京兆王会被推举为皇帝!但是,按照历史惯例,总会有其他的野心家不服气,他们会打起各种旗号推翻京兆王,然后自立为王,这样,就会自相残杀,血流成河……”
她每说一句,罗迦的眼皮就会重重的跳一下!
但是,她却浑然不觉,依旧叽叽呱呱的,“哈哈,那样,我就会成为一个很伟大的人,嘻嘻,以后,我就会成为我们亡燕的民族英雄……嘻嘻,不对,不对,那样他们会说我是西施,是美女蛇西施;唉,我向来不明白,西施那么干,到底有何价值!你看,男人就是这样,一门心思要求女人贞洁,但是,当女人的身子能换来他们的江山和性命的时候,纵然是荡妇,他们也会将她歌颂为圣女……嘻嘻,汉人就是这样,最喜欢歌颂一层膜!无趣,不好玩儿……我不要做西施!而且,我又不是真的公主,嘻嘻,陛下,我偷偷去调查过的,去年,我派了人去亡燕仔细打探了,我不是!我真的不是燕国的公主……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才不管什么复仇呢!我不为亡燕复仇,也不为北国复仇,就算是你们北国现在就被人家灭亡了,我也不会替你们复仇的……嘻嘻,活该,你活该,太子活该……你们都是混蛋……太子这个混蛋,他就要死了,嘻嘻……”
他小心翼翼的反问:“芳菲,难道你就不会伤心?皇儿要是死了,你就会很开心?”
她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才回答:“不!我不希望他死。可是,要是他死了,你会很难过,那他就死好了。嘻嘻,那样你们都会伤心,伤心死你们……”
他哭笑不得。
一团乌云飘过来,暂时遮挡住了圆月的光芒。四周,那么黑暗。
“呜呜呜……陛下,你真的太讨厌了……你只关心太子,你从不关心我……呜呜呜……你只惦记着他,从不惦记我……不救,就不救他……他要死了……太子,他要死了……我也没有办法……要是我要死了,你才不会管我呢……要是今天躺在床上一病不起的是我,你会管我么……你才不会呢……不会……”那哭泣声刺破黑夜,小小的,一如草叶上划过的暗夜的露珠。
他更紧地抱住她,几乎要把那小人儿的身子,全部揉碎了,放入自己的身子里。
“傻东西,我怎会不管你?”
若是她病了!若是她!
自己早就带她走了,再也没有这么多是非了!
“不救太子,就不救他……呜呜呜……”
“芳菲,你听话,只有你才能救皇儿了,你必须治好他。”
“不,就不!我才不管呢,嘻嘻,任城王他们都要召集顾命大臣了,嘻嘻,估计是要看谁能做下一任皇帝了……”
“就因此,你更加必须治好皇儿。”
“凭什么?你喊我治我就治?别闹啦,要睡觉了……困死了……”
“芳菲,你听我说,只要你治好了皇儿,我就给你一个奖品……”
“奖品?谁稀罕啊?太子送我很多珠宝耶,我可不喜欢;嘻嘻,这些我都有,太多了,多得不稀罕了,不要……”
“我呢!?”
“你?”
“对。若是你治好了皇儿,我就把自己作为奖品奖励给你。”
“!!!!”
乌云已经移开,月亮的清辉洒下来,万物无声,黑夜的北武当,温柔,静谧,就如一个飘渺的仙境。
一个小女孩,提着裙裾,那是白色的轻纱,生平第一次穿上这样的衣服——那是初到平城皇宫的时候。不,自己不是公主,是陛下,是罗迦,是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公主。
冒牌货,变成了真公主。
那是一个巨大的阴谋。
这一次,消散的罗迦,要变成一个真实的罗迦——就如拼凑积木的游戏。这里面,又是怎样一个巨大的阴谋?
她提高了警惕:“你休想骗我!”
“傻东西,我什么时候真正骗过你?”
她瞪大眼睛。
“只要你治好太子,我就马上带你离开这里,周游列国。你想干嘛就干嘛。以后,你可以做你最喜欢的事情,过最喜欢的生活,我们还要生一个漂亮的小女儿,不不不,不止一个,想生几个就生几个,会有很多小孩子陪我们玩儿,也不寂寞;而且,我不是皇帝了,他们又是同一个母亲所生,所以不会争斗,也不会互相陷害,他们会手足情深,相亲相爱,我也会爱你,最爱你,无论什么都为你做……”
呼吸摒住!
仿佛一个割地赔款,卖国求荣的不平等条约即将签订!
多么狂喜啊!
纵然是梦,那让这梦继续下去吧。
一切都是有利于自己的!
一切都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极大好处!
而自己要付出的条件,其实那么简单!
不就是治好弘文帝么?
只要治好弘文帝而已!
“只要皇儿好了!芳菲,我马上带你走!”
掷地有声!
糖衣炮弹。
“你骗我,你骗我……”
“我从不骗你……从不!”
那嘴唇下来,堵住了她喋喋不休的抱怨。
某一瞬间,她的呼吸停止了。辗转反侧的深吻,那么强烈的,击碎了人的心脏。芳菲完全呼吸不过来了。也不呼吸了,被动变成了主动,就如心底一直熊熊燃烧的那把火焰,为了这一天,等得太久太久了。
她彻底抱住了他的脖子,不让自己呼吸,也不让他呼吸,辗转反侧,如果亲吻能致命,那两个人早就死了。
可是,纵然是死,也是世间最最甜蜜的一种死法,沁人心脾。
她亲吻得咯咯大笑。
他却在透气的瞬间,泪流满面。
缠绵(5K)
仿佛一身的力量,直到此刻,才被弥补了完全的足够的元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从此,真正地站立起来了!
从此,真正地像一个健康的男人了!
他握紧拳头,竟然全身都是力气,因着改变那些不幸,改变那些命运的力气。
战神罗迦回来了!
彻底复苏了!
怀里的小人儿却在咯咯的笑声里,熟熟的睡去。在赤龙草的熏香里,闭着眼睛,脸上是甜蜜的笑容,温暖甜蜜的嘴唇还紧紧地贴在他的嘴唇上。
罗迦甚至没有移动一下自己的位置,任凭她躺在怀里,几乎要将自己的双腿压得麻木!那是多么麻木的甜蜜啊!两个人的嘴唇,紧紧地牵连着,亲吻着,从炽热到平静,纵然只是淡淡地接触,纵然心跳不再咚咚咚的,可是,却滋生了另外一种深挚的情谊,甜蜜的萦绕在心间。
月光已经下斜了,夜露更加深浓了。
罗迦将毯子再往上拉了一点,覆盖住她温暖的手,听着她香甜的呼吸,第一次,自己也那么平静地入睡!
终究是这一天的到来!
终究是这样真切的一切!
朝阳,缓缓升起了。
小木屋里,一道晨光如万花筒一般透过房顶的那盆吊兰直射下来,空气里是花影,呼吸里是花影。
全世界都变成了一片鲜花和芬芳的海洋。
然后,是那个人,牵着自己的手,一起在阳光下徜徉,奔跑,满头大汗。
芳菲蓦然睁开双眼。
那张脸,那个人,芳菲跳起来。
真的跳起来,在清晨的小木屋里。
自己躺在床上,小木屋的床上,此时,光脚踩在地上。
天啦,她不敢置信。
自己竟然在自己的房间。
可是,罗迦呢?罗迦在哪里?
手心上的温度都还是热的,那么灼热。
她推开门就冲出去,门也是虚掩的。阳光下,山路上,陵墓上,空无人影,身后是侍卫的声音:“太后……太后……”
她气喘吁吁,光脚踩在秋天的草地上,连呼吸都是急切的:“赵立,你们看见人了么”
“太后,您看到什么了?”
“你们难道没有看到过任何人?”
“真的没有!太后,到底怎么了?”
撒谎!
这些人都在公然撒谎!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赵立等人满脸的无辜和茫然,:“赵立,你说,我怎么会在这里?”
“太后,您昨晚在先帝的陵墓前晕倒了,是我们巡山把您背回来的。因为您下令其他人都不许接近您,所以,我们过了很久才发现您,当时,都怕您在寒夜里感染了伤风,幸好不曾……”
赵立的声音低了下去,“太后,您对先帝的深情厚谊,我们都知道,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您不能这样了,这样下去会坏了您的身子……”
芳菲的手还放在心口,几乎要愤怒的大喊,不可能,这怎么可能?难道这一切,仅仅只是一场梦而已?
甚至嘴唇——她的嘴唇微微发抖,上面几乎还残留着刚刚亲吻之后的温度,那种灼人的气息,都还在空气里,一直不曾挥散!
这一切,竟然是假的?怎么可能是假的?
如果是春梦,梦怎么能这么真实?
浓雾里的惊鸿一瞥,梦中的缠绵亲吻,那么多的明晰的对话,几乎如在耳边,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清楚楚,梦里,自己是战胜国;为什么醒来,忽然就成了输的一方,轮到自己割地赔款,卖国求荣了?
为什么会这样?
该死的罗迦,一再这样装神弄鬼的戏弄自己,难道很好玩么?
她的手剧烈地抱着陵墓,拼命地摇晃:“赵立,你们马上把这块东西撬起来……快点……”
赵立大惊失色,谁敢去挖掘先帝的坟墓啊。冯太后这是要干什么?身后,张孃孃等宫女气喘吁吁的追上来。她们都惊异莫名地看着冯太后,仿佛自家的娘娘忽然得了什么羊癫疯。“快,马上挖掘,马上把这块东西撬起来……”
赵立扑通一声跪下去:“太后……小人不敢哪,这可是先帝的坟墓啊……太后,您冷静点,冷静一点啊……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啊……”
狗屁!
自己才一个人,无亲无故,谁管他的什么株连九族?
“滚开,你不敢来,我来……”
“太后,您冷静……”
芳菲冲过去,一把就夺过他手里的大刀,一刀就砍下去。
火星四溅,虎口发麻。
石碑却昂然挺立,一丝一毫也没有损伤。
芳菲咬紧牙关,又用尽全力一刀劈下去。这一次,刀鞘脱手,她身子一歪,几乎摔倒在地。
赵立和乙辛都跪了下去,面如土色,“天啦……太后,您不要这样……求您了……”
芳菲充耳不闻,一抬腿站稳了,不顾几乎被震破的虎口,跳起来,歪着头仔细地打量着这一片墓碑。
这是一片坚硬的花岗岩和大理石组成的陵墓方阵,而且,四周没有出口。芳菲忽然记起,自己来了这么久,从来没看到过陵墓的出入口。她曾经四面都检查过,但是都是封死了的,据说是为了防止被盗墓,所以才做出的这样的设计。
历代帝王,为了身后事,当然会穷尽心思,就如秦始皇的陵墓,几千年之后,秦俑的出土,据说都还不是秦始皇真正的墓葬之地;秦始皇的准确埋葬之地,至今也没有找到。
罗迦,他的墓穴里,又埋葬了什么珍珠宝贝,弄得这么稀奇古怪的?
