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平凡的世界TXT下载平凡的世界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平凡的世界全文阅读

作者:路遥     平凡的世界txt下载     平凡的世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章

    如果不查看有关的统计数字,谁能想象来黄土高原的千山万壑中,究竟有多少个村落和人家呢?旅人们!你们也许跑了不少路,但对这块和阳光同色的土地所留下的印象,恐怕仍然是豹之一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看小说上]

    黄土,这个名词在中国的史籍中早已有之。地质学研究表明,黄土是第四纪陆相黄色含石英、长石、云母等六十多种矿物的钙质胶结而成的粉砂质土状沉积物。在占全球陆地十分之一的黄土覆盖面积中,我国包括陕西、山西、甘肃、青海、宁夏、河南、内蒙七省(区)面积就达五十九万平方公里;分布之广,堆积厚度之大,类型之完整,为世界所罕见。在我国,自西北向东南,戈壁——沙漠——黄土,依次呈带状序列分布,因而在黄土成因史上,被认为是由风力远距离搬运而来。另外还有水成和成土作用的不同学说。由于黄土堆积物中蕴含着丰富的第四纪信息,有关的科学工作者往往有意识地把黄土作为一个独特的研究对象——第四纪代表地球发展史上最新的一个纪。

    因为黄土具有垂直节理发育、间隙性大和湿陷性等特点,所以遇水很容易流失、滑塌和崩解。在漫长的二三百万年间,这片广袤的黄土地已经被水流蚀割得沟壑纵横,支离破碎,四分五裂,象老年人的一张粗糙的皱脸——每年流入黄河的泥砂就达十六亿吨!

    就在这大自然无数黄色的皱褶中,世世代代生活和繁衍着千千万万的人。无论沿着哪一条“皱纹”走进去,你都能碰见村落和人烟,而且密集得叫你不可思议。那些纵横交错的细细的水流,如同瓜藤一般串连着一个接一个的村庄。荒原上的河流——生命的常青藤。有的村庄实在没办法,就被挤在了干山上;村民们常年累月用牲口到沟道里驮水吃,要么,就只能吃天上降落的雨水了。在那些远离交通线的深山老沟里,人们谈论山外的事,就如同山外的人议论国外的事一样新鲜。据《黄原报》的一则消息报道,某县一个偏僻村庄的几十户人家,竟然没有一个人见过钟表!此种落后状况,恐怕让加西亚?马尔克斯UU小说的“马孔多”的居民们都会大为惊讶的。不用说,这样的村庄,别说县里的干部,就是公社干部,通常也从不去踏个脚踪……一个星期以来,田福军已经走过三个这样的“死角”村子了。{纯文字更新超快小说}他不是专门来这些地方解决问题的,而是自己临时决定进行这次不在原工作计划内的造访。

    一个星期前,他到全县最偏远的后子头公社来检查工作,在偶然中发现这公社有四个村子,公社干部们两眼墨黑,根本不知情——他们竟然没一个人去过这几个地方。据了解,去这些村庄别说汽车,连自行车都骑不成;就是步行,也要翻山越沟在羊肠小道上走整整两天才能到达。

    田福军对后子头公社的这些工作状况非常生气。他不要公社干部陪同,决定自己一个人步行到这几个被遗忘的村庄去看看。

    已经看过的三个村子,情况十分令人震惊。缺吃少穿是普遍现象。有些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衣服都不能遮住羞丑。一些很容易治愈的常见病长期折磨着人;严重一些的病人就睡在不铺席片的光土炕上等死。晚上很少有点起灯的家户;天一黑,人们就封门闭户睡了觉。野狼如入无人之境,跳进羊圈任意啃咬,也没人敢出来打撵——据说这里的狼早不把人放在眼里了。没有什么人洗脸,更不要说其它方面的卫生条件了。大部分人家除过一点维持活命的东西外,几乎都一贫如洗。有的家户穷得连盐都吃不起,就在厕所的墙根下扫些观音土调进饭里……

    当田福军来到这些村子的时候,村民们几乎都跑出来站在远处观望他,就象来了一个外星人。每到一个村子,他都是一家一家地看。有些问题马上可以解决的,他当下就和队里的负责人商量着解决了。有些问题是需要公社解决的,他都记在了笔记本上。有些问题公社也解决不了,他准备回到县上后,会同有关部门,争取在短时期内尽快解决。

    现在,田福军在一条崎岖的山路上爬蜒着,到最后一个“死角”去,他手里拉着一根柴棍,外衣搭在肩膀上,在这万籁寂静的山野里一边走,一边警惕地观察周围有没有野狼出现。

    快过端阳节了,头上的太阳热烘烘的。山鸡和野鸡清脆的叫唤声,不时打破这梦一般沉寂的世界。大地上的绿色已经很惹眼了。大部分秋庄稼刚锄过一遍草秦王赢政txt全集。庄稼地中间的苜蓿盛开着繁密的紫红色的花朵。《免费》向阳的山坡上,稀稀拉拉的麦穗开始泛出了黄颜色;路边灰白的苦艾丛中有时猛地会窜出一只野兔子,吓得田福军出一头冷汗。

    他一边走,一边揪了一把苦艾、凑得鼻子上去闻。这苦涩而清香的艾叶味,使他不由想起小时候的端阳节,他和福堂哥总要一大早就爬起来,拔好多艾草,别在门上,别在全家人的耳朵上,然后再揭开喷香的粽子锅……唉,从那时到现在,不觉得几十年就过去了。人啊,有时候觉得日子过得太慢;有时候又觉得太快了,简直来不及做什么!记得文化革命开始时,他刚三十出头,正是风华茂盛之时——结果这好年华白白地浪费掉了。前几年虽然恢复了工作,但也等于仍然在油锅里受煎熬。直到不久前“四人帮”被打倒后,他才好象一下子又变年轻了。只要国家有希望,工作就是把人累死也畅快!他多年来一直处在实际工作中,因此非常清楚十年文化革命所带来的灾难性破坏是多方面的,不可能在朝夕间就消除。他常想,作为一个基层领导干部,必须在他的工作范围内既要埋头苦干,又要动脑筋想新办法。当然,眼下最重要的仍然是农民的吃饭问题。现在看来,没有大的政策变化,这问题照样解决不了。那么,能解决多少就解决多少,最起码先不要把人饿死……临近中午的时候,田福军才走到这个叫土崖凹的小村子。这村子只有十来户人家,是个生产队,属几架山外的一个大队管辖。全村没一个党员,也没一个团员;生产队长轮着当,一年换一个,每个男劳力几乎都当过了。

    田福军被现在队长引到家里吃午饭。队长的一孔土窑象个山水洞一般黑暗,大白天进去竟然看不清家里有几个人。他坐在烂席片炕上向生产队长询问村里的情况。队长的老婆在锅灶上做饭。不久他才发现,这家人六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大点,都挤在门圪崂里惊恐地看他。孩子们几乎不穿什么衣服,也分不清男女,一律剃着光头——大概是怕生虱子。午饭端上来后,田福军拿起一个玉米面馍。他刚准备吃,发现这黄馍上沾些黑东西。他一下从炕上站起来,走到后炕头上揭开锅盖。他看见,锅里只有两个玉米面馍,其它都是糠团子。他的喉咙顿时被堵塞了。

    田福军把自己碗里的玉米面馍放进锅里,用手去拿糠团子。[看小说上]他手刚一抓,这团子就被他捏成了一把碎渣子。他顺手拿起锅台上的铁铲子,把这堆渣子铲在自己碗里,然后浇了两勺熬锅水,回到炕上埋下头吃起来。队长一家人吓得连一句话也不敢说。两个大人和六个孩子都眼睁睁地看着他吞咽那碗糠水饭。

    他还没有把饭碗放下,门里突然闯进来一个老汉。田福军还没有反应过来,这老汉就双膝跪在队长的脚地上,一边向炕上的他磕头,一边嘴里连哭带喊:“青天大老爷!快救救我一家人的性命……”

    田福军慌得一把掼下碗,跳下炕来扶起老汉,问他:“什么事?什么事?”

    老汉连哭带说:“我一家三口人四天都没吃一颗五谷了!快饿死了……”

    “一颗粮也没了?”田福军问。

    “就是的……”

    “口粮哩?”

    “扣了!”

    “为什么扣了?”

    这时,队长开口说:“他家的小子出门盲流了,公社和大队命令要扣口粮。我们也不敢给……”

    “我娃也是饿得不行了,才出门的……”老汉哭着说。“走,我到你们家去看看!”

    田福军立刻扶着老汉出了队长家的门;队长本人也紧撵在后面来了。

    田福军进了这老汉家,看见炕上睡着一个老婆婆,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了。他弯下腰问话,这老婆婆连眼皮都抬不起来,更没力气给他回答。在窑墙根下,还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合住眼靠墙坐着,脸上已经成了青黄色。她见来了生人,勉强用手托着墙站起来,绝望地望着他。

    田福军目睹这惨状,泪水汹涌般从眼睛里淌出来了神城。他哽咽着,狠狠揪着队长的肩膀,说:“快去盘粮食!”队长愚蠢地嗫嚅说:“公社和大队领导不放给他们分粮,我……”

    “混蛋!”有教养的田福军忍不住破口大骂。他一把扯住长的衣服,拉着他即刻就去盘粮食。

    当田福军和队长一人扛一口袋粮食回来时,这一家三口人都爬蜒着跪在门口,哭成了一堆……三天以后,遵照田福军的指示,后子头公社把二十几个大队书记都召集在了公社来开会。(免费小说)

    会议一开始,田福军劈头就问:“你们哪个队有断了粮的家户?有多少户?缺多少粮?”

    他的问话刚完,许多支部书记都哭开了。他们纷纷叙说各自队里的不幸状况。看来除过个别村,大部分村子都有许多缺粮户;有的只能维持一两个月,有的当下就揭不开锅了。

    问题相当严重。如果不能及时解决,后子头公社今年可能要饿死不少人。不是说这些队没一颗粮食。所有的大队都有“战备粮”。但这些粮食是准备未来打仗吃的;上面规定,任何情况下都不准动用——动用这粮食就等于犯法!

    此刻,田福军无法顾及个人的后果——他不能看着把人饿死。他当即决定,立即打开各队的粮库,尽快把粮食分发给缺粮户。战备粮空缺下的数目,以后逐渐再补上——这样就可以看作是借粮,而不是分粮。反正不管怎样,他已经严重违犯了禁令。他想,为此就是把他押到法庭上,他也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辩护……田福军原来还准备在后子头公社呆几天,想再到公路沿线跑几个大队。但县革委会的吉普车突然到这里来接他。因为中央一位老首长来黄原视察工作,这位老首长又是原西县人,过几天就要回县上来,地区要求原西县全力做好接待工作。冯世宽接到通知后,立即派车接所有在外面的常委们回城,商量如何接这位老首长。

    田福军虽然坐在了飞驰的吉普车里,但他的思想还在后子头公社。通过这次匆匆的调查,使他认识到“四人帮”虽然打倒了,但农村贫困的局面依然故旧。要改变这种状况,必须从根本上来解决问题。他想:战备粮里拿出来的那点吃完了怎么办?还不是要继续饿肚子?

    回到县里的当天晚上,福军在自己家里吃完饭,心情依然不好。他也不愿意和家里人说话,就一个人来到自己的办公室。

    他坐在办公室的圈椅里,久久地盯着窗户纸发愣。一张张面黄饥瘦的脸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痛苦地埋下头,用手指头神经质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不一会,他看见白发黑发在桌面上落了一层。他听见有人敲门,就说:“门开着,请进来!”

    他看见门里进来的是他的侄女润叶。他惊讶地发现,他的这个侄女也是面黄饥瘦,就象他在土崖凹见到的那个四天没吃五谷的女孩一样。他以为他刚才的思绪沉浸在那些饥饿的人群中,此刻对自己的侄女产生了错觉。但认真一观察,也觉并没有看错——他的侄女的确象个饥饿人一样憔悴。怎么啦?她难道也没饭吃吗?

    田主任并不知道,他的侄女缺乏的是另外一种“粮食”。侄女自从和李登云的儿子结婚以来,就很少再回他家来。他由于工作繁忙,也分不出心来关怀侄女。他想,润叶已经成了家,已经有人对她关怀和负责了,他自然就不必对她再多操心。润叶现在不经常回他家也是正常的,娃娃自己已经有家了嘛!不管他和登云在工作中有什么矛盾,但他对这门亲事还是满意的。他不是从世俗的门当户对观点来看这亲事——只要两个娃娃互相爱恋,这比什么都强!

    当然,田福军完全不知道这门亲事背后的情况。他只是遗撼侄女结婚的时候,他在省上学习,没有能参加孩子的婚礼;她结婚以后,他也没顾上再多关心她。

    现在,侄女亲自到办公室来找他,他感到很高兴,也有点内疚。

    他让润叶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里,一边亲自给她冲了一杯糖水;一边抱歉地说:“你成家后,二爸也忙得没顾上去看看你们……”听说你们住在运输公司的宿舍里?”“没有洪荒道命txt全集。我住在学校。”润叶接过二爸递过来的水杯,也没喝,放在办公桌的边上。

    “住在学校?怎么?向前不是在运输公司有房子吗?你俩怎住在学校的办公室里?”

    “我一个人住着……”

    “一个人?”

    “嗯。”

    “为什么?”

    田福军的心一沉。他从侄女那张忧郁而憔悴的脸上,似乎看出了一些不幸的迹象,便皱起了眉头。  润叶突然脸扭到一边,嘴一咧,哭了。

    她一边哭,一边哽咽着对二爸说:“你给我在外地找个工作!我不愿意在原西呆了……”

    “为什么?”田福军从椅子里站起来,又一次问侄女。“我不情愿和李向前……”润叶哭着说。

    田福军从办公桌后面转出来,走到侄女面前,弯下腰亲切地对她说:“润叶,你从小就是个明白娃娃,你给二爸说,倒究发生了什么事?你和向前不是两个人情愿才结婚的吗?现在怎么成了这样?你快给二爸说说!”

    润叶用手摸了摸脸上的泪水,说:“我原来心里就不情愿!”

    “如果是这样,那你为什么要结婚哩?”

    “因为我徐大爷说……”

    “他说啥了?”

    润叶犹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把徐国强当初劝她和向前结婚的那些话,都给二爸叙说了。

    “老糊涂虫!”

    田福军听完侄女的叙说,气愤地骂了一声老丈人。

    田福军万万没有想到,爱云她爸不只是在他家的院子里种些杂七杂八的庄稼,而且还干这样一种荒唐和愚蠢的事。这等于把他的侄女和李向前都毁了。

    由于前几天乡下所看到的不幸,他未来心情已经很沉重。

    现在又加上侄女的不幸,使他的心情坏到了极点。

    他垂着两条胳膊,痛苦地在脚地上走来走去,胸口感到隐隐作疼。

    这时候,润叶用手绢揩去脸上的泪水,不哭了。她对二爸说:“你也不要过分为我的事熬煎,二爸。反正现在生米做成了熟饭,没办法了。我也不离婚;我担不起这名声。再说,要是我离婚了,家里两个老人当下就能急死。我现在就这样凑合着。要是以后有机会,你把我调到外地去工作;我实在不想在原西呆下去了……二爸,你从小关心我,把我培养大,我会永远记住你的恩情的……”

    田福军一只手按在自己的额头上,一边听侄女说话,一边焦虑地思索着他该如何对待这件事。事情相当复杂。他眼下一筹莫展。他不能一下子就率直地建议侄女离婚——本来这是最合适也是最合理的。不能。归根结底,主意还要润叶本人拿。唉,他只能象一个悲观的哲学家一样想:也许只有时间才能解决问题……这时候,门外的院子里传来冯世宽的声音:“福军,你回来啦?”

    田福军在窑里回答说:“回来了。”

    润叶马上站起来向二爸告辞。

    “你一定要把思想放开朗一些,千万不敢把自己的身体搞垮,要好好吃饭……”他把侄女送到办公室门口。润叶刚踏出门槛,冯世宽主任就走进了田福军的办公室,和他商量如何接待中央老首长的问题……!~!“

    ...

