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佳偶天成TXT下载佳偶天成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佳偶天成全文阅读

作者:十四郎     佳偶天成txt下载     佳偶天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搞定他搞定他(二)

    赵官人说,男女相处的时候,气氛很重要。自古以来,就有花前月下一说,能营造甜蜜的气氛,男人很容易就会对女人许下山盟海誓。

    辛湄回辛邪庄采了两筐鲜花,再换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隔日又兴冲冲地骑着秋月往皇陵飞。谁知陆千乔却不在房里,斯兰板着脸不理她,辛湄只好捧着两筐鲜花在皇陵里四处乱逛。

    皇陵东南角有一方残破的祭祀高台,听说不远处有个巨大的殉葬坑,最多一次活埋四千多人殉葬,附近始终怨气不散。皇陵里的妖怪们在坑上种了杏花林,这里的杏花开得就比别处好,还从来没谢过,虽然鬼气森森,但此时初临黄昏,夕阳熔金,望不到尽头似雪海一般的杏花林还是很美的。

    陆千乔就站在高台上挥舞长鞭。重伤初愈,他的动作还有些不流畅,长鞭时不时拍在青砖上,出锐利的啪啪声。

    是在活动筋骨?

    辛湄站在台下仰头看他,不知为什么,觉得他在夕阳下挥舞长鞭的模样很动人。风从他腋下穿梭而过,将披在肩上的青衫拂起,还有那一把黑亮的头飘啊飘,怎么看怎么耀眼。比台下无边无际的杏花海还要耀眼。

    她第一次觉得这样默默看着不说话,比做什么都要喜悦。

    正在舒展筋骨的陆千乔总感觉背后有一道怪异的视线盯着自己,一回头,就见辛湄抱着两大筐蔫了的鲜花站在台下,笑得好像……见到什么好吃的东西一般。他撑不住手一震,长鞭脱手而出,丢了老远。

    辛湄噌噌上高台,笑吟吟地走到他面前:“陆千乔,你鞭子舞得蛮好看。”

    他看着她手里两筐鲜花,有些犹豫:“这是什么?”

    “哦,”她把两筐鲜花一股脑塞给他,“送你的,我家新开的花。”

    ……送他两筐蔫了的鲜花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不接好像也不太好,他慢慢接过来,冷不防她还追问一句:“你喜欢吗?”

    他觉着自己实在不能昧着良心说喜欢这两筐没精打采的花,只好暗咳一声换话题:“吃过了么?”

    “没,我去外面镇子上吃。”辛湄笑眯眯地转身要走,“晚上月亮起来的时候我再来看你!陆千乔,花不要扔掉哦。”

    他扯住她的袖子,抬手在她头上轻轻拂了一把,上面沾染了山林间的湿气,凉阴阴的。

    “下次不要这样跑来跑去。”他不由分说握住她的手,拉着她下了高台,“留下来吃饭,今晚不许赶夜路。”

    辛湄眼睛一亮:“好啊。陆千乔,要不要喝点酒?”

    有花有酒有月亮,这才叫气氛。

    他想了想上次熊妖被打得口吐白沫的模样,坚定地摇头:“不准喝酒。”

    “一点点也不行吗?”她蹙眉,有些失望。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点头:“不许喝多。”

    她笑得眉眼开花,抱住他的胳膊:“陆千乔,你真是个好人。”

    好人啊……陆千乔怅然地望着天边刚刚升起的一轮里的时候,小月亮越明亮了,她搬过来的两筐花就放在窗台下,映着银白的幽幽月光,从那没精打采耷拉的花瓣里到底也还能看出点花前月下的味道来。

    辛湄倒了一杯酒,搜肠刮肚地考虑要怎么营造所谓气氛。这个赵官人没教她,所以她想得抓耳挠腮,还是什么也没想出来。

    陆千乔夹了一块糖醋排骨放在她碗里:“吃肉。”

    辛湄这时才觉得饥肠辘辘,这两天光顾着搞定他了,连饭也没心思吃,当即放下酒杯,夹了一筷子茄子给他:“吃菜。”

    一看就知道她是出身富贵,从没吃过苦。小桌上四道菜,她只捡排骨和竹笋,茄子萝卜一概不沾。

    他默不作声将两样她不喜欢吃的菜拨到自己碗里,忽然听她问:“陆千乔,你平常最喜欢做什么?”