她心里忽然滋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也许,正是罗迦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墓穴才被封死了。
可是,一个大活人,被长年累月封在这里,岂可能不死?
僻静处,魏晨一脸焦虑地俯身:“主上,不好了……”
罗迦摇摇手,面上带了一丝无可奈何的纵容的笑意:“算了,随她吧,魏晨,你去劝劝她。”
“是。”
魏晨一走,通灵道长才出来,面上露出十分忧虑的神情:“太后性烈如火,她这样下去,若是暴露了您的行踪,甚为堪忧啊……”
罗迦自信满满:“道长不必多虑。现在陵墓周围方圆十里早已被清场,没有人会发现她的失态;她就是这样,火爆脾气,等这一阵疯魔过去了,一会儿就会清醒的。”
通灵道长满眼忧虑地退下。
冯太后,在某些方面,并不如他所指望的那么理性。这个女人,是个非常矛盾的人,有时冷静如水,有时又山崩地裂一般。
芳菲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思维的能力,发疯一般,猛烈地四处挖掘,四处敲打,她抢了赵立和乙辛的刀枪剑戟,可是,却无济于事。四周都是坚硬的,她累得筋疲力尽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愚公移山”。
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传来,她却充耳不闻。
“太后,你这是干什么?”
她扔下大刀就扑过去,一把抓住魏晨的手:“魏晨,你快把陵墓打开!马上打开!”
“太后!陵墓是封死的,不能打开。”
“你打开,我进去看看,我不相信,马上打开!魏晨,快……”
魏晨好生震撼,冯太后在这一刻,仿佛被什么附体了,目光疯狂,力大如牛,竟然把他的手抓得一阵生疼。
“快,你快打开……”
“太后,这是封死的,别说小臣,就是任何人都打不开的。”
芳菲大为愤怒:“魏晨,你竟敢不听我的?虎符……”她急于找自己的虎符,魏晨是灰衣甲士的统领,难道敢不听命?
可是,找来找去,虎符一时又不知道放在了哪里。
魏晨毕恭毕敬的:“太后,纵然是虎符,魏晨也不敢去掘先帝的坟墓!”
挖掘先帝坟墓,那是何等大逆不道的事情?又不是仇家,又不是鞭尸,岂能一言之下,想挖就挖?
“太后,您冷静点,若是被其他宗室知晓您的言行……”
芳菲颓然松开手。
若是其他宗室知道了,自己纵然有十个头,也会被他们谏议砍光。
“退下!你们都给我退下!”
众人让开。
芳菲恶狠狠的,一脚就飞出去,狠狠踢在罗迦的陵墓之上。冷笑一声:“你到会讲条件!你有种的就站出来!你要不出来,我就绝不救你儿子!罗迦,你给我听好了,你今日午时之前必须出现,否则,我就不管你儿子了!哈哈哈,我看你儿子死了,你出不出来!该死的罗迦,我呸!”
一口唾沫吐在那陵墓之上。
幸亏魏晨、赵立等早就退下了,要是见了冯太后的举止,肯定会被吓坏。
旁边,跪下去的是张孃孃,声音带着哭腔,小声的:“太后……现在是非常时期啊……您清醒一点……”
芳菲蓦然闭嘴,忽然福至心灵一般清醒过来!不敢,再也不能在这里满世界的大声呼喊罗迦的名字。弘文帝垂危之际,若先帝忽然冒出来了,那会引起多大的惊涛骇浪?
她立即禁声,却警惕地看着身后,环顾四周没有任何踪迹,显然,魏晨早就清场了。
她一冷静下来,仔细地回想这一切,心里十分迷茫,也理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太后,您先回去休息吧。”
芳菲蹬蹬地跑下山,脚板心一阵冰凉,这才发现自己是光着脚丫子的。她砰地一声关了门,躺在床上,拉了被子蒙住头就呼呼大睡。
半晌,暗处,罗迦才走出来。
捂着心口,这个女人,简直如一个疯狂的野猫。
也没想到自己会失控,忍不住了,这样接二连三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就算用了一些迷香,久了,以她的精明,岂能不察觉?但是,她不该是察觉——而是早就应该知道真相了啊!
这个女人,怎么忽然变得这么笨蛋了?
“主上,天气凉了,您回去歇着吧。”
他摇摇头。
自己已经休息得够久了,就如暗夜的蝙蝠一般,再睡下去,人就要发霉了。
芳菲冲回屋子里,立即关了门,只留下张孃孃一个人。
她坐在床上,低声道:“张孃孃,昨晚我究竟是怎么回来的?我不该是在先帝陵墓之前么?”
张孃孃面上也有一丝惊讶和狐疑:“太后,这事的确有点蹊跷;当时,您令我们在下面等您;可是,不一会儿,魏大人就来巡山清场,将我们赶到了很远的地方。当时,老身也提出了质疑,说是要等太后;但是,魏晨说,太后自然有他保护,老身等人不敢抗命,只好离开;后来,魏晨就通知了赵立他们,说您在先帝陵墓之前晕倒了,因为伤心过度,伤风感冒了,送你回来的时候,都快天亮了……”
芳菲仔细地听着,心里逐渐地有了点底了。
一切的古怪,都在魏晨身上。
自己不但没有伤风感冒,而且好好的;昨夜若是真的晕倒在了罗迦的坟墓之前,以那样冷硬的花岗岩的石板,自己非重病不可。而且,记忆中那种大裘的温暖,整个人安眠的状态。她情不自禁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那嘴唇竟然是水汪汪的,仿佛被人亲吻过。
她心里一动:“没事了,张孃孃,你先去休息吧。你年纪大了,担忧了一夜,也受不了这样的折腾了。”
张孃孃好生感慨:“太后,您可千万别想不开啊,先帝泉下有知,也不希望您出什么意外。”
芳菲点点头,等张孃孃一走,马上反锁了房门,急不可耐地拿了一面菱花镜走到窗边;明亮的阳光下,她看到自己的嘴唇,不禁呆了——那嘴唇那么红,那么艳,甚至还有淡淡的痕迹——是被人狠狠地亲吻,狠狠地咬过那样的痕迹。
她忽然面红心跳,整个人,仿佛要跳起来。
死罗迦!
该死的罗迦!
他不出来,自然有他的道理。
她兴奋得几乎要冲出去,大声地喊,大声地叫,大声地歌唱。
但是,却捂着嘴巴,只是偷偷地笑。
弘文帝,从小怕人家抢夺他的太子之位;现在,当然怕人家觊觎他的皇帝之位,纵然是父亲也不行。罗迦啊,可怜的罗迦,难怪他鬼头鬼脑的,根本不敢露面。
她笑嘻嘻的,一头栽倒在床上,几乎在床上翻了一个大跟斗。
睡觉!
甜蜜地睡一觉再说。
冯太后这一觉,一直睡到晌午。
人躺在床上,其实是醒着的。她大模大样地躺着,等着罗迦的出现。但是,没有。
直到午时,都没有丝毫人影。
死罗迦,自己不是说了,令他午时出现的么?哪怕装神弄鬼也好啊;
她一再地伸长脖子看太阳,甚至反反复复地走到窗口观察,但是,始终没有分毫的影子。
“芳菲,只要你治好了皇儿,我就把自己奖励给你!”
她恨恨的,为什么不先把他自己奖励给自己再说?
一再的算计,真是个阴险小人。
如果治不好太子呢?那他是不是就一辈子不出现了?
她干脆躺在床上,连午饭也不肯吃了。
宫人们不知道冯太后因何赌气,也不敢去问。
玄武宫不时派人来催请,因为弘文帝还没醒来。连续三次,她已经彻底不耐烦起来,只让人按时喂弘文帝吃药,其他的事情,先不要再来烦自己了。
这一日都心神不宁,仿佛一种强烈的对抗:赌罗迦的出现!
他出现,自己就施救。否则,一切免谈。
可是,对于这一点,却没有把握。难道他不出现,自己就真的不管太子的死活?眼看,太阳一点一点的西斜,而玄武宫不停传来消息,弘文帝毫无醒转的迹象。
到黄昏的时候,她再也坐不住了,飞奔到了弘文帝的病床之前。
智斗罗迦(5K)
她一转身,罗迦就悄然从隐蔽处出来,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个死丫头,她的空城计,对付儿子还差不多。跟自己玩儿这一套,至少还得等十年!
心里的苦衷,谁人知道呢!自己要真出现了,她那个脾气,肯定没法再装得悲悲切切的,若是稍稍走漏了一点风声,岂不天下大乱。
而且,自己早就慎重其事地做出了承诺,她还想得寸进尺!
玄武宫,所有人都战战兢兢。
因为弘文帝昨夜本来有一丝好转的迹象,可是,快到清晨时醒了一次,却不知为何,忽然惨叫几声,就再次晕了过去。
众人一看到冯太后,再也不如昨日一般有信心了。魏启元躬身请安,心里暗骂,这个女人,要摆架子,也不是现在吧。弘文帝都成这样了,她还三催四请也不来。可是,嘴里却恭敬得要命:“太后,陛下就靠您了!”
芳菲根本就不理他,大步进去,但见寝宫里,碎掉一地的药碗,药汁……忙忙碌碌的御医们,任城王正在焦头烂额,但见冯太后一来,简直如释重负:“太后,快,您快看看,陛下,他又发病了,他不肯服药……”原来,他们早上按照芳菲的吩咐,给弘文帝喂药的时候,弘文帝忽然有些清醒,又开始发作起来,将药碗全部打翻了。
皇帝金口玉言,他喊一声滚,谁敢继续留在原地送死?众人无奈,谁也不敢继续灌下去。
芳菲也简直头大如斗。这个弘文帝,为什么像小孩子一样,逮住机会就撒泼?她气急败坏,却又没法在人前斥责什么,只能令人赶紧打扫。
她走到弘文帝身边,却见弘文帝,别说好转,简直比昨日更坏。她这才急了,忙问:“你们什么时候喂的药?”