第四十七章

    一九七七年的端阳节,刚好和夏至是同一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免费》这一天,太阳黄经为九十度,是一年中北半球白昼最长黑夜最短的一天。

    端阳节是中国的一个重要节日。无论是城里人还是乡里人,都讲究在这一天吃粽子。

    在农村,人们通常在很早的时候就准备好了糯米、红枣和苇叶。一到农历五月四日晚上,家家户户就都煮开了三角形的粽子,到处都弥漫着米和枣的香甜味;粽子讲究凉吃,因此头晚上就得提前煮好。

    端阳节早晨,在吃粽子之前看重风俗的人家,往往先要出去拔一些艾叶回来,搁在门上,别在一家人的耳朵上。早年间,大人还要给孩子们缝一个雄黄香包挂在胸前——所有这一切据说是为了躯除虫蚊和灾病的。

    农历五月的黄土高原,阳光明媚,不凉不热,原野里也开始热闹纷繁起来。麦黄,杏黄,枣花黄;安详的蝴蝶和忙碌的蜜蜂在花间草丛飞来飞去。晶莹的小河水映照着蓝天自云;映照着岸边的青杨绿柳。这季节,除过回茬荞麦,农人们已经挂了犁,紧张地进入了锄草阶段。所有的庄稼人都脱掉鞋袜,**着双脚踩踏在松软的黄土地上,多么舒坦啊!无论平时光景歪好,端阳节的一顿好饭总是不会少的。有些农村的家庭主妇,在去年就考虑上了今天的这一顿吃食。当然,县城的市民和干部家庭,这一天不仅吃粽子,还要炒几个菜,喝几盅酒……

    总之,这是一个欢乐和美妙的日子,大人娃娃都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

    但是,原西县的常委们这一天还泡在他们心爱的会议里。

    这会议不说别的,单讨论如何接待中央的高老。

    高老是本县高家园公社高店则村人。他少年时就参加了革命,是当时有名的“赤匪”。后来成了红军和解放军的高级指挥员。全国解放后,他一直任中央部级领导。文化革命开始那年底,高老的名字在报纸上消失了。当时传说他已经被红卫兵从楼里扔下去摔死了。后来又听说他没死,只不过被关了禁闭。直到“四人帮”粉碎不久,他的名字才又出现在了报纸上。据说眼下高老虽然“解放”了,但还没安排什么工作。《免费》老人家从当年离开故乡后,一直没顾上回来。现在年纪大了,又没具体工作,想回来看看,捎带着搞一些调查研究。

    几天前,黄原地区革委会主任苗凯就亲自给冯世宽打了电话,布置了接待高老的有关事宜。

    眼下高老正在南面几个县搞调查。苗主任考虑原西县是高老的故土,又是他这次重点调查的地方,因此昨天又亲自赶到原西县来。他一到原西,先单独和冯世宽交换了意见;今天又出席了县常委会,和县上的同志们一块研究接待工作的细节。

    其实,在苗主任到来之前,冯世宽就早已经铺排开了狂傲冷夫难驭妻txt全本。县革委会已经成立了“接高老办公室”,由副主任马国雄挂帅。“接高办?(姑且这么称呼这个机构)由县上各个部门抽出来的人士组成;办公室下面又设立了接待组;膳食组、联络组、交通组、保卫组。包括石圪节“红烧肘子专家”胡得福在内的几个本县著名厨师,都已经到了县招待所的食堂。有些东西原西县没有,已经派人到黄原采购去了。马国雄给采购人员指示,如果黄原还买不到这些东西,就火速坐飞机到省城去采购。

    苗凯同志亲自来原西县,还顾不得这些吃住方面的事——他最头疼的不是这些,而是高老提出的另外一个要求。

    这位老首长一到黄原就提出,他此次回原西县,要召开一个当年在原西和他一块闹过革命、现在仍然在农村的老红军,老赤卫队员座谈会,通过他们了解目前农村的状况。

    苗凯知道,这些在农村的老红军,老赤卫队员,目前本人的生活状况并不美气;有的甚至非常贫困。弄不好,这个座谈会要开成一个诉苦会。原西县是全地区农业学大寨先进县,这将会使他苗凯在高老面前下不了台。如果老首长把这情况反映到省上和中央,那后果就更严重了。这些问题他在电话上不好对冯世宽讲,因此现在赶来看能不能有个妥当的应付办法。

    他昨天一到原西,先和冯世宽单独为这事商量了半天,冯世宽出主意说,干脆先把这些老汉集中到县上,把他们的衣服换成新的。然后私下里一个一个给他们做工作,让这些老汉不要在座谈会上砸“洋炮”,让他们在会上说他们的一切都好着哩;会后他们有什么困难,县上一定给他们解决。免费小说冯世宽估计,只要答应背后给这些老汉好处,他们就不会在会上“胡说八道”。

    苗凯虽然知道冯世宽这主意不象话,但竟然还同意了;并且在心里赞赏这位下级头脑敏捷,在紧急情况中能拿出行之有效的办法来。

    但这件事无法瞒哄原西县的常委们。因此这两个人商量,干脆开个常委会,由冯世宽把这意见含蓄地在会上提出来。如果没人反对(苗凯估计没人敢反对),就照这样办。如果有人反对,那么就只能作罢;到时候苗凯就假装不知道这提议,并且还出面否定冯世宽的“馊主意”。至于冯世宽,到时他会表现出心甘情愿受苗主任的“批评”……现在,常委会已经接触到了这个问题。冯世宽拿一支红蓝铅笔在面前的一张白纸上随意划道道,正在发言:“……尽管我们原西县革命和生产形势都很好,但我们在工作中也有漏洞,比如对这些老革命战士关心不够。这次借高老来我县视察工作的东风,我们要彻底改进这种状况。因此,咱们先把这些老同志集中起来,把他们的衣服给换一换……老吴,这事就由你们来安排!”

    民政方面的负责人吴克俭赶忙回答说:“我们一定把这事办好!”说着掏出笔记本,把冯主任的指示记了下来。

    冯世宽接着又含蓄地谈了他已经和苗主任商量过的其它“办法”。

    冯世宽发完言后,对坐在长条会议桌中央的苗凯说:“请苗主任给我们做指示!”

    苗凯同志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笑眯眯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说:“还是先让常委同志们发言吧!总之,高老是我党德高望重的老首长,在‘四人帮’时期又遭受了不白之冤和残酷折磨,我们一定要让高老此次故乡之行,高兴而来,满意而去!”

    苗凯的话说完以后,会议室好长时间一片沉默。这沉默甚至叫人感到难堪。不知什么时候飞进来一只苍蝇,在常委们的头上嗡嗡地盘旋着,在静默中听起来象轰炸机一般刺耳。苗凯仰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免费小说冯世宽仍然拿红蓝铅笔在白纸上划道道。李登云低头专心致志地抠指甲。张有智不知为什么脸涨得通红,扭过头,面对着墙上的原西地图。马国雄把一根纸烟往另一截正在燃烧的烟屁股上衔接。田福军胳膊肘放在桌子上,两只手使劲地交叉握在一起,眉头子中间挽结着一颗疙瘩。在后排列席会议的“接高办”成员中,不知谁响亮地打了一声喷嚏,把人吓一大跳。

    “我说点看法,”田福军打破沉默,眼睛扫视了一下苗凯和冯世宽,“高老这次回故乡来,我们当然要在各方面做好接待工作军婚,染上惹火甜妻txt全集。至于高老要召集的这个老战士座谈会,我理解他是搞调查研究,是搞工作;他要知道的正是实际情况,而我们这样公然地弄虚作假,欺下瞒上,就不仅是犯错误,而且是犯罪!”

    田福军的话如同给会议室扔了一颗炸弹。坐在后排“接高办”的成员们,深表同意地抬起头,敬佩地盯着他们的田主任,张有智立刻扭过仍然涨红着的脸,说:“我完全同意田福军同志的看法。”

    冯世宽的脸也涨红了。但他尽量镇静地询问李登云和马国雄:“你两个的意见呢?”

    李、马二人相互看了一眼,不知如何说是好。

    这时,苗凯同志发言了:“福军同志的意见很好嘛!我们还是要实事求是。世宽同志的意见也对。我们以后的确要多关心农村的这些老红军、老赤卫队员,他们是我们革命的功臣!

    关于高老要开的这个座谈会,你们下去再好好研究一下。总之,一定要让高老满意。我下午要回地区去,一切就都拜托在坐的诸位了……”

    苗凯讲完话后,马国雄向大家汇报了接待工作其它方面的准备情况,然后就散会了。

    会后,冯世宽陪着苗凯到县革委会的客房去休息。路上,情绪不佳的苗凯只说了一句话:“我今天才领教了这田福军!”冯世宽只是微笑着,一句话也没说。还再用他说话吗?田福军自己跳出来在苗主任面前表演了一番,这比他给老苗反映他的问题更好。他在心里说:你苗凯领教了就好!你这下可认识了田福军是个什么人了吧?狂妄、自大,把谁也不放在眼里!田福军任职时,我跑到地区做工作,让把他排在李登云之后,组织部门不同意,你苗凯也不说话,结果这几年把我冯世宽折腾得好苦哇!好,你苗主任今天也“领教”了这位被地区呼主任吹捧为“有能力、有魄力”的人物——这就是他的能力和魄力!

    冯世宽今天太高兴了。(免费小说)从另一方面说,田福军否定他的意见也否定得好,这实际上是否定了苗主任的意见,只不过这意见由他嘴里说出来罢了。这种弄虚作假的事他冯世宽也不愿意做——将来万一被揭露了,吃亏的还不是他吗?到时苗主任还是苗主任,他会板下面孔义正词严地训斥他冯世宽丧失了党性原则!

    吃过午饭以后,苗主任就坐车返回黄原地区了。冯世宽又把马国雄找来,让他很快把其它方面的工作抓紧进行——后天高老就要回原西县来了……第二天一大早,原西城就变成了一个乱纷纷的世界。所有的机关和学校,所有的干部、学生、工人、市民,都根据*锓第六十九号文件精神,开展爱国卫生运动。到处都在大扫除,擦门窗,拔杂草,油漆牌匾、城市上空黄尘大罩,就象进行一场战争。县革委会副主任马国雄穿一身旧军装,戴一副墨镜,如同一位战时的城防司令,到处奔跑着检查和指挥。身材魁梧的马主任爱领导这些热闹工作,他红光满面,风尘仆仆,指手划脚,不时发出一些庄严的指示和命令。全城人忙了大半天,原西县城倒也顿时换了另一个面貌。

    现在,从入城开始到十字街的一段路面,都修补得平平整整;两边还象黄原城一样筑起了人行道——不过刚刚能走一个人。所有道路两边的青草都被铲除的一干二净;本来这青草倒不失为一种风景。在县招待所的院子里,用白灰划出了一些方格子,准备到时按秩序停放汽车。最为瞩目的是,在那个小小的十字街中央,用石头块垒超了一个交通指挥台。那上面已经站了本城唯一的一名交通警察。因为没什么汽车,这位警察就指挥进城的手扶拖拉机和驴拉车。他手里也没有指挥棒,见有驴拉车过来,两条胳膊便象路标一般指示方向;慌得农民手忙脚乱地喝住牲畜,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以为自己犯了法规,竟然惶恐地站在原地不动了。这位警察就气急败坏跳下指挥台,亲自扯着驴缰绳,把架子车拉过十字街。这恐怕又是个“新生事物”吧?原西城的一些闲人都好奇地聚在十字街周围,兴致勃勃地观看这热闹……这天上午十一点左右,一摆溜卧车和吉普车进了原西县招待所的院子。高老在苗凯和地区其它两位领导的陪同下,终于回到原西县来了。早已等候在县招待所的冯世宽等人,热情地把这位老首长迎进了招待所的会客室。

    高老已快七十岁,身体看来也不太好,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千面风华庶女妃txt全本。他回到久别的故土,情绪显然很激动。他马上就开始询问原西县的各种情况。高老的记忆力看来很好,地名、人名说出一大串,有些地方冯世宽都不知道,本县人田福军和李登云就在旁边作补充。

    稍事休息以后,地县领导们就陪高老到餐厅去吃午饭。

    餐厅已被几排屏风在一角围出单独一个场所,里面摆了两张饭桌。

    首长们进来以后,饭桌上各种酒菜已经摆置齐备了。

    马国雄象十字街上的那位警察一样,用两条胳膊做出路标状,弯下腰在前面引导大家入席。

    高老来到席前,却不坐下来。他脸色冷峻地发问:“谁让搞这么铺张的酒席?”他扭过头看着旁边的苗凯,“我在黄原就给你们说,不要搞这一套!饭菜简简便便就行了,怎么你们还这样搞?”

    苗凯尴尬地搓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所有其他的地县领导都肃立桌前,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冯世宽赶忙出来给苗凯解围,说:“这都是我们的责任,苗主任和地区领导都不知情……”

    “把这些东西都撒掉,换一点便饭就行了!”高老生气地说。

    冯世宽立刻对马国雄使了个眼色。马主任就慌忙把服务员叫来,把桌子上的酒菜都端下去了。一霎时,琳琅满目的两张饭桌空荡荡地只留下些调料瓶子。

    好在厨房里准备的主食都是本地的风味小吃,不值什么钱:原来准备酒席完了以后才品尝,现在马主任随机应变,干脆指挥着让把这些东西端上了桌子。  高老这下高兴了,说:“这就对了嘛!我在家里就爱吃咱本地的饭食,花钱少,吃着还可口……你们以后可再不能动不动搞那些大吃二喝的酒席。我跑了几个县,农民的生活还很苦呀!你们怎么能心安理得吃下去这些山珍海味呢?”苗凯现在才松了一口气,连忙说:“我们今后一定纠正这些不正之风!感谢高老对我们的批评……不,这实际上是高老对我们的最大爱护……”

    吃完午饭后,高老竟然不休息,兴致勃勃地坐车回他的出生地高店则去了……两天以后,高老已经走访了当年他打过仗的许多地方;又到年轻时的老朋友顾健翎家里吃了一顿饭——当年他在本县打仗挂过两次花,都是顾先生给他治愈的。

    离县的前一天,全县三四十名仍然健在的当年的老战友,都在县招待所聚齐了。几十年没见面,高老和这些年轻时一块出生入死的弟兄们都百感交集。大家一个个都老泪纵横,又由不得喜笑颜开。

    中午,高老坚持自己出钱,让招待所备办了几桌饭,请这些老战友一块聚餐。他破例端着杯子,挨桌子一个一个给老战友们敬酒。

    饭后,有地县领导参加的座谈会在县招待所的会议室举行。高老不断地向这些老同志询问他们的生活和农村的其它情况。这些老汉说着说着就哭开了,纷纷张开没牙的嘴,向老首长描述农村的贫困状况和他们缺吃少穿的不幸处境。

    高老戴着老花镜,一边往笔记本上记,一边不时摘下眼镜揩眼泪。所有的地县领导都低倾着头,好像被告一般接受这些老汉的审判。

    临近会议结束,苗凯和冯世宽先后做了检讨式的发言。他们表示一定要狠批“四人帮”,抓纲治国,继续坚持农业学大寨运动,争取早日实现三年变面貌,五年粮食翻一番……在苗凯和冯世宽发完言后,高老脸抽搐着,说:“我们敬爱的周总理生前非常关心黄原老区人民。他老人家逝世的前一年,听说黄原有的地方农民还饿肚子,都难过得流了泪……”他转过脸看着苗凯和冯世宽,“你们在几年前就给总理做过保证,要三年变面貌,五年粮食翻一番。现在仍然这样说!是不是过五年以后,还这样说?同志们,再不要光在嘴上喊口号了,要真正解决问题!照我看,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四人帮’的那一套做法还在作怪……”

    苗凯和冯世宽连连地给高老点头,表示完全同意老首长的意见。!~!“

    ...

第四十八章

    立秋前后,报纸和广播就开始号召今冬明春要大搞农田基本建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看小说上]八月七日,《人民日报》专门为此发表了社论。

    田福堂的心里立刻火烧火燎起来。春天的时候,他就想到要在今冬和明春在农田基建方面大显一下身手;不仅要震动原西县,还要震动整个黄原地区。想不到中央和他想到一块去了!田福堂感到惊讶的是,他的想法竟然和中央的想法不谋而合。

    这位农村的土政治家又一次自大地想:如果早年间他就能好好施展自己的抱负,说不定如今也象永贵一样成为全国性人物了。

    不过,话虽这么说,福堂自己也清楚,他不敢和陈永贵同志相比。他田福堂能名扬黄原就不错了。实际上,这个目标也不容易达到。眼下能人辈出,一个比一个想得大,一个比一个干得大。他要引人注目,就要想更大的,干更大的。

    可是怎样干呢?他一时也想不出个眉目。修梯田已经不算一回事了;沟沟岔岔打几个小土坝也弄不出个啥名堂。他站在自己的院子里,望着周围的山山峁峁,象孩子一样突发奇想:如果能造出一种比山都高的推土机,一铲子就能削掉一座山就好了;那用不了几天双水村就变成了小平原,恐怕他大寨的人都要跑到这里来参观呢!

    这不着边际的荒唐想法把田福堂自己都逗笑了。他随即严肃地转回到窑里,一边闻纸烟,一边继续盘算。就象诗人常有的那种情况一样,田福堂突然来了灵感:能不能用**把神仙山和庙坪山分别炸下来半个,拦成一个大坝,把足有五华里长的哭咽河改造成一条米粮川呢?

    这想法使他异常兴奋!一阵猛烈的咳嗽过后,他灰白的瘦长脸涨得通红。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以便对这个大胆的设想进行详细的考虑。

    这的确是一件非凡之举!神仙、庙坪二山合拢,筑起一座大坝——恐怕起码是石圪节公社最大的一座坝;一两年后,哭咽河道就会淤成一道平川,双水村就能增加几倍的良田呢。到时产量别说过“纲要”,恐怕“黄河”和“长江”都挡不住!

    田福堂越想越激动。免费小说尽管这还只是一个带有浪漫色彩的设想,但他好象已经看见了几年以后的壮丽美景。但是,深入一想,一连串问题紧接着就来了。不用说、炸山栏坝应该选择最佳的地方;而最佳的地方也是最叫人头疼的地方。庙坪山这面没有住人家,炸哪儿倒不成问题。可神仙山这面,只能在姓金的几家人那里动土——这地方是个窑的山嘴,与庙坪山的距离最接近。这样一来,这几家人就必须搬家。就是避开这山嘴,这几家人恐怕也无法在这里住下去了——十几吨**不把窑洞震垮才怪哩!

    好在不论怎样选择坝址,看来还不会伤到金家祖坟;如果让那一片死人“搬家”,整个姓金的人家都会出来反对的。但让那几家活人搬家又谈何容易!

