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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树下野狐     搜神记txt下载     搜神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章 釜底抽薪

    大风鼓舞,檐钤乱响。

    “铿锵”一声,公主阁铜门蓦地打开,门外卫士纷纷后退。拓拔野身着寒荒狼毛长衣,头戴宽沿毡帽,化身为看护芙丽叶公主的卫士,昂首而出。他的身材与那晕厥的卫士相近,帽檐又压得甚低,将半个脸遮挡在阴影之中,乍看之下分辨不出真假。

    众卫士不疑有他,纷纷行礼道:“云卫长!”拓拔野大剌剌也不还礼,微微一笑:心道:“原来你姓云,难怪要晕倒了。”侧身让开,芙丽叶公主与姑射仙子款款而出。众卫士又纷纷行礼,齐声高呼。

    姑射仙子一袭白衣,翩然飘舞,只是面上蒙了寒荒贵族女子特有的蚕丝面纱,看不清脸颜。饶是如此,犹觉容光清丽,不可逼视。情势紧急,众卫士只道是某贵族女子,心中也不起疑,拥簇着芙丽叶三人,沿着回廊朝宫殿东门外的广场走去。

    寒荒王官依山临渊,座落北峰半山险崖之上。宫殿外沿九里长的回廊飞檐流瓦,气势轩昂,如玉龙蜿蜓,迤逦延伸至峰顶。在这回廊之上,一览众山小,可以将南面万里风光尽收眼底。

    拓拔野凝神远眺,圆月高悬,清辉万里,远远地可以看见不计其数的金族大军四面八方向寒荒城包涌而来。寒荒城群山脚下,火光点点,漫山遍野,如星海奔泻,瞬息百里。万千旌旗猎猎卷舞,彷佛浪潮一般翻涌前进。刀林戈海在月光与火光映衬下,闪烁着漫漫眩光。马兽嘶鸣声,军号声,战鼓声,大军整齐行进时所发出的闷雷似的响声,在群山之间激荡缭绕,声势惊人。

    西皇山群峰诸堡灯火通明,人影惶惶。各峰之间的飞索急剧摇荡,吊车交错,万千卫士征遣调度,各赴城堡戍守。拓拔野凝神倾听,透过诸多喧闹嘈杂的声响,隐隐可以听见从寒荒城各个角落传出的尖叫声、呼喊声以及孩童惊恐的哭声。

    回廊之外便是万丈悬崖,崖边均以西荒白铜铸以栏杆飞索,层叠防护。栏杆与回廊之间,凿有一条宽达两丈的栈道,环绕山势,盘转迂回,直抵天镜湖。但这栈道极为斜陡,乃是宫殿卫兵与神殿卫士的上下之道。

    此时漫山狂风呼啸,人影纷乱,栈道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手持长戈弯刀的卫士,呼喝呐喊,声如鼎沸。见到芙丽叶一行,纷纷躬身行礼,状极虔诚。楚宗书极受寒荒国众人爱戴,这秀丽矜持的公主也深受众人敬爱。

    前方人潮纷纷辟易,拓拔野等人出了回廊牌门,朝宫殿东门外的广场上走去。

    广场上有一纵横各八丈的白玉楼台,雄伟华丽,是名“登仙台”。登仙台所倚背的峭崖山壁上,有三十六个巨大的滑轮,吊动六辆铜车,直达崖顶。寒荒贵族、长老如欲上北峰峰顶,必须先由其他山峰坐飞索吊车到这北峰登仙台,再由滑轮铜车送至峰顶。

    此刻广场上四处都是凝神戒备的戎装卫士。数十名长老、贵族正在众卫士的护卫下,次第从各峰飞索吊车中走下,随着人潮涌上登仙台,进入滑轮铜车。

    当拓拔野三人进入最后一辆铜车,众卫士奋力将铜门关闭,迅速后退,大声朝上方呼喊。

    “锵当”一声,铜车蓦地震动起来,徐徐悬空上升,越来越高,很快越过了宫殿屋担,将密密麻麻的卫士们远远地抛在下方。

    从铜车中向外眺望,可以瞧见西皇群山之间,蚂蚁似的金族大军里三层外三层,将寒荒城分割、包围得水泄不通。阵形井井有条,纹丝不乱。过了片刻,战鼓军号齐齐顿止,星河似的火炬渐渐熄灭,万千旌旗在黑暗中汹涌舞动,彷佛江河暗流涌动,静静地等待着最后进攻的时机。一场血腥大战迫在眉睫。

    拓拔野心想:“奇怪,金族大军既已包围寒荒城,为何不派遣使者入城招降?又为何不调遣高手营救少昊等人?反倒偃旗息鼓,这般静悄悄地在城外等候?难道要等着寒荒城自动投降吗?”许多疑问从脑中接连闪过,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狂风呼卷,寒意森森。芙丽叶公主心里忽地一阵害怕,忍不住闭目暗暗祷告,脸上却依旧是微波不惊。

    拓拔野微微一笑:心道:“这姑娘瞧起来娇娇弱弱、却端地坚强勇敢,倒有些像纤纤妹子。”想起被囚禁于密牢中的纤纤等人,又想起下落不明的蚩尤,心中不由泛起忧虑之意。强自收敛心神,转而忖想眼下局势,以及救脱之道。

    正自沉吟,转身望去,却见姑射仙子倚窗而立,发丝飞舞,薄纱下的脸容在月光中迷茫而神秘,那双澄净秋水眨也不眨地凝望着他,似有所思。拓拔野心中剧跳,一时竟不敢迎视。忖道:“只要有仙女姐姐做件,便是火海刀山也不足惧。”嘴角微微露出一丝微笑。

    “锵”地一声巨响,铜车又是一阵剧烈震荡。芙丽叶公主蓦地睁开眼睛,低声道:“到了!”

    铜门蓦地打开,几名身着白狼毛长衣,腰悬弯刀的神卫兵躬身道:“公主请入殿!”小心翼翼地将芙丽叶掺扶出,领着三人朝神女殿走去。

    北峰顶上颇为辽阔,草地上灌木连绵,高树参差错落。松间明月,叶梢风声,花香浓郁袭人。在这北峰顶颠,只能隐隐地听见群山间的喧哗声,彷佛远离尘世的仙山,飘渺而静谧。

    众长老、贵族在数十名神卫兵的护卫下,神色凝重,各怀心事,默默地穿过松树林,沿着天镜湖朝神女殿行去。

    天镜湖水光潋滋,湖心汹涌沸腾,白浪如花,层叠盛放;水声汨汨,流离彩气从浪花中袅袅波荡,变幻不定。湖畔每隔三丈便站了一个持戈的神卫兵,昂然而立,目不斜视,见了众长老也不行礼。

    芙丽叶公主低声道:“镇守北峰神殿的一千五百名神卫兵都是楚宁亲自挑选出来的,只听命于他,即便是长老会也调度不得。”

    拓拔野点头:心中微微一凛,忖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这厮封堵北峰栈道,将众长老请入神卫兵的重围,多半是想倘若不成,便以武力威服了。”

    九十九名女子身着九色鹿皮长袍,头戴鹿角,脸上书了诸多古怪的图案,正手提冰石灯笼,低声吟唱着奇怪的歌谣,在湖边一块高凸的巨石上顶礼膜拜。月光下望去,说不出的凄迷诡异。

    芙丽叶公主又道:“这是神女的仆从,正在通灵祷拜寒荒大神。”

    拓拔野四下扫望,心念一动,忖道:“这天镜湖在北峰峰顶,难道先前那涡流竟是一直通往这湖底的吗?”念力积聚,探扫湖底,果然发觉有一股强大的涡流急速飞旋。又惊又喜,脑中倏地闪过一个念头。

    众人绕过天镜湖,沿着玉石大道步入神殿。

    殿内银灯灿然,流火绚亮;山风穿殿鼓舞,梁上八十一只泠香玉风铃叮当作响,清香悠扬;九只巨大的翡翠香炉异香袅袅,天蚕丝幔轻舞飘扬。

    神殿正中九角水晶方台上,七兽白铜鼎中白气蒸腾,幻化出人形图案。白铜鼎周围,放置了八十一个冰蚕丝铺垫。一个颐长高瘦的白衣男子正拜伏在丝垫上,对着白铜鼎念念有辞。神女女丑黑衣飘舞,冷冰冰地绕着七兽白铜鼎行走,手如兰花,不断地将紫色的粉未弹入鼎中,“嗤嗤”连响,激起一阵阵青烟。

    大殿四周,环立了五个服色各异的男子,低首垂眉,默然不语。拓拔野心中一凛,念力所及,察觉他们身上真气澎湃汹涌,颇为惊人。这五人瞧来普通平常,却都有接近真人级的实力。

    芙丽叶公主低声道:“白衣人便是大巫祝楚宁;另外五人是他挑选出来的神卫首领。”

    听见众人的脚步声,那白衣男子楚宁缓缓站起,平举双臂,衣袖鼓舞。斜长的双目陡然睁开,灰白的眼珠寒芒怒放,冷冰冰地道:“以大神的名义,欢迎你们。寒荒八族的命运,将在今夜此地,由你们决定。”他苍白而清秀的脸上,突然泛起奇异的桃红。

    众长老纷纷行礼,步入殿中,在冰蚕丝垫上次第盘膝而下。八族三大长老倪岱、笋思长邪、安维坐在最前,芙丽叶公主故意挑了偏僻的角落处坐下,拓拔野与姑射仙子则坐在她的身后。

    楚宁轻轻拍了拍手掌,神殿大门徐徐关闭。百余名神卫兵绕着神殿内壁整齐奔跑,沿壁一一站定。丝幔缓缓地拉开,将众长老与神卫兵隔绝开来。

    楚宁灰白的眼珠冷冷地扫视众人,森然道:“在今夜长老会开始之前,我要奉大神的旨意,诛灭三个背叛寒荒八族,向金妖通风报信的叛贼!”

    众人哗然。保长老沉声道:“十日之前,少昊太子奸杀女戚神女的当夜,我们已经下令全城封锁,不许走漏一点风声。岂料今夜金族大军竟然还是兵临城下……”摇了摇头道:“此去昆仑四千余里,穷山恶水,金族大军日夜兼程,也需七、八日方能到达;若非内奸通风报信,金族行动断然不会如此神速!”

    楚宁冷冷道:“倪长老说的不错,漏风的墙向来都是从里凿的洞。这几日,我借助大神伟力,在寒荒国境内布下十道明关、十道暗卡;空中飞鸟、林中走兽,都是我的耳目。寒荒国内每一个角落的动静,都清晰无遣地显示在这七兽白铜鼎的水光之内。”顿了顿,目光厉芒大作,一字一顿道:“仅仅三日之内,我便截到了十八封发往昆仑的密信;这十八封密信竟都是来自三位赫赫有名的寒荒长老!”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拓拔野心道:“这厮当真胡说八道。即便当真有通天法力,有千里眼、顺风耳,也不可能将数千里境地上发生的事情,锱铢记下。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多半是故弄玄虚,作势恐吓。”

    楚宁冷冷道:“倘若诸位不信,我便请这七兽白铜鼎显现叛贼的真容。”双手轻拍,两道白光照射在白钢鼎上。铜鼎嗡然长响,闪起柔和的光晕。水气缭绕,逐渐变幻成一个人的脸容,细眼钩鼻,长须飘飘。

    众人大惊,失声道:“岚长老!”

    一个老者愤然起身,怒道:“楚宁小子,你这般陷害我意欲何为?”细眼圆睁,长须倒立,狂怒己极,正是那铜鼎水气显现之人。

    楚宁冷冷道:“岚长老,七兽白铜鼎乃八族沟通天界的神器,你还想狡辩什么?”灰眼凶光一闪,喝道:“杀!”

    丝幔飞舞,几个神卫兵闪电似的冲出,弯刀电光错舞。“哧哧”轻响,几道血箭迸射飞舞。殿中数名贵族女子尖声惊叫,登时晕厥。

    岚长老身形微晃,哼也未哼一声,怒目凝立。突然“喀嚓”一声裂成几块,迸落在地,头颅“骨碌碌”地转动,迳直滚到楚宁脚下,艳红的鲜血迅速涸散开来。

    神卫兵拾起断裂的尸首,迅速退下,丝幔倏然合上。

    刹那之间,岚长老竟已身首异处。众人震慑骇畏,面面相觑,心中都升起森森寒意,不知另外两人又是谁?芙丽叶公主柳眉紧蹙,愤怒已极,低声道:“岚长老稳健诚实,决计不会违背长老会约定,私自通风报信……”

    楚宁将岚长老的头颅提了起来,抛入铜鼎之中,蒸腾的水汽瞬间都成了桃红色。冷冷地扫望众人,淡淡道:“另外两个人,还需要我用七兽白铜鼎显现出来耍?”

    十几个长老突然齐齐跳了起来,怒吼大叫,朝殿外冲去。

    楚宁嘴角闪过阴冷的笑意,霍然起身,厉声喝道:“原来你们都有份吗?杀无赦!”丝幔飞扬,神卫兵交错闪掠,刀光雪练般飞舞。

    人影交合,惨叫声此起彼落。鲜血冲天激射,四下飞溅,瞬间将大殿横梁屋顶染得斑斑血红,神女殿竟突然成了屠场。

    ※※※

    拓拔野心中一动,又惊又怒:“是了!这厮好生奸狡!必定不知是谁通风报信,是以故意装腔作势,以幻法术陷害岚长老,诱使报信的长老自动现身。在长老会开始之前,假借寒荒大神之名杀一儆百,自然逼得众长老对其言听计从。”

    厅中鸦雀无声,冰砖玉石上血水横流,梁顶鲜血不住滴落,殿中弥漫着腥臭欲呕的杀气。众神卫兵拖着尸首残肢,从众人中穿行退却,拖曳出道道血迹。转眼间,七十余名长老、贵族只剩下五十来人。

    丝幔围合,香炉烟雾袅袅,却除不去血腥恶臭之气。楚宁淡淡道:“奸贼已除,我们开始吧!”众长老惊怖互望,颤抖着将自己衣服上沾染的鲜血揩去,冷汗遍体,说不出话来。

    女丑冷艳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嘲讽之色,冷冰冰地道:“当日大神降下神谕,斩杀淫凶少昊,举兵反抗暴政,各位长老争论激烈得很。眼下金妖大军压境,各位长老反倒没有话要说了吗?”

    芙丽叶面色雪白,又气又怒,肩膀微微颤抖,忍不住便要起身说话。拓拔野连忙将她手腕轻轻拉住,传音道:“公主稍安勿躁!且瞧瞧他们要耍出什么花样,再作反击不迟。”芙丽叶深吸一口气,定下心来,脸上一红,将小手轻轻抽出。

    拓拔野恍然不觉,心道:“以我和仙女姐姐之力,要想制服楚宁等人,应当不是难事。只是眼下最为紧要的,乃是洗清少昊冤屈,查明并拆穿楚宁的奸谋。否则即便杀了楚宁,这一场糊涂战还是非打起来不可。

    楚宁凝视着倪长老道:“倪长老,你是八族大长老,这等紧要关头,不知你有什么想法?”众人纷纷屏息凝望倪岱。他是国中极有威望的长老,一言一行,对长老会乃至国人,都有不可言喻的影响。尤其此刻,国主昏迷,局势风雨飘摇,他的声望与影响力便越发彰显出来。

    倪长老沉吟道:“老夫这几日夜不能寐,日不能食,左思右想,觉得此事好生为难。”众人一凛,纷纷凝神倾听。

    楚宁不动声色,“哦”了一声,点头道:“这等大事,自当细细权衡。但现在金妖兵临城下,诸位长老还是尽快做个决断为好。”

    倪长老道:“眼下金族数万大军将寒荒城团团围住,而我城内兵力,却不过一万八千人。前些日子与怪兽激战,又折了两、三千壮士,伤了六、七千人。算来算去,眼下当真能上阵打仗的,不过八、九千人而已。以这区区八、九干,要与金族数万虎狼之师对阵,岂不是以卵击石吗?”

    众长老交头接耳,点头称是。芙丽叶大喜,低声道:“倪长老终究是八族大长老,坦直敢言。有他出面,事情便有转机啦!”

    楚宁淡然道:“我们难道不能固守城池吗?”

    倪长老摇头道:“眼下正是盛夏,城中贮存的陈粮只够支援三个月。金族大军现下围而不攻,多半是想逼迫我们耗尽粮食之后,乖乖开门投降。”

    众长老纷纷点头,笋思长邪缓缓道:“倪长老说的不错,金族大军无须攻城,只须困守此地,不出三月,我们便支撑不住了。”

    倪长老又道:“倘若这一战败了,金族大军杀进城来,必定要大肆屠城,那时全城百姓必定不能幸免。”摇头叹息。众人面色惨白,黯然无语。

    楚宁冷冷道:“原来你们是打算开门揖盗,就此投降了?”

    倪长老摇头道:“那倒不是。少昊太子奸杀女戚神女,此乃寒荒八族奇耻大辱;即便我们忍气吞声,想要息事宁人,金族多半也会担心丑闻传达天下,败坏昆仑声誉。以西王母的性子,只怕即使我们开门投降,金族大军仍然会大肆屠城。”顿了顿,叹息道:“到了那时,只怕不仅寒荒城变为荒坟,八族所有村寨也都会被金族大军烧杀干净。”

    众人骇然,但转念一想,也觉得不无道理。拓拔野心下诧异:“这倪长老兜来转去,不知打的是什么主意?”

    一个胖长老忍不住道:“依倪长老之见,难道我们战也死,不战也死吗?”

    倪长老听若不闻,迳自沉吟道:“这些日子我想来想去,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总觉情势凶险莫测,非我辈凡人所能猜度。但是,那夜在飞云间眺望密山之时,我忽然想到一事,登时豁然开朗,放下心来,当晚便睡得从未有过的香甜。”

    众人齐声道:“不知长老想到了什么?”

    倪长老微微一笑,朗声道:“我突然想,冥冥之中,自有寒荒大神为我辈凡人安排一切。我们想到的,他早已想到;我们想不到的,他也已想到。既是如此,我们这般徒自胡思乱想又有何益?只需照着大神的旨意,团结一心地去做,自然便可以逞凶化吉,遇难呈祥!”

    众人一楞,心中一阵迷糊,方知他兜了这么一圈,竟是站在楚宁一边,支援举兵反抗。芙丽叶公主花容惨白,眼中突然涌出热泪,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失望。拓拔野适才听倪岱说话口气,己渐觉不妙,但听他最后陡然折转,仍是忍不住吃了一惊,心道:“这老狐狸好生奸猾,这么一来,众长老想要反驳也不成了。”

    满殿之中,只有姑射仙子微波不惊,超然局外。

    安维微笑道:“倪长老说得不错,寒荒大神无所不知,天下万事尽在他掌控之内。他既然几次三番降授神谕与神女、大巫祝,要我们反抗金妖暴政,必定已为我们安排了极好的局势。我们只需照神谕而行,必可打败金妖,重夺自由。”

    楚宁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众神卫齐声大呼:“打败金妖,重夺自由!打败金妖,重夺自由!”大殿中回声激荡,震得几个年老体弱的长老不由得颤抖起来。

    众长老见八族三大长老中,竟有两位转而支援楚宁,大感骇讶。那些原本便鼓噪着要与金族对抗的长老则喜动颜色,大声呼叫附和。眼见大势己定,众长老也不再言语,只是眉宇之间,都是惨然忧惧之色。

    楚宁道:“妙极。大神瞧见我们万众一心,必定欢喜得很。”霍然起身,大声道:“既然大家主意已决,我们这就去将那淫凶少昊杀了,祭告女戚在天之灵!用那狗贼的血祭祀八族战旗,向金妖宣战!”

    众人大吃一惊,寂然不语。倘若少昊被斩,则寒荒八族与金族之间的血恨必将无法化解,你死我活,别无他路。一旦战败,寒荒八族必将被屠戮干净。

    见众人踌躇不决,楚宁蓦地沉下脸,冷笑道:“怎么?你们还想留着那狗贼的性命,给自己留条后路吗?”

    拓拔野皱眉心道:“这厮忒也阴毒,杀了少昊,便是将八族逼上绝境。那时八族想不拼命都不成了。”

    安维道:“大巫祝明鉴,那淫徒罪大恶极,万死莫赎,我们恨不能生啖其肉,渴饮其血。但眼下金妖大军压境,有这淫徒在手做为人质,他们便投鼠忌器,不敢放肆,我们打起战来,自然也大占便宜。因此,依我之见,倒不如先留着他的狗命,等打退了金妖再将他凌迟处死……”

    众人纷纷点头,却听女丑冷冰冰地道:“安长老,你不是说了吗,我们只要照神谕而行,必可打败金妖。神谕上说得分分明明,必须将这凶狂淫徒处死,祭奠女戚的之灵。”

    安维苦笑道:“这个……这个……神谕上的确说过,要将这淫贼处死。但并未说明何时处死,我们根据形势做些变通,也无不可。”众人纷纷附和。

    拓拔野心中一动,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当下传音芙丽叶,如此这般说了一通。芙丽叶公主全身一震,秀目疑惑地凝视着拓拔野,见他微笑点头,这才心怀纳闷地站起身来,依照他的授意,大声道:“安长老此言差矣。那淫贼少昊必须立即处死!”

    众人一惊,纷纷扭头望来,见说话的竟是芙丽叶公主,更为讶异。楚宁与女丑对望一眼,惊异狐疑,不知这小妮子何以会一改初衷,站到他们这一边。

    芙丽叶公主道:“这淫贼罪不可赦,不杀他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他不足以定军心!眼下正是与金妖生死大战之际,倘若不杀这淫贼,难免有些战士会有侥幸之心,想要借这淫贼的狗命换取短暂的和平。军心不定,民心不定,这场战不打也已经输啦!”

    楚宁灰眼光芒闪烁,突然鼓掌道:“说得妙极!想不到公主殿下竟有如此精辟见解。”

    众人面面相觑,暗自苦笑。芙丽叶又道:“现在金妖兵临城下,情势危急,最为紧要之事,使是鼓舞士气,团结军心。楚芙丽叶恳请大巫祝,将那淫贼立即押往天镜湖,进行大祭,在大神的见证下,用这淫贼的头颅和鲜血祭祀八族战旗!”

    楚宁徐徐扫视众人,嘿然道:“众长老还有什么高见吗?”

    众人相顾无语,见他眼中杀气凌厉,知道倘若再驳斥推脱,只怕立时有血光之灾,当下纷纷道:“公主所言极是。”

    楚宁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潮,缓缓起身道:“既是如此,咱们便立即前往密牢,将那淫贼押出,举行祭旗大典。”

    ※※※

    北峰密牢在天镜湖北面玄鼎岩之下的山腹之中。密牢参照蚁穴而建,四通八达,犹如迷宫,但牢中四壁都是由玄冰铁所制,极为坚固,水渗不入,火烧不化;一旦进入这密牢,便如进入坟墓,与世隔绝,终日只能与死寂、黑暗为伍。

    玄鼎岩嵘然横空,如巨兽欲扑;四周怪树参差交错,月光斑点筛落,幽暗而静谧。众长老随着楚宁等人到了密牢之前,女丑以咒语念力将那玄鼎岩挪栓开来,露出一个一丈见方的甬道。

    一路下行,一连开了九道混金铜门,方才真正进入密牢之中。甬道黑暗潮湿,拾级而下,迂回陡峭,空气中满是霉臭腐烂的气息,闻之欲呕。相隔十丈方有一盏微弱的灯光,幽然跳跃。

    芙丽叶公主掩住口鼻,在拓拔野耳旁蚊声道:“拓拔太子,你想强行劫狱吗?”

    拓拔野微微一笑,传音道:“劫狱?那不过是莽夫行径,即便救出少昊,也洗脱不了他的清白,化解不了两族干戈。我自有法子,公主放心便是!”

    芙丽叶心中好奇,但周围耳目众多,不好再相问。

    众长老在神卫兵的夹护下,鱼贯而行。他们从未来过这地府鬼狱似的幽暗密牢,心中不由忐忑惊惶。恶臭薰人,那些华服贵妇面色苍白,掩鼻蹙眉,在神卫搀扶下战战兢兢地行进。

    唯有姑射仙子白衣如云,冰清玉洁,在这幽暗浊臭的甬道中默默而行,彷佛雪莲出污泥而不染。那清丽淡雅的风姿让拓拔野望之顿生宁静祥和之意,心中倾慕敬爱更盛。心道:“与仙女姐姐比起来,赤霞仙子、武罗仙子、乌丝兰玛都要差得多了。”

    众人在黑暗中行了一阵,前方的灯光逐渐亮了起来。转折处乃是一道石拱门,四个狱卒见众人来到,连忙起身行礼,领着楚宁朝里走去。

    远远地听见嘶哑凄冽的怒吼叫骂声,此起彼落,在甬道中回声激荡。众人又走了片刻,那甬道越来越宽,灯光渐亮。隐隐看见两壁凿了许多山洞,以玄冰铁柱围隔成囚室。许多浑身血污的重囚被困在囚洞中,嘶声怒骂,狂乱地挥舞着手臂。

    众长老心惊胆战地从囚室间的通道走过。诸囚犯哑声吼骂,从铁栅后探出万千手臂,张舞着抓向众人,被狱卒的鞭子抽中,登时纷纷惨叫缩手。诸囚骂声不断,忽然唾沫喷飞,朝着众长老如雨射来。

    众长老惊叫声中,狼狈格挡,意恼怒斥;诸囚哈哈狂笑,越发张狂,有些人甚至跳上栅栏,解开裤子,对着长老们乱洒尿液。众贵妇失声尖叫,羞情难当。

    楚宁似乎无意阻止,回头瞥望,灰白的眼珠闪过嘲讽与得意的神色。拓拔野心想:“这厮知道众长老金枝玉叶,最怕吃苦,是以故意带他们到这密牢中来,杀鸡骇猴;又藉这些凶狂囚徒恣意羞辱他们,让他们今后乖乖听话。”想到“金枝玉叶”,忽地想起纤纤已被关押在这地底密牢多日,不知她又受了什么委屈?心中怜惜愧疚,恨不能立时见着她的身影。

    当下凝神扫望,仔细搜索两侧囚洞,突然一凛,惊喜难抑,险些便要叫出声来。前方右侧昏黑的囚洞内,一个紫衣少女盘腿坐在大石上,冷冷地望着众人;娇喔满面,俏丽动人,正是纤纤。拓拔野见她安然无恙,似乎未吃什么苦头:心中暗自悬挂了半天的巨石终于落地。

    当下传音道:“好妹子!好妹子!我来救你出去!”纤纤一震,俏脸上露出惊喜之色,跳下大石,奔到铁栅旁朝外眺望搜索。蓦地望见拓拔野顶开毡帽,对她眨了眨眼,嘴角微笑;纤纤登时大喜,春花似的笑容一闪即逝,眼圈一红,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泪水忍不住簌簌滚落。

    拓拔野知她着恼自己再次救驾来迟,见她掉泪:心中大痛,忽然想起怀中比翼鸟,连忙探手将那怪鸟的脑袋轻轻地提了出来,传音笑道:“好妹子,你瞧这是什么?”

    纤纤眼睛一亮,破涕为笑,俏脸上光彩横溢。秋波流转,望见昂然而过的楚宁,登时面色大变,倏地朝后退了几步。

    拓拔野吃了一惊,急忙传音道:“怎么了,妹子?”

    纤纤似乎突然想起拓拔野就在身旁,惊惶稍减;柳眉一蹙,嗔怒勃发,以唇语说道:“拓拔大哥,这臭小子就是那只怪兽桡杌!那日在众兽山上想要吃我的就是他!”

    拓拔野一惊,继而忍不住笑将起来,传音道:“妙极!好妹子,今日我便替你教训这畜生。瞧我怎生将他打回原形。”纤纤大喜,突然瞥见拓拔野身后的姑射仙子,心中“咯咚”一响,笑容突地僵住,一种莫名的强烈不安和恐惧,瞬间从心头爆炸开来,彷佛巨大的阴影刹那笼罩了她的世界,一时呼吸急促,脑中一片混乱。

    不知何以,这陌生而清丽如仙子的女子,竟比这幽黑阴暗的地道,比那人面虎身的怪兽,比世间所有的一切……都要令她害怕。彷佛倏然掉入万丈冰谷,悬浮而无著落……

    拓拔野见她楞楞地凝望着姑射仙子,俏脸上阴云密布:心下不由一凛,传音呼唤了她几声,也无应答。眼见众神卫兵催促前行,不能停留,遂温言传音道:“好妹子,你只管放心,我很快便救你出去。”

    纤纤听若罔闻,面色雪白地凝视着姑射仙子,眼中闪过害怕、厌僧、敌视、迷惘诸多奇怪的神情。拓拔野等人远远地绕过石柱,即将消失在八角石门时,仍可看见她石像似的凝立不动,微微颤抖。

    姑射仙子传音道:“公子,那是你的妹子吗?她认得我吗?那眼神好生古怪”

    拓拔野心下猜到大概,却不敢明言,唯有苦笑传音道:“她多半将仙子认作其他人了。”

    忽听楚宁道:“各位长老,那淫贼便是关在此处。”

    拓拔野转头望去,只见前方石壁上镶嵌了一个黝黑的玄冰铁门,门上悬了六道混金铜锁,八个彪形大汉手持戈枪站在门旁。这密牢通体由玄冰铁所制,深嵌在山洞之中。唯有玄冰铁门上,留了一个长宽仅为两寸的方洞,乃是递送食物饮水的所在,也是密牢唯一的通风口。

    楚宁喝道:“打开!”六个彪形大汉连忙各掏出一枚青铜钥匙,将混金铜锁一一打开。女丑飘然上前,铃铛脆响,法诀吟唱。过了片则,“当啷”一声,那玄冰铁门自动震开,众大汉吃力地拉拽铜门,胀红了脸,将之徐徐拉开。

    铜门寸寸移转,众神卫兵高举火炬,亮光跳跃,斜斜照耀着黑暗而幽深的密牢。

    “锵”地一声,铜门尽开。众人突然怔住,瞠目结舌,冷汗涔涔流淌。

    灯火明亮,偌大的密牢中空空如也,哪里有少昊的身影?

第四章 脉脉此情

    黄昏时候,落日熔金,晚霞织锦;沧海上万里灿灿金光,迷离眩目;万千白鸥如流云飞舞,脆声鸣叫着从晏紫苏的头顶掠过。

    她站在黑色的礁岩上,淡蓝色的浪花接连不断地涌过雪白赤足,沾湿了飘飞的紫色衣裙。冰凉潮湿的海风吹动一头黑发,如海浪般起伏。

    晏紫苏徐徐转身,朝西南眺望,阳光照射她的杏眼秋波,闪烁着变幻不定的光芒。突然,她的眉尖轻轻蹙起,瞳孔收缩,目中闪过一丝惊惧之色。

    只见西南海面,风起云涌,一道淡淡的白光破浪而出,在半空划过圆弧,消逝不见。

    晏紫苏的俏脸蓦地雪白,咬了咬嘴唇,跃下礁石,翩翩飞舞,掠过金黄色的沙滩、野花纷摇的草地,穿入矮矮的树林中。

    分花拂柳,行去如风。转瞬间晏紫苏便到了几座石屋前。几个孩童在门前地上玩耍,瞧见她翩然奔来,纷纷起身叫道:“姊姊!”晏紫苏嫣然一笑,轻轻摸了摸他们的头发,闪入一座石屋中。

    夕阳从一方石窗斜斜射入,微尘飞舞。蚩尤坐在石床上,正自凝神调息,听见声响,立即睁开眼睛。他脸上疤痕斜斜歪扭,伤口虽然巴平整许多,仍是颇为显眼可怖。见晏紫苏神色慌张,奇道:“怎么了?”

    晏紫苏花容惨淡,蹙眉道:“他们果然来了!”

    蚩尤吃了一惊,跳下床来,沈声道:“当真是那冰甲角魔龙吗?”

    晏紫苏螓首轻点,顿足恨恨道:“那该死的鸠扈!都是我太过大意,竟让他将泪影虫放走。这下……这下可好啦!”心中害怕,声音竟轻轻颤抖起来。

    两人在这西海小岛上业已四日了。

    那日二人在西海上随波逐流,被海水冲到这白石岛上。岛上渔民是西海水族人,淳朴善良,只道两人是其他岛上的渔民,出海遇难,便将他们救起。醒来之后,晏紫苏为了掩饰身份,便信口胡认,说自己乃是西海女儿国臣民,而蚩尤则是丈夫国的壮士,两人彼此倾心,却受双方族国嫉恨,因此将蚩尤脸容毁伤,又将二人捆绑一起,抛入海中喂鱼云云。

    当时西海确有女儿国与丈夫国,传闻两国始祖原是一对兄妹,遭遇海难,被海浪抛到孤岛之上;天神恐二人无后,便令之婚配繁衍,但兄长死活不肯,无奈之下,那妹子便想出了一个法子,让兄长将其*封入冰雪覆盖的石瓶中,然后妹子再将那石瓶置入体内,由此受孕。

    兄妹二人便以此得了两男两女。既有后代,兄长生怕与其妹日夜相处,终于会忍不住作出禽兽之举,因此便带上两个男孩乘舟去了相隔十余海里的岛屿,与其妹其女不相往来。此后兄妹各自建国,号女儿国、丈夫国,女儿国中尽是女子,丈夫国里皆是男儿。兄妹立下国训,两国国民永生永世不可婚配交媾。丈夫国臣民如欲得子,便将自己*封入冰雪石瓶,做上标志,由专门的“性使”以轻舟送往女儿国北岸石洞,然后由守侯彼处的女儿国臣民将石瓶送往成年女子家中。十月之后,若得女婴,则留在女儿国由其母抚养,若得男婴,则依旧放在北岸石洞中,等候丈夫国性使领取。

    盖因此故,淳朴的小岛渔民听完晏紫苏叙述,都信以为真,啧啧摇头,大为同情。晏紫苏乘势请求岛民,万万不可泄露二人行迹,否则被女儿国、丈夫国抓回,再无生还之机。众渔民纷纷称是,尽皆守诺不言,并将二人安排在渔民老丘儿家里养伤。

    老丘儿将自己夫妻二人所住的石屋空出,让与蚩尤、晏紫苏居住。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蚩尤不由有些腼腆尴尬。好在那石床极大,两人并躺,中间尚空了数尺,蚩尤方甫躺下,便斜倚床沿,鼾声立起。晏紫苏在床上翻来覆去,胡思乱想,听他酣睡之声,又是恼恨又是欢喜,想着与他这番莫名其妙、阴差阳错的因缘际遇,心中悲喜忐忑,如屋外潮声翻涌不息。

    此后接连数日,晏紫苏以“西海蛇蝎蛊”将蚩尤体内残留的淤血尽数清除干净,又借蛊虫之力疏通经脉,将错乱的经络归位。然后为他逐步疏导真气,修复经脉。到了第三日,蚩尤己可以自己运气调理了。虽然十二经脉断裂伤毁之处甚多,但幸而奇经八脉大多完好,且在那西海烂泥中调养了七日,颇有疗效。只要认真运气调息,不出三个月也可尽数痊愈。

    蚩尤念及拓拔野等人,每每心焦如焚,一心尽快恢复,赶回寒荒国与他们会合,因而足不出户,全力修复经络。

    曼紫苏见他无碍,极是欢喜。但他脸上伤口因未能及时以“春叶诀”等法术愈合,留下了颇为难看的疤痕,蚩尤毫不在意,晏紫苏却郁郁不乐,每日寻些海草海泥,合著稀奇古怪的蛊虫,想要将伤口愈复;虽有好转,但依旧不甚理想。晏紫苏嗔怒之下不免又将那鸠扈怒骂一番。

    这岛上极少来客,因而众人对这殉情落难的爱侣都极是热情。那老丘儿一家更是好客,竭尽地主之谊。面对这些质朴岛民,蚩尤忽然想起从前在蜃楼城的快乐时光来,心中难过,更加下定决心,尽快恢复经脉,寻找拓拔野,筹谋蜃楼城复城大业。

    昨日傍晚,众渔民归来时纷纷谈论海上遭遇的怪事,皆称在西南海面瞧见一只巨大的怪龙,独角如金铜灿然,周身银甲彷佛冰雪巨石,兴风作浪,蔽日遮天,一口便吞了两只六丈余长的龙鲸。说到可怕处,竟皆汗出如浆,战栗不敢言。

    晏紫苏与蚩尤闻言大惊,倘若真如他们所述,那妖龙必是冰甲角魔龙无疑!难道西海老祖诸水妖竟已见着泪影虫的泪珠,知道来龙去脉,这才派遣寒荒七兽中最为凶烈的冰甲角魔龙追至西海吗?

    蚩尤虽然吃惊,但他胆子素大,又桀骛不驯,倒并不如何害怕,只是觉得水妖行动忒也迅捷,远在自己估算之上。晏紫苏乃水族中人,深知西海老祖手段,亦深知背叛水族的下场,因此不由忐忑不安。今日一早,便忍不住到侮边逡巡观望,岂料守候一天,果真看见那妖龙的身影,一时惊骇恐惧、张惶失措。

    蚩尤见她害怕,肩头竟在微微颤抖,心生怜惜,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肩头,道:“说不定那妖龙并非来找我们的……”

    晏紫苏怒道:“呆子,眼下寒荒国一片混乱,老祖正要用这妖兽之际,若非追拿我们,又怎会将这妖龙遣至西海?”

    蚩尤嘿然道:“即便如此,这西海上岛屿何止万千,它寻着此处时,我们早已回到寒荒国了。”

    晏紫苏叹道:“傻瓜,老祖称霸西海两百年,莫说找人,便是当真要在海底捞起一根针,也是眨眼间的事。”忧心忡忡,眼波中又是害怕又是紧张。

    蚩尤与她相识以来,从未见过她这般慌乱恐惧过,心中怜惜之余,隐隐又有些生气,狂傲之气油然而生。皱起眉头,心底暗想:“他奶奶的紫菜鱼皮,那妖龙来了又如何?我虽然伤势未好,也可将它抽筋扒皮……”

    晏紫苏“噗哧”一笑,白他一眼道:“臭小子,你道妖龙是泥鳅吗?这般轻易抽筋扒皮?”

    忽然听见屋外一片嘈杂,人声鼎沸,有人哭喊道:“姜长老死啦!被那怪龙吃到肚里去啦!”

    蚩尤、晏紫苏大吃一惊,那姜长老为人谦和,德高望重,虽不过五十,却已是岛上的族长,对他们二人百般照顾,乃是大大的好人。难道果真被妖龙吃了?蚩尤又惊又怒,立时冲出门去。

    屋外已经聚集了数十老弱妇孺,个个面色苍白,将一个浑身湿漉漉的汉子团团围住,你一言我一语地不住追问。那汉子抹着袖子哭道:“快别问我,都去海滩上看看吧!”

    众人闻言纷纷朝海滩上奔去,十几个小孩远远地跑在前头,大呼小叫。蚩尤与晏紫苏高飞低掠,绕过众人,眨眼间便到了海边沙滩。

    海滩上早已围了两百多人,号哭怒骂之声远远可闻。蚩尤、晏紫苏挤开人群,朝里望去,只见早晨出海的三十余艘渔船,眼下只有七、八艘歪歪斜斜地泊在岸礁之下,二十几个汉子精疲力竭地躺在沙滩上,不住地大口喘气,满脸惊骇,身上血污斑斑,连说话也变得含糊不清。

    周围的岛民悲不可抑,抹泪不止。从他们的怒骂与议论中,蚩尤得知,今日出海的六十余人满载而归时,在南面海上遭遇冰甲角魔龙。那妖龙大发淫威,当下便兴起狂风巨浪,掀翻了十余艘渔船。姜长老等人被抛到半空,迳直落入那妖龙口中,连骨头也未吐出一根。这幸存的众人,若非当时相隔甚远,见势不妙及早回头,只怕也早己成了妖龙的腹中之物了。

    一个青年怒道:“他奶奶的,海神宫平时收纳赋税时遍海都是他们的钩牙船,今日妖怪一来,却一个人影也见不着了!”

    众人亦纷纷怒骂,一个老者喝道:“休要胡说!让老祖听见了,那还了得!”众人面上俱闪过惊恐之色,默然不语。几个血气方刚的青年虽愤愤不平,但也不敢再多嘴。

    晏紫苏听到“老祖”二字,脸上也不由煞白。似乎不胜海风的凉意,往蚩尤身上靠去。

    那老者乃是岛上另一个极有威望的路长老,见众人无语,又道:“一得到消息,长老会已经派了小四、六元他们赶往海神宫请援去了。如果一切顺利,明日海神宫应当有真人来此降伏妖怪……”

    那几个青年愤愤道:“海神宫人一来,不知又要勒索些什么了!”、“要珍宝鱼虾那也罢了!只怕又掳掠女人、孩童。”、“他奶奶的,这些混帐比妖怪还要贪狠!”

    路长老顿着拐杖,又是一声大喝,怒道:“住口!又要惹祸吗?”悲怒之下,连白须也翘立起来。半晌,叹了口气道:“明日海神宫人来时,都将家里的女人、孩子藏起来吧!别让他们瞧见了。大家都别在这待了,快扶他们回家,热些酒压压惊吧!”

    蚩尤心下怒极,忖想:“想不到水妖如此可恨,对自己族民也这般压迫!倘若他们知道这妖龙便是西海老妖支使来的,还不知要怎生害怕!”

    众人默默地扶起海滩横七竖八躺着的汉子,各自散去。

    路长老见蚩尤咬牙怒目,犹自凝立当地,不由得微微摇头,拍拍蚩尤的脊背道:“年轻人,回去吧!生气也没有用,普天之下,哪里不一样呢?只要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受些委屈也就罢了!”

    蚩尤怒极之下脱口道:“长老,你放心,明日我去将那妖龙杀了,祭奠姜长老的亡灵!”

    “什么?”晏紫苏与路长老齐齐失声。蚩尤待要说话,却被晏紫苏蓦地一拉衣襟,甜声笑道:“路长老,你别见笑。他这人就是这般莽撞。”

    路长老微微一笑,拄杖慢慢离去。

    残阳将落,艳红色的火烧云在蔚蓝的海面熊熊跳跃,朝着海岛急速飞来。海风冰冷,寒意森森;暮色苍茫,黑暗即将笼罩西海。

    ※※※

    当夜,岛上众人心情郁郁,各自闭门在家,默默地吃了晚饭,早早歇息。

    老丘儿一家的四个孩子原本极是爱闹,吃饭之时,非要纠缠一起,花样百出;但今日见父母面色阴沈,也不敢多说话,低头扒饭;偶尔对蚩尤两人做个鬼脸,低头偷笑。晏紫苏心事重重,视若无睹,倒是蚩尤与平时无异、不时瞪上那些孩子几眼,逗得他们越发来劲。

    吃完饭后,老丘儿将众人带到屋中,费力掀开一块厚重的地板,露出黑黝黝的地道入口,对晏紫苏道:“姑娘,明日一早,你就和我家里的,还有这几个小龟崽子,一起躲到这地道里去;等那些海神宫人全走了,你们再出来吧!”

    晏紫苏嫣然称谢,眼中忽然闪过极为古怪的神色。蚩尤一凛,无缘无由地感到一阵寒意。

    众人相对无语,坐了一会儿,各自歇息。

    是夜寒风鼓舞,气温骤降。蚩尤将石窗用巨石堵上,狂风从缝隙刮入,呼啸若狂,彷佛万千个婴儿的号哭之声,让人听得不寒而栗。

    晏紫苏呆呆地倚培坐在石床内侧,入神地想着心事。蚩尤极少见她如此缄默,知晓她必定仍在忧惧那冰甲角魔龙之事。心中一动,温言道:“不必多想了,明日咱们离开这里便是。”

    晏紫苏眼睛一亮,又倏然暗淡下来,摇头道:“呆子,也不知那妖龙现下在哪里出没,倘若被它撞上,那就自投罗网啦!”蚩尤心想:“撞上正好,我便抽他筋……”忽然想起她能听见他的心语,连忙移念他想。

    晏紫苏勉强一笑,道:“罢了!先睡吧!”侧身躺下,面壁合衣而睡。

    蚩尤指风弹灭灯火,将被子盖在她的身上,在石床上仰面躺下。屋中一片漆黑,狂风呼号声、海浪肆虐声、远处隐隐约约的孩童哭泣声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交织成急促而不安的旋律。想到今日之事,他心中忽而愤怒,忽而感慨,思绪万千。

    忽然想起路长老那句悲凉的话来:“普天之下,哪里不一样呢?只要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受些委屈也就罢了!”心中一阵难过愤慨。遥想这些日子横穿大荒,一路所见景象,不论是木族、土族还是火族,抑或是金族寒荒与这西海水族,百姓的日子大多艰难困苦。战乱来时,更加苦不堪言。

    五族虽然体制各有不同,水族、木族乃城邦、小国以及诸部落的联合;土族、火族帝权相对较大,统治井井有条;金族无为而治……但都已远离从前大荒盛世时,不分贵贱,众人平等友爱,无拘自由的情景。眼下五帝、族中显贵、长老、小国主、城主……等人的特权日益明显,动辄压迫族民,奴役驱使。各族百姓但求平安,忍辱负重,过着日益凄惨而悲苦的日子。

    这些远离大荒的西海小岛上的水族渔民,淳朴善良,与世无争,除了面对风波险恶、妖兽魔怪,竟还要忍受本族如此的压榨和欺压……

    蚩尤越想越是愤慨,越想越是不平。又想起从前蜃楼城中,人人友爱互助,亲如手足的情形,此刻更觉那是何等不易。也越发了解何以父亲、蜃楼城竟成了五族显贵的眼中钉、肉中刺。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等我重建蜃楼城,便将这岛上的百姓一齐迁去。”

    胡思乱想一阵,脑中越发清醒,睡不着觉。斜眼望去,见晏紫苏蜷身背对自己,娇躯竟在微微颤抖。心中一震,她竟是这般害怕西海老祖吗?想到她为了救自己,冒叛族之嫌,杀同族高手,终于招惹来大祸,心中不由大为歉疚。

    心生温柔,突地一阵冲动,想要将她抱紧。当下假意睡着,打了几声呼噜,故意朝里翻滚,就势将手臂搭在她的肩头。晏紫苏周身蓦地僵硬。

    蚩尤心中砰砰直跳,怕她听见心语,凝神不想,只是装睡。晏紫苏轻轻地动了动,翻转身体,似乎在偷偷瞟他。蚩尤鼾声震响,又朝里侧翻,将她紧紧揽住。晏紫苏“啊”地一声,想要挣脱,却被他抱得甚紧,动弹不得。

    蚩尤触手柔软,突然醒悟竟是她的胸脯,心中狂跳。他生平从未这般主动搂抱过女子,适才也不知何以,见她楚楚可怜,一时激情如沸,鬼使神差地做出这等举动,面上滚烫,尴尬不己。但势成骑虎,唯有装傻到底。

    却听晏紫苏低声叫道:“呆子!呆子!”蚩尤凝神聚意,呼噜大作。晏紫苏一连叫了十几声,见他殊无反应,便不再呼唤。轻轻地将他的手从胸脯移到腰上。

    过了片刻,蚩尤见她再无动静,便悄悄地睁开左眼,恰好撞见她凝视自己的眼光。吃了一骛,正慌不迭地想要闭上,忽地想起这石屋中光线极暗,她没有青光眼,瞧得远不如自己分明。当下左眼眯起细缝,悄悄打量。

    晏紫苏怔怔地望着他,略有所思,眼波中苦痛、慌乱、犹豫不决,神色极是古怪。突然伸手轻轻地抚mo他脸额上的疤痕。蚩尤心中愈发狂跳起来,连忙闭上眼睛;只觉那冰凉的指尖沿着伤疤从上往下,又自下往上反覆滑过,麻麻痒痒,险些要笑出声来。

    那指尖蓦地一顿,柔软滑腻的小手徐徐覆盖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地摩挲着;那感觉如此温柔,如此惬意,彷佛春风,彷佛海浪。蚩尤全身都随之放松,过了片刻,竟觉得困意重重,迷迷糊糊地便要睡去。

    忽然脸上一空,晏紫苏将手抽了回去,继而抱着她的手也骤然变空。蚩尤迷蒙中吃了一惊,蓦地睁开左眼,只见晏紫苏曲膝抱腿坐在石床上,满脸悲伤迷乱,簌簌发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角竟有一颗泪珠无声地滴落。

    蚩尤大惊,正要起身相问,却见她擦去眼泪、调整呼吸,徐徐躺下身来。翻来覆去,浑身颤抖依旧,忽然抓起他的手紧紧地压在自己急剧起伏的胸脯上,彷佛要借他之力压住什么一般。蚩尤面红耳赤,只好继续装睡。

    晏紫苏蜷起身,颤抖得越发厉害,又猛地坐起身来,以一双桃子似的红肿眼睛怔怔地凝视着他,神色变幻不定。蚩尤心下纳闷,大起怜意,但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才好。

    过了片刻,晏紫苏又自躺下,辗转翻侧了一会儿,又坐起身来。如此反覆,足有六、七回。瞧她神色不定,颤抖不停,似是想到什么可怕之事,难以安定平静。

    末了,她蜷着身,移到他咫尺之侧,紧紧抱着他的手臂,紧贴脸颊,秋波直直地凝视着。相隔太近,蚩尤不敢睁眼,突然觉得手臂一阵冰凉,竟是她的眼泪扑簌簌地滴落洇散。心中大痛,怜意难抑,忍不住便要睁眼。

    突然心中一阵空前撕裂的剧痛,宛如要迸爆一般。蚩尤低叫一声,汗水滚滚,蓦然睁眼,晏紫苏不知何时已退到角落,蜷身而坐。俏脸上玉箸纵横,秋波悲痛狂乱,扭头不敢瞧他。

    蚩尤心中裂痛欲死,喘不过气来,想要呼唤她,却发不出声。那“两心知”虽然发作过许多次,但从无一次有如今夜这般狂肆,彷佛心已被它咬成碎片。

    撕心裂肺,几欲昏厥。他脑中一阵茫然,不知晏紫苏何以不加援手?却见晏紫苏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花容惨淡,泪水涟涟,手中多了一柄六寸长的尖刀,明晃晃地闪耀着,朝他走来。

    突然之间,他豁然明白了:她要杀他!只有杀了他,她才能免于受叛族的重罚。

    蚩尤惊怒交集,蓦地感到一阵比那“两心知”还要狂肆千倍万倍的剧痛!心似乎瞬间迸散了,碎裂了,又被三山五岳压成粉末……惊愕、悲凉、寒冷、苦痛,交织成从未有过悲苦裂痛。

    晏紫苏居高临下地站着,周身不住地颤抖,手中的尖刀也随之不住地颤抖,泪水如断珠檐雨,滚滚滴落。

    冰凉的泪水击打在蚩尤的手上,迅速地化开。丝丝清凉,沁入心脾。蚩尤撕痛沸裂的心忽然奇异地平静下来。大丈夫死则死矣,有何怨艾?若不是这妖女相救,自己早己死了不下三次了,即便今夜死在她的手中,又有何妨?倘若自己一死,当真能换得她的性命,又有何妨?不知何以,想到自己一死能换她生命,心里竟是说不出的快意。

    剧痛迷蒙之中,视线如水波一般荡漾,她也彷佛水中花、雾中月,瞧不见她的脸容。但是即便是看得清,所见的也不过是她的易容罢了。他的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多么想好好地看一眼她的真实容貌啊!在这变幻莫测的十亿化身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真身呢?

    “当”地一声脆响,晏紫苏手中的尖刀铿然掉在石床上。她蓦地跪倒,伏在蚩尤的身上悲切痛哭,泣声道:“我杀不了你!我杀不了你……”

    蚩尤心中剧痛嘎然而止。

    她伏在他的胸膛上,抽泣恸哭。滚烫的泪水烧灼着他的皮肤,耳旁听着她哽咽的呢喃,蚩尤亦真亦幻,一阵迷糊。心中悲喜不定,缓缓张开手臂将她紧紧抱住。他抱得那么紧,彷佛要将她勒入臂弯,彷佛要与她并为一体。

    晏紫苏剧烈地颤抖着,“嘤咛”一声,软绵绵地贴伏在他的身上,双臂勾缠住他的脖颈,将螓首低埋在他下颌,一任泪水汹汹流逝。

    两人就这般紧紧相抱,也不知过了多久,晏紫苏的身体不再颤抖了,却变得滚烫而柔软,彷佛要融化开来一般。突然满脸飞红地朝蚩尤下方瞄了一眼,“噗哧”一笑。蚩尤面红耳赤,想要推她下来,晏紫苏却低吟一声,红着脸蛋勾缠双腿,贴得越发紧了。

    蚩尤心中砰砰乱跳,被她香软滑腻的身体压得心猿意马,热血偾张。想要将她强行推开,却又舍不得分开半寸。脑中迷糊混沌,不知为何她突然下不得手,不知为何两人竟变得如此如胶似漆的亲热,只觉得心中说不出的欢悦甜蜜,身下的石床冰冷坚硬,却让他彷佛置身绵软飘忽的云端。

    晏紫苏在他耳边软绵绵地道:“呆子,你……你当真想看我的脸吗?”秋波似羞似喜地凝视着蚩尤。

    蚩尤心跳加快,蓦地紧张起来,嘎声笑道:“你可别拿假的蒙我。”

    晏紫苏盈盈一笑,柔声道:“我长得丑得很,怕吓坏了旁人,所以才天天易容呢!呆子,你还想看吗?”

    蚩尤指了指自己脸上的疤痕,微笑道:“有我这般丑吗?”晏紫苏嫣然一笑,跪起身来,指尖一弹,将灯火点亮。

    满室光明,平添暖意。晏紫苏突然脸上一红,有些害羞,笑道:“呆子,你将眼睛闭上,我叫你看时再睁开来。”又加了一句道:“不许偷看!要不姐姐就不睬你了。”

    蚩尤笑着闭上眼睛,又是紧张又是期待。过了片刻,听见她低如蚊吟地说道:“呆子,好啦!”当下徐徐睁开眼晴。心跳顿止,呼吸停滞,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全身赤裸地跪立在灯光里,彷怫初生的婴儿,莹白而娇嫩。

    乌黑的长发似水一般的倾泻而下,在雪白晶莹的肌肤上流动着;尖尖的瓜子脸如莹玉温润,略显苍白;弯弯的斜挑眉,杏眼清澈动人;花唇吹弹欲破,笑起来的时候,酒窝也彷佛旋转起来。

    清澈而明艳,彷佛雪山寒梅、冰河红叶,与平素谈笑杀人的姿态迥然两异;与蚩尤那夜初窥她沐浴时的模样倒有几分相似,但仔细一看,却又大大不同。

    蚩尤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目光再往下移去,登时热血灌顶,脸烫心跳,其玲珑曼妙,竟远胜于那夜在西海边上所见的胴体。那鸠扈碰触的果然不是她的真身!心中忽地一阵庆幸欢喜,口干舌燥,目光险些移转不开。

    晏紫苏低声道:“普天之下,除了我娘亲,就只有你瞧过我的真身啦!”晕生双颊,更加娇艳动人。

    蚩尤一楞,心中欢喜得直欲爆炸开来。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半晌方道:“是吗?很好,很好!”

    晏紫苏忍俊不禁,笑道:“好什么?真是个呆子。”喜洋洋地靠着蚩尤躺了下来,也不害羞,就撂起赤裸的左腿,缠在蚩尤的身上,玉臂软软地搭在他的胸膛,似悲似喜地凝视着他。

    蚩尤心下欢喜难言,与她四目对望,心跳得彷佛要蹦出嗓子眼来。

    这时屋外狂风怒吼,从石窗缝隙间挤入,呜呜号哭;灯火不住地跳跃,晏紫苏脸上的笑容也彷佛在波荡一般。

    蚩尤道:“你……你冷不冷?”

    晏紫苏嫣然笑道:“好冷!冻死我啦!呆子,快抱紧我!”泥鳅般往他怀里钻去。

    蚩尤童心忽起,伸手拖来被子,蓦地展开,抱着晏紫苏躲在被下,笑道:“果然好冷!难道是冬天来了?”

    晏紫苏格格直笑,与他在被中滚作一团。嬉闹片刻,忽然抱紧蚩尤,重重地吻在他的唇上。蚩尤脑中轰然一响,天旋地转,瞬息之间,彷佛从肉身躯壳中破体而出,随风飘摇,轻飘飘地在空中飞翔。那柔软香甜的舌尖轻轻地叩开他紧闭的牙齿,像火苗一般跳动着,舔舐着,燃起他体内的熊熊烈火,带给他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迸爆的幸福、恣肆的甜蜜……

    ※※※

    突然,滚烫的泪水汹涌地流淌到他的脸上,流入他们辗转交合的唇舌中,温热而咸涩。蚩尤猛吃一惊,正要相问,晏紫苏抱着他的脖颈,哭道:“呆子,对不住,我……我先前竟想要杀你!”

    蚩尤听她竟是为此自责伤心,心中温暖,想不出安慰的话语,只是紧紧地将她抱住,笨拙地拍抚她赤裸的背脊。

    晏紫苏哭了半晌,渐渐平定下来,有些不好意思,抬眼望他,红着脸道:“我这般又哭又笑又闹的,可真像个疯子啦!”蚩尤连连摇头。晏紫苏破涕为笑,捶了捶他的胸膛,笑道:“呆子!咱们一个疯子,一个呆子,倒真是一对呢!”脸上又是一红。

    蚩尤心中一甜,忽然一阵恍惚,忖道:“当日与这妖女初逢之时,又怎会想到有今日?”

    晏紫苏软软地躺在他的怀中,低声道:“呆子,对不住。今日我也不知是怎么鬼迷心窍啦!想到那妖龙、老祖和真神,就害怕得紧,所以……所以……”

    蚩尤见她又开始簌簌颤抖,心下激荡,将她紧紧搂住,道:“好妹子,有我在,你再不用害怕了。”

    晏紫苏一楞,嫣然道:“呆子,你叫我什么?”蚩尤适才心情激荡之下脱口而出,刚一出口,便觉得面红耳烫,听她笑着相问,登时有些羞赧,嘿然不语。晏紫苏笑靥如花,低声道:“好哥哥,我喜欢听你这般叫我。”俏脸突然飞红,彷佛要洇出水来。

    两人心中均是砰砰乱跳,甜蜜欢喜。

    晏紫苏低声道:“呆子,其实我最害怕的,不是烛真神、老祖取我性命,而是再也拿不到本真丹了。”

    蚩尤皱眉道:“本真丹?”突然想起在众兽山中,似曾听西海老祖提起,却不知是什么东西?

    晏紫苏道:“那是烛真神特制的奇异丹药,服了之后,可以解除兽身封印,真真正正地变作常人。”

    晏紫苏低声道:“九百年前,我祖上因为犯了水族重规,整族人被黑帝封印于九尾狐身,流放到东海青丘。如果没有黑帝的赦免解印,我们世世代代都要做这半人半妖的下贱怪物,做这让天下人瞧不起的兽身罪人……”她瞟了蚩尤一眼,黯然笑道:“你别瞧我是青丘国主,但在族人眼里,却是猪狗也不如的罪民。若不是烛真神护着我,又有谁会瞧得起我?”

    蚩尤听得难过,但大荒中鄙视兽身罪民却是事实,即便是他,也觉得那不过是连禽兽也不如的怪物而己。想要安慰她,一时却找不着该说的话,又听她颤声道:“做了这兽身罪人,终日受人轻贱,隔三差五忍受体内痛楚……生不如死。但这些也都罢了,真正可怕的却是,你的元神被封印在兽身中,永不能逃逸出来,当兽身消亡时,你的元神也要随之毁灭!”

    蚩尤心下凛然,元神封于物,物灭则神灭,不能超脱逃出。封印法术最为可怕之处,使在于此。大荒兽身罪人,若死前不得解印,必定形神俱灭;倘若五百年内不得解印,则其族群永不能回复人身。

    晏紫苏道:“所以从那时起,我们家族中的每一个人都盼着能将功折过,变回人身。大家都拼死为黑帝效力,希望能得赦免。可是转眼过了五百年,三代黑帝却始终没有解开我们的兽身封印。”

    她泫然道:“五百年过去了,这兽身封印再也解不开来啦!我们虽能依仗变化法术,保持常人形状,甚至变成各种模样,但是一旦肉身毁灭,便元神迸散,就连孤魂野鬼也做不得了!”心中害怕,又情不自禁地发起抖来。

    蚩尤将她紧紧抱着,听她颤声说道:“老人们都说宇宙五界,元神回圈不休。死了之后,不管是去混沌界演化来生,还是去仙界转世,甚至是堕入鬼界之中,都有神识知觉。但是我们却在五界回圈之外,一旦死了,就什么也没了……”泪水滚滚,抱住蚩尤哽咽道:“我不是怕死,但我真的好怕死了之后什么也没有!”