“回太后,喂了好几次了,但是,陛下都吐了……您看,简直毫无办法……”
任城王赶紧道:“太后,还是只能劳驾您了,陛下,他只肯听您一个人的话。”
芳菲皱着眉头,看新端上来的药,喊了两名宫女做帮手。
弘文帝再次被搀扶起来,芳菲按照昨日的方法,继续喂他药汁。可是,这一日,却不是那么顺利了,弘文帝忽然睁开眼睛,众人一喜,却发现不对劲,弘文帝的目光是散乱的,不聚焦,就如回光返照时候的疯狂。也许是看到了药碗,也许是看到了那两名宫女。他的目光拼命转动,却不知道往后看,忽然就生气起来,一挥手,就打向药碗:“滚开……都滚出去……滚……你们都想害死朕……滚……”
这个弘文帝,戒备心竟然如此强。
一名宫女躲闪不及,药汁倒在她身上,药碗也摔在地上成了两半。
“滚,都滚出去……”
芳菲气急败坏,一把捉住他的手:“陛下,你干什么?”
这声音,仿佛那么熟悉,又那么冷酷无情。弘文帝转动眼珠子,看着她,狠狠地盯着她。可是,身后的这张脸,是花的,就如他的视线一般,越来越看不清楚是谁。
“陛下,服药了,你才能好起来,喝吧,啊,喝吧?”
他只能看到她的嘴唇翕动,上下之间的翻卷,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
“快,马上灌下去……”
众人抓紧机会,将药汁再次灌了下去。但是,弘文帝却开始呕吐,吐出来的,全是清水,虚脱得已经完全不成样子了。
这一日,他的情况一直是这样,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
芳菲心里一沉:“马上新熬药。”
“是,太后开的方子,正在煎熬,马上就要好了。”
“好了立即送来。”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药汁再次送来。
芳菲一挥手:“你们全部退下。”
魏启元迟疑着:“太后,老奴留下帮忙吧。要喂药,一个人可不成啊。”
“退下!”
门关上,夕阳从窗户照射进来,暗暗的,一种血红一般的阴影。那是弘文帝脸上的阴影,就如这一层血红,仿佛要跟着太阳一起下沉。
那是一种令人心碎的感觉,甚至击碎了和罗迦的赌气。
不,他不是赌注!从来不是,太子,他从来不该是赌注。
芳菲看一眼夕阳,慢慢地坐下去,就坐在弘文帝的床前,弯下腰去,看着他的脸,贴着他的耳朵,声音冷酷无情:“陛下,你别吓唬我!你再不服药,我就真的不管你的死活了。”
呼吸声那么淡,昏迷中的人,完全不在意任何人的威胁。
她的手心往下,贴在他的心口,按住最中心的位置,“弘,你听好了,你乖乖的把药吃了。这些日子,我就陪着你,一直都陪着,直到你好起来!否则,就再也不管你了。”
然后,也不看他的反应,将他扶起来,端了碗,放在他的唇边。
他的唇紧闭着,她靠着床,伸出另一只手掰他的嘴巴。
那嘴唇竟然张开了,她一顺碗,一碗药,完全灌了下去。
也许是昨夜的“梦境”,也许是那承诺的条件,她心里是热切而奔放的,几乎要忍不住地跳跃,而且真心诚意的,带了温柔的气息:“陛下,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知道你彻底好起来,你放心吧。”
弘文帝的呼吸忽然急促了一下。
她的声音稍微加大了一点儿,弘文帝的呼吸,慢慢地就平静了下去。
她松一口气,再次将他平放好,然后,拿了一块丝帕,轻轻擦拭他嘴巴上残留的药汁。
弘文帝躺在床上,紧紧闭着眼睛。意识很模糊,但是,却能感觉,那双擦拭的手,真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细心。
一如昔日在太子府替自己解毒时候。
他脸上竟然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但是,在那深陷下去的肌肤上,却显得那么诡异,仿佛在狞笑一般。
可是,这笑容,在枯瘦的面皮之下,也不存在了,因为他已经听到脚步声,那是离别的声音。她要走了,每次都是这样,例行公事一般。
她现在,只是一个御医了,再也不是昔日那个全心全意的少女了!
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凉,他想伸出手,但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手却是无力的,丝毫也没有能够抬起来。
芳菲站起身,端了药碗正要离开,又听得那低低的压抑的声音。那是一个男人的压抑的抽泣声音,带着强烈的绝望和死亡的悲怆。
她停下脚步,长叹一声:“陛下,你别这样,我说了陪你,就一定会陪你。你放心,在你好起来之前,我都不会离开的。现在,我只是出去换一剂方子而已,一会儿就回来。”
那声音果然停止了。
芳菲反而站在原地,进退两难,略想了想,只走在门边喊了一声。
门开了,魏启元的头一直往里看,又看一眼那空空的药碗,再看地上是否有什么打碎的痕迹,惊得不能自语:“太后,陛下真的服药了?”
“你们再去煎药;每三个时辰服用一次,夜晚也不能停。”
“是是是,老奴遵命,老奴遵命。”
魏启元一迭连声,甚至不敢置信,又紧走几步,地上,桌上,都没药汁;证明药汁没洒出来,弘文帝也没呕吐。
冯太后!
果然这一切还得靠冯太后!
他心里一直嘀咕,冯太后,这是默许了?
冯太后在还好说,若是再次离开了,那可怎么办?
他不敢多问,只好恭敬出去传令了。
此时,又到了黄昏了,窗外十分暗淡。
这还是芳菲第一次长时间滞留玄武宫。待得四周安静,才开始仔细打量,但见玄武宫昔日的富丽堂皇已经完全撤去,一改和乙贵妃朝夕荒淫的糊涂时候。一把酸枝梨木的大椅子,一张铺着虎皮的斜榻,雕花的窗格子精雅而细致,布置得十分清雅,一如昔日太子府的起居。
弘文帝,他本质上,还是并未有太多的改变。这令芳菲觉得一阵欣慰。
斜踏上铺着的厚厚的虎皮是去年新猎的,收拾得非常干净。芳菲坐上去,然后伸手把灯笼放在比较背光的地方。
弘文帝的呼吸稍稍平静,一只手又露出来,放在被子外面。
她牵了被子,替他盖好,静静地坐着。
夜,越来越黑,她也没有点灯笼,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去想,脑子里空空的。生命,有时真的是很脆弱的事情,弘文帝这样固执己见,除了伤害他自己,又能做到什么呢?
其实,她知道,一切都知道,弘文帝,真的是心病。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果自己不管他,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
她忽然觉得那么疲倦,浑身无力。所有人,都要自己拯救弘文帝,可是,谁来拯救自己呢?难道自己就不累么?
玄武宫静悄悄的,宫女们都已退下,甚至魏启元,任城王都没了声息。这些人呢?都跑了?只要自己一个人抢救弘文帝呢?
她无心去问这些人到哪里去了,只看到弘文帝那么惨白的脸,青色的眼窝,散乱的头发,枯瘦的手,狠狠地攥着自己,就不放松。
“陛下,你这是何苦呢?唉!”
她想,秋天到了,弘文帝马上就要回平城了,也罢,等他回了平城,自己再做打算就是。
目光已经适应了黑暗,但是,依旧看不清楚屋子的轮廓,窗外一颗巨大的古树,恰好把月光遮挡了,暗乎乎的。
她站起来,自己也该回去了。
忽然想起他怕黑,迟疑一下,还是走到角落里,将灯笼点燃,然后,用了厚厚的套子将光线遮住。如果弘文帝发出声音,到时,御医和宫女们自然会进来的。
屋子里,一点一点的橘红色,朦朦胧胧的带着暖意。
“陛下,你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我再来,很早就来陪你。”
她才转身。正要走,忽然那只手又伸出来,狠狠地,狠狠地撺住她的手,就是不放。
芳菲呆在原地,无可奈何。
她只得缓缓坐下,“也罢,陛下,你休息吧,我陪你,今晚,我一直陪你。”
他的手还是不松开。
她的声音更是温柔:“陛下,你听我的,我既然答应了,就不走了。”
她轻轻地拨开他的手,放进被子里,就坐在他的身边,再也没有起身。
果然,弘文帝再也没有发出那样奇怪的声音,手也没有再伸出来。
芳菲静静地坐在软榻上,心里很快变成了一种充实的向往,一种平静——那是极力隐忍的欢呼雀跃之前的一种平静。
心里充满了期待,人就不那么急躁了。
甚至对弘文帝,也真心诚意的开始了一种同情和怜悯。
她仔细地回想,两个人之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都陷入一个古怪的局里,总要有人提前走出来,而自己,必须是提前出来的人。
迷迷糊糊里,罗迦,弘文帝的脸,仿佛在眼前交织,分不出谁是谁。浓雾,罗迦,陵墓之前的拥抱,亲吻……纵然是真的一场春梦,她也当成了真实的了。
忽然想起,唯一的知情人,通灵道长这几天又都没有出现。这个老道士,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芳菲,只要你治好了太子,我就现身带你走。
真耶,假耶?
她想,扪心自问,自己这两天,拼命地抢救弘文帝,甚至不惜在这里陪着他,难道,这话,就不是没有一星半点的诱惑?
该死的罗迦,他就像一个魔鬼,知道自己渴望什么,就诱惑什么。
但是,已经无所谓了。
只要那是真的——如果那是真的,那该多好啊?
再睡去的时候,竟然再也见不到罗迦,什么都没梦到。
当凌晨的第一缕曙光出现时,芳菲从斜踏上睁开眼睛,明明是昨夜睡了那么长的时间,今日却依旧头晕眼花,一点也没有睡醒的迹象。连续多日,都是这样浑身无力。
才发现自己身上盖了厚厚的一层锦褥,那是皇帝本人御用的被子,上面有着描金的缎面龙纹。她揉揉眼睛,以为是弘文帝醒了,惊喜地就跳下去:“陛下,你好了?”
弘文帝依旧昏睡着,不像有什么醒转的迹象。
芳菲住了口,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弘文帝,一时三刻,怎么好得起来?
门口,魏启元和任城王早已守候着,端了熬好的药汁进来。再搀扶弘文帝喂药就顺利多了。他虽然还是闭着眼睛,但是气息也顺利了一些。再摸他的脉搏,也正常了很多。
魏启元又惊又喜:“太后,陛下是不是要好了?”
她点点头。
任城王等看着这个“母后”如此尽心竭力的替“儿子”看病熬夜,不惜以皇太后之尊熬夜守候,无不感动,“太后,陛下这一次生病,可是完全靠您啊。您真是拓跋家族的大救星啊。”
芳菲心里一动:“任城王,陛下要好起来,大概还需要二十天左右时间的休养,你们可以准备好,送陛下回平城了。”
“要不要通知其他人前来迎接?”