    这山嘴上的两大家中,金光亮弟兄三家还好说。他们是地主成份,恐怕不敢胡龊。难说的是金俊武弟兄三家——实际上最难对付的是金俊武一个人超能右手txt全本!要撬动这个人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这样一想,田福堂的情绪有点低落下来;他的宏图大计一开始就遇到了严重的障碍。可他又不甘心放弃这个可以一鸣惊人的壮举……

    在焦虑之中,田福堂想到了他的高参孙玉亭。

    他马上打发放学回家的润生去叫孙玉亭到他家里来。

    玉亭刚到,田福堂就很快把他引到隔壁窑洞去共同谋划这件事。

    孙玉亭听了田福堂的宏伟设想,马上击节叫好,对书记的雄才大略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意识到在这样一场大战中,他自己也能大显一番身手了。

    紧接着,当书记把此举的困难之处一一给玉亭摆出之后,这位高参倒没把这些问题当个问题。

    他先对自己的统帅说:“革命事业从来不会一帆风顺。我们要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才能把农业学大寨搞好。大寨还不是斗出来的吗?”

    田福堂说:“这些道理我也懂。**大概说过,具体问题要具体解决。首先这搬家问题就很具体。”

    “这问题不难解决。《免费》”孙玉亭说,“咱们在金家湾北头给他们几家箍新窑洞不就行了?一孔旧窑洞换一孔新窑洞,他们又不吃亏!”

    “人在老地方住惯了,恐怕不情愿倒腾。”

    “咦呀!革命还能管他情愿不情愿呢?蒋介石情愿到台湾去吗?”

    田福堂笑了,说:“话可以这样说,但这几家人又不是蒋介石。”

    “怎?他金光亮弟兄几个都是地主成份,难道他们敢拒挡农业学大寨运动?”

    “光亮弟兄几个估计不敢反对,俊武和俊文的工作恐怕就难做了。关键是俊武!只要他同意了,俊文没什么能耐。彩娥是个妇道人家,主不了大事。再说,俊斌就是活着,也是听两个哥哥的话……”

    “金俊武他有什么理由反对?他自己是个**员,又是大队党支部委员,本来就应该积极支持革命事业!”“你又不是不知道金俊武这个人。”田福堂提醒雄辩的玉亭说。

    “我看他不敢拒挡。破坏农业学大寨这顶帽子他金俊武不敢戴!”孙玉亭信心十足地说。

    在这样的情况下,孙玉亭不屈不挠的革命精神往往能给田福堂很大的鼓舞。有时候,他心里也嘲笑和瞧不起这位穿戴破烂的助手;但一旦他要干件大事,他就离不开这位贫穷而激进的革命家强有力的支持。

    “那你看咱现在先从哪里下手?”田福堂问孙玉亭。玉亭想了一下,说:“咱先开个干部会。只要干部们思想统一了,群众好办。村看村,户看户,社员看的队干部!”

    在田福堂和孙玉亭拉谈罢这事的第二天晚上,双水村有点职务的干部都被集中到了大队部的办公窑里。田福堂兴致勃勃地给大家谈了他的宏伟设想。福堂谈完后,孙玉亭装出第一次聆听书记的“哭咽河畅想曲”,马上惊讶的赞叹了一番,并且借题发挥,长篇论述了这件事的“伟大意义”。这两个人的“双簧”演完以后,与会的人都沉默不语。谁也没理由出面反对。看来反对这行动,就等于反对农业学大寨。反对农业学大寨就等于反对革命。[看小说上]但是众人又不好表态支持,因为所有的人都看见二队长脸红得象一块烧红的铁。俊武蹲在下炕角闷头抽烟,就象一颗一触即发的炸弹。沉默了一会以后,孙玉亭挑衅性地问金俊武:“俊武,你的意见呢?”

    所有的队干部都把目光“唰”一下移到金俊武脸上,紧张地看这位强人说什么呀。

    金俊武对孙玉亭恶毒地笑了笑,说:“我的意见是这工程太小了新战神传记txt全本。农业学大寨嘛,象福堂哥说的,要想大的,干大的。我看咱可以搞更大的,干脆把金家湾和田家圪崂两面的山都炸掉,把东拉河拦起来,几十里沟道就变成了一马平川;那不光咱双水村粮食能跨过‘长江’,全石圪节公社都能跨过哩!

    这样不是对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贡献更大吗?”

    窑里所有的人都被逗笑了。田福堂和孙玉亭两个人脸也象金俊武一样变得通红。红脸对红脸,就象斗阵的老公鸡。田福堂硬忍着一肚子气,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今晚上先把这问题提出来。当然有许多具体困难,罢了咱们再解决……”

    会议不欢而散。看来孙玉亭过于自信——事情并不象他推断的那么简单。田福堂说得对,最大的绊脚石就是金俊武。

    田福堂又一筹莫展了。当然,他可以以革命的名义,强行实行他的计划。但除非万不得已,他不愿意这样做。不论怎样,他生活在双水村;不仅这一代,而且下一代也要和金家共处,因此不能结仇太深。最好一切都做得水到渠成,让金家无话可说。当然,队里新箍的窑洞一定要比金家现在住的窑洞好。但就这样,金俊武也不见得就同意搬家。金俊武如果不搬,那其他人的工作就不好做。

    正在田福堂再次陷入苦恼之时,不屈不挠的孙玉亭又给田福堂献上一条“妙计”,把金俊武先撇在一边,做其他几家人的工作;只要其他人都同意搬家,**员金俊武还能再反抗吗?

    这计策太好了!田福堂惊叹玉亭脑瓜子越锻炼越灵敏。他说:“这是个好办法!先从金光亮弟兄下手!我亲自和他们谈话!”

    玉亭说:“我给做彩蛾的工作!彩娥一同意,就把俊武家的缺口也打开了!”

    田福堂很快把金光亮和金光辉两兄弟找来,不是商量,而是把大队的决定通知了这两个人。免费小说两个地主成份的农民二话也不敢说,表示完全服从大队的决定;什么时候让他们搬家,他们就什么时候搬。

    但是,几天以后,在原西城百货二门市当售货员的金光明,满脸阴沉地回到了村里。他是接到妻子姚淑芳的信赶回来的——淑芳在信中告诉了队里让他们搬家的事。

    作为在门外工作的干部,金光明虽然出身不好,但精神状态不象他哥和他弟那样什么事都胆颤心惊。他现在窝着一肚子火气赶回家来,不想如此束手就擒。他气愤的是,文化革命刚开始,孙玉亭就带着村里的造反队把他家刨得一塌糊涂。现在,竟然连这么个破墙烂院都保不住了,实在是欺人太甚!

    多少年来,他们弟兄三人为了死去的父亲的罪过,一直象惊弓之鸟一般生活着,几乎连出气都不敢张大嘴巴;大人娃娃在村里都好象比别人小了一辈。就这样还不行,眼下又要把他们从住了几十年的老地方赶出来!他现在回来,准备找田福堂说一说道理。尽管他出身不好,道理总可以讲吧?再说,“四人帮”打倒后,他已经感觉来,社会也许要有某种变化。他还不敢奢望把他们弟兄头上的愁帽揭掉;但总感到这社会在某些方面已经慢慢松动起来。

    光明回到家里后,还没等他把自己的意见说完,他哥,他弟,他爱人,都劝他千万不能这样。这些已经被多少次运动吓得丧魂失魄的人,纷纷劝说光明:这样做并不能改变他们家的命运,反而会招致更大的灾祸。既然不能改变队里的决定,还不如举双手赞成落个好表现。他哥金光亮对大弟说:“你图个痛快,说完挣气话屁股一拍就回了原西城,我和光辉,还有淑芳,还有娃娃们,都要在这村里活人哩……”

    金光明痛苦得一晚上没合眼。为了兄弟,为了家属,他只好屈从了亲人们的劝告,放弃了找田福堂评理的冲动。第三天,他垂头丧气地推着自行车,又返回了原西县城……与此同时,孙玉亭兴致勃勃地赶到田福堂家里,告诉书记说,他把王彩娥的工作做通了!

    田福堂喜出望外。想不到事情换一种方式解决,就能取得意想不到的结果。金俊武眼看就要孤立无援了梦幻救赎txt全集!田福堂感到由衷地高兴。他又不失时机地去了一回公社,给上级领导汇报了他的打算。对于这样一种学大寨的雄心壮志,公社领导除过支持还有什么其它说的呢!

    好,有了这把“上方宝剑”,他的腰杆子就更硬了!回到村里以后,田福堂索性不再做金俊武两兄弟的工作,当下就准备召开社员大会,作紧急动员——因为现在就要抽调人力,在金家湾北头箍新窑,以便到开工时把搬迁户挪出哭咽河沟道。

    但副书记金俊山劝告田福堂说,最好还是先能做通金俊武两兄弟的工作,然后再召开社员大会比较稳妥。他认为这样强行逼迫金俊武兄弟,恐怕将来要留下后遗症;甚至说不定到时金俊武就是不搬家,反倒更缠手了!

    金俊山提出:让他自己去和金俊武兄弟俩再谈一谈。田福堂考虑这样也好,就同意了俊山的意见。他心想:只要你金俊山揽这个工作,我田福堂才巴不得哩!再说,工作做通做不通,看来他金俊武拒挡不了革命的车辘滚滚向前!

    金俊山本来不愿揽什么事。但作为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基层干部,觉得田福堂这种做法太过分了。革命也不能这么个革法!怎能不经本人同意,就把人家住了几辈子的家给踢踏掉?他也知道,尽管俊武是个强人,但最终还是不能拒挡田福堂实现他的雄心。他想说服这位户家兄弟,与其反抗得不到结果,还不如顺势买个好。

    当金俊山来到俊武家,向俊文、俊武两兄弟说明他的意思之后,金俊文先破口把田福堂和孙玉亭臭骂了一通。金俊武黑丧着脸,对金俊山说:“俊山哥,我知道你是好意。但田福堂和孙玉亭欺人太甚了。我这个家已经够倒霉了。俊斌为队里送了命,现在又要砸先人传下来的几孔窑洞,这不是让我家破人亡吗?我就是不挪窝!看他田福堂能怎样?老虎吃人还要摆顺吃哩,我不信他田福堂就能把我一口吃掉!”金俊山沉默了一会,然后说:“兄弟,你说的都在道理上。可是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俗话还说,能硬能软,方为好汉。你兄弟俩听老哥一句话,还是不要犟牛顶到墙。再说,金光亮三弟兄都同意了,你家俊斌媳妇也同意了,你们再要坚持,到时田福堂汇报到上面,人家把你们当破坏农业学大寨的典型抓,这样你们就划不来了。

    “你们再好好想想!老哥都是为你们好,要不,我也不愿为这些事费口舌;你们知道,我虽然也算队里的领导,但聋子的耳朵,只是个摆设……”

    金俊山一翻苦口婆心的劝说,显然使这两兄弟为他的诚心所感动了。唉,俊山哥说的也都是些实话。世事啊,把人逼到了这样一种地步!归根结底,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怎么可能和社会的大潮流对抗呢?

    兄弟俩先后叹了一口气,都深深地埋下了头。金俊文吸了吸鼻涕,竟然忍不住呜咽着哭开了。

    金俊山安慰他们说:“你们也不要太伤心了,把世事看开些。人活一生,都得经许多愁肠事啊!我知道你们的心理,老地方住惯了就有了老感情;再说,这是先人手里传下来的……“不过事到如今,也就只能受委屈了!俊武,我知道你不愿给田福堂下脸,那就让我给他传个话,说你们也同意了……”

    金俊山见这兄弟俩仍然埋着头,不再言传,就知道他们默认了他的建议,因此就从俊武家告退了。

    田福堂听金俊山说,金俊武兄弟俩终于同意了搬迁,高兴得嗬嗬地笑了。

    他对金俊山说:“我知道俊武是个明事理的人,他最终肯定会同意的。咱们一定把新窑洞给他们箍好。哈呀,这事搁在谁头上都一样嘛!鸟都恋旧窝哩,更不用说人了!我完全能理解俊文俊武的心情儿……”

    几天以后,双水村大队在小学校的院子里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田福堂在会上作了关于炸山打坝的紧急动员讲话。

    会后,立刻抽调村里的匠人,开始在金家湾北头为将要搬迁的六户人家箍新窑。同时,决定让孙玉亭负责卖掉大队的几万斤储备粮,用这钱到县水利部门购买**。等秋庄稼一收割完,双水村就准备干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呀!!~!“

    ...

第四十九章

    金俊武在庙坪后山犁完麦地,让其它人吆上牲畜先走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免费小说他自己镢把上扛着一捆子犁地翻出的柴草,一个人慢慢下了山。

    几天来,他心里一直象揣着一块硬邦邦的石头。他在大势压迫之下,只得同意从祖传的老家里搬出来。但他对田福堂和孙玉亭的怨恨却越积越深了。

    说实话,他不是惧怕这两个人;而是惧怕落个破坏农业学大寨的罪名。不论怎样,在这件事上,田福堂和孙玉亭逞了强。他金俊武眼睁睁地让人家的腿从自己头上跨过去了。他妈的,他咽不下去这口气!

    他扛着这捆子柴草,在庙坪山的梯田小路上一边走,一边难受而气愤地想着这件事。时令已接近白露,不多日子就要收割秋庄稼;庄稼一收割完,他们就要搬家了。一想到要离开自己从小住大的家,金俊武的胸腔里就一阵绞疼。

    现在,他从庙坪山走下来,到了哭咽河岸边的一个土台子上。

    隔河就是他的家。一摆溜九孔接石口窑洞,被两堵墙隔成了三个院落。中间三孔窑洞住着他哥俊文一家;他和俊斌家分住在两边的院落里。俊斌家靠后边不远的地方,是金光亮弟兄三家。他家这面不远的地方是金家祖坟;然后是学校和紧挨着的一大片高低错落的村舍。

    在整个金家湾这边,他们家和金光亮家自成一个单元。米镇已故米阴阳当年给金光亮他父亲看宅第,说这地方是双水村风水最好的地方,因此老地主独霸了这块宝地,不让村里其它人家在这里修建住舍。他父亲当年是前后村庄知名的先生,看在这个面子上,光亮他爸才破例让他们在这里修建了这院宅子。为修这院落,父亲把祖上和他自己积攒了大半辈子的银元全部花光了……现在,这份饱含着先人血汗的老家当,将在他们这不孝之子手上葬送了!也许队里新箍的窑洞比这窑洞强,可九孔旧窑洞维系着他们和先人的感情;对于后人来说,这里就是他们生活和生命的根之所在。[看小说上]现在,他们深植在这里的根将被斩断,而要被移植到新土上了。多么令人痛苦啊!

    壮实的庄稼人金俊武两腿发软了。他索性把肩头上的这捆柴草扔到地下,自己也跟着一扑踏坐下来,两只钢铃般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忧伤。他把忧伤的眼睛投照到对面的祖坟地上。第六棵柏树左边的第二座坟,就是他父亲的长眠地。他父亲下面的那座新坟,埋着去年去世的俊斌。阴间和阳界一样,俊斌旁边给俊文和他留出了一块地方;死后他弟兄三个还并排住在一起。金俊武难受地想:他对不起死去的父亲和弟弟……泪水忍不住从这个四十出头,强壮得象头犍牛一样的庄稼人眼里涌出来了。

    坐了一会,金俊武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揩了揩脸,准备扛着柴草回家,忽然看见正在井子上担水的俊文搁下桶担,烟锅挖着烟袋,从土坡的小路上向他这里走来史上最萌剑修txt全本。俊文显然是找他来的,他就只好等着他哥上来。

    金俊文上了土台子,在弟弟旁边坐下来,也没说话,把自己的烟锅点着,然后把烟布袋给俊武递过来。金俊武在他哥烟布装里挖了一锅烟,两兄弟就吧、吧地抽起来。过了一刻,俊文望了弟弟一眼,嘴张了张,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来。

    俊武看着他哥,等待他开口。

    俊文知道弟弟看出他有话要说又没说出来,就只好开口说:“孙玉亭那龟子孙又跑到俊斌家去了……”

    血一下子涌上了金俊武的脑袋。他知道他哥的这句话里包含着什么意思。

    实际上,俊斌死后不久,金俊武就隐约地感觉到,他的弟媳妇和孙玉亭之间发生了一些微妙的事。作为一个精明人,他知道事态将会怎样发展;作为一个当哥的,他又对这事态的发展无能为力。

    到后来,彩娥和孙玉亭的关系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他知道全村人早已背着他家的人,议论成了一窝蜂。但他除过气得肚子疼外,没有任何办法。{纯文字更新超快小说}

    没办法!彩娥是个风骚女人。俊斌活着的时候,仗着他在村里的悍性,没人敢来骚情;彩娥自己也不敢胡来。俊斌一死,这女人就胆大了。

    话说回来,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没个男人也的确是个问题。金俊武知道,彩娥迟早总得寻个出路;但在没寻出路之前,不能败坏金家的门风啊!他希望彩娥要么出金家的门,另嫁他人;要么光明正大招个男人进门。不论其中的什么方式,这都合乎农村的规范。反正俊斌已经殁了,也没留下个后代,这些都不会使他们过分难肠。但是,这女人放下正道不走,专走见不得人的歪路。如果是旧社会,他弟兄俩说不定把这个下贱货拿杀猪刀子捅了。可这是新社会,他们没办法惩罚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金俊武本来想,彩娥既然在俊斌入土不久就无耻地失节,那么还不如赶快去另嫁男人。但是,这女人硬要把骚气留在金家的门上,迟迟没有改嫁的迹象。更叫他们弟兄气愤的是,她竟然和他们最痛恨的孙玉亭勾搭在了一起,并且背叛性地表态同意搬迁家庭……金俊武听他哥说了那句话后,半天没言传,不由朝河对面俊斌家的院子瞥了一眼。那院子此刻空荡荡,静悄悄。从前,勤劳的俊斌就是中午也不休息,在院子里营务蔬菜。现在,那块当年叫村里人羡慕的菜地,已经一片荒芜。好吃懒做的王彩娥连院子也不打扫,到处扔着乱七八糟的杂物。此刻,她正封门闭户,和那位死狗队干部一块厮混……弟兄俩各怀着恼怒沉默了一会以后,金俊文又开口说:“咱这门风被糟塌成这个样子,再不能忍受了。干脆把孙玉亭那小子扣在窑里捶一顿,把他的腿打折一条再说!”金俊武继续沉默了一会。然后他说:“我和你一样气愤。只是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

    “早扬到外面了!”金俊文气得头一拐。

    “别人议论那是另外一回事。自己闹腾,等于是把这顶骚帽子自己扣在了自己的头上。[看小说上]”

    “那你说就这样白白叫人家糟践?”