    蚩尤心中剧震,他虽然时常幻想自己死时的壮烈情状,但极少想到死后情形。听她这般说来,心中也不由闪过一丝森冷惧意。

    晏紫苏颤声道:“六十年前,烛真神以诸多神物仙草制成了‘本真丹’。只要服了这神丹,就可以解除封印,重复人身,死了之后,元神也可以回归混沌界中。我十岁那年,娘亲累积功劳,终于从烛真神那里得到了这神丹,化作人形。那天夜里,我亲眼看着她赤身裸体地在月下蜕变,就像鲜花层层叠叠地绽开,好生美丽。她又哭又笑,欢喜得像要发疯一般。我的心里,又是快乐又是羡慕,打定主意,总有一天也要和娘亲一样,做回真正的女人。

    “这些年,为了讨烛龙欢喜,取得本真丹,我也不知做了多少恶事,有些时候,连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但是一想到本真丹,一想到能回复人身,重得不灭的元神,我就什么也顾不得了……”

    “那日在众兽山里,我好生犹豫,不知是否该将你献给老祖。可是那老鬼眼尖,竟然瞧了出来,我一时糊涂,就将你抖出来了。呆子,你……你恨我吗?”

    见蚩尤摇头,她嫣然一笑,又道:“但当那老鬼要将你打死时,我的心里竟是从未有过的伤心难过,突然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将你救转过来……蚩尤心潮澎湃,回想这些日子与她横穿万里寒荒的情景,竟觉得已是许久之前的往事,与她之间,竟似有一种沧海桑田的奇异感觉。彷佛早已相识,早已相知。

    晏紫苏道:“昨日听说冰甲角魔龙追至这里,我的心里说不出的害怕。心想,即便能在老鬼手下逃生,今生今世,只怕再也不能得到本真丹,回复人身了!”秋波中珠泪滚滚,望着蚩尤凄然笑道:“我……我反反覆覆想了许多遍,终于决定拿你的人头去见烛真神,可是……可是我终于还是下不了手。”

    蚩尤热血涌上喉头,将她紧紧抱住,嘎然道:“蚩尤这条性命本就是你救回来的!你什么时候改变主意了,只管拿去便是。”

    晏紫苏摇摇头,泪水不住地滴下,低声道:“我杀人如草菅,为什么偏偏对你下不了手?难道……你当真是我命中注定的魔星吗?”

    蚩尤生平之中,从未与一个女子这般耳鬓厮磨,肌肤相贴,从未有过这般两情相悦的幸福与喜悦,听她情意绵绵的话语,闻着她兰馨芬芳的气息,飘忽不定若在梦中。心中又是感动又是迷惘,忖道:“却不知她究竟喜欢我什么?难不成这一切果真是命中注定的吗?”

    晏紫苏脸上一红,破涕为笑,轻阵道:“臭小子,谁说我喜欢你啦?你这呆头呆脑、又臭又硬、一点就着的臭木头……”突然眼圈一红,纤指轻轻地抚mo蚩尤脸上的疤痕,低声道:“呆子,现在天下之大,再没我容身之地。我只能和你这烂木头绑在一处,载沈载浮了。你……你可不能撇下我不管……”说到最后几字,娇靥红艳似火,声音柔软如绵。

    蚩尤心中激荡,忖想:“她数次三番救我,不惜叛族亡命,不惜形神俱灭……这等情深义重的女子,蚩尤岂能负她?她是人也罢,是妖也罢,蚩尤今后必定真心以待,绝不相弃!”

    晏紫苏听见他的心语,全身微颤,极是欢喜、杏眼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颤声道:“呆子,你可别骗我。”蚩尤微微一笑,脸上有些发烫。晏紫苏大喜,笑吟吟地咬了一口蚩尤的耳朵,腻声道:“臭木头,你可别骗我。若是今后反悔,我就将你劈成木条当柴烧!”

    蚩尤喜忧交杂,想不到自己竟会在此时此地对这样一个妖女做出如许承诺。人生无常,又有谁能料想?突然之间,脑中闪电般掠过纤纤的身影,继而又掠过八郡主含泪的笑脸,心中微震,怅然若失。

    晏紫苏突然翻身骑到他的身上,娇嗔满面,喝道:“臭小子,你在想谁?”

    蚩尤暗呼糟糕,皱眉道:“想想也不成吗?”

    晏紫苏怒道:“自然不成!从今往后,你的心里只许想我一个人。刚说完的话,你便想要反悔吗?”

    蚩尤傲然道:“谁说我要反悔?蚩尤说过的话几曾更改过?”

    晏紫苏面色稍缓,妩媚的大眼恨恨地凝视着他,怒道:“那你还想那些臭女人作甚?”

    她柳眉凝怨,杏眼含嗔,高耸浑圆的雪丘傲然翘立,巍巍颤动,说不出的娇媚动人。蚩尤心中一荡,忽然想起她正裸身骑在自己腰胯上,脑中轰然一响,周身血脉偾张。

    晏紫苏“啊”地一声惊呼,娇躯陡然僵硬,红着脸吃吃笑将起来。软绵绵地伏贴在他的身上,媚眼如丝,柔声道:“呆子,你想要做什么?”

    蚩尤狂野的血液瞬间沸腾,猛地将她翻身压倒,双手抓起被子,覆盖其上。

    被子不断剧烈地颤动着,从中传出含糊的呢喃声,分不清究竟是呻吟还是喘息,是低笑还是哭泣……

    屋内春意融融,灯光跳跃;屋外狂风呼号,彻夜不息。

第五章 以牙还牙

    众人目瞪口呆地望着那空空荡荡的密牢,半晌说不出话来。拓拔野与芙丽叶公主对望一眼,心中又惊又奇又喜,这密牢坚不可破,戒备森严,少昊如何逃了出去?难道有什么高人在他们之前赶到此处,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救走了吗?

    楚宁泥塑似的呆立门外,突然颤抖起来,蓦地大吼一声,手如闪电,将一个密牢门卫的脖颈掐住,悬空拎起,厉声喝道:“人呢?那淫贼跑到哪儿去了?”

    他面目扭曲颤动,灰眼凶光暴射,形如妖魔,说不出的狰狞可怖。众长老心生惧意,忍不住朝后退了几步。

    那门卫惊怖骇异,极力摇头。楚宁暴怒已极,白衣鼓舞,大喝一声,手指蓦地并拢,硬生生将他脖子掐断;血箭怒射,断头冲天,那庞大的身躯轰然掉地,鲜血横流。

    众人惊骇,纷纷后退。楚宁伸出那沾满鲜血的手指,颤抖着指向余下的七个门卫,冷冷道:“你们说,那淫贼藏到哪儿去了?”那七个大汉惊惧欲死,簌簌发抖,想要挪步却迈不开脚,尿水涔涔流下。

    一个大汉鼓足勇气,颤声道:“大巫祝明鉴,我们兄弟镇守此处,从未离开半步,片刻前刚刚给那淫贼送了酒饭,当时他还直嚷酒水太淡……”楚宁冷冷地瞟了他一眼,大步走入密牢内,将石案上的酒杯与鬲、瓤一一抓起,凝神察看,面色惊疑不定。蓦地将酒杯、食器摔掷于地,厉声道:“难道那小子竟化成了轻烟,从我们眼皮底下飞走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颤栗不敢回答。

    拓拔野心中大快,但亦猜想不透少昊究竟如何逃离此地。传说大荒中有一种至高无上的法术,叫做“咫尺天涯诀”,元神念力极高者,若参透此诀,则可以瞬间转移千里,不留痕迹。但这法术不过传说事,从未有人当真修练成功。少昊沉溺酒色,念力稀疏平常,决计不会这通天神法。

    正自诺异猜想,忽听姑射仙子淡然传音:“那人还在这密牢之中。”拓拔野吃了一惊,回头望她。她淡淡一笑,妙目凝视着密牢右上角,传音道:“这里必定有某位高人,以法术将少昊悬空角落,又用高强的障眼法将他藏了起来。”

    拓拔野火目凝神,仔细察采那角落,心中猛地一跳,果然发觉彼处光影有些异常。念力如织,细细辨查,终于隐隐看出一个淡淡的人影。

    拓拔野研习《五行谱》,对大荒五族的障眼法均有所了解,金族的“幻光镜诀”、水族的“镜花水月”、土族的“移山填石”、木族的“一叶蔽目”……都是各有所长的法术,其特征自然也不尽相同。以此刻那光影的变化来看,似乎是土族的“移山填石”。

    拓拔野正自诧异,忽听一人传音笑道:“拓拔兄弟好强的念力,这也逃不过你的眼睛!”那声音温文尔雅,颇为欢悦,听来极为熟悉。

    拓拔野又惊又喜,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佝偻驼背的黄发老者正在朝自己微笑。那人虽貌不惊人,但目光如电,从容不迫,果然是黄帝少子姬远玄所化!

    拓拔野大喜,传音道:“姬兄,你怎么会在这里?”一言既出,已知答案。

    果听姬远玄微笑道:“说来话长。简而言之,便是来救少昊太子的。”他身边站了一个贵族女子,蒙着轻纱,看不清脸容,但肤如冰雪,腰肢纤细,当是美人无疑。一双新月明眸正凝视密牢,樱唇翕动,显是在念诀施法。

    拓拔野心中一动,肃然传音道:“敢问那位是圣女武罗仙子么?”

    姬远玄传音道:“正是。若不是仙子出手,以我的念力,又怎能将少昊太子瞬间藏起?”目光炯炯,凝视着姑射仙子,恭声传音道:“不知这位仙子是否木族圣女姑射仙子?”

    拓拔野微笑传音道:“正是。姬兄的眼力好生锐利。”

    姬远玄道:“拓拔兄弟取笑了。天下能一眼看穿武罗仙子障眼法,又清丽若此的仙子,便只有木族圣女了。”

    其时大荒盛传五大圣女之中,西王母法力最为高强,其次便是水族圣女乌丝兰玛与木族圣女姑射仙子。相较之下,武罗仙子与赤震仙子稍弱一些。是以姬远玄方有如此推断。

    拓拔野正要说话,却听一长老颤声道:“大巫祝,少昊太子定然是被金族高手抢先救走了!我们……我们……”楚宁转身冷冷地望着他,那长老骇惧难抑,情不自禁地朝后退去。

    楚宁苍白的脸上艳红如血,突然哈哈大笑,手指蓦地一指,厉声喝道:“你们瞧瞧那是谁!”

    众人转身望去,惊呼失声。人群之外,一个身着白绫丝袍的胖子委顿在地,正是少昊!芙丽叶公主惊“咦”一声,俏脸上满是失望的神情。拓拔野与姬远玄忍不住便想转头,查看少昊是否仍在密牢之中。却听武罗仙子传音道:“切莫回头观望。那是假的,是这巫祝的障眼法。”

    拓拔野登时恍然,暗呼险些上当。这楚宁好生奸猾,猜度解救少昊之人必定在场,故意以此扰其心智,诱之露出破绽。即便无效,也可装傻充楞,将这冒牌的少昊祭旗,逼迫不明究底的寒荒国民退无可退,舍命相战。

    果然,楚宁灰眼光芒大作,瞬间四下扫探。未见异动,脸上闪过失望愤怒的神色,与女丑对望一眼,厉声道:“众神卫兵听令!”众兵轰然应诺。

    楚宁道:“将这淫凶奸贼,连带那日与他同来的一干贼党,一同押往天镜湖畔,祭旗拜天!”

    拓拔野一惊:“这厮难道猜到我在此处?想以纤纤妹子、拔祀汉等人将我逼出来。”嘴角微笑,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又瞧瞧谁将谁逼出原形。”

    众兵得令,高高扛起“少昊”,呼喝而行。众长老神色各异,满腹心事,无语随行。

    武罗仙子纤手轻舞,密牢顶上那道淡不可见的光影徐徐滑落,倏然移到姬远玄脚下。姬远玄长袖轻摆,倏地将少昊神不知鬼不觉地收入“炼神鼎”中,然后疾步赶上拓拔野,与之并肩而行。拓拔野悄然传音,将姬远玄与武罗仙子介绍给姑射仙子与芙丽叶公主。芙丽叶听说少昊已经被救,心中大喜,但脸上却竭力不露声色。

    楚宁缓步而行,灰眼冷冰冰地扫望众人。拓拔野等人凝神敛气,装作愁眉苦脸之状。

    姬远玄传音道:“此人奸狡凶厉,乃是寒荒国冰龙教的首脑,惹是生非,挑拨离间,极是难缠。”

    拓拔野一凛,诧道:“姬兄何以了解得这般清楚?”

    姬远玄道:“前些年,寒荒冰龙教妄图挑拨昆仑山与本族的仇隙,被本族的专司情报收集的风后查了出来,顺藤摸瓜,将这群恶徒的底细查了清楚。但此乃金族内务,无根无据,不敢轻率呈报白帝,所以一直隐忍不发,暗暗关注彼等举动。”

    拓拔野心道:“风后?难道便是鱿鱼那日所说,在风伯山上与风伯大战,引得狂风肆虐的神秘女子吗?”

    姬远玄传音道:“前几日我与圣女仙子一行前往昆仑山,参加今夏的‘幡桃会’时,风后八百里加急密信,传报冰龙教勾结西海水妖,在寒荒国作怪,将少昊太子囚禁,准备起兵叛乱……”

    拓拔野心想:“果然不出所料,又与水妖有关。”

    姬远玄道:“我与少昊太子略有浅交,知他虽然风liu,却断不是这般荒唐之人,必是奸人陷害。于是令风后立即赶往昆仑山送信,我与圣女仙子当即转折此处,化身为寒荒长老,伺机救出少昊太子,却不想在神女殿中先瞧见了拓拔兄弟……

    两人边走边传音交谈,拓拔野也将连日遭遇择其大概,告诉姬远玄。姬远玄听他说到与姑射仙子误入地河,竟顺着涡流到了西皇山时,微微一楞,恍然道:“是了!这定是大荒中传说的“女娲之肠”!”

    拓拔野讶然道:“女娲之肠?”

    姬远玄见他不知,当下传音解释。传说远古之时,大神女娲归化之后,身体化为大地,其肠绵延地下,成为四通八达的地河。这纵横交错的地河颇为神秘,河中涡流旋力极强,一旦溺入,极难脱身。数百年前,金族三万大军入侵寒荒,突然不知所踪。两年之后,金族侦兵方才在西寒极地的裂谷暗河中,发现漂浮的三万具尸体。此事当年震动极大,世人尽说金族大军必是出师不义,惹恼了女娲大神,这才掉落“女娲之肠”尽数淹死。八族闻讯大喜欢庆,金族则足有百年不敢发兵西进。

    拓拔野点头道:“原来如此。”

    姬远玄微笑传音道:“拓拔兄弟,当日在灵山上,咱们便是借助伏羲之肠逃出王亥大军的包围,想不到你今日又做了一回穿肠之事。”两人莞尔。

    拓拔野突然想起那千名童女之事:心下疑虑,问道:“是了,姬兄可知西海老祖要千名童女做什么?”

    姬远玄脸上闪过愤怒的神色,传音道:“那老贼解印寒荒七兽,真元耗损,要以童女纯阴真元滋补……”

    拓拔野摇头道:“不对。倘若只是如此,又何必将千名童女送往密山?”想起今夜在密山所见的奇异景象,心中那莫名的不祥预感越发强烈。隐隐之中,总觉得还有一桩极大的阴谋没有被参透。

    ※※※

    众人正行走间,忽听上方甬道传来厮杀、呐喊与惊叫声,有人狂呼道:“金妖来啦!金妖来啦!”众人大惊,登时尖叫乱奔,一片混乱。

    姬远玄微笑传音道:“这八个丫头怎地现在方才动手?”原来他早已安排八个孪生侍女潜伏于北峰顶上,算准时间制造混乱,武罗仙子便可乘乱将少昊收入“炼神鼎”中。

    拓拔野一喜:“眼下情势混乱,正好依计而行。”传音道:“妙极,我和姑射仙子先行一步!姬兄,你与武罗仙子、公主随那楚宁只管参加祭旗大典,瞧我怎么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姬远玄与芙丽叶心下诧异,正待相问,拓拔野已经紧抓姑射仙子的手腕,大呼小叫,状极惊恐地随着人流朝上方飞速狂奔,转眼便不知踪影。

    明月如盘,青松横斜。北峰顶上风声呼啸,人影纷乱。无数神卫兵持戈横刀,朝着玄鼎岩围涌而来。

    拓拔野与姑射仙子跃出密牢甬道,乘乱冲出人流,朝着玄鼎岩后的峭崖奔去。姑射仙子轻轻一挣,抽脱手腕,低声道:“公子要去哪里?”

    拓拔野微笑道:“仙子随我来了便知。”身如闪电,转瞬间便到了崖边。姑射仙子略一迟疑,翩然随行。

    山风凛冽,彷佛随时要将人吹落崖下。拓拔野突然一跃而下,足尖飞点,在峭壁上如履平地,朝下急速飞掠;姑射仙子翩翩乘风追随。

    两人绕着山崖斜斜抄掠,转瞬间便到了北峰南面。拓拔野蓦地在一块凸出的尖石上站定,迎风远眺。南崖半山上,寒荒王宫琼楼玉宇,迤逦盘旋,回廊空空荡荡,寒风吹彻。漫漫卫兵沿着栈道层叠布防,紧张地向山下守望,却无一人回身顾盼。

    拓拔野笑道:“妙极!仙子,走吧!”两人御风直下,无声无息地从众卫兵身后掠过,飘然隐入宫殿之中。迎风穿过空荡回廊,绕了两个弯儿,便到了芙丽叶公主阁门前;拓拔野双手轻送,铜门无声开启。

    姑射仙子心下更为诧异。但她对这少年有着一种莫名的奇异信任,知他一言一行,必有其道理,当下也不再相问,随着他一道闪入房中。

    拓拔野将那墙上封好的裂洞重新震破,轰隆水声登时响彻房中。姑射仙子大奇,心道:“难道他要重回涡流中吗?”

    拓拔野似是听见她的心语,笑道:“不错,我们正是要顺流而上,到一个极为有趣的地方去。”

    两人掠出洞口,重回山腹。水珠飞溅离甩,扑面而来。拓拔野在那湿漉漉的山腹洞壁上站定,正待跃入旋转澎湃的急流中,忽然手上一凉,竟是姑射仙子轻轻握住他的手掌。那素手柔若无骨,滑腻冰凉,拓拔野心中怦然狂跳,险些便要摇晃掉下。却听姑射仙子淡淡一笑,低声道:“又得劳烦公子了。”

    心中一震,方知她是要自己在涡流中时,将空气从手掌传入她的经脉、心肺之中。惊喜之意登时消减,微感沮丧,微微一笑,抓紧她的小手,叫道:“走吧!”

    两人破空疾冲而出,“轰”地一声没入那巨大的涡旋水柱,随着滚滚洪流朝上方螺旋飞舞。

    两人手掌紧紧相握,气泡串串逸散而出,缤纷乱舞。淡蓝色的涡流中,姑射仙子黑发飞扬,白衣飘飘,不沾一颗水珠,彷佛在空中翩然飞行。妙目微眯,长睫颤动,清丽的脸容上闪动着淡淡的笑意。

    即使在这样湍急的涡流中,她依旧如此从容淡雅、彷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美得令人窒息。

    拓拔野喉咙彷佛被谁扼住一般,心中百感交杂,突然想起怀中那凝冰封冻的蛮蛮鸟,想起它们在茫茫风雪中比翼齐飞,交颈欢鸣的情景,竟觉得眼下二人在水中牵手并舞的情形彷佛相似。但何时能与那比翼鸟一般,心手相连,在万里长天恣意翱翔呢?

    胡思乱想中,涡流越急,猛地将他们高高抛起,朝上方冲去。拓拔野一凛,凝神聚意,蓦地反旋腹中定海神珠,冲脱急流吸力,游鱼似的翩翩舞动,朝着斜上方飘去。

    碧水透彻,白龙玉柱似的涡流旋转飞舞,将无数泡沫水流朝四周离心甩脱。两人远离中心,舒展随意地朝上方漂浮。

    姑射仙子仰头望去,透过淡蓝水波,瞧见波荡晃动的夜空、明月,闪闪的星辰,彷佛温柔而美丽的梦境,心中惊奇欢喜,不知身在何地。再往上悬浮了片刻,依稀看见周围模糊的树干巨石,交错纷乱的人影,突然一凛,明白自己竟是在天镜湖里!

    明月高悬,四周银灯流火,彩光绚亮。天镜湖水滚滚沸腾,闪动着妖艳而眩目的粼粼波光。千余名神卫环绕湖畔,凝神戒备。神女殿与天镜湖之间的平地上,数十名长老、贵族匍匐在地,凛然敬畏地凝望着湖边那高凸巨石。

    三十六名黑衣巫师一边吹奏牛角,一边环绕湖边那高凸的巨石,跳着一种奇异的舞蹈。巨石之上,一杆青铜大旗猎猎招展,纹绣了八种图腾怪兽,正是寒荒八族的“八神兽战旗”。九十九名鹿衣巫女手提冰石灯笼,围着战旗不断地膜拜叩首,发出咿咿呀呀的奇怪叫声。

    巨石之下,“少昊”、纤纤等十余人被混金铜链锁在湖畔,刀斧手逐一站立旁侧。“少昊”委顿不醒,拔祀汉与黑涯等人高声大骂,天箭冷然不语,只有纤纤神情古怪,忽而微笑,忽而蹙眉。

    突然号角长吹,神卫兵列队夹道,肃然举戈。楚宁、女丑昂然从殿中步出,穿过卫兵戈阵,白衣鼓舞,黑袍飘飘,并肩缓缓走上巨石。湖边千余名神卫兵一齐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声。

    楚宁高举右手,轻轻一摆,喧哗立止。角声悠扬,楚宁二人缓缓跪伏,对着天镜湖顶礼膜拜。众女巫、巫师、长老纷纷随之拜伏叩首,口中念念有辞。

    “轰!”一声震耳欲声的巨响,地动山摇。

    湖心忽然爆炸开来,狂浪旋卷,掀飞到数十丈高,在半空蓦地炸将开来。浪水如暴雨倾盆,瞬间将众人浇淋得如同落汤鸡一般。众人骇然变色,失声惊叫:“大神!大神发怒了!”

    湖面沸腾,接连爆响,巨浪滔天迸射。站在湖畔的神卫兵被怒浪飞卷,避之不及,纷纷惨叫落水,转眼不见身影。众人大骇惊叫,纷纷朝后退却。

    楚宁与女丑对望一眼,惊讶莫名,突然闪过一丝喜色,高声叫道:“你们都瞧见了?大神在震怒,他要我们杀了这淫贼,杀光山下的万千金妖……”众神卫狂呼:“杀了这淫贼!杀光金妖!”呼喊声远远地传了出去,在群山之间激荡。寒荒城中众人听了,也随之呐喊起来,响声越来越大,如轰雷滚滚。

    芙丽叶公主拜伏在人群中,娇躯微颤,眼光所及,始终不见拓拔野身影,不由焦急起来在,她身旁的姬远玄微微一笑,传音:“公主放心,拓拔兄弟定有法子。”芙丽叶公主脸色煞白,蹙眉不语。

    楚宁嘴角露出阴冷的笑意,高高举手,示意众人安静。大声叫道:“我,大神的奴仆,代表大神的意旨……”

    “轰隆”巨响,湖心忽然又迸爆开来,一个焦雷似的声音蓦地喝道:“奸贼住口!”竟是从湖心狂浪中传出!众人登时愕然,继而惊骇狂喜,拜伏在地,齐呼“大神显露!”

    这天镜湖是寒荒国圣湖,传说与密山相连,是寒荒大神死后,鲜血流聚所化。巫祝、神女可从天镜湖中聆听大神意旨,窥知世间万事。但众人亲耳听见大神的声音,却是千年来头一道,岂能不惊喜欲狂?心中均想:原来大神的声音竟是这般动听!

    楚宁与女丑大吃一惊,森冷恐惧如浓雾一般笼罩全身。二人假借寒荒大神神谕,难免做贼心虚,惴惴不安。此刻听见这声狂雷怒喝,心中登时升起一个至为害怕的念头:“寒荒大神终于震怒了!”一时间,手腿酸软,连呼吸也不畅起来。

    那声音厉声喝道:“大胆楚宁、女丑,假借我之神谕,挑拨离间,陷害忠良,欲置八族子弟于水深火热之中,良心安在!”

    众人大惊,纷纷朝巨石上的楚宁、女丑望去。楚宁心中惊怖,冷汗涔涔而下,想要狡辩却发不出声。

    那声音又喝道:“你集结叛党,勾结西海水妖,假借我的名义,解印七大凶兽,为害百姓,其心可诛!你与女丑狼狈为奸,党同伐异,ling辱杀害神女戚,栽赃金族太子,意欲挑动干戈,罪不可赦……”

    楚宁、女丑惊惶恐惧,面如死灰,听着那声音历数自己的奸谋罪行,脑中一片空白。众人见他们在台上拜伏不起,微微颤抖,心中更加起疑,越来越发相信寒荒大神的灵明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相事实。

    寒荒大神的声音雄浑浩荡,在群山回响,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夜风呼啸,西皇山上一片寂静。众人凝神倾听,那声音每说一句,众人心中的疑虑便陡消一分,而心中的愤怒却逐渐炽热焚烧。

    寒荒大神喝道:“你为了取悦水妖,竟残虐本族百姓,假意我的旨意,奉送千名童女任由西海老妖蹂躏!当真丧心病狂,连禽兽也不如!”

    纤纤蓦然狂喜,倏地抬起头来。这次她听得分明,那声音阳刚而略带磁性,正是拓拔野的嗓音!心中欢悦得意,忍不住格格笑出声来。拔祀汉、天箭等人也但是一楞,惊愕莫名。

    人群中,芙丽叶公主、姬远玄等人也听出其中玄机,纷纷大喜。只是心中暗自诧异,不知拓拔野何以能在千余名神卫兵的戒备下,神鬼不觉地潜入天镜湖中?

    天镜湖畔,众人惊慑愤怒,大气也不敢出,纤纤那银铃似的笑声显得格外清晰突兀。楚宁蓦地一凛,隐隐觉得不妙。

    拓拔野又喝道:“倪长老,你身为八族三大长老,竟不分忠奸善恶,助其为虐,忒也糊涂。”

    倪长老颤抖拜伏道:“小臣知罪!”

    拓拔野又道:“倪长老,你可知你的幼子倪飞泠是怎生死的么?”

    倪长老听他提及爱子,登时老泪纵横,颤声道:“他……他数月前私自前往众兽山狩猎,遭遇雪崩……”

    拓拔野道:“错了!他是被这楚宁所化的妖兽桡杌生吞活吃,化作虎伥,做人不得,做鬼不能!”

    众人哗然。倪长老对寒荒大神深信不疑,又惊又怒,颤抖着站起身来,嘶声叫道:“楚宁!你这恶贼!”

    楚宁脑中灵光一闪,想到纤纤当日在众兽山目睹倪飞泠伥鬼冤魂,想到她适才得意欢喜的笑声,突然了悟。心中惧意登时烟消云散,暴怒放狂,起身哈哈狂笑道:“倪长老,你好生糊涂!你道他当真是寒荒大神么?这奸贼潜伏水中,胡言乱语一番,你们便信以为真吗?”

    拓拔野毫不理会,厉声道:“倪长老,你不过死了一个儿子,便这般痛心。你可曾想过那千名童女的父母?想过这几个月来寒荒百姓所受的万千苦痛?可曾想过一旦稀里糊涂地与金族开战,又要枉送多少性命?身为寒荒长老,你便是八族百姓的父母。你这般对得起自己的万千子女吗?”

    他字字惊雷,震得倪长老瞬间清醒,心中羞愧苦痛,恨不能一头撞死。诸长老中,有受楚宁等人利诱胁迫的,听了这一席话,也大觉惭愧,齐齐惨然道:“大神圣灵!”一时间众人拜伏,齐声高呼。

    芙丽叶公主惊喜难抑,微笑道:“拓拔太子……好生了得!”

    姬远玄目光闪动,微笑道:“不错!率领大军攻城略地不算什么,能化干戈为玉帛才是本事。若能兵不血刃,平定乱局,那才更加了得。”

    武罗仙子眼波流转,瞟了他一眼,露出浅浅的微笑。

    倪长老蓦然跪倒,颤声道:“大神圣灵!小臣明知女丑、楚宁狼子野心,却受其蛊惑,甘为爪牙。眼见他们勾结外贼,戕害忠良,却昧心不闻不问,甚至助之肆虐,引得天怨人怒,大劫卷至……小臣……小臣实在罪该万死!”

    众人见他自承罪孽,无不轰然。与楚宁、女丑有染的诸位长老也纷纷拜倒,颤栗请罪。

    楚宁狂怒已极,厉声长笑道:“你们这一群老糊涂,当真蠢如石头!”突然面目狰狞,大喝道:“来呀!将这些老鬼尽数拿下!”

    众神卫兵中大多是冰龙教徙,齐声应诺,刀戈晃动,潮水似的朝神女殿前的众长老涌去。惊呼尖叫声登时迸爆,众长老愤愤大骂。

    拓拔野哈哈笑道:“奸贼,被拆穿阴谋,恼羞成怒了吗?”

    楚宁闪电似的冲到纤纤身旁,手掌飞舞,抵在她的后心,厉声道:“狗贼,再不出来,我就将她打成肉酱!”

    众长老此时见他凶相毕露,心中再无怀疑,恼恨愤慨,高声喝骂。众神卫兵齐声喝止,将刀戈架在众人脖颈。芙丽叶公主蹙眉欲语,见姬远玄微笑摇头,便止住不说。

    却听拓拔野哈哈笑道:“奸贼,我便让你见见我的法身!”湖面轰然冲涌,白浪旋转翻飞,如雪蓬层层绽放,一个白衣女子冲天而起,衣袂飘飘,殊不沾水。

    ※※※

    众人登时寂然,鸦雀无声。月光下,碧浪翻涌,那女子翩然御风,清丽不可逼视。雪衣鼓舞,周身上下彷佛笼罩着淡淡的光晕,柔和静谧,光彩夺目。众人脑中空茫,紧绷的心弦突然放松下来,变得说不出的恬静愉悦,心中都升起一个念头:“世间竟有这等美丽的仙子!”

    “叮叮当当”之声大作,众神卫兵瞧得痴迷,杀气尽消,手中兵器纷纷落地。

    楚宁蓦地清醒,厉声喝道:“你们疯了吗?快将兵器捡起来……”话音未落,身旁湖面忽然迸炸溅射,一道青光轰然怒舞,霍然击中他的肩膀。楚宁痛吼一声,鲜血喷射,瞬间冲天倒掠。女丑尖叫声中,御风踏行,紧迫而去。

    一道人影从湖中电冲而起,哈哈笑道:“不错,我不是寒荒大神,我不过是路经此地的过客。”翩然站在巨石之上,将纤纤轻轻横放。那人青衣飘舞,神采飞扬,右手悠然旋转,将断剑插入腰间竹鞘。

    “龙神太子!”众人无不讶然。纤纤格格娇笑,正自欢喜,但瞥见踏浪飞来的姑射仙子,俏脸上突然阴云笼罩。

    楚宁站在神殿飞檐上,以法术愈合伤口,厉声道:“你们瞧见了吧?这小贼冒充大神,挑拨离间,罪该万死!”

    拓拔野哈哈笑道:“冒充大神?却不知是谁几次三番假借大神旨意,犯下累累罪行?我这不过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罢了!”面容一整,肃然道:“寒荒大神不在这天镜湖内,也不在那密山之上,而在诸位的心里。扪心自问,便可知道大神的神愉。”

    众长老面露羞愧之色,纷纷掉头,对着楚宁、女丑怒目而视。

    楚宁放声狂笑,苍白的脸通红扭曲,厉声道:“老糊涂!现在金妖大军压境,你们以为立地投降,金妖便会放过你们么?金妖一旦进城,便会将寒荒城人畜花草,毁灭得一干二净!”

    忽然“轰”地一声巨响,围住众长老的数十名神卫兵惨叫跌飞。姬远玄昂然振臂,恢复原身,微笑道:“大巫祝此言未免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各位长老,请再看看山下。”

    众人惊疑,不知这轩昂少年又是何方神圣,但听他语含玄机,纷纷奔行数步,朝崖下眺望。

    明月清辉朗朗,薄雾消散,群山历历,谷壑了了。众人瞠目结舌,木然怔立。先前漫山遍野的金族大军竟突然踪影全无,彷佛刹那间蒸发得一干二净!

    拓拔野心念一动,己知所以。姬远玄微笑道:“众位长老,多有得罪了。在下土族姬远玄与鄙族圣女武罗仙子……”众长老齐齐惊呼,纷纷恭敬行礼。姬远玄躬身回礼,续道:“……路过宝地,听闻贵国有奸人作崇,妄起干戈,不得已之下,想到一个唐突之举。借助‘炼神鼎’之力,以幻法术造出千军万马的声光影像,逼迫这奸人楚宁就范。”

    众人登时恍然,这才知道那惊天动地的万千军马,竟是他们以神器施放的障眼法,又是敬佩又是惭愧。当时夜色昏暗,观之闻之,实是栩栩如生。但最重要的却是,众人心中都极为担心金族大军到来,是以一见这等景象,登时便慌乱失措,不及细想。便连拓拔野与姑射仙子,也被瞒了过去。

    拓拔野心道:“姬兄果然稳健缜密,即便在密牢之中,也不急于告诉我那金族大军亦是障眼法。他这一招实在高明,略施小计,占尽先机。”想起当日他在阳虚城内,面对险恶逆境,从容不迫,诱敌入瓮的情形,心中更起敬佩之意,忖想:“若论智谋,他实在我上。”

    姬远玄道:“不想这奸人孤注一掷,竟想杀害少昊太子,妄图藉此逼得两族势同水火,水无化解之日。远玄无奈之下,方与仙子乔化为长老,潜入密牢,将少昊太子救出。”

    众长老听说少昊已被救出,无不轰然,又惊又喜。倪长老朝着拓拔野与姬远玄伏倒在地,大声道:“多谢两位少年英雄、武罗仙子慨然相助,将我等糊涂老朽点醒,使得八族黎民免受无妄之灾!”众长老纷纷拜倒,齐声道谢。

    拓拔野、姬远玄等人连忙回礼,一一搀扶而起。

    群山之间,突然响起雷鸣般的欢呼声。想来是寒荒士卒、百姓听见之后,欢腾雀跃。众长老心下惭愧,均想:“老百姓日子过得好好的,谁也不想造反。倘若当真中了那些奸贼圈套,生灵涂炭,那这罪责可就大了。”

    楚宁、女丑站在檐顶,眺望那空荡群山,方知被姬远玄戏耍得团团乱转,心中惊怒欲狂。又见众人视他为无物,殊不理会,心中更加怒不可遏。蓦地哈哈狂笑道:“好!好!好小子!你们当这般便能赢了我吗?”

    拓拔野微笑道:“阁下此言好生奇怪,难道你竟要以万千人命做为输赢的赌注吗?”

    楚宁冷冷道:“性命?倘若是忘祖忘宗,像牛羊一样的苟活着,这样的性命有何足惜?我正是要让八族百姓知道如何才是珍惜自己的性命。”

    灰眼凶厉闪光,傲然道:“拓拔野,我听说你与那蚩尤带领汤谷群囚造反,发誓打败水族,要重建自由之城,心里还以为是多么了不起的英雄,将你视为有胆有识的同道中人。今日一见,才知也不过是奴性十足的猥琐匹夫!”

    拓拔野一楞,心中微怒,哈哈笑道:“不错,我们的确立誓重建蜃搂城,建立一个自由和平的荒外世界。但我们光明正大,从不用卑鄙无耻的阴谋诡计,更不会牺牲自己兄弟姐妹的性命来达成目的。你这般自私卑劣,将万千性命视为卑贱之物,由你创建出来的世界又会是自由平等的世界吗?况且,即便当真脱离了金族而自立,你以为便不会陷入水妖的摆布之中吗?”

    芙丽叶公主淡然道:“拓拔太子说的极是!阁下口口声声说要建立自由平等的寒荒国,但你不问寒荒八族百姓愿不愿意脱离金族臣邦,不问八族百姓愿不愿意卷入战端,就自以为是,独断专行地牺牲万千百姓的性命与幸福,来达成你一人的目的。请问,这便是阁下所要谋求的自由和平等吗?”

    众长老纷纷点头,眼中均露出激赏的神色。芙丽叶公主又道:“你听见适才城里的欢呼声了吗?眼下八族百姓安居乐业,谁想要卷入战乱之中?你既然奉求平等自由,便当尊重他们的意愿才是。倘若有一日,金族当真压迫得百姓们怨言四起了,长老会自当商讨是否分立。那时即便是刀山火海,八族百姓齐心协力,又有什么怨艾?以民心为我心,那才是真正的平等。”

    她不紧不慢,淡淡说来,但条理明晰,均在要害,众人听得大点其头。拓拔野微笑不语,心道:“她矜持害羞,但关键时候勇敢果决,颇有大将之风。”

    姬远玄鼓掌笑道:“好一句‘以民心为我心’!说得妙极!公主殿下果然是虎父无犬女。”众长老微笑称是。几个长老心下更加惭愧,想自己英明一世,竟不如一个小丫头想得透彻分明。

    楚宁大怒,厉声狂笑道:“黄毛丫头竟敢教训我?当真可笑!这些愚钝山民,他们又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自由平等?便如一群绵羊一般,终需有一只头羊,方能带着他们走到该去的地方……”

    拓拔野微笑道:“或许如此。可惜阁下并非那只头羊。头羊是须由群羊公认挑选出来的。”

    这时峰顶栈道上传来呼喝呐喊与兵器交错的声音,不计其数的寒荒卫兵在卫长的带领下,冲涌而上,将封守栈道的神卫兵冲得落花流水,节节后退。众神卫兵眼见大势已去,纷纷丢下兵器,颓然投降。唯有几十个汉子翻身跃上大殿檐顶,与楚宁一起作困兽之斗。

    楚宁与女丑眼见辛苦数年布署的大好局面一朝破灭,所有努力付诸流水,怒恨交集,恨不能将峰顶众人砰尸万段,敲骨吸髓。

    楚宁大怒,厉声道:“拓拔野,我是不是寒荒的头羊,咱们且走着瞧。但你那兄弟蚩尤却已经成了一只死羊!”

    拓拔野大吃一惊,叫道:“你说什么?”

    楚宁狂笑道:“那小贼不识好歹,十日前在众兽山里,已经彼西海老祖和九尾狐打成了剧毒肉酱!今日想来都好生痛快!”

    拓拔野脑中嗡然一响,胸口如遭重击,险些便要摔倒。纤纤怒道:“白骨妖怪,你胡说什么!蚩尤哥哥厉害得紧,岂会被人打死!”

    众长老纷纷叫道:“将这叛贼拿下!”无数卫士潮水涌至,箭如飞雨,朝着大殿檐顶怒射而去。

    拓拔野猛一定神:心道:“是了,一定是这奸贼想以此扰乱我的心智……”

    楚宁白衣鼓舞,狞声大笑,用足真气,一字字地朗声说道:“妙极!既然你们愚顽不化,甘愿做金妖奴隶,那我便让寒荒大神降落神河天水,将你们尽数消灭干净!”声音阴寒凶厉,众人听得不寒而栗。

    拓拔野一凛,似乎听到什么不祥之意,正思绪飞转,忽听天镜湖面发出震耳欲声的爆响,一道滚滚水柱如白龙出海,呼啸腾空,直冲出数十丈高!

    楚宁哈哈狂笑道:“妙极妙极!冰龙说到就到!看看咱们谁笑到最后!”轰然巨响,神女大殿的玉石瓦顶突然坍塌,烟尘滚滚,楚宁等人瞬间消失。

    众人蜂拥而至,推开殿门朝里冲去。青铜大门刚刚打开,澎湃巨浪便如万千白马怒吼冲出,登时将众人卷溺抛飞。又是一阵轰然巨响,整个神女大殿土崩瓦解,顷刻之间,被道道水柱巨浪冲得迸散飞舞。九只翡翠香炉悠然飞舞,破浪而出,在月光下相互撞击,发出铿然长鸣。

    天镜湖彷佛发狂一般,掀起冲天狂浪,滔滔不绝地朝天喷涌,四下盖落。转眼之间,北峰顶上水流滚滚,竟如江河交错。众人惊呼乱喊,掩护着长老们朝下退却。有人怖声长呼:“寒荒大神发怒啦!”

    拓拔野站在漫漫水雾之中,想着楚宁的那一番话,心中不祥之意越来越浓。姑射仙子、纤纤、拔祀汉、芙丽叶、姬远玄等人纷纷围涌而来,连声催促。

    “砰”连声爆响,峰顶土地蓦地炸裂开来,一道裂缝如游蛇急速乱走,“哧哧”之声大作,无数水柱从裂缝喷涌怒舞。片刻之间,峰顶上水浪四处喷飞,竟如万千银蛇腾空乱舞。众多卫士惨呼声中被大浪倏然卷飞,直落下万丈深渊。

    水龙冲天,浪滔滚滚,神女殿已成一片汪洋。大水汹汹奔腾,从崖顶轰然冲落,形成巨瀑飞河,朝着山下喧嚣肆虐。

    拓拔野突然灵光一闪,想起《大荒经》上描述密山时说道:“中空浩荡,状如玉壶,故又名玉壶山。传此山通西海,水汤汤而出,如自天上来。故昔年寒荒诸族备受水患之苦,寒荒大神昊天氏以魂炼石,归化于此,水乃止焉……”想起今夜在密山时,所见到翻天印震动的奇异景象;想起自己从那密山掉入那“女娲之肠”,竟随着涡流到了西皇北峰;想起楚宁将千名童女送往密山;又想起适才楚宁所说的怨恨之语……刹那问,万千疑点豁然贯通,一个模糊但却极为可怕的阴谋浮出脑际。

    拓拔野蓦地失声大叫道:“翻天印!他们要解开密山翻天印,打通西海与寒荒国的水道,借助女娲之肠,淹没寒荒!”

第六章 西海狂龙

    蚩尤醒来之时,已近翌日晌午时分。阳光透过石窗的缝隙,在地上投射出几道眩光,风声依旧在呼号,但比起昨夜已大大减弱。甜蜜而芬芳的气息萦绕鼻息。侧头望去,晏紫苏的俏脸埋在他的臂弯,黑发凌乱,樱唇挂着浅浅的笑意,酒窝若隐若现。玉臂软软地横亘在他的胸膛上,雪白的大腿曲横在他的腹部,彷佛在睡梦中仍要将他紧紧勾缠。

    想起昨夜风雨,蚩尤心中又是一阵狂跳,又是怅惘又是欢喜。忽然觉得身下冰凉,凝神望去,竟是一小滩鲜血,接近床沿处已凝结为薄薄的红冰。蚩尤一楞:“难道她竟是处子之身?”惊诧之中,又带着莫名的欢喜,心中怜惜之意更甚。

    蓦地想起今日水妖将至,心中一凛,猛地坐起身来。晏紫苏迷迷糊糊地腻声咕哝了几句,又将头枕在蚩尤的小腹上,含笑甜睡。蚩尤见她脸如海棠,娇媚慵懒,心中怦然,忍不住俯身轻吻她的脸颊。岂知刚触到她的肌肤,晏紫苏便忽然睁开杏眼,低声笑道:“呆子,你想偷占便宜吗?”

    蚩尤心中一荡,笑道:“既是我的女人,何必偷占?”猛地吻在她的唇上。晏紫苏闻言登时全身瘫软,“嘤咛”一声,软绵绵地任他轻薄。蚩尢情热如火,缠mian片刻,想起水妖冰龙之事,连忙收敛心神,与她分开,说道:“咱们起来吧!也不知那些水妖什么时候来到。”

    晏紫苏双颊火红,水汪汪的眼中满是柔情蜜意,腻声道:“呆子,水妖来了,老丘儿夫妇自会来叫醒咱们……”

    蚩尤突然一凛,皱眉道:“是了,眼下已是正午,老丘儿怎地还没有敲门?”

    晏紫苏一怔,眼中闪过不安的神色,蓦地直起身来。

    当下两人穿了衣裳,推门而出。厅堂中空空荡荡,石桌上殊无往日备好的食物。连声呼唤,却了无应答。两人对望一眼,心中不祥之意愈发强烈,直奔老丘儿夫妇的石屋。石门半掩,轻轻一推,晏紫苏登时发出一声惊呼,朝后退去。只见老丘儿一家六口,横七竖八地躺在石床上、地上,个个面色黑紫,瞪眼张口,神情惊怖,鲜血从七窍流出,凝为赤红的冰柱,死去已有多时。

    蚩尤面色铁青,愤怒欲狂。怔立片刻,大步上前,颤抖着将那小男孩从地上抱起。那孩子死时恐惧痛楚,脸颊上还有一颗冰冻的泪水,将化未化。想起这几日他调皮可爱的笑容,四处蹦跳奔跑的身影,蚩尤的喉咙彷佛被谁扼住了一般,脑中空茫狂怒。

    晏紫苏颤声道:“一定是水妖来过了!”蚩尤陡然一震,轻轻放下那男孩的尸首,朝外狂奔。

    屋外阳光灿烂,碧绿的树林在海风中倾摇摆舞,蝉声如雷。长草摇曳,野花绚烂,远处坡势起伏,石屋错落。时值正午,偌大的海岛上竟悄无人声,除了风声蝉语,便是可怕的死寂。

    蚩尤朝着停泊渔船的港湾奔去。海浪奔卷,白沫飞扬。数十只渔船安静地停泊在港内,随着波浪飘摇起伏。晏紫苏翩然追来,俏脸煞白,低声道:“没人出海……”两人心中恐惧越来越盛,回身朝着村里疾掠而去,一面大声呼喊。

    风声呼号,蝉声密集。渔村街巷冷落,石屋寂然,空无人语。正午的阳光照在青石板上,闪耀着惨碧的冷光。

    两人在长巷中站定,恐惧森冷,隐隐带着一分侥幸之意。蚩尤猛地推开一道石门,冲进屋中,登时僵住。地上躺着六、七具尸首,尽皆七窍流血,惊怖惨死。蚩尤又怒又惧,浑身颤抖,蓦地一掌将石门击得粉碎。

    当下大步流星,逐门逐户地搜寻。每看一户,心中便冰冷一分,待到蚩尤推开最后一个石屋的大门时,心中悲痛暴怒,直欲发狂。全岛一百一十六户人家、六百八十一人一夜之间竟全部死绝!老人、小孩、妇女……死状相同,七窍流血,惊怖狂乱,痛楚已极。

    蚩尤想到这几日以来,岛上村民的热心相待,想到他们温暖而真挚的笑颜,全身剧颤,悲不可抑,突然仰天发出嘶哑的狂吼。声如惊雷,木叶乱飞。

    晏紫苏见他昂身怒吼,刀疤扭曲,说不出的狰狞可怖,心下害怕,忍不住朝后退了一步。低声叫道:“呆子,你……你这般好生吓人。”蚩尤听若不闻,只是嘶声悲吼。心中那悲怒仇恨越来越加炽热,如同火山一般汹涌喷薄。蓦地转身朝海边飞掠而去。

    晏紫苏失声道:“呆子,你去哪里?”

    蚩尤厉声喝道:“我要先杀了那妖龙,再去海神宫!”

    晏紫苏脸色苍白,眼中满是惊惶恐惧之色,大声呼喊阻止,蚩尤只当未听。晏紫苏蓦一顿足,咬牙追去。

    海风呼啸,巨浪滔天。蚩尤掠入港湾,解下一艘铁木船的缆绳,收锚起桨,便欲出海。晏紫苏飞也似的追到,将缆绳紧紧拽住,叫道:“呆子,你疯了么!你经脉尚未痊愈,真气不畅,那妖龙又远非普通凶兽,你……你这般莽撞,不是自寻死路么?”

    蚩尤目皆欲裂,喝道:“大丈夫言出必践,有所必为!我昨日答应了路长老,岂能自食其言?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先将这妖龙碎尸万段!”

    晏紫苏道:“那好。但终需养好了伤再说吧?若是你出了意外……又有谁给这些乡亲报仇?”

    蚩尤厉声道:“等我养好伤势,那妖龙说不定便找不着了,这血海深仇又要等到何时能报?”

    晏紫苏顿足道:“呆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蜃楼城被攻灭,你不也忍到现在了吗?”

    蚩尤怒道:“蜃楼城是我自己之事,自然可急可缓。但这些村民为了救我,惨遭横祸,我若是顾忌自己性命,畏头缩脑,又怎对得起六百八十一条人命!”厉声道:“况且水妖与我不共戴天,我今日正要直捣海神宫,将这些臭鱼焖虾杀个干净!”

    晏紫苏又气又急,万般苦劝,蚩尤只是不听。晏紫苏急得泪珠打转,怒道:“呆子,海神宫中高手众多,又有许多凶厉的妖兽,你……”眼圈一红,哭道:“你若是出了意外,我……我也不想活啦!”

    蚩尤闻言心中“咯咚”一响,登时软了下来。蓦地想到全村老少横死的惨状,恨炎怒火立时又直贯脑顶,满脸暴戾杀气,喝道:“放开!”

    晏紫苏紧抓不放,珠泪滚滚而下,哭道:“呆子,你怎地就不明白我的心思?我不要你去送死!我不要你死!”

    蚩尤狠下心不看她,沈声道:“你若不随我出海,便在这岛上等我。待我杀了妖龙,捣了海神宫,自会回到岛上找你。”蓦地双臂一震,碧绿色的真气蓬然鼓舞,将缆绳瞬间震断。大浪冲来,铁木船轰然荡起,随着波涛朝海外漾去。

    晏紫苏顿足哭道:“站住!”蚩尤充耳不间,奋力划浆,破浪穿涛而去。

    蓝空白云飞舞,漫海碧浪狂涛。铁木船在风浪中如电穿行,片刻便冲出百丈之遥。蚩尤远远地听见身后传来晏紫苏的哭叫声,被潮湿而迅猛的狂风撕裂得淡不可闻。心中绞痛,深知今日一去,或许永无相见之时,热泪险些便要夺眶而出,忍不住扭头望去。

    却见滔天巨浪中,晏紫苏紫衣飘舞,御风踏浪,如落叶飘摇飞卷,跌宕追来。俏脸雪白,玉箸纵横,咬牙哭道:“呆子,你非要逼我说出来吗?岛上村民不是海神宫人所杀,都是……都是我用蛊毒杀死的!”

    “轰隆!”

    当是时,晴空中突然响起一声惊雷,狂风悲吼,大浪怒啸。蚩尤彷佛蓦地被雷电劈着,周身倏然僵硬,直楞楞地回头望去,惊怒、疑惑、悲痛、伤心交相杂陈,哑声道:“你说什么?”

    晏紫苏脸色煞白,忽地一阵害怕后悔,但话已出口,索性大声喊道:“他们都是我杀的!不干海神宫的事。今日海神宫来人,我怕他们将我们供了出来,所以就乘着黎明你熟睡的时候,将他们全部杀了!”

    蚩尤泥塑一般地站着,不可置信地望着晏紫苏。双目中突然燃烧起熊熊怒火,面目扭曲狰狞,双拳紧握,周身骨骼“啪啦啦”爆响。咬牙切齿,嘎然道:“妖女,他们……他们救了我们,待我们直如亲人,恩德如此深厚,你……你竟然恩将仇报……”浑身颤抖,语无伦次。悲怒之下,眼角竟沁出血泪来,两行血线沿着刀疤扭曲地流过脸颊,显得说不出的凶恶狞厉。

    晏紫苏站在浪尖上东摇西摆,仰头颤声道:“不错,我是恩将仇报。但在这世界上,我在乎的,只有你我两个人的性命。你说我自私也罢,冷血也罢,我决计不能让任何人威胁到我们……”

    蚩尤大吼道:“住口!”眼中凶芒大盛,脖颈青筋暴起,森然道:“我当真是瞎了眼,竟会和你这样冷血无情的妖女同流合污!我要杀了你,给六百多个冤魂磕头谢罪!”暴吼声中从铁木船上冲天飞起,如青龙绕舞,雷厉风行。

    晏紫苏眼前一花,突觉杀气迫面,心中大惊,想要避让却已不及。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召唤两心知将他杀死!”但电光石火间想到他惨死的情景,登时心如刀绞,娇躯剧颤。泪水潸潸,闭眼仰头,凄然笑道:“你杀了我吧!”

    蚩尤如遭电击,大吼一声:“罢了罢了!”突然旋转着冲天飞起,掌中螺旋真气轰然电冲,将席卷翻腾的巨浪击得碎沫飞扬。翻身跃回铁木船头,仰天狂吼,如滚滚惊雷,波涛辟易,飓风失声。

    蚩尤连吼了十几声,心中悲怒稍解。在船头跪倒,对着白石岛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各位父老乡亲在天之灵,这妖女于我有数次救命之恩,倘若我杀了她,便是忘恩负义。蚩尤不能亲手取这妖女头颅向你们谢罪,但蚩尤定当杀了那妖龙,为死难的乡亲报仇雪恨!”

    愤然起身,全力划浆。忽然心中剧痛,“两心知”狂肆咬噬起来,如万箭齐捞,险些晕厥。听见晏紫苏颤声道:“我绝不让你平白去送死!”

    蚩尤心中狂怒登时燃至沸点,蓦地将真气调聚右手,大喝一声,霍然化手为爪,迳直插入自己胸膛!

    晏紫苏失声惊呼,险些被巨浪掀翻。

    鲜血喷射,蚩尤大汗滚滚,咬牙又是一声大喝,血丝飞扬,硬生生将自己的心脏掏了出来!左手颤抖着插入扩张跳动的心房,闪电似的将那七彩甲蛊“两心知”从中夹出,陡然夹为粉碎!

    晏紫苏心中抽搐剧痛,大叫一声,真气陡然近散,被狂浪卷入波涛之中。泪眼迷糊,心中悲伤、恐惧、后悔、担忧……彷佛这海上的八面狂风,将她吹得不知西东。恍惚中,看见蚩尤嘶声怒吼,将心脏倏然送入胸膛血洞,以法术封住;又将那“两心知”重重抛入怒海惊滔。迎着风浪,站在船头冷冷地斜眼望她,厉声喝道:“从今日起,蚩尤与你恩断情绝,再无任何瓜葛!”

    晏紫苏“啊”地一声低吟,心中绞痛,泪水汹涌而出,周身彷佛被掏空了一般,空荡而剧痛……大浪奔腾,她什么力气都没了,像柳絮、像落花,随波沈趺右浮。眼睁睁地看着蚩尤驾船消失在碧涛白浪中,听着涛声悲奏,海鸟长哭,脑中空茫,只是在重复地想着一个烧灼而冰冷的念头:从今往后,她又将是孤独的一人。

    ※※※

    白日当空,蓝天无云。西海上风浪渐小,水天一色,碧波苍茫。

    蚩尤划行许久,嫌那铁木船破浪太过缓慢,索性将它扛在肩头,御风踏浪飞行。到得累时,再将那铁木船放下,跳入舱中稍作休息。他一怒之下,将心挖出,受伤颇重,虽然以法术愈合伤口,但气血依旧不很通畅。如此踏浪奔行了半个多时辰,早已过了村民所说的妖龙出没之地。

    四下极目远眺,风平浪静,海鸟飞翔,偶尔有龙鲸喷水,飞鱼滑行,此外再无动静。蚩尤心下失望,忖道:“那妖龙不在此地,究竟会去哪里?是了,倘若当真是来寻找我们的,多半会到附近岛屿一一查寻。”突然一凛:“难道那妖龙当真已去了白石岛?”蓦地想到晏紫苏仍在岛上,心中陡然一紧,寒意大盛,直欲返身冲回。立时又想:“那妖女咎由自取,我已与她殊无瓜葛,替她担心作甚?”恨恨转念他想。

    但脑海中满是晏紫苏娇媚俏皮的笑靥,挥之不去,越发心烦意乱。心脏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吐了口气,收敛心神,喃喃自语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妖孽,我就不信你不现身。”当下将铁木船横放在波涛上,双臂后枕,仰天躺在船舱之中,决意在此相候。

    阳光灿烂,暖暖地照在他的身上。微风吹来,潮湿咸涩,带着熟悉的海洋气息。蚩尤重伤末愈,又自添新创,在海上踏浪奔行许久,已有些不支。此刻漂浮海上,仰望蓝天,困乏之意立时涌将上来,过了片刻便沉沉睡去。

    迷糊之中,彷佛已追回到白石岛上。放眼望去,岛上人流如梭,喧闹欲沸,所有村民竟都活转了过来。正自欢喜,忽然瞧见众村民愤怒地瞪着他喊道:“就是他!杀了这混小子!”一齐挥舞着渔叉砍刀追了过来。心中惊诧,但不愿与众人动手,回身狂奔。

    忽然瞧见晏紫苏被绑缚在海边巨石上,西海老祖、九真围在身旁,哈哈狂笑。那鸠扈竟然末死,淫笑着捏住晏紫苏的脸颊,朝着他叫道:“小子,你的女人在我们手里,老子想捏成方的、圆的、扁的,都不干你什么事……”

    蚩尤心中大怒,吼叫着冲去。西海老祖等人狂笑声中,突然变为巨大的冰甲角魔龙,咆哮甩尾,将晏紫苏打得粉碎!

    蚩尤惊怖悲痛,大叫一声,蓦地坐起身来。阳光灿烂,满海金光,一只停在船舷上的鸥鸟吃了一惊,鸣啼振翅,仓皇逃离。蚩尤惊悸未定,想起梦中晏紫苏哀哭呼喊的情景,心如针扎,冷汗遍体。

    晏紫苏为了救自己,叛族杀鸠扈,早已走上不归路。倘若当真被妖龙及群魔抓住,必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若是落在那淫魔西海老祖的手中……蚩尤心中森冷,猛地站起身来。倏然又想到昨夜自己心中立誓,对晏紫苏永不离弃,而仅只一夜,便将她孤身丢弃在孤岛之上。心中登时起了羞惭愧疚之意,蓦地一阵冲动,便欲扛起铁木船赶回白石岛。

    突然想到白石岛上六百多个村民横死的惨状,登时怒意勃发,恨恨忖道:“那妖女作孽多端,万死难赎其罪!”思忖再三,心道:“罢了,我先将她送到安全之处,从此便不再管她生死!”

    计较已定,翻身踏浪,将铁木船扛于肩上,御气急速飞奔。

    绿浪起伏,金光闪开。万千飞鱼从他身边倏然掠过,在阳光下闪耀着无数道银亮的弧线,遥遥破入碧浪之中,绽开朵朵雪白的浪花。不知名的巨大海兽钻出海面,引颈长啸,灰色的鸟群在它头顶盘旋。

    蚩尤心下焦急,丝毫不顾海上逍遥美景,御风急速飞奔。忽听远远地传来女子惊惧的叫声:“救命!救命!”心中一凛,循声望去。却见北面海上,白浪滚滚,迤逦而去。凝神再听,那叫声婉转悦耳,却非晏紫苏。蚩尤心道:“难道是什么海兽害人吗?”当下毫不迟疑,立时折转,疾追而去。

    海浪轰然炸开,一个怪物冲天飞起,竟是一个纵横四丈有余的巨蟹。蟹壳上斑纹点点,长眼乱转,双钳张舞,口中喷出白沫。八脚在海浪上飞速横行,朝西逃去。

    蚩尤眼尖,瞧见那巨蟹左钳上分明夹了一个三尺余长的海螺、色彩斑斓绚丽,但海螺壳中却非螺肉,而是一个极为美艳的小人女子!那女子瞧见蚩尤登时大喜,挥手呼喊不已。

    蚩尤高高掠起,将铁木船往空中一抛,翻身跃上。足尖一点,借势疾冲,转瞬间跃到那巨蟹背壳上。巨蟹团团乱转,脚爪齐挥,却构触不着。蚩尤心道:“经络初好,正好拿你活动活动筋骨!”大喝一声,蓦地一掌化为手刀凌空怒斩。

    青光轰然飞舞,如弯刀疾砍在巨蟹硬壳上。“喀嚓”一声闷响,那巨蟹的厚壳登时迸碎开来,白花花的蟹肉如落英飞舞。那巨蟹怪叫一声,朝海里沉去。

    蚩尤抄身飞掠,左手一弹,碧光如电,将那巨钳瞬间击断。反手接住海螺,一气呵成,稳稳地落在漂浮旋转的铁木船上。

    那小人女子瞧着巨蟹沉入海底,拍手笑道:“活该!”凝视蚩尤,脸蛋红扑扑地笑道:“小女子寄居人族海梦,多谢公子救命之恩!”蚩尤心中一凛,原来她竟是传闻中的西海寄居人。

    西海寄居人身高不过三尺,喜欢寄居于西海大螺或蟹壳之内,适应生存能力极强。勇敢团结,遇到攻击之时,群体作战,极为凶猛。手上有吸盘,可牢牢吸附于任何物体之上;背脊上三只触角,可以喷射出极烈的毒液,熔化一切硬物,麻痹敌人神经。一旦钻入敌人体内,据之不去。是以虽然外表娇小柔弱,却是极为难缠可怕的族群。这寄居人女子若非落单,被巨蟹紧紧钳住,动弹不得,多半毋需蚩尤相救。

    蚩尤心中记挂晏紫苏,不愿盘桓,说道:“既然姑娘已经没事,我便告辞了。”

    海梦叫道:“公子且慢!”见蚩尤诧异望来,脸上一红,笑道:“不知公子将欲何往?”