“不用,到时,我会安排御医随行,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任城王面上露出了难色:“可是,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京兆王等也得到了一些消息,估计会赶来的……”
陛下龙体欠安,一直躺在北武当无法回平城,算算时间,按照正常的情况下,是该启程了,但是现在还没有任何的动静,京城重臣不可能视若无睹。
芳菲下意识地,不想让那么多人在这个时候向北武当聚集。要知道,此时人少,魏启元不必说,自己只需要应付一个鲁莽的任城王也就是了;可是,要是几大重臣全部到了,一问起弘文帝的病因,尤其是弘文帝发脾气不肯服药的种种表现,这可怎么能够应付过去?
任城王等可以相信弘文帝是基于对“母亲”的信任才让自己照顾,可是,其他诸如京兆王等老奸巨猾之人呢?
这种男女之私要是被人侦知了,岂不天下大乱?
“太后,这真是多亏您了,您真比陛下的生母还要尽心竭力……”
芳菲忽然觉得面上火辣辣的——自己这个太后!弘文帝这场病,简直是给了自己狠狠一耳光。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都察觉皇太后的语气有些不耐烦起来,虽然很轻微,但是,大家都以为她是熬夜守候太过疲倦的缘故,不敢再打扰,立即退下了。
芳菲简直是心慌意乱,坐立不安,她走到弘文帝身边,看他还在熟睡着,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朝夕不离的守着他了,长此下去,肯定会被人发现端倪的。
她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地就要离开,忽然觉得很诡异,立即回头,但见弘文帝竟然睁开了眼睛。
她吓了一跳,“陛下,你醒了?”
他茫然地睁开眼睛看她一眼,似乎不认识她是谁,又昏昏然地睡过去了。
芳菲大大地松一口气,走到门口活动活动快要酸掉的四肢。一出门槛,简直如逃生的囚鸟,看着外面的阳光,一时竟然睁不开眼睛来。
张孃孃等早就守在外面的廊庑里,早点摆在面前,十分丰盛,可是,她对每一样都提不起兴趣,草草地喝了两碗粥后,想起任城王的提议,简直如椅子上定了钉子似的,完全坐立不安。
不行,弘文帝必须马上好起来。
快点快点离开北武当。
否则,这样下去,事情迟早败露。
暴风雨前夕(5K)
最重要的是,如果罗迦这厮——她几乎咬牙切齿,如果罗迦这厮真的还活着的话,那群大臣一拥而上,万一走漏了风声,这简直比弘文帝病重更加可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罗迦,还得如地老鼠一般躲着。
也因此,就连魏晨和通灵道长等人,她都不敢去求证了,在皇宫里呆了那么久,自然知道其中的凶险。
张孃孃等见她站起来又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来,很担心地问:“太后,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芳菲一看前面的镜子,自己也吓了一跳,但见自己面色惨淡,眼窝也有一圈非常明显的黑色,深深地陷落下去。
“太后,您再吃一点吧。”
她摇摇头,连夜的煎熬,哪里还有什么胃口?
“把这些膳食都撤了吧。”
“可是,太后您这样下去会熬不住的。再吃一点吧。”
也不知怎地,都是昔日喜欢的早点,现在看着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张孃孃仔细地看了一眼她的面色,小心翼翼的:“太后,您这些天都很少吃什么东西,休息也不够,长久下去,您身子先垮下去了,老身先去给您熬一点参汤……”
“不要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吃。”
纵然自己再吃累,只要弘文帝赶紧好起来,回了平城,一切才真的烟消云散了。
决心几乎是一瞬间下定的,这个时候,无论弘文帝提出什么要求,无论要多么辛苦的照顾他,自己都要马上答应。
她还是压抑着心里那种急切的冲动,马上低头开始再次看各种各样的药单,几乎恨不得把自己生平所学一一展现出来,恨不得弘文帝一天就好了。
连续几日,芳菲都守在玄武宫。因着她每一次都亲手喂药,弘文帝的病情逐渐地有了起色,到第五日的时候,终于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个下雨天,窗外的雨溅在木头的雕花窗子上,一格一格地,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
旁边的女子坐在斜踏上,眯着眼睛,脑袋一歪一歪的,显然已经疲倦到了极点。她穿一身便服,本该是正经危坐的皇太后的样子,此时,却东倒西歪,面色也很憔悴。一个重病昏迷之人,醒来第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正是自己最想看到的那个!
这样的心情几乎震懵了弘文帝。可是,他张了嘴巴,却又缓缓闭上了,只发出无意识的嗯哈一声。
眼看她身上的虎皮又要掉下去了,他悄然伸出手拉了一下,一碰触到她的手,才发现那一直倚在椅子上的手臂冰凉刺骨。
因这一碰触,她的头狠狠一歪。
弘文帝吓了一跳,以为她会睁开眼睛,立即醒来,立即缩回了手。
但是,她并未醒来,身子却侧了一下,几乎是半蜷缩在靠背上,睡得更熟了。好一会儿,弘文帝才睁开眼睛,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更能看清楚她的面容,但见她脸色苍白,长睫毛之下是青色的眼睑,显然这几日累得不轻。
心里一直是知道的,这几日,她一直守着自己,很少离开玄武宫。
自己生病的时候,有她这样的陪伴。
他又惊又喜,心里又难言的苦涩,自己病了,她才会如此,若是好了呢?好了,就立即分道扬镳了?
他再一次伸出手去,这一次是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抓住了她的手。
迷梦中,芳菲似是感觉到了这一股手心的灼热,蓦然睁开眼睛。
可是,手心空空的,弘文帝依旧躺在床上,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迷迷糊糊的看一眼弘文帝,叹息一声:“陛下,你怎么还不醒呢?”
如果她仔细一点,其实是能够听到弘文帝忽然变得急促的呼吸之声的。但是,因为刚刚睡醒,头晕晕的,又因为外面的雨滴,芳菲什么都没有听见。
腿有些麻木,她慢慢走到窗边。已经是秋雨了,一推开窗户,便是一股扑面而来的冷风。她微微寒颤一下,立即关了窗户。
山中避暑尚佳,秋冬之后,尤其是下雨,屋子里十分阴冷,本是该生一个火盆的,但是碍于他们皇族的家规,弘文帝又是一个严守祖制之人,她想了想,还是不破坏算了。
窗外小雨滴落,松针上的水滴,一条线一般地下来,窗子也是花白的,一条一条的,如天地之间细细长长连绵不断的阴线一般。她忽然回头,看见弘文帝的目光,疲倦,软弱,却是清晰,甚至锐利的。仿佛在狐疑:你怎会在这里?
她立刻看出弘文帝,这是真正清醒了。
她欣喜若狂就奔过去:“陛下,陛下……你醒了?真是太好了……”
她伸出手,冰凉的手触摸到他的额头上,忽然下意识地缩回去,笑得讪讪的:“抱歉,陛下……”
陛下,陛下!
不,不是弘!不是自己午夜梦回,梦魇奔腾时候,她温柔而亲切的声音。甚至殿下,也要比陛下好。
弘文帝移开目光,表情十分冷淡。
她也便移开目光,却还是喜悦的,“陛下,你感觉如何?还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吃点东西?我马上吩咐膳食……”
声音是热情的,但是,态度却是疏离的。谨守着二人之间的本份。
他觉得痛苦,为什么不能是以前那样?是以前自己中毒清醒后她欣喜若狂地冲上来搂住自己的脖子,就连声音都是娇媚的:“弘,弘,你终于醒了……”
明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为什么忽然记得这么牢固,这么清晰?就如昨日才发生的一样。
芳菲也看出了他的眼神的不对劲,本能地,便后退了一步。
这样的疏离,很快便将沉睡在记忆中那些心酸的往事唤醒——我不喜欢你!你不要做梦了!纵然血溅北武当,也休想我屈服你。
那些残酷无情的声音。
他紧紧地捂住耳朵,心口强烈的疼痛,比疾病还令人不堪忍受的痛苦:“出去,出去!”
“陛下……”
“出去,马上出去!”
芳菲转过身子,默然地走到门口。
弘文帝呆呆地看着她,这个女人,这个狠心的女人,竟然真的走了。眼看,她的脚就要跨出去了。他颓然靠在床头上,再也压抑不了重病多日的情绪,呜咽出声。
芳菲转过身子看着他,但见他的肩头一直在颤抖。
她悄然走回去,手放在他的肩头:“陛下……你会好起来的,快好了。”
我的死活不用你管——这话哽在嘴里,却说不出去。仿佛一个没有底气的人,连抗衡的力量都失去了。
“您想吃什么?我马上叫人送上来……”
门口传来通报的声音,“任城王求见……”
芳菲立即道:“进来。”
魏启元和任城王大步进入,喜形于色的:“陛下,您醒啦……”
“谢天谢地,陛下真的醒了,感谢祖宗保佑啊。”
弘文帝看着这不知好歹的魏启元和任城王,几乎要咆哮起来。可是,那二人却丝毫不觉,依旧忠心耿耿地在自说自话:“陛下……”
弘文帝但觉耳朵里嗡嗡嗡的,如一群苍蝇飞过,但见身边的女人,此时已经名正言顺地退下去,真正呆在了太后该呆的位置,脸上还带着笑容——一种慈母一般的笑容。
这笑容真是如一根针一般,他几乎要握紧拳头,狠狠地冲过去,一拳打掉她那种虚伪的笑容——这个女人,怎么可能笑成这样呢?
“陛下,多亏太后不眠不休地照顾您……”
“是啊,多亏了太后的妙手回春,对症下药,太后真是我们拓跋家族的福星啊,对先帝一往情深,现在又立下救助陛下的大功……”
这二人争先恐后地替冯太后邀功,弘文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你们都退下,朕要静养。”
“好好好,臣等马上告退。”
芳菲走在最后面。
走到门口,忽然听得弘文帝的声音,充满了强烈的揶揄:“冯太后……”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仿佛指名道姓一般。
她缓缓回过头,依旧是温和而好脾气的:“陛下,你刚刚醒来,应该吃一点东西。”说完,也不等他回答,就吩咐下去了。
弘文帝捏了捏拳头,将头扭到了一边。
粥点很快送来,两名宫女恭恭敬敬地伺候着:“陛下,请用……”
“退下!”
“陛下,请用粥点……”
一名宫女正要伸手去扶他,忽然看见皇帝眼中的那一抹愤怒,她一惊,立即跪了下去:“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下去!”