    “你能不能叫我桂兰嫂去探问一下这下贱货,看她有没有什么正经打算?如果能尽快寻个出路最好。唉……”金俊武丧气地叹息了一声。

    “这就是你的办法?亏你还在村里落了个强人名!这就是你的悍性!”

    金俊文向来都是尊重弟弟的;现在由于气愤,竟忍不住挖苦起了俊武。

    “哥!”金俊武眼里含着泪水,一时竟然不知对他哥说什么。

    金俊文显然对弟弟这种甘愿忍受屈辱的表现很不满意。他一下子站起来,说:“这事你不管我管!我不能叫外人看咱家的笑话!哼,金家死了一个人,但没死光!有的是汉子!”

    金俊文丢下他弟弟,脸色阴沉地一拧身就走了吸血鬼艺人txt全本。

    金俊武一个人呆坐在土台子上,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候,他看见兴致勃勃的孙玉亭,正从王彩娥住的窑洞里出来了;彩娥一直撵着把他送到大门口。两个人招手晃脚地告了别,孙玉亭就象个窃贼似的一溜烟出了哭咽河,向庙坪的小桥那边走去了。

    怒火即刻在金俊武的胸膛里狂暴地燃烧起来。加上刚才他哥的那些刺激话,使得这个人牙齿都快把嘴唇咬破了。他扛起柴捆子,一路疯疯魔魔地下了沟道。

    回到家里,金俊武连午饭也没吃,扛了把镢头又上了自留地。他空着肚子在地里没命地干了一下午活,一直到天黑得看不见人影的时候才又返回家里。

    晚饭他仍然没有吃,一个人和衣躺在前炕边上蒙头大睡。小儿子象往常那样亲热地来到他身边和他磨蹭,被他一巴掌打在了炕中间,孩子便尖叫着哭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动**他的这个宝贝蛋。

    金俊武不管孩子和老婆的哭叫,只顾蒙头睡他的觉。

    其实他怎么能睡得着呢?干了一天重活,又没吃饭,但肚子也不饿。[看小说上]他在被窝里睁着眼睛,痛苦地从俊斌的死开始,追溯他家一年来遭受的种种灾难。生活象磨盘一样沉重地压在这个壮汉的胸口上,使他连气也喘不过来……午夜时分,仍然失眠的金俊武,突然听见窗户外面他哥神秘的声音:“俊武,你起来一下……”

    金俊武一挺身从土炕上爬起来,听见自己鬓角的血管也哏哏地跳着——他预感出事了!

    他没有惊动熟睡的家人,悄悄溜下炕,来到了院子里。

    他看见他哥站在朦胧的月光下,神色很不对头。他紧张地问:“出了什么事?”

    “金富和金强把孙玉亭那小子扣在俊斌家里了。”金俊文平静而有些高兴地说。

    一刹那间,金俊武就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在心里抱怨他哥做事太鲁莽——但嘴里又说不出来。

    “把人打了没?”金俊武先问最主要的事。他怕遭下人命,就得要去吃官司了。

    “没。把外面的门关子挂住了。那小子就在窑里面。俗话说,捉贼捉脏,捉奸捉双。这下看他小子怎么办!”金俊文对他弟说。

    一听还没遭人命,金俊武先松了一口气。但他意识到事态仍然包含着一时都说不清楚的危险性——这种事弄不好很容易出人命!

    他先顾不得说什么,和他哥赶快向俊斌家的院子走去。

    金俊武和他哥进了俊斌家的院子,见中间彩娥住的那孔窑洞,窗户上已经亮起了灯光,里面不断传来彩娥恶毒的叫骂声。两个侄子金富和金强在门外立着,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事。

    俊武进了院子,用手势示意两个侄子不要出声。他放轻脚步来到彩娥的窗户下,听见弟媳妇在窑里叫骂声不断。不是骂孙玉亭,而是骂他们家的人;甚至把他家祖宗三代翻出来臭骂。他还听见孙玉亭在窑里嘟囔说:“总有个组织哩……”

    金俊武一看这情况,就知道事情复杂了。这类事,只要女的不承认,天王老子也没办法。他的心不由“咚咚”地狂跳起来。依他的想法,最好赶快把人放出来再说。可他又知道,他哥和两个侄子肯定不让,说不定先要和他遭一回人命哩!但就这样下去,万一出个什么事,王彩娥或孙玉亭还会反过来咬一口,就象田五的“链子嘴”说的;拿起个狗,打石头,石头反过来咬了个手……金俊武对金富招了招手,示意让大侄子跟他到院子外面去。

    金俊武把金富和俊文一起引出院子,来到院墙外的硷畔上。他对这父子俩说:“既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那就要经组织处理随身恶魔系统!金富,你先去叫田海民;海民是村里的民兵队长,这事先要报告他。你就对田海民说,孙玉亭深更半夜强奸良家妇女,被你和金强捉住了,让他来处理!”

    金富立即遵照二爸的指示,跑到田家圪崂那边叫田海民去了。

    金俊武对他哥说:“咱两个得赶快各回各的家去,假装这事是金富和金强捉住的,咱们不知道。等田海民来了,处理事情的中间,咱两个才能露面。这样,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不会把一家人都扯进去!”

    在这种时候,金俊文知道自己脑子不够用,无条件地服从精明的弟弟。

    金俊武又示意金强出来,给他如此这般安咐了一番,老弟兄俩就赶紧各回了各家,金强重新返回到三妈的门下,看守着现场。

    与此同时,金富已经气喘嘘地淌过东拉河,赶到田家圪崂,即刻进了田海民家的院子。

    这小子来到海民的门前,一边用拳头捣门板,一边嘴里反复大声嚷着他二爸教他的那些话。

    海民一家人被惊醒了。旁边姓刘的一家人也被惊醒了。

    这院子的两家大人都先后跑了出来;他们的孩子们在窑里没命地哭着。什么地方“扑棱棱”地惊起了一群飞鸟;接着,传来了一阵狗的惊恐的吠声。

    金富站住黑暗的院子里,气喘嘘嘘地给民兵队长报了案。没等田海民说话,他媳妇银花就对丈夫说:“这么大的事不找田福堂和金俊山,你能处理了?”

    其实田海民一听这事,就知道自己的脑子处理不了。他对金富说:“你去叫田福堂,我处理不了这事!”

    这下金富可不知道该怎办了。但他记起二爸让他找的是田海民,没说让他去找田福堂,因此他不敢贸然自作主怅。他对田海民说:“反正你是民兵队长!我给你说了,你不管,遭下人命要你负责!”

    金富说完就转身走了。

    金富走了以后,田海民两口子和邻居刘玉升两口子在院子里议论了老半天。三个人都给田海民出主意说,这是大事,人命事,海民应该马上给田福堂报告,自己千万不敢一个人去金家湾处理。

    田海民立刻动身去找田福堂。

    当海民把田福堂叫到院子里,向他说明事态以后,田福堂问他:“玉亭和王彩娥两个人承认了没?”

    田海民说:“这我不知道。”

    田福堂披着件衫子,在自家的院子里沉吟了半天。他突然微笑着对田海民说:“你回去睡你的觉去!谁也别管!看他金俊武弟兄们怎处理!玉亭要是承认了,那他屙下的由他自己拾掇去!如果玉亭和王彩娥一口咬定不承认,那他金俊武就有好戏看了!不要管!你睡你的觉去!”

    田海民一看书记是这个态度,就一溜烟回去了——他巴不得不管这事哩!反正我给你田福堂报告了,将来出了事,你去承担责任吧!

    田海民走了以后,田福堂仍然站在院子里没回家去。

    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还能睡得着觉呢?他意识到情况非常严重。但想来想去,他现在决不准备插手!他要等到天明以后,看事态如何发展,再决定他应该怎么办。他在院子里转圈圈走着,脑子象一团乱麻。

    在金家湾这面,金俊文和金俊武也在自各的院子里转圈圈走着,焦急地等待田海民的到来。他们并不知道,海民已经脱光了衣服,搂着银花蒙头大睡了。

    这时候,一条黑影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双水村……!~!“

    ...

第五十章

    天明以后,事态仍然保持着夜间的状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看小说上]但整个双水村被惊动了。在农村,没有什么事能比得上这种事所具有的刺激性。人们都不由自主地面带着微笑,然后纷纷向哭咽河金俊武弟兄们住的地方跑去;不多时分,金俊武家的大门外和窑顶上面就挤满了黑鸦鸦的村民。孩子们也都不去学校,跑到这里来看红火热闹。只是不见孙家的人——他们已经无脸在村中露面了。田福堂、金俊山和田海民这些队干部也不见踪影,大概生怕把自己直接扯进这种麻糊事件中去。

    现在最羞的也许是金俊武了!田海民和田福堂不出面处理这事,精明的俊武就意识到,现在被动的不是王彩娥和孙玉亭,而是他们自己了。事到如今,继续扣人不行,马上放人也不行;更为糟糕的是,全村人都涌到了这里,眼看就要酿成一个大事件。

    能人金俊武感到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再控制这个局面了。他在自己的窑洞里,眉头子挽结着一颗疙瘩,来回在脚地上走着,心里在抱怨他哥和两个侄子愚蠢透顶。他感到事态越来越险恶,但又不知道险恶倒究在哪里。他已经失去了任何判断,只能被动地任事态继续发展。

    此刻,被关在窑里的王彩蛾和孙玉亭,反而倒不那么恐慌。刚开始的时候,孙玉亭吓得浑身象筛糠一样,但王彩娥立即制止了他的慌乱。彩娥骨子里有她母亲的那种吃钢咬铁劲。她吼着让玉亭不要害怕,先把衣服穿好再说。孙玉亭这才象死人缓过了一口气,赶忙手脚慌乱地穿衣服,结果把裤子前后都穿反了,又被彩娥骂着调了过来。

    王彩娥把灯点着,不慌不忙穿好了自己的衣服,又把被子拾掇得齐齐正正;然后便一屁股坐在窗前,开始破口臭骂金俊武一家人。孙玉亭哆嗦着坐在脚地的板凳上,浑身汗水淋漓,嘴里只会嘟嚷说:“总有个组织哩……”

    天明以后,两个人听见外面人声沸腾,知道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件事,赶到这里看热闹来了。孙玉亭马上又吓得面色灰白,头垂到裤裆里,浑身再一次筛起了糠。免费小说王彩娥吼着对他说:“你这个没骨头的家伙!怕什么?屁的事也没!看他金家这群王八羔子怎放人!你光明正大来串门子,谁家的龟儿子看见你和我睡觉了?”

    孙玉亭这才又些许定下了心。他感激地望着这位相好。他根本想不到,女人平时象水一样绵软,紧要关头就象生铁一样坚硬。在一生之中,孙玉亭除过和贺凤英,还没和旁的女人相好过。他一心一意闹革命,从来不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自从俊斌死后,他给彩娥安排了照枣这个全村人眼红的好营生,彩娥就渐渐把他的魂勾住了。起先他还没意识到彩娥勾扯他;直到去年打枣那天她偷偷在他手上捏了一把以后,他才全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当然一下子就招架不住了,很快着了魔似的,不顾一切到这个窑洞来寻找温暖和抚爱,终于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此刻,玉亭唯一的希望寄托在田福堂身上至尊战士。他相信福堂哥一定会想办法解救他的——他忠心耿耿追随书记闹革命二十来年了……在田家圪崂这面,田福堂象往常一样,一大清早先泡了一壶浓茶,有滋有味地喝着,他们让一队副队长田福高到金家湾那面看情况去了。

    不一会,五大三粗的福高就回来了。

    田福堂问他:“情况怎样?”

    “人还关着。”田福高说。

    “玉亭和彩娥在窑里有什么动静没有?”

    “我没到窑跟前去,就听说两个都不承认。彩娥还在窑里破口大骂金俊武一家人哩……”

    田福堂“嘿嘿”地笑出了声,说:“这就好了。俊武精明得都憨了!他现在就象从火堆里拿出颗烧土豆。拿,又拿不住,丢,又丢不得……玉亭哩?”

    “玉亭听说就在窑里嘟囔一句话。”

    “什么话?”

    “说总有个组织哩……”

    “哈呀!这玉亭!这号事还什么组织哩!怎?组织还给他嘉奖呀?他最好是在窑里闹着寻死上吊遭人命,那金俊武恐怕马上就得把门打开!”

    “玉亭怕早吓得屙到裤子里了,还顾上要计谋哩!”田福高笑着说。[看小说上]

    “现在这样闹也不迟!不知有没有办法把这话给玉亭传进去?”福堂问福高。

    “恐怕没办法。金富和金强两个守在门上,不让人走近前去。”

    “那就等着看他金俊武怎结束这场戏呀!”

    田福堂随即给福高递上一根纸烟,他自己端起茶杯子,不慌不忙喝了起来……

    孙玉亭自己没想到在彩娥的窑里闹腾着遭人命,他老婆贺凤英却在他家的院子里哭喊着要寻死上吊了。闻讯赶来的少安妈和秀莲,死活拉扯着她,不让凤英出自己的院子。玉亭的三个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灾祸,杀猪一般在黑窑洞里嚎叫着。

    孙玉厚父子三人在自己家里沉着脸,谁也不说话。他们也没出山,等待看事态如何发展。不管怎样,孙玉亭总是自家人,他们不能不关心这件事。

    沉默很久以后,少安对父亲说:“看来福堂不会出面解决问题,让我到石圪节去找公社领导。要不,眼看出人命呀!”“不要去!”孙玉厚对儿子大声吼叫,老汉不愿意他家的人再扯进这是非坑里。他对两个儿子说:“你们不要出门!谁要出去,我就打折你们的腿!他们愿意死哩,和咱没相干!”

    这种时候,孙玉厚的家长地位是神圣的,少安和少平谁都不敢有丝毫的反抗,他们只好都呆在自己家里。

    早饭时分,事态终于扩大了,王彩娥娘家户族里的几十条后生,手里拿着碾棍磨棍,从金家湾后山里转小路赶过来,给金家遭人命来了。双水村谁也不知道,消息是刘玉升摸黑赶到王家庄报告的。刘玉升是双水村不多几家杂姓之一,属于“少数民族”,在村中不参与三个主要家族的矛盾。但玉升和王彩娥的娘家有亲戚关系,因此昨晚上听金富在他们院子里给田海民报案,就在后半夜偷偷溜出村,赶到王家庄报了讯;报完讯后赶天明他又返回双水村家里,一切遮盖得人不知鬼不觉。免费小说

    王彩娥的几个兄弟听到消息,一打早就动员了本族几十条好汉,操起家具向双水村赶来了……在农村,从古代到现代,似乎有一条不成文的“法规”:此类“桃色事件”可以不经官方,由户族与户族之间解决。这就意味着暴力与战争。在历史上,这种事件往往酿成了惨痛的流血和屠杀学霸也要谈恋爱。户族、种族之间的冲突,也许是人类最大的悲剧。这种战争往往是由一些鸡毛蒜皮引起的,而且根本分不清谁是谁非,结果就让许多人毫无意义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王氏家族的武士们首先冲进了金俊斌家的院子。金富和金强尽管是打架老手,但寡不敌众,没几个回合就被乱棍打得抱头鼠窜了。

    彩娥家被关住的门很快打开。孙玉亭乘混乱之机,赶紧冲出了人群,向哭咽河后沟道里落荒而逃,一霎时就不见了踪影;王彩娥两把抖乱了自己的头发,哭骂着爬上了金俊文家的窑顶,要往他家的院子里跳,给金家遭人命,被她的一个弟弟硬拉住了。

    与此同时,一些王姓后生开始砸金俊文和金俊武家的窑檐石;另外一些人分别冲进这两家人的院子,见什么砸什么。有的人已经开始往家里冲。金俊武、金俊文和金富弟兄分别拿着切菜刀和杀猪刀子把在自家的门口,准备决一死战。村中所有看热闹的人立即四散而逃了。大人拉着娃娃,哭叫声响成一片,那情景真是混乱得如同战争一般。

    约摸十分钟以后,金家户族里的二十来条后生,也操起家具,向金俊武家赶来了。作为同宗同族的人,他们自觉地负起了传统的责任;当这类事发生后,本族有人遭外族大规模进攻的时候,有义务用同样的方式聚合起来与之对抗。这种关头,作为同族人,就是历史上或现实中相互之间有嫌隙,也暂时被放在一边,要庄严地为神圣的传统原则而战了!