    他淡道:“问这个做什么?”

    “你就说嘛。”

    他就是不回答,辛湄从怀里取出一沓纸,上面满满的写的都是问题,从你最喜欢什么颜色到你最喜欢吃什么,问得五花八门。

    他啼笑皆非:“幼稚。”

    辛湄嘟起脸:“我想了解你呀!”

    陆千乔低头喝汤,面上似乎掠过一丝笑意,轻声道:“赵官人又和你胡说什么了?”

    “呃?你怎么知道是他教的?”

    “这么无聊的事情只有他能想得出来。”

    辛湄只好埋头喝酒,不防他将那一沓纸拿过去,一张张翻,一面翻一面好像还在隐忍的笑,翻完了又放在一旁,问她:“你了解了之后,要做什么?”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她回答得特别顺溜。

    “你要打仗么?”

    “了解之后的事……”她顿了顿,再喝一杯酒,“之后的事之后再说,我们要一步步来。”

    陆千乔见她脸上红通通的,说话时酒气外溢,便不动声色地提起那壶酒,轻轻一晃,居然已经空了。他正暗自心惊,不防辛湄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凑到身边来,一手指着外面被乌云遮去大半的细细的小月亮,一面说:“那个……对了,陆千乔,月亮代表我的心。”

    他一手按住她烫的额头,声音很淡定:“你醉了。”

    她一个劲去挠他那只碍事的手,却怎么也挠不下来,只好继续指着月亮:“你看啊,我的心在天上挂着呢。”

    他继续淡定:“太小了,我看不见。”

    辛湄急了,挣扎着要起身走到窗边指个清楚,他怕她醉后脚步不稳摔下去,只好再扣住她的腰,按坐在自己身边。她的胳膊像柔软的藤蔓,勾住他的脖子,严肃地盯着他,动也不动。

    “陆千乔,你会娶什么样的女人?”她问得特认真。

    陆千乔一手扣住她,省得她滑下去,听见这个问题不过一笑:“你以为我会告诉你?”

    “不要这么小气嘛,大不了我们交换。我告诉你,我喜欢好看又好用的。”

    这个……好看他可以理解,好用么……什么好用?指哪方面好用?他有点纠结,耳根微微红了。

    “我觉得你就挺好看又好用的。”

    又是晴天霹雳似的一句话,炸得他差点把她给丢出去。好吧,这个“好用”,一定不是他以为的那个意思吧?是吧?

    “这次不是开玩笑——嗯,做我相公吧?你开个价,千万不要客气。”

    他什么也没回答,只摸了摸她的额头:“你醉了,我送你去客房睡觉。”

    其实她醉得不是很厉害,比起上次在熊妖那里真是好太多了。只是他自己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个问题,想逃避而已。

    “你不回答,我就当你默认了。”

    辛湄死死抱住他,这是她好不容易相中的宝贝相公,可不能让他跑掉。眼前这张脸真是怎么看怎么让人喜欢,虽然还是有点面瘫后遗症,时不时就作一次,但相公这种东西还是自己的好,她不在乎。

    “过来。”她冲他勾勾手指。

    他不理她,一手按着她的脑门子,一手环着腰,要把她拽起来丢去客房。

    辛湄奋力挣脱他盖在眼前的手,对准他挺直的鼻梁,一口啃了上去。

    …………

    那一夜她做了好多怪梦,透不过气,有好长一段时间像是被人紧紧抱在怀里,嘴唇上又热又疼,快破皮了。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果然嘴巴肿了起来,红红的,连带着脖子上也有几块红斑。

    她苦着脸去找陆千乔,抱怨:“客房里有虫子!你看我嘴巴和脖子!”