    蚩尤指了指东北方向。海梦“哎呀”失声,摇头道:“那里危险得紧,公子切莫过去!”

    蚩尤一凛,脱口道:“难道妖龙在那里吗?”

    海梦奇道:“妖龙?是了!西海上的许多怪龙海兽都被吸到大漩涡里去了。若不是我们逃得快,这次也要完蛋啦!”心有余悸,忍不住拍了拍丰盈的胸脯。

    蚩尤皱眉道:“漩涡?”

    海梦道:“是啊!那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大漩涡,把鲸鱼鲨鱼、小虾小米全部都吸进去了。我们逃得快,不过偏生遇上那群该死的斑点蟹,险些要了我的小命呢!”

    蚩尤心下大奇,自己从白石岛过来之时,虽然风浪甚大,但绝无涡流海漩,难道又是那妖龙使得怪吗?当下精神大振,便要前往。海梦听他要去彼处,俏脸煞白,连连劝阻。

    正说话间,忽听鸟声如雷,轰鸣阵阵。转头望去,只见蓝空中突然乌云弥漫,急速飞移,定睛望去,竟是黑压压的鸟群,惊慌失措,汹汹飞掠。东北海面上白浪滚滚,无数龙鱼高飞低掠,在海面上滑翔撞击,乱冲而来;继而是无数飞鱼、翼海兽,成群结队破空穿舞。过了片刻,波涛越发汹涌,突然之间海面上多了无数的海兽巨鱼,在海面飞速穿行,发出此起彼伏的怪叫声,乘风破浪而来。

    海梦花容失色,叫道:“公子,瞧见了吗?它们定然都是逃避那漩涡而来的。”

    突听许多人迭声叫道:“海梦!海梦!”却见一只巨大的虎皮鲸喷吐着冲天水柱,急速游来。斑纹糙皮上附着了万千彩螺、贝壳,壳内尽是不及三尺的寄居人,男女老少一齐不住地挥手,极是欢喜。

    海梦大喜,对蚩尤笑道:“公子,我的族人来啦!”

    突听一声轰隆巨响,海面突然掀起数十丈高的浪培,无数鱼兽怪叫声中,被抛飞而起,相互撞在一处,血肉横飞,簌簌掉落。

    蚩尤大喝一声,右手抓起铁木船,左手抓握海梦寄身的彩螺,借着那惊天海浪狂嚣之势,穿过缤纷交错的鱼兽尸体,朝后上方疾冲而去。

    海梦失声惊叫,只见那虎皮鲸被高高抛摔,凌空翻滚,无数寄生人纷纷尖叫掉落。

    突然,平空响起一声震天裂云的狂吼,令人肝胆尽裂。浪墙坍塌,海面陡然迸炸,冲涌起数十丈高浪花。漫天白沫中,一条巨大的独角怪龙腾身甩尾,张牙舞爪,冲天飞起。

    巨浪滔天,鱼兽悲呼辟易。那怪龙身长六十余丈,周身冰甲,寒光闪闪,如轮血眼,撩牙森森。独角如冰月弯刀,隐隐带着淡淡的血色,张口狂吼,长舌跳跃,狰狞凶厉。

    “冰甲角魔龙!”蚩尤惊喜狂怒,脱口而出。

    妖龙狂吼声中,翻腾电冲,巨口突然变大数倍,将虎皮鲸一口吞入。“哧哧”轻响,撩牙没入斑纹鲸皮,鲜血激射数丈来高。虎皮鲸剧烈挣扎,附着其上的寄居人纷纷摔飞落海,仍有不少苦苦吸附其上,状极惊险。

    妖龙咆哮,仰颈甩身,巨口撕咬,虎皮鲸悲鸣声中被倏然吞入。附着鲸皮的数百名寄居人也随之消失在那血盆巨口中。海梦掩口惊呼,泪水荡地流了出来。

    那妖龙意犹未尽,飞舞怒吼,蓦然朝身在半空的蚩尤电冲而至。巨尾轰然横甩,惊涛狂浪飞卷高射,蚩尤只觉一股无法想像的巨力铺天盖地地猛撞而来。避无可避,唯有奋尽全力抵挡,借势后退。但真气方甫激生,胸膛便如被万钧重击,大叫一声,喷出一股鲜血,冲天摔飞。

    妖龙狂吼声中,巨尾接连飞甩。方圆十里之内,万千水柱冲天喷涌,碧浪如道道巨墙倾摇崩塌,鱼兽被旋风激浪掀带,破空乱舞,血肉迸飞。蚩尤如麦杆似的飘摇悬浮,险象环生。海梦更是惊叫迭声,手盘紧紧吸住蚩尤的左臂不放。

    蚩尤苦撑片刻,方知晏紫苏所言非虚。在这妖龙之前,他唯有逃避之功,殊无反击之力,心中暗惊:“他奶奶的紫菜鱼皮,难怪这妖孽是大荒十大凶兽之一,竟和那赤炎金猊不相上下。”热血上涌,斗志被激得越发昂扬,心道:“这妖龙独角之下、两眼之间的那块软肉必是其要害,老子将他剜出来!”

    蓦地怒吼,背负铁木船,踏风穿掠。从妖龙巨尾下卷舞翻过,冲天而起,怒箭似的电射到妖龙额头。右手真气鼓舞,五道青光从指尖爆射飞舞,朝着妖龙两眼间的软肉全力击下。

    妖龙如雷咆哮,那巨大的独角突然绽出一道汹涌的银光,霹雳似的怒射在蚩尤身上。蚩尤“啊”地惨叫一声,周身彷佛被利刃突然劈开,迸飞碎裂,身不由己地朝后游荡飘去。

    妖龙怪啸声中,曲身腾舞,巨尾当头砸下!蚩尤此时任督二脉灼烧似裂,剧痛欲死,丝毫不能调集真气闪避,眼睁睁地看着那银光白弧夹带凶厉狂风劈头击来,却徒呼奈何。正暗呼糟糕,忽听海梦吹出一声清亮的口哨,海浪飞溅,无数寄生人驮着彩螺贝壳,倒射冲天,“咄咄”连声,紧紧地吸附在妖龙冰甲上。

    众寄生人一齐发出清亮口哨,如蝉声密集。三只触角纷纷从壳内弹出,绿浆喷射。妖龙突然发出凄冽狂怒的嚎叫,周身陡然抽紧。银白色的冰甲上冒出万千道青烟,这至为坚硬、连苗刀、无锋也只能伤之毫匣的冰甲,竟被万千寄生人的毒液灼穿出无数小洞!

    妖龙痛极号啸,顾不得蚩尤,在空中发疯似的乱舞,巨尾蓦地击在海面,狂浪冲天,将蚩尤卷得朝后翻滚。

    妖龙曲弹腾舞,竭力将众寄生人甩脱,但这万千小人紧紧吸附,只有少数被簌簌震落。妖龙狂吼声中,忽然一头栽入西海,波涛汹涌,消逝无踪。

    ※※※

    蚩尤在波浪上疾冲出数百步,方才调整过来,体内剧痛稍消。但任督二脉又受重伤,绝非一时可以修复。低头对海梦道:“多谢!”

    海梦格格笑道:“你先救了我一命,这下总算是扯平啦!”

    当是时,惊涛飞涌,绿浪摩云,妖龙笔直冲天飞去,在空中忽然一震,逸射出万道金光。众寄居人惊叫声中,纷纷被金光弹射抛落,只有百余名勇悍小人儿依旧苦苦吸附在冰甲上,再次喷出烧灼毒液。

    妖龙怒号,利箭似的俯冲而下,恰好朝蚩尤扑来。

    腥臭寒风轰然鼓舞,妖龙巨口张裂,如纵横十丈的赤红山洞迎头罩下!密集撩牙彷佛万刀交错,红信如赤蛇拍卷,恶臭涎水似雨洒落。

    蚩尤不怒反喜,大喝:“来得正好!”右手抡舞铁木船,倏地卡在它巨口之间。

    “当!”铁木船极是结实,被妖龙双颚夹击,竟仍坚韧地支撑了刹那。电光石火,撩牙交错,就在铁木船即将弯曲迸碎的瞬间,蚩尤夹抱海梦,奋起周身真气,闪电般冲入妖龙口内。这妖龙被众寄居人所制,剧痛难忍,威力大减,因此竟被蚩尤啾空从牙隙间穿过。

    蚩尤当年在东海,与拓拔野一道不知降伏了多少恶龙凶兽,经验颇为老到。与这等凶兽相斗,最为危险的便是在其体外之时,若能顺利进入其口腔之中,反倒大大安全;倘若能进得凶兽肝脏,取其灵珠,无论它有多么凶狂,也立时变得服服贴贴。

    冰甲角魔龙的独角魔力极烈,周身冰甲坚不可摧,长牙锐利可破钢铁,巨尾有开山裂地之神力,他当下重伤未愈,若在妖龙体外恶斗,不出三十合,非死即伤;是以见它狂乱中巨口咬来,反倒大喜,乘势冲入其口中,寻机入其肝脏,取其灵珠。

    蚩尤凝身站定,长舒一口气,凝神聚气,右手挥舞“奔雷刀”,碧光呼啸,怒斩在挥卷而来的妖龙长舌上。

    “碰!”长舌断裂,血光喷舞。那妖龙痛极狂吼,声浪从喉中轰然冲出,如狂风澎湃,登时将蚩尤冲得重重撞在上颚。妖龙体内除了那舌头之外,无一处不是坚硬逾钢。蚩尤在它口中东飞西撞,痛得骨架彷佛要震散一般。

    蓦地运转真气,收住身形,在妖龙口颚上贴滑游走,趁着妖龙嘶吼方毕的刹那,倏然冲入它的咽喉,朝下迳直飞掠。

    妖龙剧痛摆舞,时而上天,时而入海。蚩尤在它体内奔窜,亦是东摇西撞,若非护体真气极强,早己撞得残肢断体。海梦吸附在他臂膀,尖叫不断。

    蚩尤青光眼碧芒绽放,洞悉毫匣,奔行片刻,终于到了妖龙肝脏处。远远地便瞧见一颗直径两尺的银色龙珠在肝脏中韵律跳动,闪耀着柔和的光晕。蚩尤大喜,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瞧你现在还能如何猖狂!”

    正飞身掠去,突然寒毛直乍,心中一凛。前方、左右,三股可怕的锐利杀气轰然冲到!

    蚩尤念力及处,发觉右侧敌人最为脆弱,大喝一声,朝右电冲。双掌翻飞,两道翠绿光弧从掌心交错飞舞,合掌旋斫,倏地化为一道凛冽光刀,向那人呼啸怒斩。

    “轰”地闷响,蚩尤全身剧震,任督二脉有如迸裂一般。那人大叫一声,朝后败退。

    蚩尤强忍剧痛,急旋转身,将海梦推送到安全的角落。真气鼓舞,气刀如奔雷海啸,猛地将左侧那人砍得跟舱奔退。

    最后那人嘿然道:“好小子,难怪老祖杀你不死!”突然金光怒放,蚩尤眼前一花,神识倏地溃散,剧痛攻心,全身彷佛炸将开来一般。那金光耀眼迷乱,恍惚之中,听见无数凶厉的猛兽嘶吼,似乎瞧见无数狞厉凶兽从金光中狂奔而出。

    天旋地转,自己彷佛被那金光连地拔起,陷入耀眼的涡漩,朝着金光中心冲去。万千凶兽咆哮着向自己扑来,无数血盆大口当头噬下,森然撩牙如万刀交错,利爪尖角西面八方围攻而来。刹那间,他彷佛被撕成了碎片,痛得连知觉也迟钝起来。

    迷迷糊糊之中,忽地想起——这是春秋镜!是百里春秋御兽吸魂的念力妖镜。心中大凛,倘若被这金光吸入镜中,只怕再也没有生还余地。

    海梦从彩螺中采出头来,却见黑暗中,一个仙风道骨的白发老者微笑而立,手中一面青铜镜耀射绚丽金光。蚩尤翻卷摇摆,在那道金光下苦苦挣扎,一点一点地朝青铜镜中飞去。两个黑衣男子怪笑着袖手旁观。海梦心中暗暗担心,突然想出一个主意,悄悄地绕过众人身后,无声无息地爬去。

    蚩尤大喝一声,凝神聚意,心无旁骛,竭力朝后方飞退。但那金光犹如坚韧绳索,将他紧紧缠缚。他站在金光中剧烈震动,衣袂翻飞,突然“嗤”地撕裂开来,断布碎帛陡然被吸入念力镜中。

    大荒中高手相争,最为忌讳的便是念力的直接对决。盖因念力相近者,如此缠斗必定两败俱伤;而若是念力弱于对方,稍有不慎,元神为之所控,便有魂飞魄散之虞,极为凶险。百里春秋自恃念力高强,借助念力镜的妖力,其念力更是倍增倍长,是以毫无顾忌,妄图将蚩尤一举收入镜中。

    却不知蚩尤天生木灵,意志又极是坚定,念力之强犹在拓拔野之上。此刻经络虽有多处重伤,但斗志昂扬,念力积聚,反倒比平素更加鼎盛。百里春秋一时之间也不能将他封印纳入,心中讶异恼怒。想起当日败给拓拔野的羞辱,不敢大意,聚精会神,全力以赴。那两个黑衣男子瞧得老大不耐,但深知百里春秋的脾气,不敢上前相助。一人笑道:“百里仙人,眼下正事要紧,不必与这小子较劲斗狠。”

    另一人笑道:“蚩尤小子,你看看她是谁?还不乖乖投降?”

    蚩尤心中一寒,忍不住转头望去,脑中轰然一响,遍体森冷,如坠万丈冰崖之中。只见那两个黑衣男子之间,绑了一个紫衣女子,黑发凌乱,衣裳破碎褴楼,雪白的肌肤上尽是道道血痕,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折磨。俏脸上淤紫了一块,脸颊高高隆起,泪眼盈盈,哀伤、欢喜、凄凉、担忧地凝望着他,经脉被封,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来。正是九尾狐晏紫苏。

    百里春秋蓦地一声清啸,金光震动,蚩尤闷哼一声朝后摔飞。

    百里春秋大袖飘飘,将念力镜收纳其中,哈哈笑道:“说得不错,有晏国王在手,我又何必动用春秋镜?”

第七章 翻天神印

    蚩尤识得那两个黑衣男子正是西海九真中的人物,以此二人,再加上百里春秋,自己决计讨不得好去。要想救出晏紫苏,更是难如登天。思绪飞转,哈哈狂笑道:“这妖女害得我几乎丧命,我日日夜夜都想着要剜她的心,吸她的血。没想到她也有今日,竟被自己人整治如此,妙极妙极!大快我心!”

    晏紫苏嘴角微笑,妙目凝视着他,满是赞许的神色,但眼角却忍不住流下一颗泪来。

    百里春秋摇头微笑道:“晏国主,你听见了吗?你为了这小子,连性命也不要,他竟然如此薄情寡义!我见了都替你难过。”

    那略显高瘦的黑衣男子阴森森地笑道:“百里仙人此言差矣!这小子既然不是晏国主的姘头,但我们就更加不必客气了。这一路征途遥远,单调乏味,不如让晏国主陪我们解解闷吧……”

    那矮胖一些的黑衣男子拍掌淫笑道:“白卮真人说的是!冬青久闻青丘九尾狐骚媚入骨,颠倒众生。可惜被真神护着,连老祖都只能暗吞馋涎。现在她成了阶下囚,咱们再不尝鲜便没机会了。”说着轻浮地捏了一把晏紫苏的脸颊,与白卮真人一起哈哈淫笑起来。

    蚩尤大怒,双目尽赤,那股麻痒之意又从心肺缓缓地爬过咽喉,一点一点直贯脑顶,恨不能将那脑满肠肥的胖子冬青一掌拍成肉酱。

    百里春秋微笑不语,嘲讽而挑衅地盯着他,长袖鼓舞,念力镜在袖中呜呜旋转,伺机而发。蚩尤强忍怒意,哈哈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西海九真果然色胆包天,连浑身蛊毒的九尾狐都敢轻薄无礼,蚩尤甘拜下风。”

    白卮页人与冬青真人对望一眼,哈哈大笑。冬青喜人斜眼淫笑道:“小子,多谢关心。要摘花儿,哪能不拔刺?这骚狐狸全身上下,里里外外,早被我们震得一干二净,担保连一只蚂蚁也剩不下了。”

    白卮真人抓住绳索,陡然一拽,登时将晏紫苏吊了起来。她周身紧缚,衣不蔽体,这般高高吊起,更加凹凸浮现,令人血脉愤张。

    冬青真人喘息道:“妙极妙极!”双手一振,真气飞舞,晏紫苏身上残破的衣裳登时簌簌掉落,露出大半个雪白的身子。

    蚩尤再也按捺不住,怒吼道:“住手!”

    白卮真人阴笑道:“怎么?小子,你也想尝尝味道吗?”

    冬青真人笑道:“那有何难?不过只怕要排在我们两兄弟后头了!”哈哈狂笑着伸手朝晏紫苏颤动的双乳抓去。晏紫苏恍然不觉,只是怔怔凝望着蚩尤,泪水接连不断地滑过脸颊。

    蚩尤暴怒已极,那麻痒之意在头顶轰然炸开,狂吼声中,便欲出手。

    突然,妖龙发出一声凄切恐惧的哀嚎,腔壁剧震,疯狂甩动摆舞。众人一惊,只见冰甲角魔龙肝脏间的龙珠竟被一个寄生族女子以触角急速切下,藏入彩螺之内。那女子瞟了众人一眼,格格笑道:“好大的珠子,海梦正好研磨成珠粉,护肤养颜。”飞也似的逃离。

    三水妖又惊又怒,此行他们怀着极为重要的任务,这冰甲角魔龙乃是关键,若被那寄生女子取去龙珠,误了正事,后果不堪设想。百里春秋沉声道:“抓住她!”白卮真人与冬青真人倏然交错,朝着海梦消失之处闪电追去。

    蚩尤大喝一声,闪电飞掠,真气轰然鼓舞,化为气旋光刀,朝着百里春秋当头斩下。百里春秋长袖挥舞,春秋镜脱手飞旋,金光汹涌迸爆。蚩尤气刀登时粉碎,当胸被金光劈中,鲜血狂喷。哈哈狂笑道:“多谢了!”借着那撞击的巨大冲力,螺旋飞舞,蓦地抱住晏紫苏,急电穿掠,转瞬不知踪影。

    蚩尤紧抱晏紫苏,高窜低掠,忍住经脉震伤的剧痛,左手翻飞,将她经络一一解开。晏紫苏“啊”地一声,双手双脚如八爪鱼般勾缠,紧紧将他抱住,滚烫的泪水潸然流淌,悲悲切切泣不成声。哭道:“呆子,我以为你不会管我啦!”

    蚩尤心中大软,但想到白石岛村民的死状,又猛地硬起心肠,将她硬生生拉开,冷冷道:“晏国主,我与你再无瓜葛,请你自重。”

    晏紫苏低声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吗?”见蚩尤冷冰冰地不理她,自顾御气狂奔,便又搂住他的脖颈,柔声道:“好哥哥,我……我做的不是,我错啦!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敢啦!你就原谅我吧?”

    见她怯生生地望着自己,软语哀求,泪汪汪的眼中满是可怜巴巴的神色,蚩尤心中登时又软了下来,忍不住便要出口答应。但旋即又想:“这妖女生性自私凶残,杀人不眨眼,随口应承之事岂能相信?”怒上心头,当下冷冷的哼了一声,任她如何哀怜乞求,只是不理。

    晏紫苏见他冷若冰霜,面无表情,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心道:“倘若那两心知还在他心中便好了。”想起他午时硬生生剜出自己心脏,疾言厉色所说的那句决裂话语,心下难过,泪水扑簌簌掉落,黯然低声道:“你当真不愿再理我了吗?”

    蚩尤青光眼凝神探望,见百里春秋尚未追来,忖道:“是了,那老贼必是忌惮我们两人携手,不敢追来。”心下稍宽。

    晏紫苏见他始终不理自己,又是伤心,又是失望,突然之间觉得万事了无兴趣。心道:“你既然不愿理我,又何苦来救我?倒不如让我死了干净!”悲苦难抑,泪水汹涌而出。

    蚩尤奔行片刻,想起海梦,蓦地顿住。心道:“那小丫头若是落到水妖手里,必定生不如死。她冒死救我,我岂能置她不顾?”当下又转身飞速奔掠。

    晏紫苏见他忽然回头,心中诧异,蓦地明白他必定是为那三尺美人而去,心中登时升起强烈的妒意。忍不住便想喝问蚩尤与那三尺美人有何瓜葛,竟使得她甘愿以死相救,但知道倘若相问,蚩尤必定更加怒不可遏。心道:“他已经和我恩断情绝,再找任何女子也与我不相干了。”一念及此,心底如万针齐扎,竟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

    当是时,妖龙狂肆翻腾,天旋地转,忽然听见澎湃的水声,轰雷作响,似乎极为猛烈的涡流从妖龙口中涌入。蚩尤一凛,猛地将晏紫苏紧紧抱住,喝道:“屏住呼吸!”话音未落,轰然震响,滔滔狂流飞旋冲卷,如天河恣肆,将二人瞬间卷溺,朝着妖龙肚腹疾冲而下。

    那涡流来势凶猛,两人螺旋跌宕,身不由己,转瞬间便冲卷到妖龙胃部,高高抛落。

    恶臭薰人,妖龙胃囊中黄浆沸腾,气泡滚滚,白气蒸腾,无数鱼兽尸首骨骸翻涌沉浮。蚩尤知道这妖龙胃液必定有极为可怕的腐蚀力,一旦落下,必被烧灼重伤。蓦然看见那顶立正中的巨大银白石柱,大喝一声,与晏紫苏一齐踏空抄步,扑到那石柱上。不料身体方触石柱,陡然一空,竟被吸了进去,跌坐其中。

    蚩尤又惊又喜,起身环顾,突然明白这银白石柱便是当年寒荒大神镇伏妖龙的神针。石柱中空透明,上方幽深,不知通往何处。

    隔着石柱朝外望去,只见滚滚涡流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无数的鱼兽如雨坠落,在妖龙胃液中蹦跳了片刻,便化为森然白骨。

    晏紫苏惊魂未定,一时也忘了哭泣。蚩尤见她怔然不语,脸上泪珠半悬,雪身半裸,血痕满布,心中怜意顿起。哼了一声,将自己衣裳脱下,丢给她,皱眉道:“你怎会遇上这妖龙?”

    晏紫苏见他终于关心自己,心中悲苦委屈登时爆发,抓着衣服又哭了起来。哽咽道:“你……你终于舍得理我了吗?”抹着眼泪,抽抽咽咽地说道:“你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在海里漂浮,孤苦伶仃,恨不能立即死了。心想,倘若现下妖龙来了,那才好呢……”

    蚩尤心中忽地一阵羞愧,忖想:“她虽然有千般不对,但终究是个女子。我这般将她独自丢弃在险境,实在也太不该。”

    “我在海里漂了许久,心里想着你孤身去找妖龙,凶多吉少,心底说不出的害怕。于是就一路追来。心底打定主意,倘若你要见了面赶我走,我便远远地跟着就是。到了此处,远远地便瞧见这妖龙,瞧见它将一艘铁木船吞了进去。那船上的一个男子,身形和你极像,我只道是你,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恐惧,险些……险些……”晏紫苏眼圈又是一红,刚止住的泪水又忍不住流了下来,低声道,“险些便晕了过去。想到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你,彷佛天地突然坍塌了。那一刻,我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着要从那妖龙的肚子里将你救出来……

    “我发了疯似的冲进妖龙的肚子,四处寻找你。迎面却撞见了百里老怪和西海三真。他们见了我极为诧异,笑着问我到这里作甚,是不是来找他们的。我心里发虚,只道他们早已瞧见了鸠扈的泪影虫,所以才故意这般发问;又担心你的生死,着急之下,脑袋也糊涂啦!想着先发制人,不问青红皂白就对他们突然出了手。

    蚩尤一凛,心道:“难道他们驾御妖龙到东海,竟不是来找我们的吗?”

    晏紫苏道:“那四角真人最为差劲,被我立时杀了。但百里老怪奸狡得很,见势不妙就使出了念力镜。我打他不过,又正心浮气躁,便被他们抓住了。百里老怪气急败坏,逼问我为何下此毒手。那时我才知道他们根本没有瞧见那泪影虫,回到西海也并非为了追缉我们。心里好生后悔,只怪自己太过卤莽。”

    蚩尤心中大震,百味夹陈。这妖女狡黠多变,心细如发,若不是记挂自己生死,慌了手脚,又怎会如此莽撞失态?

    “百里老怪见逼问不出,便以摄魂大法套我说出了真相。”晏紫苏嘴角泛起苦涩的笑意,低声道,“想不到……想不到这些日子我千般忧虑,万般担心,这个秘密竟还是从我自己的口中说了出来。世间之事,有时真是滑稽呢!”

    蚩尤默然不语,心道:“从今往后,她当真只能流亡天下了。”

    当是时,轰然巨响,连绵不断。那妖龙又开始剧烈震动,急速旋转。涡流滔滔喷涌,胃液翻腾,四处飞溅喷涌。蓦地天旋地转,那石柱底儿朝上整个翻转过来。蚩尤与晏紫苏惊呼一声,朝着那石柱幽森的另一埠翻滚落去。

    ※※※

    朝阳破晓,红霞似火,天蓝如海。万里荒寒大地,也被染上了淡淡的金红色。冰山雪峰闪耀着七彩光泽,玲珑剔透。群山之间,鸟群鸣啼,横掠长空,与流露共舞。

    寒风鼓舞,衣袂翻飞。拓拔野与姑射仙子骑乘雪羽鹤,高空翱翔,似乎要出尘登仙一般。姬远玄与武罗仙子骑乘在豹羽凤凰上,紧紧相随。

    四人穿云御风,急速朝西北方向的密山飞去。远远地听见群山中传来闷雷巨响,滚滚不断。众人极目远眺,只见西北地动山摇,雪峰摇摇欲坠,狭长的冰壑突然崩裂,乱石冰块冲天炸舞,无数道白色水柱喷涌激射,犹如万千白蛇破土而出。

    姬远玄面色微变,沉声道:“糟糕,咱们来得迟了!”话音末落,那山崩地裂之势蓦然扩大,冰壑崩炸,急速绵延,两翼雪山纷纷坍塌,水龙冲天怒舞。远远望去,彷佛一条巨大的银龙咆哮怒吼,迤逦冲来。

    武罗仙子蹙眉道:“那也未必。倘若翻天印被解开,只怕远不止这般声势。”众人凛然。

    拓拔野心中忧惧,心道:“不知眼下纤纤、公主等人已经撤到皇人山了么?”

    昨夜在西皇山北峰峰顶,天镜湖水突然汹涌喷薄,大有淹没寒荒城的汹汹之势。拓拔野福至心灵,猜出水妖的阴谋,敢情竟是要解开翻天印,贯通西海到密山的通道,将西海之水引入女娲之肠,水淹寒荒。

    他一语道破之后,众人竟皆震骇,深以为然。一旦这西海通道被贯通,即便寒荒八族逃出生天,方圆千里也必成汪洋,重现当年寒荒水灾的惨状。八族中人不明究底,必定以为乃寒荒大神降怒之故,恐惧之下,多半听从冰龙教蛊惑,从此与金族为敌。但这些倒还罢了,最为重要的,是西海水妖从此多了一条直抵金族国境的地底捷道,他日若起干戈,水妖从此暗道浩荡杀来,当真是防不胜防。

    寒荒八族众长老始知西海水妖与冰龙教的险恶用心,无不愤慨震怒,誓死与之敌对。当下众长老推举倪长老与芙丽叶公主为临时大长老与临时国主,全权调遣寒荒军民。

    拓拔野遍查《大荒经》,标出女娲之肠大致的分布图,与姬远玄、武罗仙子稍作计议,决定立即飞往密山,全力阻止西海老祖等水妖;而芙丽叶等人则立即带领寒荒军民朝东撤退,到远离“女娲之肠”、极为坚固雄伟的的皇人山辟易水灾。

    拓拔野原本担心纤纤缠着同去,岂料她竟一反常态,乖巧听话,只是在众人面前,笑吟吟地搂着拓拔野的脖颈做出十分亲昵甜蜜的情状,让拓拔野大感尴尬。尤其在姑射仙子面前,让拓拔野更觉慌乱失措。但分别之际,当他轻轻将纤纤从怀里推开时,分明看见她眼中刹那间闪过凄楚欲绝的神色,彷佛春水吹皱,精瓷破碎。拓拔野心中惊讶,待要细查时,她却已笑着跳了开去,若无其事地甜笑挥手。

    回想纤纤那反常的情状,又想起身后飘飘欲仙的姑射仙子,心乱如麻。忽然听见姑射仙子淡然说道:“公子,大敌在前,须得心如古井,微波不惊。不可心猿意马。”

    拓拔野一凛,肃然道:“仙子说的是!”当下凝神聚意,调息真气。

    一路行去,山崩地裂之声越来越震耳欲聋,高空下望,千山之间水龙乱舞,大河澎湃,恣肆奔流。以此冰寒天气,竟不能使得滚滚流水冰冻凝结。

    终于远远地瞧见密山,巍然而立,冰雪晶莹,如剔透玉壶。忽然一阵惊天巨响,密山峰顶冲起道道五彩光弧,盘旋绕舞,如涟漪扩散,绚光夺目。

    密山蓦地剧烈震动起来,巨石迸飞,冰雪滚滚,山顶似乎朝上掀起了刹那,又轰然落下。上空五彩绚光陡然变亮,急速荡漾扩散,彷佛无数道彩色光浪从碧空中呼啸奔卷,四周高山登时迸裂坍塌,雪崩阵阵。

    四人呼吸一窒,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压力轰然拍来,森寒入骨,衣袖鼓舞不息。众人大凛,相隔如许之远,竟仍能感觉这翻天印的巨大神力。武罗仙子蹙眉道:“姬公子,只怕需得借你的‘炼神鼎’一用啦!”

    姬远玄恭声道:“是。”从怀中掏出一个高二寸,直径一寸的青铜小鼎,恭恭敬敬地双手奉给武罗仙子。

    武罗仙子樱唇翕动,默念法诀,织指一点,那炼神鼎悠然飞起,翻转倒立,在她指尖之上旋转绕舞。武罗仙子豹斑长裳猎猎鼓舞,双耳的金石耳环叮当激撞,发出悦耳声响。道道黄光从她指尖环绕逸飞,陀螺似的交织缠绕,将那炼神鼎包拢其中,急速飞旋。

    过了片刻,炼神鼎发出铿然清鸣,徐徐上升,越来越大,终于变作直径三丈的巨鼎,在四人头顶缓速盘旋。淡淡的黄光从鼎沿离心飞甩,将四人笼罩其中。“哧哧”连声,黄光飞舞处,寒气凝为冰霜,簌簌掉落,密山的五彩绚光冲卷而来的冰寒巨压登时烟消云散。

    拓拔野微微一凛,心道:“原来这炼神鼎如此厉害,竟可以与翻天印抗衡。”他曾经瞧见姬远玄使过这神鼎,虽知此乃神器,却不曾想到威力一至于斯。

    炼神鼎呜呜旋转,如影随形。四人振奋精神,骑鸟疾掠而去。

    到了密山周围,雪崩山裂的巨响轰然不断,冰晶雪雾茫茫一片。山顶五彩绚光流离变幻,瑰丽雄奇。那重逾山岳的森冷压力不住地激撞炼神鼎,发出嗡嗡长鸣,冰霜凝结,簌簌陨落,从鼎下四望,犹如冰雪纷扬。

    拓拔野道:“水妖若要解开翻天印,必藏在山腹之中。我们从玉壶的壶嘴进去。”四人驱鸟绕飞,盘旋直上山顶。

    那密山壶嘴石高凸峭立,斜斜横空,洞口幽森,冷气蒸剩。

    姬远玄低声道:“也不知里面有多少水妖,咱们藏在这鼎里直冲进去。”众人点头,封印神鸟,贴身站在鼎中。武罗仙子默念法诀,炼神鼎倏然飞转,陀螺似的冲天飞去,陡然折转,怒箭般疾射入密山壶嘴之中。

    陡然一片漆黑。铜鼎铿然长吟,叮当激响,彷佛有无数金属巨物迎面猛撞。四人在鼎中,亦被震得真气蓬然,破体逸射。

    轰然雷鸣,铜鼎忽地剧震,硬生生朝后挫退。四人大惊,齐声叱喝,四道猛烈真气轰然鼓舞,将铜鼎陡然前推,继续流星疾进。

    四下蓦地明亮,终于冲入密山山腹。森冷刺骨,血腥恶臭之气扑鼻而来。炼神鼎冲天而起,呼呼旋转,罩着四人徐徐下落。

    这山腹极为广阔,纵横各约二十丈,四壁冰雪其覆,凹凸不平。地上是淡绿色的坚冰,犹如巨大冰潭,冷气森森。隐隐可以看见冰中凝结的诸多鱼兽海怪,参差错落。想来那冰潭便是通往西海的暗道。冰潭上凝结了斑斑血点,映射着五彩绚光,耀目迷离。冰潭北侧,有一个纵横两丈的幽森黑洞,想来便是当日拓拔野与姑射仙子跃出的甬口。

    拓拔野四人抬头扫望,齐齐惊怒失声。

    在他们头顶,一个纵横各三丈的五彩巨石悬浮半空,急速旋转,离心飞甩出道道绚丽的光弧。炼神鼎被那绚光巨力所压,铿鸣不止。

    一个周身赤裸、莹白肥润的男童两眼紧闭,环绕着五彩巨石旋转飞舞。手足肥短,嘴唇微微翕动。皮肤光洁透明,内脏血脉历历可见。两腿之间那根阳物巨大粗壮,肉块纠结,沾满鲜血,至为狰狞丑恶。一道淡黑色的光芒从阳物中爆射而出,贯穿入一个赤裸女童鲜血涔涔的下体,又从那女童张开的小口中冲出,穿入第二个女童的下体……如此回圈,首尾串连,将九百九十九个赤裸女童贯穿一线,绕着五彩巨石螺旋环转。

    九百九十九个女童周身苍白无血色,满脸痛楚惊怖,瞪着双眼簌簌发抖。道道红光从众女童下体滚滚涌出,沿着那淡黑色的光芒连绵不绝地涌入男童阳物之内,在他经脉间奔腾游走,闪耀成妖异的紫黑光晕。那紫黑光芒自他经络汇入白肥的双臂,又从掌心迸爆鼓舞而出,彷佛两道乌黑的蛟龙,盘旋绕舞,将那五彩巨石紧紧绞扭,一寸寸地往上螺旋拔去。

    山腹顶壁四周,六只凶兽团团飞转,寒荒桡杌、血蝙蝠、金角铜兕、神罗鸟、寒荒蜘蛛、雪角暴牛组成奇怪的图阵,环绕着五彩巨石跌宕飞舞。六道颜色各异的光芒从众凶兽体内发出,投射在冰潭之上,形成一种特异的图案,耀耀夺目。

    这情景瞧来说不出的诡异可怖,众女童如行尸走肉的凄惨惊怖之状更令众人骇怒交集。拓拔野怒得浑身颤抖,心想:“难道这男童便是西海老妖吗?”

    忍不住便想要拔出无锋剑,冲将过去直取其命。突然想起姑射仙子所说的“心如古井,微波不惊”;猛地一震,强按怒火,凝神聚意。姑射仙子凝视着他,淡淡一笑,转过头去。

    拓拔野念力如织,寸寸扫探山腹中的细微情形,蓄势待发。但稍一扫探,心中更是骇然。那翻天印冰寒压力之强盛,超乎想像。常人若在石印之下,定被压为冰块碎屑;而那老妖位居大荒十神,体内的念力真气果然极是惊人,相隔甚远,却激得自己体内真气乱窜奔走,双掌中的黑光真气直可移山平壑;以自己眼下之力,绝非其对手。何况顶壁六大妖兽凶焰狂炽,一旦肆虐,也是极为可怖的威胁。

    武罗仙子柳眉轻蹙,新月似的眼波中闪烁着罕见的杀意,冷冷道:“这老妖果然要吸纳九百九十九名童女的纯阴真元,助长他冥天妖法的法力,解开翻天印。”

    当是时,滔滔黑光从西海老妖的掌心澎湃激舞,光芒越来越强,将那翻天印激得飞速旋转,缓缓上移,距离顶壁己不过三丈之遥。彩光流离甩脱,越来越快,狂肆地飞撞在洞壁上,山腹剧震,冰块乱迸,顶上的山壁“喀嚓”一声,蓦地裂开一个长长的缝隙。

    姬远玄沉声道:“此时再不动手,只怕来不及了。”众人心中凛然,若被那老妖将翻天印拔起,冲出密山顶壁,那冰潭必定立时迸裂化解,滔滔海水也将汹涌喷薄。到了那时,想要再将密山封住便难如登天了。

    武罗仙子传音道:“当务之急,是先逼迫老妖中止解印,决计不能让他贯通西海水道。姬公子,你与拓拔太子一道干扰那老妖,我和姑射仙子尽力以炼神鼎镇压住翻天印。只要老妖真气一断,翻天印归位,我们四人立即全力围击老妖。”众人点头称善。

    四人一齐低声叱喝,武罗仙子与姑射仙子携手翩然飞起,各有一只手掌凌空抵住青铜鼎内壁。那炼神鼎蓦地发出清越长鸣,霍然急旋,冲天而起。与此同时,拓拔野与姬远玄从鼎下闪电掠出,交错飞舞,朝西海老祖急速冲去。

    方甫冲出,绚光耀目,拓拔野立时便感觉到一股山岳般的森冷压力当头盖下,脑中嗡然,周身血液彷佛瞬间凝结。这感觉果然与那日从密山山腹跃出之时极为相似!但此次有备而来,自然不会被这巨压陡然拍晕。当下凝神聚气,腹中定海神珠逆向飞旋,奋力朝上冲去;岂料那翻天印的压力亦蓦地加强,硬生生将他压了下去。刹那间顿在半空,时高时低,跌宕不定。

    炼神鼎冲到翻天印上方时,忽地反转正立,横亘于翻天印与山腹顶壁之间。被翻天印绚光激震,嗡然鸣响,黄光轮转,四周冰屑簌簌纷飞。“当!”地一声脆响,翻天印蓦地止住上升之势。

    姬远玄悬浮半空,黄光笼罩全身,突然清啸一声,怀抱钧天剑笔直冲起,陡然折转,箭也似的破入五彩绚光之中,喝道:“老妖受死!”钧天剑尖蓦地爆涨眩目黄光,轰然电舞,直冲西海老祖。

    那老妖哈哈大笑,声音圆润如婴童:“姬少典的家教忒也差劲,竟敢对长辈这么说话吗?”光洁滑润的额头突然裂开,幽蓝的夺魂眼怒爆寒光。

    姬远玄心志溃乱,眼前一片迷糊,又听一声轰雷震喝,当胸如遭千钧铜杵,喷血后退。重重摔在冰壁上,冰霜凝结,动弹不得。

    众人失声惊呼,但此刻情势危急,牵一发动全身,不敢援手。

    武罗仙子淡淡道:“龠兹,你若敢伤了姬公子,土族势必填平西海。”

    西海老祖笑道:“武罗丫头,你倒当真霸道,只许这小子伤我,便不许我教训教训他吗?西海九百万里汪洋,只怕你土族没这么多土哩!”黑光冲涌,如怒龙咆哮,翻天印陡然一亮,彩光爆射,无数道光弧四下狂啸冲撞。山腹中光芒眩目,“轰”地爆响,冰石炸飞,四壁崩开无数裂缝。

    拓拔野只觉眼前一黑,被一股螺旋巨力狠狠地摔了出去,重撞在凹凸不平的冰壁上,周身僵硬,痛彻心肺;继而又被那狂肆的螺旋压力猛一推送,沿着冰壁朝右边飞出。

    翻天印倏地上旋,绚光撞在炼神鼎上,震耳欲聋。那青铜鼎摇摇晃晃,朝上街起。山腹顶壁“喀啦啦”闷响,又裂开极大的缝隙。武罗仙子与姑射仙子在鼎中飘飘旋舞,真气滔滔不绝地输入炼神鼎中,铜鼎黄光更盛,一寸寸将那翻天印又压了下去。

    拓拔野被那螺旋巨力撞得四处奔走,气息翻涌,难受己极。凝神感受那巨力的螺旋方向,心中一动:“难道那日我和仙女姐姐到了此处时,便是被这螺旋压力推出山腹之外吗?”念力探扫,暗自计算。果不其然,倘若从那幽森的甬道裂口跃出,正好被翻天印打落,沿着山腹内壁螺旋飞舞,到了那“壶嘴”出口时,恰好会撞着一块凸出的巨大冰石,反弹折转入“壶嘴”之中,被山腹中的压力挤出密山,滚落山壑之中。

    拓拔野心中恍然,方知昨夜自己何以会在那冰壑之中。又想:“但仙女姐姐那日分明身中春毒,全无真气,怎地从这掉落之后,反倒变得安然无恙,真气充沛呢?”

    ※※※

    却不知姑射仙子当日受西海群妖暗算,最为关键的却非体内所中的诸种剧毒。以她之念力真气,单纯春毒又焉能奏效?只是中了奸计,被水妖以妖法封堵,辅以奇效剧毒,封锁其念力,分流疏散经络真气,令之形如废人。但这翻天印神力惊人,连数千里滔滔海流都可以瞬间镇压冰封,何况区区妖法毒药。

    当拓拔野抱着她从甬道跃出之时,被翻天印迎面激撞,作用其身的妖法登时荡然无存,血液中的剧毒也被森寒压力冻结沉淀。妖法既解,滚落冰壑之中,念力真气逐渐恢复,犹如冰河解冻,自动流转。而在那甬道中,拓拔野喂她吞服的许多玄玉荣英,又是修补气血、驱邪化毒的神药,对其恢复、排毒极为有效。诸多因素交掺一处,使得她昏迷不醒的十日之内,真气回转充沛,剧毒尽消。

    此间巧合之处甚多,拓拔野一时间又怎能参破?当下凝神敛意,不再多想,转而苦思如何破入翻天印气压中,阻止西海老祖。

    忽然想起当日与火族吴回激斗时,险些被他那忽阴忽阳的火正尺击得大败,心中蓦地一动:“是了!这螺旋巨力乃是以翻天印为中心,旋转飞舞。若能使它这朝外的压力化为朝内的吸力,逆向绕转,岂不是刹那间便到了中心吗?只是如何才能使这压力转化为吸力呢?”

    心道:“这翻天印当属金。金克木,我适才以碧木真气相抗,自然被排斥推开。是了,土生金,金生水,难怪适才姬兄能冲入这翻天印中!倘若我以潮汐流调集玄水真气,再借助定海神珠之力,逆向发力呢?”心中一喜,精神大振。

    当下意如日月,气如潮汐,定海神珠逆向飞旋,真气环绕周身,疾旋鼓舞。“哧”地一声轻响,果然如被强力所吸,急速飞旋,朝那翻天印冲去。又惊又喜,大喝声中,无锋剑呛然出鞘,青光怒舞,疾刺西海老祖。

    西海老祖嘿然笑道:“小子,你就是拓拔野吗?老夫今日送你去鬼界,和你兄弟蚩尤做伴!”

    拓拔野大吃一惊,如遭重棒。心神震颤,难道楚宁所说竟是真的吗?当是时,西海老祖蓝眼光芒怒射,又是三声“海神笑”,轰鸣震响,气浪迸飞。

    拓拔野眼前一黑,全身如被雷电劈着,痛得彷佛要裂散开来一般,闷哼一声,朝后飞去。刹那间感觉不到身上那火烧火燎的剧痛,心中惊怒悲惧,不住地想道:“难道……难道鱿鱼当真被这老妖杀了吗?”苍茫黑暗的森冷寒意笼罩全身,呼吸不得,剧烈地颤抖起来。

    心想:“是了!定是这老妖诳我,让我分神。”但隐隐之中,又觉得西海老祖再过卑劣,终究是大荒十神,一代宗师,又何须用这等法子?心中迷乱惊怖,忽然感觉到全身上下那深入骨髓的裂痛,交缠着森寒恐惧,如万箭穿心……

    迷糊之中,听见姑射仙子略带焦急的声音,在他耳旁说道:“心如古井,微波不惊!”但那悲痛狂怒如惊涛骇浪在心中翻腾欲沸,如何又能静得下来?滚烫的热泪汹涌而出,烧灼着他的脸庞。惊骇、悲伤、暴怒、痛苦……形成比那翻天印螺旋力还要强猛的涡流,让他卷溺其中,脱身不得。熊熊杀意如烈火般焚烧全身,眼中直欲喷出火来。

    拓拔野蓦地狂吼一声,喝道:“你奶奶的紫菜鱼皮!”硬生生顿住身形,气如汹涌潮汐,逆转飞舞,再度疾冲而去。断剑龙吟不绝,剑气纵横,青光怒舞,朝着西海老祖*般地攻去。

    西海老祖哈哈狂笑,气浪飞舞,魔眼蓝光如电,摄魂夺魄。两人身处绚光气旋中,顺着那螺旋轨道飞舞,每一次错身,必定光芒爆舞,气浪如炸,转瞬间已激战了三十余合。那老妖真气惊人,堪与赤松子相比,拓拔野虽然竭尽全力,亦不能将他奈何,心中狂怒渐渐消减,凝神聚意,寻觅良机。

    西海老祖虽仅以魔眼和“海神笑”便抵挡住拓拔野风暴似的狂攻,但同时还要逼退土木两大圣女的炼神鼎,不啻于与当世三大高手同时对抗,亦渐感吃力,一时无暇解开翻天印。心中惊怒,对这少年的蔑视也逐渐转为妒恨之意,心中暗道:“这小子今日不除,日后必成大患。”杀机登起。

    姑射仙子见拓拔野暴怒渐消,逐渐平定下来,心中也不由得舒了一口气。忽然发觉一件奇事:无论西海老祖怎生与自己四人激斗,那六大凶兽始终摆作奇怪的阵势,团团飞转,不加援手。

    心中一动,凝神观望那六只凶兽的阵势,又俯身观望六兽所发的光芒在冰潭上的投影。看了片刻,越发觉得有些像北斗七星,只是中间尚少了一个杓柄。她业已失忆,许多事情想不起来,许多事情亦记得朦朦胧胧,此刻瞧见这北斗图阵,心中隐隐中似乎想到什么,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正自苦苦沉吟,忽然看见那冰潭上竟多了一个银白的光点,恰巧填入那缺的北斗杓柄中!七点光芒倏然闪亮,组成绚目至极的北斗七星。“轰”地一声,七道各色眩光从冰潭反射冲起,闪闪照耀着翻天印。

    “星移斗转!”姑射仙子突然脱口而出。是了!这乃是西海冥天妖法中至为厉害的法术,又名“月耀七星”。即以七大高手组成北斗七星阵,积聚念力,再由另一个念力至为厉害的高手,将七人念力合为一体,发挥出至为强大的精神念力。

    西海老妖哈哈狂笑道:“不错,正是星移斗转!”右手突然往后一抽,一道白芒从掌心怒射而出,轰雷滚动,刹那间化为一柄一丈八尺长的气芒长刀,迎风怒舞。

    姑射仙子失声道:“斩妖刀!公子小心!”

    话音未落,西海老祖长声狂笑,银光轰然迸爆,朝着拓拔野一刀斩落!

    “呼”地一声巨响,那螺旋绚光似乎都被斩妖刀劈为两半,彩光破碎纷摇,雪光气芒如海啸山崩,瞬间倾盖揆到。

    拓拔野心中一凛,寒毛直乍,突然升起凛冽的惧意。恐惧一闪而逝,想起蚩尤,热血上涌,哈哈大笑道:“既是斩妖刀,便留给老妖你自己吧!”真气瞬息激涌,定海神珠倏然旋转,奋起周身之力,握剑怒斩。

    “当啷!”碧绿色的剑光突然粉碎,那雪亮的气芒轰然膨胀,奔雷怒舞。拓拔野叫也未叫,仰天翻倒,衣裳倏然裂开,一股血箭从胸膛激射喷涌。被翻天印森冷绚光压迫,登时凝结为弯曲的血柱。当他重撞冰壁上时,那道冰冻血柱方才铿然碎裂,四下飞溅。

    姑射仙子娇躯一震,俏脸蓦地煞白。

    西海老祖狂笑声中,斩妖刀轰然横扫,卷起耀眼光弧。闪电般反旋上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地砍在炼神鼎上。

    “当啷!”炼神鼎铿然长鸣,朝后上方倒撞而出。姑射仙子与武罗仙子周身一震,气血翻涌,嘴角登时沁出血丝。

    当是时,西海老祖震天大吼,斩妖刀白光波荡,倏然化入掌心,两道强猛的黑光破掌飞舞,再次重重撞在翻天印上。额上魔眼亮起眩目的蓝光,倏然投射于五彩巨石上,与那北斗七星阵相互辉映,光芒爆涨。

    轰然巨响,翻天印剧烈震动,彩光四射,朝上电冲而去。

    “砰!”连声爆响,山腹顶壁四下迸裂,道道阳光笔直射落。山腹狂猛震荡,四壁接连裂开,冰石乱舞,云雾滚滚。

    拓拔野迷糊之中,看见冰潭忽然裂开,无数淡绿色的冰块冲天飞射,撞在山腹内壁,碎为粉末。冰潭中接连传来剧烈的震响,继而听见“轰轰”巨响声,似乎有滚滚水流正在澎湃冲卷而来。

    突然地动山摇,山腹四壁齐齐迸裂,爆炸飞射!那翻天印急速飞旋,冲天怒舞,参天摩云。

    阳光耀眼,狂风呼啸。山顶轰然巨响,冰块缤纷飞舞,一道碧绿的水浪冲涌喷飞,继而第二道、第三道……密山峰顶蓦地炸裂开来,乱石四飞,巨大的水柱笔直地冲向蓝天,在百丈高空如花一般喷涌开来,化为漫漫暴雨,洒落在方圆数十里的寒荒大地。

    又听一声凄切愤怒的咆哮,如晴空惊雷,裂天劈地;山顶滔滔水柱突然变形,四面乱舞;磅礴水花中,一条身长六十余丈的独角冰甲巨龙,曲弹电舞,高高冲起,穿云透雾。

    《第十二集完待续》

第一章 天崩地裂

    一轮红日,千缕霞光,万里冰雪荒寒。

    轰声爆响,密山坍塌近半,滚滚洪流冲天怒舞,遥遥望去,如巨鲸喷水,玉柱擎天。

    地动峰摇,千山崩雪,万壑冰河碎裂喷舞一时之间,密山方圆数百里内尽是漫漫雪雾,滚滚波涛。

    那冰甲角魔龙在半空嘶声咆哮,翻腾甩舞,蓦地当头撞在一座高山的侧崖。独角白光怒爆,轰然巨响,峭陡的崖面应声龟裂,瞬间崩爆为累累块石,抛飞滚落。

    妖龙怒吼肆虐,转眼间便击倒了数座山峰。

    拓拔野凝神忍痛,在漫天纵横的冰石之间穿掠闪避,停驻在一处冰崖的凸出巨石上,调息疗伤。姑射仙子白衣鼓舞,在万千冰晶玉屑中御风飞掠,映衬着霞光雪色,飘飘若仙,转瞬间便到了他身旁,妙日凝视,低声道:“公子!你没事吧?”

    见她目光中满是关切的神色,拓拔野心中大喜,那点疼痛登时感觉不到了,笑道:“那老妖行将朽木,手脚酸软,能奈我何?”但想到蚩尤被这老妖所杀,心中悲怒又起,欢喜之意转瞬荡然全无。

    忽听空中惊雷暴响,震耳欲聋。两人抬头望去,只见翻天印在风中呜呜旋转,绚光飞舞,四周乱石碎如齑粉飞扬。

    西海老祖哈哈大笑道:“拓拔小子,你倒和那蚩尤小子一样的嘴硬,老夫这就送你去鬼界和他相聚。”在高空中盘膝而坐,身下气旋飞舞,如铺垫一般将他凌空托住。双手捏诀,口唇翕动,周身光芒闪耀,夺魂眼闪起幽蓝电光,笔直地照射在翻天印上。

    寒荒梼杌、血蝙蝠、金角钢兕、神罗鸟、寒荒蜘蛛、雪角暴牛六大凶兽与那冰甲角魔龙组成北斗七星阵,围绕着西海老祖,遥遥飞转;七道绚光从七大妖兽体内灵珠射出,在翻天印底部映射出北斗图案。

    拓拔野悲怒已极,哈哈笑道:“老鬼吃了大蒜么?好大的口气。拓拔爷爷将你打出五界之外,让你连老鬼也做不得!”断剑长吟,便欲踏风冲去。

    姑射仙子将他轻轻拉住,蹙眉道:“公子且慢!这人念力好生厉害,又有七只灵兽相助,我们谁也敌他不住。”拓拔野心里何尝不知?只是想到蚩尤,悲愤郁怒,恨不能生啖老妖之肉,一时冲动失态。

    当是时,武罗仙子与姬远玄也御风而来,凭空凝身,与拓拔野二人并一立戒备。

    姬远玄面色苍白,显是受伤不轻,但神色依旧从容镇定,殊无害怕之意,低声道:“拓拔兄弟,蚩尤兄弟天生木灵,非同常人,决计不会这般轻易出事。必是这老妖的分神诡计。”

    拓拔野心神凌乱,脑海中浮光掠影,不住地闪过蚩尤的脸庞身影,突然悲伤难抑,热泪险些夺眶而出,勉力笑道:“姬兄说的是!”但心中志忑难过,却是丝毫未减。

    姑射仙子突然轻轻握住他的手掌,一股清凉真气如冷泉漱石,直贯全身,拓拔野躁乱之心登时平静,蓦地一阵平和安宁。耳旁听见姑射仙子淡淡地说道:“花开花落,有生有死,再也寻常不过。倘若你的朋友已死,你又有什么可难过的?倘若他没有死,你又有什么可担忧的?”

    拓拔野微微一震,心道:“不错。倘若鱿鱼当真遇难,我伤心又有何用?倘若尚在人世,我担心又出非多余?眼下最为紧要的,就是齐心协力将这老妖打败!”

    当下凝神聚气!不再多想。

    炼神鼎在四人头顶急速飞旋,黄光笼罩,如蚕茧般紧紧绕织,四人真气鼓舞交缠,与青铜鼎浑然一体,不断地发出铿然清呜。

    西海老祖蓦地大喝一声,七只凶兽昂首狂吼,八道绚光如七星耀月,璀璨夺目。翻天印被八道光芒缠绕卷舞,轰然翻转,朝着拓拔野四人闪电般撞来!

    翻天印彩光飞旋,如漩涡绞扭,将万千冰石卷溺其中,瞬间形成光芒绚丽的龙卷风,发出惊神泣鬼的狂啸,浩荡攻至。

    拓拔野四人齐声叱喝,炼神鼎陡然变大,黄光螺旋怒放,发出风雷霹雳的激响。这四人俱是当今大荒顶尖高手,念力真气叠加一处,再经由这神器宝鼎激发,登时爆放出惊天动地的力量。

    “轰!”

    巨响声中,绚光爆炸。那冰雪旋舞的龙卷风蓦地崩散开来,巨石冲天乱飞。

    炼神鼎嗡然长吟,陡然朝下方急速坠落;拓拔野四人只觉眼前一黑,周身如被万钧山岳怒撞倾轧,骨骼如碎,气血欲爆,仰天喷出一股鲜血,朝着四方摇曳跌落。刹那之间,四人心中均闪过一个念头——这翻天印好生厉害!

    西海老祖大笑道:“星移斗转,天下无敌!你们这几个丫头小子,竟想与老夫争锋!”声音浩荡,千山震响,得意已极。他以九百九十九名纯阴童女的真元,修练成第九重冥天大法,真元远超姑射仙子等人,再与七只寒荒凶兽的灵珠回应相激,御使翻天神印,力量之强,可谓通天彻地。以姑射仙子、拓拔野等四人合力,竟也不能抵受一击!

    西海老祖志得意满,哈哈狂笑道:“可惜可惜,两个标致的美人儿,就要变成肉泥。”夺魂眼蓝光怒舞,御使翻天印,朝着拓拔野等人再度呼啸冲撞而去。

    四人在风中跌宕飘摇如苇杆,周身如被冰封,丝毫动弹不得,一旦一被击中则必死无疑。

    眼见那五彩巨石旋转冲来,拓拔野心中微起恐惧之意,霍然忖想:“难道我竟要死在此地吗?”转头朝姑射仙子望去,正好撞见她的目光,清澈澄明。拓拔野心道:“人生暂短,刹那芳华。能与仙女姐姐共登仙界,也不枉此生了。”突然变得说不出的轻松,嘴角微微泛起笑容。

    当下低喝一声,奋力冲开小半经脉,在半空转侧踏步,挡在姑射仙子身前,真气四溢,心道:“纵使我不能挡住翻天印,也不能让这神印毁损了仙女姐姐的半分容貌。”

    姑射仙子微微一怔,继而嫣然一笑,眼波如春江冰裂,满是淡淡的温柔之意。

    当是时,忽听冰甲角魔龙悲声狂吼,痛苦已极。蓦地冲天飞起,从那北斗七星阵奋力甩脱而出。

    缠绕着翻天印的八道绚光登时迸断了一道。翻天印旋转下冲之势极为迅猛,突遭变故,登时失去平衡,左侧一沉,呼呼乱转着疾撞在一座高峰险崖上。

    轰隆爆响,那高峰登时炸裂飞射,化为漫天石雨。

    另外六只凶兽在空中惊吼悲呜,灵珠彩光登时崩散。那翻天印神力极强,唯有西海老祖联合七大凶兽,施放“星移斗转”方能掌控;此时妖龙蓦然撤出,阵形登时失衡,六大凶兽抵受不住翻天印下坠摇摆之势,纷纷踉跄溃退。

    西海老祖惊怒交集,双手掌心黑光电舞,将翻天印硬生生拉住,口中呼喝,令众妖兽立时回归阵位。

    却见那妖龙绞扭咆哮,发疯似的摆舞曲弹,突然发出震天狂吼,独角光芒闪耀,不但不复归原位,巨尾反倒闪电似的朝着西海老祖扫击而去!

    奇变陡生,众人又惊又喜,心亦猛地吊了上来,俱颇为诧异,不知那妖龙何以突然反噬?

    西海老祖瞿然色变,大喝一声,夺魂眼蓝光绽放,闪电似的射向妖龙巨尾。他念力真气都萦系于翻天印上,一时之间竟不能全数撤出,力图以魔眼妖力稍稍阻挡妖龙,再全力格挡。

    妖龙怪吼,独角银光霹雳飞舞,将那夺魂眼蓝光击得粉碎,巨尾停也不停,狂飙怒扫。

    西海老祖一时狼狈无措,眼中凶光怒放,大吼声中,掌心黑光突然消失,被迫放弃翻天印。白光眩目,从两掌中轰然迸爆,化为一丈八尺长的斩妖刀,卷舞起汹涌气芒,呼啸着斩向妖龙巨尾。

    “轰隆!”