    金家户族的人很快冲进了两个院子,和外村的王姓展开了一场混战。金俊武父子弟兄们看见本族人赶来支援他们,都感动得眼里涌满了泪水。[看小说上]

    在这混战的人群中,只有一个毫无缘由的两旁世人也在参战——田二的憨儿子田牛。田牛在混战开始、外姓人纷纷撤退的时候,他觉得更有意思了,竟然笑嘻嘻地顺手拉了一根柴棍子,也搀和到里面打开了。他不分敌我,见谁打谁。王姓户族的人以为他是金家的人,就和这个憨汉也打了起来。田牛身上挨了几棍,顿时勃然大怒,混乱中,他拿棍子追着把金俊武的一只猪娃子腿打折还不罢休,又把一只老母鸡也打死了!

    正在双方打得难分难解之时,金家户族里一个对田福堂极端不满的人,突然对王家庄的人喊叫说:“门是大队书记田福堂让关起来的,你们不找他算帐,在这里遭什么殃呢!”

    这不怀好意的谣言一下子扭转了这场战争的局势。王家庄的人根本不知道双水村的情况,立刻对这话信以为真了。

    这群盲目的暴徒先后停止了在金家院子的攻击,在为首的人带领下,直奔田家圪崂去了——这真是一个戏剧性的变化!

    现在,金俊武和金俊文家的院子,遍地狼藉。外村王家族里被打伤的人,被同族人扶到了王彩娥家的院子。金家族里受伤的人,分别被抬回了自己家里。金俊文衣服被扯得稀巴烂,手上流着血;他的小儿子已经被打得睡在土炕上直喊爹妈。金俊武大眼睛里充满了红丝,两只手分别拿着切菜刀和杀猪刀子,仍然僵立在自家的门口——他终于使王家庄的凶徒没有能进入家门。而他哥的家门却没能守住,攻进去了几个人;尽管俊文父子三人拼力作战,但家里还是被砸得一塌糊涂;水瓮,盆碗,没有一只是完好无缺的……现在,王家庄的二十来条后生已经淌过了东拉河,到田家圪崂寻田福堂的麻烦来了。田福堂做梦也不会想到,这股祸水会被引到他家!

    这些打红了眼的人刚过了哭咽河的小桥,有人就跑到前面给田福堂传了话。福堂由于没任何精神准备,一时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先吼叫着让老婆和儿子赶快去邻居家避难;老婆和儿子走后,他又把窑洞的门都锁了起来。然后他飞快地跑到院墙外,吼叫田福高和田姓人家的后生们,赶快来保卫他的家庭!

    以田福高为首的田姓人家的几十条后生,几乎和王家庄狂暴的后生们同时赶到了田福堂的院子里。

    一场混战立刻又在这里展开了。王家几个捷足先登的人,已经爬上了田福堂家的窑顶,把窑檐石挨个地往下砸;碎石头顿时劈劈啪啪落在了院子里!

    田福堂身弱体瘦,根本无力参与这种暴力事件无敌唤灵txt全集。他急得大声向王家庄的人解释,这件事与他田福堂一点关系也没!王家庄的人已经打红了眼,根本不听田福堂说什么。幸亏田福高几个蛮汉抵挡,要不田福堂早已被乱棍打倒在地上了……当早晨王家庄的人刚刚进村以后,大队副书记金俊山就知道事情不妙。他本来指望田福堂赶紧出面制止事态恶化——如果福堂自己解决不了,就应该赶快给公社报告。

    但是,群架已经打起来了,俊山还没见田福堂有什么动静。他对福堂的这种态度非常生气:尽管你对俊武有意见,但这种事上怎能坐山观虎斗呢?你这个大队领导太没水平了!

    金俊山想,田福堂不管这事,他金俊山不能象田福堂一样袖手旁观!别说他还是大队副书记,就是个普通社员,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出人命!

    他立刻跑到田家圪崂去找田海民,让他开上拖拉机,赶快去石圪节找公社领导。海民不敢怠慢,马上就去发动拖拉机。

    拖拉机临开动时,金俊山还不放心,索性自己也坐拖拉机到公社去了。

    他两个人来到公社,碰巧白明川下乡不在机关。他们就马上向副主任徐治功紧急汇报了情况。

    徐治功说:“这种说不清楚的事,公社怎个管法?再说,明川也不在……”

    金俊山着急地警告徐治功说:“公社要是不赶快去人,恐怕马上就会有许多人被打死了!”

    徐治功想了一下,觉得自己不去,将来出了人命,恐怕他也的确担当不起。于是,他很快把公社武装专干杨高虎找来,让他赶快出去在公社企事业单位找十几个基干民兵,全副武装,立即跟他赶到双水村去。

    一时三刻,徐治功和杨高虎带着十几个武装民兵,坐着田海民的拖拉机,火速向双水村赶来了。

    公社的人马开进双水村时,正赶上王家庄的人和田家的人在福堂院子里的大混战。徐治功一下拖拉机,就命令一个民兵对空鸣了三枪。

    枪声一下子把双水村惊呆了。

    打架的人和看打架的人都被震慑住了,立在原地方,不敢再动弹。

    治功和高虎领着民兵冲进了田福堂的院子,立刻把斗阵双方手中的器械都缴了。徐治功同时命令,把金家湾那面参与过斗殴的金姓村民都带到田福堂的院子来。

    处理这种事,治功还是有魄力的。他命令民兵把外村的王家和双水村田家、金家三姓所有参与打架的人都捆起来。由于人太多,急忙找不下这么多的绳子,高虎立即派人四处去寻;甚至把牛缰绳都用上了。一霎时,田福堂的院子里横七竖八捆倒了一大片人;连憨牛也被捆在了磨盘上。全双水村的男女老少都赶到了这里,观看了这幕悲剧或者是闹剧的最后一个场面……

    午饭前,王家庄大队的领导也被徐治功派人叫来了。

    在田福堂的中窑里,徐治功主持召开了两个大队领导人的紧急联席会议。会议决定:一、谁砸烂的东西,由砸东西者原价赔给物主。二、谁被打伤,由打人者负责医药费;并负责赔偿伤者养伤期间的工分(也可按两队平均工分值折成人民币)。三、孙玉亭和王彩娥的男女关系问题,因两个人都不承认,不予追究……在开会之前,惊魂未定的田福堂还没忘了安排让人杀了队里的两只羊,又搞了十几斤白面,给公社来的同志们准备了午饭。

    下午,徐治功、杨高虎和十几个公社各单位抽来的民兵,在双水村吃完羊肉烩白面片,喝了茶水,田海民又用拖拉机把这些人送回了石圪节。在此之前,王家庄打架的人也被他们村的领导人带上走了。

    于是,双水村才结束了一天的大动乱,把许多有趣的话题留给村民们以后慢慢去说……!~!“

    ...

第五十一章

    秋风以后,再经过寒露、霜降、立冬几个节令,黄土高原就渐渐变成了另一个世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免费小说)

    庄稼早已经收割完毕。茫茫旷野,草木凋零,山寒水瘦;那丰茂碧绿的夏天和五彩斑斓的秋天似乎成了遥远的过去。荒寞的大地将要躺在雪白的大氅下,闭住眼回忆自己流逝的日月。

    大地是不会衰老的,冬天只是它的一个宁静的梦;它将会在温暖的春风中也醒过去,使自己再一次年轻!睡吧,亲爱的大地,我们疲劳过渡的父亲……但是,双水村的这块土地,任何时候都不会安宁下来。一进入冬季,这里反而更加充满了激荡的气氛。

    现在,田福堂从夏末开始筹划的拦截哭咽河的宏大工程,已经紧张地进入了实施阶段。

    福堂亲自从县上请来的有关方面的工程专家,早在初秋就选好了炸山和拦坝的具体地址;并且绘好了图纸。这期间,已经恢复了一些元气的孙玉亭,组织人力卖掉了大队几万斤储备高粱;又用这钱买回了几千斤**。

    与此同时,金家湾北头为搬迁户修建的新窑洞也在不久前全部完工了。在大队领导的参与下,金俊武两兄弟、金光亮三兄弟、都一起去验收了自己的新居。除过金俊武兄弟提出一些细节问题外,他们基本上都通过并接受了。现在,只要这几家人一搬迁,就准备立即炸山。

    几天以后,搬迁的最后期限终于来临了修真教授生活录。

    对于搬迁的几家人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动感情的日子。是啊,离开自己住惯了的老地方,心里的确不是个滋味。他们大部分人从出生到现在,一直生活在这块风水宝地上,对这个小山嘴满怀着亲切的感情。这窑洞,这院子,每一个角落,每一块石头和土圪塔,都是他们生活的一个有机部分。失掉这些东西,多少日子他们都会感到心中空落落的,对于一个普通农民来说,家庭院落就是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世界。和如此依恋的天地告别,那痛苦是外人所不能全部理解的。临近搬家的前几天,在县城工作的金光明就回到了家里。他带回一架照相机,给自家和光亮、光辉两家人,在即将化为乌有的故居前分别留了影。这家人因为成份不好,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老老少少都装出没有什么的样子。但是,晚上关住门后,当孩子进入梦乡,大人们就忍不住坐在灯下相对而泣。

    金俊文和金俊武两家人,在这个时候则无法控制他们的感情。(免费小说)接二连三的灾难给这个大家庭蒙上了一层阴郁的色调;就连生**耍笑的俊文的妻子张桂兰,也失去了往日的活泼,经常冷着面孔对左邻右舍说话。搬家的日子来临后,这家人如同去年给俊斌办丧事一样悲痛。

    但俊斌的媳妇王彩娥是个例外。她对搬迁新居反倒表现出无比的高兴。她厌烦现在这三孔窑洞。这里曾经因为她和孙玉亭的关系,爆发过震惊石圪节公社的武斗事件。另外,她常在梦中看见死去的俊斌在这院子和窑洞里走来走去,吓得她半夜出一身冷汗,不得不点亮灯坐到天明。她庆幸这该死的地方,将要在“轰隆”一声爆炸中消失得无踪无影了!

    这些日子以来,这家的主事人金俊武元气大伤,两只火耿耿的铜铃大眼,已经失去了一些挑战的意味。他把这一切都归结为命运,因此不再徒劳无益地去消耗自己的精力了。但他在内心只承认自己屈从的是命运,而不是屈从田福堂和孙玉亭。他相信总有一天,命运也会把报应之剑高悬于现在得意忘形之徒的头上。搬家的这一天,村里和这两大家关系融洽的人家都来相帮了。哭咽河东岸从南到北的那条小路上,来回穿梭着搬运东西的人们。帮忙的人都是搬运那些笨重的东西——碾子,磨,水瓮,炕拦石,锅,锅台……娇贵和值钱一些的东西都是自家人搬运。

    在同一个时间里,队里抽调的一些劳力,正在庙坪山和神仙山对称的两边,开挖安放**的山洞。哭咽河两岸又一次处于激战前的骚乱中。

    这时候,在金俊文家里,突然传来一片痛哭之声。正在搬家和开挖山洞的许多人,不知这两年多事的金家又发生了什么事,纷纷向金俊文家的院子涌来。

    在金俊文被搬迁的七零八乱的家里,俊文和他的一家人都在哭鼻子。俊武的爱人和两个孩子也都挤在这里哭成了一堆。男人们低声呜咽、女人们放声长嚎。所有哭啼的人都围在炕边的脚地上。土炕的席片上坐着金俊文的老母亲。快八十岁的老太太一边用瘦手拍着炕席片,一边咧开没牙的嘴巴哭得死去活来。现在,已故金先生的遗孀已经流干了眼泪,只是痛不欲生地喊叫着,喃喃地念叨着:“我不走呀!我就住这窑里死呀!叫他们来把我活埋在这窑里……正是因为老太太这撕心裂胆的痛哭,才把金俊文一家人都惹哭了。其实,家里所有的人都早想哭了,但硬忍着。当金老太太拒绝孙子金富背她到新居,继而放开声痛哭以后,这家人就再也忍不住了,跟着老人一齐哭开了。免费小说

    金俊武终究是个硬汉。他不哭,也不去拒挡家人们哭。他黑丧着脸,一声不吭,在自己家里收拾东西。

    金家户族里一些有威望的长者和妇女,先后进了金俊文家的窑洞,开始七嘴八舌劝导这家人不要哭了。他们指出,乔迁新居是一件吉利事,在这样的日子里哭鼻流水很不适当。金俊文父子三个于是就不哭了;接着,张桂兰和俊武的媳妇也先后停止了哭声。但俊武两个年幼的孩子继续在炕上和奶奶一起哭个不停。俊文他妈是金家族里的老寿星,又稍识文理,她不会接受晚辈们浅薄而世俗的劝导,只管哭她的。她一边哭,一边一次又一次声明:家里的其他人愿往什么地方搬哩,反正她不走!她死也要死在这窑洞里!

    宽容的读者,你们想想,对于这老太太来说,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得上她丈夫留下的这地方值得她留恋?她住在这窑洞里,就会温暖地回忆起已故的先生;回忆起当年她和丈夫在这里度过的那些美妙的时光彪悍农家大嫂。如果离开这些回忆,让她怎样再活下去呢?因此在她看来,迁居到另外的地方,还不如让她去金家祖坟那里和金先生合葬在一起!下午时分,搬迁的几家人都已经把所有的东西搬运光了,现在马上要动手拆门窗。但是金家的人做不通金老太太的工作。老人家仍然坐在金俊文家土炕的光席片上,死活不离开这个家。

    没有办法!金俊武只好打发金强去报告大队副书记金俊山,看大队领导怎么办呀。在金俊武看来,这里的家无论怎样都已经完蛋了,能劝说母亲起身也就算了。但老母亲宁死不屈,他也没办法。让大队领导去做工作吧!给他们出个难题也好!反正这是个快八十岁的老人,他们总不敢动武吧?如果他母亲有个三长两短,那也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金俊山听说这事后,想来想去自己也没办法——连儿子们都劝说不下这位老祖宗,他是两旁世人,怎么可能做通工作呢?

    他只好又去找田福堂,看他怎办呀。

    田福堂已经把夏末那一场动乱早已抛在了脑后。他现在正情绪高涨地准备创造惊世骇俗、震动四方的业绩。

    他听俊山江报了俊武家的情况后,心里倒有点着急起来——他没想到事当临头却又横生出这么一个障碍!

    这件事的确令人头疼。{纯文字更新超快小说}俊武他妈已年近八十,又是当年前后村庄有名望的金先生的遗孀,除过劝说和开导老太太挪窝,其它办法显然都不是办法。可眼看一切方面都准备好了,仅仅因为这么一个老人就把一河活水堵塞,怎么行呢?

    他一时也没有个好主意,就让金俊山先去做点工作,说让他自己想一想再说;他告诉金俊山,他一会就过金家湾来。

    金俊山走后,福堂本来想把玉亭叫来商量一下。但他又很快想到,玉亭因为和彩娥的事件,谈起这家人如同谈起老虎一样惊慌,恐怕给他出不了主意。于是他只好一个人在家里仔细盘算怎样处理这件事。

    许多办法都想过了,田福堂觉得都不合适。只有一点是明确的:不能硬来。

    好办法急忙想不出来,可时间又不能再拖了。按计划,明天放置**,后天就准备炸山;因此,这家人无论如何今天要腾开这块“风水宝地”。

    尽管没想出什么周全办法,他也得动身去金家湾那里。既然要去,田福堂就似乎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去做。既使没什么把握说通老太太,他也得去试一试——不行了再说!

    当田福堂走进金俊文家里后,情况依然如故。俊文父子和俊武现在都到新居忙去了,只留下两个儿媳妇守在哭啼的婆婆身边。金俊山已经不在这里——显然他的说服工作以失败而告终了。

    田福堂刚进了窑洞,金老太太就恼怒地用瘦手抓起了炕上的拐杖,准备驱赶新来的说客。两个儿媳妇慌忙上前劝拒婆婆。不料,田福堂却拨开桂兰和俊武媳妇,不慌不忙上了土炕,凑到了金老太太的身边。他双膝一下跪倒在炕上,说:“干妈,你就打我吧!我知道你老人家心里有气。你就痛痛快快打我几下,也许心里的气就能消一消。干妈!我知道你老人家的难过哩……。”

    金老太太举起的拐杖停在了半空中。

    给人下跪,这是对人至高无上的尊敬。老太太是知书达理的金先生的夫人,农村的礼教家规她比谁都看重。她虽然年近八十,脑瓜并不糊涂。她闹着不搬家,也并不是专意耍赖,而的确因痛苦使她已经不能自己——一个深明大义的人设身处地想一想,老太太为此大动感情也是人之常情。但一当有人为消她心头之怒之愤之怨之痛之时,给她双膝跪在面前,老太太就立刻明白她再不能以粗俗的乡妇之举,来对待别人对她所致的最高形式的敬意了!