    陆千乔那时的表情淡定得十分虚无缥缈,默默无语剪了一截药膏丢给她,再默默无语目送她骑在秋月背上,自始至终都回避她的眼睛。

    “陆千乔,我走了。”她回头冲他招手,“明晚月亮爬上天顶的时候,我再来看你。”

    她真是忙得不亦乐乎。

    他知道她想要什么,她明亮而闪烁的眼睛在看着什么,软绵绵的“陆千乔”三字里蕴含着什么。

    他早已知道了。

    可他只有装作不知道。

    陆千乔别过脑袋不看她,不回答,作势要关窗。

    冷不防她把脸凑过来,瞪着他:“你怎么不理我?”

    真真是个娇蛮不讲理的姑娘。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下移,落在她微有些红肿的唇上,眼神陡然变得灼热。

    他好像在呆,辛湄那颗不怎么靠谱的芳心扑通扑通急跳起来,四处看看,很好,没人。她抬手捧住他的脑袋,趁他愕然的工夫,一口亲在他很好看的脸上。青天白日,这样他就不能赖账了。

    她笑眯眯地跳开,兔子似的窜上秋月的背。

    “我走了,记得要想我!”

    *

    这一路辛湄走得特别快特别开心,她觉着这个相公还差一点点就要手到擒来了。

    不过她没想到,他会这么快落入自己网中……呃,实在是太快了点。

    那天是五月十三,琼国荣正帝一道圣旨送往辛邪庄,将辛湄赐婚于骠骑将军陆千乔,两个月之内完婚。

    当彪悍遇到彪悍……

    天顶的小月亮升了降,降了又升,渐渐变圆了。

    这天陆千乔又坐在窗前等那个月亮升起便会推窗笑吟吟跳进来的姑娘,一直等到月上中天,她却还是没来。

    这已经是第几天了?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他觉得有点焦躁不安。

    不过,她就是来了又怎么样呢?继续对他抱着期待?等他不可能给的答复?

    满月即将过去,剩下的时间,只有两个半月了。

    陆千乔又开始纠结,盼着她来,又盼着她干脆别来……最近为什么总是纠结这个问题?他揉了揉额角。

    门被打开,斯兰走了进来,脸色不怎么好,他举起手里捏着的东西——一卷黄澄澄的布帛。

    “将军,皇帝又了圣旨过来。”

    肯定又是催他还朝为自己平息内乱。这个皇帝真不是好东西,没仗打的时候就听信谗言,无端端把将军贬来看守皇陵,现在出事了,又哭着连数道圣旨求他回去。

    真贱呐!斯兰不屑地撇着嘴角。

    陆千乔没反应,他整幅心思都在纠结辛湄到底来还是不来的事情里,望着天顶的小月亮呆。

    “将军,那丫头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东西,眼下指不定又看上了其他良家少年郎。你和她当什么真?”

    比起皇帝,斯兰对辛湄更没好感,女人就应当像映莲姑娘那样,温婉如水,娴静安详。辛湄那样的,只能叫炸毛猫,将军英明神武,怎么就这么没眼光看上她了?

    陆千乔转过头,没说话,只是拿起那卷圣旨展开随意看了一眼,突然又愣住。

    圣旨妃红俪白,洋洋洒洒,文辞优美——这是荣正帝的恶习,写个圣旨也和写诗词似的,每次都排得密密麻麻。

    可是,重点不在这里。

    他皱眉连看了两遍,手指慢慢收紧。

    荣正帝给他指婚,新娘是辛湄……母亲果然还是插手这件事了。

    他紧紧盯着圣旨其中一段话,眉头越来越紧。

    “……从死,身后同穴葬之,方可全礼法,亦不负彼此情意。”

    琼国至今还留着活人殉葬的制度,圣旨是说,他死了,辛湄便要跟着殉葬?他猛然摔了圣旨,一瞬间便醒悟当日母亲的话语含义,她说过,要叫辛湄永远陪着他,死了也要陪着。她原来是这个意思?!

    “斯兰,去把烈云骅牵来!”

    陆千乔系上大氅,从窗口跳了出去。他要去找郦朝央!