    光芒爆射,气浪四涌。拓拔野等人被那冲击波所撞,身不由己朝后震飞。

    半空中绚光缭乱,鲜血喷舞。西海老祖斩妖刀切入妖龙冰甲之中,卡在脊骨关节,进退不得。冰甲角魔龙的硬甲坚硬逾钢,以老祖之力,穿甲之后余势业已衰弱,终不能穿骨而出。

    妖龙悲吼,以雷霆之势拧身甩头,独角银光瞬间绽爆,朝着西海老祖当胸冲去。

    西海老祖气芒光刀被紧紧卡住,真气抽脱不得,惊怒欲狂。念力如沸,夺魂眼中闪起幽蓝眩光,急念法诀。

    空中嗡然咒呜,四周万千巨石冰垒忽然集聚绞扭,在半空组成一条巨大的石龙,飞扬腾舞,闪电似的横亘于西海老祖与冰甲角魔龙之间,怒撞在冰龙独角上。

    与此同时,六只凶兽如梦初醒,狂吼着朝冰龙四面冲来。

    又是一阵惊天震响,那巨大的石龙蓦地碎裂为万千细石,灰蒙蒙纷扬洒舞。妖龙悲呜声中,独角依旧重撞在西海老祖胸口。

    那老妖发出一声狂怒的痛吼,周身扭曲,白光爆射,在半空中顿了一顿,倏地高高飞起,鲜血从口中冲天激射。白芒闪耀的斩妖刀亦蓦然烟消云散,无影无形。

    被六只妖兽合力猛攻,妖龙亦发出凄冽的惨嚎,冰甲迸裂,鲜血喷涌。悲吼声中巨尾纵横电扫,将六只凶兽打得痛号溃退。

    妖龙身若折断,嘶声哀嚎,朝下怆然摔落。轰然巨响,撞在断崖上,登时将那山崖打得坍塌迸碎。妖龙瘫软无力,沿着山崖朝下翻腾滚落。

    六只妖兽惊吼声中,急速飞掠,将直线陨落的西海老祖蓦地接住,穿过漫漫石雨,朝着钟山逃之夭夭。

    从妖龙突然发难,到西侮老祖、七兽两败俱伤,不过是瞬间之事。众人眼花缭乱之间,局势便已迥然两异。心中惊喜难言,恍然若梦。拓拔野与姬远玄忍不住哈哈长笑,快慰已极。

    “轰唧唧!”

    当是时,山壑谷底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震响,地动山摇,无数的巨石断木炸射飞舞,烟尘滚滚腾空。滔滔气浪狂飙似的冲天而起,将拓拔野等人往上空高高抛去。

    被那海啸似的巨力托撞,拓拔野四人真气激窜,冰封的经脉登时解开。凌风踏步,高空下望,透过漫天翻腾的尘土,只见翻天印飞旋乱撞,无数道巨大的裂缝在壑谷中急速蔓延,所到之处,高山险崖轰然崩塌,巨石飞舞,水流冲天喷涌。

    原来这天崩地裂的浩瀚巨变,竟是由那失控的翻天印冲撞大地引起。放眼望去,滚滚烟尘遮天蔽日,万里大地犹如海浪般飘摇震荡,四处山崩地裂,地河喷飞,蔚为壮观。

    众人无不动容,心道:“翻天印之力竟至于斯!”

    姬远玄叹道:“我们竭尽全力,终究不能挽回大劫;寒荒八族又要吃尽苦头了!”众人心下黯然。被翻天印冲撞,寒荒大地满目疮痍,纵能封住密山海流,也堵不住这千疮百孔的地河裂口。何况翻天印深嵌地底,合众人之力亦难以将它拔出,又能拿什么来封堵密山大水呢?

    武罗仙子道:“那老妖受了重伤,走不久远,必是藏人钟山修养去了。眼下正是擒拿他的绝好时机。”众人精神大振,拓拔野喜道:“不错,只要能抓住那老妖和楚宁、女丑,问出翻天印的封印诀,集合众人之力,或许可以将这局势重新控制住。”

    当下姬远玄默念法诀,将炼神鼎从山壑中召回。众人各自解印灵禽神鸟,骑乘其上,便欲追去。忽听千山万壑滚滚轰响中,传出冰甲角魔龙的悲声狂吼,一道巨大狭长的白光银影从尘烟云海中冲破而出。

    妖龙在半空中曲转成巨大的弓形,突然朝着艳红的朝阳发出凄恻的悲号。

    “蓬”然连声,周身冰甲蓦地裂开无数的小洞,许多小人欢呼着从小洞中爬了出来。

    姬远玄奇道:“寄居人!”众人正诧异,又听“砰”地一声轻响,妖龙两眼之间的软肉炸飞开来,一道青光蓬然怒舞,血花激射。

    妖龙惨嚎声中,再也抵受不住,从半空颓然摔落。两个人影从妖龙两眼间的破洞高高跃出,在断崖上站定。霞光照射在他们身上,历历分明。左首少年魁伟傲岸,脸上刀疤斜长,狂野骠悍;右首紫衣女子妩媚俏丽,明艳动人。

    拓拔野陡然一震,心中惊讶狂喜,直欲炸裂开来。大笑道:“好鱿鱼!你果然没死!”从雪羽鹤上冲天跃起,御风掠去;激动难抑,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那两人正是蚩尤与晏紫苏。

    ※※※

    原来当日西海老祖令百里春秋等人,驾御冰甲角魔龙前往西海,并非缉拿蚩尤与晏紫苏,却是为了里应外合,解开并御使翻天印。

    当西海老祖在密山上逐步解封翻天印时,密山所镇住的西海通道内的坚冰亦逐渐解冻,距离密山越远处的海冰,解冻得越为彻底。而冰甲角魔龙乃是寒荒妖兽中至为凶厉者,冰甲锐利,可以穿透极为坚硬之物。由这妖龙从西海寻到通往密山的秘密海道后,顺着涡流冲入海道,以冰甲穿透尚未化解的冰层;东西夹击,可以事半功倍,促使海道加速融化。

    当妖龙突破到密山山腹时,老祖便可以利用七大凶兽的灵珠神力,施展“星移斗转”,以最小之功解开翻天印,打通西海通道,并将翻天印纳为己用。

    同时,这妖龙从密山顶上冲天飞出,引发浩浩水灾,又契合冰龙教的预言。足可蛊惑人心,恫吓寒荒八族随着冰龙教反叛金族。

    这计划原本颇为缜密完美,无甚纰漏,可惜水妖千算万算,偏偏算不到冰龙竟会在西海上遭遇蚩尤与晏紫苏。倘若单单遭遇这两人便也罢了,偏偏又遭遇了万千寄居人。

    昨日在那妖龙体内,海梦割切龙珠,围魏救赵,使得蚩尤二人得以逃脱。待到西海二真追来时,她又立时抛开龙珠逃之夭夭。二真所担心的不过是龙珠,既已得回,自然也不穷追。当时妖龙业已进入海道旋涡,百里春秋等人无暇追拿蚩尤,旋即以春秋镜作用于龙珠,驾御妖龙一路冲破坚冰,朝密山而去。

    蚩尤与晏紫苏被海流冲卷入妖龙胃中的神针石柱中。神针贯穿入妖龙脊柱,当妖龙进入海道涡流时,天旋地转,两人顺着神针石柱滚落到妖龙脊柱之内。

    蚩尤沿着脊柱奔行,回到妖龙肝脏处,想要救出海梦,恰好听见百里春秋三人话语,零星拼凑,得其大概。

    蚩尤大怒,但想到重伤初愈,不是百里春秋等人对手,再次贸然出手,必定徒然送命。而晏紫苏身上的蛊主母恶虫尽被西海二真搜去,无法以蛊制敌。

    正苦无良策,竟又在妖龙脊骨内遭遇海梦等寄居人。原来他们寄居巨型龙兽体内时,素喜钻入鱼兽脊柱中,敲骨吸髓;此次进入妖龙体内,自然也不例外。

    当下晏紫苏想出一条毒计,让寄居人以毒液蚀穿妖龙颅骨,吸食妖龙脑浆;乘其神识狂乱时,由蚩尤以念力控制其神识中枢,阻止妖龙穿透密山。

    妖龙被寄居人吸食脑浆、骨髓,果然痛不可抑,癫狂乱舞,连百里春秋险些亦难以控制。但百里春秋号称天下三大御兽法师之一,自非寻常之辈,他以春秋镜施法龙珠,完全掌控妖龙元神,那妖龙虽然剧痛如狂,却依旧乖乖听其调遣。

    眼见妖龙即将冲破密山冰层,晏紫苏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既然不能控制妖龙元神,便退而求其次,控制妖龙身体。当下遣使众寄居人沿着妖龙脊柱排布,将触角没入妖龙脊骨神经之中,再由自己与蚩尤以摄魂法术控制众寄居人的元神,从而掌控妖龙行动。

    这一招极是毒辣,妖龙周身骨骼都被众寄居人控制,听由蚩尤二人指挥摆布,妖龙自己的元神反倒徒呼奈何。

    晏紫苏知道百里春秋念力了得,于是劝住蚩尤隐忍不发。当西海老祖在空中得意忘形,妄图以“七星耀月”再度御使翻天印,给予拓拔野等人致命一击时,蚩尤与晏紫苏突然发难,出其不意,终于给了西海老祖致命一击。蚩尤当日被老妖打得几乎丧命,今日假藉妖龙之手,报仇雪恨,心下大快。

    妖龙形神两裂,几近疯狂,百里春秋等人竭尽全力,亦不能控制,眼见大势已去,唯有趁着妖龙摔落山壑中时溜之大吉。蚩尤等人则乘势从那妖龙最为脆弱的前额软肉破体冲出。

    妖龙被西海老祖与六大凶兽轮番猛击,身受重伤;灵珠为百里春秋所夺,又遭寄居人敲骨吸髓,早已垂死将亡,此刻再被蚩尤这般贯脑穿出,终于再难抵受,一命呜呼。

    拓拔野与蚩尤此番重逢,恍若隔世,见双方无恙,心中俱是悲喜交集;肚中各有一大堆的疑问,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是互相拥抱,哈哈大笑。

    姑射仙子等人骑鸟赶来,姬远玄笑道:“蚩尤兄弟,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大家都在为你担心呢!”

    蚩尤傲然笑道:“蚩尤的命比玄冰铁还硬,就凭这些水妖又怎能杀得了我?”

    转身瞥见姑射仙子,微微一楞,心中震动:“天下竟有如此人物!”听说是姑射仙子,登时恍然,肃然躬身行礼。乔家终究出自本族,蚩尤听说这仙子是木族圣女,那桀骜之态不由也收敛了几分。姑射仙子淡淡一笑,翩然还礼。

    蚩尤心中忽然又是一动:“是了,这仙子竟似颇为熟悉,彷佛在哪里见过听过一般……”灵光霍闪,蓦地想起觉得这女子的姿容形态,极像拓拔野当年描述的,令他梦萦魂牵的仙女姐姐,当下猛然向拓拔野望去。

    拓拔野脸上微微一红,微笑传音道:“是了,就是她。”生怕被旁人瞧出端倪,转头朝晏紫苏笑道:“这位姑娘又是谁?”

    晏紫苏嫣然一笑,正要说话,蚩尤却皱着眉头冷冷道:“素不相识,不过是在妖龙肚子里撞着的。”

    晏紫苏眼中蓦地闪过凄凉之色,微笑道:“是啊!我叫小苏儿!只是西海的渔女,与这位公子原本素昧平生,亳不相识。”转头凝视着蚩尤,柔声道:“但是在那妖龙肚里,公子见我孤单可怜,许诺答应要留我在身边,永不离异。公子难道忘了吗?”蚩尤一楞,神色古怪,哼了一声也不回答。

    众人愕然,但虑及其时大荒,男子掳掠或收留孤身女子之事极为平常,也无疑心,唯有拓拔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聪明之至,又对蚩尤性情了如指掌,哪能看不出其中关窍。心下又是惊奇又是欢喜又是好笑,忖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想不到鱿鱼平时闷声不响,却原来也是极有花绿。”但见晏紫苏眉眼之间,隐隐带着一丝阴戾煞气,不由微微一怔。

    正自诧异,却听姑射仙子低咦一声,妙目凝视着晏紫苏,缓缓道:“姑娘,你……我们可曾见过面吗?”

    晏紫苏摇头嫣然道:“我从未来过中土大荒,仙子一定是认错人啦!”

    拓拔野心中一凛,突然闪起一个不祥的预感,果听蚩尤冷冷地传音道:“这妖女便是九尾狐晏紫苏……”

    拓拔野陡然一惊,那欢喜之意登时烟消云散。想起当日雷神爱妾宁姬惨死之状,想起纤纤所受的磨难,心中不由怒火勃然。又听蚩尤沈声传音道:“乌贼,但这妖女对我屡有救命之恩,我决计不能恩将仇报。”

    拓拔野微微一楞,点头不语,心中更奇,不知这些日子以来,蚩尤与这妖女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决计之后找个僻静所在,再与蚩尤问个水落石出。又想:“这妖女必定与仙女姐姐中计之事相关,即使不伤她性命,也得让她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说个清楚。”

    众人不及多说,匆匆告别了西海寄居人族,骑鸟向钟山飞去;临行之际,拓拔野想起密山的玄玉荣英或许对蚩尤经脉之伤有所裨益,遂潜入滚滚波涛中寻觅。但水势浩大湍急,遍寻山前山后,只找到些许,当下藏入怀中,冲出水面,与众人会合西行。

    ※※※

    钟山距离密山不过两百里之遥,沿途山崩地裂,冰飞石舞,滔滔水流在千万残山断崖之间汹涌泛滥,一片狼借景象。

    鸟鹤高翔,众人远远地瞧见钟山崩缺了半壁山崖,顶上的天湖沸腾喷涌,瀑布倒挂,一如西皇山。姬远玄忍不住笑道:“水妖算来算去,竟将自己也一并算计了。”

    众人莞尔,拓拔野微笑道:“烛老妖若是知道自己的老巢变成这般光景,定然要气歪了嘴。”

    众人绕着钟山徐徐盘旋,找到峭崖上的入口,封印了灵禽,凝神聚意,次第进入。西海老祖虽然重伤,但六兽犹在,高手众多,是以众人亦不敢丝毫掉以轻心。

    山腹通道曲折缭绕,四通八达,宛如迷宫。拓拔野当日虽救了姑射仙子,从此处冲出,但亦有云里雾中之感。山腹中一片死寂,竟连一个人影也见不着。众人走了半晌,终于撞入一个极大的山洞厅堂之中。

    方甫进入,腥风扑面,众人“啊”地低呼,大吃一惊。山洞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许多尸体,鲜血汨汨蜿蜒,四壁血迹斑斑,竟似是刚刚进行了一场生死搏杀。蚩尤奇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难道谁抢在我们之前动手了吗?”

    姬远玄摇头道:“这些人大多都是冰龙教装束,想必是水妖下的毒手。杀人灭口,死无对证。”众人凝神细看,果不其然。

    忽然,一个白衣人微微动了动,发出细微的呻吟,颤抖伸出手肘,艰难地朝前方一个黑衣女子爬去。他双腿齐膝而断,在地上拖出两道血痕,状极凄惨。而那黑衣女子衣裳破裂,玉体横陈,下阴血肉模糊,鲜血汨汩,以袖遮面,竟是被人奸辱致死。

    姑射仙子、武罗仙子瞧见那黑衣女子惨状,眼中均闪过羞怒不豫的神色,转开头去。众人心想:“必是那老妖临行大发淫威,攫取这女子的真元修补自身。”拓拔野陡然瞥见白衣人的侧脸,大吃一惊,失声道:“楚宁!”

    众人一凛,凝神望去,那白衣男子果然是冰龙教首领楚宁,这白衣人既是楚宁,那黑衣女子多半便是女丑了。武罗仙子指风轻弹,将黑衣女子紧紧掩于脸上的大袖吹起,冷艳的脸容如冰霜冻雪,额上红梅鲜艳如故。果然是那寒荒神女。

    美目圆睁,眼角泪痕未干,悲怒、惊惧、羞愤、伤心诸般神情栩栩凝固。周身满布瘀紫血痕,左手纤指死死地扣入地底岩缝,指甲断裂,鲜血斑斑,似乎想要将什么捏碎一般。众人对这冷傲极端的寒荒神女虽无好感,但见她如此惨状,心下不免恻然。

    楚宁突然发出一声凄厉尖锐的嚎叫,像是怒吼,又像是哀哭。脸色惨白,灰眼中蓦地淌出两道血泪。全身震颤,奋尽全力,想要爬到女丑身旁,但却再无气力。

    拓拔野心生怜悯,走上前去,双掌真气鼓舞,将他平平托起,稳稳地放在女丑身旁。

    楚宁灰眼瞥视拓拔野,闪过感激的神色。转头凝视女丑,颤抖着将她的衣袖重新覆盖脸颜,抓住她的素手,发出痛彻心肺的号哭;那哭声凄凉悔痛,悲苦莫名。

    众人心想:“原来这心狠手辣的男女,竟也是一对苦情鸳鸯。”微起同情之意。

    拓拔野忍不住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明知是蛇蝎之属,为何与他们同伍!”

    楚宁嘎声惨然大笑道:“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是与蛇蝎同伍,咎由自取,死不足惜!可惜,可惜我醒悟得太迟了……”

    转头瞥望女丑,血泪倏然滑下,喃喃道:“你跟我这些年,吃尽苦头,最后还要累你枉送豺狼之口!我当真对不起你啊!只怪我楚宁有眼无珠!”声音突转凄厉,不知哪里来的气力,蓦地将右手双指狠狠插入自己双眼,硬生生将眼珠剜了出来!

    众人骇然失声。楚宁哈哈狂笑,将自己眼珠塞入口中,咬牙切齿地奋力嚼动。

    双眼变成血洞,滚滚血泪不住地流过脸庞,犹自狂笑不止,情状凄厉可怖。

    姬远玄沉声道:“楚法师,你告诉我们那老妖逃往何处,我们替你报仇雪恨。”问了几声,楚宁只是悲声狂笑,毫不应答。

    蚩尤不耐,喝道:“到了此刻还执迷不悟,那老妖究竟去了哪里?苗刀现在何处?”

    楚宁听若不闻,森然笑道:“嘿嘿,十年砺兵磨剑,壮志未酬,却自割咽喉……老天爷!难道我楚宁所做之事当真是逆天背势吗?老子不服!老子不服……”声音渐转微弱,蓦地一颤,萎顿伏于女丑身上,再不动弹。

    众人始料未及,面面相觑。武罗仙子蹙眉道:“罢了!那老妖奸猾,多半已经逃回西海。咱们还是赶回寒荒国,看看那里的局势吧!”话音未落,山腹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轰然连响,山壁开裂,土石簌簌迸落。敢情这钟山业已震动欲倾。

    众人不敢停留,纷纷撤出。山腹石洞接二连三地崩塌,烟尘滚滚,爆响连连。

    当众人终于从断崖甬口乘鸟冲出时,钟山已轰然坍塌了大半。

    众人乘鸟南归,朝皇人山飞去。

    碧空澄净,红日高悬,万里寒荒山崩地裂,洪水滔滔奔流,冰崖残立,寥落东西。沿途所见,无不是如许悲壮场景,众人心情越发沉重,慨叹不已。

    拓拔野与蚩尤传音交谈,将这些日子彼此的际遇尽数相告;听到惊心动魄处,仍不自禁地为对方捏了一把冷汗。

    拓拔野听蚩尤述说与晏紫苏的恩怨,心中大震,对她的恶感逐渐淡薄,忖想:“这妖女虽然心狠手辣,但甘愿为鱿鱼放弃一切,也是个情深义重的奇女子;比起八郡主,也是不遑多让了!只盼她与鱿鱼在一起之后,能渐消暴戾之气,改邪归正……”但隐隐之中,心里又有着说不出的忧惧。蚩尤本身性情暴烈桀骜,狂怒之时判若两人,杀机极重,若是今后果真与这妖女一道,说不定反受其影响也未可知。

    正自沉吟,听见一阵金石激越的号乐声,从东边远远地传来。姬远玄喜道:“是昆仑山的使者!他们总算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东北天空彩旗飘飘,十余辆巨鸟飞车腾云驾雾,翩翩而来。那旗上除了“金”字之外,还有“开明”二字。武罗仙子微笑道:“原来是九尾虎神来了。”

    蚩尤、拓拔野俱是一凛,对望一眼,心道:“是他!”九尾虎仙陆吾乃是金族仙级人物中的第一高手,其兽身“开明兽”乃是人面九尾虎,狂猛不可挡,威名远播天下。其时大荒,除了“十神”之称外,尚有“六小神”之说,即是将五族中至强的六位仙级高手列为“大荒六小神”,其中便有火族战神刑天、金族陆吾。

    当年曾有好事者列出“大荒帝女神仙榜”,将大荒五族帝、女、神、仙诸高手以其法力真气排定顺序,陆吾赫然位列第二十二。虽然不足凭信,但其身为天下顶级高手,却是毋庸置疑。金族既以他为使者,足见对此次寒荒动乱之重视。但何以不遣大军,只派了区区十几辆飞车?难道昆仑山业已知道寒荒大乱平息了吗?众人心中都有些惑然不解。

    姬远玄朗声道:“木族圣女姑射仙子、东海龙族拓拔太子、蚩尤、土族武罗仙子、姬远玄,幸会陆虎神!”

    金石之声登时停止,飞车中传来一个雄浑爽朗的笑声:“原来是两位仙子和姬公子!难怪此处真气如此强盛。当真是幸会了!”一个白衣大汉从车中昂然而出,金发褐眼,虬髯满面,极是威武。朝着姬远玄恭敬行礼道:“白帝、西王母特令陆某代为转达圣意,多谢姬公子及时传信!”

    姬远玄笑道:“白帝、王母太过客气了。是了,眼下寒荒国叛乱已经平定,陆虎神不必心急赶路了。”

    陆吾一震:“什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双耳。目光电扫众人,登时明白大概,大喜道:“这……这可当真是天大喜讯!多谢了!多谢各位仗义相助!”喜不自胜,一再躬身拜谢。

    众人纷纷微笑回礼。姬远玄笑道:“金族、土族原是兄弟之邦,这点小忙岂能不帮?但此次若没有姑射仙子、拓拔太子和蚩尤兄弟相助,只怕麻烦不小呢!”

    陆吾肃然道:“原来这两位少年英雄便是近来轰动大荒的龙神太子与蜃楼城少城主吗?”当下又行礼道谢。蚩尤素来敬重英雄豪杰,对传说中威猛侠义的陆虎神颇有好感,连忙与拓拔野一起回礼。

    陆吾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想不到金族因祸得福,结交了这么多好朋友!蒙各位相助,陆某奉旨出使,不过半路!竟已大功告成。”众人大笑。

    当下陆吾驱车飞来,邀请众人入厢而坐。旌旗飘飘,金石齐奏,众飞车横空穿掠,朝着皇人山方向急速飞行。

第二章 苗刀再现

    金族飞车系由西荒奇肱国所制,构造极为细密精巧,在高空御风飞行,殊无颠簸摇晃之感。这十几辆飞车虽无少昊当日的白金飞车那般奢华,但舒适平稳丝毫不在其下。陆虎神豪爽热情,拓拔野等人坐在车中,把酒相谈,很快便熟稔起来。

    陆吾听闻姬远玄以幻影大军逼的叛贼阵脚大乱,又以幻术救出少昊太子,叹服不已。又听得拓拔野潜入天镜湖,假扮寒荒大神,令楚宁无所遁形,不由哈哈大笑,连称绝倒。再听得群雄竭力阻挡西海老祖,蚩尤终以妖龙重创老妖,陆吾不由肃然起敬,连连向众人拜谢。叹道:“若非各位少年英雄智勇双全,仗义相助,这次大劫非得三、五年才能平息;那时即便江山完壁,但元气大伤,民心离散,得不偿失。能兵不血刃,消弭战乱于无形,真是多亏了各位。”

    姬远玄摇头叹道:“可惜我们终究不能阻挡老妖,收回翻天印。眼下江山狼藉,洪水泛滥,实在……实在……”

    陆吾从窗口朝下眺望,哈哈笑道:“姬公子,这大劫乃是天意,诸位鼎力相助,能化解如此,我们已是感激不尽了。江山断裂可以修复,人心离散就不能愈合了。嘿嘿,这些水患虽然厉害,但只要上下一心,终可以疏导利用。”

    众人见陆吾目睹车下万里大地崩山裂土,洪水滔滔,依旧面不改色,如沐春风,不由既诧且佩,心想:“大荒都说金族如铜山铁岳,不可撼动,今日观之果不其然。”

    姬远玄微笑道:“陆虎神,远玄有些疑惑不知可问不可问?”

    陆吾笑道:“姬公子只管说,陆某有问必答。”

    姬远玄道:“此次虎神前来,只带了这十几辆飞车吗?难道白帝已经算出寒荒叛乱定可平息?”

    众人心中都有这疑问,当下凝神倾听。陆吾嘿然苦笑,沉吟道:“罢了!此事再过几日,天下尽知,也无甚可隐瞒的!诸位都是本族的朋友,说出无妨。”众人听他语气凝重,心中都是一紧,隐隐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

    陆吾沈声道:“这几日昆仑山上发生了几件极为棘手之事,眼下白帝已无大军可供调遣,只好让我带了两百余人到寒荒城斡旋调解……”

    众人大奇,心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竟比安定寒荒国、救出少昊太子还要重要?”

    陆吾道:“四日之前,本族‘如意双仙’槐鬼、离仑伉俪在昆仑山下巡查之时,发现了三具尸体,其中一人竟是水族烛真神的独子烛鼓之……”

    “什么?”众人大惊失声。蚩尤惊诧稍逝,捧腹狂笑道:“妙极妙极!这老妖丧尽天良,活该他断子绝孙!”众人愕然,晏紫苏对着蚩尤大使眼色,他却视而不见。

    拓拔野惊喜快慰,瞥了姑射仙子一眼,心道:“这淫贼在钟山上对仙女姐姐图谋不轨,总算报应不爽……”但是心中蓦地又是一沉,忖道:“烛老妖只此一子,突然丧生昆仑,大荒中只怕又有祸乱横生,无怪金族要头疼了!”当下偷偷拉了一把蚩尤衣袖,歉然道:“陆虎神,我们兄弟与那烛鼓之有些过节,所以失态忘形,还望虎神勿怪。”

    陆吾叹道:“那烛公子为人荒唐,在大荒中口碑素来不好,难怪蚩尤公子要拍手称快。”摇头苦笑道:“只是此次他是死在昆仑山下,纵然不是金族中人所为,也与我金族关系极大;若是烛真神一口咬住不放,那就大大不妙。”

    蚩尤冷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这烛小妖树敌甚多,也不知惹了何方煞神?难道只因死在昆仑山下,便要赖到金族头上吗?天下哪有这等道理?”

    陆吾摇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烛公子既是死在昆仑山下,我们身为地主,自然脱不了关系。无论如何,总得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还烛真神一个公道才是。”

    蚩尤嘿然道:“烛老妖勾结冰龙教,挑唆八族叛乱,又解开翻天印,引来大水!罪行累累,你们不找他算帐已是客气了,还要还他什么公道?”

    陆吾叹道:“眼下冰龙教众既已死绝,烛真神大可将黑锅扣在他们身上!推得一干二净,大不了再将西海老祖做为替死鬼。但烛公子之死若不能查出前因后果,烛真神多半会说我们盲目报复,蓄意谋害烛鼓之。正好可以以此为借口,大势兴兵问罪。”众人都知水妖素来狡赖,当下点头不语。

    陆吾又道:“那日槐鬼、离仑将烛公子三人悄悄地带回昆仑山上,白帝、西王母想方设法相救,找来了金族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四大神医,用尽仙药,也不能妙手回春。不得已之下,西王母亲自赶往中土,请来灵山十巫……”

    拓拔野低“咦”一声,与蚩尤对望一眼,想起那十个古灵精怪的小人儿,忍俊不禁。

    陆吾道:“灵山十巫医术果然高明,终于救活了三人中的钦毗……”

    蚩尤哼了一声,皱眉心想:“原来是他!”

    陆吾道:“听那钦毗转述,原来两日之前,他与烛公子、青碧龟真三人带着从贼人手中夺得的苗刀,前往木族日华城献给木神……”

    “苗刀!”蚩尤与拓拔野霍然一震,蚩尤怒道:“贼人?他奶奶的紫菜鱼皮,那些奸贼从我手中抢去苗刀,竟敢反诬我是贼人?”

    陆吾点头道:“原来那苗刀果真是从蚩尤公子手中得到的。这些日子,大荒中一直传闻蚩尤公子是苗青帝转世,携带这柄木族失踪了六百年的第一圣器。我们听那钦毗说时,心中也有些疑惑,但非我族事,不好相问。钦毗说他们路经昆仑山下时,突然闯出一个头戴苍狮颅骨、身高十二尺的怪人,闪电之间将他们尽数擒杀,抢了苗刀逃之夭夭。”

    众人大奇,姬远玄皱眉道:“这三人乃是西海三真,加在一处也有仙位高手的实力,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在刹那间将他们一并制住?”

    陆吾道:“不错,能在瞬间制住西海三真的人物,至少当是‘小神位’的顶级高手;放眼大荒,绝对超不出三十人。我们将这些人一一列出,但据钦毗描述,这些人的身高、体态特征、武功路数无一与那狮面怪人吻合……”

    晏紫苏忍不住笑道:“人的外貌可以千变万化,这可不足取信呢!”

    陆吾看了她一眼,点头沈声道:“这位姑娘所言极是,倘若当真是‘小神位’以上的高手,要想以真气、念力暂时改变自己的身体结构,亦非难事。所以当日我们越想越是头痛,一筹莫展。偏生那钦毗强撑了一日之后,终于神识散灭,任灵山十巫有通天之能,也救之不得。”

    众人“啊”地一声,心想:“这钦毗一死,可谓死无对证,要想让烛老妖相信金族所言,就更加艰难了。”

    陆吾道:“西王母尽遣侦骑,四处打探这几日路经昆仑的可疑人物,但却了无结果。谁知正当我们无计可施之时,偏偏又发生了一件极为古怪之事,那凶手竟自动送上门来。”

    众人大奇,脱口道:“那凶手是谁?”

    陆吾苦笑道:“说来惭愧,昆仑山全山上下,竟无一人识得那凶手路数。”众人闻言更加诧异,昆仑山卧虎藏龙,高手数不胜数,竟无一人看出凶手身份,难道那凶手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拓拔野奇道:“既是如此,陆虎神又何以断定他就是凶手?”

    陆吾道:“这个……只因那厮身高正好是十二尺上下,手中又攥了苗刀。”

    众人点头道:“那可当真巧了。”

    陆吾道:“那日清晨,这厮突然从昆仑山下杀了上来,口中胡乱叫喊着要见白帝。手中苗刀砍柴般胡乱挥舞,姿势颇为可笑。但说也奇怪,他的招式看似粗陋滑稽,威力却是极大,从山脚正门直到半山‘留云楼’,本族三十八名高手竟谁也抵挡不住,眼睁睁看着他颠三例四地闯了过去……”

    众人凛然,昆仑山正门直至“留云楼”,乃是昆仑的主峰迎客道,其间高手众多,单单真人级高手,便不下九人。此人从正门而上,如入无人之境,忒也匪夷所思?拓拔野心道:“却不知此人为何要见白帝?难道与白帝有什么过节?所以抢了苗刀来与白帝决战吗?”

    陆吾道:“那时我和槐鬼、离仑正好在中天门,瞧见那厮提着苗刀疯疯癫癫地冲将上来,速度极快,身形打扮,都与钦毗所说的凶手极为相似。我们心中又惊又喜,都想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贼人竟然大摇大摆送上门来了!当下我和槐鬼、离仑夫妇一齐动手,竭尽全力,务求将这厮一举拿下。”

    姬远玄舒了口气,笑道:“妙极,既然这贼人已经擒住,这场祸事也就烟消云散了。”

    陆吾摇头苦笑道:“哪有这般简单!那厮看起来疯癫滑稽,但形如鬼魅,竟然刹那间从我们三人夹击之下冲了出去,风也似地朝山上冲去。”

    众人大惊,陆吾乃是“小神位”高手,槐鬼、离仑又是金族中素以御风术闻名的“如意双仙”,以三人之真元修为,竟让他轻而易举地脱身离去!武罗仙子亦悚然动容,蹙眉道:“竟有这等奇事!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陆吾叹道:“当时我们心中之惊异,远比各位为甚。眼见他腾云驾雾般,转眼就要冲上峰顶,我们不敢迟疑,奋力疾追。在昆仑丘顶,那厮被钦原鸟群困住,破口大骂,狼狈逃避;转眼间被蛰了数十口,身上肿了许多大包,但竟丝毫无恙,叫骂得更加起劲。”

    众人骇然,昆仑钦原鸟乃是一种剧毒奇鸟,身如鸳鸯大小,巨刺似钢管,飞行如闪电,无论多大的鸟兽、树木被它一蛰,必定干枯而死。那人被钦原鸟蛰了数十口竟然若无其事,实在令人震惊。

    陆吾道:“长乘神和神牛勃皇,以及数十名高手闻得声讯,都从槐江山、嬴母山赶了过来,将这厮团团围住。”

    昆仑山脉极为雄伟高峻,东西绵延五千里,南北宽达三百余里,其中又以玉山、昆仑丘、嬴母山、长留山等九山十六峰为中心;金族显贵都居住于这些山峰之上,长乘神与神牛勃皇乃是金族中极为著名的两位仙级高手。

    陆吾道:“我们近百人在昆仑丘顶困住那厮,其中仙位高手便有五人,真人级高手至少十四人,加上钦原鸟、土蝼兽等仙禽神兽,极是壮观。那厮也不害怕,只是疯疯癫癫地大喊大叫,说白帝耍赖,将他骗倒,非要白帝出来磕头认错不可。我们听了又是生气又是好笑,白帝陛下淡泊超脱,直如神仙,又怎会与这么一个疯子夹杂不清?”

    众人越听越奇,拓拔野听到“淡泊超脱,直如神仙”,心中一动,忍不住朝姑射仙子瞥去,却见她蹙眉不语,满脸迷茫,似乎想到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拓拔野心神激荡,呆呆地凝望她那清丽绝世的脸容,一时间连陆吾的话语都听不真切。

    陆吾道:“勃皇脾气暴躁,听他辱骂白帝,登时来气,抢先动手。我们怕他吃亏,也纷纷攻了上去。”对众人苦笑又道:“惭愧!只是那厮忒也古怪,神鬼莫测,而且事关重大,总是小心为好。”

    姬远玄点头道:“对付这等邪魔外道,不必拘泥细节。不知那贼人被擒住了没有?”

    陆吾摇头叹道:“那厮实在太过厉害,以我们百人之力!竟始终擒他不住。但他似乎并未痛下杀手,手中苗刀只是扛在肩上,单以左手格挡,在众人夹击中幽灵似的飘荡,我奋尽全力,终于伤了他的肩膀。那厮哇哇乱叫,说我们金族卑鄙无耻,以多欺少,他不玩了云云;又叫嚷着让白帝出来见他,不然他就放火烧了昆仑山。”

    武罗仙子道:“陆虎神,那人的真气、招式究竟是五族中的什么路数,你们打了那么久,瞧出什么端倪了吗?”

    陆吾嘿然道:“那厮真气像是碧木真气,但所使的招式全是稀奇古怪,像是木族招式,却又不尽相同,见所未见……”

    姑射仙子低“咦”一声,忽然站了起来,众人吃了一惊,纷纷望她,她视若不见,满脸尽是迷惘之色。

    拓拔野心中一动,道:“仙子,难道你识得那人吗?”

    姑射仙子怔然片刻,摇头道:“我想不起来啦!”

    又徐徐坐下。众人微微失望,武罗仙子道:“既然那人要寻找白帝,何不请白帝出来将他擒住?”

    陆吾摇头道:“我们何尝不想请出圣驾?只是那日一早,白帝和西王母恰好出行,不知行踪。那厮打了半晌,突然烦躁起来,叫嚷着忒没意思,他要下山玩儿去了;说话之间,便将勃皇和长乘神一掌击退,又将槐鬼、离仑抓在手里,远远地抛了出去。我惊怒之下,变作兽身相阻,他突然大喜,连称有趣,与我激斗起来,但不过三百合,就将我打得大溃……”

    众人听得瞠目结舌,心道:“能将金族五仙打得狼狈如此,这厮岂不是神级高手吗?”但大荒十神中,又哪有如此疯癫的人物?众人如坠疑云迷雾,心中森然,冷汗涔涔而出。

    陆吾道:“那厮见我不是他的对手,登时又意兴阑珊,胡言乱语一通,打开重围,飞跑下山。我们穷尽气力,骑鸟驱兽,也追他不回,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得无影无踪。”

    晏紫苏奇道:“既然他只是奔跑,竟连灵鸟也追他不上吗?”

    陆吾叹道:“不错!那厮明明只是在奔跑!但却比御风飞行还要快捷。而且步法奇特,在山壑忽左忽右,转眼间不见踪影。”晏紫苏素以变化术、蛊毒和御风术自负,听说那人仅仅奔跑,便可甩脱飞鸟,心中又惊又奇又疑。

    蚩尤道:“这么说来,苗刀还在那怪人手上么?”

    陆吾道:“不错。那怪人走后,我们越想越觉得那厮必定便是杀死烛鼓之等人的凶手,想到以百人之力,竟让他从容逃离,都是羞愧欲死。当夜白帝和西王母回到昆仑山,听得这个消息,极为震动,连夜召开长老会,决计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将那厮抓回,绑了送到北海请烛真神发落。当下西王母派遣数万大军连夜出发,四处搜寻,昆仑山真人级以上的高手,也几乎倾巢而出。”摇头苦笑道:“嘿嘿,这般大规模地全族出动,已是数百年未有之事,而且竟仅仅是为了缉拿一人而已,说出去只怕无人相信。”

    众人凛然,均想:“不知怪人从何处蹦出?何以从前竟会闻所未闻?”

    陆吾道:“就在翌日清晨,风后带来了姬公子的要讯,长老会大惊。但其时主力大军都已出发,昆仑山上剩下的,只有镇守诸峰的三万精锐。这些精兵乃是昆仑根本,不能随意征调,以免昆仑空虚,被奸人所乘。但若要去境内各番国、城邦抽调兵力,至少要三日时间;即便能以最快速度组成大军,赶往寒荒国,也是九、十日之后的事情了。那时少昊太子多半已横遭不测,叛军大势一成,想要镇压便极为困难。”

    陆吾道:“无奈之下,西王母命我挑选了两百余名精锐,火速赶往寒荒国,若能说服八族放弃叛乱自是最佳,倘若不能,便将太子救出,退回昆仑,等到大军调集齐备之后,再做打算。”

    ※※※

    众人恍然。正说话间,隐隐听见下方传来欢呼之声,驾车的金族汉子大声道:“虎神,我们已经到皇人山了!”众人隔窗下眺,只见一片巍峨山脉上,人如蚁群,正朝着他们欢呼雀跃。

    当下陆吾指挥众飞车,在山顶盘旋了几大圈,徐徐落地。方甫降落,倪长老、芙丽叶公主就带着纤纤、拔祀汉及众长老围了上来。

    倪长老、苟思长邪、安维等长老齐齐拜伏在地,颤声道:“臣等糊涂,听从妖人魅惑,险些做出弑杀太子、叛族作乱等大逆不道之事,实在罪该万死,恳请使者治罪。”

    陆吾从车上跳下,肃然道:“诸位长老都是八族百姓的父母脊柱,一言一行,都关系八族百姓的安危幸福;今后还请冷静处事,有什么难以定夺之事,扪心自问便是!只要时时刻刻想着百姓,便不会做出偏颇之事。”

    众长老惭愧不已,拜伏不起。陆吾微微一笑,将众人一一扶起,朗声道:“白帝要我传旨,金族、八族都是一家,兄弟姐妹,不分彼此。哪有兄弟姐妹拌嘴,便要打架分家的道理?”众人忍不住笑了起来,惴惴不安的心情稍稍缓解。

    陆吾又道:“白帝说,只要我们一家人团结一致,不管什么难关都闯得过去。发大水,不要紧,水不是给我们送来鱼虾了吗?山崩了,不要紧,不是正好可以夷为平地种田吗?……”他善于挑动众人情绪,每说一句,众人的欢呼声浪便高过一倍,说到后来,漫山遍野都是欢呼之声。

    拓拔野与蚩尤等人从车上跳下,纤纤大喜,狂奔而来,拉着两人的手,笑道:“臭鱿鱼,听那病痨鬼说你死了,我可担心坏啦!你这些天跑到哪里去了……”彷佛方南发现蚩尤脸上的疤痕,“啊”地一声,怒道:“这是哪个混蛋干的?”

    蚩尤从未见过她这般关心自己,登时面红耳赤,心中乱跳,一时倒有些局促不安起来,嘿然笑道:“说来话长……”

    突听晏紫苏笑道:“蚩尤大哥,这便是你说的纤纤妹子吗?当真可爱得紧。”

    款款上前,笑吟吟地朝纤纤盈盈行礼。

    蚩尤见她当日害得纤纤吃了那么多苦头,今日竟若无其事,浑不相识一般,心中恚怒,重重地哼了一声。

    纤纤丝毫不识得九尾狐真身,但她慧心灵性,登时猜出这俏丽女子必与蚩尤有着颇深的渊源。心中大觉有趣,忖道:“想不到这木头木脑的鱿鱼,竟也有人钟情欢喜。”扮了个鬼脸,笑道:“既然话长,那就以后再慢慢说吧!”

    突然瞧见姑射仙子与武罗仙子从车上翩然而下,小脸登时又阴沉下来;当下把臂缠着拓拔野,温言软语,极是亲密。别人瞧在眼中,直如金童玉女一般,暗暗称羡。

    拓拔野微觉尴尬,偷偷瞥望姑射仙子,见她凝望着陆吾与众长老等人,殊不注意自己,心下登时一阵失望,酸苦难言。当下强振精神,移念他想。

    说话间,拔祀汉、天箭、黑涯等人与拓拔野、蚩尤一一相见,极是欢喜。众人共经患难,这份交情更显深厚。就连那冷傲寡言的天箭,也不禁脸露微笑,稍稍健谈起来。

    漫山突然响起雷呜般的欢呼,原来陆吾传达白帝谕旨,赦免涉嫌谋叛的长老的罪责,既往不咎;并将于此后数月之内,陆续运来衣粮物资,派遣诸多工匠,与寒荒军民一起重建家园,疏治大水。

    拓拔野等人相视而笑,均觉心中大石安然落地,喜乐快慰。

    当夜,八族在皇人山上欢庆,酒水虽然不足,但众人情绪高昂,尽兴而散。

    星辰漫天,簧火寥落,众人都已各回山洞歇息。拓拔野将玄玉荣英送与蚩尤喂服,又助他调整真气,修复经脉。调息既毕,已是深夜,两人听着山下滔滔洪流的轰声巨响,心潮澎湃,转侧难眠,遂又如从前在东海岛上一样,悄悄起身,一齐坐在山崖边,仰望苍穹,谈心聊天。

    两人自离开束海,西赴大荒以来,聚少离多,各自经历之事也都应接不暇,很少倾谈过;此次重逢,都觉得有一肚子的话要和对方倾诉。山崖无人,唯有涛声滚滚,两人迎风而谈,天南地北,极是快意。

    拓拔野叹道:“咱们来大荒这些时日,当真发生了好些事情。好在昆仑山在望,纤纤总算平安无事。”

    蚩尤心下怅惘,喃喃道:“昆仑山,昆仑山!总算是离此不远了。纤纤妹子也快要见到她娘亲了!嘿嘿,人们都说‘昆仑山深九万重’,也不知今后咱们还有与她相见的机会吗?”

    两人心中登起难过不舍之意。拓拔野强笑道:“昆仑山离东海也不过几万里,咱们骑着太阳乌,半月光景也可到了。想要见她也不是难事。打算……”

    蚩尤听到“太阳乌”,突然一凛,脱口道:“是了,苗刀,他奶奶的紫菜鱼皮,离开昆仑,我需得尽快将苗刀找回。决计不能落入句芒老妖的手中!”

    拓拔野点头道:“咱们到了昆仑,可以先打听那抢走苗刀的怪人下落。”想起日间陆吾所说,对那怪人登起凛然之意。

    两人猜测一通,始终想不出那怪人的身份来历,但他既然杀了烛鼓之,多半是友非敌。

    拓拔野又道:“鱿鱼,对那晏紫苏,你究竟要如何处置?难道真要带在身旁,不离不异么?”

    蚩尤微微一愣,目中露出痛楚难决的神色,沈声道:“那妖女对我有救命大恩。若不是她杀了白石岛上的几百个无辜百姓,我蚩尤即便是背负天下人的骂名,也要舍命相护,永不离异。但是……但是那几百个冤魂……”胸膛起伏,浓眉竖起,蓦地一掌击在身边巨石上,摇头怒道:“一想到那些人惨死之状,我便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段!”

    这一掌击下,力势万钧,巨石登时迸裂四射。

    拓拔野沉吟道:“她对你情深意重,为了你叛族背亲,今后必受水妖嫉恨追杀。如果弃之不顾,实在不通情理,但若是当真与她相守不离,她这狠辣的性子,多半……”摇头道:“此事委实难以决绝,鱿鱼,你要好好考虑才是。”

    蚩尤想到白石岛百姓,余怒未消,恨恨道:“罢了,我已经考虑好了,这种蛇蝎妖女,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忽听一个女子格格笑道:“原来堂堂蜃楼城少城主竟是一个薄情寡义、反覆无常的小人!”两人一凛,起身循声望去,却见晏紫苏背负双手,翩然而来。两人适才聊得全神贯注,竟没有察觉到她的脚步、呼吸。

    蚩尤大怒,冷冷道:“谁说我薄情寡义、反覆无常了?”

    晏紫苏笑道:“我三番数次救你性命,你却要将我碎尸万段,这不是薄情寡义又是什么?”蚩尤哼了一声,正待说话,晏紫苏又抢道:“你当日明明已发誓,今生今世对我永不离异,现在又反悔动摇,这不是反覆无常又是什么?”蚩尤素重信诺,被她这般诘问,一时无话应对,满脸通红。

    晏紫苏笑道:“没话说了吧?”见蚩尤愤然不答,她的脸上倏地闪过凄楚哀伤的神色,惨然笑道:“既然你是这等薄情寡义、反覆无常的小人,我又何苦死缠着你?”

    蚩尤一震,冷冷道:“你说什么?”

    晏紫苏眼圈微微一红,笑道:“在那白石岛上,你不是说从今往后与我恩断情绝吗?只要你为我做成一件事,你我之间便算是两不相欠,再无瓜葛了。”转头瞟了拓拔野一眼,笑道:“而你的这位好兄弟,也不必担心我这妖女会连累你啦!”

    拓拔野微笑不语。

    蚩尤听她言下之意,竟是决定与己分离,心中忽然大痛,呼吸不畅;仰头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你要我做什么事,且说来听听。”

    晏紫苏面色苍白,微笑道:“本真丹!烛真神必定会参加半个月后昆仑山的蟠桃会,只要你能从他那儿取得本真丹,让我还复人身,我便永不再纠缠你了。”

    蚩尤嘿然道:“当日你为了救我,舍弃了本真丹,今日要我还你本真丹,再也公道不过!好,我答应你!”

    晏紫苏笑道:“那就多谢你啦!不过我可先说明了,在没有得到本真丹之前,我依然会如影随形,缠着你不放。”眼波一转,嫣然道:“倘若你这一辈子都取不得本真丹,那就别怪我阴魂不散啦!”

    蚩尤心中一跳,冷笑道:“你放心,不会太久的!”

    晏紫苏妙目凝视着蚩尤,突然晶莹泫然,忍住即将流下的眼泪,转身急走。自在妖龙体内与蚩尤重逢以来,蚩尤对她始终冷漠厌恶,令她伤心已极;在这皇人山上,见蚩尤与拓拔野、纤纤等人说笑,殊不理睬自己,心中更加悲苦悔痛。原想今夜找他好好倾谈,甚至准备放下尊严,软语哀求,答应他从此不再滥杀无辜;岂料竟听见蚩尤拍碎巨石,声称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段,从此敬而远之,心中凄苦悲痛无以形容;当下反语试探,想要让蚩尤触动悔悟,岂料他竟似求之不得,一时间万念俱灰,恨不得就此死了。

    ※※※

    拓拔野瞧在眼中,心中不由起了怜悯之意。这两人明明彼此牵肠挂肚,却偏偏一个愤激逞强,一个失望心伤,越说越不对路,势成骑虎;想要为之圆场,但又觉得这妖女若当真与蚩尤从此恩断情绝,又未尝不是好事,终于屡次欲言又止。叹了口气道:“晏姑娘请留步!拓拔有些疑问,恳请晏姑娘赐教。”

    晏紫苏淡淡道:“是问姑射仙子之事吗?”

    拓拔野道:“正是。”

    晏紫苏叹了口气道:“罢了!反正我叛族投敌,早已是水族上下的眼中钉、肉中刺,也不在乎多这一条泄密通敌的罪状啦!”微微一笑道:“只是我说了出来,拓拔太子可别怪罪我。”

    拓拔野早已猜到她与姑射仙子之事必有关连,当下微笑道:“晏姑娘坦诚相告,拓拔感激不尽,岂敢怪罪?”

    晏紫苏转头四顾,传音道:“烛真神要帮助句芒登上青帝之位,你们都已经知道了吧?”见二人点头,又道:“既然雷神已经被扳倒,接着要对付的自然便是姑射仙子啦!句芒知道烛鼓之对姑射仙子垂涎素久,因此便定了一石二鸟之计,做个顺水人情。”

    晏紫苏道:“那日我从雷泽城出来后,便奉命继续乔装你们的纤纤妹子,骑着一只白鹤朝空桑山飞去。姑射仙子的姑姑是当年流放汤谷的空桑仙子……”拓拔野与蚩尤齐齐一震,惊讶失声。拓拔野突然明白,何以当年在玉屏峰上,姑射仙子听他说到神农物化、临终吟唱“刹那芳华曲”时,她会有那等古怪的反应。

    晏紫苏续道:“……姑射仙子对她又极是尊重。句芒料定她听说空桑转世的消息必定按捺不住,于是故意遣人散布传言,说瞧见空桑转世朝空桑山飞去。姑射仙子闻讯,果然便追来啦!”

    拓拔野道:“是了!难怪那日在空桑山听见仙女姐姐的萧声,原来她竟是被这妖女诳骗到那儿去的。”

    晏紫苏道:“我等她快追来了,又绕道西行,朝西荒飞去。姑射仙子心机单纯得很,不疑有诈,一路跟来。我知道她以鲜花蜜冻为食,就在沿途她最喜欢的花树上投下蛊卵……”

    拓拔野变色道:“什么!”

    晏紫苏嫣然道:“你放心,那些蛊卵都只是极微量的,并不致命。否则以她的念力还不觉察吗?”

    晏紫苏又道:“到了西荒,我将她引入西海九真等人布下的‘寒金冰石阵’中,然后诱活她体内的蛊毒。金阵克木,蛊毒发作,又受几十名高手的围攻,她虽然厉害,也只有乖乖就擒。”

    蚩尤怒极,咬牙道:“卑鄙无耻!”

    晏紫苏只当没听见,道:“百里春秋以春秋镜念力辅助九毒童子的‘散气丹’,将她周身真气全部化散,这样她即便醒转,也不足为患。然后那西海鹿女又给她下了九十九种烈性毒毋,再灌入忘川水,送入钟山洞穴。一切准备妥当后,我就赶往寒荒城装扮女戚。以后发生的事情,拓拔太子便比我更清楚啦!”

    拓拔野至此完全明白,低声道:“姑射仙子一旦失去圣贞,自然便不能再做圣女,对句芒老妖也就没有任何威胁。而她喝了忘川水,记不起从前之事,无处喊冤,不得昭雪,只能任由烛鼓之、句芒双双得偿所愿。嘿嘿,果然是一石二鸟的奸计。”

    蚩尤又气又怒,这妖女屡屡助恶为虐,此番又险些害了自己兄弟的梦中仙子,隐隐之中竟觉得自己愧对拓拔野。怒视晏紫苏,厉声道:“妖女!你和姑射仙子同是女子,竟以这般不流卑劣的毒计相害,不觉得愧疚吗?”

    晏紫苏淡淡道:“我原本就是十恶不赦的妖女,你今日才知道吗?”

    拓拔野摇头道:“鱿鱼,晏姑娘当初仍是水族中人,各为其主,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眼下最为紧要的,便是尽快帮姑射仙子恢复记忆,拆穿句芒老妖的面具。”

    言及此,一个念头在脑中电闪而过;倘若姑射仙子当真恢复了记忆,她便要回复为木族圣女,自己与她,更将永无可能……心中忽起茫然惴惴之意。

    蚩尤强忍怒气,道:“不错,句芒老妖处心积虑想要登上青帝之位,我们决计不能让他得逞!”

    当是时,忽然听见寒角悲呜,有人哭叫道:“国主……国主驾崩啦!”

    拓拔野与蚩尤大吃一惊,对望一眼,立即朝山顶奔去。晏紫苏等他们跑得远了,方才缓缓蹲下身子,以袖掩睑,无声地抽泣着,放任悲伤的泪水汹汹滚落。

    漫山火炬纷乱,人流汹涌;山顶临时凿建的“王宫”前早已人山人海,哭声一片。

    原来寒荒国主楚宗书伤势过重,一路又饱受颠箕风寒之苦,既知和平安定,心无牵挂,终于过世。芙丽叶公主止不住悲伤,哭得犹如泪人一般。拓拔野等人在一旁看着也不禁有些伤感。楚宗书和蔼慈祥,深得民心。他此时过世,对于风雨飘摇的寒荒八族更是重大打击。

    翌日凌晨,众人将楚国主安葬在皇人山顶。八族悲恸,哭声响彻群山。

    中午时分,寒荒八族在皇人山上召开长老会,推选新的国主。倪长老以“英明慈爱,独识大局,处变不惊,镇定斡旋,坚强表率,指挥若定”为由,推举芙丽叶公主继任父王之位。众长老纷纷同意。芙丽叶推辞再三,终于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登基国主之位,成为寒荒八族有史以来独一无二的女国主。

    长老会又推选倪长老为大长老,但倪长老坚持推辞,众长老最终只得改推笱思长邪为八族大长老,掌管长老会日常会务。

    长老会论功行赏,拔擢拔祀汉、天箭等人为将军。拓拔野、蚩尤、姬远玄等人,也被长老会授以“寒荒长老”之称,外族人任长老,开寒荒八族千年来从未有过之先例。

    寒荒局势既定,陆吾记挂昆仑态势,不敢久留,留下百名壮士象征性地驻扎在皇人山,自己亲自护送少昊太子返回。姬远玄等人也纷纷告辞,随陆吾飞车同往昆仑,参加半个月后的蟠桃盛会。

    少昊、陆吾盛情邀请拓拔野等人同行;拓拔野、蚩尤私下业已决定先将纤纤送往昆仑山,然后再与姑射仙子前往方山禺渊,当下欣然同意。

    这日午后,众人在皇人山上依依惜别,人潮漫漫,场面极是壮观。拔祀汉、天箭、黑涯等人洒血热酒,与拓拔野、蚩尤一齐喝过,方才挥泪而别。黑涯心下难过,竟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

    临将登车之际,芙丽叶国主翩然走到拓拔野身边,盈盈行礼,说道:“多谢拓拔太子相助,此恩此德,芙丽叶今生永志不忘。”拓拔野微笑回礼。芙丽叶国主娇靥微红,低声道:“前路茫茫,太子保重。”衣袖飘舞,悄悄递了一个铁盒给他。

    拓拔野还未接过,纤纤眼尖,早已一把将铁盒抢过,笑道:“什么稀罕宝贝?这般掩掩塞塞的,怕被太阳蒸发了吗?”

    芙丽叶国主脸上更红,缓缓退后。号角长吹,金石并奏,拓拔野等人纷纷上车,挥手作别。

    众飞车徐徐腾空,盘旋北去。纤纤急不可待地将那铁盒拆了开来,“咦”了一声,颇为失望,提起一对犀牛角,丢给拓拔野,笑道:“我道是什么宝物呢!原来这位美人国主骂你是个不开窍的大笨牛。”

    少昊笑道:“纤纤姑娘有所不知,这是寒荒罕见的‘相思犀’,二人取一只犀角,即使相隔千里,也能清清楚楚地说话儿呢!”拓拔野与蚩尤登时想起当日在阳虚城内,土族大长老白驼便曾出示这“相思犀”,声称与姬远玄的侍从石三郎以此联系,洞悉姬远玄的计划与行踪。

    众人大奇,纷纷索取了把玩细看,在车里试将起来。纤纤大喜,心想:“有了这犀角,今后无论拓拔大哥在哪儿,我都能和他说话啦!”突然想起昆仑将至,自己与母亲重逢之后,拓拔野多半要返回东侮,那时天涯海角,相隔万里,当真唯有以这犀角说话了!心中欢喜欣悦之情登时黯淡了下去。

第三章 流沙河畔

    飞车一路北行,再过一日便可到达昆仑山,纤纤的心情也随之越发紧张起来。

    凭窗远眺,万里蓝天,白云飞舞追逐,苍鹭盘旋,崇山峻岭,白雪皑皑,在阳光下闪耀着眩目的金光。群山之间,高原草甸如锦缎铺展连绵,数不清的野花斑斓盛放,争妍斗艳。白色的牛羊星罗棋布,在山下、在草坡、在蜿蜒的河边缓缓移动。狂风卷过,碧草如浪翻涌,绚丽花海汹汹起伏,落英缤纷,像绚彩的香风在高原上飘扬卷舞。

    初夏的雪山高原,色彩如此绚丽而纯净,就连高空中的寒风也显得格外的清冽,众人尘心尽涤,精神大振。拓拔野、蚩尤久居东海,未见过这等壮丽的高原景象,更是兴致勃勃。

    纤纤的话却是越来越少,托着香腮,出神地望着远处高伟雄奇的雪山,独自怔怔不语。究竟西王母长得怎生模样?她见了自己会不会相认呢?……一连串的疑问漩涡似地在她惴惴不安的心海里激荡盘旋,近乡情怯,那些原本清晰简单的念头,逐渐变得模糊而忐忑。

    突听远处空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尖锐号角声,铿锵破云。车中金族群雄面色微变,少昊皱眉道:“奇怪,同时响起这么多裂天角,难道昆仑山上又发生了什么重要变故吗?”裂天角是金族侦兵的预警号,声音越是高亢急促,所代表的事态便越是紧急严峻。此刻这号角声声密集激越,如暴雨连珠,听得众人毛骨悚然,心下大凛。

    东面、北面天空突然涌出几团乌云,飞速移近。凝神望去,竟是数百神禽飞骑。陆吾道:“是玄将军和古将军。”大步走到车首,朗声道:“开明陆吾,奉圣命安抚寒荒、恭迎太子而归。请问两位将军将欲何往?”

    号角登止,众飞骑急速变转阵形,在空中列队行礼,齐声道:“拜见太子殿下!”一个苍老的声音远远地笑道:“寒荒平定,太子无恙,当真是天大的喜事!”另一个年轻的声音大声道:“末将古思远与玄将军奉命前往流沙缉拿那大闹昆仑山的恶贼……”

    众人一惊,陆吾动容道:“什么?那厮已经找到了吗?”