    老太太把拐杖无力地撇在一边,颤动着没牙而干瘪的嘴巴,扭过头沉默了下来灾厄降临。(免费小说)

    双膝跪倒的田福堂仍然跪着。他现在立刻又接上刚才的话碴,语调诚恳地说:“干妈!我知道你老人家不愿离开这地方。这地方是我干大当年用血汗修建起来的;对你老人家来说,就是搬到天堂里也不如住在这老地方好。可是,你老人家也知道,这地方要建个大坝,没办法为你老人家保存住这院子了。

    “你老人家知道,队里打这坝,是为全双水村的人民谋福哩。记得我干大在世的时候,就常教育我们这些后人,要为众乡亲谋福。干大一生一世,为乡邻村舍谋了多少福啊!东拉河一道川里上了年纪的人,至今提起金先生,哪个不说先生的好话?记得小时候我们穷人家娃娃上不起学堂,金先生就一分钱不收,义务办冬学,教我们念书识字;现在想起来都感动的叫人眼热哩……“现在,我们在哭咽河炸山打坝,正是象金先生当年教育我们的,为众乡亲谋福哩!你老人家因为气在心头,动了悲伤,后人们完全能体谅来你老人家的心情儿。我知道哩!你老人家知书达理,双水村头一个开通老人!一旦你老人家消了气,就会顾全大世事,为全村人的幸福而着想……干妈!我作为一村之主,因为大家的事而惹你老人家伤心,实在是不孝不敬!现在我跪在你面前,向你老人家道歉道安……”

    桂兰和俊武媳妇看见一把年纪的书记屈尊跪在婆婆面前,有点不好意思,都劝说田福堂不必这样。精明人金俊武的媳妇也很精明,赶快给书记倒了一杯开水。

    金老太太也渐渐恢复了一些正常。她让田福堂不要这样了;说他的话都在理上;她虽然年纪大了,但还没到麻糜不分的程度。

    田福堂在一番出色的演说之后,也有点疲倦感。他于是就顺势下了炕,喝了几口俊武媳妇递上的开水,就准备走了。临走之前,他又关怀地对金家的两个媳妇大声安顿,让她们不要逼迫金老太太;干妈什么时候想通了,再让老人家起身。

    说完这些话后,田福堂又劝慰了一会金老太太,就告辞了这家人,满有把握地回田家圪崂去了。

    临近吃晚饭的时候,俊文他妈妈终于让孙子金富背着,搬到了金家湾北头的新居里……这一天刚吃过早饭,双水村就陷入了一种激动和不安的气氛中。

    哭咽河两岸马上就要开始炸山了!人们匆忙地丢下饭碗,跑出了自己的家门,似乎要经历一生中一次非凡的事件。哭咽河的沟道已经封锁了。除过孙玉亭带领的爆破组外,村里的大人娃娃一律不准进沟。学校以及处于危险区的居民都被撤到了安全地带——其中有些人不断地向冥冥之中的上苍祷告,不要把自己的窑洞震塌!

    田海民带着村里的几个民兵,用学生娃的红领巾扎了几面小红旗,在哭咽河的小桥附近站岗堵人。其实也没人敢进沟去为看热闹而冒生命危险。人们都远远地站在适当的地方,等待那天摇地动的一刻。所有的村民都莫名地感到惶惶不安。这一天西北风刮得正凶,天地间灰漠漠一片混沌。乌鸦落在庙坪光秃秃的枣村上,哇哇地叫唤着,听起来叫人不由得毛骨悚然。此时此刻,空气中似乎能嗅到一种不祥的气息。有些老者论证,这种黄风斗阵天气,往往会出不吉利的凶险事;记得当年斯大林逝世时,就是这种天气……这时候,孙少安正在大队部院子里检查抽水机的马达,以便大爆炸后冲土垫坝基。正在他心不在焉地摸揣机器的时候,他弟少平突然紧张地跑来叫他,说秀莲肚子疼得很厉害,大概要临产了!

    孙少安一听这情况,不顾一切地丢下手中的活,立刻和弟弟一同往家里跑去,半路上,他叫少平赶快去拉一辆队里的架子车回来,好把秀莲送到石圪节医院去。

    少安一口气跑回家后,见他的秀莲正满头大汗在炕上打滚叫喊。

    他立刻叫母亲准备东西,赶紧去石圪节医院!

    但他妈不同意。她平静地对儿子说,说自己完全可以给儿媳妇接生。少安看见,他妈已经从炉灶里挖了许多炉灰,放在了炕上的簸箕里。

    少安生气地说:“这太不卫生了唯我独尊之二止干戈!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自家怎么能处理了?”

    他妈也生气地说:“你们还不是你奶奶帮我就在这土炕上生养的!生个孩子跑到医院里去干什么?真是的!”

    少安多少是个有些文化的人,他不同意由他母亲给秀莲接生,坚持要到石圪节医院去。在和母亲争辩的时候,他已经动手收拾起了东西。母亲一看拗不过儿子,也赶忙帮他收拾开了。

    这时候,少安他奶怎么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胡乱拉东西,而把主要的事搁在一边不管?赶快让秀莲坐在炉灰上呀!老太太一边咒骂少安和少安他妈,一边摸索着自己动手将一簸箕炉灰扬在了炕席上!少安和母亲因为着急,只顾手忙脚乱地收拾去医院的东西,而顾不了昏庸的老人家在炕上瞎折腾……。

    秀莲躺在炕上呻吟着,问丈夫:“医院里接生的是男大夫还是女大夫?”

    少安气得嘴一张,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妻子这愚蠢的问话。

    “要是男大夫接生,我就不去!我让妈在家里给……哎哟哟……”

    “哈呀!你简直是……”少安脸色煞白地喊叫起来。

    他们刚收拾好,少平已经把架子车拉在了院子下面的公路上。壮实的少安一把抱起妻子,旋即出了门。少平拿着被褥,他妈提着零碎,急忙紧撵着来到了公路上。

    婆婆抱着儿媳妇坐在架子车上,少安兄弟俩拉起车子就往石圪节跑。

    到了公社医院,医生检查完毕,就用手推车把秀莲带进了产房。秀莲看大夫是个女的,也就平静了下来。

    秀莲进产房以后,少安让少平带着母亲,先去公社文书刘根民家里休息,他自己立在医院院子里,等待秀莲生产的消息。

    快两个钟头过去了,一切都还没有动静。少安在院子里焦躁不安地走着,一支接一支地吸着自己卷的旱烟卷。

    突然,他看见他们村的几个人拉着一辆架子车,气喘嘘嘘地从医院大门里跑进来了;车上似乎躺着个老汉。紧接着、田福堂、金俊山和他二爷也紧跟着跑了进来,大声喊叫医生快来抢救人!

    出事了!

    少安紧张地跑过去,问:“谁?”

    他二爸说:“田二。”

    “再有没有人受伤?”少安生怕他父亲有个三长两短。“再没……”孙玉亭回答说。

    可怜的田二立刻被抬进了抢救室。虽然这是个“半脑壳”老汉,但是一条人命,谁也不敢怠慢!

    孙玉亭询问了秀莲的情况后,就告诉少安说,哭咽河两面山的大爆破都很成功。只是谁也没防备住,田二不知什么时候进沟来看热闹,结果被炸起的土埋住了。等众人发现后赶紧往出刨,刨出来就已经不省人事……不一会,抢救室里走出来一位大夫。他摘掉口罩,对守在院子里的田福堂等人说:“人已经死了!”

    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这时候,突然听见产房那面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孙少安胸口一热,丢下众人撒开腿就跑。

    他来到产房门口,一位女护士正往出走,笑吟吟地对他说:“一切都正常。是个胖小子!”

    泪水刹那间就蒙住了少安的眼睛。他猛一下感到,他现在和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处在了平等的地位。他在心里庄严地说:是呀,我有了儿子,我要做父亲了!!~!“

    ...

第五十二章

    孙少平在村里教书已经快一年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免费》在这一年的时光里,小伙子的个头又蹿高了一截,眼看着撵上了他哥。

    这期间他在家里吃饭,不管歪好,总能填饱肚子,因此身子骨明显地壮实起来,成了一位引人注目的漂亮后生;加之他身上透露出来的那种有文化的素质,使他各方面都给人一种很不一般的印象。在农村,这样的后生往往成为年轻姑娘们所暗暗爱慕的对象。

    他家里的光景依旧很不景气。粮食不够吃;钱更是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直到眼下,大哥结婚时借下的粮食和钱都没有还完诛天噬道。他哥和他嫂子加上小侄儿虎虎,一家三口仍然在一队的饲养院和一群牛驴为伍。他已经接替大哥,住在自家院子旁边戳开的那个小土洞里。妹妹兰香依然如故,每天晚上过金家湾那边借宿。父亲一年年老了,而祖母更老了;母亲的身体也比前几年差了许多。至于他大姐兰花一家,那光景烂包得仍然连提也不能提……少平感到欣慰的是,他自己终于能进入本村的学校当了教师。眼下对于一个农家子弟来说,这就是一个再好不过的营生。这一年里,他挣的工分和大哥一样多;而且每月那几块钱的补贴,把家里的帐债也偿还了一部分。近二十年来,他都是向家里索取。现在,他终于给家里贡献一点什么了。他感到自己真正成了一个大人。

    在双水村学校,他带初中班的语文和全校各年级的音乐课。学校负责人、大队副书记金俊山的儿子金成带初中班数学。另外两个教师姚淑芳和田润生带小学各年级的课。润生还兼带全校的体育。

    和他一块共事的三位老师各有各的特点。

    金成一副小康人家的自满,穿一身质地很好而裁剪俗气的制服,故意把里面的红线衣从脖项里竖出来。一根拴在裤带上的明灿灿的镀金钥匙连子。在屁股蛋上露出弧形的一圈,将另一头伸进裤口袋里;行走起来,那钥匙就在里面叮当作响。他工作很负责任,布置起事情来,第一点,第二点,第三点……头头是道。要是公社来个干部,他总要设法和田福堂争夺管饭权;能招待脱产干部在自己家里吃一顿饭,那简直就象是一种荣誉。不过,这人和他父亲一样,一般说来都是忠厚的,不会借机欺负别人。不在损害自己的情况下,也不眼红别人有能耐。他尊重孙少平,但不能成为知心朋友。

    田润生是少平的同班同学,两个人相互都很熟悉。(免费小说)他们尽管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但两个人交往并不密切。但润生和他父亲不一样。这人性格比较随和,心中也没什么城府;遇事随波逐流,但从不胡作非为。

    另一位女教师姚淑芳年龄比他们三个都大,是本校唯一的公派教师。由于她丈夫家成份不好,本人一切方面都很谨慎。她是一个很自爱的人,无论公事还是私事,都做得干干练练,无可挑剔。在双水村人看来,虽然姚老师住在他们村,但她似乎并不属于这个天地,就象外面来的一个女工作人。双水村的年轻庄稼人在山里除过爱谈论风骚的王彩娥外,也常说这个漂亮女教师的酸话。姚淑芳非常看重孙少平。尽管她家和孙家有深刻的隔阂,甚至都互不搭话,但两个有文化的人都自觉地超越了农民狭隘的意识,在高一级的层次上建立了一种亲切的信任关系。在她和少平之间,已经丝毫感觉不来他们是属于两个相互敌对的家庭。少平有时候都不称呼她姚老师,而叫她淑芳姐。

    顺便提提,在这一年里,孙少平的生活中还有一件外人所不知晓的事。他根本没想到,在他教书不久后,城里的跛女子侯玉英接二连三给他写了几封“恋爱信”。少平接到信看完就烧了,也不给她回信。如果出身于一个光景好而有地位的家庭,接到一个自己毫无兴趣的女人的求爱信,那也许会不以为然的;甚至象对侯玉英这样有生理缺陷的女人,说不定还会产生一种不愉快的情绪。但孙少平接到侯玉英如此热情地表白自己心迹的书信,却油然生出一种温暖和感动的心情。活在这世界上,有人爱你,这总不是一件坏事。尽管他实在不能对侯玉英产生什么爱情,但他仍然在心里很感谢这位多情的跛女子,在他返回农村以后,仍然不嫌弃他贫困的家庭,在信上发咒:“愿和你一辈子同作比冀(翼)鸟,如果变心,让五雷洪(轰)顶”……少平觉得他不能藐视和嘲弄跛女子的一片热心,后来便很诚恳地给她回了一封信,说他现在根本不愿考虑自己的婚姻;让她再不要对他提这事了。他还说了他对她的谢意,并说他不会忘记她对自己的一片好心……而在这期间,孙少平倒一直和田晓霞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尽管他们不是谈情说爱。他和田晓霞是在另一个层次上的朋友。晓霞不失前约,过一个星期,就给他寄来一叠《参考消息》;并且在信上中外古今、纵谈横论一通。她在原西城郊插队,实际上除过参加劳动外,就住在城内的家中,少平去过几次县城,在她那里借了不少书……现在,少平一直怀着一种激动的心情,等待他的同学回双水村来。(免费小说)晓霞说过,她年底一定要回一次老家——按她当初说的,也许最近几天就要回来了。

    每一个年龄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对于孙少平来说,目前田晓霞就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人至尊战士。在某种意义上,这个女孩子是他的思想导师和生活引路人。在一个人的思想还没有强大到自己能完全把握自己的时候,就需要在精神上依托另一个比自己更强的人。也许有一天,学生会变成自己老师的老师——这是常常会有的——但人在壮大过程中的每一个阶段,都需要求得当时比自己的认识更高明的指教。

    在田晓霞的影响下,孙少平一直关心和注视着双水村以外广阔的大世界。对于村里的事情,他决不象哥哥那样热心。对于他二爸跑烂鞋地“闹革命”,他在心里更是抱有一种嘲笑的态度;常讥讽他那“心爱的空忙”。他自己身在村子,思想却插上翅膀,在一个更为广大的天地里恣意飞翔……但是,孙少平并不因此就自视为双水村的超人。不,他归根结底是农民的儿子,深知自己在这个天地里所处的地位。

    在双水村的日常生活中,他严格地把自己放在“孙玉厚家的二小子”的位置上。在家里,他敬老、尊大、爱小;在村中,他主要是按照世俗的观点来有分寸地表现自己的修养和才能;人情世故,滴水不露。在农村,你首先要做一个一般舆论上的“好后生”——当然这是一个很含糊的概念——才能另外表现自己的不凡;否则你就会被公众称为“晃脑小子”!

    孙少平在农村长大,深刻认识这黄土地上养育出来的人,尽管穿戴土俗,文化粗浅,但精人能人如同天上的星星一般稠密。在这个世界里,自有另一种复杂,另一种智慧,另一种哲学的深奥,另一种行为的伟大!这里既有不少呆憨鲁莽之徒,也有许多了不起的天才。在这厚实的土壤上,既长出大量平凡的小草,也长出不少栋梁之材——象**这样的巨人,也是在这样的土壤上生长起来的……这样,孙少平的精神思想实际上形成了两个系列:农村的系列和农村以外世界的系列。对于他来说,这是矛盾的,也是统一的。一方面,他摆脱不了农村的影响;另一方面,他又不愿受农村的局限。因而不可避免地表现出既不纯粹是农村的状态,又非纯粹的城市型状态。(免费小说)在他今后一生中,不论是生活在农村,还是生活在城市,他也许将永远会是这样一种混合型的精神气质。

    毫无疑问,这样的青年已很不甘心在农村度过自己的一生了。即就是外面的世界充满了风险,也愿意出去闯荡一番——这动机也许根本不是为了金钱或荣誉,而纯粹出于青春的激情……

    十月份,当报纸上发表了教育部关于今年大学招生的消息后,少平象所有的青年一样激动无比。“白卷英雄”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今后采取统一考试,地市初选,学校录取、省级批准的办法。少平和他高中时的同班同学都去应考了,但一个也没考上。他们初、高中的基础太差,无法和老三届学生们匹敌,全都名落孙山了。这结果很自然,没有什么可难受的。当年不正常的社会生活害了他们这一茬人。在以后几年里,除过一些家在城市学习条件好的人以外,大学的门严厉地向他们关闭了;当老三届们快进完大学的时候,正规条件下的应届毕业生又把他们挤在了一边。

    孙少平原来就没有报多少希望,因此他对高考落榜心情是平静的。他很快又正常地开始进入他现在的生活中去了……

    十二月上旬,去年夏天当兵走了的金波,突然复员回来了!

    这真叫人大吃一惊——金波当兵才一年半,怎么就复员了呢?而且这家伙事先也不给家里和好朋友来个信,就穿着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草绿色军装,出现在了双水村。少平闻讯立刻从学校赶到金波家。

    两个好朋友久别重逢,高兴地握住手,四只眼睛忍不住泪花闪闪。

    金波看来情绪很正常,忙着把给他和兰香带的礼物拿出来,又让着叫抽纸烟;少平对好朋友说他还没学会。金波于是自己一支接一支地抽,给他叙说青海的民情风俗。他外表看来没什么大变化,仍然细皮嫩肉的;只不过两颊有点发红——这是青海粗狂的风沙给他留下的唯一印记。他一边说青海的事,一边也向少平询问班里其他同学这一年多的情况。两个人一直拉谈到夜半更深,才象当年那样挤在一块睡了……金波回来后,一直没有对他解释为什么服役未满就从部队回来了。少平已是一个接近成熟的青年,也不向朋友打问这一点。

    不久,谁知从什么地方传到村里一股风言,说金俊海的儿子在青海和一个藏民女子谈恋爱,叫部队打发回来了王牌悍妃,萌夫养成txt全集。{纯文字更新超快小说}村民们大为惊叹:这小子怎么爱上了一个外路货?啊呀,听说那些藏民女子连衣服也不穿,用手抓着吃饭,更不用说操一口谁也听不懂的卷舌头话了!金波这娃娃真是鬼迷了心窍!