    斯兰愕然答应一声,回头看看摔在地上的圣旨,到底忍不住拿起来看一眼,登时惊呆了。

    “将军!他们逼你娶那个小丫头?!”他失声大叫,“还要殉葬?!这什么狗屎皇帝……”

    “不关他的事,”陆千乔摇头,“去牵烈云骅。”

    斯兰急匆匆地跑了,陆千乔静静站在月色下,只觉胸膛里一颗心脏跳得激烈,身体甚至在微微抖。

    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眼前的景物渐渐变得模糊,他闭一下眼睛,再睁开,天上的小月亮仿佛变成了千万个。

    他忽然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眩晕。

    “将军,马来了!”

    斯兰拽着烈云骅飞快跑回来,一抬头,只望见一双暗红的眼睛,在深夜中熠熠光,野兽一般。

    *

    六月二十五,黄道吉日,宜嫁娶。

    辛湄在震天的锣鼓声和鞭炮声中,穿上嫁衣,上了花车。

    陆千乔没有来,来迎亲的是皇帝派出的几位官员。据说是因为被贬去看守皇陵的将军未曾奉旨,所以不能离开皇陵一步,迎亲的事只有交给其他人。

    这种令人略有不快的小细节并未影响辛邪庄诸人的好心情,无论如何,困扰他们十六年之久的小魔星终于嫁出去了,这种狂喜是外人绝对不能理解的。

    辛雄甚至哭成了泪人,见一个人便拉着人家的手絮叨:“老天保佑,孩子她娘保佑,小湄终于有人接手了……”

    而且接手的还不是普通人,就算被贬去看守皇陵,他也是个将军!辛雄觉得自己一夜之间就翻身了,对着前来道贺的绿水镇民众,也难得露出自得的表情。这帮混账,之前提到辛湄的克夫命就和兔子似的逃跑,还是自家女儿有本事,出门一趟就勾搭上相公了,还是将军!

    先不管皇帝无缘无故为啥要突然赐婚,总之,辛湄有人要了才是第一要紧事!

    辛湄在花轿里冲他挥手:“爹,过几天我就归宁来看你,别哭了,鼻涕都流出来了。”

    辛雄使劲擤鼻涕,怒吼:“过一个月再说归宁!那么早回来,小心人家不要你!”

    ……她爹大约疯魔了。

    辛湄摇着头放下车帘,前方领头的灵兽长嘶一声,拍着翅膀飞上云端,长长的迎亲队伍红云一般冉冉升起,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陆千乔现在在做什么呢?辛湄把盖头掀起一小块,趴在窗边看外面的白云。

    不知为什么,想到那天他在高台上挥舞长鞭,背影挺拔而卓绝,那是与让众人羡慕的名利和地位之类完全无关的东西。她很想再看着他,不说话也没关系。

    陆千乔,你现在是不是已经穿好傻兮兮的新郎红衣,挂着红花在等我?

    你现在,是高兴?还是不屑一顾地撇着嘴角?

    她有点喜欢这种猜测,预想他的表情,他将要说的话——这一刻,她终于有了一点自己已经是新娘子的体会。

    不过这个体会在到达皇陵的时候就荡然无存了。

    曾经围绕在皇陵外的云雾阵早已消失无影,残花与泥土乱糟糟地覆盖着神道的表面,显然是很久未曾有人清理过。

    迎亲的官员们下车商量片刻,到底还是派了个人犹犹豫豫地过来向她汇报:“夫……姑娘,前方不见将军的迎亲车辇,这……十分罕见。”

    辛湄想了想:“那要不再往里面走一段?”

    也只能这样了。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进了皇陵深处,路边时见残旧坍塌的献殿,青山绿水依旧,可是却死气沉沉,遍地凌乱,唯有路边花林里的花默默无声地绽放着,曾经喧嚣的小妖怪们,此刻半个也不在。

    队伍停在陆千乔屋前,早有人过去敲门,等候半晌没有反应,破门而入,片刻后那人又惊慌失措地奔出来:“屋里没人!乱糟糟的!将军不见了!”