    两只云翼蝠龙急速掠来,其上分骑两人:左面一个老者鹰鼻虎目,背负长杆混金刀,威风凛凛,当是金族中以追踪术闻名的“猎鹰将军”玄钟,右面一个羽冠男子,细眼长眉,面色苍白,乃是“雪鹫”古思远。二人所率飞骑俱是金族侦兵中狙杀精锐,虽不过数百之众,但身经百战,骠悍团结,足可以一敌百。

    两人转瞬到了飞车前,盘旋飞舞,再次行礼恭声道:“禀太子、陆虎神,今日未将得到单将军和林将军的情报,那厮在流沙陷入众人包围,听说木族和水族的许多朋友也都纷纷赶到那里,要手刃此贼,夺回长生刀。”

    众人哗然,蚩尤、拓拔野大吃一惊,对望一眼,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这帮木妖来得好快!倘若再不赶去,只怕苗刀便要落入句芒老妖手中。”两人心意互通,当下起身道:“太子殿下、陆虎神,那苗刀乃是羽青帝亲手所传的圣物,关系甚大!事不宜迟,我们想立即随两位将军同往流沙,取回苗刀。”

    少昊一怔,笑道:“这个容易……”

    陆吾咳了一声,面有难色道:“拓拔太子、蚩尤公子,两位于我金族有大恩,这等小事原本理当相助。只是……木神既意言称苗刀乃木族圣物,须由其保管,我们金族实在不便贸然介入……”

    拓拔野笑道:“陆虎神放心,我们只是随两位将军前往,到了流沙之后,自然与两位将军毫不相识。”

    陆吾展颜笑道:“如此甚好。”忽又皱眉道:“只是水族、木族都在缉拿两位,你们此去岂不是太过凶险吗?”拓拔野望了晏紫苏一眼,微笑道:“陆虎神只管放心,他们定然认不出我们,只是纤纤还要烦请各位代为照顾。”

    众人对纤纤都颇为喜爱,当下哄然应诺。姬远玄微笑道:“拓拔兄弟放心吧!我定会好好照看纤纤姑娘的。”

    少昊笑道:“纤纤姑娘可是我的干妹子,姬公子莫非要和我抢吗?来人哪!将这小子踢下车去。”众人莞尔。纤纤本不乐意,闻言也不由转怨为喜,格格笑出声来。

    姑射仙子忽道:“拓拔太子,苗刀既是木族圣物,我又是木族圣女,这责任自当推托不得。我随你们去将苗刀取回。”拓拔野心中“咯咯”一响,蓦地大喜,当下点头应允。

    纤纤闻言娇躯一颤,当下顿足不依,也要随拓拔野、蚩尤前往;拓拔野好言相劝,她只是不理。拓拔野答应尽快赶回,又以即将见到西王母为诱饵,她方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咬唇盯了姑射仙子一眼,眼圈一红,低声道:“拓拔大哥,我在昆仑山上等你,你可别再撇下我啦!”

    拓拔野听她说得可怜,心生怜意,传音微笑道:“傻丫头,我们自当尽快赶来。见了你娘,可别太过激动,让旁人拆穿了身份。”纤纤点头。

    当下拓拔野三人与众人相别,又带上晏紫苏一同骑鸟乘风,随着玄钟、古思远等人朝西北方向飞去。金族群雄儿他们带上晏紫苏,心下都颇觉奇怪,只有姬远玄等人隐隐猜到大概。

    纤纤瞧着拓拔野等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雪山顶颠那翻腾的云层中,想着自己将独自前往昆仑,那志忑之心越发跌宕起来。冷风吹窗,彻骨清寒,悲从心来,一颗泪珠倏然沿着脸颊淌下,突然之间,觉得天大地大,前路茫茫,自己竟是如此冷落孤单。

    正午时分,拓拔野、蚩尤等人骑着雪羽鹤和众神禽掠过连绵不绝的西段昆仑山脉,继续朝西北方向飞去。

    古思远道:“再往西北六百里,就是流沙河;那厮被困在河中沙洲上,四周都是各族群雄,插翅也难飞了。”流沙河湍急之至,素有西荒第一险川之称;大河上游源头乃是万仞冰川,融冰汇水,冲击下方流沙,遂成流沙河、河中七成为沙,三成为水,一旦涉入,必定深陷其中,卷溺而死。

    拓拔野微笑道:“多谢古将军,为避免麻烦,咱们就在此分手吧!”古思远、玄钟与四人揖别,率领众飞骑呼喝疾掠,先行飞去。

    拓拔野见他们去得远了,转头微笑道:“晏姑娘,还请你施展妙手,将我们乔装易容。”

    晏紫苏格格笑道:“原来你们叫上我这个妖女便是为了此事吗?嘿嘿,拓拔太子,你就不怕我这毒辣妖女,将你们易容成水族和木族的其他通缉要犯吗?”

    蚩尤冷冷道:“我们若是现了身,你还能独自活命吗?”

    晏紫苏看也不看他,淡淡道:“反正我不容于族人,又被某个薄情寡义的狠心汉抛弃,已经是没人要、没人怜的孤魂野鬼啦!是死是活又有什么打紧?”蚩尤听她这话伤心气苦,心中不由也愧疚酸痛起来,当下默然不语。

    说归说,晏紫苏手上的动作却是麻利得很,转眼间便将拓拔野化为一个黄睑长须的汉子,给了姑射仙子一个海蚕丝面纱,又加了一件黑色的长披风,包拢得严严实实。轮到蚩尤时,她眼中闪过怒意,突然挥手在他睑上“劈里啪啦”摔了十几个耳光,直打得他脸颊红肿,火辣辣地生疼。蚩尤知她多半是故意藉机如此,但心中有愧,忍怒不言。

    晏紫苏忍不住笑道:“原来你的脸皮当真厚得很。”素手飞舞,将他化为一个浮肿丑陋的汉子,上下打量,格格脆笑,怨怒稍消。

    拓拔野微微一笑道:“晏姑娘果然是妙手通神。”突然想起一事,道:“是了,这雪羽鹤太过招摇,必被木族众人认出。”当下封印雪羽鹤,与蚩尤共骑四爪雪雕,姑射仙子与晏紫苏则分骑两只长翼雪鹫,朝着西北方展翅高飞。

    一路飞行,雪山高原,冰川碧湖浮光掠影,风光壮丽,美不胜收;但四人各有所思,无心欣赏。

    如此又飞行了一个时辰,忽然听见东面空中传来雷鸣似的吼叫声,竟是数百木族雷鸟飞骑急速飞来。为首一个青衣男子,绿眼长鼻,眼神凌厉,双耳高翘,犹如大耳,耳垂上两条青蛇摇曳曲伸,腰间悬挂一柄奇异的十字旋光斩,耀耀闪光。

    姑射仙子秀眉微蹙,蓦地脱口道:“奢比!”众人一凛,天犬奢比是木族中顶尖仙级高手,亦是木族长老会中的执法长老,与木神句芒交情甚笃;性情残酷凶厉,其十字旋光斩有惊天裂地之威,每出必饮人血;念力法术高强诡异,木族中人对之极为敬畏,东荒素有“天犬喷嚏,闻风丧胆”之说。此次他来西荒,必是为了苗刀而来。

    奢比听见姑射仙子的声音,耳廓一动,碧眼如电射来;拓拔野等人凝神敛气,顾左右而言他。奢比虽觉那声音有些熟悉,但眼下急着赶往流沙河,见这几人颇为面生,只道是他族中素仰自己威名的小辈,当下也不在意,倏然电掠而去。

    拓拔野见他们远去,方惴惴道:“仙子,你既已想起奢比的名字,难道已经恢复记忆了吗?”

    姑射仙子摇头道:“只是觉得此人好生面熟,突然想起他的名字。但他是谁,究底如何,却一点也想不起来。”

    拓拔野“哦”了一声,心中竟突然舒了口气,隐隐有些欢喜。蓦然一震,忖道:“为什么我听说姑射仙子没有恢复记忆,反倒这般高兴?是了,我怕她一旦恢复为木族的圣女,对我冷淡疏远,再无可能……再无可能如当日在密山山腹之中那般旖ni缠mian。”脸上微红,登时起了羞惭之意,心道:“拓拔野呀拓拔野,你不以大局为重,不为仙女姐姐着想,反倒存如此私心,当真是卑劣已极。”

    正自自责,却听蚩尤沈声道:“咱们快些走吧!天犬奢比既已赶去,只怕有众多高手已经到流沙河了!绝不能让苗刀落入句芒老妖之手!”

    拓拔野霍然惊醒,点头咬牙道:“不错,决计不能让句芒老妖奸计得逞!”当下驱鸟高飞,紧随木族飞骑而去。

    又飞片刻,终于俯瞰望见一条黄色大河滚滚奔流,朝着东南方喧嚣而去。河宽三、四十丈,险流湍急,沙浪飞扬。几只飞鸟低掠而过,登时被沙浪拍卷掉落,哀呜声中不知踪影。

    众人精神大振,终于到了流沙河,逆流而上,就可见到那杀死烛鼓之、抢走苗刀、大闹昆仑山的神秘人物了!

    当是时,忽然听见后方传来阵阵鸟鸣兽吼,又有几批木族与水族的飞骑汹汹而来;各飞骑首领真气充沛,遥遥便可感应,至少都是真人级的人物。

    ※※※

    越往西行,越多各族飞骑会集追击。其中高手众多,不乏五族著名人物。晏紫苏如数家珍,一连道出六、七个水妖高手姓名。其中“钩吾鹿鹃”黑公沙、“单眼豹真”诸健、“星矢风真”山珲等人凶名犹为昭著。

    拓拔野等人心中微凛,忖道:“纵使今日能从那怪人手中抢得苗刀,只怕仍逃不了一场恶战了。”

    前方雪山连绵,破空横亘,峰顶白云翻涌,滚滚不息。山坡上开满了姹紫嫣红的各式杜鹃,绚丽斑斓,如彩云缭绕,织锦铺延。流沙河从山口之间怒涌奔泻,轰声巨响中,隐隐可以听见山后传来的喧声闹语。

    拓拔野四人随着各族飞骑穿透重重云雾,越过雪山峰顶,眼前陡然开阔,鼎沸喧声如雷贯耳。

    草甸绿野一望无际,流沙河狂野奔腾,浩浩荡荡。两岸数千名各族侦骑团团围集,兽嘶马鸣此起彼伏;空中又有数千名侦兵飞骑盘旋飞舞,层层叠叠地乌云盖顶。千夫所指,乃是流沙河中一沙洲。那沙洲方圆不过六丈,中有一株黑色的干萎巨树,枯枝如龙爪弯曲盘虬。树下横七竖八躺了二十几具尸体,服色各异,金族、木族、水族皆有之。

    一个身高近十二尺的巨汉正蹲在沙洲边缘,将头埋入流沙河中,四周河水急速倒旋,似是被他大口吸入。巨汉身边斜斜插了一柄弯弯曲曲的青铜长刀,在阳光中耀射碧幽眩光,正是苗刀。蚩尤重见苗刀!如故友相逢,心中狂喜激动,直欲驱鸟俯冲,将之拔出。

    拓拔野微笑道:“鱿鱼别急,先看看情形再说。”四人徐徐下落,夹杂在群雄之中。

    空中地上,数千人对着沙洲上的巨汉齐声怒叱喝骂,但无一敢轻举妄动。想来在拓拔野等人来此之前,群雄已经吃了不少哑巴亏,是以围而不攻,蓄势待发,叫骂不已。众水妖骂声最是难听,将那巨汉的母系祖宗直问候了个遍,险些便要追溯到女娲大神。但那巨汉置若罔闻,只是埋首流沙河,狂吸痛饮。

    一个水族汉子叫道:“他奶奶的海苔霉球,这乌龟孙子在这里喝了足足半天,咱们就干等了半天,他要是在这里喝上半年,难道咱们也要乖乖等上半年?”

    众人纷纷附和,叫道:“操他奶奶的,大伙儿齐上,将这狗贼剁成肉酱!”

    但叫了半晌,仍是无人第一个上前。

    拓拔野询问身旁的木族侦兵,方知这巨汉几个时辰以来,埋首河中,不闻不问。但众人一旦围攻上前,立时被他护体真气震得非死即伤。迄今为止,已有少说百余人被他震落流沙河,枉自送命。众人惊惧,不敢上前,只将他围困其中,苦候援兵。

    此时云集的三族高手越来越多,拓拔野念力扫探,暗暗心惊。数千精锐勇士中,真人级以上的高手便有十八人之多,其中仙级高手便有四人,分别是木族的天犬奢比,水族的“钩吾鹿鹃”黑公沙、金族的槐鬼、离仑夫妇。四人各据一方,扼住沙洲巨汉的去路。另有大量高手正源源不断地赶来。

    正自僵持,突听一人厉声喝道:“真神有令,能取此贼人头者,立封‘斩妖侯’,赐城十座!”说话之人脸似山羊,细眼如缝,撩牙微露,正是“钩吾鹿鹃”黑公沙。些言一出犹如一石击起千层浪,众水妖登时哗声四起,蠢蠢欲动。

    又听一人冷冷道:“木神有令,能夺回长生刀者,立封‘掌刀圣使’,赐万户侯。”正是木族执法长老奢比。木族群雄闻言亦喧声大作,纷纷磨拳擦掌。

    那身着白衣,长相俊美的槐鬼、离仑夫妇对望一眼,面有忧色,齐声道:“各位朋友稍安勿躁。此贼当日大闹昆仑,绝非寻常之辈,以我们之力或许尚不能将他擒缚,不如等到白帝陛下赶到此处,再齐心合力将他拿下……”

    拓拔野等人微微一凛,想不到大荒中最为神秘,如孤云野鹤去留无迹的白帝竟也要现身此处。

    众人哗声四起,纷纷叫道:“如意双仙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难道咱们几千人一齐动手,还宰不了这狗贼吗?”、“杀鸡焉用牛刀?这等宵小,何须等到白帝前来?”

    水木群雄盘旋调动,俯冲试探,叫喝着便欲动手。“星矢风真”山珲桀桀怪笑道:“你们都这么谦让,老子就不客气了!”驱鸟倏然电冲而下,伸臂张弓,“呼”地一声锐响,一道黑光如流星疾舞,破空怒射。

    蚩尤悚然动容,沉声道:“落河星矢!”这山珲乃是水族八大狱之一的狱法城城主,能成为镇守狱城的名将,自是法术武功臻于一流之境的高手。他的“落河星矢”号称大荒第一名弓,其弓以四百年前北海凶兽魁龙的龙骨所制,其弦系魁龙龙筋,星矢以北海陨石狼牙铁磨砺而成,一旦离弦,势不可挡,纵是厚达一寸的玄冰铁也必被一箭洞穿。蚩尤久闻盛名,今日方得一见,心中一紧,竟为那巨汉担心起来。

    众人狂呼,纷纷驱鸟疾冲而下,如乌云陡然压下。“嗖嗖”破空之声大作,无数箭矢暗器如密雨般朝着那巨汉射去。

    那巨汉姿势不变,依旧蹲距在地,俯身埋首河中,大口灌水,汨汨有声。浑浊湍急的涡流冒起串串巨大的气泡。

    星矢破空怒舞,狂风呼啸,刹那间已冲至巨汉后背。“哧”地一声轻响,巨汉衣裳破裂,碧光蓬然溢射。星矢蓦地一顿,竟突然弯曲,反弹冲天飞旋,闪电似的没入一只铁羽虎鹫的腹部,从它背上水妖的头顶贯穿飞出。

    当是时,箭矢如暴雨倾盆撵盖,那大汉的身上突然绽爆出耀眼的青光。“仆仆”连响,箭矢冲天乱舞,缤纷飞扬,去势比来势还要凶猛凌厉。冲在最前的众飞骑避之不及,登时纷纷惨叫摔落。

    拓拔野心下骇然,倘若换了是他,借助定海神珠之力,或可将这些箭矢一一反弹激射,但力道决计无法如此强劲凛冽,更不能仅靠护体真气,便将“落河星矢”瞬间震弯反弹。此人真气之强,果然匪夷所思!

    众人又惊又怒,乱叫道:“烂木奶奶的,这厮使妖法!”、“他奶奶的乌龟王八,和他拼了!”千鸟展翅怒舞,层层叠叠如天河奔泻,轰然冲下。电光石火间,已有数十名飞骑抢先冲到,长矛铁戈纷乱交错,朝着巨汉疾刺乱砍。

    那巨汉突然抬起头来,闭着眼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地嘿嘿而笑。

    “当唧”连声,那些长矛铁戈尚未触及巨汉身体,便铿然断折,四下乱飞,没入周围飞骑体内。鲜血冲天激射,几十名飞骑悲呼惨叫,连人带鸟摔飞跌入流沙河中,沙浪激涌,再也没有浮起。十几个侦兵被震甩而出,霍然贯穿悬挂在枯萎的巨树上,满脸惊怖神情,抽搐不已。

    那巨汉徐徐睁开眼睛,一对褐色的大眼珠滴溜溜乱转,衬着那张娃娃脸、稀稀落落的黄须,竟像是一个顽皮少年。蓦一仰头,似乎突然瞧见漫天冲下的如雨飞骑,呆了一呆,起身拍手大笑道:“好玩好玩,天上从来只下雨,今天居然下起人来了!”

    众飞骑惊怒狂吼,前仆后继地层叠冲击,纷纷被他碧绿的护体真气震得断戈碎刀、自相撞击残杀。那巨汉仰头笑嘻嘻地观望,手足丝毫不动,转眼间又有近百飞骑被他真气震飞,惨呼着摔落流沙河中。

    山珲怒极怪笑道:“流电七星!”驱鸟俯冲,弓如霹雳弦惊,黑光爆舞,锐风呼号,七支星矢同时怒射而出,犹如七只巨蛇呼啸怒吼。

    巨汉笑道:“有趣有趣!”大手凭空一抓,黑光迸裂,蓦地将七支星矢轻而易举地抄在手中;歪头端详片刻,随手抛落,只抓了一支留在手中,当作牙签,在大口里胡乱撬动;一边眉飞色舞,乐不可支。

    山珲羞怒攻心,大吼一声,身形摇晃,险些晕厥。众人骇然惊怒,一时不敢再莽撞上前,纷纷冲天盘旋。

    拓拔野适才瞧得分明,这汉子探手抓箭,所使的功夫分明是木族中的“并蒂莲”,其真气强沛惊人而生机勃勃,亦当是木族的碧木真气。心下一动——难道这巨汉果真是木族中人吗?

    当是时,呼喝四起,十几道身影电冲而下,杀气如狂风卷舞;众人大骇,纷纷朝后退却。凛冽真气纵横飞舞,“哧哧”轻响,那沙洲巨树陡然碎裂迸飞,两岸草木亦纷纷断裂纷扬;刹那之间,黑光、青光、白光眩目缤纷,令人眼花缭乱,不可逼视。

    蚩尤青光眼凝神望去,漫漫绚光中,天犬奢比、“单眼豹真”诸健、“钩吾鹿鹃”黑公沙、松槐双真等十四名真人级高手四面八方迅猛围攻,电光石火间已将那巨汉困在其间,真气交错怒舞,兵刃纷乱,以他眼力之锐利,刹那间也不能将各人招式看得透彻明晰。

    那巨汉哈哈大笑道:“好玩好玩!”猿臂挥舞,青光闪耀,如蛟龙奔跃飞绕。

    突听“仆仆”几声闷响,水族“玄啸枪”馗达、“旋蛇轮”时简之突然被抛飞甩出,怪叫着朝流沙河中掉落。

    沙河怒吼,巨浪高卷,两人险些卷溺其中,亏得相互拍掌借力,御风踏步,方才狼狈不堪地从狂肆的沙浪中穿掠而过,摔倒在岸边草丛之中!惊骇恐惧,只觉手脚酸软,再也不敢上前。

    巨汉兴致高昂,似乎觉得颇为有趣,嘻嘻哈哈地在众人*般的进攻中跳脱闪掠,极为轻松。身如鬼魅,双手闪电似的抓住某人衣领,将他高高抛摔而出,片刻之间,又有四位真人级高手被他丢到沙洲之外。

    拓拔野越看越奇,这巨汉所使的武功无一不是木族中至为粗浅的功夫,但又有些走形变样。其双手提人衣领,四下抛飞的招式乃是木族中至为简单的“拔苗催长”,但由他使来,竟是妙到毫颠,避无可避;几位真人级高手到了他的手中,竟如稻杆麦苗,任他摆布。单单这一看似简陋的招式,在他手上便有了无穷之变化,令人望而生畏。

    拓拔野研习青木武功四年有余,今日始知其中奥妙,一至于斯。

    蚩尤仇视水妖,对木族中人当日自相残杀,暗算雷神之举亦颇为厌憎,是以在一旁看得大呼痛快,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众人朝他怒目而视,但都以为他是另外两族中的人物,正值同仇敌忾之时,心下虽怒,却也不敢动手教训。

    槐鬼、离仑面色凝重,摇头低叹。他们在昆仑山上已经领教过这巨汉的厉害,是以方才不敢轻易动手。但眼看水木群雄竭力苦斗,倘若再坐壁观望,未免落人口实,有失地主之风范,当下齐声道:“得罪了!”率引三位金族真人俯冲而下,加入战团。

    巨汉哈哈笑道:“好玩好玩!人越多越好玩!”

    奢比大喝道:“狂贼敢耳!”碧眼凶芒厉烈,青衣鼓舞。狂风忽起,两岸草木倾摇摆舞,无数碧光从草甸中螺旋冲出,漩涡似地汇入十字旋光斩中;那十字斩蓦地亮起眩目至极的翠绿光芒,轰然怒卷,电斩而下。

    与此同时,黑公沙等人纷纷大喝,奋起全力,气芒纵横破舞,组成交错螺旋的巨大光阵,彷佛要将那巨汉绞成肉末!

    轰然巨响,流沙河被众人真气所激,蓦然冲天喷起道道巨浪。众人只觉咽喉窒堵,呼吸不得,马兽惊嘶狂奔,神禽纷纷悲鸣高飞。

    只听那巨汉不住地叫道:“好玩好玩!”突然“砰砰”乱响,一道雄浑霸冽的碧光冲天怒舞,群雄所布的气芒光阵倏地破裂,缤纷闪耀。

    惨叫叠声,几道血箭怒射洒落,人影纷乱,闪电似地朝两岸倒掠飞跌。

    “轰隆”一声巨响,那沙洲突然炸裂,黄沙碎石四射飞窜。流沙河咆哮奔卷,登时将碎裂残余的沙洲吞没。巨汉“哎呀”叫了一声,不胜懊恼,凌空踏步,飞拣到沙河左岸的人群之中。

    众人惊骇乱叫,马兽踢蹄仰立,潮水似地朝后奔退,远远避让开来。

    奢比、黑公沙与槐鬼、离仑等人摇摇晃晃站在两岸,面色惨白,突然喷出一口鲜血,纷纷坐倒在地,只有奢比犹自强撑。众人见那巨汉仅仅一刀便将三族的四仙九真尽数震飞,打得站立不得,无不骇然。

    大浪淘沙,轰声雷鸣。众人屏息敛神,心中骇异,无以复加,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更无一人敢破口喝骂。

    拓拔野与蚩尤对望一眼,又是惊讶又是佩服,这汉子真气念力之强,武功之精妙,臻于神位高手之境,木族中除了青帝、雷神、木神,又有谁有如此惊人神功?

    却见木族群雄个个惊疑骇异,想必心中也是大惑不解。转头再看姑射仙子,她蹙眉沉吟,秋水飘渺,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

    狂风吹来,沙浪飞卷,两岸长草摇曳起伏。鸟羽簌簌,马兽惊嘶,天上天下数千名三族精锐侦兵惊疑不定,团团乱转,弯弓搭矢,横刀持戈,再次陷入僵持之境。

    巨汉站在纷摇的绿草中,衣裳破裂褴褛,但身上却殊无伤痕。右手倒提苗刀,霍霍乱转,低头打量周身,娃娃脸上尽是懊丧愤怒神色,叫道:“烂木奶奶的,你们动手归动手,干嘛撕我衣服?不玩了不玩了!”愤愤不平,转身大步便走。

    众人一楞,想不到他竟然忽出此语,大剌剌地掉头离去。

    奢比冷冷道:“阁下留步!”

    巨汉怒道:“干嘛?”

    奢比道:“阁下所使的武功,尽是本族青木神功。敢问阁下与我木族有何渊源?”众人凛然,侧耳倾听。

    巨汉奇道:“渊源?什么叫渊源?我是木族古田人,会木族武功有什么奇怪?”

    众人哗然,这厮果真是木族中人。水妖中不少人怒叫道:“他奶奶的海苔霉球,枉我们这般支援你们木族,你们竟然纵人行凶,杀我太子!”、“操他姥姥的,原来你们沆瀣一气,想要耍我们吗?”

    蚩尤大快,笑道:“妙极,骨头没咬到,他们倒先狗咬狗,一嘴毛了!”众人大怒,转而对他怒骂不止。

    奢比冷冷道:“各位稍安勿躁,待我问清了再下定论,莫中了敌人的离间奸计。”他虽已受伤,但真气仍极充沛,声如冷钟响彻,众人不由得安静下来。他当下又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巨汉狐疑道:“你问我姓名干嘛?你这小子适才撕我衣服,最是奸诈,问我姓名必有阴谋。”搔头沉吟,眼珠一转,叫道:“是了!你想用‘唤名巫术’害我,嘿嘿,我才不上当呢!”自觉拆穿了彼方奸计,叉臂而立,得意洋洋。

    奢比忍住气,冷冷道:“阁下念力这等了得,我的巫术又怎么害得了你?”

    巨汉一怔,得意道:“说的也是。”咳了一咳,大声道:“既然如此,我就将我的尊姓大名告诉你好了。你听好了,我的大名叫做……叫做……”见众人凝神倾听,突然“噗哧”一声,哈哈笑道:“叫做……不告诉你!”

    奢比一楞,众人亦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巨汉捧腹狂笑,胀红了脸喘气道:“你想知道吗?我偏不告诉你!活活气死你!”自得其乐,直笑得满地打滚。

    众人愕然,啼笑皆非,心道:“他奶奶的,难道这小子竟是个傻子?”

    奢比大怒,心道:“这厮装疯卖傻,不敢透露姓名,必定是故意冒充本族中人,滋生是非,想在木神婚礼之前离间水木两族。”当下森然道:“奢比乃是木族执法长老。阁下既然是本族中人,那便乖乖地跪下伏罪,否则……”

    那巨汉突然跳了起来,嘻嘻笑道:“否则怎样?难道你要叫羽卓丞来逮我吗?”众人一楞,大惑不解。

    蚩尤愕然道:“羽卓丞?”心中大奇,此人为何竟会提起六百年前的青帝姓名?

    巨汉突然挥舞苗刀,青光绽爆,雷电似的劈入身前大地。轰然炸响,土石冲天,登时迸裂开一道巨大的深缝,流沙河水澎湃冲来,在他身前冲涌起数丈高的沙浪,众人骇然后退。

    巨汉手腕一转,将苗刀扛在肩上,脸红脖子粗,大声叫道:“烂木奶奶的,我正等着他来呢!他要是不来,我就将这苗刀……将这苗刀扳成两段!”

    众人惊愕,面面相觑。那巨汉怒道:“烂木奶奶的羽卓丞,卑鄙无耻,阴险狡诈,天下第一耍赖使诈的木耳蘑菇……”滔滔不绝,大骂不止。

    蚩尤听他辱及羽青帝,登时大怒,正要起身喝止,却被拓拔野拉住,沈声道:“等等!事情有些古怪,看看情形再说。”

    巨汉见众人呆呆站立,错愕茫然,更加恼怒,叫道:“烂木奶奶的,羽卓丞这缩头乌龟,被我拿了苗刀也不敢追来。呸!现在知道怕我了吧!居然勾结白太宗那老鬼,使出这等阴险卑鄙的法子,他奶奶的蘑菇木耳……”

    巨汉“咦”了一声,突然又指着金族群雄叫道:“是了!白太宗那老鬼呢!怎么还没来?烂木奶奶的,难道也是怕见了我心里内疚吗?不对!那老鬼阴险狡诈,寡廉鲜耻,又怎么会内疚?他奶奶的,定是和羽卓丞那臭小子一起筹划什么奸计,哼!这次我才不上你们的当哩!”

    众人听他胡言乱语,更觉云里雾中,茫然错愕。白太宗乃是金族六、七百年前的白帝,亦是终结大荒千年战争,缔造五族和平的首位神帝,德高望重,万人景仰,这厮没地提起他干嘛?而且竟还一味地辱骂诋毁。众人听得心下愤怒,槐鬼、离仑忍不住大声道:“白神帝六百年前便已登仙化羽,阁下这般出言不恭,意欲何为?”

    巨汉一楞,哈哈大笑道:“白太宗你这个奸猾老鬼,不敢出来见我便罢了,怎地还要作践自己,自称死了六百年?烂木奶奶的,当我是傻瓜吗?”

    奢比冷冷道:“羽青帝和太宗白帝都是六百年前大荒响当当的英雄好汉,阁下装疯卖傻,辱骂先人,未免欺人太甚!”木族、金族群雄早已义愤填膺,闻言无不怒骂喝叱。

    巨汉大奇,满脸迷茫,嘿然道:“六百年前?烂木奶奶的,你们又在哄我吗?”

    喃喃自言自语一阵,怒吼叫道:“他奶奶的蘑菇木耳,羽卓丞!白太宗!你们都给我滚出来!我才不上你们的当哩!又想合起来骗我吗?”

    众人见他焦躁狂怒,气急败坏,不似作伪,心下生疑,不由渐渐止住喝骂。面面相觑,心中突然升起凛冽寒意,难道这厮当真是六百年前的人物?

    忽听一人大声叫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七百年前和羽青帝争夺帝位、逐日禺谷的夸父!”

第四章 夸父追日

    那声音清雅动听,正是姑射仙子。

    此言一出,众人犹如油锅鼎沸,轰然喧哗。蚩尤心中大震,蓦地想起当年段狂人所说的一段本族逸事,脱口道:“是了!我怎地就没有想起他来!”

    数千人中唯有拓拔野茫然不解,当下蚩尤择其大概,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

    原来这夸父乃是七百年前木族的一个传奇人物,无父无母,据说是某日雷电大作,劈开古田城内的一株千年古树,他由树中蹦出来的。生而能言,力大无穷,被当地居民视为妖孽,抛入山林中;二只母猿将其收养,他便随之在山野间流浪。

    到了十六、七岁时,也不知在山野间吞食了什么仙草灵丹,奔跑如飞,神力惊人;又偷学了木族猎户的粗浅武功,疯疯癫癫,专与猎户作对,被众猎户称为“夸父”,即大荒一种少见的神力巨猿的名称。

    大荒战历八七二年九月,火族大举进攻木族,势如破竹,三天挺进两千余里,迫至古田城下。其时古田城中仅有守兵一千七百,面对三万火族虎狼之师,不战已败。城中长老正计议投降,孰料一件意想不到的突发事件陡然扭转了战局。

    火族大军为逼迫古田城军民投降,悍然纵火烧山,夸父养母葬身火海。狂怒的夸父冲入火族大军阵营,杀敌无数,折断三军大旗,杀死火族主帅、当时极富盛名的“炽青戈”烈天行。火军大乱,古田守军乘势以精锐兽骑掩杀,大败之。

    此役之后,古田城主力排众议,封夸父为三军主帅——追击火族大军。夸父疯疯癫癫,虽无良方妙策,但熟悉附近山野地形,勇猛无匹;且行事怪诞,每每出人意表。率领千余之众,屡出奇兵,大破火族残军,尽夺失地。夸父由此名闻天下,人称“疯猴子”夸父,火族军士对之闻风丧胆。

    当时羽卓丞少年得志,即青帝之位不久,木族大长老杨震歆等人对他不服,诽谤陷害,一心将羽卓丞推下帝位。杨震歆听说夸父之事,大喜,决计将这疯疯癫癫又心地淳朴的少年推上青帝之位,便于自己的控制。当下将夸父骗至都城,由几大仙级高手共同传授木族法术、武功。夸父虽然疯疯癫癫,怛于武学之道却是天纵奇才,半年之间便将这些神功尽皆融会贯通,并将招式做了诸多改变,威力更增。

    杨震歆勾结其时的木神碧九威,言称夸父诞于神木,乃木德之身、青帝转世云云,逼令羽卓丞让出帝位。木族内忧外患,登时大乱,羽卓丞为平息纷争,稳定民心,被迫在长老会上同意与夸父决战,胜者为青帝。夸父虽无称帝野心,但被杨震歆所骗,觉得此事好玩得紧,加之好胜心颇重,遂欢喜不迭地答应。

    大荒战历八七三年四月,木族请来金族白帝白太宗与水族黑帝玄泽黑做公证。

    羽卓丞、夸父两人在东海小岛上激战了三天三夜,始终分不出胜负。到了第四日正午,忽然发生日蚀,天地黑暗,狂风海啸,众人惶恐惊惧,只道是上苍不满木族内乱,天威震怒。当下长老会下令制止二人之决斗,由圣女、众神巫祈天祝祷。

    夸父正斗得兴起,哪肯善罢甘休?吵嚷着要和羽卓丞比试个高低。木族群雄无奈,只有联手将他拿下,囚入地底。

    日蚀之后,大荒气候反常,冷热不定,旱涝同生,木族万里沃野竟颗粒无收。

    火族虎视在侧,百姓怨声载道,朝野上下一片恐慌。杨震歆与碧九威乘机再次进谗,声称天生异相皆因妖孽窃国、天帝震怒而起,逼迫长老会立时罢免羽卓丞青帝之位,改由天生木德的夸父继位。

    木族长老显贵虽对那疯疯癫癫的夸父是否为太乙木真颇有疑虑,但羽卓丞登位以来,天灾不断,战乱纷争,族人多有微词。羽卓丞若无惊世之举委实难以服众,当下同意放出夸父,与羽卓丞再行一场彼此不相交手争斗的比试。

    众神巫认定天灾祸难均由太阳反常运行引起。而太阳反常运行,乃是驮日神鸟太阳乌渎职懈怠之故。若能将这十只太阳乌收伏,天道规律便会恢复正常,大荒也将风调雨顺。

    于是长老会便让羽卓丞与夸父二人进行一场旷古绝今的“追日伏鸟”大赛;谁先将十只太阳乌收伏,便是救民于水火的木德真身,木族自将奉其为青帝,永无二心。

    风声传出,五族轰动,天下争睹。当年七月,夸父与羽卓丞同时从东海出发,御风逐日。夸父奔跑如飞,比羽卓丞御风飞行还要快上数倍,远远地便将他抛在后头。杨震歆等人暗自窃喜,以为胜券在握。

    不料夸父疯疯癫癫,果真是逐日狂奔。当午后太阳西落之时,他朝西飞奔;日落之后,则茫然四顾,不知所从;日出之时,他又恍然大悟,朝东奔走。如此东西往返,反覆不已,半月间竟仍在木族境内。一时传为世人笑柄。

    杨震歆气恼之余,接连以神禽传讯暗示夸父,他方才醒悟,连呼上了太阳的恶当,改而朝西狂奔。一路疲惫饥渴,吸干数条大江,方才追至禺谷。但此时羽卓丞早已到达禺渊,降伏十日鸟;白帝太宗在云集方山的群雄面前,宣布羽卓丞获胜。

    夸父愤愤不平,大叫大嚷,要与羽卓丞重新比过。群雄视其为小丑,纷纷指责大笑。夸父大怒之下动手杀了几人,登时引起大乱;群雄围攻,竟让他突围逃走。

    数日之后,夸父听说羽卓丞在昆仑山拜会白帝,当下莽撞闯上昆仑山,吵闹着要与羽卓丞再行比试。羽卓丞不胜其烦,便在昆仑山上与他再度斗法比试。也不知比试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夸父大叫大闹,说白帝与羽卓丞合谋使诈,耍赖害他。

    当下在昆仑山上大闹一场,身负重伤,突围逃走,从此不知所踪。

    他自扬名天下,到逐日败北,再到突然失踪,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当时正值大荒战历最后百年,风起云涌,豪杰并争,也不知出了多少英雄人物。他的崛起犹如流星闪耀,虽然绚烂,但是短暂。随着时日推移,渐渐被人忘记。

    此后十年,羽卓丞领袖木族群雄,励精图治,大败火族七英的八万雄兵,缔结东南和平盟约;又屡屡击退东海强敌龙族的滋扰进攻,成为东荒霸主;使得东海七十二国纷纷臣服朝拜,威镇天下,成为历代青帝中威名最为卓著的一位。

    事过境迁,木族中人对羽卓丞顶礼膜拜,奉为神明,却再也没有人记起当日与他逐日禺谷,争夺帝位的“疯猴子”。更没有人想到这疯疯癫癫的神秘人物竟会在七百年后,重现西荒昆仑。

    拓拔野听到此处,方才明白大概。但是这夸父为何会在当日突然消失,音讯全无?又为何长生不死,竟会在七百年后重现大荒?音容外貌年轻如故?此中疑惑,实在难以理解。

    ※※※

    此时四周喧声如沸,众人惊疑迷惑,叫骂怒喝不叠。夸父却抓头搔耳,满脸茫然,不住地喃喃自语道:“烂木奶奶的,七百年?难道我这一觉竟睡了七百年?”

    黑公沙厉声喝道:“疯猴子,我们水族与你无怨无仇,你杀我们大神的公子作甚!”

    金族中有人叫道:“一定是他当日对白帝陛下怀恨在心,所以故意在昆仑山下杀烛公子!想要嫁祸昆仑!”众人纷纷附和。

    黑公沙心有戚戚,见夸父苦苦沉吟,置若罔闻,登时大怒,又指着他怒喝质问。夸父蓦地抬头,奇道:“咦?老山羊,你是问我吗?”

    黑公沙更怒,喝道:“到了此刻你还敢装疯卖傻!若不是你杀了烛公子,这苗刀又怎会到你的手中!”

    夸父大奇,讶然道:“什么猪公子狗公子?我杀猪作甚?”

    众水妖怒不可遏,恨不能万箭齐射,乱刀并斩,将他剁为碎块;但知他神通,终究不敢轻举妄动,口中怒骂不已。

    木族群雄齐声叫道:“疯猴子,快将苗刀交出,跪下伏罪!”

    夸父心绪混乱,听众人喧哗大叫,头痛不已,蓦地大吼一声:“住口!”轰然巨响,犹如惊雷贯耳;鸟兽惊狂,众人身形摇晃,头晕目眩,真气稍差者立时从神禽、坐骑上翻落,即刻陨命。

    夸父怒吼道:“烂木奶奶的,定是羽卓丞和白太宗的奸计!你们这些木耳蘑菇串通一气,又想来骗我?快叫羽卓丞、白太宗出来,否则我就不客气了!”声如狂浪,恣肆冲击,众人晕眩欲呕,大骇之下纷纷朝后退却。

    拓拔野真气虽然强沛,但靠得甚近,亦有眩晕之感,心下大凛。四人之中,晏紫苏真气最弱,被他这般陡然狂吼,登时一震,软绵绵地朝下摔倒,蚩尤大惊,闪电般腾空飞掠,骑在那长翼雪鹫的背上,抄手将她倏然揽住,掌心抵住她的后背,真气源源不断地输导而入。

    晏紫苏低吟一声,悠然醒转,见蚩尤将她紧紧抱住,满脸尽是紧张担心的神色,心中蓦地一阵酸苦刺痛,这几日的委屈悲苦齐齐涌上心头。泪珠打转,咬牙道:“你不是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吗?何苦救我?”俏丽的脸容上,伤心、凄楚、愤恨、委屈……交织叠闪,楚楚可怜。

    蚩尤心中剧颤,爱恨交集,正要说话,忽听夸父大吼道:“羽卓丞!你这个烂木头臭蘑菇!只会做缩头乌龟,见了我就躲得没影没踪,有胆的就出来,和我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

    蚩尤原本就对羽青帝敬如己父,听夸父屡屡出言不恭,心中已自不悦,此时正意乱情迷,心浮气躁,再听得夸父如此叫骂,登时勃然大怒,再也按捺不住,纵声大吼道:“疯猴子,羽青帝早已登仙,想要打架就来找我蚩尤吧!”怒发冲冠,真气蓬然溢炸,衣裳鼓舞,假面登时碎裂迸飞。

    拓拔野暗叫不妙,心中叹道:“臭鱿鱼的脾气怎地越来越暴烈冲动了!”

    事已迟矣,水木两族侦兵果然立时认出蚩尤,失声叫道:“蚩尤小子!”

    “他奶奶的,是姓乔的小子!莫让他跑了!”数千弯弓倒有大半立即转而向他瞄准。

    夸父一愣,仰头望去,见他昂然骑乘长翼雪鹫,怀抱俏丽女子,脸上刀疤狰狞,浑身尽是桀骜狂野之气,神威凛凛,面对万千箭矢殊无畏惧,心中突然生出亲近之意,嘿嘿笑道:“咦!小子,你是谁?我为何要和你打架?”

    蚩尤傲然道:“我是羽青帝的弟子,也是他转世之躯。你不是要找他比试吗?只管来找我便是!”

    晏紫苏花容失色,低声嗔道:“呆子,你疯了吗?你的伤病未好,哪里是这疯子的对手?”但心下却是了然分明,蚩尤的强牛脾气一旦发作,千匹马也拉他不回了。

    夸父瞪眼道:“羽卓丞转世?此话当真?”

    木族群雄纷纷叫骂道:“烂木奶奶的,臭小子竟敢冒充羽青帝转世,也不怕说大话闪了舌头!”

    忽听一个清雅的声音淡淡地说道:“蚩尤公子确是羽青帝转世,你们都把弓箭放下吧!”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清丽绝世的白衣女子骑乘雪鹫,飘然出尘,正是姑射仙子!木族众人骇然失声道:“圣女仙子!”纷纷放低弓箭,肃然行礼。

    事已至此,拓拔野也不必再伪装,伸手撕下假面,哈哈长笑道:“不错,由木族圣女亲口证明的青帝转世,还会有假吗?”

    木族群雄又是一阵哗然,心中大奇:“圣女怎会与这两个小子混在一处?”

    奢比等人又惊又怒,纷纷行礼道:“不知仙子芳驾亲临,冒失之处,还请恕罪。”姑射仙子此时虽然还未恢复记忆,但对自己的身份却已不再怀疑,当下微微点头,道:“夸父前辈是本族奇人,蚩尤公子是青帝转世,你们都别难为他们了。”木族群雄纷纷恭声领命。

    黑公沙厉声道:“姑射仙子,你这话说得可就不对了!这疯猴子杀了烛公子、抢走苗刀,大闹昆仑山,显是妄图在三族之间滋事生隙。你却对他百般袒护,意欲何为?拓拔小子与蚩尤小子乃是水木两族的共同仇敌,你与他们厮混一处,偏袒庇佑,又是什么意思?”

    他疾言厉色,咄咄逼人,竟丝毫不将木族圣女放在眼里。木族群雄虽对水族有所忌惮,但对圣女则奉若神明,闻言亦不禁大怒,纷纷喝道:“烂木奶奶的,老山羊怪,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叫嚷声中拔刀弯弓,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一时之间,数千群雄乱作一团,金族侦兵夹在其中,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大为尴尬。

    夸父东张西望,大感有趣,拍手笑道:“要打架了吗?好玩好玩!”

    众人闻言一凛:“是了,我们今日是为了捉拿这厮来的,岂能自相残杀?”当下怒目相视,缓缓放下兵刃。

    黑公沙哼了一声道:“姑射仙子,今日我们奉真神之命缉拿杀害烛公子的凶手,难道你要袒护这厮,让我们空手而回吗?”

    拓拔野笑道:“谁说夸父前辈是凶手了?等来龙去脉查得一清二楚了,阁下再下结论吧!”众水妖大怒,纷纷乱叫。

    姑射仙子淡淡道:“拓拔公子说的不错,夸父前辈是不是凶手,尚无定论;倘若他当真是,我又怎敢庇护?”

    黑公沙冷笑道:“倘若他不是凶手,苗刀又怎会在他手中?”众水妖纷纷附和。一时喧声鼎沸,又吵作一团。夸父却似眼前之事与他殊无关系一般,哈哈大笑,拍手连称有趣。

    晏紫苏心中一动,传音道:“呆子,我有一个法子,能让你轻轻松松得回苗刀,脱离此地;又能赢了这疯猴子,为羽青帝出气;还能查明烛小妖横死的真相。一箭三鹏,你想不想听?”

    蚩尤一愣,知她诡计多端,哼了一声道:“又是什么卑鄙狡计……”

    晏紫苏脸色一沉,冷笑道:“是了,我卑鄙。你是磊落汉子,只管光明正大地被这疯子打死好了!瞧瞧这雪山高原,有没有野狗秃鹫为你收尸。”

    蚩尤见她娇嗔,心中反倒软了下来,冷冷道:“且说出来听听。”晏紫苏花唇翕动,传音说了片刻,蚩尤紧蹙的眉头徐徐舒展开来,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却听众水妖叫道:“疯猴子,识相的就乖乖招供,说出你是怎么拿到这苗刀的?”

    夸父哈哈笑道:“奇哉怪也,苗刀是羽卓丞那臭蘑菇的宝贝,我怎么得到的,为什么要告诉你们?呸!偏不告诉你们!哈哈,空欢喜,气死你!”

    蚩尤大声道:“疯猴子,我是羽青帝转世,这苗刀是羽青帝亲手传了给我的。你快将这苗刀还给我,老老实实地告诉我,这苗刀你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

    夸父眼珠滴溜溜乱转,叫道:“是了!你是臭蘑菇转世,我要和你重新比试!”

    蚩尤嘿然冷笑道:“就怕你没胆和我比呢!像你这等手下败将,和我比一百次,必定输上一百次。”夸父大怒,哇哇乱叫。蚩尤又道:“疯猴子,你要是有胆子,就把苗刀还给我,在这些人面前,和我堂堂正正地比试比试。”

    夸父气得青筋暴起,跳踉叫道:“烂木奶奶的,臭小子,你当我怕你吗?”右臂一甩,“呼”地一声,将苗刀抛出。木族众人哄然惊叫声中,蚩尤大喜,轻松抄臂,将苗刀紧紧抓在手里。苗刀嗡然长吟,青铜刀锋登时亮起一道眩目的绿芒,倏然化为一条碧绿光线,没入蚩尤手臂经脉之中;刀手相连,浑然一体。

    苗刀失而复得,欣喜欲狂,蚩尤忍不住昂首狂呼,浑身陡然闪起耀眼碧光;翠绿刀芒破锋而出,吞吐不已。

    木族众人失声道:“太乙木真!”先前姑射仙子说他是青帝转世,众人原还将信将疑,但此刻无不凛然相信。奢比惊怒骇惧,阴沉着脸,不发一言。

    夸父精神大振,也纵声狂呼,雷霆怒吼浩瀚汹汹,瞬息将蚩尤的呼号声压过,声浪所及,流沙河巨浪狂舞,草木倾摇断折,远处雪山顶颠忽地剧震,轰隆巨响,滚滚雪崩倾泻而下。鸟兽慑服,众人面色煞白,纷纷塞住双耳。

    夸父大为得意,止住吼声,哈哈大笑道:“臭小子,你不是我的对手,快快认输吧!”

    蚩尤哈哈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嗓门大就了不起吗?这么说来,东海夔牛岂不是天下第一?”

    夸父瞪眼道:“那你想比什么?”

    蚩尤道:“七百年前,你是逐日输给羽青帝的。今日你要是不怕丢脸,就和蚩尤再比试逐日吧!”

    夸父不怒反笑,捧腹道:“臭小子,我奔跑起来比天上的飞鸟还快,你想和我赛跑逐日,那不是自讨苦吃?哈哈,臭蘑菇,大傻瓜!”拓拔野与姑射仙子在一旁听得迷惑不解,不知蚩尤意欲何为,但见他胸有成竹,遂定下心来,静观其变。

    夸父狂笑半晌,揉着肚子喘气道:“好玩好玩!咱们就比逐日好了。不过你小子可不许耍赖!”

    蚩尤嘿然道:“就怕你输了翻睑不认帐呢!”

    夸父怒道:“烂木奶奶的,我会输给你这小子?”

    蚩尤冷笑道:“倘若输了呢?”

    夸父胀红了脸,连呸了几声道:“要是输给你这臭蘑菇,我任凭你处置。”

    蚩尤哈哈大笑道:“诸位都听清了?疯猴子,若是你输了,你就将如何得到苗刀之事,原原本本地说出来,那个猪公子狗公子是不是你杀的,也老老实实地告诉大家!”众人一凛,侧耳倾听。

    夸父不耐烦道:“好了好了,到底开始了没有?”

    蚩尤嘿然道:“这里人太多,咱们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开始比试。疯猴子,有本事追上我再说吧!”苗刀突然青芒怒放,嗷嗷怪叫声中,七道红光冲天飞舞。

    蚩尤叫道:“乌贼,走吧!”抱着晏紫苏御风电冲,稳稳地跃上一只太阳乌的鸟背;太阳乌欢呜声中,破云而去。

    拓拔野哈哈长笑,拉着愕然不解的姑射仙子一齐跃上太阳乌,与蚩尤一道朝西北疾掠。

    夸父哈哈大笑道:“好玩好玩!我来追你们喽!”纵身飞掠,瞬息之间便奔出数百丈之外,紧随七只太阳乌,朝着西北面巍峨连绵的雪山冲去。

    猝不及防,五人转眼间已经冲出重围。奢比大怒,喝道:“这两个奸贼使诈绑架圣女,抢走长生刀,莫让他们跑了!”

    众人如梦初醒,齐呼上当,大叫道:“抓住他们!”漫漫飞骑如黑云涌动,鸟鸣如雷,轰然穿掠。流沙河两岸的猛兽骑兵亦松缰扬鞭,大呼小叫,齐头并进。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

    拓拔野四人骑鸟高飞,回头望去,三族数千侦兵已被远远地抛在后头,但那夸父却依旧在万丈高空之下的碧绿草甸上狂奔紧随,殊无疲惫之态。四人骇然,方知当年他逐日传闻并非虚假。

    拓拔野叹道:“这位夸父前辈虽然呆头呆脑,疯疯癫癫,但真气之强,奔跑之快,果然是匪夷所思。鱿鱼,你要与他赛跑追日,只怕没什么胜望。”

    晏紫苏嫣然道:“不可力敌,难道还不能智取吗?要想赢这呆呆傻傻的疯猴子!可没有拓拔太子想得那般困难。”当下笑吟吟地将她的计划说了出来。

    原来晏紫苏定下的乃是偷梁换柱,瞒天过海之计。

    在与夸父正式开始逐日比赛之时,先故意选择一条“之”字形的曲折路线,分段进行比试。而拓拔野与姑射仙子则乔化成蚩尤与晏紫苏的模样,等到蚩尤与夸父开始比试后,直接取捷径飞往下一个转捩点;任夸父再快,也不可能在多绕了一大圈的情况下,抢在拓拔野两人之前到达。

    同理,当夸父与拓拔野奔往下一个转捩点时,蚩尤与晏紫苏迳直再飞往下一个转捩点,在那里等候夸父;如此徊圈反覆,任凭夸父跑得多快,他们总能抢在他的前头。而以晏紫苏的易容变化之术,夸父决计辨认不出两对“蚩尤”与“晏紫苏”的区别。

    拓拔野听得忍俊不禁,哈哈笑道:“此计大妙!夸父前辈就算长了四条腿,那也是非输不可了。”

    蚩尤尴尬道:“只不过……这法子设套使诈,未免有些胜之不武。”晏紫苏冷笑道:“那疯猴子当年与羽青帝打了三昼夜,尚且分不出胜负,跑起来比你飞得还要快,若不取巧,你以为你可以胜得了他吗?若不取巧,你能让他心服口服!将苗刀还给你吗?能让他心甘情愿地说出如何得到苗刀的吗?”蚩尤被她说得气结,无言以对。

    拓拔野微笑道:“晏姑娘说的不错,兵不厌诈!以当日羽青帝和白帝的神威,尚不能让夸父前辈心服口服;今日若不用巧计,只怕他还要纠缠不休。况且他若不说出如何得到苗刀,水木金三族只怕永远不会放过他。我们对他并无恶意,就当与他开个玩笑吧!”望了一眼姑射仙子,笑道:“咱们原本便要去方山禺渊,顺路与夸父前辈这般比试赛跑,倒也有趣。”众人童心大起,无不莞尔。

    当下晏紫苏施展妙手,将拓拔野与姑射仙子乔化成自己与蚩尤的模样,四人对照,犹如临水观镜,哈哈大笑。

    姑射仙子也忍不住微笑起来;她素来修心忍性,微波不惊,但与拓拔野等人同行以来,解颐开怀,心中也欢悦了许多。

    拓拔野运转记事珠,遍查“大荒经”,选了一条去往方山禺渊的曲折道路,将一路转折的地点详细告诉蚩尤、晏紫苏。蚩尤二人将这些地点与方位背得烂熟于胸,又向拓拔野要了一支“相思犀角”,以便随时联系。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四人告别。蚩尤与晏紫苏驱鸟下飞,在雪山脚下的冰河边等候夸父。拓拔野与姑射仙子则骑乘太阳乌,迳直飞往预定赛程的下一个转捩点——雁门山。

    西北飞行,越过几条绵延的雄伟山脉,雪山寥落,人烟稀少,茫茫草原越见荒凉;拓拔野与姑射仙子分骑两只太阳乌,高飞低掠,自在穿行。

    夕阳西下,几只苍鹫悲凉呜叫,稀稀落落地掠过黛蓝色的天空,朝着西北天际的两座陡峭山峰飞去。拓拔野道:“那里便是雁门山了,咱们到那山下等夸父吧!”姑射仙子点头不语,白衣飘飞,那清澈淡远的幽香瞬间钻入拓拔野的鼻息,令他心神俱醉。

    这千里路程,两人并肩齐飞,微觉尴尬。虽然极少交谈,但拓拔野偶尔偷瞥她的侧脸,闻着她的气息,已觉得说不出的欢愉快乐,飘飘乎云端,汤汤乎流水。

    大风吹来,漫野绿草起伏如浪,牛羊若隐若现。两人骑鸟从草原上倏然低掠而过,犹如在海中劈波踏浪,扑鼻而来的,尽是阳光、泥土与青草的混合气息,那气味如此芬芳如此熟悉,彷佛母亲的手,温柔地抚过拓拔野的脸颊,令他瞬间窒息。

    蓝天白云,孤单错落的石屋,摇曳起伏的碧草,斑斓的野花,呜咽流淌的小溪,翩翩起舞的蝴蝶,夕阳下袅袅的炊烟,牛羊悠远的低呜,还有这温暖而芳香的气息……这画面如此遥远又如此迩近,像是记忆深处朦胧的故土,又像是梦中一再返回却永无法抵达的远景。

    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童年往事,想起了与蚩尤并肩坐在蜃洞中看见的宁静美景……心中震颤,又想起连月以来,在大荒上经历的阴谋、杀伐……登时觉得说不出的疲惫厌倦,忖道:“不知何年何月,能帮助鱿鱼打败水妖,重建蜃楼城?大功告成之日,我便到这雪山下的草原放牛牧马,与心爱之人过着平淡而快乐的日子。”

    想到“心爱之人”,心中蓦地剧跳,偷偷望了姑射仙子一眼。倘若她果真愿意与自己一道远离纷扰大荒,在这纯净美丽的雪山草原相依为生,吹xiao弄笛两为乐,那是何等逍遥快活!即便是神仙他也可以舍却不做。

    但是隐隐之中,他又觉得似她这等清心寡欲、飘然出尘的仙子,决计不会坠降凡尘,与自己这等浑浊不堪的俗世男子牧马放歌。密山山腹中彼此温柔缠mian的情景,此生此世,只怕永将是回忆了!心下忽然大痛,一阵怅然。

    这世上又有哪个女子愿意放弃一切,追随自己到荒无人烟的海角天涯,过平静而逍遥的生活呢?是了,雨师妾定然愿意!想到雨师妾,拓拔野的心中登时一阵温暖,周身的血液似乎都热烈地涌动起来,嘴角微笑,心下甜蜜。若能与她共骑白龙鹿,驰骋雪山冰川之下,吹奏苍龙角牧马放牛,此乐何及!一时心驰神荡,不能自已。

    突然想到当日与雨师妾分别之后,音讯全无,也不知平安否,心下登时一阵担忧愧疚。蓦地想到:“是了!我可当真傻了,怎地忘了向晏紫苏询问雨师妾姐姐的近况?”

    心下一阵冲动,当下便想取出“相思犀角”与蚩尤二人联系,忽然想起姑射仙子便在身侧,而当年自己在东始山水潭与雨师妾欢好之时,姑射仙子便曾恼恨吹xiao示警,拂然而去。倘若今日自己在她身前急不可待地询问龙女下落,岂不是更惹她烦厌?当下犹豫,决计趁着姑射仙子不在身旁时,再询问晏紫苏。

    当是时,忽听姑射仙子淡淡道:“公子,我们到了。”太阳乌扭颈瞪视拓拔野,脆声呜叫。拓拔野霍然惊醒,四下扫望,方才发觉太阳乌已经停在雁门山下;青山两立,夕阳残照,光秃秃的石壁上红光隐隐,映射着流动的晚霞。狂风鼓舞,从山口呼啸而出,遍体尽生寒意。

    当下两人绕山旋飞,在东南半山的一株青松下,找了一个幽深的避风洞穴,坐等夸父。拓拔野寻了些干柴生火,又打落几只西飞的大雁,拔毛去脏,在火上烤熟;皮焦肉嫩,脂香四溢。两只太阳乌早已等得不耐,抢先啄食起来,间或欢声呜叫,颇有赞许之意。拓拔野笑道:“你们运气好,和我一路;跟着鱿鱼的几位乌兄可就命苦了,只能茹毛饮血。”

    他将寻来的草料调味辅佐,切了最为香嫩的一块给姑射仙子。姑射仙子闻着那腥味,秀眉微蹙,低声道谢,摇头不吃。

    拓拔野心下失望,又想起先前的梦想,更觉沮丧,忖道:“仙女姐姐不食人间烟火,连飞禽之肉尚且不吃,又怎会甘愿与我做草原牧民?”一时意兴阑珊,美味的雁肉到了口中也味同嚼腊。当下随便吃了几口,便全部送与太阳乌。太阳乌求之不得,振翅欢鸣。

    明月初升,夜色苍茫,寒风呼啸,群鸟悲啼。

    雁门山在大荒西北,每年春秋,候鸟都由此穿梭迁徙。雁门山北面数里,便是大泽。大泽方圆百里,清波浩渺,是群鸟生育及蜕换羽毛的栖息地,风起之时,湖水荡漾,万鸟齐飞,煞是壮观。此时风声呼卷,拓拔野在这半山峭壁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万千鸟禽呜叫振翅的声音。

    月光凄迷,星辰暗淡;向下眺望!草野茫茫,景物朦胧,一切如同隔纱横雾,瞧不真切。

    拓拔野二人在山洞中静候许久,眼见月亮越升越高,夸父却始终没有来到,姑射仙子眉尖轻蹙,似乎有些不耐。

    两人近在咫尺,半晌相对无语,不免微微有些尴尬。但拓拔野搜肠刮肚,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生怕一开口便笨嘴笨舌,唐突佳人。与其他女子一起之时,他每每可以妙语连珠,谈笑风生,偏偏与姑射仙子独处时,他便如石头人般,脑中一片空茫。

    姑射仙子默默而坐,怔怔地凝望着升上青松枝梢的明月,似乎在想着心事。白衣飘舞,脸容在月光下漾着淡淡的柔和光晕,一尘不染,清丽如仙,拓拔野登时有些自惭形秽,不敢逼视,心中酸苦,暗叹道:“仙女姐姐原非尘世间的人物,我却想着能和她厮守终生,当真是痴心妄想。”

    忽听姑射仙子低声道:“公子,如你所说,你我只有一面之缘,为何当日在钟山之上,公子情愿舍命相救?为何当那翻天印击来之时,公子甘愿挡在我的身前?又为何愿意一再相助,护送我前往方山禺渊?”这些疑惑她藏在心中已有数日,今夜与拓拔野二人独处,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拓拔野脑中嗡然一响,热血上涌,当时便忍不住想要大声喊道:“那是因为我喜欢你!自从四年前看见你的那一刹那起,我就喜欢上你了。”但是心潮汹涌,始终鼓不起勇气,支吾其辞,半晌方才哑声说道:“仙子当年对我有救命之恩!拓拔野这么做也是应该的。”

    姑射仙子妙目深深地凝视着他,微微一笑道:“是吗?”似乎微有失望之意。

    拓拔野心中狂跳,蓦地一阵冲动,忽然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因为我……”

    见姑射仙子清澈秋水向他望来,勇气登时消殆得无踪无影,那自卑羞怯之意立时又在心头汹涌泛滥,口干舌燥,余下的半句话再也说不出来。

    姑射仙子见他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不由忍俊不禁,莞尔道:“因为什么?”