    少平听到这个浪漫的传闻后,倒没有过分惊讶。他了解自己的朋友。是的,金波是个不凡俗的人,而且情感又非常丰富,这传闻也许有很大程度的真实性。不过,既然朋友不愿提及这事,他也不好问他。也许金波为此事而受了精神上的创伤,内心很痛苦,不应该再去打扰他的心灵。

    金波似乎对这一切都若无其事。他也变得成熟多了,看来已经脱尽了少年之气,和村里人交谈时,完全是一副大人的骨架。

    只是每天临近黄昏的时候,这位复员军人却常常一个人穿上那件军大衣,神秘地爬上金家湾后面的神仙山,在山野里孤魂一般游荡着;并且反复忘情地唱那支青海民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她那粉红的笑脸,好象是红太阳;

    她那活泼动人的眼睛,好象晚上明媚的月亮。

    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牧羊;

    每天看着她粉红的笑脸,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

    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地打在我身上……从金波的歌声中,少平已经全部体会到了朋友心中的伤感情绪。他知道,金波在唱这歌的时候,一定是满脸泪水涟涟……

    在一次交谈中,少平问他:“你打算怎办呀?”金波对他说:“我准备到黄原找我父亲,跟他去学开车。我无心在村里呆下去。将来开个汽车也好,一个人随随便便,也省得和众人搅在一起心烦……”

    金波说了他的打算后,犹豫一下,又补充说:“本来我有些事不该瞒你。但我现在心情不好,不想提这些事。以后我一定会给你原原本本说出来……”

    少平完全理解朋友,对他点点头。

    三天以后,金波就坐顺车去了黄原。临走前他对少平说,他先去看看能不能上车,然后再赶回来在村里过春节——据说今年春节各个村都要闹秧歌……金波走后,学校的工作正进入繁忙阶段。因快要进行期终考试,教师得分别给学生们辅导功课。有些学习特别差的同学,还要单另给“吃小灶”。

    少平的班上有金光亮的一个孩子。这孩子数学不错,但语文很差,连篇简单的作文也写不好。少平对这娃娃的功课很着急。

    这一天下午他改完作文后,发现金三锤的作文满篇都是胡言乱语,便临时决定晚上到金光亮家去给这孩子好好开导一下。

    孙家的人要进金光亮家的门,这可是村里的一条大新闻。自从孙玉亭在文化革命初带着造反队,把金家三兄弟的家砸得象破庙一般以来,十来年里这家人就和孙家断绝了交往;甚至面对面碰上也不打个招呼。现在,孙玉亭的侄儿竟然要到金光亮家给他的儿子去辅导作文,对于双水村的公众来说,就象基辛格第一次去中国那样富有爆炸性。

    当少平把自己的意思给姚淑芳说了以后,淑芳非常高兴少平去她大哥家。姚老师是个有文化知识的人,觉得十年前两家人结下的疙瘩还不解开,这太不正常了。因为一直碍着他哥和他弟两家人,她多年来也没勇气破这个“家规”。现在,年轻的孙老师表现了如此豁达的精神,这使淑芳很受感动。

    这天晚上,她事先没有征求他哥的意见,就把少平带到了光亮新搬迁的家里。

    金光亮两口子见孙玉亭的侄儿进了自家门,猛一下反应不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竟然呆住了随身空间之重生红色年代。

    金三锤倒立刻亲热而尊敬地拉过来一个凳子,说:“孙老师,你快坐!”

    淑芳马上对大哥和嫂子说:“三锤作文太差,少平很关心他,专门到咱家给他辅导来了!”

    金光亮夫妇听弟媳妇这么一说,才明白了过来。夫妻俩立刻忙乱起来。尽管他们对孙家的人有一种别扭情绪,但还是热情欢迎“敌方”来的这位友好使者。光亮先用大碗给孙老师泡了一碗茶水;他老婆忙着到锅上给孙老师炒南瓜籽去了。

    淑芳和三锤引着少平来到他们家的中窑。少平便开始给三锤讲解如何写记叙文。金光亮看少平如此认真地点化他的儿子,便在旁边虔诚地拨弄着照明的煤油灯。他不时惊讶地张开嘴巴,打量着孙玉厚家的这个二小子;除过内心为这小伙子的大度行为大受震动以外,同时还不断揣摸思量;孙家的这小子为什么要这样?是他自己作主来他们家,还是受大人的唆使来给他们设什么圈套?

    不用说,当这件事在村子里传开以后,人们在惊讶之余,很是议论了一阵子。当然,对此最为恼火的是孙玉亭。他几次找到侄儿,埋怨他竟然丧失阶级立场,跑到金光亮家帮助地主的孙子学文化去了!

    孙少平对二爸说:“我的事你不要管!”

    玉亭对侄儿的态度大吃一惊。他这才发现,侄儿已经再不是个毛头小子了!他同时还隐约地意识到,他不论是作为长辈或者领导人的权威,已经受到了下一代的严重挑战。他觉得,他还是他,但世事似乎已经发生了某些令他不解的变化……

    在阳历年前的一天,田晓霞象她说过的那样,如期地回到了双水村。

    她到了大爹家的当天,就让润生把少平叫来了。田福堂两口子都为弟弟的这位千金到来而高兴,他们忙碌地为侄女备办乡下的稀罕吃食。而田晓霞却在另外一孔窑洞里,和少平天南海北谈了个热火。润生才学平庸,插不上多少话,只是似懂非懂地在一边认真听他俩说。

    在晓霞和田福堂一家人的热情挽留下,少平在润生家里吃了一顿午饭。吃完饭后,他和润生又带着晓霞到山上转了一下午。城里长大的田晓霞,对山野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和激动。因为跟着个呆板的润生,他们也没放开乐。要是把润生换成金波,那他们一定会忘情地疯一疯的。

    第二天,少平给家里人打招呼说,他要请晓霞到他们家来吃饭。

    小儿子第一次带客人回家吃饭,玉厚老两口又高兴又熬煎。他们高兴儿子长大了,已经在社会上有了交情,并且引来作客的是尊贵的田福军的女儿!但发愁的是,他们穷得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儿子的客人。

    少平对两个老人说:“就吃饺子!让我到石圪节给咱割几斤羊肉!我身上还有几块钱哩!”

    于是,等少平买回羊肉后,这家人就忙碌地开始准备了。这正是个星期日,兰香也在家。妹妹细心地把这孔破窑洞收拾得干干净净,准备迎接二哥的客人。少安夫妇因为忙孩子的事,在饲养院那边抽不出身过来帮忙。不过,他们都为弟弟能将县上领导人的女儿引回家吃饭,心里都有说不出的高兴。

    一切齐备以后,少平立刻到田福堂家去叫晓霞。晓霞就愉快地和少平肩并肩相跟着到他家来了。在两个人经过村中的时候,许多人都站在院边上惊讶地观看和议论着。人们似乎意识到,他们村不知不觉地又出了一个人物!

    在少平带着晓霞走了以后,田福堂心里也犯了嘀咕。他怎么也不明白,孙玉厚的两个儿子,身上是不是都有魔法?他女儿曾经那么迷恋过孙少安;现在,他的侄女怎么又和少平搞得如此热火?

    唉,这个世事啊!这些年轻人啊……!~!“

    ...

第五十三章

    阳历年过后阴历年还没有到来的时候,北方进入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免费》在这些日子里,山乡圪崂有些不讲卫生的“懒大嫂”们,冷得不想出门,往往就让自己的娃娃把大便拉在炕席片上,然后把狗唤过来给他“打扫卫生”,因此就有了那句著名的乡谚“三九四九,隔门叫狗”……气候的确是寒冷啊!

    可是在这个冬天里,孙少安的心头却热烘烘的。

    自从儿子降生以后,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意义。一个作了父亲的男人才真正感到自己是个男人。

    秀莲生孩子后,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他母亲过饲养院这边来侍候唯我独尊之二止干戈。妻子奶水很旺,因此麻烦事不多,他很快就正常出山劳动了。

    往日在地里,他常贪活,总嫌太阳落山太早。可这些天来,他却怨太阳迟迟地不下西山——他急着收工,好跑回家去看亲爱的儿子。

    当他急切地跑回家,扑上炕,看着自己的亲骨肉一对黑溜溜的眼睛望着他的时候,他就忍不住欣喜得鼻子一酸,他赶忙俯身去亲吻儿子的小脸蛋,却让秀莲把他的头掀在一边。妻子嗔怒地说:“你那副嘴巴把娃娃都亲疼了!”他也就嘿嘿笑着退开了。他的秀莲更丰满了,圆脸红润润的,带着做了母亲的幸福——多么满足啊!

    但是,当无比欢欣的情绪过去以后,生活本身的沉重感就向他袭来了。

    现在,孙少安更加痛切地感到,这光景日月过得太硒惶了!儿子来到这个世界上,他作为父亲,能给予他什么呢?别说让他享福了,连口饭都不能给他吃饱!这算什么父亲啊……连自己的老婆和孩子都养活不了,庄稼人活得还有什么脸面呢?生活是如此无情,它使一个劳动者连起码的尊严都不能保持!

    按说,他年轻力壮,一年四季在山里挣命劳动,从来也没有亏过土地,可到头来却常常是两手空空。他家现在尽管有三个好劳力,但一家人仍然穷得叮当响。当然,村里的其他人家,除过少数几户,大部分也都不比他们的光景强多少。农民的日子,难道就要永远这样穷下去?这世事难道就不能有个改变?

    作为一个整天和土地打交道并以此为生的人,孙少安知道,这一切不幸都是一村人在一个锅里搅稠稀造成的。{纯文字更新超快小说}说句反动话,如果让他单干种庄稼,他孙少安就不相信一家人连饭也吃不饱!

    有一天,他突然想起,前不久他到石圪节赴集时,听安徽跑出来谋生的一个铁匠说,他们那里有的村子,现在把生产队划成了小组,搞了承包制,超产还带奖励呢;结果庄稼都比往年营务得好,农民不仅吃饱了饭,还有了余粮。少安当时象听神话传说一样,把安徽铁匠的话没当一回事。吹牛哩!难道你安徽就不是中国的地方?

    现在,他心想:也许真有这事哩!这办法当然好嘛!这样一搞,就肯定没耍奸溜滑的人了。而现在一群人混在一起,干多干少大家都一样,因此谁都不出力,结果一年下来都受穷!

    少安马上心血来潮地思量他领导的生产队能不能也这样搞?

    他尽管只有高小文化程度,又是个农民,但他凭直觉,感到“四人帮”打倒一年多来,社会已经开始有某些变化的迹象了。平时,少平经常看报纸,也给他透了不少外面的消息和国家大事。他知道,现在又提倡学雷锋了,上大学也不再是推荐,而是象文化革命前一样要考试:并且还提倡学文化知识;有本事的人也开始吃香了。许多被打倒的老干部也恢复了名誉;报纸上还号召开展社会主义劳动竞赛哩!最重要的是,去年七八月份,群众拥护的邓小平又恢复了职务……孙少安想,他把一队分成几个承包责任组,来它个社会主义劳动竞赛,不是也符合中央的政策吗?

    但他又知道,这种“理论根据”是很牵强的。现在上级还号召叫农村批判资本主义道路,抓阶级斗争,学大寨,赴昔阳。他还听少平说,报纸上登了个消息,说外地一个社员挖了些药材没交公,就被村里的政治夜校批判了三天三夜……

    这样一想,孙少安萌动的勇气就又不太足了。他象所有的这一代中国人一样,在不断的政治运动的惊涛骇浪中长大;知道这事弄不好会给他和家庭招致无穷的灾难。他想起前几年,他就因为给社员多划了点猪饲料地,被拉到公社批判了一通……

    不过,在以后的几天里,这件冒险事一直在他脑子里盘旋纠缠,无法摆脱;这叫他痛苦不堪。

    有一天,他突然又想:我为什么不和队里的社员们商量一下呢?人多主意高,说不定这事还有门哩!再说,只要大家都同意,也就不要他孙少安一个人担风险了!

    这样想过以后,他就立刻去找一队的副队长田福高灾厄降临。(免费小说)他想先和福高通通气再说。

    他没有想到,福高听了他的想法,竟然高兴得手在大腿上一拍,说:“我看这事敢做哩!咱个农民,怕个球!他公家还把咱老镢把夺了不让受苦吗?干脆!咱把队里的社员召集起来,看大家的意见怎样?如果大家都愿意这样干,咱就干!球!怕甚哩!”

    少安一看副队长对这事如此热心,把他心中的火又燃旺了。他对福高说:“既然你支持,咱今晚上就开社员会!”

    当天晚上,一队的社员们都聚在了饲养员田万江的窑洞里——这是一队的“会议室”。往常,开会前总有许多人涌到隔壁少安家里闹腾耍笑半天。今天队长门上别着红布条,示意媳妇坐月子,外人不得入内。

    当社员们聚齐以后,少安就把他和福高商量过的意见。给大家端了出来。

    这个空前大胆的设想,先把众位乡亲惊呆了。

    紧接着,饲养室里顿时象煮沸了一锅水!

    所有与会的人,都纷纷争抢着说话。几乎所有的人都支持这么做,并且一个个情绪非常激昂。庄稼人都明白,只要这样做,那今年下来,一队家家户户恐怕都要大囤冒尖小囤流了!

    这群泥腿把子穷得都濒临绝境,因此没有那么多患得患失;这么严重的离经叛道行为,甚至连后果也考虑得不多。这样做,个人、集体都增加了粮食,为什么要拒挡他们呢?干!头脑热烘烘的庄稼人,已经沉浸在一片激动之中。他们已经纷纷议论起怎样分组;分组后怎样劳动;有的甚至描画这样一年下来,他们的光景日月将会如何美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热打铁,现在就研究着往开分!

    在众人的闹哄声中,小队会计田平娃已经在炕桌上铺开了几页白纸,准备记录大家的意见。众人立刻你一句我一句地吵开了。

    弄了大半夜,庄稼人还连一点瞌睡也没。这些没文化的农民,竟然搞出了一份叫人大为惊呀的“文件”——田平娃给它起了个正确的名字:合同。免费小说

    现将其中的一份抄录于后,无兴趣的读者可以跳过不读,有兴趣的不妨浏览一下——双水村大队第一生产队一九七八年农业作业组生产合同经协商,第一生产队(甲方)与第三农业组(乙方)订签七八年生产合同如下:一、生产任务:定土地220亩。夏田103亩,其中小麦83亩,复种荞麦10亩;秋田117亩,其中玉米60亩、谷子15亩、糜子25亩、蔓豆10亩、其它豆类7亩。二、交队产量:小麦12940斤、玉米17700斤、糜子3550斤、谷子3300斤、蔓豆1700斤、荞麦800斤、其它豆类1190斤。

    三、定工:按照各种作物的工序和组内社员投肥,共定工3140个。其中工序工(见附表)2340个;组内社员投肥工2800个。

    四、投资:投化肥2300斤、农药款10元。

    五、奖赔:全奖全赔。所定工序如有一道工序未搞,除扣本工序定工外,再扣总定工的10%。

    六、说明:组内搞副业需经生产队批准。其收入队、组各半;队按1.50元一个工给组记工。

    队长:孙少安(签名)

    第三农业组长:田福林(签名)

    第二天上午,孙少安拿着这些“文件”进了田福堂家。他向书记详细汇报了一队今年的这新打算、新办法;并且把开会的情况也给书记说了。

    田福堂听了这事,就象耳朵边响了一声炸雷,都懵了!他半天弄不懂倒究发生了什么事!

    但有一点他很快明白了过来:一队长胆大包天,准备带上社员走资本主义道路了网游之猎杀苍穹txt全集!

    他一时不知该对少安说什么。

    本来,他自己可以毫不犹豫地一口否定这无法无天的行为。但听少安汇报说,一队的社员都拥护这样做;并且是全体一致通过的。这样一来,他就先不能忙着表明他的态度了——当然,他就是立即表态反对,他也肯定是正确的!这样做,一队的社员就都会骂他田福堂;而这个队大部分又都是他的同族人。如果田家圪崂的人起来反对他,那他田福堂在双水村就成了孤家寡人。[看小说上]不能!先把少安这小子打发走,让他想一想再说!

    他于是就对等待他表态的少安说:“这么大的事,我田福堂一个人怎敢给你们表态?你先回去,等我和大队其他人开会研究后再答复你们!”

    少安就马上从书记家告辞了。

    田福堂手里拿着少安放下的“材料”,就象拿着一颗即将爆炸的手榴弹,慌慌忙忙地把孙玉亭叫到了家里。

    孙玉亭一听这情况,立刻震惊得张大了嘴巴。他激愤地说:“**老人家一去世,人的心胆越来越大了!竟敢明目张胆走资本主义道路!这还了得!没王法了!”田福堂讥讽说:“你们家出了大人物,敢领着群众造社会主义的反!”

    孙玉亭坚定地说:“谁反对社会主义,我就反对谁!别说是我的侄儿,就是我父亲现在活着,他反对社会主义,我也坚决不答应!

    田福堂说:“不论怎样,你侄子已经闹腾成了这个样子,你说怎么办?”

    “把那小子捆起来!扭送到石圪节去!”孙玉亭气愤地说。“也不必这样。咱是不是先开个支部会,看他们其他人怎说?”

    “这还要开什么支部会哩?”孙玉亭说,“这明摆着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嘛!他们其他领导人还敢支持吗?干脆,别再费这神了,你赶快到公社汇报去!”

    孙玉亭一下子提醒了田福堂。对!这么严重的路线斗争,不是双水村能够解决了的,应该马上向上级汇报!田福堂说走就走,骑上自行车很快动身去石圪节公社,找白明川和徐治功汇报去了。

    与此同时,孙玉亭连家也没回,火急火燎地找到他哥孙玉厚,让他赶紧说服孙少安不要再执迷不悟;否则,恐怕公安局的法绳就要套到他娃娃的脖子上了!