二人求救的目光看向冯太后,不敢再停留,立即溜走了。
芳菲一直都站在门口,清醒过来的弘文帝,几乎比他昏迷不醒的时候更加难以对付。她本是要安慰他几句的,可是,走得几步,却觉得头重脚轻,自己也浑身乏力,却还是勉强打着精神,去端了碗:“陛下,你吃点东西吧……”
他冷笑一声:“不劳冯太后费心了。”
“陛下,请不要这样……唉,我也很累了,真的很累了……”
她的声音是沙哑而飘忽的,就连头发,也梳理得不如平素那么端庄整洁。整个人,憔悴得那么分明。
弘文帝本是还要发作的,此时,却怎么都说不下去了。就如一个贪婪的孩子,只想着那温存,这一点不够,还要更多更多。
“陛下,你用一点粥点吧……”
她端起碗要喂他,他冷淡地要伸手接过去自己吃,手却一抖。
芳菲本是要顺势递给他的,可是,见他这样子,终究是久病之人,便将碗靠近,声音也温存了起来:“陛下,我喂你好不好?”
勺子递到他嘴边,他呆呆地张开嘴巴,也不知道抗拒,就如木偶人一般,被人操纵着。半碗粥点下去,嘴里品尝不出味道,只是内心一阵一阵的翻搅。心里的焦虑,不敢对人言,只要自己好了,这个女人,肯定就会离开。她不会留下,绝不会为自己留下。
“陛下,这粥不好吃么?你想吃什么?”
弘文帝靠着床头,呆呆地看着她,心灵,再一次的妥协。那些梦中的温柔的照拂,渴望了许久的热切的关怀,真心诚意的担忧和牵挂!不,就算是不喜欢,只要她一路照看着,自己也要!一定要。
他缓缓闭上眼睛,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就连脾气也没有再次发作。
但是芳菲却强烈的不安。弘文帝的性子,她是知道的,越是如此,只怕一旦爆发起来,就更是不可收拾。
弘文帝清醒的消息传出去,文臣武将们自然欢欣鼓舞。芳菲再次诊断的时候,约莫着,再有半个月左右,弘文帝便会真正康复了。第二日,便有大臣们被获准陆续来探望了,为不打扰皇帝休息,众臣只做了简短的停留就退下,但是,已经足够看清楚,这个年富力强的皇帝,是真正性命无虞了。
到第三日,便只有寥寥两三人获准探望。经过连续的饮食,弘文帝的精神更好了几分,便单独留下了任城王。
任城王照例回报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一些事情,末了,奏道:“陛下,京兆王他们捎急信,说要来探望陛下的病情,是否允准?”
弘文帝本是要立即拒绝的,却一转念,只说:“好,就让他们全部到北武当的行宫里候着。”
任城王完全没有想到,弘文帝病好了之后,反而会召见大臣们,有些奇怪,却还是说:“日前,臣也将此事禀报过太后,但是太后说不用了,只让臣等备好马车……”
“任城王,你马上诏令几位平城的大臣火速来北武当;至于马车……”弘文帝的口吻那么严厉,“王爷,你是家族的长者了,难道不知道家族的规矩?祖宗马上打天下,就连太祖,一生也不曾坐过马车,朕岂可因为区区一场小病就破坏祖宗家法?”
任城王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臣知罪,臣知罪,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弘文帝面上仍旧罩了一层寒霜:“此后,一切以朕的命令为准。”
“是,臣遵旨,臣遵旨!”
任城王告退的时候,在门外的廊庑外面看到冯太后。这个鲁莽粗豪的王爷,也似发现了什么端倪一般:原本以为陛下醒来,难道不该是大力感谢冯太后的诊治功劳么?可是,不但没有听到提起任何的赏赐,反而是陛下根本就很不想看到冯太后的样子,而且在一些事情上,两人的意见是截然相反的,仿佛冯太后赞成什么,他便会反对什么。
原来,冯太后和弘文帝之间,帝、太后两党,是不同的利益体?
他不敢揣测,但还是恭恭敬敬的向冯太后请安,而且疑心冯太后听到了什么。
但见冯太后神色一如往常。
直到任城王等走远,芳菲才从廊庑里走到门口。
其实,刚才弘文帝的声音很大,她隐约也听得几分,虽然不那么真切,却知道,弘文帝,这是故意跟自己作对。
她淡淡的,也不在乎,这倒好了,弘文帝这样的态度,远远比他对自己真心诚意地好的时候,更令她放心。
她由是,竟然莫名的放松,仿佛这一切的煎熬,很快就会苦尽甘来了。
她便不动声色地减少在玄武宫停留的时间,首先是不再守夜,然后,改为每天早晚两次的探视,到后来,便只是每天下午来看一下了。清醒过来的弘文帝自然明显察觉到了这一点,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表示,只是对待芳菲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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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到后来,芳菲来探望的时候,他便装睡着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二人之间,从此再也没有任何的交流和对话。
芳菲原是怕他纠缠不休的,如今,彻底放松下来,真是恨不得他自此对自己死了心,淡了心肠,反正天下美人多的是。
但是,为了防止弘文帝突然发病,她还是不曾走远,就住在旁边的慈宁宫,以便于有什么事情,随时可以通报;到了这个时候,可万万不能功亏一篑了。
慈宁宫坐落在一个向阳的半山腰,设计得非常精妙。当初在设计的时候,李奕亲自描绘的图纸,弘文帝自己又提了几个意见,所以,这里倒成了建筑群里风景最好的一个;慈宁宫一边临山,一边临水,木质的窗户推开,无论哪一个房间,无论哪一个角度,都可以饱览北武当的秀丽风景,尤其是早上雾气蒸腾的时候,从正寝宫的窗户里看出去,简直是仙境飘渺一般。
宫女们几乎一进来就爱上了这里。
红云和红霞吱吱喳喳的:“太后,为什么不住这里?这里真是漂亮极了……”
“对啊,太后,有空的时候,就来这里住几天嘛……”
张娘娘斥道:“太后想住哪里,岂有你两个小丫头插嘴的份儿?”
二人吐吐舌头不做声了。
芳菲淡淡一笑,说也奇怪,以前来慈宁宫的时候,跟针刺似的,现在,因为连续“梦见”罗迦,反而将那一份针刺释怀了。
二楼的正中,是一间大屋子。
一进去,就能看到那些奢华的箱笼,一箱箱的珍宝首饰,古籍玩物,锦缎绸料等等。弘文帝向来如此,凡是他喜欢的,他觉得好看的东西,一概送到这里;甚至他喜欢吃的饭菜,新发现的什么好的点心,都会差人送来。
二三十天不来,慈宁宫又新增了不知多少的东西。
但是,这些都是他生病之前的事情,自从他醒来之后,便再也没有任何东西送来了。
四下无人,芳菲只留下张孃孃,压低了声音:“陛下这一康复,最好是再也不要送东西来才好。”
张孃孃也压低了声音:“太后请放心。世间男子,迷恋女子的时间都是有限的,短则十天半月,多次一年两年,之后,激情便消退了。尤其是皇宫里面,什么美人儿没有?只要他回去了,嫔妃成群,自然便会冷淡下去……”
芳菲深以为然,弘文帝这一病,完全是看穿了,看淡了的意思。再说,过去的那些年,他不都是好好的么?
如今,迷恋一旦消退,自然便容易解决了。
手里忽然触摸到怀里的虎符,这是她这两天都带在身边的。弘文帝醒了,好了,从此,真正是一个皇帝的样子了,自己再拿着这个虎符,不仅不妥,而且还埋下了让他担忧的祸根。自己一介女子,拿了又能干什么?不如早早还给他。
可是,这是罗迦的东西,自己要还出去之前,至少,还是得跟罗迦说下一吧。
她想了想,看外面已经是晌午之后了,便信步出去,又往陵墓走去。
半山腰的侍卫们已经看得很分明了,冯太后这些日子,又恢复到了先帝死后一年多时的正常状态了,再也没有出现过敲打陵墓的荒诞的举止。只是正常的吊唁,正常的缅怀而已。
再一次站在罗迦的陵墓之前,已经彻底消除了那种悲哀的心里。
此时,太阳已经斜了,秋日的瓜果,也露出芳香的味道了。
芳菲缓缓沿着一个台阶坐下去,就将虎符放在掌心。虎符是双身的麒麟,但是,芳菲拿着的只是一半的麒麟。
“陛下,这是你给我的东西,但是,我觉得现在我拿着很不合宜,应该交还给新帝,否则,它会成为一个隐患;我想,这也不是你最初的本意。可真要交出去,我又怕违背了你的心愿,也罢,不如就让这一切都交给天意来裁决;我数三下,麒麟面,就留下,若是镂空,就交给新帝……一……二……三……”
三字落口,她翻转手掌心。
虎符咚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她闭了闭眼睛,才睁开。
虎符朝天,镂空的一面,沉重的花纹。
她如释重负,却又莫名的不安:“也罢,陛下,这可是你自己决定的,我就把虎符还给新帝算了。”
她站起身,这一次脚步变得前所未有的轻快,有些东西,从不拥有,反而是大好事。
殊不知,她刚一转身,林间,一双眼睛,十分锐利地盯着她的背影。
冯太后,这是想干什么?
这一日,通灵道长来访。他先查看了弘文帝的脉搏,暗叹,果然心病还需心药治。这一贴药剂下去,弘文帝果然就好起来了,弘文帝许久不见通灵道长,态度倒也还好。
“道长,你最近在忙些什么?朕好久不见你的仙踪了。”
“陛下还请恕罪,贫道不善治疗伤寒杂症,这是太后的强项,所以不敢献丑。”
弘文帝毫不介意:“道长这些日子,又忙于修炼了?”
通灵道长但见他目光锐利,心里一凛,只摇摇头:“道观事情繁多,贫道也只是瞎忙而已,整理了一些先师留下的道教经典……”
“整理经典是好事啊,哈哈,道长,只是别太忙碌过头就是了。”
“哪里,贫道老迈了,也做不得什么了,岁月不饶人啊。”
“哈哈,道长何必谦虚?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你道长岂能为难?朕相信,你是一个善于创造奇迹之人。”
“贫道真是愧不敢当。”
“这有什么不敢当的?想当年秦始皇焚书坑儒何等暴虐,你们祖辈却能将伏羲大神的青铜像完整无缺地保存千年,这不是奇迹是什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怕再大的奇迹,对于道长来说,也不是什么天方夜谭。”
通灵道长更是一窒,但觉弘文帝此次醒来,跟换了一个人似的,话里藏针。他生怕露出了什么破绽,可是多次寻思,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有关于罗迦的事情,那是绝对隐秘的,这天下所知道的,也唯有自己和魏晨二人而已,纵然是冯太后,也只是揣测而已,岂会走漏了风声?