    笑容清丽眩目,犹如深山月夜,水流花开。拓拔野脑中晕眩,蓦一咬牙,正要不顾一切表白,又听她低声叹息道:“虽然我记不得从前之事,但那日在密山冰谷初次见到公子时,却有一种极为奇怪的感觉……”

    拓拔野心中一震,说不清是惊愕还是狂喜,周身寒毛刹那间都随着耳朵一齐竖了起来,凝神倾听。

    姑射仙子道:“看见公子的脸容,便觉得说不出的亲切熟悉,彷佛早就认识了一般。虽然不知道你是谁,却对你说的每一句话,情不自禁地相信……”

    拓拔野心中怦怦乱跳,脸烫如火烧,惊喜害怕,手指微微颤动,心中想到一个几乎不敢想像的念头,巨大的狂热幸福感像夏日午后滚滚云层在头顶盘旋压低,随时准备化为狂肆的暴雨倾盆而下。

    姑射仙子抬头望他,见他铜铸泥塑似的呆呆站立,瞪大了眼睛盯着自己,娇靥微微一红,稍稍迟疑,柔声道:“……这些天和你同行,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在我心里,公子就像是……就像是我的弟弟一样……”

    拓拔野耳中轰呜,如被雷电劈着,脑中混乱一片,半悬的心急速沉落。姑射仙子见他身子微微一震,面色变得惨白,只道他对自己这番唐突言语尴尬生气,登时羞红了脸,歉声道:“公子,对不住。我……”却不知改说些什么才好。

    拓拔野失望悲苦,意冷心灰,一片空荡苍茫。突然想起当日在古浪屿上拒绝纤纤时的情景来,想起她含着泪的哀怜而期盼的眼神,想起她颤声所问的话:“拓拔大哥,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只当我是妹妹,从来没有一点其他的喜欢吗?”

    刹那之间,蓦然明白她当日的苦痛与悲楚。

    姑射仙子既将自己当做弟弟,那便如自己将纤纤当做妹子一般,永无心仪相爱的可能了。心如刀割,越发难过,有一刻竟恨不能痛哭失声。

    当是时,心底有一个声音突地大声喊道:“拓拔野呀拓拔野,你当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仙女姐姐肯将你当成弟弟!这是何等美事!天下多少人求之不得,你不但不受宠若惊,竟然还哭头丧脸!真他奶奶的紫菜鱼皮!”

    心中一动,想道:“仙女姐姐是木族圣女,冰清玉洁之身,此生早已注定不能有男女之情、欢爱之念;如果能做她的弟弟,常常与她说说话,见见面,那也是快活如神仙了。”一念及此,心中稍稍宽慰,当下强自振奋精神,展颜笑道:“承蒙仙子错爱,拓拔受宠若惊。这可真巧了!其实在我心里,也一直将仙子当做姐姐一般,如果仙子不嫌弃,今后我就冒昧叫仙子做姐姐了。”

    姑射仙子见他突然之间阴霾尽去,满脸欢愉,虽微感诧异,心下却也松了口气,颇为欢喜。红霞泛起,嫣然道:“原来我和公子之间果然有一段缘分呢!”两人对望一眼,脸上都是一红,一齐笑了起来。先前那无形的隔膜登时荡然无存。

    当是时,忽听见一声高亢悦耳的啸声,破空袅袅。太阳乌蓦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嗷嗷乱叫,拓拔野一喜,脱口道:“夸父终于来了!”旋即立觉不对,这啸声激越动听,似是女子所发,绝非夸父。

    姑射仙子花容微动,低声道:“这啸声好生熟悉!”当下两人悄然出洞,循声远眺,狂风怒舞,茫茫草原起伏如海,一个模糊身影疾电般从东南方飞掠而来,白衣飘舞,豹斑点点,远远望去,立见如一只雪豹在半空腾飞疾掠一般。

第五章 雁门大泽

    拓拔野凝神望去,微吃一惊。那人青丝飞扬,眉目如画,肌肤晶莹似雪,竟是一个典雅高贵的美貌女子。她来势极快,转眼间便到了雁门山下;凝立山口,秋波四扫,衣袂翻飞如浪,似乎在等候什么人。

    明月皎晈,从半山下俯瞰,依稀可以看见她的脸容,端庄秀丽,眼珠淡蓝,如海水一般清澈透明;临风而立,宛如仙子飘飘欲飞,只是脸罩寒霜,双眉轻蹙,微带煞气,让人平生敬畏之心。衣袖鼓舞,纤手低垂,十指真气缭绕逸舞,地上碧草随之出现涡旋形状,绕转起伏。

    拓拔野心下暗惊,她真气之强,当在仙级之上,放眼大荒,有如此修为的女子决计不超过二十人,她究竟是谁?这等雍容华贵的女子为何深更半夜,独自一人到这荒野孤山?她等的人又是谁呢?一连串的疑问在脑中沉浮跌宕,好奇心大起。

    那豹斑白衣女子耳廓微动,秀眉一扬,目光如电,蓦地朝山上扫来。拓拔野与姑射仙子微吃一惊,当下不敢多想,连忙凝神敛气,生怕溢散的念力、真气将她惊动,泄露行踪。敌我不明,暂且静观其变。

    太阳乌嗷嗷乱叫,在崖边扑翅,昂首阔步。豹斑白衣女子只道夜鸟栖山,稍楷放心,凝神北眺。

    当是时,忽听见雁门山西北方传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啸声;那啸声凌厉森冷,带着说不出的诡异阴寒之气,似人非人,似兽非兽。拓拔野正自诧异,又听见山北传来阵阵鸟鸣兽吼,此起彼落,滚滚而来,亦如啸声一般凄厉阴冷,竟像是从地府鬼界发出的一般。在这阴风呼啸的暗夜中听来,震耳欲聋,肝胆皆寒,犹觉阴森可怖。

    拓拔野与姑射仙子寒毛直乍,对望一眼,心中均泛起不祥之感;沿着山崖边缘御气绕走,倚壁北眺。一望之下,险些惊骇失声。

    西北夜空阴霾惨淡,妖云暗涌,一大片怪鸟白茫茫地汹涌飞来,少说也有数千之众。月光雪亮,照得分明,那群怪鸟只只白骨森森,眼洞幽然,竟全都是鸟禽尸骸!骨翼皮毛残附,机械扇动,一齐发出凄诡森冷的号哭声,朝着雁门山层叠涌近。

    狂风恣肆,草浪汹汹。万千尸鸟之下,数百只巨兽尸骸轰隆震吼,在草原上齐头狂奔,白骨缤纷,撩牙交错,在月光中闪着寒冷的幽光。

    狂奔的尸兽中,两只北海四牙猛狩奔突在前,其上坐了两个黑衣男子,双眼翻白,面色如雪,幽灵似的飘忽摇摆,木无表情,张口号啸。适才那凌厉森寒的怪啸竟然就是出自他们之口。

    两人手中各抓了一条巨大的玄冰铁锁链,两条铁链紧紧地缠绕在一只巨大的龙头怪兽颈间。那龙头怪兽倒是皮肉俱全,红角碧眼,凶神恶煞:银白色的鳞甲寒光泠泠,胸腹部有一处伤口,皮肉翻涌,鲜血虽已凝结,但仍有许多蝇虫吸附其上,缭绕飞舞;白色的蛆虫在伤口中攒攒蠕动。

    龙头怪兽悲声嘶吼,四爪如飞,拖动着那两只四牙猛狩尸兽风驰电掣地狂奔。

    一切恍如梦魇,诡异可怖。寒风中弥散着强烈的尸骨腥臭之气,闻之欲呕。姑射仙子蹙眉屏息,似乎想到了什么,沉吟不语。

    妖魅的夜雾从西北波光摇荡的大泽上,无声无息地急速弥漫扩散,瞬间将湛蓝的夜空遮挡大半。那阴湿寒冷的诡魅气氛,就如同茫茫夜雾般笼罩而下,压得拓拔野有些喘不过气来。心中惊疑不定。眼见万千尸鸟漫漫掠来,拓拔野悄然将太阳乌封印入断剑,施放“幻光镜气”,将姑射仙子与自己包拢其中,凝神观望。

    众尸鸟到了雁门山上空时,轰然盘旋,团团乱转,号哭声如暴雨淋漓。与此同时,数百尸兽潮水似的冲过山口,咆哮着环绕奔走,将那豹斑白衣女子层层围住。

    腥臭扑鼻,浊风涌动。

    豹斑白衣女子动也不动,衣裳鼓舞,纤腰丝带飞扬,淡绿色的刀形玉笙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秋水明眸冷冷地望着那四牙猛狩上的两个黑衣男子,嘴角微笑,露出淡淡的鄙夷神色,淡然道:“原来是你们抓了窫窳,传信青鸟,诱我到此地吗?”声音温雅婉转,如清泉漱耳,说不出的动听。

    拓拔野心中一动,想起《大荒经》所说,西荒通天河中,有金族龙头神兽,名为窫窳,难道便是这怪兽吗?但是那青鸟又是什么?突然心中大震,想起当今世上,最为著名的传信灵禽乃是昆仑山西王母的三青鸟,难道……难道这豹斑白衣女子竟是西王母吗?

    一念及此,呼吸险些停顿,蓦地又想起大荒传闻,西王母常穿豹斑白衣,佩带刀形五笔,善于啸歌……无下与眼前这女子一一吻合。心中狂跳,又惊又喜:“难道她真是纤纤的母亲吗?”凝神细看,她的脸容秀丽典雅,与纤纤那俏丽调皮的姿容殊不相似。此时想来,纤纤果然是更像科汗淮一些。

    尸鸟盘旋,亡兽咆哮,那两个黑衣男子木然端坐,眼白翻上,神情呆滞,竟似没有听见她的话语。那豹斑白衣女子眉尖轻蹙,正要说话,忽然听见一个女子远远地柔声笑道:“水香妹子,他们只是鬼奴,听不见你说的话,你可别生气。”

    拓拔野大震,果然是西王母!西王母芳名白水香,盖因她出生之时,漫山异香,三月不散;又因五行之中“金生水”,故取名白水香。只是自她十六岁登任圣女以来,金族皆称之为“西方金王圣母”,故天下人也尊称为“西王母”,而不敢直呼其名。

    姑射仙子闻言亦微微一震,动容传音道:“是了,我想起来啦!她是金族圣女西王母。”

    拓拔野此刻再无怀疑,心中惊喜难言,想不到竟会在此处邂逅纤纤生母,心中一动:“究竟谁这般大胆,竟敢直呼西王母名字?”循声望去。

    西方夜空中,一个身着黑紫丝长袍的美丽女子翩翩飞来,丝带飘扬,赤足如雪,碧眼波荡,花唇淡紫,漾着浅浅微笑,温柔亲切;素淡之中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华贵之气。拓拔野登时愕然,她赫然竟是水族圣女北海玄女乌丝兰玛!

    此女落落大方,亲切随和,但似乎心计颇为深远。当日在雷泽城无尘湖底,拓拔野以《金石裂浪曲》相助雷神时,曾经与她间接交手,知道她真气极强,那根丝带行云流水,极是厉害。以他目前之真气念力,依旧远非其对手。

    不知她今夜到此,又有什么目的?拓拔野隐隐之中感觉今夜必有某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凝神聚意,生怕错漏了一个微小细节。突然忖道:“想不到今夜在这荒凉的雁门山下,竟然聚集了大荒三大圣女。我拓拔野倒真是有福了。”忍不住微笑。

    西王母微微一笑道:“原来是乌丝兰玛姐姐。那封信想来是你传给我的了?”

    拓拔野心下大奇,忖道:“近来寒荒叛乱,烛鼓横死,夸父大闹昆仑山,不知乌丝兰玛给了西王母一封什么信?竟能使得西王母不顾一切,独自追到此地?”

    乌丝兰玛翩然飞舞,在拓拔野对面的山峰立住,微笑道:“水香妹子这两年深居简出,若不是这封信,乌丝兰玛想要见水香妹妹一面都难得紧呢!”

    西王母道:“再过半月便是蟠桃大会,那时只要乌丝兰玛姐姐愿意,便可以和我联床说上几天几夜的体己话……”

    乌丝兰玛嫣然道:“可是有些话是不能在蟠桃会上说的。说了出来,只怕水香妹妹要生气呢!”

    西王母淡淡道:“是么?却不知是什么话?”

    乌丝兰玛微笑道:“那些话在信里已经说得很清楚啦!到了这雁门山下,妹子你就可以见到生平之中最想见到的人。”又嫣然道:“那个人当然不是姐姐我了。那一缕白发,几颗昆仑山上的思念石,妹子难道都认不出来了吗?”

    拓拔野心中一跳,一个朦朦胧胧的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热血倏然上涌。但这想法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当下定神倾听。

    西王母神色不变,淡淡道:“姐姐说的好生奇怪,我生平之中最想见到的人乃是我的母亲,可惜她早就登仙了,难道姐姐还能让她还阳人界吗?”

    乌丝兰玛微笑道:“原来妹子的记性果然不太灵光。那人虽不是天山仙子,却偏巧刚刚还阳人界。”拓拔野听得心中仆仆乱跳,呼吸急促。姑射仙子在一旁见他神情古怪,微感诧异,当下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掌。拓拔野凝神聆听,竟然没有察觉。

    乌丝兰玛低头道:“据比!危!你们让西王母看看他的模样。”

    那两个黑衣男子从喉咙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号,徐徐点头,四臂齐振,将手中玄冰铁锁链猛地朝外一拉一绞。那龙头怪兽窫窳嘶声狂吼,猛地昂首立起,上跃下冲,奋力甩头。那两个黑衣男子木立不动,嘴唇翕合,眼白冷冰冰地凝视着窫窳,几道黑光从他们身上闪耀跳跃,闪电似的穿过玄冰铁链,劈入窫窳体内。

    窫窳发狂悲吼,银鳞闪闪,光芒大作,周身突然扭曲变形;炽光耀眼,蓦地化为一个男子身形,昂首怒吼。那男子白发飞扬,清俊的面容满是痛楚神色,竟然是“断浪刀”科汗淮!

    拓拔野脑中轰然,张口结舌,全身瞬间僵硬。这念头片刻之间他虽然已经想到,但此时亲眼所见,仍犹如被雷电当头劈中。一时之间,也不知是惊是喜是悲是怒,心潮狂涌,无数的疑问排山倒海、劈头盖脸地倾落下来。科大侠倘若未死,这些年又在何处?为何会变做这怪兽窫窳?又为何会落在水妖的手中……

    ※※※

    此时狂风怒号,山口呜呜震动。尸鸟盘旋疾冲,鼓噪狂叫;尸兽团团奔走,怒吼咆哮,雁门山下仿佛瞬间沸腾。西王母泥塑似的站在鸟兽尸骸重围之内,面色苍白,惊骇、悲伤、愤怒、欢喜……诸多神情汹涌交叠,豹斑白衣猎猎鼓舞,玉笙叮当脆响;望着科汗淮在玄冰铁链绞缠下剧痛颤栗,悲吼如狂,她忍不住颤抖起来,一颗泪珠倏然从睑颊滑落。

    乌丝兰玛微笑道:“水香妹子,现在想起来了吗?是不是觉得有些眼熟?”

    西王母陡然惊觉,蓦地蹙眉闭眼,脸容迅速回转平静。过了片刻,睁开眼睛,冷冷地盯着乌丝兰玛,淡淡道:“想不起来。不知他是谁?犯了什么罪?要遭受这等折磨?”

    乌丝兰玛摇头叹道:“看来妹子的记性当真是越来越不好啦!十八年前,在昆仑山的蟠桃会上,是我亲自将他介绍给你的呢!”

    西王母微微一笑道:“每次蟠桃会上我见过的人犹如山上的飞鸟,水里的游鱼,多不胜数;我又怎会独独记得他一个?”此时她已大转平定,言语温婉柔和,就连睫毛也没有丝毫的颤动。

    乌丝兰玛笑道:“是吗?这番话他若能听见,不知会有多么伤心呢!好妹子,普天之下,或许没有其他人知道你和龙牙侯的情事,但是我,却是打从一开始,便知道得清清楚楚,分分明明;你又何必瞒我?”

    西王母摇头微笑道:“姐姐是在说梦话吗?为何我一句也听不懂?”

    乌丝兰玛不怒反喜,柔声道:“既然听不懂,我就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说给你听吧!你可知当年在蟠桃会上,我为何要将他介绍给你吗?”碧绿的眼波突然寒冷如冰,一字一顿地微笑道:“十八年前,我将他介绍给你的时候,便在等着这一天。”

    西王母微笑不语,纤指缓缓转动,白色的真气如水雾缭绕指尖。

    乌丝兰玛微笑道:“我要亲眼看着你们如何相爱,看着你们怎样分开,看着他怎么痛苦沉沦,再亲自将你们的丑事抖露给大荒的每一个人听。我要亲眼看着你如何身败名裂,被金族驱逐流放;看着他如何受千夫所指,被万刀寸磔而死……”

    听她温柔地微笑着,说出至为森冷恶毒的话,令拓拔野突然心底阴寒,冷汗涔涔;想不到这亲切华贵的水族圣女竟是这等阴毒的女人。心中又是惊骇又是纳闷:“她为何要这么做呢?难道仅仅是为了整垮金族吗?”想到她十八年前便布局设套等着这一天,心中寒意更盛。

    西王母微笑不语,似乎她所说的与自己毫无关系一般。

    乌丝兰玛微笑道:“十六年前的蟠桃会上,当他自以为瞒过了所有的人,偷偷地来找你的时候,我的心里好生欢喜。原想等你们悄悄相会时一并擒住,将你们这一对淫邪男女送到瑶池边上,让五族显贵、天下豪杰,看看你们这虚伪而卑劣的丑行。”

    叹了口气道:“可惜,你太过绝情,竟然连一面也不肯和他相见,让我埋伏在那里的八位高手平白扑了一个空。那东海龙神又不知从何处跳将出来,生生将他劫走。”

    拓拔野心中一凛:“原来当日在昆仑山上,伏击科汗淮的八大高手竟是这妖女派遣的!娘亲归迁于西王母身上,果然是错怪她了。”

    西王母依旧微笑不语。

    乌丝兰玛道:“当日听说科汗淮在蜃楼城战死,我的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以为此生此世,都不能将你们的丑行昭告天下了;想不到上苍有眼,竟让科汗淮活下来了。也不知通过什么海底潜流,不偏不倚,竟在四年之后将他送到了通天河里,送到了这些鬼奴的手中。”心下得意欢喜,忍不住格格大笑,碧眼闪烁,柔声道:“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好妹子,你想不认输都不行呢!”

    拓拔野突然想起当年自己与蚩尤为了擒捕蜃怪,曾经随之卷入海底潜流,抛甩到数十里外的海面,忖道:“难道当日科大侠果真是被海底潜流吸走的吗?但若是如此,又何以会在四年之后活着进入通天河呢?”百思不得其解。又想:“既然科大侠未死,乔城主、段大哥他们不知怎样了?”

    西王母摇头微笑,淡淡道:“姐姐这番话当真好生奇怪,我与断浪刀科大侠不过数面之缘,光风霁月,又有什么丑行怕你拆穿?不过我倒是听说过一些关于乌丝兰玛姐姐和科大侠沸沸扬扬的传闻,据说姐姐当年苦恋科大侠,却三番五次横遭拒绝,险些跳北海自尽呢!也不知是真是假?”

    乌丝兰玛玉靥微红,碧眼中闪过羞恼愤恨的神色,微笑道:“不错!当年我的确是瞎了眼,竟然喜欢上这绝情寡义的狗贼。现在只有你我二人,这些陈年往事,又有什么不敢提的?”

    她顿了顿,望着那业已变为窫窳、在锁链中悲吼挣扎的科汗淮,目光寒冷,微笑道:“那年他一刀击败火族刑天,三天内孤身纵横南荒,连败火族四大世家十六位高手、三位圣法师,风头无两,就连黑帝也破例出关,封爵加赏。嘿嘿,那时他少年得志,风liu倜傥,水族的少女哪一个不对他崇拜欢喜?黑帝的女儿也恨不能以身相许!哪像今日这般人鬼难分,禽兽不如?”

    那两鬼奴似乎听出她话语中的恨意,蓦地将锁链抽紧,旋扭绞缠。黑光爆射,窫窳昂首挣扎,发出凄冽惨痛的怒吼,碧眼中又是愤怒又是恐惧又是痛楚,终于抵受不住,轰然倒地,嘶声悲鸣。

    拓拔野大怒,热血灌顶,险些便想冲跃而出。姑射仙子猛地将他的手腕拉紧,摇头示意,传音道:“咱们听见了她们的秘密,不可现身。”

    拓拔野心中一震,忖道:“是了,西王母与那妖女都是圣女,这些秘密直比她们的性命还要重要。眼下贸然出去,非但于事无补,她们多半还要合力围攻我们,杀人灭口。”

    一念及此,冷汗涔涔,暗呼侥幸。当下朝姑射仙子感激地一笑,这才发觉她那柔若无骨的小手早已将自己的手紧紧握住,那滑腻温软的感觉如雷电似的钻入他的心底,登时神魂飘荡,心里又“突突”地乱跳起来。姑射仙子见他失魂落魄地望着自己,微微一怔,俏脸泛起淡淡的晕红,微笑着朝下望去。

    只听乌丝兰玛冷冷地笑道:“我当时太年轻啦!一时鬼迷心窍,竟也对他着迷不已,每日想方设法地讨他欢喜,心里打定了主意,为了他我情愿立即放弃圣女之位,天涯海角相追随。那日在北海的黑崖上,他淡淡地拒绝我的时候,我心中难过悲苦,恨不能投入海中,让海兽将我撕吞干净。但我突然想到,若这般自寻短见,岂不是平白让天下人笑话吗?对他又哪有一分一毫的损伤?那一刻起,我就下定决心,终有一日也要让他伤心欲绝,百经折磨,受天下人笑话唾骂而死!”

    西王母眼中闪过古怪的神色,微笑道:“原来乌丝兰玛姐姐果然是因爱生恨。不过这是你和科大侠之间的事,何苦拖我搅这趟浑水?”

    乌丝兰玛叹息道:“这可不能怪我,谁让他偏偏只喜欢你呢?十八年前的蟠桃会上,我看见他打从第一日起,便目不转睛地望着你;你的身影到了哪里,他的目光便追随到哪里,我知道他一定是喜欢上你啦!我突然想到,你是金族的圣女,倘若他和你有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那不是有趣得紧吗吗?他心气高傲,少有人能进得了他的眼睛,这等百年一遇的机会,我又岂能错过?”

    她碧眼凝视西王母,紫唇浅笑道:“这些年我日盼夜盼,朝思暮想,都在想著有这么一天。原本打算在蟠桃会上,揪出这薄情寡义的汉子,当众拆穿你们的奸情。但是转念一想,这负心汉已经变得人兽不分,生不如死,我的恶气也该消了。而我对水香妹子又向来喜欢得很,要我做出这等事来,真有些于心不忍……”

    西王母淡淡道:“姐姐有话便直说吧!”

    乌丝兰玛笑道:“妹子果然聪明得很!其实以我个人之力,又怎能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若没有烛真神的密旨,今夜我又怎敢约妹子到此处?只要你在此次的蟠桃会上,宣布与我水族结成盟友,一齐悄悄杀了姬少典,从今往后共同对付那些不识好歹的土妖,今夜你就可以将科汗淮带走。他是生是死,全部由你做主;你们之间的事,我也自会忘得一干二净。”

    拓拔野大怒,心道:“果然又是烛老妖的奸计!他当日在土族兴乱未遂,贼心不死,竟想着这等卑鄙之计。蟠桃会在昆仑山举行,金族倘若当真要暗杀黄帝,自然胜算极大;土族无主,人心一乱,水妖、金族、木族三面夹击,任凭土族军民再神勇,也抵敌不住。”

    西王母纤指缓缓收起,又缓缓地张开,微笑道:“我已经说啦!科大侠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他既是水族中人,是生是死,自然不能由我做王。黄帝是土族之帝,他的生死自然也不能由我做主。不过蟠桃会却是在昆仑山上,我既是地主,自当不能允许有宾客横遭不测。”

    乌丝兰玛柔声叹道:“那真太可惜啦!既然如此,今年的蟠桃会上,我将带一块三生石,让天下英雄豪杰一齐看看‘断浪刀’的前生今世。那时妹子在三生石中看见自己的影像,想必有趣得很。”浅笑吟吟,目中寒光四射。

    西王母微笑道:“科大侠之事我自是管不着,悉从尊便。不过这窫窳却是我金族神兽,岂能容姐姐随便锁缚带走?还请姐姐将它还给我。”莲步轻移,朝着窫窳行去。真气四逸,豹斑白衣流水似的舞动,所行之处白光隐隐,长草贴地起伏。四周尸兽骸鸟狂吼乱啼,团团紧围。

    拓拔野体内真气被她一激,险些奔腾逸舞,心中一惊,立时弹压调息。

    乌丝兰玛格格大笑道:“好妹子,有本事就只管拿去吧!”那两大鬼奴突然纵声怪啸,驱使猛狩尸兽朝相反方向狂奔。玄冰铁链陡然绷紧,黑光眩目耀射。窫窳脖颈被陡然绞扭,扭曲欲断,发出凄冽惊怖的痛嚎。光芒迸放,怪兽突然又再度扭曲幻变为科汗淮形状,辗转苦痛,嘶声狂吼。

    拓拔野愤怒难过,忍不住又想冲出,救起科汗淮,但终于强行忍住。心道:“等到她们松懈时,我蒙起脸,以最快的速度救走科大侠便是。”一念及此,心中稍定,凝神观望。

    西王母淡蓝色的眼中蓦地燃起熊熊怒火,白衣鼓舞,如闪电般朝科汗淮冲去。

    ※※※

    漫天尸鸟鼓噪狂鸣,突然急风暴雨般俯冲围袭,四周骸兽怒吼号哭,似潮水般的冲卷而上;刹那之间,西王母便陷入万千白骨尸骸的层层围攻中。

    漫漫白骨中,突然发出一声激越高亢的啸声,如冰河进裂,巨浪激舞。“喀嚓”脆响,四周树枝纷纷断折,漫天骨末纷扬,如白雾弥散。拓拔野只觉脑中轰然,心中陡然一紧,肝胆俱寒,刹那间竟升起冷冷怖意。

    尸鸟骸兽恍若不觉,依旧桀桀怪叫着汹涌围攻。

    乌丝兰玛笑道:“水香妹子,这些尸鬼毫无知觉,可不怕你的‘惊神啸’。”

    西王母的“惊神啸”虽不及东海夔牛、雷神吼和兖州山鸣鸟的“天下三吼”那般有名,但其锐烈刚厉,惊神裂胆,可令敌人未战先怯,气势陡消;真气稍差者,立时有心胆迸裂之虞。然而这些尸兽既是骨骸,本无知觉,自然也就不会恐惧畏怯,虽被西王母啸声真气震碎许多,亦前仆后继,殊不后退。

    西王母奔行若飞,白衣飘飘,双袖似舞。道道莹白真气从她指尖激射飞冲,仿佛箭矢纷飞,银蛇乱舞。上方疾冲而下的尸鸟被真气穿射,登时迸飞碎裂,化为粉末,簌簌飘扬。尸兽夹击冲来,亦纷纷炸裂飞舞,轰然塌落。刹那间也不知有多少鬼兽化为灰烬。

    乌丝兰玛做壁上观,笑道:“久闻西王母‘绕指柔’真气天下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过别怪姐姐没提醒你,只要被这些尸兽轻轻咬上一口,你就得立即将伤口剜出,稍有迟缓,就要变得和它们一样啦!”

    拓拔野一凛,西王母真气虽然锐利凶猛,但这些尸鸟骸兽数千之众,以她一人之力想要尽数歼灭而独善其身,何其困难!况且乌丝兰玛与两大鬼奴尚在一旁虎视眈眈,稍有不慎,必被其所趁。心绪飞转,苦思良策,不知如何才能既不现身,又可助西王母一臂之力?

    尸禽鬼兽呼号声中,越涌越密,那包拢圈也收缩得越发狭小。西王母在其中奔跃腾挪,渐转吃力。忽听轰雷震吼,十几只巨大的犀兕尸兽咆哮冲到,西王母突然昂首长啸,黑发冲天而起,蓝眼厉芒大作,编贝玉齿竟忽地变为虎牙豹齿,端庄秀丽的脸容变得说不出的凶厉可怖。双袖飞卷,素手虚握,突然凌空怒斩而下。

    “叮”地一声脆响,她腰间的刀形玉笙呛然长吟,冲天飞起,在月光下急速飞旋,爆涨起青白色的耀眼眩光。倏地化为一道巨大的刀芒,轰然破天怒舞,白光刺目,雷霆似的横空劈斩!

    “轰隆!”雁门山南面断崖倏地崩落,拓拔野只觉锐气裂面,气息翻涌,若非姑射仙子与他手心相连,幻光镜气立时便要被劈碎。

    悲嚎惨叫如滚沸之水蓦然炸开。白骨四射激舞,冲天飞扬。月光中望去,银光点点,缤纷错乱,如漫天的飞雪,如纷扬的樱花。

    姑射仙子眉头微微一颤,低声传音道:“天之厉!”拓拔野心下骇然,蓦地想起蚩尤所说,西王母有女娲大神所制的上古神器“天之厉”,状如刀形玉笙,威力惊天动地,想来便是此物了。

    尸兽骸鸟陨落厚积,如冰雪遍地。西王母啸歌声中,疾电穿行,刹那间冲到两大鬼奴之前。“天之厉”当空呼啸,耀耀旋转,电斩而下。

    “当啷”震响,那鬼奴危手中紧握的玄冰铁链竟被瞬间劈断;鬼奴手中一空,登时失控,猛狩尸兽咆哮疾冲,狂奔十余丈,自行撞在雁门山壁,轰然碎裂为骨末。

    西王母足不点地,一气呵成,鬼魅似的飘忽疾转。“哧”地轻响,“天之厉”青芒怒舞,将鬼奴据比手中的玄冰铁链应声切断。

    窫窳狂吼声中,立身甩头,玄冰铁链飞扬怒舞。周围围涌而上的众尸兽登时被他打成碎段。西王母飞掠上前,素手微微颤抖,轻抚窫窳的脖颈。秋波瞬间迷蒙,猛地抓住锁链,低声道:“咱们走吧!”

    拓拔野在山崖上舒了一口气,心下大宽;但是突然之间又觉得不妥,既然乌丝兰玛将西王母诱到此处,自当极有把握,岂能这般容易地让她将科汗淮救去?

    却听乌丝兰玛微笑道:“大荒都说五族圣女之中,妹子的法力武功最是了得,今日姐姐便来讨教一下吧!”黑袍蓬然鼓舞,丝带飞扬,从山崖上翩然掠下。

    “呼”地一声,狂风大作,那黑丝带无声无息地飘舞腾扬,如黑云一般滚滚散开,朝着西王母急速卷去。

    西王母淡然笑道:“素闻姐姐的‘似水流云’和姐姐的性子一样,温柔可亲,杀人于无形;水香自是甘拜下风。”左手提起窫窳颈间锁链,翩然飞舞,朝南冲去。“天之厉”随着她的右手纤指轰然旋转,纵横劈斫,刀芒所到之处,尸鸟骸兽无不迸扬碎裂,灰飞烟灭。

    乌丝兰玛笑道:“如此褒奖受之有愧。鸟丝兰玛也听说妹子的脾气就像这‘天之厉’一样,太过刚愎霸道,惹人讨厌呢!姐姐今日就帮你磨磨棱角吧!”黑丝带突然电冲而出,螺旋飞舞,卷成一道玄光气幕,将西王母二人围在其中。丝带陡然收紧,气浪迫人,汹汹滚舞。

    乌丝兰玛的“似水流云”又称“冰蚕耀光绫”,乃是八百年前的水族圣女螭羽仙子以北海冰蚕丝、玄神鱼鳞、西海禺谷柜格松松果等三十六种天下至柔至韧的神物交织而咴,即便是火族三昧真火也烧之不得。绫上唯一的一道缺口,乃是八百年前的金族奇人古元坎,以当年金族第一神兵、天下至利的天元逆刃所破。但是当年古元坎在西海大破大荒四神之后,身负重伤,销声匿迹,那天元逆刃也随之绝迹天下。八百年来,水族、金族屡派侦兵,遍寻西海,始终找不着这大荒第一神兵。世人皆称,天元逆刃不出,无一神物可破这“冰蚕耀光绫”。

    西王母淡淡一笑,右手揑诀舞动,“天之厉”碧光怒射,疾旋破舞,形成一道巨大的光轮,闪电似的劈向耀光绫。乌丝兰玛轻叱一声,耀光绫丝带翻飞,如黑龙腾挪,蓦地在“天之厉”周边滚滚缠绕。远远望去,犹卯巨大的黑茧,其中一团翠光闪耀旋转。

    两人齐声低喝,耀光绫光圈与“天之厉”同时光芒怒放。轰隆巨响,玄光碧芒逆向飞转,火星迸飞溅射。道道光弧飞离甩旋,狂风呼号,四周树木“咯啦啦”纷纷断折。尸鸟骸兽稍一靠近,立时被螺旋气芒绞成粉碎。

    拓拔野掌心满是汗水,暗暗焦急。心中忧虑,想不到两人方甫交手,就开始比拼真气。二女真气都是天下罕见,一个柔中带刚,一个刚中带柔,原本就是相克路数,这般粘着僵持,若有一方临时退出,必定身受重伤。

    当是时,他忽然瞧见那两大鬼奴骑着尸兽在耀光绫玄芒气幕之外盘旋奔走,眼白翻动,口唇翕张,念念有辞。心中一凛,凝神望向玄光气幕之中;只见窫窳碧眼光芒闪耀,周身颤抖,四只巨爪抽搐不已,伤口皮肉翻涌跳动,其节奏竟与那两大鬼奴的嘴唇张合的韵律完全相符。而西王母正全神贯注地御使“天之厉”,丝毫没有察觉窫窳异状。

    突然之间,一个可怖的念头闪过拓拔野的脑海。他心中陡然下沉,血液凝结,寒意直冲头顶。惊骇忧惧,蓦地不顾一切地站了起来,大声叫道:“小心窫窳!”

    话音未落,鬼奴齐声怪啸,森寒凄厉。窫窳伤口剧烈鼓动,兽身猛涨,巨口森森,发出狂暴怒吼,突然猱身飞扑,朝着西王母电冲而去。

    相隔咫尺,事出突然,西王母又正与乌丝兰玛相持,避无可避。窫窳狂吼声中双爪猛地拍上西王母肩头,重重地迎面撞在她的身上:西王母低吟一声,檀口鲜血喷涌,朝后摔飞。

    “天之厉”光芒登时收敛,耀光绫飞扬卷舞,乘势将之层层捆缚。乌丝兰玛格格笑道:“妹子,还不撒手吗?”

    西王母脸色雪白,淡蓝秋水怒火如焚,咬紧牙关,凝神聚气,将“天之厉”一寸寸地朝外夺去。倘若她此时撒手,不啻于将两人交缠的所有真气尽数反撞在自己身上,不死也必重伤。势成骑虎,只能继续僵持。

    拓拔野惊怒交集,西王母是纤纤的母亲,科汗淮既是纤纤生父,对自己也是亦师亦父,两人生死攸关之际,岂能坐视不理?

    又想,反正行藏已露,更无忌惮。当下以“抽丝诀”从松树上抽织一块青布,蒙住自己的脸颊,牵着姑射仙子的手,一齐从山崖上翩翮飞下。口中变声笑道:“好不要脸,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女子!”

    乌丝兰玛微笑道:“阁下在山上偷看了这么久,行藏鬼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岂不是更不要脸吗?”两大鬼奴仰头怪啸,闪电冲掠,朝着拓拔野二人夹击而来;数千尸鸟亦急速盘旋转向,密密麻麻地朝两人呼号冲去。

    拓拔野与姑射仙子在山崖上藏匿许久,以二人念力真气,共同施放隐身幻法术,乌丝兰玛与西王母起初均未参破。但西王母与众尸兽骸鸟相斗之时,真气狂肆,拓拔野体内的真气不禁起了一些反激共鸣。乌丝兰玛与西王母这才突然发觉雁门山上竟藏着第三方神秘人物。但二人俱是久经风浪、老谋深算的人物,谁也不愿第一个将此事拆穿,都佯装不知,伺机再做打算。不想拓拔野目睹西王母遇险,终于沉不住气,自露行藏。

    乌丝兰玛碧眼闪闪,森冷地微笑道:“好妹子,死在你情郎的口下,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呢?”

    那窫窳压在西王母的身上,“赫赫”喘气,闻声蓦地张开血盆大口,獠牙森然交错,长舌卷舞,冰冷的口涎滴落在西王母的脸上。那冰冷的感觉使她突然想起了多年前流落的泪水。科汗淮微笑的脸容闪耀摇曳,与这龙头怪物重叠幻换着;往事纷乱,刹那间汹汹狂肆地涌过心头……

    那怪物瞪着双眼冷冷地望着她,又是一阵凶暴怒吼,猛地朝她张口咬下。

第六章 天上人间

    电光石火间,西王母的心中掠过一个念头:“难道我当真要死在他的手上吗?”迷惑、惊惶、恐惧、悲伤、欢喜……如惊涛卷舞,在她淡蓝色的眼波中交叠闪过;顷刻间,心中忽地平静下来,唇角泛起凄楚而甜蜜的微笑。

    拓拔野大骇,失声惊呼道:“科大侠!”双掌轰然怒舞,青光如电,在漫漫尸鸟中杀出一条道路,与姑射仙子并肩飞掠。两大鬼奴交相冲到,阴风腥气飞卷横扫,将他们蓦然阻住。

    窫窳怒吼声嘎然而止,森森獠牙在西王母脖颈下及半寸处顿住,碧绿的巨眼瞪着西王母,喉中发出低沉而苦痛的吼声,似乎想起了什么,在苦苦地挣扎旁徨。

    众人心中蓦地一紧,呼吸停顿。乌丝兰玛冷笑一声,嘴唇急速翕动,窫窳仿佛被雷电所劈,蓦地又是一声凄厉暴吼,胸腹部的伤口急剧扩张,血肉迸裂,一只色彩艳丽的怪虫怒箭似地劲射而出,朝着西王母的胸脯冲去。

    拓拔野火目凝神,瞧得分明,那怪虫状如娱蚣,节节斑斓,头部有如尖刀,极是诡异;登时明白那怪虫必是什么可怖的蛊虫,寄体窫窳,是以窫窳才会受乌丝兰玛与鬼奴的操纵,生死两难。一旦这蛊虫进入西王母体内,只怕连西王母亦不能幸免。

    正自惊骇,却见窫窳嘶声怒吼,突然挥舞右爪,将那蛊虫蓦地打飞;顺势闪电反弹,雷霆霹雳似的朝乌丝兰玛狂吼扑去。

    事出突然,情势陡转,众人都不由得一怔。乌丝兰玛惊怒交集,翠眼寒芒大盛,紫唇默诵法诀;窫窳体内黑光四射,伤口突然迸爆,黄脓红血激射飞舞。怪兽惨叫着重重摔落。

    当是时,西王母清啸一声,冲天掠起,“天之厉”青光怒放,忽然爆涨为六丈余长的巨大刀芒,半空折转,将“冰蚕耀光绫”轰然震开。

    乌丝兰玛闷哼一声,脸色雪白,飘然后退,耀光绫立时如黑云流舞,在她四周起伏缭绕,紧紧相护。

    适才窫窳的雷霆反击,使得她仓促之间不得不分神施法,神念稍散,耀光绫的真气自然有所减弱,是以西王母便抓住这稍纵即逝的刹那之机,陡然反击,将“天之厉”从耀光绫的缠缚中硬生生地挣脱出来。

    西王母哪容她喘息?“天之厉”青光电舞,大开大合,全力反击;乌丝兰玛耀光绫飞旋飘扬,真气鼓舞,绵绵密密,将那锐利刚烈的碧芒刀光层层叠叠地阻挡在外。两人翩翩飞舞,在漫天的碧翠刀光与黑丝玄芒中穿梭绕行,月色如水,宛如两个仙子在跳舞一般。

    拓拔野心下大宽,哈哈大笑,心道:“她们眼光锐利,我和仙女姐姐稍作停留,身份定被拆穿;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救走科大侠,离开此地。”当下传音姑射仙子。

    姑射仙子点头传音道:“公子说的不错!科汗淮是此事的关键,他一走,她们自然打不起来了。”

    两人不敢施展各自绝学,凝神聚气,以至为简单的招式将纷涌而来的漫天尸鸟打得迸飞四炸,连连迫退两大鬼奴,御风疾掠,笔直地朝窫窳冲去。

    两大鬼奴木无表情,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怪啸嚎哭,脸容急剧扭曲,眼白翻凸,周身皮肤宛如流水一般滚动。“嘎啦啦”连声脆响,身形急剧鼓起,瞬间胀大了一倍有余。手指“嗤嗤”连声,黑气四溢,乌黑锐利的指甲急速长出,宛如半尺余长的弯钩,在月光下闪着紫色的妖异光泽。

    片刻之间,两大鬼奴竟变成巨大的庞然怪物,森然号吼,巨爪飞舞,挟带着寒冷阴毒的狂风朝拓拔野二人迅猛进攻;爪风所及,石进土裂,气势惊人。拓拔野二人凛然惊奇,这两个鬼奴真气之强,竟逾真人级高手!

    两人适才对这鬼奴大意轻视,被他们这般突然狂攻,登时有些应接不暇。一时又忌惮身份暴露,不敢全力以赴,立时被他们逼在下风。

    两大鬼奴忽地桀桀怪叫,撇下拓拔野,齐齐攻向姑射仙子,骨爪如飞,黑气凌厉纵横,将她迫得险象环生。拓拔野喝道:“着!”右手一记“竹节刀”,青光怒射,闪电似的破入左面那鬼奴据比的胸膛。“砰”地一声,黑血喷射,心脏破裂,破背冲出。

    岂料鬼奴据比竟似毫发无损,霍然回爪反击,迅如霹雳。拓拔野想不到他心脏已碎,竟还能立即反击,心下愕然,待要退避已然不及,手臂登时被鬼奴指风扫中,剧痛攻心,伤口急速溃烂,麻痒难当,一道黑森幽气闪电似的沿着血脉朝心肺冲去。

    拓拔野心下大骇,念力积聚,真气飞涌,大喝一声,将那道黑气生生倒逼迫退。“噗”地一声,一股黑血从伤口怒射而出。月光雪亮,隐隐可以看见那道黑血玄光中竟有万千细小的黑虫,在微微蠕动。

    姑射仙子花容微变,低声道:“九冥尸蛊!”

    乌丝兰玛远远地笑道:“姑娘好眼力。这里的每一只尸鸟骸兽的身上,都有无数的九冥尸蛊,只要轻轻地沾上一点,三日之内,就会变得和这两个鬼奴一样。你这位公子已经中了尸蛊,神仙也救不得了!”

    拓拔野大骇,念力四扫,果然发觉周身血液有些异样,似乎有万千细微菌虫溯流摇摆,急速分裂繁殖。蓦地想起《百草注》中所述,有一种蛊毒唤作“尸蛊”。

    一旦中此蛊毒,身如行尸走肉,神识为蛊虫所控,非人非鬼,是曰鬼奴。想来这两个鬼奴、这万千尸鸟骸兽,以及科汗淮,都是中了尸蛊,成了僵尸似的怪物;一时寒意森冷,大汗淋漓。

    西王母淡淡道:“公子莫听她胡说八道。尸蛊虽然厉害,也并非无解,只要杀了放蛊之人,将周身血液换过一遍,修养三十六日,便会彻底痊愈。蛊虫既是北海玄女所放,我们齐力将她杀了,再一同为你换血,定当安全无事。”

    姑射仙子微微摇头,传音道:“公子,你体内的蛊毒是这鬼奴所放,你只需将他杀了,蛊虫便无主是从,暂且没事。”

    拓拔野此时惊怖之意已经大大减退,心中略起惭意,忖道:“我这般惊惶,岂不是让仙女姐姐瞧不起吗?即使当真无解,也不过一死而已,何惧之有?”惧意尽消,微笑道:“多谢姐姐提醒。”姑射仙子第一次听他称自已为“姐姐”,不由有些害羞,娇靥微红,微笑转头。

    拓拔野精神大振,哈哈笑道:“多谢各位仙子牵挂,不过我的命硬得很,只怕这些虫子反要被我克死。”双手飞舞,施展;“碧春奔雷刀”,碧绿色的光弧团团飞转,从他掌沿源源不断地冲出,纵横交错,朝着鬼奴轰然电斩。

    姑射仙子嫣然一笑,纤手若舞,也以手刀将鬼奴节节逼退;两人全神贯注,虽未尽全力,但也立时扭转局势,反守为攻。

    拓拔野不愿被西王母与乌丝兰玛看穿身份,当下忽而施以木族武功,忽而以水族气刀,忽而又以金族招术;虽然只是浮光掠影,并不精擅,但所学庞杂,乍一望去缤纷缭乱,西王母与乌丝兰玛看得大为惊奇,丝毫猜不透这蒙面少年的来历路数。

    而姑射仙子所使的也只是木族中最为粗浅的武功,其脸容经晏紫苏乔化,俏丽可爱,与木族中稍有声名的女子高手无一相似,西王母二人亦是一头雾水,心中惊诧纳闷,不知木族之中何时出了这等人物。

    乌丝兰玛心下恼恨,忖道:“不管他们是谁,这两人听了我的秘密,决计不能留下活口。”当下微笑道:“妹子,你与你的科大哥十六年不见,想必思念得很。姐姐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你们只管好好聊聊吧!”耀光绫陡然盘旋飞舞,将西王母的“天之厉”刀光一一卸开。左手一弹,一道黑光蓦地穿入窫窳背脊银鳞,口中默念法诀。

    窫窳痛吼狂奔,发疯似地将周围奔走的尸兽撞为粉末,爆声连响,它一如先前的两个鬼奴一般,周身迅速胀大,银鳞开裂,黑血点点滴滴地渗透冒出,头上巨角艳红似血,撩牙如刀,变得更为凶厉狰狞。

    窫窳蓦地嘶声咆哮,碧眼凶光怒放。红鬃直炸,四爪飞扬,朝着西王母猛扑冲去。

    乌丝兰玛格格一笑,翩然飞掠,耀光绫飘飞随舞,朝着拓拔野与姑射仙子冲去。

    拓拔野心中一凛:“这妖女想要先杀我们灭口!”当下再不迟疑,大喝道:“鬼奴受死!”气如潮汐飞涌,从双掌怒爆而出,形成一道两丈余长的碧绿光刀,朝着迎面冲来的漫漫尸鸟与鬼奴据比怒斩而下。

    他的气浪刀光虽无当年科汗淮的“断浪气旋斩”那般雷霆神威,势不可挡,但胜在真气强沛,生机勃勃,威力业已极是惊人。适才交手艮久,他知道这两大鬼奴虽然真气极强,周身剧毒,但不过是行尸定肉,不能随心变化;若能诱使鬼奴在短短时间内不断变化,以鬼奴的反应,必定露出空门,且不能随心所欲地立即调度起全身真气。于是趁着据比招式已老,转身冲来的刹那,予以当头痛击。

    据比眼白乱转,猛地架起双臂抵挡。“轰!”地一声巨响,尸鸟冲天炸飞,据比发出凄冽的嚎哭,双臂登时齐齐断裂,朝两旁飞出,黑血喷射。头颈处“喀嚓”脆响,被拓拔野气刀倏然切断,怪头飞旋,正好甩入右面疾冲而来的尸兽的巨口中。

    那尸兽怒吼撕咬,将怪头咬得粉碎,血肉模糊地从白骨缝隙间掉落在地,又被从后冲涌而上的尸兽踩成碎末脓浆。

    与此同时,鬼奴危也被姑射仙子震得惨嚎不已,朝后飞退。

    狂风鼓舞,乌丝兰玛的耀光绫漫漫卷到,陡然横过夜幕;明月在这玄黑纱绫之后透射出淡淡的眩光,阴寒之气四下弥漫扩散,大雾般笼罩而下。

    远处突然传来巨浪冲天的激响,大泽百里,水面粼光闪闪,轰然炸裂,冲天螺旋飞起巨大的水浪,像万千蛟龙呼啸怒吼着盘旋纠缠。无数道淡黑色的气流从大泽冲天而起,漫漫蒸腾飞涌,急速飞来。

    姑射仙子蹙眉道:“公子小心!她要借助大泽的水气灵力,增强耀光绫的威力。”

    拓拔野恍然心想:“难怪她要约西王母到雁门大泽来。此处荒野万里,大山寥落,西王母想要借助金属灵力几无可能;而她却可以借大泽的灵力,化为己用,击败西王母。”又想:“此处长草虽多,但树木稀少,我和仙女姐姐所能借调的木属灵力远不如她多。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这妖女处心积虑布下此局,果然阴毒之至。”

    眼见耀光绫在四周鼓舞如浪,真气汹汹迫面,而漫漫水气灵力又正急速横空涌来,拓拔野一时脱身不得,苦无良策,不由微微焦躁起来。

    ※※※

    远处,窫窳狂吼跳跃,腾挪剪扑,朝着西王母狂肆进攻。黑光纵横,妖风鼓舞,将她迫得不住后退。四周尸鸟骸兽则在鬼奴危的调度下,盘旋奔走,伺机猛攻。

    窫窳原是金族凶厉神兽,被施以尸蛊之后,更加狂暴凶野,威不可挡。乌丝兰玛适才担心困囿其体内的科汗淮元神再度挣扎作乱,又施以更为毒辣的法术,使得它神智尽失,状加疯狂。西王母一旦被其击中或咬伤,必定身中尸蛊。而以西王母与科汗淮的感情,断然不会出于伤害,是以唯有闪避之功,而无还手之力;想要将它生擒活捉,却是断无可能!

    如此一来,乌丝兰玛便可先毕集全力,将这两个神秘人先行斩杀灭口,然后再转而与鬼奴、窫窳合力围攻西王母。

    乌丝兰玛在半空翩然飞舞,素手招摇,耀光绫形成的气幕光圈越收越小。漫天涌来的万千黑光水气急速冲下,随着丝带飞旋绕转,仿佛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在雁门山双峰之间螺旋飞舞。土石白骨纷纷卷入,沉浮旋舞,气浪汹汹。

    拓拔野与姑射仙子站在气带光幕中,只觉得似乎有万千大山齐齐压下,万千巨浪同时飞卷拍击一般。胸闷气窒,呼吸急促,体内血液开始随着耀光绫周转的韵律缓缓流动;周身彷佛被巨蟒紧缠,寸寸收紧,随时都要绞断一般。

    姑射仙子握住拓拔野的手,经脉相连。两人体内真气在彼此之间回圈周转,形成一个小螺旋气浪,对抗身外的耀光绫气旋。

    乌丝兰玛的“似水流云”柔中带刚,气势滔滔,变化无常,深得水族法术与武功之真髓;此时又化大泽水灵为己用,气势更盛。拓拔野与姑射仙子若想全身而退,非得竭尽全力方有可能。但如此一来,至少姑射仙子的身份必被揭穿。

    拓拔野心中一动,忖道:“是了,我先故意示弱,等她松懈得意之时,再以长生诀中的‘风生浪诀’作用于定海神珠,借势反弹,打她个措手不及!”一念及此,心下大定,正要传音姑射仙子依计而行,忽然听见东南方传来一阵狂呼乱叫声:“烂木奶奶的,骨头还能跑来跑去?好玩好玩!咦?还有人打架?有趣有趣!”

    那声音激越高亢,真气雄浑,竟是夸父!拓拔野与姑射仙子对望一眼,心下大喜。想不到这疯疯癫癫的老小子竟在此时赶来。

    扭头望去,月光皎皎,四野明亮,一个十二尺高的巨*也似的从南狂奔而来,果是夸父!东张西望,哈哈大笑,口中兀自大叫道:“烂木奶奶的,这骨头又大又粗,还有个长鼻子晃晃悠悠,难道是大象吗?这个又是什么?他奶奶的,长得这般奇形怪状,故意不让我猜出来吗?”

    拓拔野心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气运丹田,传音哈哈大笑道:“疯猴子,你跑得也忒慢了!我们在这已经等了足足一夜啦!”

    夸父听见他的声音,陡然一惊,探头四望,突然瞧见拓拔野与姑射仙子站在一道巨大的螺旋黑光之内,拓拔野虽然蒙着面纱,但姑射仙子却的的确确是今日午后开始赛跑时,与蚩尤一起的刁钻女子。心中惊疑沮丧,难以置信,大叫道:“栏木奶奶的,你……你们怎么先到了这里?你在干什么?”

    拓拔野传音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你跑得像乌龟,我们早就超过你啦!跑了一天,出了身汗,所以就叫这丫头给我们浇水洗澡啦!”

    夸父眼珠乱转,惊疑不定,搔头道:“不对不对,我怎地没瞧见你们从我身边跑过?”

    拓拔野传音怒道:“烂木奶奶的,你跑不过我,还要耍赖吗?”夸父面红耳赤,哇哇大叫道:“烂木奶奶的,谁说我要耍赖了?没跑到最后,谁赢谁输还不知道哩!”

    乌丝兰玛与西王母见这巨汉一面狂奔,一面大呼小叫,也不知和谁说话。虽然疯疯癫癫,但真气之强,却是生平罕见。暗暗警觉心惊,只道是对方召来的神秘帮手。

    乌丝兰玛不敢大意,轻叱一声,全力收紧“似水流云”,欲将拓拔野二人生生绞死。与此同时,鬼奴呼啸,窫窳怒吼猛攻,尸兽骸鸟发狂似的层叠偷袭。西王母心中惊怒,俏脸如罩寒霜,腾挪闪避,苦思对策。

    拓拔野聚意凝神,与姑射仙子联手对抗汹涌逼迫而来的耀光绫气旋,哼了一声传音道:“烂木奶奶的,疯猴子,我觉得和你比试吃了老大的暗亏,实在忒不公平!”

    夸父叫道:“什么不公平?”

    拓拔野道:“你一个人了无牵挂,跑得飞快;我带着—个娘儿们,还要背着她跑,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夸父抓头道:“说得也是!他奶奶的,那还不容易,你把这娘儿们丢了就是。”

    拓拔野忍俊不禁,笑道:“他奶奶的,咱们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对女人始乱终弃?那不是和禽兽无异吗?我有一个法子,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夸父最怕他说自己耍赖不公平,闻言大喜,急忙道:“烂木奶奶的,我当然愿意。”

    拓拔野道:“你瞧见那只龙头怪兽了吗?你若能背着他跑到禺谷,我就烂木奶奶地低头认输,羽青帝和你的比试,就算是你赢了!”

    夸父大喜,咧嘴笑道:“他奶奶的,咱们三曰为定,你小子可不许耍赖!”

    拓拔野传音道:“烂木奶奶的,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岂有反悔之理!你快将那龙头怪物背了先跑,我立即来追你了。那怪物身上有毒,你可小心了,别让他伤着。”

    夸父哈哈大笑道:“我来也!”狂奔似飞,闪电似的朝着窫窳冲去。

    乌丝兰玛与西王母均吃了一惊,都道夸父是对方的帮手,赶来相助;眼见他越奔越近,刹那之间,心中齐齐下了一个决定。

    鬼奴忽地一阵怪啸声,窫窳发狂似的横空跳跃,巨爪横扫,獠牙交错,雷霆万钧地朝着西王母扑去。

    西王母眉尖轻蹙,脸上陡然闪过凛然杀气、低叱一声,双臂齐振,“天之厉”在月光下悠然翻转,倏地如闪电似的朝下怒射,直破窫窳脊背!

    众人大吃一惊,失声低呼。

    “嗖”地一声轻响,那窫窳发出凄厉悲痛的怒吼,胸腹轰然炸裂,鲜血喷涌,在月光下如花一般地绽开,雨一般地洒落。蓝芒飞舞,“天之厉”从漫漫血花中“呜呜”旋转着电冲而出,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尸鸟盘旋,血珠纷扬。

    窫窳在半空中突然停顿了刹那,碧眼直直地瞪着西王母,惊愕、悲凉、痛楚,又带着温柔而眷恋的神情;张开巨口,发出低沉而沙哑的吼声,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无法说出;然后便突然重重地朝下摔落。

    “轰”地一声闷响,窫窳砸落在草地上,微微震动跳弹,鲜血激射,土尘飞扬。

    拓拔野脑中嗡然,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之事,他原想让夸父将窫窳安全劫走,趁着乌丝兰玛方寸大乱时,自己与姑射仙子再全力反击,逃离此地。不想西王母竟在最后的紧要关头,一刀将窫窳,及与窫窳合体的科汗淮洞穿斩杀!

    风声狂啸,众人怔然。

    西王母面色惨白,衣袂翻飞,低头望着草地上的窫窳尸首,望着那双兀自瞪视着自己的眼睛,娇躯微颤。突然哈哈大笑道:“乌丝兰玛,我将他杀了!我将他杀了!我瞧你还能将我怎样?”狂笑声中,一颗泪珠倏然从脸颊上滚落。

    蓦地转身仰天清啸,蓝眼如电,虎牙毕露,黑发冲天乱舞,厉声道:“乌丝兰玛,你杀我金族神兽,还不跪下请罪!”白衣鼓舞,冲天飞起。素手闪电似的交错捏诀,“天之厉”随着她的手势不断旋转变化,突然亮起耀眼已极的蓝光,破空飞舞,雷厉风行,掀起凌厉无匹的冲天刀芒,朝着数十丈的乌丝兰玛怒斫飞斩。

    这一刀气芒之凛冽锐利,气势之雄浑刚猛,都远在此前的任何一刀之上。一刀飞出,狂风大作,雁门山双峰微微震动,刹那间,万千白光从山崖石岩迸爆闪起,急电飞舞,汇入“天之厉”的刀芒中。

    幽蓝色的刀芒越来越盛,风吼雷鸣,瞬间斫下。

    乌丝兰玛仿佛突然惊醒,哈哈大笑道:“你杀了他!是你亲手杀了他!他不杀你,你反倒杀了他!”花枝乱颤,竟也如疯狂了一般、突然翩然而起,“呼”地一声巨响,拓拔野与姑射仙子四周的玄光气幕登时消失,耀光绫蓦地抽卷飘飞,在空中急速扭缠为一条巨大的黑绳:那漫漫螺旋水气也霍然倒转,随着耀光绫一齐朝“天之厉”卷去。

    当是时,夸父狂奔而至,沮丧不已,叫道:“烂木奶奶的,臭婆娘,你砍谁不成,为何偏偏砍这头怪物?他奶奶的,我不管了!蚩尤小子,我去也!”猛地将窫窳尸首扛在肩头,疾风飞掠。

    鬼奴危怪号一声,与众尸兽骸鸟迎面冲涌,强行阻截。被他真气冲撞,登时四下碎裂抛飞。转眼之间,他便冲透重围,大呼小叫着朝西冲去。

    西王母与乌丝兰玛齐齐变色,厉声喝道:“放下他!”不约而同地拧身飞旋,朝夸父冲去。“天之厉”轰然折转,怒啸破风,如青龙电舞,银河飞泻;耀光绫黑光缭乱,玄蛇似的腾空飞转,盘旋勾缠。

    当世两大圣女齐齐出手,朝夸父发出雷霆一击。

    夸父看也不看,口中叫道:“烂木奶奶的,别挡着我!这次绝对不能输给这臭小子!”御风电掠,光影闪烁,竟在“天之厉”与耀光绫攻到的刹那,抢先穿过了雁门山双峰,逃之夭夭。

    “轰”地一声巨响,地裂石飞,尘土弥漫。“天之厉”直没入地,又从那巨大的地缝深坑中卷舞冲出,余势未衰,奔雷呼啸,闪电似的劈入鬼奴危的胸膛。鬼奴发出凄绝的哀嚎,被那幽蓝色的刀芒带着冲天飞起,“咄”地一声,深深地钉在雁门山半山的松树上。

    乌丝兰玛与西王母眼见夸父竟从夹击中逍遥而去,惊骇震怒,一时之间竟不敢相信当今天下竟有如许人物!对望一眼,心中陡然升起一个相同的念头:“绝对不能让科汗淮的尸体落入他的于中!”当下拧身错步,御风疾掠,一左一右朝着夸父急速追去。

    乌丝兰玛的耀光绫丝带卷舞飞扬,如飞云流水,在她身侧绕转,滚滚而去;“天之厉”嗡然长吟,从树上霍然拔出,凌空怒舞,飞旋破风,亦随着西王母遥遥远去。

    刹那之间,两人已经追至数百丈外;远远的,只见那“天之厉”青芒一闪,三只青鸟从刀光中冲天飞起,朝西方破云高翔。

    漫天的尸鸟哀嚎着团团乱转,突然如暴雨般簌簌掉落,雪白缤纷地堆积了一地,抽搐了刹那,再也不能动弹;那些尸兽亦发出奇怪的悲吼,轰然倒地,碎为粉末。

    狂风拂面,月光冰凉,拓拔野与姑射仙子携手站在空地上,惊悲交集,一时之间竟迷茫不知所往。

    ※※※

    将近黄昏,蓝天澄碧如海,红日喷火,晚霞熊熊,万里黄沙似乎都要被烈火点燃,狂风吹来,沙尘漫天飞舞,热浪逼人。

    蚩尤与晏紫苏骑乘太阳乌,横空飞掠。太阳乌临近西方禺谷,心情激动,一路欢鸣不已。

    金色的阳光镀照在晏紫苏的脸上,容光艳丽,神采照人;娇靥酡红,香汗淋漓,一颗晶莹的汗珠顺着她小巧柔软的耳垂滴落,滑过修长的脖颈,婉蜒而下,淌入雪白的乳沟中。

    蚩尤心中一跳,喉咙更加干渴起来。热风呼啸,她青丝飞扬,薄薄的丝裳紧贴着身子鼓舞起伏,玲珑尽现;那浮凸曼妙的体态使他突然想起了在西海白石岛的那一夜,想起那春guang旖ni,浓情似蜜的种种情状。热血上涌,呼吸窒堵。突然想要狠狠地将她搂入怀中,狂野恣肆地碾压她的花唇,直到她红唇破肿,直到她颤栗哭泣……但是想到那惨死于她蛊毒之下的数百渔民乡亲,登时又怒火熊熊,恨不能将她蓦地勒死。

    这让他又爱又恨的妖女啊!