    那晚上的社员会孙玉厚没有去参加,因此并不知道儿子闯了这么大的乱子。

    他紧张地听完玉亭的叙说后,立刻拉着弟弟到一队饲养院去找儿子。

    老兄弟俩来到饲养院,因为秀莲坐月子,按乡规他们不能进家去。

    他们就把少安从窑里叫到院子来。

    兄弟俩立刻围住他,连说服带吓唬,让他赶紧声明不再“胡闹”了。孙玉亭还建议侄儿主动到公社投案,好争取党和政府从宽处理。

    少安一看两个老人这么惊慌,心里烦乱极了。说心里话,他对这事也没有什么把握。但现在已经骑到了老虎背上,也不好轻易下来。尽管一般情况下他都老成持重,但有时也有年轻气盛的一面,事情究竟怎样,现在还没最后定论呢!他不能答应两个老人的要求。再说,事到如今,这事就不是他孙少安一个人的,而牵扯一队的几十户人家呢!他平静地对两个老人说:“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但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要好汉做事好汉当!你们先不要管,有什么差错我自己承担!”

    这老兄弟俩没想到少安这样回答他们,气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孙玉亭一看侄儿冥顽不化,干脆一拧身回家去了无限修仙。哼!到时吃了亏,甭怨你二爸没提醒你小子!

    孙玉厚一看玉亭走了,自己便抱住头蹲在寒风地里,急得几乎快要哭了。

    少安见父亲这样痛苦,就劝他说:“爸,你别这样。你先回家去,让我一个人想想再说……”

    孙玉厚看当下说不转儿子,只好骂骂咧咧地走了……当田福堂气喘嘘嘘地赶到公社,向白明川和徐治功汇报了双水村的“严重政治事件”后,公社的两位主任也惊呆了,从白明川来说,他不久前心里也闪过这种设想,但很快就知道这不过是一种天真的想法而已——他没想到,孙少安这家伙竟然这样干开了!

    两位主任意识到事情非同小可,公社也不敢处理,就立刻用长途电话向县革委会的领导作了汇报。

    这消息顿时使原西县革委会炸了!

    冯世宽很快召集常委们紧急开会——讨论双水村出现的严重的资本主义复辟倾向。

    在会上,冯世宽没等大家说话,他自己先严肃地对这件事进行了批判性分析发言。在发言中间,他停顿了一下,立刻指示一名常委出去给各公社打电话,看其它公社有没有出现类似的情况;如果出现,要立即制止,狠狠批判,严厉打击!

    冯世宽发完言后,李登云和马国雄接着发言,坚决支持冯主任的意见。但副主任田福军提出,县革委会能不能心平气静地研究一下这个新情况呢?另外,是否可以不必忙着处理这事?他建议先由县、社、队三级组成一个联合调查组,把具体问题调查清楚再做结论也不迟!

    田福军由这个问题,转而很沉痛地论述了全县的农业生产情况。他大胆地指出,他们村子出现的这个情况,也许能反映了全县农民的一种情绪。孙少安的这种做法是否正确,可以讨论;但目前农村既然已经贫困至极,人们就得想办法维持自己的生存。作为管农业的副主任,田福军立刻给常委们摆出了一滩数字:一九五三年全县人均生产粮九百斤,而去年下降到六百斤,少了近三分之一。从五八年到七七年的二十年间,有十六个年头社员平均口粮都不足三百五十斤;去年仅有三百一十五斤,而其中三百斤以下的就有二百四十一个大队、四万一千多人,占全县人口的三分之一。四九年人均生产油品九斤二两,去年下降为一斤九两……社员收入低微、负债累累,缺吃少穿。劳动日值只有二、三角钱,每户平均现金收入只有三、四十元。超支欠款的达二千三百户。去年国家贷款金额近一千万元,人均欠款五十多元。社员欠集体储备粮一千三百多万斤、相当于全县近一年的征购任务……

    田福军罗列完这些数字后,痛心地说:“我们是解放四十多年的老革命根据地,建国已经快三十年了,人民公社化也已经二十年了,我们不仅没有使农民富起来,反而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田福军发完言后,常委们都沉默了。

    大家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但事实归事实,问题归问题。

    归根结底,总不能让农民去走资本主义道路吧?

    冯世宽的激动情绪也平息了一些。他沉吟了一会,说:“你们先谈着,让我打个电话,把双水村的情况向地区领导汇报一下,看上级有什么指示……”说完他就出去了。

    一刻钟以后,冯世宽回到了会议室。他向常委们传达了地区革委会主任苗凯同志的指示:坚决制止!

    这是“终审判决”。大家都再不言语了。

    常委会决定:立刻通知石圪节公社,坚决制止双水村的资本主义复辟倾向。对于当事人孙少安,因其计划在事实上还没有实行,不予处分;但责成公社通过适当的方式,严肃批评教育这位生产队长。另外,针对这种新出现的问题,县革委会要立即专门发一个文件……这也许是整个黄土高原农村的第一次自发性改革尝试——在短短的时间里就以失败而结束了!!~!“

    ...

第五十四章

    一九七八年初,临近春节的时候,原西县革委会主任冯世宽,因为领导原西县在农业学大寨运动中做出显著成绩,被提拔到了黄原地区,任了地区革委会副主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纯文字更新超快小说}

    与此同时,县革委会副主任田福军也被调回了地区,另行分配工作。本来,地区革委会主任苗凯准备把这位他很不满意的人,调到地区防疫站去任副主任,但地区分管组织工作的副主任呼正文提出不同意见。呼副主任指出,把一位很有能力的同志这样使用显然是不适当的,会引起各方面的反应。其他几位地区常委也都支持老呼的看法。苗凯只好不再坚持把田福军打发到防疫站。但他暂时也不准备安排田福军的工作,指示组织部门把他调回地区浮存一段时间再考虑任用。

    这样,三把手李登云同志就擢升为原西县的一把手了。这个任用在原西县的干部们中间引起一片哗然。当然,冯世宽的提升是预料之中的事。但大家没想到,竟然不是田福军,而是李登云接替冯世宽任了原西县革委会的主任。大部分干部认为,论水平,论作风,论品质,不管论什么,田福军都在冯世宽之上;他即使不被提拔当地区领导,最起码也应该让他当原西县的一把手。李登云无论如何比不上田福军。而更叫人莫名其妙的是。福军调回地区还暂时浮存着,不给安排工作!

    在县上的两个主要领导调出后,石圪节公社主任白明川和柳岔公社主任周文龙,波增补提升为原西县革委会的副主任。这两个人的同时提升,是县领导班子中两种力量斗争或者说是调和的结果。{纯文字更新超快小说}紧接着,两社原来的副主任徐治功和刘志祥,分别担任了本公社的正主任。石圪节公社原文书、孙少安的同学刘根民也提拔成了公社的副主任。总之,春节前后,原西县上上下下进行了一系列的人事调动……田福军完全明白他自己目前的处境。

    他难受的倒并不是职务高低,而是将在一段时间里,他没有什么事可干——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啊!他知道苗凯同志对他不感兴趣,什么时候给他安排工作,还很难说。那么,他就这样无所事事地闲呆下去吗?

    这时候,他想起了他的老上级石钟同志。老石文革前是省农工部部长,现在任省革委会副主任。他和老石相识多年,他是很了解他的。

    田福军于是很快给老石写了一封信,含蓄地告诉了他目前的情况。他在信中向老石提出,看省上有没有什么临时性的工作,他可以在自己浮存的这段时间里帮忙去做。

    双水村的秧歌是全石圪节公社最有名的。在这个秧歌传统深厚的村庄里,大人娃娃谁都能上场来几下。往年,一进入冬天,这个村就为正月里闹秧歌而忙起来了。所有的家户都在准备招待秧歌队来为自家“转院”时的吃食;每一家都要借此机会来夸耀自己的“门户”好。有的家庭,仅仅因为一回秧歌招待得好,来年就有好多人家给说媳妇。因此,就是光景最破败的家庭,也要省吃节用,把那些红枣呀,瓜子呀,核桃呀,挑最好的留下来,准备撑这一回门面。一旦进入正月,双水村的人就象着了魔似的,卷入到这欢乐的浪潮中去了。(免费小说)有的秧歌迷甚至娃娃发烧都丢下不管,只顾自己红火热闹。人们牛马般劳动一年,似乎就是为了能快乐这么几天的千面风华庶女妃。

    但文化革命一开始,闹秧歌就作为“四旧”而被禁止了。打坝修梯田代替了这传统的节日。那些年提倡“吃罢饺子就大干”,人们在正月初一就被赶上农田基建工地。可以想来,这些年里,双水村人在一个正月,那情绪是多么灰啊!那胳膊腿是多么痒痒啊!伞头田五急得没办法,常常在工地上以锨代伞唱上几段,众人就一边劳动,一边给他呼应。过去的十来个春节,对于双水村来说,那不是过年,而是过晦气。好!现在政策松动了,双水村的人就立刻把熄灭多年的红火又扇起来了;双水村的火一起来,石圪节公社所有村庄的火都烧起来了!公社和县上除不拒挡,还支持农民恢复这传统的红火热闹。仅就这一点,庄稼人也感到象死去的田二常嘟囔的:世事要变了……

    双水村不仅恢复了闹秧歌,还象往年一样恢复了正月十五晚上“转灯”的传统。已经约定,这一天,石圪节村、罐子村、下山村等五六个村庄的秧歌队,都要来双水村“打彩门”,转九曲……

    现在,双水村的人分别集中在村里的两三个“中心”忙碌着。

    在田家圪崂这面的大队部,以田福堂为首的几个人正进行闹秧歌的总料理。福堂已经披上了他那件狐皮领子大氅,戴上了栽绒火车头棉帽,布置接待外村秧歌队的具体事宜。聚在这里的除过福堂,再没有队里的其他领导,而是一些上了年纪的村民。《免费》在此种事上,这些穿戴齐整的老汉成了领导人和权威。几家秧歌队凑到一起,礼节如同国家元首互访一样繁多;稍不周到,就可能酿成战争。因此这些威严的老者象美国联帮法院的最高法官,随时准备负责仲裁和解释“法规”。

    在庙坪枣林前面的一个大空场地上,金俊山、孙少安、金俊武、田福高和金光亮等人正负责栽灯。地上摆满了高梁杆和萝卜做成的灯盏。

    最大的人群中心在金家湾那面的小学院子里——大秧歌队正在这里排练。全村所有闹秧歌的人才和把式都集中在这地方。婆姨女子,穿戴得花红柳绿;老汉后生,打扮得齐齐整整。秧歌队男女两排,妇女一律粉袄绿裤,长彩带缠腰,手着扇子两把;男人统一上黑下蓝,头上包着白羊肚子毛巾。随着锣鼓点,这些人就满院子翩翩起舞。伞头当然是田五,此人唱秧歌闻名全原西县,五十年代还去黄原参加过汇演;他出口成章,妙语连珠,常常使众人大饱耳福。但石圪节其它村庄与他相匹敌的伞头也不乏其人。伞头极其重要,往往能反映一个村的秧歌水平。

    此刻,在小学的教室里,另外一些人正在排练小戏。演员有少平、金成、姚淑芳、润生、银花、海民、金富、金强、田平娃、兰香、金秀等人。金波已从黄原赶回来,正负责“五音”班子。金波笛子、二胡、手风琴都能来。孙玉亭和金光辉吹管子;光辉他二哥金光明拉板胡。小戏算是“阳春白雪”,大秧歌完了,就看这些节日撑台呢。

    这时候,我们的玉亭同志也临时放弃了阶级立场,和地主的两个儿子坐在了一条板凳上闹“五音”。(免费小说)排戏休息的时候,大队会计田海民嬉笑着对孙玉亭说:“玉亭叔,你的头发以后再不用我理了吧?”

    这句话逗得众人哄堂大笑。原来,这话里有话:不久前,王彩娥在她妈的主持下,改嫁到了石圪节,和胖理发师胡得禄结婚了。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金富两兄弟和孙家的人都十分难堪。

    好在这种红火时候;人们谁也不计较这种露骨的玩笑。

    双水村大秧歌和小戏的总导演是孙少平。他在高中时就是全县出名的“把式”,还到黄原讲过故事,因此理所当然由他来指拨大家了。少平此刻跑出跑里,一会在教室排戏,一会又去院子指导大秧歌,真是出尽了风头……下午,路程最近的罐子村的秧歌队伍,已经开到了村头的彩门下。孙少安家土坡下面的公路上,前几天搭起的彩门五彩缤纷,并且缀满了翠绿的柏叶——为闹红火,金家破例让人在祖坟里折了一些柏树枝来装扮这门面。

    罐子村的秧歌一到,双水村的队伍就立刻前去迎接军婚,染上惹火甜妻。两队秧歌在彩门下相遇,热闹纷乱的气氛霎时达到了**,彩门两边的公路上锣鼓喧天,鞭炮声炸得人耳朵发麻。

    两家的大秧歌队分别扭开了,公路上立刻成了一条七彩的长河。在罐子村的秧歌队里,王满银鼻子上画了块白颜色,身上斜挂着驴串铃,手里甩着绳刷子,丢腿撂胯地扮个“开路小丑”,逗引得娃娃们撵着看他出洋相。他老婆兰花昨天已经带着猫蛋狗蛋来到娘家门上,现在正挤在人堆里看热闹。这几天,双水村几乎所有在门外工作的干部和出嫁在外的女人,都赶回到亲爱的故乡来——他们有的情不自禁地上场露两手;不上场的就挤在人群中间如痴如醉地观看。在这些人中,我们只是没有发现田润叶。是的,她没有回村来。她眼下没有心思观看这红火热闹。她到黄原她的同学杜莉莉那里去了。

    田福军夫妇正由福堂和村里的一些长者陪同着,站在彩门上面的一个土台上,兴致勃勃地观看着。女儿晓霞没有跟他们回来,留在城里照顾她外爷徐国强……现在,彩门两边的秧歌队已经纷纷编成了两根“蒜辫子”——这意味着两家的伞头要对秧歌了!

    罐子村的伞头王明清,也是远近闻名的“铁嘴”,按规矩由他先给不可一世的田五发难。田五在彩门这边腰扭得象水蛇一般,伞头转成了一朵莲花,正准备接受王明清的挑战。只见王明清伞头轻轻一点,双方的锣鼓声便嘎然而止。王明清亮开嗓门唱道——锣鼓停声我开音,万有亲朋你细听:转九曲来到双水村,不知你们栽下些什么灯?

    王明清尾音一落,锣鼓和人群的赞叹声就洪水一般骤起。一些行家在人群中评论道:“好口才!”

    田五也不甘示弱,几乎闪电一般把伞在空中一劈,锣鼓声立即落下。他应声而唱——罐子村的亲朋你细听,欢迎你们来到双水村。

    你问我们栽下些什么灯?

    今年和往年大不相同——西瓜灯,红腾腾,白菜灯,绿蓁蓁,韭菜灯,翠铮铮,芫荽灯,碎粉粉,茄子灯,紫茵茵,七扭八歪是黄瓜灯!

    龙儿灯,满身鳞,凤儿灯,花蓬蓬,老虎灯,实威风,摇头摆尾是狮子灯!

    银蝶金蝉莲花灯,还有那起火花花带炮嗦罗罗罗乒乓两盏灯,那是依呀嗨!

    田五别出心裁,将秧歌和“链子嘴”串在一起,唱得如同一串鞭炮爆响,人群随即为之卷起了一片欢腾的声浪!

    两个伞头你来我往,十个秧歌一对完,双水村就散开了自己的大门,欢迎罐子村的秧歌进村来。两家的秧歌立刻混合编队,两个伞头并排在前面引路,庞大的秧歌队就一路翩翩舞蹈着向村中走来。看热闹的人群随着秧歌队在公路两边涌涌移动。村子南北先后堵住了几十辆汽车,司机们也兴高采烈跳下车来,加入到这欢乐的人流中去了……在人群中,田福军突然看见了孙少安。

    他立刻挤过来,捉住了少安的手。

    福军把少安拉出人群,两个人一起来到公路旁边的一个小土坡上。福军问他:“上次你们队因为分组的事,以后你再没受什么整吧?”

    少安对尊敬的田主任说:“没!”

    紧接着,福军就开始和少安热烈地拉谈起了农村目前的许多情况。两个人谈了很久,谈得很投机。临毕,田福军用手亲切地拍了拍少安的肩膀,说:“小伙子,不要灰心!相信一切都会开始变化的。我坚信农村不久就会出现一个全新的局面。一切恐怕都势在必行了!”

    田福军说完后,和少安紧紧地握了握手,就向人群中走去了。此刻,两个村的秧歌队已经扭到了庙坪,向金家湾小学院子那里涌去。东拉河和哭咽河两岸到处都挤满了狂欢的人群……

    孙少安站在小土坡上,用手飞快地卷起了一支旱烟卷。他抽着烟,久久望着欢腾的村庄和隆冬中的山野——再过半月就是惊蛰;那时一声响雷,大地就要解冻啦!!~!“

    ...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9319/ 第一时间欣赏平凡的世界最新章节! 作者:路遥所写的《平凡的世界》为转载作品,平凡的世界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平凡的世界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平凡的世界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平凡的世界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平凡的世界介绍:
《平凡的世界》是中国作家路遥创作的一部百万字的小说。这是一部全景式地表现中国当代城乡社会生活的长篇小说,全书共三部。1986年12月首次出版。
该书以中国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中期十年间为背景,通过复杂的矛盾纠葛,以孙少安和孙少平两兄弟为中心,刻画了当时社会各阶层众多普通人的形象;劳动与爱情、挫折与追求、痛苦与欢乐、日常生活与巨大社会冲突纷繁地交织在一起,深刻地展示了普通人在大时代历史进程中所走过的艰难曲折的道路。1991年3月,《平凡的世界》获中国第三届茅盾文学奖。平凡的世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平凡的世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平凡的世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