通灵道长面不改色:“陛下是谬赞了,贫道于收藏保存一道虽然略有心得,但是归根结底,自己也不过是一个传承者而已,绝不敢谬领祖先开创者之功劳。贫道的昏庸,就拿陛下的病来说,就不是万能的;贫道甚至在医术的某些方面,完全不如冯太后……”
“哈哈,这倒也是。人各有长嘛。”
但见弘文帝的口气,又似不是指的这一方面。通灵道长略一揣摩,还是不卑不亢的:“无论如何,陛下痊愈,才是我北国的好运……”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一声通报:“太后驾到。”
弘文帝的脸色微微一变。
通灵道长立即释然,忽然明白,弘文帝,这是在试探自己,试探自己对于他和冯太后的私情,到底知道多少。
他了然一笑,挥了挥拂尘:“陛下胸中还有些郁积的寒气,太后的药方则是非常灵验的,只要按照这个药方,再服用5-6服药,陛下的龙体很快便会康复了。”
正在这时,芳菲进来了,她也是很久没见通灵道长了,又惊又喜:“道长。你怎么来了?”
“贫道听闻陛下康复中,不胜欣喜,看来,还是太后医术高明啊。”
这个老道,跟个幽灵似的,想出现就出现,想不见就不见。如今终于逮住他,可是,此情此景之下,又无法追问罗迦的下落。
通灵道长何尝不知道她的想法?但见她面容平静,十分镇定,跟那一日在陵墓之前发疯掘坟时候的疯狂判若两人,也不得不暗自佩服罗迦的识人之精准,果然还是他了解冯太后,知道她一旦想明白了一些关键的地方,自然便会平息下去。
二人交换了一下目光,弘文帝的目光也恰巧看来。
“太后,你的面色怎么不太好?”
“没什么,过几天就好了。”
通灵道长微微诧异:“太后,你这些日子忙于照顾陛下,也实在太累了。”
“医者不能自医,冯太后全心全意照顾朕,倒负累了自己,朕真是过意不去。”
芳菲但见弘文帝目光冷淡,移开到一边去,也淡淡道:“这是哪里话?这些都是御医的功劳。再说,陛下洪福齐天,我也做不了什么,只是在这里转转看看而已。”
弘文帝语调好生奇怪:“哈哈,这么说来,倒是朕的祖宗们在天之灵保佑了朕了?”
芳菲一呆。弘文帝能笑了,看来也好得差不多了,好事是好事,可是,为什么就笑得这么奇怪——甚至狰狞了?
“哈哈哈哈,祖宗们保佑啊,这想必也是真有的,只是,朕很好奇,保佑朕的,是太祖呢?还是太宗?或者,是朕的父皇?哈哈哈,会不会是先帝?按理说,朕是他的亲儿子,他之于朕,比太祖太宗等更亲,保佑他的,应该是他才对,哈哈哈,应该是父皇才对,道长,你说是不是?”
“这!先帝在天之灵,当然会护佑陛下一生平安。”
“好好好,好一个一生平安!不过,朕比较贪心,除了一生平安之外,还希望父皇保佑更多,比如,我们北国江山,比如朕已经拥有的一切,都希望父皇能够保佑……”他转了目光,“冯太后,你说,朕是不是太过贪心了?”
芳菲强笑一声:“你父皇,当然凡事以你为先。纵然是九泉之下,他的在天之灵,也会第一位地向着你。”
“呵呵……”他一阵大笑,几乎缓不过气来,通灵道长要去搀扶他,他却一挥手,傲然道:“不必了!”
他端端正正地靠着床头坐着,语气也是坚定的:“道长,你放心,朕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那真是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他若无其事的:“朕年纪尚轻,尚无子嗣,岂肯如此了结?俗话说得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朕若是仓促地就去了,九泉之下,岂有面目见父皇?再说,乙浑乱党尚未铲除,南朝尚未攻克,江山社稷,还有动荡,父皇留给朕的一切,朕不看牢了,岂不是不孝?你们放心,从今日起,凡是属于朕的一切,朕都要牢牢握在手里,一丝一毫都不会放过。”
通灵道长更是觉得如坐针毡。
芳菲也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整间屋子都是尖刺。
唯有弘文帝,依旧好暇以整,仿佛是亲朋之间再自然不过的谈天说地。终于,通灵道长逮住机会告退了。
芳菲也瞅准了时机告退。
弘文帝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忽然道:“冯太后,你的救命之恩,朕还没有来得及感谢!”
她回过头来,站定。
“冯太后,你希望朕如何感谢你?”
“陛下,我不需要任何感谢。”
“哦?救命之恩大于天。你可是两次救了朕,朕再不道谢,世人岂不嘲笑朕畜生不如?”
芳菲简直听不下去了。弘文帝心里藏着的火山,马上就要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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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早就知道的,也完全了解,但是,自己并不想再一次的成为炮灰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上前一步,不卑不亢的:“陛下,我也正好有点事情要和你谈一下。”
弘文帝反倒诧异了:“什么事情?”
她伸出手,摸出怀里的虎符。
弘文帝看着那虎符,脸色不经意地变了一下。
“陛下,我已经在先帝的坟头前自行占卜,遵照先帝的旨意,把这块虎符还给你。”
弘文帝淡淡地瞟了一眼那虎符:“占卜?你怎么占卜的?父皇,他应允你还给我了?”
“对!”
芳菲答得非常干脆:“我在先帝的陵墓前占卜,若是麒麟面就不还你,若是镂空面就还你;结果,我占卜的结果是镂空面。这是天意,我不想违背,所以还给你,它天生是该属于你的,所以,这可以说,完全是你父皇的意思……”
她的手伸出,弘文帝却不接。甚至看都不曾看一眼那个虎符。
芳菲再一次伸出手。
他嘴角露出淡淡的一丝笑容,充满了嘲讽:“冯太后,你也真是太小看朕了!”
“我不是小看你!陛下,这本该是属于你的东西。牝鸡司晨,是为不祥,先帝只因为事出突然,仓促去世,你也知道,他驾崩之前,神智一直是不太清醒的,估计是百忙之中,忘了收回这件虎符……”
“哦,父皇是忘了才让你继续保有的?”
“陛下,我们也曾经为此事争吵过,我就不想多解释了,也许,先帝临终前本就是有考虑的,只是当时我苦苦哀求他,扰乱了他的心,他才忘了……我不能因为先帝的一个疏忽,就趁势将这东西据为己有,而且,我一介女流之辈,拿着有什么用?于情于理,它都是属于你的,也只属于你一个人而已!”
“哈,太后,朕也许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父皇,他根本不是刻意给你的,对你,也不是当初朕以为的那么宠爱,对吧?”
芳菲一时倒不好回答,任何的回答,都有虚伪之嫌。
“哈哈哈,既然父皇不是那么好,太后,想必你也根本就不会再心心念念着父皇了,对吧?”
芳菲一时语塞。
弘文帝,就如一个布局的高手,一步一步,将自己引入棋具。不过,纠缠这些东西,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淡淡的:“先帝待我如何,其实,已经不重要了,逝者已矣,盖棺定论,我也不在乎了。”
“说得好,逝者已矣!父皇早已死了,我们活着的人,则该更好地活着,不是么?”
她不答,只是再一次的伸出手,将虎符给他。
弘文帝不接,她便转了手,想把虎符放在弘文帝旁边的案几上。
“冯太后!”
这声音太过严厉,她手一抖,虎符一颤,当的一声就掉在了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冯太后,你这是干什么?你以为朕醒来便是为了逼你要哪个虎符?”
“不,陛下,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弘文帝咄咄逼人,“如果不是,你如此匆促地拿出来干什么?朕也实话告诉你,区区一个虎符,朕还没放在眼里。父皇昔日有灰衣甲士,朕昔日在东宫也蓄养了太子府的精锐,以后,朕有需要,完全可以自己发展,根本不需要这个!”
“陛下,一个国家,军队岂可由他人掌握?而且牝鸡司晨……”
“牝鸡司晨?哈哈,冯太后,这可就不像你的语气了,你不是最讨厌人家这么说你么?现在这是在干什么?还是你认为,这是朕的心思,你帮朕说出口了?”
“陛下……”
“冯太后,你变了!”
“!!!!”
弘文帝抬高了下巴,面色十分高傲,十分阴沉:“冯太后,你真的变了!你连最后的一丝真诚都失去了。”
芳菲面色煞白。
“你满肚子的狐疑,认为朕会因为这个虎符而猜忌于你;其实,若非是你太过猜忌,又岂能以此之心度朕?”
“!!!”
他亲自抓起了那块虎符,依旧看也不曾看一眼,语气十分冷漠:“该属于朕的东西,朕一丝一毫也不会放过;但是,若不是朕的,朕也绝不会觊觎。朕能继承江山,自然就有办法巩固江山,并且开疆拓土,而非是通过欺负女人来增强自己的势力!”
“!!!”
他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因着这种笑容,脸色竟然明朗起来,某一瞬间,仿佛太子府时的那个男子。
“若是它在别个手里,朕少不了会寝食难安。可是,它在你手里!芳菲,它在你的手里!在你手里,朕向来认为和在自己手里,没有任何的分别。不管父皇是出于什么目的给你的,可是,芳菲,它一旦是你的,便终生都是你的。不止朕,纵然以后的小太子,也无权掠夺这个东西!”
那一刻,他的声音那么真诚。
他忽然抓住了她的手,手是暖和有力的,掰开她的手心:“芳菲,拿去玩儿吧;纵然什么用处都没有,就当个玩意放着也好。”
芳菲捏着这被强行塞回来的虎符,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也没法答话,转身就往外走。
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弘文帝才靠在床头上,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深深的,一丝一毫也没有阴鸷。
这一日,芳菲都是心神不宁的。
一种奇怪的直觉令她惊惧,仿佛一切的发展,越来越超出了自己的预期。弘文帝冷淡如冰的时候,她放心,但是,一旦换上了那样笑容的表情——那真是一种可怕的笑容,可怕到了极点的明朗的笑容,这不但不能令她安心,隐隐的,反而是一种暴风骤雨即将到来的前奏。
背心都是凉嗖嗖的。
一整天,眼皮都在不停地跳。
她精神困乏,又睡不着,膳食送来凉了几次,也吃不下去。
她去床上躺了一会儿,但觉四肢乏力,又去窗户边站了一会儿,更是不安。
张孃孃一直守在门口,忧心忡忡地看着冯太后,这些日子,冯太后的变化极大,可是,她却好像无知无觉的样子。这也难怪她,每天陷在弘文帝的兜兜转转里,根本没有任何闲暇来想其他的事情。
“太后,您该吃点东西了……”
“我不是已经吃了粥点么?”
“您从早上到现在,只吃了一碗粥和几块小点心。其他都还没吃过,这样是不行的。太后,是不是这些菜都不合您的胃口?老身亲自下去,换几个菜谱,重新弄几个小菜?”