    晏紫苏似乎被他热辣的目光烧灼得疼痛,蓦地转过身来,斜挑柳眉,杏眼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他,一言不发;蚩尤脸上微红,冷冷地移转视线。自从那夜在皇人山上,两人气怒决绝以来,彼此之间的关系变得殊为微妙:不是情侣,不是敌人,却又仿佛两者皆是!如乱麻残茧,剪不断,理还乱。

    今日一路西飞,相对无语,彼此的一举一动却无不落入眼中。心中明明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对方,但却偏偏横眉冷对,互不理睬。

    蚩尤沈声道:“再往西飞行百里,就是寿麻国了,咱们就在那里等疯猴子吧!”

    晏紫苏见他紧绷着脸,瞧也不瞧自己,话语也是冷冰冰硬梆梆,像是陌生人一般;心中酸痛,恨恨忖道:“薄情寡义的臭鱿鱼!早知如此,今日我便不出这主意,让你被乱箭射成马蜂窝。”哼了一声,转过脸去。

    当日在白石岛,蚩尤狂怒决裂,剜出“两心知”弃她而去时,她羞悔欲死,痛不可遏。乃至重逢之时,温柔讨好,低声下气,只盼蚩尤能回心转意。后来在皇人山听见他愤怒言语,伤心欲绝,那歉疚后悔的心情立时被怒火所代替,偏激之下,竟有自暴自弃的念头。几日来,心下虽暗暗后悔那夜冲动决裂之举,但见蚩尤始终冷漠相对,不由气恨恼怒,心中打定主意,决计不先行言和。但想到若当真与蚩尤从此决断,形如陌路,心中仍止不住刀劫似的疼痛;一路自怜自伤,心乱如麻,沉浮跌宕。

    这时狂风吹来,远远地听见铃声叮当脆响。两人循声眺望,只见一队骆驼遥遥行来。数百只骆驼浩浩荡荡,驮满了大大小小的行李,其上大多都是老弱妇孺,个个神色悲戚惊惶。蚩尤心下大奇,今日—路行来,已经先后邂逅了四支驼队,都是拖家带口,仿佛举族迁移。在沙漠上绿洲极少,若非极大灾荒,住民决计不轻易迁徙。难道前方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灾祸吗?

    当下驱鸟俯冲,朝驼队冲去。众骆驼听见太阳乌的怪号,登时大惊哀鸣,纷纷跪倒;众人骇然,只道天神降世,纷纷拜伏祷告。

    蚩尤急忙行礼道:“各位乡亲莫要惊慌。我路经此地,正要前往寿麻国,一路瞧见许多人朝东迁移,不知西边发生了什么事?”

    众人见他虽然刀疤狰狞,桀骛威武,但说话倒也恭敬有礼,心下稍安。一个老者颤声道:“壮士,千万不可去寿麻国!我们正是寿麻国的族民,那里近来接连有妖兽僵尸夜里吃人,几天内族中就死了几千个壮汉。大家都怕啦!只好举族迁移,搬到东边去。”众人连连点头,七嘴八舌交杂叙述,恐惧不已。

    蚩尤胆子素壮,从来不怕鬼神,又颇好打不平。听他们述说那些妖鬼杀人的凶狞惨状,心下不由动气,忖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管他是真妖魔,还是恶贼装神弄鬼,我既要到寿麻国,正好将它杀个精光,也好让这些百姓迁回家乡故上。”主意已定,便与众人微笑告别,驱鸟盘旋。等他们走得远了,这才与晏紫苏一齐朝西飞去。

    晏紫苏见他脸上杀气凛然,便知他心中所想,哼了一声道:“呆子,你好管闲事不干我事;但要是耽误了时间,输给了疯猴子,我可想不出其他法子了。”

    蚩尤冷冷道:“输赢是我的事,横竖不伤你一根指头,你只管放心。”

    晏紫苏闻言蓦地一阵伤心气苦,眼眶登时红了;转头闭眼,等那颗泪珠飞落热风,消散无形后,方才格格笑道:“是了,我险些忘了。你是死是活干我何事?最好让那些僵尸将你这薄情寡义的小子吃个干净!”

    蚩尤一言既出,正自微微后悔,听她这般说,登时又大怒,硬起心肠,哼了一声,不再理她。

    晏紫苏心中难过,险些又要流下泪来。迎面炎风似火,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一颗心似乎被撕裂成碎片,浸没在森冷无人的寒渊冷水里。

    两人朝西飞行,过了小半时辰,终于看见了一片绿洲。绿洲方圆百里,一条汹涌大河滚滚流逝,从东北面极远处的雪山一路奔腾而来;大河两岸是茂密森林,巨树参差,绵绵绿荫如碧云起伏,在这万里沙漠中望来,让人尘心尽涤。

    绿洲东南石是一座土石古城,城墙低矮,城门洞开,当是寿麻国。城中街道空空荡荡,人影全无,竟似空城。

    两人驱鸟降落城中,太阳乌欢鸣奔跃,在城中大步奔走。两旁上楼高低林立,窄小的窗口黑洞洞的,狂风吹过,便发出呜呜的响声。环城绕走许久,始终瞧不见一个人影,想必都已如那老者所言,尽数东迁。

    两人在空城中游荡了片刻,殊觉无味,腹中又饥饿难耐,当下驱鸟出城。出了城门,蚩尤心中一动,真气毕集右手食指,青光电舞,在寿麻国城墙上刻了几个大字:“疯猴子,蚩尤先行到此一游,下站恭候大驾。”心道:“即使今夜那老小子来时找不到我,见了这行字他也耍赖不得了。”

    晏紫苏一言不发,驱鸟朝西飞去。蚩尤道:“你去哪里?”

    晏紫苏没好气道:“那片树林里有些野果,我半日没吃东西了,摘些野果总成吧?”蚩尤想起她随自己飞了许久,滴水未进,饥渴疲怠,心中不由大起怜意。当下驱鸟相随。

    掠过漫漫森林,在大河边俯冲停下。河面宽广,巨浪滔滔,水势极为遄急。水流幽蓝清澈,冷意森森,站在岸边只觉一股清凉之气扑面而来,神清气爽,说不出的舒服。

    蚩尤俯身掬了几口河水吸饮,一股清流滚滚滑过喉咙,体内那火烧火燎的焦渴登时熄灭,精神大振,索性埋头痛饮。抬头之际,突然看见晏紫苏蹲距在河边,捧了一掌河水,妙目凝视着他,神色迷离,嘴角牵着淡淡的笑意,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是欢喜又是凄伤;撞见他的目光,娇靥晕红,俯身饮水洗面。

    蚩尤正自诧异,忽地记起与她初识之时,将她误作纤纤,紧追不放,结果在山林中无意瞧见她在河边裸身洗浴、那不过是数月前的事,但此时想来竟恍如隔世。

    短短的几月之内,他们之间发生了许多事情;从敌到友,从友到情人,又从情人到此刻这混沌不明,纠缠不清;心中纷乱,若甜参半。

    蚩尤在森林中捕杀了几只野兔,在河边洗净,生火烤食。他与拓拔野相处顿久,也略学到了一些烹饪烧烤的窍门。这几只野兔虽然烤得生熟不均,火候并非恰到好处,但香味四溢,闻之令人食指大动。蚩尤正饥饿难耐,又哪管美味不美味,只管撕咬大嚼。太阳乌也争抢啄食。

    蚩尤突然瞥见晏紫苏独自坐在一旁,低头慢慢地咬着油渍蜜果。想起她当日为了救自己,冒失落入百里春秋等人手中,制作果冻肉膏的玉瓶也被他们搜了去,以致今日只能生吃这野果,心中大软,当下挑了一只外相稍稍美观的烤免递给她。

    晏紫苏微微一笑,低声道:“算你还有些良心。”眼圈却不由得红了,一边小心翼翼地撕下免肉送入嘴中,一边却情不自禁地掉下泪来。

    蚩尤最怕女子落泪,暗暗叹了口气,粗声粗气地道:“有那么难吃吗?难吃到眼泪也掉出来?”晏紫苏“噗哧”一笑,伸手抹去泪水,但更多的泪珠却不争气地接连涌落。心中酸甜苦涩,翻江倒海,心中暗道:“呆子,你若是对我好些,即便给我吃断肠单,我也甘之若饴,不掉一颗眼泪。”想到此处,更加伤心欲绝。

第七章 九冥尸虫

    夕阳西落,夜色逐渐降临。沙漠上温差极大,片刻之前还炎热似火,此时却变得阴冷森寒起来。狂风卷过,林涛阵阵,水声轰隆作响,雾气迅速弥漫。

    晏紫苏今日在沙漠上迎着烈日狂风赶路,风尘仆仆,见到这大河时早想跳入其中好好地洗浴一番。只是其时饥饿难当,无暇他顾。此时见气温迅速转冷,再不及早沭浴只怕温度愈加阴寒,当下不再迟疑,起身除去衣裳,一丝不挂地跳入河水中。

    蚩尤心中猛跳,立即移转目光。只听“噗通”脆响,她“啊”地一声惊呼,机伶灵地打了一个冷颤,颤声道:“好冷!”

    寒风呼啸,林中蒙胧昏暗。河水森冷,遍体侵寒,涡流湍急,深不可测。晏紫苏心中突然有些害怕,当下游到河沿较浅处站定,真气运转,寒意稍消。

    夜色蓝灰迷蒙,河面上笼罩着淡青色的薄雾,轻纱似的飘忽不定。两岸的树木森然交错,黑影幢幢。时而传出一两声遥远的鸟鸣。她站在冰冷汹涌的河水中,望着远处背对她而坐的蚩尤,心中更加孤单悲凉,泪水忍不住又涌将出来。无声地哭了片刻,方才渐渐忍住悲伤,慢慢地擦洗自己的身子,蚩尤听着她泼舞水花的声音,脑海里尽是她在月光下雪白玲珑的身体,心猿意马,热血如沸。强自收敛心神,移念他想,忖道:“等她洗完了,便回到城里,看看究竟是什么妖魔在逞凶行恶。”

    月亮缓缓升起,河面波光粼粼,水雾愈重,纷扬弥散。对岸的树木如在云端,影影绰绰瞧不分明。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阴寒妖魅的无形之气正随着河雾无声无息地渗透飘荡。蚩尤一凛,心中蓦地升起莫名的不祥寒意。

    忽听晏紫苏尖声惊叫,极尽骇惧。蚩尤大惊,猛地跳起,抓起苗刀转身冲去。

    大浪喧嚣,河水急速涡旋,粼光乱舞。晏紫苏雪白的身影一闪而没,瞬间消失于河心巨大的漩涡中。

    蚩尤大骇,心中仿佛要炸裂一般,大吼一声,蓦地凌空飞掠,一个猛子扎入滚滚河水。

    水泡纷乱,河水幽蓝清澈。凝神四扫,赫然看见四个苍白浮肿的怪人面无表情地拖着晏紫苏的手腕、脚踝朝河底急速游去。晏紫苏面色雪白,动弹不得,正自惊怒无助,看见他游龙似的飞速追来,泪水登时汹汹涌出。

    蚩尤心中又怜又痛,狂怒杀意凛冽爆发。他水性极佳,当年与拓拔野在东海中也不知杀了多少海兽凶龙,深谙水下搏杀之道。当下闪电似的溯流游窜,迂回包抄,转眼间便冲到那四个怪人的正前方。

    众怪人眼白上翻,视若无睹,依旧紧紧抓着晏紫苏的手脚,朝河底冲去。蚩尤大怒,挥手一刀将右面那怪人当头劈成两半;左手一探,将左面那怪人脖颈卡住,蓦地一卡,登时将他头颅硬生生拧断,乌黑血水急剧弥散。

    那两具无头断尸身形摇晃,突然撒开手,闪电似的朝蚩尤扑来。蚩尤吃了一惊,心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水鬼僵尸!”凝神聚意,苗刀纵横飞舞。“哧哧”连响,水流迷乱,乌血沸扬。那两具强尸瞬间被斩成碎段。

    蚩尤顺流下潜,从晏紫苏身下冲过。刀光一闪,另两具强尸的手爪登时被齐腕斩断,两道霸烈的刀气从断腕劈入僵尸周身经脉,“砰”地一声闷响,两具僵尸登时炸裂为万千碎片,被涡流冲卷而去。

    蚩尤顺势抱住晏紫苏,破浪冲天,稳稳地翻身落在盘旋飞舞的太阳乌上。

    晏紫苏“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河水,惊魂未定,紧紧抱住蚩尤,颤抖着哭将起来。她原非胆小女子,生平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凶险风浪;但适才事起突然,被水鬼拖入河中,水性不佳,不免惊惶。此刻被蚩尤救起,依偎在他强壮的怀中,登时变得说不出的软弱,这些日子以来累积的委屈、悲苦、难过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一时哭得雨打梨花,玉箸纵横。

    蚩尤念力四扫,见她毫发无伤,心中巨石方甫落地。晏紫苏哭道:“你这薄情寡义的狠心小子,只管远远地站着不必睬我,为何又要来救我?让这些水鬼将我拖走,你正好去找你的纤纤妹子,岂不干净?”指甲狠狠地掐入他的肩膀,直渗出血来。

    蚩尤心中酸苦刺痛,怜惜、疼爱、恼恨、厌憎……翻江倒海,紧紧将她抱住,恨不能将她深深地勒入自己体内。晏紫苏被他这般紧抱,越发脆弱,软绵绵地搂住他的脖颈。如春藤绕树,小鸟依人。泪水不断地流过脸颊,滚落蚩尤的胸瞠。

    蚩尤突然狠狠地抓紧晏紫苏的双臂,咬牙切齿地瞪了她刹那,蓦地重重地吻在她的唇上;狂野地、恣肆地辗转,暴虐而贪婪;这一瞬间,他分不清那在体内沸腾迸爆的熊熊炎火,究竟是炽热的爱呢,还是深切的恨。

    晏紫苏“嘤咛”一声,身体内彷佛有什么东西突然爆炸开来,热浪从小腹滚滚燃烧,刹那燃逼全身,让她酸软得想要昏厥。当他强横地需索,霸道地吮吸她的舌尖,她止不住簌簌发抖,似乎粉碎了,融化了;在月光中化为疼痛而欢悦的虚无。

    肌肤相贴,体热灼人。那滚烫的温度沸腾着彼此的血液,也熨平了潮湿的罅隙。两人数日来的别扭、斗气、委屈、恼恨都突地烟消云散。没有什么比这怀中人更加真实了,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清晰地明白自己的内心。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乌突然嗷嗷乱叫,冲天飞舞。

    蚩尤一凛,俯头下瞰,只见大河翻腾,水浪涡旋乱流,突然冒出十几个苍白浮肿的人头;继而浪花此起彼落,无数人头从水中浮起,乍一望去,竟如万千莲花在月夜盛开。

    月光凄迷,白雾缭绕,数百个水鬼从水中浮出,缓缓地爬上岸,僵硬地迈着脚步,湿漉漉地朝着树林中走去。眼白翻天,张口流涎,喉咙中发出暗哑的低沉怪吼;怪嚎声交相呼应,令人毛骨悚然。情状诡异凄厉,直如梦魇。

    晏紫苏想到片刻之前,自己竟还在这条河中饮水沭浴,登时一阵嗯心,烦闷欲呕。

    蚩尤怒意勃发,心道:“原来闹得寿麻国鸡犬不宁的僵尸竟是这河中的水鬼!”当下挥手将晏紫苏丢在河沿的衣服倏地收到掌心,将她严严实实地包好,对她道:“你坐在太阳乌上,我去将这些妖魔杀个干净!”

    晏紫苏紧紧将他抱住,只不松手。泪痕未干,桃腮酡红,颤声道:“我不管,你去哪儿,我便跟到哪儿!”

    蚩尤心中大震,苦甜参半。当下长啸一声,抱着她驱鸟电冲而下,大喝道:“僵尸水鬼,快来受死!”苗刀碧芒迸爆飞舞,在月光下闪耀起一道眩丽的冲天翠光。

    轰然炸响,火鸟穿梭电掠,青光纵横怒舞,僵尸纷纷碎断横飞。众水鬼发出震耳欲聋的怪啸怒吼,一齐转身朝蚩尤冲去。

    晏紫苏低声道:“呆子,这些僵尸好生诡异,只怕体内有什么蛊毒,切莫让他们抓破皮肤。”

    蚩尤傲然道:“嘿嘿,他们靠得近一丈之内吗?”刀芒碧光如风雷滚舞,众僵尸方甫接近,立即被炸裂为断肢残首,漫天飞舞。

    浪涛翻涌,无数的僵尸前仆后继地爬上岸来,鬼哭狼嚎着漫漫冲来。蚩尤时而驾鸟高飞,时而驱鸟俯冲,苗刀大开大合,雷霆万钧,如虎入羊群,大开杀界。

    僵尸虽缺头断腿,却依旧摇摇晃晃地奔走冲袭。蚩尤杀得兴起,血肉横飞,无数残块纷纷摔落河中。大河水花凹溅,染得一片血红。

    狂风呼啸,腥臭弥漫。林间树梢挂满了断肢残骸,尸横遍地,断头乱滚。草地上乌血成溪,汩汩汇入大河之中。河中漂浮跌宕着血肉白骨,随着大浪滚滚西去。

    半个时辰之后,近千僵尸几乎已被蚩尤斩杀殆尽。太阳乌欢声鸣叫,在大河上耀武扬威地盘旋俯冲,余下的两百多个僵尸浮在河面,木无表情地翻动眼白,缓缓地沉下水去。

    蚩尤许久没有杀得这般痛快,吹飞刀锋上血珠,哈哈大笑道:“就这么点货色吗?忒不济事。”

    话音未落,河面突然炸飞冲涌,巨浪滔天。一只巨大的插翅虎兽从河中破浪而出,怒吼着朝蚩尤猛扑而来。那怪兽通体血红,肉膜巨翼张开时足有四丈来宽,凶睛紫红,獠牙倒长,“呼”地一声,一团巨大的烈火喷涌破空,疾射飞撞。

    晏紫苏失声道:“穷奇!”穷奇乃是西荒食人恶兽,巨大凶猛,有西荒兽王之称。吃人时喜从头吃起,极是贪婪,每次能吞下三、五十人。这只穷奇体型巨大,远在其普通同类之上,当是穷奇中极恶者。

    太阳乌欢鸣声中,交相错舞,蓦地将那火焰吞入腹中。蚩尤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原来你们今晚没有吃饱吗?”苗刀当空怒斩,卷带锐烈刀芒,青电霹雳似的朝那妖兽劈落。

    穷奇怒吼,突然振翅绕舞,闪电似的贴着苗刀气芒掠过。炎风狂舞,巨尾横扫,重重地摔在苗刀刀背上。“轰”地一声震响,蚩尤手臂蓦地一阵酥麻,苗刀竟险些脱手飞出!

    蚩尤喝道:“好禽兽!”真气迸爆,刀芒怒卷,全力反击。

    穷奇连声咆哮,拍翼飞翔,在刀芒之外急速盘旋,伺机进攻。偶尔巨爪猛击,长尾电扫,险些便将蚩尤打中。这妖兽行如鬼魅,极是灵动,机警残暴,巨力惊人,攻击力之强,竟与一真人级高手无异。蚩尤心下大凛:“难道这妖兽竟是哪个妖人所化的兽身?”登时收起轻视之心,凝神相斗。

    两鸟一兽在空中团团飞转,怒吼连连。碧光纵横飞舞,刀芒所及,浪花冲溅,草木横飞。

    晏紫苏搂着蚩尤的脖颈,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心下甜蜜温暖。虽然那妖兽便在咫尺之距上下翻飞,杀气迫面而来,她却再不惊惶害怕。

    痴痴地瞥望蚩尤,见他全神贯注,目光炯炯,如天神降世,便连那扭曲的刀疤此刻看来也是如此独特,如此狂野恣肆。心中温柔,周身软弱无力。突然明白,此生此世,她是再也不能离开这个桀骛不驯的男子了!离开他,就像鸟儿离开树梢,空荡而无所依傍;就像鱼儿离开水,片刻也不能呼吸。

    突然之间,她再也不想做从前那千变万化,独立而寂寞的九尾妖狐,再也不想为了自尊与矜持与他苦苦斗气,只想做依附他的藤蔓,缠绕他的花枝。

    激斗片刻,穷奇逐渐不支,怒吼一声,翻空逃逸。

    晏紫苏突然瞥见它胸腹间有一个翻裂的伤口,血肉模糊,蛆虫蠕动,心中蓦地一凛,在蚩尤耳边低声道:“呆子,全力攻它伤口,莫让它逃了!”

    蚩尤喝道:“哪里走!”念力积聚,默颂“开落花诀”。“噗”地一声闷响,穷奇悲吼,伤口炸裂开来,黑血喷飞,一大团雪白的蛆虫炸飞喷扬。

    蚩尤乘它身形顿挫之机,大喝一声,苗刀轰然电舞,青芒从刀锋破舞飞旋,闪电似的冲向妖兽伤口。

    “砰!”青光直没妖兽伤口,穷奇周身突然亮起一道耀眼的碧光,痛嚎声中,剧烈变形,兽身被吹气一般,陡然胀大。“哧哧”连声,妖兽周身蓦地破裂开数百个小洞,血箭缤纷冲舞,在月光下划过无数艳红的弧线。

    穷奇嘶声悲吼,重重摔落在草地上。肉翼断折,四爪抽搐,紫黑色的血浆迅速洇淌。周身闪耀着淡淡的红光,若隐若现。过了片刻,幻光扭曲,兽身变化,竟逐渐化为一个侧身蜷伏的大汉形状。

    蚩尤嘿然道:“果然是妖人化为兽身。”

    晏紫苏摇头道:“他是中了尸蛊,又被封印入穷奇兽身,才变做这般模样。”

    蚩尤“咦”了一声,忽然觉得那大汉的身形有些眼熟,心中陡然一寒。驱鸟俯冲,在那大汉身旁落下。

    蚩尤凝神一看,周身大震,失声大叫道:“段叔叔!”那大汉身长九尺,满脸虬须,威武至极,正是当年蜃楼城里的狂人段聿铠!

    蚩尤脑中轰然作响,呼吸不得,又惊又喜又悲又悔,惊喜的是段狂人竟然尚在人世,悲悔的是这宛如自己叔父的段狂人竟被自己错手杀死!心中狂乱,痛悔不已,猛地跃下太阳乌,冲将过去,将他抱起,大叫道:“段叔叔!段叔叔!”

    晏紫苏花容失色,尖叫道:“呆子小心!”蚩尤忽觉杀气锐烈,迎面撞来,下意识地翻身疾转,闪电错开,只见一只色彩艳丽娱蚣也似的怪虫怒箭飞射,从段聿铠的胸腹伤口电冲而出,在月光中狰狞张舞。

    蚩尤指风一弹,一道碧光穿空怒射,登时将那怪虫打得粉碎。当是时,段聿铠突然咆哮狂吼,跳将起来,狠狠地掐住蚩尤的脖子,朝他耳朵咬去。

    晏紫苏惊叫道:“呆子,千万别让他咬中!”

    蚩尤见他未死,心下大喜。当下真气蓬然鼓舞,指风纵横,将他周身经脉尽数封住,热泪盈眶,叫道:“段叔叔,原来你没死!他奶奶的紫菜鱼皮,真是太好了!”

    段聿铠似乎听不见他的话语,任他如何呼唤,只是狂怒咆哮,恶狠狠地瞪着他,似乎想将他撕成碎片。

    晏紫苏负手翩翩走来,叹道:“呆子,他和这些僵尸一样,体内中了九冥尸蛊,神识混沌,根本认不出你了,你叫再多声也没用。”

    蚩尤凛然道:“九冥尸蛊?”生平从未听说过此物。他知道晏紫苏精擅蛊毒,所言必定非虚,但却不知九冥尸蛊究竟是什么蛊物,竟能使活人死人尽皆化为妖魔?段狂人中了此蛊还有得救吗?心中焦急惊惧,正要相问,却见晏紫苏嫣然道:“天下第一使蛊高手就在你的眼前,你怕什么?”

    蚩尤心中大宽,舒了口长气,低声道:“多谢。”晏紫苏秀眉微扬,欲言又止,娇靥微红,低声道:“你谢我什么?只要你今后对我稍稍好上一些,我就感激不尽啦!”蚩尤听她话语酸楚,心中也不由刺痛起来,默然不语。

    晏紫苏见他不敢应答,眼圈一红,默默地折了一根树枝,将遍地的尸骨拨到一处,堆积成三尺余高的小丘。退到一旁,拍拍太阳乌的身体,微笑道:“鸟大哥,借你的火,将这些骨头烧起来。”太阳乌扑翅鸣叫,蓦地伸长脖颈,喷出一团烈火,登时将那堆尸骨熊熊烧将起来。

    焦臭四溢,恶腥难当。晏紫苏掩着口鼻,退到蚩尤身旁,拉起他的手,朝后退去。蚩尤不知她意欲何为,但料想必有深意,当下随她远远地避开。

    火焰上跳下窜,五色斑斓,“劈仆”作响。黑烟滚滚,黄浆四流。突然一大群色彩艳丽的甲虫从火焰中飞窜而出,四下奔走,但奔行不到五十尺,突然自动熔缩,抽搐不动。

    晏紫苏道:“这些就是九冥尸蛊了,是蛊毒中至为凶险的三大蛊虫之一。”蚩尤凝神细望,那些蛊虫虽然形状并不完全相同,但大都状如娱蚣,色彩绚丽。突然想起适才从段聿铠体内迸飞而出的那只怪虫,与彼等相似,想必也是九冥尸蛊。

    段聿铠突然发出凄冽的惨嚎,周身剧烈震动,痛苦欲狂,脸容狰狞扭曲。蚩尤大惊,叫道:“段叔叔!”便要冲上前,却被晏紫苏竭力拉住,脆声道:“呆子!不要上去,再等上片刻。”

    “嗖嗖”连响,五六只七彩甲虫从段聿铠体内破肤冲出,惊惶逃窜。同先前那些九冥尸蛊一样,行不过五十尺,纷纷蜷缩干萎;再过片刻,又窜出两只。如此约莫一盏热茶的工夫,从段聿铠体内一共窜出十二只九冥尸蛊。

    晏紫苏道:“好啦!将那火扑灭吧!”蚩尤随手一掌,真气鼓舞,登时将远处的尸火立时震灭。

    晏紫苏拉着他走到段聿铠身边,见段聿铠面色惨白,闭眼颤栗,昏迷不醒,微微一笑道:“好啦!你的段叔叔暂且没事了。他体内的尸蛊成虫都已经被这尸火逼出来了。但是他周身血液内还有千万只尸蛊幼虫,三日之内便可长为成虫……”

    蚩尤大惊,皱眉脱口道:“什么!难道没有彻底解救之法吗?”

    晏紫苏道:“唯一解救的方法,就是在三日之内将他周身血液尽数换过,旧的血液一滴也不能剩下,否则尸蛊必将复发。”

    蚩尤骇然,咬牙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这尸蛊究竟是什么阴毒之物,竟然这等霸道!”

    晏紫苏道:“尸蛊已是蛊毒中至为歹毒霸道的一种,九冥尸蛊又是尸蛊中最为凶霸的,自然厉害啦!”

    见蚩尤依旧不解,又道:“所谓尸蛊,就是以人、兽尸体养出来的蛊虫。但是九冥尸蛊又有所不同,需将一个活生生的童子捆绑之后,塞入人形陶瓮之中;再将九类八十一种天下至毒至凶的毒虫,以及八十一种最为毒烈的草药一起放入其中。连人带瓮埋入方圆百里阴气最盛的墓地里,让这些毒虫将童子咬死,又以童子尸体为生,最后再自相残杀。过得九九八十一日,将瓮打开,其中剩下的唯一一只毒虫就是九冥尸蛊。”

    蚩尤听得直皱眉头。晏紫苏道:“九冥尸蛊自从开瓮的一刹那起,就必须寄居人体为生,活人也罢,尸体也罢,总之必是人体,方能做为盛放它的容器。一旦脱离人体,不清片刻,它就会自动干枯而死。但是它若是进入人体,便会在人体的血液中衍生大量的幼虫。幼虫自我分裂繁殖,瞬息之间便可以化身千万,遍布全身。”

    蚩尤心下大凛,心道:“难怪她说要将段叔叔周身血液尽数换过,才能救他性命。”

    晏紫苏道:“九冥尸蛊最为可怕之处,在于它可以控制人的神识,使活人变为行尸走肉,死人变为妖魔僵尸,乖乖地任由放蛊者摆布。一旦旁人被这些尸蛊寄体所伤,九冥尸蛊就会从伤者的血液侵入,瞬息间让他变成下一个尸蛊寄体。比瘟疫还要可怕百倍呢!”

    蚩尤大怒,猛地一掌拍下,地裂土迸,恨恨道:“都是你们这些人,终日想尽了方法害人,才有如此阴毒凶霸的怪物。”

    晏紫苏蹙眉欲嗔,蓦地嫣然一笑,低声道:“你用刀杀人,别人用蛊虫杀人,其问又有什么分别?”

    蚩尤一楞,一时哑然。忽听段聿铠发出一声痛楚的呻吟,蚩尤大喜,转头叫道:“段叔叔!”

    段聿铠大震,蓦地抬起头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颤声道:“你……你是蚩尤!”

    蚩尤一把抱住段聿铠,眼泪夺眶而出,哈哈大笑,哽咽着大声道:“不错!我是蚩尤!”

    段聿铠大喜,张大了嘴,热泪滚滚。想要大笑,却猛地一阵咳嗽,笑不出声来。激动之下,只是喃喃地反覆说道:“你没死!他奶奶的,这可太好了!”

    蚩尤擦去眼泪,笑道:“我和拓拔找了你们四年,始终音讯全无,还道你们全都死了呢……”

    段聿铠愕然道:“四年?”满头雾水,迷惑不解。

    蚩尤恍然不觉,心中乱跳,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嘎然道:“段叔叔,我……我爹还活着吗?”

    段聿铠面色大变,突然想起一事,失声大叫道:“糟了!乔城主还在那妖魔的手中!咱们得立刻去救他!”

    蚩尤大惊,心中彷佛陡然被人揪紧,颤声道:“什么妖魔?我爹现在哪里?”

    段聿铠呼吸急促,脸色突然雪白,嘎声道:“通天河,鬼山脚下……快……快去救他……”一口气没喘上来,登时人事不知。

    蚩尤大骇,便要给他输送真气,大声呼叫。晏紫苏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你别紧张,他只是身体虚弱,晕过去了。”蹙眉沉吟道:“通天河……是了!这条河从天山发源,流经寿麻国,就是通天河!”

    蚩尤怔怔地望着她,面色红白交替,大汗淋漓。猛地跳了起来,大叫道:“通天河!我要去救我爹!我要去救我爹!”团团乱转,突然扛起段聿铠,狂奔而出。

    晏紫苏顿足叫道:“呆子!鬼山在这通天河的上游,你跑反啦!你这般失魂落魄的,又怎能救出你爹?”

    蚩尤霍然惊醒,深吸了几口气,神色逐渐平定。当下听从晏紫苏所言,以“凝冰诀”将段聿铠冰封,减缓他体内九冥尸蛊幼虫生长的速度。又将他藏入乾坤袋中。而后与晏紫苏一齐跃上太阳乌,骑鸟盘旋,沿着滚滚喧嚣的通天河,朝东北急速飞去。

    皓皓明月,冷照大河。

    通天河澎湃曲折,波光潋滥。所经之地断断续续都是绿洲。大河两侧,碧树如带,绿草似锦。再往两翼延伸,便是万里荒漠。

    大漠沙如雪,在月色中泛着寂寞的银光亮泽。起伏连绵的漫漫沙丘,在夜色中静静地蹲伏,像凝固的海,冰封的云。一阵森冷狂风吹过,沙浪推移,跌宕起伏。

    白沙纷扬,迷蒙地卷过湛蓝的夜空,彷佛四月杨花,腊月飞雪。

    两人无心观赏大漠夜景,驱鸟疾飞。蚩尤躁乱的心情已经逐渐平静下来,但是万千疑问却汹汹涌过心海。为什么父亲与段狂人竟会从东海来到西荒大漠?这四年何以音讯全无?那施放九冥尸蛊,将段聿铠变作穷奇的“妖魔”究竟是谁?他到底意欲何为呢?

    心潮汹涌,惊涛骇浪,隐隐之中,感到一种强烈的莫名不安。他素来天不怕地不怕,但这一次,突然感觉到一种森寒的惧意,透心彻骨,竟比四年前与拓拔野等人一齐赶回蜃楼城时的忧惧还要强烈。

    晏紫苏紧紧的握着他的大手,感觉到他手心中传来的担忧与恐惧,心下暗惊。

    她与蚩尤相识迄今,一同经历不少艰难险阻,从未见过他如今夜惊惧失控。想来挂念父亲生死,难免不能超然局外。心中一动,不知蚩尤的父亲长得什么模样?是不是也像他这般英武桀骛?想到即将见到他的父亲,心情也莫名变得紧张起来。

    胡思乱想间,又自忖道:“九冥尸蛊极是难养,更难施放,一不小心便会反噬自身。此人不知是谁?竟能豢养这么多的九冥尸蛊。”她蹙眉沉吟,心中遍数大荒蛊毒高手,始终找不到身居西荒鬼山的人物。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远远地看见一片奇崛山脉,横断东西。山势峭绝高陡,鬼斧神工。尖崖突兀,怪石嶙峋。冰雪其覆,泠泠银光。山下葱荣,林海茫茫。通天河从两座险峰之间穿过,崖壁水光闪闪。

    晏紫苏低声道:“这里便是鬼山了。”蚩尤凛然凝神,忽然听见从那山下林海传来淡淡的乐声。他原对音律乐器素不在行,更无兴趣;但与拓拔野相处已久,耳濡目染,略知一二。聆听片刻,大约分辨出那乐声乃是骨笛与陶埙。

    骨笛声高越凌厉,隐隐带着阴寒诡异之气,合著那悲怆苍凉的陶埙,在这苍茫的月色下听来,更觉凄迷奇诡。

    晏紫苏蹙眉道:“这骨笛的声音好生古怪,像是用来驱使蛊虫的神器。”心中微起寒意。驱蛊通常不必仰仗其他神器,但既用神器,必是极为凶险可怕的蛊毒,又或是极为凶险可怕的蛊阵。

    两人驱鸟低飞,沿着通天河岸急速冲掠,追循骨笛、陶埙而去。

    乐声越来越近,那诡异阴邪的节奏令两人的心跳不自禁地加快。隐隐地,听见阵阵暗哑的叹息声,森冷妖异,仿佛有谁在耳畔吹气低鸣。晏紫苏心生寒意,紧紧地抓住蚩尤的手。

    掠过林海,逼近通天河穿行的险崖山隘,那乐声越发清晰响彻。两人躯鸟俯冲,在林中落下。蚩尤将太阳乌封印,拉着晏紫苏的手,悄无声息地在林间迤逦飞掠,循声而去。林间幽黑,月光斑斓漏下,遍地都是厚积的落叶。两人生怕惊动吹乐人,足不点地,御空穿行。

    屏息奔行了两百余丈,那乐声已经宛如就在耳畔。将出森林时,腥臭扑面,眼前忽地一亮,只见月光朗朗,大河奔流,两岸宽阔的草地上各坐一人,隔河相望。

    坐在此岸的那人身着斗篷黑衣,低首盘膝,脸容为斗篷所挡,瞧不真切。黑衣鼓舞,十指跳动,横吹一支长约七寸的七孔鸟龙肢骨笛。笛声阴冷尖锐,诡异森寒,四周草木随着笛韵起伏摇摆。

    大河上黑光隐隐,水浪接连不断冲涌半空,收缩凝结为巨大的水球,缭绕飞舞。每一个水球中,似乎有万千黑色小虫缓缓蠕动。

    蚩尤、晏紫苏心中大凛,那些黑色小虫即便不是九冥尸蛊,也必定是其他尸蛊幼虫。难道此人便是段聿铠所说的“妖魔”吗?

    晏紫苏仔细凝望水球,瞧了片刻,突觉头昏眼花,周身寒冷。蚩尤见她脉搏异动,心跳血流都随着那笛声与水球的节奏异常跳动奔走,大吃一惊,急忙输导真气,反覆运转,晏紫苏面色方稍稍好转,胸脯剧烈起伏,闭目养神。

    对岸那人素冠银带,白衣胜雪。脸如温玉,目似朗星,长须飘飘飞舞,是个神仙似的人物。双手举墁,在唇下悠扬吹奏。曲调苍凉,悲郁顿挫。在他头顶四周,九块巨大的石头随着陶埙的韵律缓缓跌宕飞舞,白光闪耀,形成淡淡的光柱。

    蚩尤念力探扫两人,却如泥牛入海,空空荡荡。心中骇然,真元至强时,便如浩瀚虚空,深不可测。这两人难道竟是神级人物吗?

    晏紫苏秋波方甫扫及白衣人,登时花容失色,急急传音道:“呆子,他是金族白帝白招拒!”

    蚩尤猛吃一惊,心道:“果然!难怪真元如此强盛。不知那黑衣人又是什么人物?”凝神细看,觉得那黑衣人的身形极为熟悉,竟像是……竟像是他的父亲乔羽!心中大震,呼吸险些停顿。

    却听白帝淡然道:“阁下将我诱到此处,难道就是为了与我切磋音律吗?”

    黑衣人嘿然道:“久闻白帝精擅音乐,陶埙排箫惊鬼动神,在下亦是乐痴,神往已久,却始终缘悭一面,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白帝万请恕罪。”声音沙哑低沉,与乔羽截然不同。蚩尤心中失望,暗暗地却又舒了一口气。

    白帝道:“音乐乃宇宙真哲,白某凡夫俗子,岂敢妄自尊大、自命惊鬼动神?此生但能得天籁之万一,已觉无憾。阁下笛技高超,颇有创见,可惜笛音偏狭,饱含杀心,始终落了下乘。”

    黑衣人哑声笑道:“白帝此言差矣!天上有仙乐,不染尘音;人间有人乐,喜怒哀乐苦,遂成五音。鬼界有鬼乐,怨恨不平,所以有我这偏狭的鬼音。白帝之乐,在仙乐与人乐之间;而在下之乐,却是真真正正的鬼乐!今日请君到此,便是想要看看,究竟是仙乐人乐为宇宙真哲呢,还是我这愤懑不平的鬼乐?”

    骨笛突转高亢狞厉,如陷崖霜风,万壑鬼哭。阴寒杀气排山倒海地四下冲涌,树木倾摇,突然爆响连声,纷纷断折。蚩尤二人身在数十丈外,亦如被巨山倾轧,呼吸困难。当下携手并坐,真气绕转。

    晏紫苏闭目塞听,凝神守意,犹自感觉到阴邪妖异的气浪汹涌冲击,心跳如狂,周身麻痒如万蚁咬噬。

    笛声越来越高,大河呼啸澎湃,巨浪拍空卷舞,陡然化作无数水球,密密麻麻地在月光下旋转飞舞。

    白帝气定神闲,悠然吹埙。身外水球盘旋,妖风呼啸,原本鼓舞飘飞的长须与白衣反而慢慢地垂落下来,渐渐地不再飘动,周身犹如石雕铜铸,重逾千钧。白光从下而上,冲天耀射。盘蜷于地上的双腿,似乎与大地逐渐融合,化为一体。

    蚩尤曾与拓拔野一齐研习《五行谱》,对金族神功法术也略知一二,知道此刻白帝所使的,必定是白金法术中“同化法术”的“托体同山诀”。所谓“同化”,即我与世间万物化为一体,化自然之力为己力。金族法术最为擅长的,便是借助山石金属的灵力,与自身体内五行灵性中最强烈金灵感应,发挥出至强念力、真气。

    蚩尤虽也曾研习白金法术,但因自身乃是天生木灵,金属灵力相较薄弱,是以始终难将金族法术的威力发挥出来。此刻见白帝刹那间与身下山石大地化为一体,不由眼界大开。

    蚩尤正凝神观望,突听四周“仆仆”轻响,阴风怒号,森林中的大地蓦地纷纷龟裂,满地落叶卷舞飞扬。无数白骨尸骸从地缝中缓缓地爬了出来,此起彼落地发出梦魇似的暗哑叹息,一步一步地朝河边走去。

    蚩尤猛吃一惊,想不到这森林之中,竟埋藏着急忙万千尸鬼,当下抱起晏紫苏高高跃上树梢。

    转头朝河边望去,大河滔滔,无数苍白浮肿的水鬼纷纷从河中爬出,随着笛声的节奏,忽急忽缓地环绕包抄,将白帝团团围住。

    黑衣人哑声笑道:“白帝陛下,我这首‘天地万鬼大悲号’如何呢?”骨笛森森激奏,突如万千蛟龙破空怒号,蚩尤脑中嗡然震响,气血翻涌。

    只听轰隆巨响,天地仿佛蓦然炸裂,狂风大作。在空中飞转的万千水球突然一顿,四面八方齐齐怒射白帝。与此同时,整条通天河蓬然迸炸,冲天飞舞,形成一道高达十丈的巨大水墙,猛地朝白帝轰然压下!

    当是时,黑衣人斗篷蓦地被狂风掀起,黑衣鼓舞欲裂。那张脸在雪亮的月光下照得历历分明。清瘦英武,剑眉虎目,眉宇之间隐隐带着暗黑色的阴邪之气。

    蚩尤大震,陡然僵硬,险些便从树梢坠落。热泪汹涌,周身热血蓦地直贯头顶,嘶声大叫道:“爹!”

    那人赫然竟是四年未见的蜃楼城主乔羽!

    《第十三集完待续》

第一章 通天斗法

    月光朗朗,四下分明。那黑衣人清瘦英挺,不怒自威,赫然正是蜃楼城主乔羽!

    蚩尤惊骇狂喜,热泪盈眶,一颗心险些要爆炸开来,当下便要冲出树林。晏紫苏蓦地将他拉住,低声道:“呆子,你爹……你爹有些古怪,像是被妖人附体……”

    蚩尤心中一凛,乔羽眉宇之间邪气甚重,目光呆滞,嘴角挂着奇怪的阴骛笑意,与从前正气凛然、英武果决的形状大不相同。何况父亲素来不擅音律,又如何会吹奏这诡异的骨笛?又如何有这般阴邪可怖的水属真气?蓦地想起先前段聿铠所说的“乔城主还在那妖魔的手中”,心下更是猛地一沉,难道父亲果真被什么凶厉的妖魔元神寄体了吗?一时惊怒骇惧,冷汗涔涔。

    当是时,轰声巨响,漫空水浪。那通天河冲天炸飞卷起的十丈巨大水墙,挟带惊神骇鬼之势,朝着白帝猛地当头砸下!

    气势雄猛,水墙未至,河岸草地倏地迸裂无数隙缝。

    一道巨大的气浪在水墙与万千水球的挤压下,蓦然迸爆开来,宛如无数光弧涟漪瞬间扩散,在月光下闪过万千耀眼银光。轰然连声,气浪光弧撞击旋舞,四周的树木、僵尸纷纷迸碎,裂断横飞。

    白帝盘膝而坐,悠然吹埙,埙声苍凉悲阔,身侧白光气墙慢慢旋转,凝重滞缓,如拖带万钧之物。头顶九块巨石轰然契合,严严实实,刹那之间,他彷佛置身在一个密不透风的银白光柱中。

    “砰隆!”巨响之声接连迸爆,光芒眩目,气浪飞炸,水浪如暴雨倾盆,巨瀑飞泻。两岸树木摇摆断裂,碎枝乱舞。

    蚩尤与晏紫苏站在树梢上只觉四周白蒙蒙的尽是凄迷水雾,如置身惊涛骇浪中,跌宕起伏,气息翻涌。晏紫苏衣裳鼓舞,飘飘欲飞,若非紧抓蚩尤大手,只怕早已被那巨大的冲击波抛飞到九霄云外。

    骨笛狞厉凄诡,真气阴寒汹汹,狂风怒舞,气势滔滔;蚩尤身在数十丈外,仍不得不凝神聚气,抵抗那逸散撞来的层叠气浪,体内翻江倒海,心中惊怒更甚!此妖真元之强,绝对在神级之上,自己若想要将他迫出乔羽躯体,实在是难如登天;但父亲悬系此人之手,生死攸关,岂能退却?暗自咬牙打定主意,即便粉身碎骨,也要将这妖魔驱出父亲身体!

    却听骨笛凄厉破云,“轰”地一声爆响,万千水浪忽地冲天飞卷,盘旋绕舞!在月色中形成巨大的水龙,无数水球环绕水龙电速旋转,突然纷纷汇入水龙之中,数以万计的尸蛊幼虫在那滚滚水龙中急速蠕动,色泽眩目,远远望去,犹如一条巨龙体内的亮黑脊柱。

    水龙横空怒舞,通天河上游汹涌而下的滔滔河水随着骨笛破空冲起,持续不断地汇入半空的水龙中。越胀越大,转眼间便变作直径六、七丈、长四十余丈的妖物,滚滚盘旋,在上空缭绕飞转。

    两岸狼藉,草木残败,茂密的森林竟似被龙卷风横扫卷席,或断木裂枝,或连根拔地而起。无数僵尸鬼兵层层叠叠的包围着白帝,发出震天价响的嚎哭。白骨缤纷,腥臭浓郁。

    白帝依旧盘膝坐地,周围白光真气旋舞依旧,顶上九块巨石契合成的石墙亦完好无损。须发似钢,衣袂如铁,周身如连地磐石;只是四周的草地都已经裂为万千深洞巨缝,不断地有浑浊的黄水汨汩冒出。四周地上堆满了爆裂的尸蛊残壳和粉碎的白骨。

    适才黑衣人这倾河裂地的万钧连击,竟不能奈白帝何!

    黑衣人哑声笑道:“白帝陛下的‘托体同山’果然厉害。嘿嘿,不过这埙声悲郁迟滞,听来拖泥带水,可就不如何高明了。”话语间,骨笛悠扬跌宕,空中那水龙随着韵律上下翻滚,蜿蜒飞舞,四周数千僵尸鬼兵哭嚎着围拢紧逼,在白帝身侧冲击绕走。

    白帝恍然不觉,只是低首吹埙,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那悲凉刻骨的乐声中。那悲怆而雄壮、苍凉而沉郁的旋律缓缓缭绕,头顶巨石顿挫盘旋,一点一点地压了下来。白光闪耀,巨石倏然没体而过,白帝竟蓦地化作一尊石人。只是十指依旧在微微跳动,口唇翕张,埙声悲凉依旧。

    笛声诡秘,真气阴寒凌厉,霜风鼓舞,冷气森森。

    不知何时,通天河河床冰霜凝结,在月光下闪耀着金属似的光泽。林中草地寒露似珠,闪闪发亮,漫漫枝梢上罩盖着厚厚的白霜;就连蚩尤与晏紫苏周身上下,也敷了一层薄霜,被真气所激,化为流水,却又立即冻结。

    晏紫苏站在树梢,周身冰冷,牙齿打颤,忍不住往蚩尤怀里钻去,颤声传音道:“此人的冰寒真气好生厉害,寒冰宫的风道森比起他来真不知差了千百倍……”

    蚩尤念力感应,心中凛然,那黑衣人的真气彷佛汪洋大海深不可测,冰寒彻骨。当日自己在日华城外的树林中与黄河水伯冰夷激战时,便曾骇异其冰寒真气的凌厉浩荡,然而与今日这黑衣人相比,冰夷却又相去甚远。

    但这黑衣人真气最为古怪之处,却并非其深远,而是犹如乱流穿梭,混杂无序。自己虽非身处其真气攻击的中心,亦觉得万千极寒气流凌厉缭乱,变化无形,莫测其始终,不知其究竟,竟不知该如何防御,如何抵挡;倘若那黑衣人此刻全力进击的是自己呢?一念及此,心下森寒。

    以他眼下之力,要想击败这妖魔,已是难如登天;而想不伤父亲躯身,将妖魔元神迫出其体外,更是近于不可能。当下思绪飞转,苦苦思忖解救父亲的方法。

    这时水龙轰然怒舞,犹如天河迤逦横空,又犹如巨蛇盘旋,择机而噬。随着笛声瞬息变化,突然俯冲卷缠,突然甩扬腾舞,与那四面交迫的阴寒真气、漫漫围困的尸骸鬼兵组成立体阵势,八方挤压着白帝,似乎要将他生生缠绞击碎。

    道道银光气浪撞击在石人似的白帝身上,轰然翻卷,四下迸飞,一圈圈的冲击波排山倒海似的反撞汹涌,万千树木倾倒断舞,林涛狂肆。

    白帝巍然不动,似乎已与天地同化。埙声悲凉壮阔,如昆仑日落,沧海月明。

    蚩尤心下一动,忖想:“是了,这妖魔的真气混杂凌乱,变化难料,若是一心想着变化对抗,正着了他的道。白帝以不变应万变,反而使得妖魔的万千变化都毫无用处了。”心中大有所悟,正自大喜,但旋即又想,若非白帝真元奇强,换了他人,只怕立即被打成肉酱了!若非真元相当,这不变应万变,终究是一句空话罢了。想到此处,心下不免微微沮丧。

    晏紫苏蹙眉道:“呆子,你爹的左胸腹也有一处伤口,定是那妖魔以九冥尸蛊控制你爹的神识,然后又附到他的身上……”柳眉一扬,傅音道:“是了!这妖魔既是水妖,又将元神寄体于你爹肉身,咱们便以上、火克他,将他魂魄逼出你爹躯壳之外!”

    “元神离体寄体大法”虽然厉害,但却有一致命缺陷,即没有原身庇护,寄体元神原本的弱点更为彰显。如寄体他身的水属元神极畏土性、火性,稍有不慎,便会魂飞魄散。

    蚩尤想起当日祝融寄体狱卒之躯,千里追缉晏紫苏,便是因遇上一场暴雨,不得不狼狈暂退。听晏紫苏这般提醒,心中登时一喜,蓦地又黯然摇头,传音道:“土性、火性的法术,我不过略知皮毛!又岂能克他。”

    晏紫苏在他头上敲了个爆栗,抿嘴笑道:“呆子,你不会火族法术,难道还不会放火吗?”

    蚩尤一楞,心中“咯咚”一响。

    晏紫苏传音道:“这里天干地燥,到处都是树木、白骨,正是放火烧山的绝佳之地。乘着眼下那妖魔与白帝对抗,无暇他顾,快让你那几只火鸟出来显显威风吧!”

    蚩尤大喜,猛地将她勒紧,哈哈笑道:“我真是个海龟蛋脑袋,不敲不破,亏得有你在一旁点醒!”

    晏紫苏眼眶一红,微笑低声道:“现在还要赶我走吗?”

    蚩尤此时狂喜心急,没有听见她的话语,拉着她高高跃起,穿林掠空,厉声喝道:“兀那妖魔,快将我爹的真身还给我,否则我就将你烧成秃毛鸡!”默念封印诀,红光闪耀,五只太阳乌嗷嗷怪叫,冲天怒舞。

    “呼!”几团巨大的火焰从太阳乌的回中喷射飞旋,轰然打在黑衣人周遭的草木与尸兵上。

    蚩尤大喝声中,碧木真气蓬然怒卷,青光纵横。木气生火,被他雄浑真气这般激生,黑衣人四周登时燃起熊熊烈火。

    “劈仆”连声,火光冲天,半空那巨大的水龙闪耀着淡淡的红色。数十具僵尸在火海中怪号着仆地摔倒,焦臭扑鼻。“哧哧”轻响,无数七彩尸蛊从僵尸体内破肤飞射,缤纷错落,又如密雨般簌簌跌落,焦枯扭曲。

    黑衣人哑声笑道:“白帝陛下,我们在此赏月听河,切磋音律,何其风雅!你何苦叫来这么个楞小子做帮手,焚琴煮鹤,大煞风景。”

    骨笛旋律陡然下沉,急促阴郁,如疾风冷雨。轰然巨响,水龙呼啸着当空击下,数十道巨大的水箭从中逸射飞散,破空怒舞,闪电般击打在猎猎跳跃的火海中,火焰登时熄灭。

    “轰!”那水龙当头怒击,巨大的气浪冲涌猛撞,如山岳压顶。蚩尤虽然骠悍,却非一味卤莽斗狠,深知以己之力不能直攫其锋,况且眼下当务之急乃是将妖魔元神逼出父亲躯体。当下因势力导,顺着水龙破空气浪朝外闪电反冲,堪堪避过。饶是如此,当胸依旧如遭电击,眼前一黑,喉咙腥甜,鲜血蓦然喷出。

    当是时,只听埙声忽止,白帝淡淡道:“阁下叫来万千僵尸,难道就不是大煞风景了吗?”铿然长响,他周身白光闪耀,冲天而起,九块巨石蓬然炸舞,在半空中急旋飞绕,蓦地契合成巨大的石剑。

    石剑陡然破空反转,眩光耀目,如彗星横空,星河怒泻,朝着黑衣人雷霆电射!

    “陨星流光破!”蚩尤骇然惊呼,抱着晏紫苏翻身跃上太阳乌,不及调整内息,立即朝上方全速飞冲。

    白帝当年纵横天下的神兵,原是金族的“小九流光剑”,由九块寒金利铁组成,锐利无双,可以随意聚散离合,变化由心。传说当年他以此剑误杀好友,悲痛之下,便将此剑抛入昆仑山中。某日夜观星象,忽有顿悟,改用九块流星陨石为剑,称“大九流光剑”;自创“陨星流光破”,威力惊神泣鬼,竟更胜从前的神兵利剑。蚩尤听闻久矣,今日终于能得以亲眼目睹。

    黑衣人怪笑道:“白帝陛下不吹埙了?想要就此认输吗?”骨笛凄厉狂肆,节节拔高,半空水龙横扫卷舞,银光乱闪,挟卷裂地狂风,白茫茫一片朝着那石剑呼号撞去。

    “轰隆”一声巨响,震耳欲聋,整个夜空似乎陡然扭曲。水龙轰然炸裂,石剑也蓦地迸爆为九块巨石,冲天而起。

    光弧如涟漪扩散,气浪横飞,山摇地震,爆响连声;僵尸、断木、草屑、树叶……连带着山上迸落的滚滚巨石,发狂似的朝外飞撞乱舞。

    白帝飘然冲天,十指捏诀,九块陨石蓦地又化合为白光耀闪的石剑,雷厉风行,纵横飞舞,朝着黑衣人疾风暴雨似的进攻。他适才不动如巍然大山,此刻一旦行动,则如闪电霹雳,迅捷无匹。

    黑衣人吹笛依旧,笛声更见诡异凄厉。水龙滔滔冲天飞卷,将白帝的“陨星流光破”一一格挡;两相撞击,气浪迸炸,声势惊人,两岸原已龟裂的草地登时崩塌飞撞,土石蒙蒙。

    万千行尸走内怪嚎凄叫,随着笛声蓦地朝天怒射,宛如无数飞箭,攒集冲向白帝。这些僵尸水银围涌,无孔不入,只消被他们抓破见血,则尸蛊入体,必不可免。

    蚩尤怀抱晏紫苏,骑乘太阳乌在汹涌狂猛的气浪中陡然折转俯冲。五鸟呼啸,又蓦地喷出数十团火球,顷刻间便将通天河左岸焚烧为漫漫火海。

    林间草地,尸鬼哀嚎,纷纷断折倒地,磷光爆闪,燃烧起幽蓝色的火焰。无数的尸蛊争先恐后地从僵尸体内冲射飞逃,纷纷葬身火海。

    狂风鼓舞,火焰如红舌跳跃,恣肆卷席,漫漫火光映红了山壁和夜空。

    黑衣人盘膝坐地,对周遭之事恍若不见。“仆仆”低响,数十只九冥尸蛊从他体内怒射而出,仓皇逃离,而他却浑然无事,哑声怪笑道:“小子,你以为区区几把火就能将我逼出来吗?嘿嘿,老子偏赖着不走,等你爹烧成骨灰,形神俱灭,我再走也不迟。”

    说话间,故意将左手伸入身前的大火中,“哧”地一声,青烟缭绕,空气中登时弥散开一股皮肉烧焦的气味,肉脂化作油水滴落。那宽厚的手掌登时变得焦黑,几个手指尖露出森森白骨。

    “爹!”蚩尤失声狂喊,又惊又怒,心肺险些气得爆炸开来。原以为这等大火,必可使得妖魔无所遁形,岂料他竟丝毫不惧,反倒恣意伤毁父亲的身体。这妖魔究竟是何方邪灵?元神寄体,竟能如此张狂无惧!

    白帝淡淡道:“妖魔现出原形吧!”陨石剑横扫飞舞,白光激荡,将万千僵尸震得粉碎飞扬。与此同时,长袖飞舞,一个铜石镜从中破空飞旋而出,在月光下倏地亮起夺目金光,笔直地照在那黑衣人的脸上。

    金光璀璨,黑衣人周身陡然雪亮,现出一具森然白骨。乔羽仰天狂吼,似是疼痛已极,一道黑光扭曲闪耀,刹那间变幻为无数面容,神色各异;陡然又重新化为一缕黑光,似乎要从乔羽头顶破出飞舞,但又蓦地收敛无形。

    黑衣人哈哈狂笑道:“白招拒,我本是鬼界幽魂,你这金光照神镜又岂能照出我真身?想要逼我离开这肉身,哪有这么容易!”霍然伸掌,将那金光缓缓推移开来。

    蚩尤惊怒交集,疑惧更甚。白帝的“金光照神镜”乃是金族神器,大荒五大名镜之一,可以照出任何人的元神真识,甚至可以将其元神拔出体外,吸纳入镜中,成为游离五界之外的孤魂。但这黑衣人竟似丝毫不受其害,就连适才现出的神识也是多达数千,难道他竟是无数魂灵的集合体吗?