    辛湄顿时有一种大冬天又被人泼一桶冷水的感觉,情不自禁一哆嗦。

    众官员没头苍蝇似的胡乱商量一阵,只得再派人过来跟她汇报:“那……只好请姑娘暂在此等待,我等即刻派人搜寻皇陵内外。”

    这种事他们从没遇见过,圣旨都送到家门口了,这素来桀骜不驯的将军居然当个屁,连面都不露,把一干人丢在外面干站着。

    彪悍的人生果然不需理由。

    只是他这样不光是给皇上甩脸色,更是等于一巴掌把自家夫人打晕了。这可怜的姑娘,刚嫁过来,就遭遇这桩悲剧……那姑娘……呃,那姑娘怎么自己从车里下来了?!

    辛湄慢悠悠地下了车,一把扯掉盖头丢在地上,拍拍手拔腿便往前走。

    焦头烂额的官员们赶紧上来拦住:“夫……姑娘!新娘子不好乱走的!”

    她现在心情很不好,又懒得说话,只把拳头在众人面前晃了晃:“看好,这是拳头。”

    拳头……众人齐齐望向她白嫩娇小的手,这拳头蛮好看的……然后呢?

    她再指指身边碗口粗的梨花树:“这是树。”

    那、那又如何?

    下一刻,这只漂亮的拳头便砸在碗口粗的梨花树上,只听“咔嚓”一声,悲摧的梨花树流着眼泪倒下去。

    所有人瞬间后退三大步,毕恭毕敬地空出一条康庄大道,沉默又颤抖着目送她走远了。

    *

    辛湄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慢慢往前走,笔直地走。

    她反复回想遇到陆千乔后的所有事情,怎么也想不明白——难道他其实是讨厌自己的?讨厌到连夜搬空皇陵,甚至连一张纸条也没给她留下?

    她曾经觉得皇陵是个很讨厌的地方,因为那时候她被迫软禁在这里。

    后来她又觉得这里其实很美,因为这里有陆千乔。

    如今繁花依旧,绿水依然,她却再次感到一种深深的厌恶,厌恶里还有许多不解,许多委屈。

    突然,脚步停下。

    眼前是无边无际淡白的杏花林,还有那座熟悉的高台。辛湄抬眼望上去,自己也不知要找个什么答案,或许她是希望抬头便能见到陆千乔站在上面,与往日一样挥舞长鞭。

    杏花落满袖,她垂下头,髻上的数颗大珍珠滴溜溜地滑落在地,像眼泪似的四下散开。

    是回去的时候了吧?放弃天真的幻想,陆千乔其实根本是很讨厌她的。

    嗯……该回去了。

    ……

    回去个头!

    辛湄一把撕掉身上的嫁衣。

    陆千乔呢?!那个混账藏在哪里?!她要把他揪出来,打成*人饼削成*人棍!她一脚踢飞脚边的青砖,砖头像箭似的飞出去了,撞入杏花林里,里面顿时传出一声沉闷的痛呼。

    辛湄冲进去,抬手一捞,躲在里面的人狼狈不堪地被她拽着头提了出来。

    “是你!”

    “好痛!”

    两人同时大叫,辛湄抬头瞪着被她拽住头,故而姿势十分扭曲的男人。

    斯兰。

    他见着她也是万分惊愕,面上表情变幻万千,最终眼神里泄露出一丝怜悯。

    “放开!”他挣了一下,居然没能挣脱,当即急道:“将军不会娶你!死心吧!快回去!这桩婚事回头他会叫皇帝取消!”

    辛湄大怒:“他人在哪里?!”

    斯兰板着脸:“我不会说的!打死我也没用!总之你快回去!不要说将军,就连我也不会让他娶你,你们根本不相配!”

    辛湄神色严肃地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恍然大悟:“你喜欢他!你把我当情敌?”

    斯兰差点吐血:“放屁!”

    她把手抬起来,在他脸上试了试:“你再不说实话,我就把你的牙揍掉。”

    斯兰饱含热泪,将军啊!我斯兰为了你,什么酷刑都可以忍耐!来自你心爱姑娘的巴掌也没问题!