“张孃孃,你歇着吧,我实在不想吃,这样吧,你明天再换几个菜。今天这几个,我看着实在是没有什么胃口。”
张孃孃小心翼翼的:“太后,你最近是不是觉得很不舒服?”
“不舒服?没有啊。只是倦怠,非常想睡觉而已。”
张孃孃见她依旧心不在焉的,当然什么都不敢说。
“张孃孃,赵立回来没有?”
张孃孃尚未回答,便听得外面仓促的脚步声,正是赵立跑回来了,在门口低声地:“赵立求见太后。”
张孃孃急忙去开了门。
赵立几步进来,低声道:“太后,京兆王等大臣,全部到北武当了。”
芳菲但觉脑子里轰隆一声。不止京兆王,就连东阳王、王肃、高闾、贾秀等人也悉数赶回来了。除了在前线的李将军、源贺等将领之外,几乎所有朝中重臣都出动了。
弘文帝,他这是想干什么?
他病体快要痊愈了,不张罗着回去,难道连冬天也要在这北武当度过?
这是完全不符合祖制的。
弘文帝口口声声祖制,但是,在这么重大的问题上,他难道就不怕大臣们反对?
她忽然想起罗迦来,这一转念,内心也抖起来。这么多人,再一次汇聚北武当,弘文帝,他想干什么?
骤然之间,手指伸出,抓住了桌上的虎符,就连指甲都苍白起来。
可是,罗迦本人,是梦是真?
自己梦见罗迦,难道弘文帝也梦见罗迦?天下,哪有那么凑巧的事情?
不对!
可是,难道弘文帝是要召集众臣,公布他和自己的“奸情”?
这真是比罗迦还活着,更令人惧怕的事情。
她轰地就跳了起来,背心一阵一阵的发凉。
弘文帝,他真敢这么干?
可是,他明明这些日子,都对自己冷淡得要命,而且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兴师动众地找了许多大臣来自己宣布自己的“丑闻”?这纵然有损自己的名声,难道对他的名声不是更大的损失?
这可是“为君者讳”的道理,他难道会不懂?
她心神不宁,完全失去了主意。
赵立等见她如此,也惊了:“太后,您……”
“快说,京兆王等都到了哪里了?”
“他们都留在山下的府邸,还不曾上山来。”
至于弘文帝何时召见他们,到底因何目的,当然不是赵立所能探知的。
芳菲颓然坐在椅子上,风从开着的窗子里吹进来,寒意一阵一阵地沁入身子,可是,此时才晌午刚过呢,为什么看起来跟傍晚似的?
“禀报,陛下有请太后……”
芳菲再一次惊跳起来,但觉这声音,充满了一种强烈的不祥的气息。
这个时候,弘文帝为什么要见自己?
难道是要让自己和大臣们对峙?
芳菲捂着头:“我不舒服,你们告诉陛下,我不舒服,今日没空去。”
传令的正是魏启元,躬着身子,老奸巨猾的双眼垂下:“太后凤体欠安?老奴这就回去禀报陛下。陛下说,若是太后不去,他便亲自来探望太后……”
芳菲再一次跳起来,如被踩了尾巴的猫——当然不是跳的,纵然心内狂跳,态度却是平静,甚至凌厉的。弘文帝尚在病床上,竟然不惜病体,亲自来“抓”自己?
“魏公公,陛下到底有什么要事?”
“陛下的金口玉言,老奴不敢多问,求太后恕罪。但是,老奴揣想,无非是感谢太后的救命之恩罢了……”
芳菲略一思索,也罢,是福不是祸,躲躲藏藏的,也终究不是办法。
“来人,替太后梳洗。”
几名宫女上来,拿出好些衣服。芳菲看着那些厚重而繁琐的礼服,本是不胜其烦的,但是,一转念,便指了一套异常慎重的紫色花边,青黑色太后袍服,十分隆重地穿戴了。凤冠也摆在桌上,珠冠的前排,是六颗同样大小的手指甲大的深海珍珠,光润莹泽。这身袍服,仅仅是在处置乙浑的那次主持大会上,芳菲才穿过,因为实在太过隆重了。
宫女们见冯太后忽然如此盛装,都吓了一跳。
芳菲对镜照了一下,这一身穿戴上去,人仿佛凭空就老了十岁。太后——一个太字,少年也变成了老年。乎乎之间,自己竟然已经是二十七八岁的女人了。她想,至少,也当得起这个“太”字了吧!
她跨出门槛的时候,身子稍微歪了一下。
张孃孃急忙搀扶住她,她扶着额头,觉得眼前一黑,几乎要栽倒,却还是稳稳地站住:“没事。我倒要看看,陛下,是要怎样感谢我这个皇太后!”
玄武宫,静悄悄的。并没有想象中朝臣济济一堂的盛况。芳菲松了一口气,在门口边略一停留,才从容进去。
听得谈笑风生,竟然是通灵道长的。
这一次,可不是不期而遇了,她敢断定,通灵道长也是弘文帝找去的。弘文帝,他这是想干什么?
忽然滋生了惬意,应该装病到底的。但是,已经由不得她犹豫了,魏启元已经在喊了:“太后驾到。”
屋子里的笑声停止了。
“参见太后。”
“太后,你总算来了。”
两种不同的语气,却都是笑容满面。通灵道长但见冯太后也来了,尤其是装扮得如此老气横秋,心里也很奇怪,一转念,见魏启元通报的样子,也明白过来,弘文帝,这是同时召见二人。他想干什么?叙旧?
弘文帝也盯着她,本是充满笑意的脸,看着她头上的太后珠冠,眼珠子很奇异地转动了一下。
芳菲也打量着他。
今日的弘文帝,里里外外,如换了一个人一般。他虽然还是坐在床上,可是,身上的衣服全部换了,那是一身很正式,却又不太张扬的龙袍,头上甚至还戴着一顶轻便的王冠。完全恢复了他的天子之威。
如果他不是坐在床上,还以为他已经全部康复,随时可以金戈铁马了。
“陛下,你已经完全康复了?”
这问候,是出于真心的。
弘文帝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多谢你这些日子的精心照料,朕虽然身子还有点乏力,但是,相信很快就会痊愈了。”
弘文帝的两旁都摆着椅子,通灵道长已经坐了,旁边一张则是空着。
在帝王的寝宫设座,这可是非同凡响的事情,纵然是罗迦,也不曾为任何外臣在寝殿设立过座位。
弘文帝如此厚礼,这是要干什么?
她的目光从弘文帝身上落到通灵道长身上,心里的忐忑加深了。
“太后请坐。”
芳菲看着自己的座位。
公布奸情(5K)
弘文帝,她,通灵道长,三个人并非是三角形,但尊卑却是很明显的,通灵道长坐在下首,而她的位置——那是一种非常尴尬的位置,就在弘文帝的床头并列,亲昵得完全让人不知所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纵然皇后,也从不会如此亲昵地和帝王如此并坐,而且是在有外人的情况之下。纵然她和罗迦之间,也从未如此,而且,那时根本就不需要这么奇怪的坐姿。
这令她想起昔日太子府的斜榻,就在太子的旁边,几乎算得跟太子的床并列。许多日子,她陪着太子下棋,画画,玩得累了,玩到夜深了,就躺在上面睡着了,几乎和太子同床共枕一般。只是,那时太子病重,做不得什么;而她也还是未经人事的少女,从不知道提防什么男女之大限,而且,也从未想过提防。
彼时彼此,世易时移,再变成了这样暧昧而亲昵的态度,她脸上火辣辣的,竟然坐不下去。
“太后,请坐吧。”
芳菲进退两难,不坐下去,倒显得心里有鬼。可是,这样坐下去了——
弘文帝轻描淡写的:“太后,这是我们鲜卑人的习惯,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朕可以叫人进来换一把椅子。”
她勉强道不用了,只好坐下去。
弘文帝仔细地瞧她一眼,充满了关切:“太后面色如此晦暗,是不是这些日子太过劳累了?”
“陛下多虑了,我没什么,只是昨夜睡不安宁的缘故而已。”
“哦?最近好些天,朕见你都是这样,今天又更加明显了,是不是因为前些日子忙着照顾朕,落下了病因?”
“没有!只要休息好了就足够了。”
“太后可大意不得,朕瞧你这些日子,脸色都很不对劲,若是病了,就要及早诊治,不要小病拖成了大病。”
“没有,我真的没事。”
“这一次,全亏你忙上忙下,妙手回春,药到病除,否则,朕今天能否坐在这里和你们叙话,倒真是未未可知。”
这是表示感谢?这座位也是出于感谢?
弘文帝的态度前所未有的温和,忽然就屏退左右:“你们先出去,朕有几句话要和故人讲。”
左右退下。
就连大门都被关了。
芳菲本是被搀扶着坐在椅子上的,刚稳了点的心口,立即又提了起来。幸好通灵道长还在!
“芳菲,你面色真的太不好了。”
此言一出,二人皆惊。尤其是通灵道长,弘文帝,竟然不避自己的面,直称“芳菲”,就算是故人,也“故”得太过头了一点吧?他干咳一声,无由的,也很紧张。
“芳菲,朕这些日子脾气不好,累你受了很多苦楚。请你原谅。”他忽然笑起来,却不是往日那种凌厉的笑容,而是充满了关切,甚至略略带了一丝腼腆,“芳菲,你是会原谅朕的,对不对?唉,那时朕心情不好,也找不到其他人诉说,所以只好把气撒在你的身上。芳菲,朕先向你道歉了……”
芳菲张大嘴巴,但见弘文帝拱手赔罪。他虽然依旧是坐在病床上的,但是,看那精神,显然是已经起床过了,痊愈也是不久的事情了。可怕的是他的这种语气。
“陛下……你,这也没什么……”
她不知该说什么,弘文帝,他真的不算在自己面前发了什么脾气。
“芳菲,你放心,以后朕再也不会冲你犯脾气了。唉,放眼天下,你已经是朕最亲近之人了,朕竟然还不识好歹,让你生气伤心,真是太不应该了。”
“哪里,本宫于情于理都是该照顾你的。”
弘文帝一笑,不经意地转向通灵道长:“道长,你们道家讲究阴阳交合,天地之气,对吧?”
“纵然是阴阳之间,也得讲究平衡,不能泛滥,也不能逆天而为。”
“哈哈,朕当然省得。这世界上,无非是天地阴阳,各司其责,男女生长天地之间,便需要互相扶持,所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自混沌初开以来,便是正当的……”
弘文帝,这是要挑明什么了么?
她忽然焦虑起来,这才真的发现,自己再一次闯入龙潭虎穴了。
但是,弘文帝的话却拐了弯,手伸出去,拿起他床前的一个盒子,打开。
“道长,你认识这是什么?”