    想到竟连白帝的“金光照神镜”也不能将这妖魔从父亲体内逼出,蚩尤心中悲愤狂怒,几近绝望。脑海中浮光掠影,闪过父亲的音容笑貌,闪过他与自己的诸多情景……心中剧震,热血上涌,大吼一声:“你奶奶的紫菜鱼皮!”不顾一切地御风电冲,朝着黑衣人扑去。

    晏紫苏大吃一惊,尖叫道:“呆子,你想干什么?你别去……”想要阻拦,业已不及。蓦地明白蚩尤是想乘着那妖魔的元神与白帝的照神镜粘着对峙时,以自己的元神附入父亲体内,将那妖魔驱逐出去。但那妖魔真元之强,远在蚩尤之上,他这般冲去,即使能进入乔羽体内,也必被妖魔元神打散,甚至吞噬。

    蚩尤怒吼声中,已如闪电似的冲到黑衣人身前。

    黑衣人眼白翻动,冷冰冰地盯着蚩尤,怪笑道:“妙极妙极,竟自动送死来了。”稍一分神,金光眩目,照神镜的光芒又震开他的手掌,闪电般照耀在他的脸上。

    黑衣人蓦地一震,周身扭曲,似乎被金光陡然拔起。哈哈怪笑道:“白招拒!你也忒小瞧我啦!”蓦地抽出手掌,轻扬拍出,叱道:“去吧!”黑光怒爆激射,轰然撞向蚩尤。

    蚩尤早有防备,大喝声中,双手横刀,碧光从双臂经脉直贯苗刀,真气爆涨,翠光怒放,如光轮激舞旋转。

    “砰”地一声爆响,气浪如狂,一轮紫光冲天迸舞。蚩尤低吼一声,喷血后飞,被那紫光重重抛入熊熊火海。

    蚩尤原想以“旋光年轮”转身卸力,乘势急速靠近,再以“元神离体寄体大法”冲入父亲体内。岂料那妖魔在被“照神镜”蓦然镇住的情形下,随手一掌仍有如此惊天之力,将他陡然震飞。

    晏紫苏驱鸟电冲,将蚩尤从火海中救起,见他虽然一时动弹不得,但经脉完好,未受重伤,这才稍稍放心。

    金光闪耀,黑衣人一阵扭曲,如烟雾缭绕,陡然腾空;怪笑声中厉声吹笛,淡淡乌光真气滚滚云集,笼罩全身。与此同时,水龙轰然卷扫横击,朝着白帝滚滚劈去。

    寒风呼号,白光如雷电裂空。

    白帝右手紧握“照神镜”,微微颤抖。左手捏诀,口唇翕动,“大九流光剑”轰然怒扫,横空抡起巨大的银光,光弧闪耀,重重击在水龙上。

    轰然巨响,水龙登时游飞炸散。湛蓝色的夜空中,无数水珠银线激射飞扬,悠然洒落,方圆十里犹如突降淋漓暴雨。

    就在白帝分神捏诀,使出“陨星流光破”的刹那,黑衣人乌光闪耀,哈哈怪笑,蓦地双掌齐发,急速击在那“照神镜”的金光上。两道黑光破掌而出,如波浪飞扬迸舞,“砰”地巨响,绚光流舞,那道金光陡然弯曲倒射,电光石火间回撞在“照神镜”上。

    “噗噗”闷响,白帝周身剧震,莹润如玉的脸上陡然闪过一抹黑光;右手蓦一颤抖,“照神镜”险些脱手飞出,白衣鼓舞,飘然冲天而起。

    黑衣人哈哈怪笑道:“白招拒,今日被这楞小子搅了雅兴!半个月后,蟠桃会上,我再与你切磋切磋音律!”话音未落,黑影已如鬼魅般破入水珠纷扬的夜空,眨眼之间,便消失在鬼山的峭壁陡崖之颠。

    漫天水珠,纷扬飘洒;骨笛凄厉,袅袅未散。

    被暴雨似的水珠浇扑,火势渐渐转小。万千僵尸鬼兵在草地林间茫然地旁徨片刻,纷纷嚎哭着步入通天河,或钻入地底裂缝之中。

    蚩尤“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怒吼声中挣脱晏紫苏,蓦地跳了起来,跃上太阳乌,便欲追去;但全身冰冷,酸软无力,蓦地一阵摇晃,险些从乌背上摔下。

    白帝从空中斜斜飞掠而至,提着他的衣领飘然而下,盘膝坐地,淡淡道:“小兄弟,你中了他的寒冰真气,快快调息化解,莫让寒气进入骨髓心肺。”双手飞舞,一股淡淡的真气从蚩尤后背辗转全身,那森寒之意登时烟消云散。

    蚩尤心中悲苦愤怒,仰天狂吼。夜空寂寥,迥音袅袅。

    过了片刻,心中那郁闷悲痛之情稍稍舒解,蚩尤擦去眼角的泪珠,转身朝白帝拜了拜,大声道:“多谢白帝相救之恩。”

    白帝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这身碧木真气如此强劲,又有这苗刀日乌,想来便是近来盛传的羽青帝转世、蜃楼城少城主蚩尤了。”

    当今大荒五帝中,白招拒个性最为平和淡泊,颇有飘然出尘的神仙之风与长者气度。他清心寡欲,优雅谦和,遵从神帝“无为大治”之训以治国,百姓安居乐业,故深受世人尊敬。蚩尤虽非金族中人,但对他亦颇为敬重,当下恭声道:“不敢!小子正是蚩尤。”

    白帝点头道:“适才那位便是乔城主的肉身吗?”

    蚩尤眼眶一红,道:“是。”

    白帝叹息不语,沉吟片刻,又道:“小兄弟,恕我直言,令尊体内元神微弱,那妖魔元神又极是凶厉,纵使能将令尊救下,只怕也命不久长。”

    这话若是出自他人之口,蚩尤必定要怒骂不已,但出自白帝之口,却让他猛地一阵伤心悲凉。适才他念力探扫,始终感觉不到父亲的元神,故知白帝所言非虚。只是阔别四年,与父亲方甫重逢,狂喜未已,实在无法直接面对这残酷事实。

    蚩尤强忍汹涌的泪水,哑声道:“家父乃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无论是生是死,他的躯壳绝对不能让这等妖魔占据。”

    白帝点头不语,又沉吟道:“这妖魔不知是什么邪灵,体内真元惊天骇地,却又庞杂不清,像是由许多妖灵凝合而成,好生奇怪。”

    蚩尤心下凛然迷茫。以白帝之见识与念力,尚且不能分辨出那妖魔的来历,普天之下,只怕再没有其他人能分辨出来了。大荒茫茫,他连那妖魔是谁都不知道,又去何处追寻妖踪,解救父亲呢?

    这时东面空中突然传来“嗷呜嗷呜”的怪叫声,瞬息由远而近。太阳乌蓦然抬头,嗷嗷乱叫,扑煽着翅膀,大步徘徊奔跃。

    明月当空,星辰寥落,峭壁险峰如刀牙横空交错。一只赤头青鸟闪电似的从那白雪皑皑的峰顶冲过。在夜空中盘旋了刹那,蓦地电冲而下,稳稳地落在白帝的肩头,昂首睥睨。

    那青鸟尖喙黑睛,头顶红毛似火,周身青羽油亮,神气十足;瞥了蚩尤一眼,便傲然扭头,在白帝耳畔低声呜叫不已。

    蚩尤心中一动,料想它必是西王母的三青鸟之一,却不知它今夜飞到此处,又带来什么消息?

    众太阳乌见它神色傲慢,登时大为不满,纷纷昂首扑翅,怒吼不已,被蚩尤猛地一声呵斥,方才愤愤不平地扭头性声,鄙夷地凝视着青鸟。

    白帝听青鸟呜叫了片刻,微微动容,当下转身作揖,淡淡道:“小兄弟,这位姑娘,白某另有要事,须得先行告辞了。”蚩尤二人连忙作揖回礼。

    白帝转身欲行,突然想起某事,回转身来,朝着蚩尤微微一笑,传音道:“舍妹身为圣女,身份使然,实有不得已之苦衷;这四年来,纤纤多亏你与拓拔太子照顾了!昆仑山上咱们再好好相聚吧!”

    蚩尤一楞,登时明白,白帝既然知道自己与拓拔野,自然知道纤纤的身份。蓦地热血上涌,面红耳赤,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白帝淡然一笑,又道:“小兄弟,人生如曲乐,有高有低,有苦有乐,终有曲终人散之时,此曲终了,焉知不是别曲起奏之日?毋需太难过了。”

    蚩尤知他是在抚慰自己,不必多想父亲生死,当下红着眼睛点头道谢。生死有命,自己岂会不知?但明则明矣,那难过痛楚却是难以自抑。

    一阵冷风吹来,白帝雪衣飘舞,乘风而起,与青鸟一起飘飘东去,掠过滚滚的通天河,穿过大河两岸峭立千仞的绵绵绝壁,在月光中越飞越远,逐渐化为淡不可辨的白点。

    陶埙隐隐,随风沉浮;月光如水,大河奔腾。四周苍凉冷落,合著这悲怆曲乐,更觉寂寥凄凉。

    蚩尤怔然而立,听到伤心处,泪水险些夺眶而出。

    晏紫苏极少见到他如此脆弱难过,心潮澎湃,柔情汹涌,紧紧地握住蚩尤的手,纤指轻轻地摩挲着他的手背,彷佛要藉此抚平他心中的悲郁。

第二章 当时明月

    狂风鼓舞,骨灰飞扬,空气中弥散的恶臭过了许久方才渐渐淡去。

    明月高悬,焦枯的草地上裂缝纵横,河水在缝隙中汨汨奔流,在月色中耀耀闪光,彷佛万千银线交错纵横。

    蚩尤二人坐在河岸,将段聿铠从乾坤袋中拉了出来,输导真气。过了片刻,段聿铠大叫一声,蓦地坐起身来。瞪着眼睛,满脸惊惧,“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看见眼前之人是蚩尤,面色方才舒缓开来。一把抓住蚩尤的肩膀,叫道:“你爹呢?救出来了没有?”

    蚩尤咬牙摇头,沉声将适才发生之事讲述了一遍。段聿铠面色煞白,蓦地一掌拍在草地上,怒道:“他奶奶的!就是这妖魔!想不到……想不到乔大哥终究……”眼睛一红,声音沙哑,再也说不下去。

    蚩尤沉声道:“段叔叔,那妖魔究竟是谁?你们怎么会落在他的手上?这四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四年?”段聿铠凝视着蚩尤,目中陡然闪过疑惑迷惘的神色,蓦地吐了口气,点头嘎声道:“是了,你都已经长得这么大啦!四年!原来我们迷迷糊糊中竟自过了四年!”

    蚩尤奇道:“迷迷糊糊?”

    段聿铠嘿然摇头道:“不错!这四年我们始终是迷迷糊糊,混沌不觉。”顿了顿,眯起眼眺望碧虚,目光变得飘忽起来,半晌哑声道:“那夜在东海上,我和王七叔他们捕杀了诸多凶狂海兽,正兴高采烈地返航;到了近海,突然看见海上火光冲天,整片夜空像被鲜血染红,远远地便听见厮杀声。我们大惊,心里猜到多半是水妖使诈偷袭。”

    “当下我们全速前进,杀翻了两艘水妖的巡逻船,赶回岛上。可是那时城里到处都是水妖,许多兄弟还没从海上赶回来,而百姓们却已被水妖杀得精光……他奶奶的,这些水妖狗贼,最是反覆无常,阴险狡赖!”

    蚩尤听他飘渺而愤怒的叙述,思绪飞转,怒火熊熊,彷佛又被带回到四年前那腥风血雨的倾城一夜;拳头紧攥,青筋暴起。

    段聿铠道:“我们开辟血路,一心要找到你爹。水妖太多,潮水似的包围过来,几十个兄弟很快便都战死了。我中了几箭,精疲力竭,正以为他奶奶的要死在这群不要脸的水妖手里时,忽然看见科大侠驮着重伤的乔大哥,和十来个兄弟一道从火光中杀了出来;我心里大喜,登时又来了力气,一口气杀了十几个水妖,与科大侠一齐朝岛外冲去。”

    “科大侠以‘断浪气旋斩’将水妖杀得稀里哗啦,屁滚尿流,水妖吓得都不敢上前。突然天吴老妖追来了,冷不防地突施暗算,向尚在昏迷中的你爹全力出手……”

    蚩尤大怒,“轰”地劈空一掌,将通天河击起数丈高的浪花,骂道:“这老妖卑鄙无耻,只会鬼祟下流的招数,真他奶奶的枉居大荒十神!难怪终日带着木头面具,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晏紫苏听到“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娇躯微震,俏脸登时黯然。

    段聿铠嘿然道:“幸亏科大侠反应极快,闪电似的让了开去。他奶奶的,但天吴老妖想要杀的并非你爹,却是科大侠!他早知科大侠必定会全力护卫你爹,所以故意全力骤攻你爹,逼得科大侠竭力护卫。四周的水妖也纷纷围将上来,盘旋游斗。战了片刻,乘着科大侠念力分散,天吴老妖突然*似的朝科大侠猛烈攻击。”

    蚩尤听到此处,心中登时抽紧。科汗淮虽然神功卓绝,但未必是天吴老妖的对手。何况背负乔羽,身陷重围,又失尽先机,落在下风。

    果听段聿铠呸了一口,恨恨道:“天吴老妖突然使出他那炒羊羔子龟蛋斩,和科大侠的断浪气旋斩撞在一处。那老妖气力惊人,龟蛋斩的威力还真他奶奶的不小,科大侠连带着你爹一齐被震成重伤,飞到十几丈外。”

    晏紫苏心下惑然,不知那“炒羊羔子龟蛋斩”究竟是什么奇怪神功?蓦地一亮,明白这段狂人说的应当是天吴的“朝阳古兕瑰光斩”。八百年前,朝阳谷凶兽裂山红兕咆哮东海,为虐甚重,被金族奇侠古元坎以天元逆刃斩杀。朝阳谷众人将裂山红兕的六尺锐角磨制为神兵利器,是名“古兕斩”,代代相传。到了水伯天吴手上,被其发扬光大,独创“古兕瑰光斩”,威镇东荒。想不到这神兵绝技到了段狂人的口中,竟成了“炒羊羔子龟蛋斩”。晏紫苏忍不住莞尔而笑。

    蚩尤骇然道:“难道科大侠就这般……”

    段聿铠嘿嘿笑道:“哪有这么容易?老妖以为科大侠已经重伤,无力反抗,正自得意地胡言乱语,科大侠突然从地上跳起,闪电反击,使出一记惊天动地的气旋斩,将那老妖杀得灰头土脸,狼狈奔窜。”

    蚩尤听闻科汗淮无事,心中方自舒了口气,心道:“若是科大侠死了,纤纤妹子只怕要伤心欲绝。”振奋精神,侧耳倾听。

    段聿铠眉飞色舞道:“他奶奶的,可惜你没瞧见当时的情景。科大侠浑身鲜血,但却谈笑自若,举手投足就将那老妖连伤七处,杀得他落花流水,险些撞在墙上;周围的水妖个个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哈喇滋一直从舌头滴到脚指头上。真他奶奶的过瘾!”

    蚩尤听得热血沸腾,击掌大叫痛快。段聿铠神色一黯,叹气道:“不过科大侠业已被老妖之前的那记龟蛋斩劈成重伤,是以不能倾尽全力,终不能砍下那老妖的龟蛋脑袋。科大侠接连发出十几记惊天动地的断浪斩,乘着众水妖仓皇逃避时,带着我们,全速冲到岸边。”突然重重一掌击在地上,咬牙切齿道:“岂料那反贼……那姓宋的狗贼竟已带了千余水妖在那里张弓搭箭地等候!”

    蚩尤大怒,猛地站起身来,胸膛剧烈起伏,几滴鲜血渗过指缝,倏地从他攥拳的掌心滴落。四年前的那场战乱,他最为彻骨痛恨的,不是水妖,而是那出卖了自己与父亲,出卖了全城数万百姓的宋奕之。此刻听到段聿铠重提此人,登时怒火熊熊,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段聿铠恨恨道:“那时我们早已筋疲力尽,只道此次要命丧这叛贼之手。不料海上突然狂风大作,巨浪滔天;科大侠也不知暗暗施展了水族中的什么法术,一阵阵大浪蓦地卷过城墙,将水妖拍得东倒西歪。忽然刮来一阵大风,将我们横空从水妖头顶卷过,眨眼间便冲入滔滔大浪中。”

    蚩尤大喜,哈哈笑道:“妙极!老天爷果然还算长了眼睛……”

    段聿铠叹道:“说起来惭愧,我们原都是在浪里来、潮里去的海岛男儿,那点风浪原本算不得什么。但是那夜海上风大浪急,像是发疯了一般,海面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我们全都吸了进去,黑天黑地中,竟丝毫不能脱身游出;好在科大侠眼疾手快,用‘凝冰诀’将我们尽数封冻,又以冰蚕丝带将大家系在一处,这样不管沉溺到海底多深处,不会失散,也不会呛死。”

    蚩尤道:“然后呢?”

    段聿铠嘿然道:“然后?然后醒来之时,便已是四年之后、几天之前的某日。”

    蚩尤失声道:“什么?难道你们竟在海底沉睡了四年?”

    段聿铠苦笑道:“是不是在海底还不知道,但这一觉睡了四年却是不假。适才见到你时,若不是眉眼与四年前丝毫无异,我还不敢相信你已经变得这么大了哩!”

    蚩尤皱眉道:“那么那妖魔呢?段叔叔你们又是在何处撞见他的?”

    段聿铠眼中倏地闪过恐惧愤怒的神色,怒道:“他奶奶的,那妖怪……哼!我们那夜醒来之时,便是在这通天河畔。我醒转探望,瞧见大河汹涌,浪水发狂地朝天喷涌,许多鱼兽被抛飞到远处的树林里,活蹦乱跳。你爹、科大侠等十几个人横七竖八地躺在草地上,旁边站了一个巨大的龙头怪兽,摇头晃脑地抖动着浑身的水珠,瞪眼看我。我突然想起那怪兽应当是金族的镇河神兽窫窳,这才猜想应当是到了西荒的通天河,心里惊讶不已。”

    晏紫苏听了半晌,忍不住插口道:“段叔叔,难道你们当日是被卷入海底潜流,漂到地底来的吗?”

    段聿铠一楞,似乎刚刚发觉她一般,见她素手紧紧牵着蚩尤,始终不曾离过,当下眯着眼睛打量了她片刻,又瞥着蚩尤,嘿然笑道:“不错不错!小子,你可比叔叔我强得多了。”

    蚩尤一怔,面红耳赤,待要稍稍辩解,段聿铠哈哈笑道:“他奶奶的,男欢女爱,有什么不好意思、忸怩作态的?小子你性子狂野豪爽,很有你爹当年的风采!偏偏说起男女之事拘谨古板,比起那拓拔小兄弟就差得远了。”

    ※※※

    当年在蜃楼城里,蚩尤一心做父辈一样的英雄人物,对异性倒当真是从不在意。只是正值少年,英武挺拔,难免有许多少女对他暗恋欢喜,是以段聿铠常常以此逗弄蚩尤,令他气得火冒三丈。不想阔别四年,竟然见到蚩尤与一个俏丽女子亲密牵手,段聿铠心中自然又是诧异又是欢喜。他性子粗豪,又始终将蚩尤当作自己的侄子,欢喜之下,毫不避讳地说了出来,倒将蚩尤弄了个大红脸。

    晏紫苏俏脸晕红,但心下却是暗暗甜蜜欢喜,对这段狂人不由多了几分好感。

    段聿铠突然又道:“咦,是了!拓拔兄弟和纤纤姑娘都还好吧?”

    蚩尤嘿然笑道:“段叔叔放心,他们都好得很。待会儿我再详细说与你听。”

    段聿铠点头道:“那就好。咱们说到哪儿了?是了,我醒来之时见到那怪兽窫窳,正自诧异,不知怎么会到了西荒?嗯,这姑娘说得不错,现在想来我们多半是被东海的潜流卷入地底涡流,阴差阳错到了通天河里。”转头对晏紫苏笑道:“是了,还没请教姑娘芳姓呢!”

    晏紫苏微笑道:“我姓晏,叫小苏,段叔叔您叫我苏儿便成啦!”

    段聿铠点头笑道:“苏儿?不错!果然是个好名字。”他对晏紫苏颇为赞赏喜欢,倒让她有些羞涩起来。

    蚩尤心下凛然,皱眉不语。他是海岛儿郎,素知所谓海底潜流通往地底涡流的传闻。据说东南西北四大海各有一个神秘的海水倒注入口,海水由这入口流入地底,形成错综复杂、上下错落的地底涡流。海上常有渔民连人带船溺入漩涡,无影无踪,却在若干年后,浮尸于大荒江河湖泊中。人们都说这乃是被水鬼拖入地底涡流的缘故。

    段聿铠又道:“那怪兽窫窳对我们似乎并无加害之意,反倒将我们拖到高处,避免被通天河的大浪重新卷回河里。过了片刻,你爹和科大侠他们也纷纷醒转,见到大家安然无事,都欢喜不尽。但我们重伤犹在,身体虚弱,一时也无法起身行动。”

    “窫窳从河边拖来许多生鱼,丢在我们身边。他奶奶的,我们哪知已经饿了足足四年?只觉饥肠辘辘,肚皮贴着脊梁骨,当下纷纷生吃活啖,也不管滋味,权且饱餐了一顿;有了气力,便开始运气调息。到了半夜,忽然听见森林、河边传来鬼哭狼嚎似的怪叫声,探头一看,他奶奶的,竟是许多僵尸水鬼从通天河和草地里钻了出来……”

    蚩尤心中一跳,凝神倾听。

    段聿铠道:“那些妖鬼不知是不是嗅着了我们的气味,纷纷朝我们涌来。我们全身乏力,眼睁睁地看着成千僵尸围涌过来,心里焦急,骂天喊地,却无可奈何。好在那怪兽窫窳极为神勇,奔窜跳跃,四下护卫,将那些龟蛋水鬼全部打得稀巴烂。”

    晏紫苏摇头道:“这些水鬼中了尸蛊,本就是无知无觉的行尸走肉,无所畏惧,凶残之极;若是被它们抓咬一个小小的伤口,尸蛊就会遍达全身,成为和它们一样的僵尸鬼怪。窫窳神兽虽然厉害,但想要保护这么多人,真是困难呢!”

    段聿铠叹道:“苏儿姑娘说得不错。那些僵尸实在太多,一股脑儿地围涌而上,窫窳顾得了东,却顾不了西,支援了片刻,终于被水鬼冲进来,转眼间便有几个兄弟被水鬼咬中,凄声惨叫,痛苦无比。我们见了心中骇异,心想决计不能坐而待毙,纷纷挣扎着爬起来,团结一处,奋力和那些龟蛋水鬼激斗。他奶奶的,可惜身受重伤,又寡不敌众,越来越发支援不住,好几个兄弟被水鬼抓伤,发狂打滚。

    “这时窫窳吼叫着冲了过来,将我们甩在它的背上,冲出重围,朝山里逃去。它跑得飞快,水鬼追赶不上。我们正欢喜,以为逃出生天,不料那妖魔竟突然出现!”段聿铠说到最后一句,蓦地咬牙切齿,恨怒已极。

    蚩尤听得紧张,心中“咯咚”一响,忍不住微微一震。

    段聿铠道:“当时只觉寒风大作,一股妖异阴邪的真气轰然撞来。我们还来不及反应,便和那窫窳神兽一起被重重地抛飞到十几丈外,剧痛攻心,差点昏迷;听见一个人沙哑着嗓子怪笑道:‘我们鬼国拉壮丁挑上你们,乃是天大的福气,哪有推脱逃跑的道理。’又有许多妖鬼跟着桀桀怪笑了起来。”

    蚩尤又惊又怒,喃喃道:“鬼国?”转眼瞥望晏紫苏,晏紫苏轻轻摇头,妙目中也是大惑不解。大荒大小百余国,素未听说有这么一个所在。

    段聿铠道:“我迷迷糊糊地望去,只见前方山林前站了几个黑衣人,都戴着野兽头颅面具,但眼睛灵动,不像那些妖鬼僵尸。中间站了一个黑衣人,头戴黑斗篷,那沙哑的怪声便是从他那儿发出来的。”

    “那几个兽头黑衣人围了上来,突然哇哇惊叫,竟将科大侠、你爹,还有我的身份喊了出来。那些龟蛋激动狂喜,觉得拣着了天大的便宜。一个鹿头黑衣人发狂地踢打折辱科大侠,一边尖声狂笑,说什么上苍有眼,竟然让他自己送上门来。科大侠动弹不得,伤势更重,但只是微笑不语。”

    蚩尤心下愤恨:“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这些黑衣人装神弄鬼,定是水妖,所以才会认得科大侠和我爹。”心中那森然骇惧之意却越来越盛。水妖对科汗淮与蜃楼城群雄恨之入骨,落到他们手中,远比落到普通妖魔的手里凶险百倍。

    段聿铠道:“那戴斗篷的妖魔哈哈笑道:‘妙极妙极,断浪刀科汗淮和蜃楼城乔城主竟成了我鬼国的壮丁!但是堂堂英雄怎地变作孱弱病猫?传扬出去,岂不是太丢我鬼国壮士的声威吗?我来替你们好好改造改造。’一边胡言乱语,一边伸出鬼爪,猛地插入科大侠的胸膛。”

    蚩尤骇然变色。晏紫苏低声道:“他……他要给科汗淮放蛊!”

    段聿铠点头恨恨道:“不错,那妖魔的鬼爪上也不知沾了什么凶狞的蛊虫,科大侠的胸腹伤口张合鼓动,乌黑的血浆不住地涌了出来。他咬牙不吭声,依旧微笑不语。他奶奶的,我看得恼怒,不由大骂起来”

    “那妖魔呆滞地瞪着我,怪笑道:‘你就是那什么段狂人吗?嘿嘿,莫急,等我替断浪刀脱胎换骨之后,再来帮你换换筋骨;那时你就知道做我鬼国壮士是何等美妙!’我大怒之下,将他祖宗十八代的奶奶都问候了个遍。妖魔也不生气,只是怪声狂笑。”

    “这时窫窳从地上爬起,巨尾扫飞四周的僵尸,怒吼着冲来。那妖魔突然鬼魅似的跃了起来,闪电般一爪穿入它的胸腹,重重地贯摔在地上,怪笑着说:‘小蜥蜴!既然你这么喜欢断浪刀,我就让你和他合为一体好了!’口中念念有辞,周身闪出一轮黑光。科大侠突然扭曲起来,烟雾似的钻入窫窳的体内。我们见科大侠竟被这妖魔封印入窫窳,都惊怒不已,纷纷大骂。那鹿头黑衣人在一旁尖声笑道:‘若是那贱人看见你现在的模样,神情一定有趣之极!’他奶奶的,他以为他的模样就很俊吗?”

    蚩尤听得耸然动容。他适才虽然已经亲眼目睹那妖魔的凶威,但想到他竟能在刹那间制服金族神兽窫窳,又将科汗淮封印其中,仍不免大为骇然。须知封印法术乃是纯粹以元神念力克制对方神识,将其封闭入其他物体中,若非双方念力悬殊,决计无法奏效。科汗淮虽然身受重伤,经脉封冻,但元神应当未有大损,那妖魔立见能将他瞬间封印,其神识念力之强,实在太过可怖,段聿铠道:“那妖魔哈哈大笑道:‘风liu倜傥的断浪刀变成这等丑怪模样,可要让许多多情女子伤透心了。’那些龟蛋一齐大笑,我听了更怒,破口大骂。妖魔嘿嘿笑着朝我望来,突然探出鬼爪穿入我胸腹之间。他奶奶的,那一下实在疼得昏天黑地,只觉得有无数虫子突然涌入,在周身乱咬。我胡乱骂了几句便昏迷不醒。”

    段聿铠一口气说了这么久,脸色苍白,真气又有些不继,咳嗽不止。蚩尤右手握住他的脉门,将雄浑真气滔滔输入。

    ※※※

    片刻之后,段聿铠面色重转红润,喘了口气,又道:“等我醒来之时,四周昏黑,只有头顶悬了一盏鬼火似的幽灯,到处都是潮湿的岩石,恶臭难当,也不知身在何地。我看见你爹背对着我坐在一排铁栅栏前,这才发觉我们竟是被关在一个极大的山洞里,四周上下都是粗达半尺的玄冰铁栅。王七叔和海九匍匐在一个角落,口中发出‘呵哧呵哧’的怪声,不知在做什么。”

    他的眼中微微露出恐惧之色,哑声道:“我叫你爹的名字,他垂着头只是不应。又叫王七叔和海九,他们喉咙里发着怪声,突然回过头来,我这才发现他们竟然在争抢夺食一具尸体!王七叔的眼白上翻,口角流着涎水和乌血,瞪着我‘赫赫’乱叫,突然朝我猛扑过来。”

    蚩尤手心满是冷汗,紧紧地攥住晏紫苏的小手。王七叔为人豪义善良,其子王璞当年和蚩尤也是极好的伙伴,此刻听闻他被妖魔变成食人僵尸,心中惊怒悲愤,难以言喻。

    段聿铠道:“我惊骇中大叫着跃了起来,跳闪开去。这时……这时我才发现我竟然成了怪兽穷奇!你爹突然哈哈大笑,转过身来,眼白上翻,沙哑着嗓子对我说:‘嘿嘿,我们不是结拜兄弟吗?当日惺惺作态,说什么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怎地今日相见,躲都来不及了?’我听那嗓音与妖魔无异,突然明白那妖魔元神已经附上你爹的肉身!愤怒之下,喝骂妖魔,让他立即离开乔大哥躯壳。那妖魔却笑道:‘我和乔城主同仇敌忾,以他的躯体来报仇雪恨再适合也不过。即使我想走,乔城主也舍不得哩!’”

    蚩尤心中蓦地一凛,那妖魔分明是水妖中人,怎地又自称与父亲同仇敌忾?

    正觉古怪,又听段聿铠说道:“我骂道:‘他奶奶的,我们是光明正大的英雄好汉,谁与你这等下三滥的妖魔鬼怪同流合污?’妖魔怪笑道:‘光明正大?到了这幽冥鬼界,还有什么狗屁光明正大?’我突然大吃一惊,心想难道我们早已死了么?所以才会遇到这等诡异妖邪之事?于是便厉声喝问他究竟是谁,那里又是什么鬼地方?他哈哈狂笑道:‘这里既然是鬼界,我自然就是鬼界之王——幽天鬼帝!’”

    “幽天鬼帝?”蚩尤与晏紫苏同声念叨这古怪的名字,心中又是迷惑又是骇异。其时大荒,除了神帝与五帝之外,无人敢妄自称帝,此人不知究竟是谁,竟然狂妄若此!难道他当其是鬼界冥间的帝王吗?想到此处,晏紫苏心中不由机伶伶打了个冷颤,情不自禁地往蚩尤怀里偎去。

    段聿铠道:“我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天底下有这么一号人物,心想他奶奶的,这回老子多半是死了,到了阴间鬼界了。嘿嘿,我段狂人一生自视英雄豪杰,天不怕地不怕,但那一刻,我当真吓得脸都绿啦!转念一想,他奶奶个龟毛螃蟹,老子死都死了,还怕他什么?说什么也要将这妖魔从乔大哥的身体里赶出来。当下吼叫着扑了过去。”

    “那妖魔见我突然反扑,似乎颇为诧异,嘿嘿怪笑道:‘果然都是些不知死活的东西。’突然黑光闪耀,我心肺、脑袋彷佛都要炸裂开来,万虫齐咬,痛得恨不能一头撞死。迷迷糊糊中,听见那妖魔说:‘你是穷奇,从今日起,你的任务便是沿着通天河,为我鬼国拉来更多的兵了……’我脑中嗡然,此后的事就再也记不得了。重新恢复神智时,第一眼便看见了你小子。”

    段聿铠说到此处,舒了口气,又皱眉叹息道:“可惜……可惜科大侠生死未卜,你爹仍被那妖魔附体,他奶奶的,也不知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他们?”

    晏紫苏沉吟道:“那妖魔既然自称幽天鬼帝,又说彼处是鬼界冥间,只怕……”蚩尤听她口气,似乎知道些线索,登时一振,握着她的手蓦地一紧,急道:“只怕什么?”

    晏紫苏“哎哟”一声,被他抓得疼痛,蚩尤吃了一惊,连忙松开手,尴尬道:“没事吧?”

    晏紫苏见段聿铠笑嘻嘻地望着自己二人,心中一阵甜蜜,红着脸摇头道:“没事。”重新握紧蚩尤的手,续道:“我记得我娘说过,鬼界在大荒万丈地底,九泉之下。大荒中有几处山水传闻是通往阴间鬼界的冥道,而这西荒鬼山,似乎便是其一。”

    蚩尤又惊又喜,正待细问,却听晏紫苏道:“段叔叔,你还记得当日所困的山洞,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段聿铠皱眉苦苦思索,半晌才迟疑道:“那日我心里又惊又怒,而且周围非常昏暗,一时也没有特别留意。但是周围岩壁极为潮湿,空气浊臭,呼吸不畅,好像还能听见远处有‘稀里哗啦’的水声……”顿了片刻,摇头道:“其他还有什么,就想不起来啦!”

    突然一拍大腿,叫道:“是了,当时我脚上一疼,发现一只蚯蚓似的怪虫叮在我的‘脚爪’上,那怪虫极为少见,五颜六色,花里胡俏……”

    晏紫苏蹙眉道:“那虫子的背上是不是有一条金线?”

    段聿铠叫道:“不错!敢情苏儿姑娘也见过这怪虫吗?”

    晏紫苏轻声喃喃道:“原来这些九冥尸蛊竟然是‘金线彩尸虫’变化而成的,难怪如此霸道厉害。”

    见二人愕然地瞪着自己,俏脸晕红,嫣然一笑道:“那就对啦!段叔叔你那日所在的山洞,一定便是在这鬼山地底!”又道:“那怪虫叫作‘金线彩尸虫’,只能生活在阴暗潮湿的地底,以人兽尸体为生,是最为妙绝的尸蛊料虫。普天之下只有三处地方才有:一是大荒东南的皮母地丘,一是南荒桂林八树地底深处,还有一处便是这西荒鬼山了。”

    蚩尤霍然起身,沈声道:“不错,皮母地丘与桂林八树距离此处都有数万里,自然不太可能,所以一定是在这鬼山底下了!”激动之下,连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

    段聿铠叫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咱们这就上山找去!”挣扎着爬了起来,突然胸腹伤口搏动翻涌,几道乌血倏然流出。大叫一声,面如金纸,摔倒在地。

    蚩尤大惊,抢身上前,将他扶起,叫道:“段叔叔!”

    段聿铠急剧喘息,咳嗽苦笑道:“他奶奶的,想不到我堂堂段狂,竟被这几只小虫子弄得这般狼狈……”

    晏紫苏道:“段叔叔,你体内尸蛊未清,三日之内又会孵化出许多蛊虫。切切不可动用真气,否则加速血液迥圈,这些蛊虫只会孵化得更快。再说这鬼山极大,要找冥界入口也不是一时半刻之事,段叔叔也别太着急啦!”

    转头对蚩尤道:“呆……蚩尤,你还是先将段叔叔封冻起来,等到找着你爹,再一起设法除清尸蛊。”

    段聿铠想要反对,但体内剧痛,咬牙强撑不住,终于渐转昏迷。

    蚩尤无奈,唯有以“凝冰诀”将段狂人重新冰封,藏入乾坤袋中。想到自己父亲、科汗淮与段聿铠等人遭受妖魔如此折辱,心下恼恨之极,森然怒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要救出爹,将这妖魔锉骨扬灰!”

第三章 冥界之门

    此时圆月西沉,晨星零落,将近黎明时分。

    蚩尤掏出那“相思犀角”,想与拓拔野联系,但不知是相隔太远,还是被这绵绵高矗的鬼山群峰阻挡,始终杳无回应;犀角中传出的,只有呼啸如鬼哭的风声,当下唯有作罢。

    过了片刻,天色越发昏暗,四处黑黝黝、灰蒙蒙,阴寒凄冷。狂风从大河山口刮过,呜呜作响,林涛阵阵;通天河在数丈外滚滚奔流,苍凉而悲壮,犹如白帝的埙声。

    这荒凉而寂静的世界,彷佛只剩下蚩尤两人。二人白日疾行千里,夜间连战妖魔,几经风波怪事,又听段狂人说了半晌四年往事,此刻都不免疲倦困顿。相依而坐,晏紫苏靠在蚩尤的肩上,忍不住翻涌而上的重重困意,眼皮越来越沈,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蚩尤打了一会儿盹,突然听见一阵凄厉的风声,心中一凛,蓦地惊醒。环首四顾,黑影幢幢,水浪奔涌,似乎有无数鬼怪隐伏四周,但凝神察探,却又空荡无他物。

    寒风吹来,困意陡消,想起连日发生之事,想起父亲至今生死未卜,更是睡意全无。喜怒忧愁,交相参杂,几次三番,直想要起身昂首狂呼,一吐抑郁愤慨之气。心潮汹涌,跌宕沉浮。

    涛声滚滚,耳边听见晏紫苏匀称而低微的呼吸声,转头望去,在朦胧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脸容依旧如此俏丽而光彩夺目。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臂膀,彷佛生怕他会逃离一般,右脸枕靠在他的左肩,黑发披泻飞扬,雪白的俏脸如冰玉晶莹,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

    他已经许多次瞧见她沉睡的姿容,每一次都让他悸然心动。在睡梦中,她似乎不再是千面多变、狡黠残忍的妖狐,而变成了一个俏丽无邪、纯净可爱的女子;就像是月光下的西荒雪山,万里沙漠,没有白日里的危险,没有变幻难测的脾性,而是如此地静谧、纯净、美丽。

    她长长的睫毛上凝着一颗水露,彷佛没有擦拭去的泪珠。蚩尤心中突地泛起温柔怜惜之立息,轻轻地伸手,将那水露擦去。晏紫苏微微一颤,在睡梦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像是温柔的悲苦,又像是甜蜜的欢喜。

    蚩尤爱恨交杂,忍不住展臂紧紧搂住她的纤腰,心想:这些日子以来,她为了自己,不知受了多少苦楚和委屈。昨夜在寿麻国流沙河畔,当她紧抱自己,痛哭失声时,那汹涌的泪水不仅崩溃了她自己,也冲垮了蚩尤几日来苦苦筑积的壁垒。

    此时,天地俱黑,万籁无声。但在这没有烦杂干扰的黑暗与寂静中,却最能为清晰地看穿自己的内心,最能清晰地聆听到自己心底的声音。

    蚩尤愤怒狂乱的心情渐渐地平定下来,想着自己与晏紫苏的爱恨纠葛,一时悲喜交加,苦乐酸甜。

    四周昏暗苍茫,寒风彻骨,他们的未来会是怎样呢?他突然觉得自己与她,就像是夜色中的通天河,从僵硬寒冷的雪山顶上逐渐融化交汇,彼此纠缠着,撞击着,在迷茫的黑暗中流向不知终点的未来。前途险恶,焉知会不会在烈日沙漠中,被炙烤蒸腾得无影无踪呢?

    突然又想到了八郡主,想到火山腹中交相错肩时她那凄伤的笑容,淡淡的泪珠,想到当日与她同路时的种种情状。许多当时令他惑然不解的细节此刻历历在目,像鲜花一般层层绽放,剥离出烈烟石炽热而温柔的内心……他的心里莫名的震动起来,迷惘、伤感而又带着难以言喻的苦涩。

    可惜,当时的他,宛如攀附于礁岩之上、紧紧闭拢的海蚌,春风和海水都不能使他开启。是此刻这枕靠于自己肩头的妖女,鬼使神差地敲开了自己的硬壳……

    又想起了纤纤,那俏皮可爱的笑容令他心中陡生温暖,但是不知何以,那窒息心跳的感觉却远不如从前强烈了。蓦地一凛:“不知科大侠眼下究竟如何了?若是被那妖魔所害,纤纤妹子岂不要伤心死吗?他奶奶的紫菜鱼皮……”牙根痒痒,怒火又窜将上来。

    正胡思乱想,忽然听见远处山中传来一声尖锐破云的号角,凄厉诡异,森寒入骨,像是厉鬼号哭。蚩尤心中大凛,周身寒毛蓦地竖起,电光石火间闪过一个念头:“是那妖魔!”

    晏紫苏陡然一震,倏地醒转,低声道:“怎么啦……”却被蚩尤猛地将口捂住。

    当是时,阴风大作,腥臭扑鼻,那号角声急促高昂,越发诡厉狰狞。

    两人对望一眼,心中又惊又怒又喜,猛地站起身来,正欲循声追去,忽听“劈啪”接连闷响,四周草地纷纷迸裂开来,与此同时,身后大河浪涛汹涌,水花冲天,无数白森森的骨骸僵尸又从地底、河中爬了出来。

    河中僵尸湿淋淋地站立着,手爪上大多拖了一具尸体,眼白翻动,张口赫赫低吼,那些地底爬出的僵尸或拖曳白骨,或拉拽兽尸,也一齐发出低沉而可怖的哀嚎,高一步低一步地朝着号声传来的方向机械走去。

    两人周围的僵尸骨骸突然顿住身形,缓缓地朝他们转过身来,眼白上翻,突然张口“呵呵”怪吼,张牙舞爪地猛扑过来。

    蚩尤大怒,正要起脚将他们踹得稀烂,晏紫苏急忙拉住他,传音道:“呆子,别发出声响,以免惊动了那妖魔。走吧!”搀着蚩尤手臂,蓦然冲天飞起,御风抄掠,朝山中翩翩飞去。

    山影幢幢,扑面而来。

    此时正值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刻,四下混沌迷蒙,伸手不见五指;但蚩尤青光眼光芒绽放,却瞧得清楚分明,牵着晏紫苏的手,并肩飞掠,在险峭尖利的山崖尖石之间穿梭飞行,似电神速。

    转眼之间,两人沿着陡峭山势冲上了鬼山某峰峰顶。冰雪闪耀,狂风呼号,两人足不点地,乘势御风冲掠,在白雪皑皑的山脊高低起伏,上飞下跃,急速穿行。

    ※※※

    号角声越来越近,那凄厉诡异如冰冷毒蛇钻入耳中,心中又痒又冷,难受已极。寒风鼓舞,漫山都是僵尸鬼骸的哀嚎低吼,此起彼落,绵绵呼应,像阴冷的海浪,一阵阵地汹涌排击。

    蚩尤低头望去,只见鬼山山脉东西两侧,漫漫林海与草原上,无数黑影密集攒动,犹如海潮大浪滚滚而前。凝神望去,尽是僵尸骨骸,少说也有数万之众。饶他胆大包天,见到这等壮观而凄诡的景象,心中也不由寒意森森。

    “那妖魔收罗这么多的僵尸骨鬼想要干什么呢?这几万僵尸整齐划一地又是要赶往何处呢……”一连串的疑问层出不穷地涌了上来,心中好奇更盛。

    鬼山山势嵯峨奇崛,南北绵延将近百里,其间曲折蜿蜒,谷壑错落,山脊之间偶有断崖绝壁,相隔甚远。狂风迎面刮来,呜呜乱响,口喉寒冷干疼,周身冻得麻痹僵硬。

    两人心手相连,彼此扶持。蚩尤将雄浑真气不断地输入晏紫苏体内,为她驱寒补气;而晏紫苏则以高超卓绝的御风术,引领着蚩尤在万仞峭壁山脊,似苍鹰滑翔飞行。

    狂风怒舞,前方是万丈悬崖;悬崖之下乃是一个巨大的山壑,由鬼山群峰弯曲环绕,合围而成。山崖刀削斧斫,无所攀缘,森森寒气交缠着那凄厉号角,从黑漆漆的山壑谷底直扑上来。

    两人蓦一吸气,真气鼓舞,陡然直冲而下;脚尖飞踏,在光滑峭直的崖壁上急点抄掠,雷厉风行,垂直冲落。

    腥臭狂风迎面抽打,呼吸不得,几连眼睛也无法睁开。头发、衣裳朝上猎猎鼓舞,似乎要将两人朝上方拉去。

    刀石横亘,尖崖破空,两人穿花舞蝶,从错落林立的尖石缝隙之间折转穿梭,瞬息万丈,直落谷底。

    将至壑底时,两人蓦地横空飞掠,御风斜斜点跃俯冲,将下冲带来的巨大力量一一卸去。循着号角声,环绕山壁无声无息地奔行。

    水声轰隆,前方似乎有巨大的瀑布飞泻冲落,而那号角声就在瀑布之侧。

    蚩尤拉着晏紫苏的手,凝神屏息,小心翼翼地从崖壁之后探头凝望。冷气扑面,牛毛细针似的雨丝水珠蓬蓬卷舞。右前方百余丈处,一道滚滚雪瀑如白龙腾舞。山壑之中水雾迷蒙,四周峭壁环立,阴森如鬼怪参差,万千僵尸的低吼声在壑中激荡迥旋,更显得凄诡可怖。

    飞瀑倒悬在山壑东侧,其正前方有一突兀峭崖,如狼牙横空。那崖顶上站了两个黑衣人,一个戴着寒荒野牛的牛头,一个戴着北海独角马的脑袋,眼神碧光闪烁,凶狞骠悍。

    牛头人昂首吹奏一只巨大的银白号角,那凄厉如鬼哭的号角声便是由他发出。而那马面人右手中握了一面巨大的血色幡旗,在狂风中猎猎卷舞,旗上赫然绣着“幽天鬼帝”四个大字!

    果然是那妖魔!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蚩尤骇怒惊喜,热血轰然灌顶。晏紫苏紧抓他的手,心中突然有些害怕,传音道:“呆子,难道这两个妖怪便是传说中鬼界的牛头马面吗?”

    但是念力探扫,那牛头马面心跳正常,血流、真气等竟与活人丝毫无异,这不由令二人更为惑然不解。

    蚩尤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杀气凛冽,传音道:“管他是不是牛头马面,正好砍了他们的脑袋做王七叔和海九叔的祭品。”晏紫苏听他恶狠狠地说得有趣,忍不住嫣然而笑,心中那一丝惧意登时荡然无存。

    山壑中鬼哭震天,无数的僵尸骸鬼从东西两侧的山口涌了进来,排成整整齐齐的方阵列队,潮水似的层叠推进,根据马面人血幡旗的调度指挥,有条不紊地折转绕行。

    数万尸鬼拖曳着尸体,浩浩荡荡地号哭着,穿绕山壑,朝着那汹汹飞瀑之前白汽蒸腾的巨大寒潭走去。“噗咚”连声,纷纷冲入水中。

    晏紫苏瞧着那些苍白浮肿的僵尸、白骨森森的骸鬼机械迈动步伐,一排排地消失在寒潭中,柳眉逐渐蹙起,仰头辽望西边漆黑的天际,突然闪过恍然惊觉的神色,瞿然传音道:“呆子,我知道啦!今天是七月十五,正是鬼门关大开之日。这些尸鬼从鬼界阴间出来,拖着新死之人,要在黎明前赶回鬼界!”

    蚩尤闻言动容,他小时便曾听说七月鬼门关大开,万千冤死的鬼魂游离人界,寻找替死鬼。尤其七月初一与七月十五,阴气最为鼎盛;当夜,家家户户通常闭户不出,以避厉鬼。想不到今夜自己竟亲眼目睹数万尸鬼同回鬼门关的诡异盛况。

    难道那幽天鬼帝当真是鬼界冥王?父亲与科汗淮等人竟果真在阴间鬼界吗?那么,他们眼下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呢?自己进入鬼界之后,又能不能再返回人界呢?万一不能从鬼界中平安返回呢……蚩尤心底森寒,背上突然沁出密密冷汗。

    晏紫苏心中乱跳,定了定神,传音道:“鬼山通往鬼界的冥门,一定便是在这瀑布寒潭之下。呆子,咱们随他们一起……”忽地气血凝阻,周身僵硬,剩下的半句话再也说不出来。刹那之间,她的经脉已经被蚩尤尽数封闭。

    晏紫苏又惊又恼,杏目圆睁,疑惑不解地瞪着蚩尤。蚩尤也不看她,猿臂舒张,蓦地将她拦腰抱起,闪电似的冲入斜侧方一个狭长的石隙中。

    晏紫苏惊疑不定,不知他此举究竟意欲何为?被他这般紧紧箍抱在怀中,周身有如电流穿梭,呼吸急促。突然想到:“难道……难道这呆子竟然想要在这里温存吗?”一念及此,脸颊倏地滚烫如火烧,心中砰砰狂跳,险些喘不过气来。

    蚩尤将她轻轻地放置在洞隙内平整的岩石上,见她娇靥飞霞,眼波似水,又羞又喜又怒地凝视着自己,俏丽不可方物,心中激荡,喉咙如被什么堵住一般;突然热血上涌,倏地伏下身来,重重地吻在她的唇上。

    晏紫苏“嘤咛”一声,闭起眼睛,周身滚烫,细喘吟吟,随着他狂野恣肆又略带笨拙的亲吻,温柔而颤抖地反应着。身体深处彷佛有什么东西突然爆炸开来一般,懒洋洋,暖醺醺,浪潮似的席卷全身。脑中迷茫混沌,害羞、欢喜、惊奇、甜蜜……层层叠叠,汹涌澎湃地扫过心田,彷佛迷醉于一个桃红色的美梦中。但是内心深处,隐隐又觉得有些不安,以蚩尤忠孝刚烈的性子,又怎会在这等紧要关头突然如此呢……

    蚩尤贪婪地吮吸着她甜美柔软的丁香,看着她紧闭的睫毛微微地颤动,像花儿似的在他身下簌簌绽放,心中激涌起强烈交掺的悲喜,恨不能将她揉碎了,融化了,吸入自己的体内。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自己竟是这么地喜欢这狡黠多变、温柔毒辣的妖女。那炽热的激情竟像赤炎山腹的烈火,蕴藏、沉睡了许久之后,突然狂肆地喷薄,将他烧灼得如此疼痛!

    热泪倏地涌了上来,险些便要夺眶而出。嘴唇胶着,火热的手掌摩挲着她滚圆骨感的肩头,似乎半刻也不能分开。

    洞外,那凄厉的号角声急促地撕裂夜空,闪电般地劈入蚩尤的心中;蚩尤蓦地一凛,硬下心肠,咬牙推开晏紫苏,沉声道:“我要走了。”

    晏紫苏迷醉中陡然一惊,电光石火地闪过一个念头:“他要抛下自己,孤身去闯荡鬼界冥间!”心中骇怕急怒,如坠深渊,倏地睁开杏眼。

    果听蚩尤沈声道:“鬼界凶险,我不能让你平白无故地去冒此大险。明天日出之前,我若还不能从鬼界中出来,多半凶多吉少,你就不必再等我了。立即带着段叔叔,去方山和拓拔会合,他一定会帮你拿回‘本真丹’的……”将那相思犀角放在晏紫苏的怀中。

    晏紫苏的心渐渐地沉了下去,周身森冷,惶急地凝视着蚩尤,想要拼命摇头、大声反对,却发不出声、动弹不得。泪水瞬间迷蒙了双眼,心中剧痛,不住地无声呐喊:“呆子,你若回不来,我即便活着、即便拿到了本真丹又有什么意思?”

    蚩尤见她脸色倏然雪白,泪水滚滚,心中亦剧痛不已。心潮激荡,猛地伏下身去,在她那沾着泪珠、湿漉漉的颤抖花唇上轻轻一吻,低声道:“如果我能活着回来,今生今世,再不与你分离。”倏然起身,狂风似的朝外冲去。

    晏紫苏脑中轰然,那句话惊雷似的在她心中激荡。

    ※※※

    洞外,狂风呼啸,巨浪似的层叠拍击,与那凄诡号角、尸鬼嚎哭交缠回应,穿彻狭窄的洞隙,在她耳畔凄厉地嚎叫。但是她却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是僵直地躺在黑暗的山洞中,痴痴地想着他最未的那句话。泪水汹涌,心剧烈地抽痛,那酸涩而甜蜜的恐惧,让她分不清究竟是悲苦,还是欢喜。

    明日日出之前,她此生的幸福将由此决定。而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在这黑暗中苦苦等待:这十二个时辰,将是她此生中最为漫长的十二个时辰……

    黑漆漆的山壑中,阴风呼号,妖雾弥漫。号角凄冽急迫,似乎在催促众鬼兵加快速度。

    蚩尤伏在陡峭的山崖上,凝神敛息,以“凝冰诀”将自己体温急速下降,直如冰寒僵尸,同时以“五行谱”中水族的“龟息大法”,将自己的心跳与呼吸调整到极为微弱而缓慢的境地。

    念力探扫,再三检查,确定浑无破绽后,方才从崖上翩然飘下,闪到众鬼兵方阵的未尾,乔作僵尸,上翻眼白,大剌刺地随着万千尸骸朝那滚滚飞瀑走去。

    以他性子,原本想要大开杀戒,捣他个天翻地覆,闯入鬼界之中将父亲救出;但事关父亲生死,那幽天鬼帝又是极为凶狂的魔头,自己若是打草惊蛇,只怕非但不能救出父亲,自己还要被困在鬼界之中,永不能重归人界。是以强敛内心激愤与汹汹杀意,混入僵尸方阵,以期出其不意。

    蚩尤心跳呼吸极为微弱,体温又寒冷如冰,与周围尸鬼无异。众僵尸浑然不觉,只是仰头哀嚎,在牛头马面号角声与血幡旗的指挥下,潮水似的涌向瀑布。

    牛头人昂首吹角,碧眼缓缓四扫,突然在蚩尤的脸上顿住,凶睛微眯,寒光大盛,阴森森地怪笑道:“哪里来的臭小子?竟敢装尸弄鬼,既然你这么喜欢做鬼,老子成全你好了!”

    “嘤”地一声锐响,一道黑光在空中划过淡淡的弧线,气浪如刀,破空怒舞,朝着蚩尤当头劈下,竟是一条数十丈长的玄冰铁链;只是那每一环铁链的边缘都锐利如刀,寒光闪闪,尚在半空,那锋锐森冷之气已裂肤割面。

    与此同时,马面人幡旗飞舞,大喝一声,“咄!”众僵尸纷纷转身,如浪潮翻涌,万千眼白瞪着蚩尤,喉咙低沉嚎吼,作势欲扑。

    蚩尤不想这么快就败露了行径,当下索性昂身哈哈狂笑,厉喝道:“也不知是谁在装神弄鬼!管你他奶奶的是不是妖鬼,爷爷今日让你连鬼都做不成!”冲天飞起,猛地将那铁链抄在手中。

    “噗”地一声闷响,鲜血从他拳头指缝间飞溅射出。蚩尤剧痛钻心,整个手掌彷佛要劈断开来,但他极是骠悍要强,真气迸爆,那铁链登时被他紧紧攥住,笔直紧绷,再也不能抽动分毫。

    蚩尤大喝道:“滚下来吧!”右臂一振,青光如螺旋飞舞,爆炸开眩目的气芒。玄冰铁链“叮当”脆响,陡然朝后抽紧;牛头人摔不及防,登时被拉得前倾抛摔,险些掉下尖崖,狼狈不堪。

    但那牛头人真气亦极是强沛,怪啸一声,蓦地顿住身形,碧目中闪过极为惊骇羞怒的神色,森然怒笑道:“连老子的‘勾魂索’也敢接,果然是成心找死!”周身光芒迸放,“当琅琅”脆响大作,勾魂索突然迸炸开来,当空闪电聚合,“仆仆”连声,刹那间将蚩尤周身紧紧缠缚。

    号角凄厉,幡旗卷舞;万千僵尸骨骸如乱潮汹涌,怪吼着包拢围冲。

    蚩尤怒吼声中冲天而起,苗刀“咻”地一声,从他背上闪电冲出,刀锋划处,几环玄冰铁链登时迸裂。蚩尤蓦地抽出右手,顺势抓住刀柄,呛然怒挥。

    “当!”十几个铁环裂断迸散,悠扬飞舞。

    蚩尤足尖飞点,御风破空,从漫漫尸兵重围中冲出;左手钢钳似的将铁链缠住,身形陀螺疾转,立时从“勾魂索”的紧缚中逃出。

    黑暗中,阴风呼号,无数尸骨被众尸兵抡飞冲天,“呜呜”破空,朝蚩尤暴雨似的撞去。那些尸骨上遍是蛊虫,只消沾上一点,后果便不堪设想。

    蚩尤视若无睹,怒吼声中护体真气蓬然爆放,狂猛霸冽的锐利刀风呼啸卷舞,将四面八方的骷髅尸骸击斩粉碎,狂飙突进。

    刹那之间蚩尤便已冲到那尖崖上方。杀气凛冽,双眼血红,厉声喝道:“接你勾魂索又怎样?爷爷勾的就是你的魂!”碧木真气蓬然鼓舞,左臂肌肉蓦地鼓胀倍增,朝后上方抽摔。青光如电,巨力惊人,那牛头人惊呼一声,随着那铁链一道破空冲去。

    蚩尤急电下冲,左右飞舞,勾魂索“呼”地一声,恰好缠在牛头人的脖颈上。两人一上一下,闪电交错,勾魂索陡然绷紧。

    “啊!”牛头人发出一声撕裂人心的惊惧惨叫,断头抛飞,鲜血冲天喷涌,勾魂索从他断颈处卷舞横空,血珠洋洋飞洒。

    蚩尤哈哈狂笑,刀疤扭曲,狰狞凶怖。苗刀横扫,青光闪耀,尖崖上的巨石轰然炸裂,四射飞溅;他左臂轻轻一振,勾魂索灵蛇似的缠住那血淋淋的牛头,摔落在尖崖上,骨碌碌地四下打滚。

    马面人大骇,横握幡旗,蓦地退了十几步,碧眼四转,恐惧地凝视着蚩尤,惊疑不定。

    尖崖之下,万千僵尸嚎叫怪吼,抬着头望着崖上的蚩尤,缓缓地围拢过来,只等幡旗一挥,便要爬将上来。

    蚩尤昂首睥睨,斜斜举起苗刀,将刀尖对着马面人,嘴角冷笑,森然道:“带我进鬼界,我便饶你一条狗命。”

    马面人碧眼中闪过古怪的神色,桀桀笑道:“既然你要找死,我又何必拦着你?有胆便随我来吧!”幡旗一卷,踏空飞掠,陡然半空折转,朝飞瀑寒潭冲去。

    蚩尤早有防备,左臂挥舞,勾魂索倏地将马面人拦腰缠住。御气穿空,雷厉风行,掠过众僵尸头顶,闪电似的破入幽森水潭。

    寒气扑面,水波摇荡。蚩尤心中突然闪过一丝惧意:穿过这幽潭,便是冥间鬼界。他究竟还能不能救出父亲,重新回来呢?脑海中又蓦地闪过晏紫苏俏丽的笑靥,心中剧痛。

    “噗咚!”水浪四溅,森冷彻骨,刹那间周身似乎突然凝结;眼前一黑,冰水从口鼻双耳轰然灌入,五脏六腑都随之抽搐起来。身下虚空,瞬间沉入不见底的寒冷深渊中。

    蚩尤水性极佳,稍稍慌张,立即平定下来,凝神聚意,施展拓拔野传授的“鱼息法”,周身万千毛孔齐齐舒张,蓦地打了个寒噤,清新空气丝丝脉脉地渗了进来,涌入肺中,说不出的舒爽痛快。

    当下抖擞精神,青光眼四下探扫。灰蒙蒙的寒渊中,悬浮着无数苍白浮肿的僵尸,与他一道急速下沉。手中勾魂索绷得甚紧,那马面人扛着大旗在下方飞速螺旋打转,血丝从他腰间的勾魂索铁链涸散开来。

    突然涡流急旋,彷佛一张巨口猛然将他吞噬;眼前一花,周身乱转,被一股强猛吸力朝下拖去。

    天旋地转,蓦地身下一空,似乎从一个瀑布上飞泻而下;耳边阴风呼啸,水浪冲涌,无数僵尸哀嚎着从他身边坠落。

    蚩尤俯瞰下方,黑雾茫一忙,无边无际,似乎隐藏着无数凶灵邪魄;耳边隐隐响彻可怖的吼声,轰然震呜,彷佛远在天边,又彷佛就在耳前。他无所依傍,急速下堕,彷佛沉沦于一个永不能惊醒的梦魇中。饶他胆大包天,这一刻心中亦不免升起恐惧阴寒之意。

    黑暗中,听见那马面人桀桀笑道:“小子,黄泉之下,便是阴曹地府;你自寻死路,谁也救你不得了!现在后悔了吗?等着被十万厉鬼吞噬元神吧!”语气森寒,得意至极。

    蚩尤心中惧意一闪而过,突然豪情激涌,哈哈狂笑高歌:“玄铁是心铜作胆,天地堂堂好儿郎!磨我牙,砺我刀,斩尽妖魔十万兵,昆仑山下,断头瓢血饮。”

    这歌是他年少时,一个金族游侠教他的战歌;亦是千年之前,金族与西荒蛮族、万千凶兽苦战时的战曲,苍凉激昂,慷慨高越,极是对他脾胃。事隔多年,身处鬼界异域,心有戚戚,忍不住大声高歌起来。

    唱到激昂处,热血沸腾,了无惧意。纵声大喝道:“龟蛋幽天鬼帝听好了!快将我爹,将科大侠,将所有蜃楼城英雄好汉交出来!否则蚩尤爷爷就将这里杀个底朝天!”他真气雄浑,声音高亢,如雷霆似的炸响,在黑茫茫的虚空中嗡嗡回荡。

    身形疾坠,四下苍茫,连喊数声,了无人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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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中的三皇五帝时的洪荒时代,随着天下公认的领袖神农氏的去世,各族群雄都开始蠢蠢欲动,就在此波涛暗涌的动荡时代,一位少年横空出世,在机缘巧合下开始了一段惊心动魄的传奇历程。长篇神怪小说《搜神记》会带你进入一个充满瑰丽山川,珍禽异兽,神功法术,爱恨情仇的梦幻般的古代神话世界。搜神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搜神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搜神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