通灵道长细看了两眼:“这是蛇纹黄玉?”
“对。正是出自骊山南麓的蓝田。蓝田盛产美玉,其中又以这蛇纹黄玉最为尊贵。传说,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获得了一块巨大的天然蛇纹黄玉,经能工巧匠精心雕琢,成为了一座天然的玉棺。这种棺材,对于人的尸体有很好的保护作用……”
芳菲看了眼通灵道长,又看弘文帝,他提起这个干什么?
难道今天真的只是纯粹故人之间的谈天说地?只听得通灵道长的声音:“陛下渊博,南朝的确是有这个传说,据说蛇纹黄玉棺木,可以让人的尸首千年不朽;但是,秦始皇陵,从项羽开始,就有许多人去盗墓,迄今为止,无任何人找到真正的陵墓,自然就无从知晓,始皇帝是否真的千年不朽了。”
弘文帝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又拿起蛇纹黄玉看了一下:“可惜这块黄玉太小了。否则,真该用来替父皇雕琢一口棺材,那样,父皇也可以千年不朽。甚至,还可以因此而复活呢!”
通灵道长心里咯噔一下。
芳菲也面色遽变。
弘文帝,他真的真的在怀疑罗迦!难道是自己露出了什么马脚?要知道,自己那些次疯狂地敲到罗迦的陵墓,纵然灰衣甲士可以拦截所有的大臣,但是,弘文帝呢?
对于当今皇帝,谁敢轻易拦截?
再说,别的大臣不敢上去,他弘文帝还不敢上去?
她的头上,微微地冒出汗来,弘文帝不经意地看着她,连嘴唇都在轻微的哆嗦。他心里忽然滋生了一丝不忍之意,可是,这丝不忍之意,很快又变成了一种无以名状的痛苦和愤怒。
“唉,朕也只是突发奇想而已,二位不必觉得太荒诞。”
通灵道长干笑了一下,芳菲的目光却转到了窗边,才发现中秋已过了,窗外,树叶开始发黄,一片肃杀之气了。
弘文帝,这是在念紧箍咒了,仿佛他握住了一种极其强烈的把柄,所有人都只能顺从他,不能抗拒他,否则,这紧箍咒便会越来越紧,越来越紧——一直把那个飘忽不明的罗迦,牢牢箍住。
也或许,是将自己等人牢牢箍住。
利用罗迦的安危,让自己或者通灵道长都投鼠忌器?
她冷笑一声,罗迦,真的还活着?
自己都闹不清楚的事情,他弘文帝就那么清楚了?就偏不信这个邪!
弘文帝依旧是兴致勃勃的:“提到长生不老,道长,这可是你们道家孜孜以求的毕生追求吧?”
“回陛下。佛家讲究修来世,而道家则讲究修现世;的确,道家从秦皇汉武开始,就在孜孜不倦地追求长生不老的秘术。炼丹,是道家的主要办法之一。丹药的主要成分便是:硫磺、白石英、紫石英、石钟乳、赤石脂、水银、火硝、朱砂、雄黄、食盐、皂矾、砒霜等等,这也为历代的道士所沿用;但是,自先师祖开始,我们这一派,已经很少炼丹了。究其原因,是因为先师祖精通医术,仔细分析了历代的炼丹成分后,发现这些全是大寒或者大热之物,服用后,或许令人壮阳,或许令人亢奋,但是,对人体的损害十分巨大,绝不是什么传说中的长生不老。秦皇就是因为当年服用丹药过量,才轰然暴毙。而汉武帝,一生都在追求长生不死,最后,他也死了;生老病死,乃自然界之规律,任何人,都是无法与之对抗的……”
芳菲忽然开口:“怎么,陛下,你想追求长生不死的仙丹么?”
“呵,芳菲,朕当然没这个兴趣。说实话,如果一直活着不死,眼看着自己的亲眷好友全部死了,就剩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成为千年老妖,只怕也没什么好幸福的……”
道长揽着胡须:“陛下明鉴。”
“只是,不知当初父皇是否曾经对仙丹感兴趣?”
弘文帝也不等二人回答,自言自语地,口气也是轻描淡写的,“二位也不是外人。拓跋家族的男子向来早衰,几位皇帝都曾孜孜以求仙丹延续性命。但是无一成功,父皇超脱,显然是不会相信这些无稽之谈的。”
二人的心里,又是一阵咯噔。
弘文帝,一句一句的冷箭,到底想干什么?
弘文帝今天仿佛精神特别好的样子,又一伸手,拿出一个盒子打开。好像他的床头是个藏宝箱,无穷无尽的东西。
当然,芳菲想,他是早就准备好的。
二人都看着他打开,不知道又会说出怎样的话来。
是一个卷轴,展开,不大的一幅画,已经略微黯淡了。他先看一眼,然后摊开递过去:“芳菲,道长,你们看这幅画可好?”
是通灵道长接的,画卷上是一个美人图,彩带飘然,明眸皓齿,头上又戴了一顶胡族的帽子。他硬着头皮:“陛下好雅兴,这是要赏画了?”
“这是南朝的美女王昭君。号称南朝美人之中的最美人!是一位南朝过来的士人送给朕的,朕于书画一道,不甚精通,本是想带给芳菲鉴赏的……”
通灵道长尚不解其意,芳菲却面色瞬间刷白。
弘文帝看她一眼,目光比声音更加温和:“二位都知道王昭君吧?”
通灵道长点点头。
“汉时,为了和匈奴和亲,美女王昭君自愿请缨出塞,嫁给呼韩邪单于,为他生了一个儿子智牙师。但是,不到三年,老单于就死了。按照匈奴人的习俗,父亲死了,儿子可以继承除了生母之外的父亲的所有其他妻妾;王昭君随风习俗,她又嫁给新继位的单于,也就是老单于的大儿子,且为新单于生下了两个女儿。她和新单于的关系十分恩爱,生活得也很是美满;后来,她的儿子被封为逐日王,她的两个女儿也都嫁给了匈奴大贵族,子孙十分兴旺。这虽然和南朝的风俗不同,但是,却赢得包括汉人在内一致的尊敬,没有任何人觉得她有什么不妥……”
通灵道长的脸色也逐渐地变了。
纵然是他,也在这一场谈笑风生里,嗅出了那么强烈的陷阱的味道。弘文帝,他不仅煞费苦心,而且,一切都是筹划得滴水不漏的,甚至理论基础都准备好了。
一切都是正大光明的。
所以,他才敢于将平城的重臣都召回来。却惟独没有召集李将军等,此时,不但不需要召集李将军,而且连唯一可能形成的障碍,都被他彻底排除了。
好一个弘文帝!
甚至那块蛇纹黄玉。
他想起罗迦,纵然是智慧达人,此时,竟然也是无言以对,根本想不出,也不敢有任何的辩驳之词。
果然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弘文帝,他在下一局危险的棋,以他父皇的生死做赌注!
珠胎暗结1
“道长,你对南人的那些风俗习惯怎么看?”
“这?南人讲究孔孟之道,礼仪之道,既然流传了千年,当然就有他存在的道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是,你们难道不觉得其中有些道理很可笑?南人的士大夫们,总是喜欢标榜自己的奇怪的礼仪;比如,讥笑寡妇再嫁之类的;殊不知,如果女子得不到照顾和保护,生活一辈子会多么悲惨孤寂?还受人欺负;朕时常很好奇,为什么南人总是把自己的生活弄得很禁锢,很不愉快,很僵化,他们不但自己不反省,反而嘲笑其他不这么做的人?人生天地之间,要的是发展和进步,更好的生活,更好的愉悦,而非是故作正经,假模假式。”
“陛下有所不知,其实,南人也极少禁止寡妇再嫁的;汉朝很著名的汉文帝的母亲,便是再婚女子,没有人对她有任何不敬!但是,某些礼仪,比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南人才看得极重而已。孝道,君臣,这是起码的人伦了……”
弘文帝一拍掌,哈哈大笑起来:“好,说得好!道长果然不愧为我们北国的国师!跟那些假仁假义的南人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陛下过奖。”只是,弘文帝为什么就自动忽略了自己的后面一段话呢?
弘文帝的目光很随意地看向芳菲:“芳菲,你说,这王昭君如何?”
“我不懂得欣赏什么书画,抱歉!”
“呵,你不需要欣赏书画,单说王昭君这个人,朕本人是很欣赏她的,不像一般的汉女,拿腔作调,也把自己的价值发挥到了极致……”
芳菲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无法支撑下去了。她急忙站起来,捂着头:“陛下,我头晕,有什么事情改日再说吧……”
弘文帝但见她急急忙忙就要走,笑了一声,更是温和:“芳菲,逃得了一时,又怎么逃得了一世?道长也不是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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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胎暗结2
芳菲固然面色惨白,就连通灵道长,也忽然觉得椅子上尖刺扎得屁股火辣辣的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也想象冯太后那样站起来,转身就走,可是,却怎么走得了?毕竟这么一把年纪了,又是个男人,只能不动声色,稳如泰山地依旧坐着,眼观鼻,鼻观心,皇帝不喊走,自己也不敢走;甚至连闭上眼睛做不听状都不敢。
“芳菲,朕做了什么事情,就要有承担的勇气,你不用害怕,你也无需出面,朕自己会办妥一切,那些大臣也都被召回来了,朕就是要向他们宣布这件事情,一劳永逸,从此,你才可以安安心心的生活……”
如狠狠地被人敲打了一棒子。
芳菲只看到他的嘴唇翕张,不停地翕张,温和的笑容也开始狰狞了。
“芳菲……”
“陛下,你不要说了!”
她面色惨白,狠狠地瞪着他。
可是,他却没有丝毫的畏惧,甚至没有丝毫的愤怒,依旧是温和的:“芳菲,你知道为何自己会精疲力竭?你知道自己为何每天每夜都食不安寝,夜不能眠?就是因为你怀着这样的担忧,怀着这样的恐惧,每日每日不得安寝。你看,这事情不解决,它既困扰着你,也困扰着朕,我们不能继续这样互相折磨了,一个人的时间,不应该是长时间耗费在病床之上,更不能借此庸人自扰,毁掉许多原本可以美好愉悦的东西……”
她嘶喊一声:“我又没有生病!”
“可是朕病了!”他指着自己的心口,“你知道,朕得的是心病;就连道长也是知道的。心病还需心药治,除了你,谁也治不好朕的病。如果这病不去除,难道你忍心看到朕一辈子都生活在阴影和病魔的折磨之下?同样,朕也不希望你生病;朕只想看到自己最亲近的人,一辈子平安快活,芳菲,我们都不能生病了,我们需要彻底去除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