    高高举起的手飞快落下,还未来得及拍在他脸上,忽听后面一个淡漠的声音低声道:“辛湄。”

    她猛然一颤,不可思议地转身,众人遍寻不着的陆千乔,此刻就站在杏花林中,静静看着她。

    曾经深黑的眼珠,此刻是鲜血般的红。

    作者有话要说:辛湄威……写的心情大畅

所谓洞房花烛

    大喜的日子,炸毛新娘终于见到了她要嫁的那个新郎。

    没有亲手揭开盖头,没有交杯酒,没有洞房花烛——她之前想象的一切都没生,现在没有穿喜服的新郎已经站在自己面前,眼珠子变成红色的了。

    ——莫非得了红眼病?

    辛湄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他,考虑是直接上去把他揍成*人饼,还是宽宏大量地给他一个解释机会,彰显自己的贤惠风范。

    没等她考虑好,新郎却先开口了:“把斯兰放开,我人已在这里,有事和我说就行。”

    她一把推开斯兰,突然觉着眼下这个情况在诸多热门戏折子里都可以见到的。

    下一刻说不定陆千乔就会摆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扭曲神情,用冰冷的薄唇吐出邪佞又刻薄的话,像“我从来就没喜欢过你”,“一切都是你自己痴心妄想”之类。然后等她气得含泪狂奔后,看似无情实则深情的男主角才缓缓吐出一口血,无力地扶着斯兰之类的支撑物,慢慢倒下去,背景杏花落一地,飘逸出我爱你但我不会让你知道的刻骨缠_绵……

    她被自己的想象恶心得倒退三步,大叫:“陆千乔,你说反了,是你要给我一个解释!恶心人的那种不要!”

    他果然很给面子,点点头:“变身之劫开始了,能不能过去还不知。”

    他是怕自己死了,她嫁过来不到一个月就成小寡妇?辛湄抱着胳膊又开始想象,他倒下去后一边吐血一边颤声道:【斯兰……别让她知道真相……这不是红眼病,我只是不想她以后做寡妇……】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怒吼:“换个理由!”

    “婚事是我母亲安排的,”陆千乔自始至终很平静,“她就是那天坐在马车里的人。即使在战鬼一族里,她也是个地位十分尊贵的夫人。这等小事,荣正帝很乐意给她面子答允下来。变身之劫我若过不去,你也活不了。你须得为我殉葬,好教我死后不至于太寂寞。”

    她终于震惊:“殉葬?我……我怎么没听说……”

    他笑了一下,面色阴沉:“辛湄,你如执意嫁我,那便嫁过来,陪着我一起死吧。”

    他伸出手:“过来,今晚便可洞房花烛。”

    她赶紧又退了三步,躲在树后只探出一颗脑袋,充满怀疑地上下打量他:“真……真的?”

    陆千乔定定望着她:“娶不娶你其实无伤大雅,但你现在已成母亲胁迫我的棋子,亦是我的包袱。我本想静静避让,你却大张旗鼓找来这里……”

    她被他话语里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激怒了:“我不想听这些!陆千乔,你敢不敢说一句自己的想法?!你是不是不想娶我?不喜欢我?”

    她问得多么大胆而尖锐,连斯兰都被震住了,即使在女妖里,也没见过如此彪悍而厚脸皮的。

    陆千乔没有回避她的眼神,隔了一会儿,才慢慢说:“我不讨厌你。”

    “那为什么逃婚?”

    “……也没有喜欢到想不顾一切娶你。”

    她沉默了。

    陆千乔转过身,低声道:“辛湄,真那么想嫁我?那便随我来,趁我还能动,做几天真正夫妻。”

    过了很久,久到斯兰以为她再也不会开口,辛湄却突然说话了。

    “陆千乔,”她问,“还记得我叫你做一只将军人偶给我做生辰礼物吗?你做好了没?”

    他微微蹙眉,想了片刻,才恍然:“我忘了。”

    “……那好吧,既然你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我再留下来也只是自取其辱。我这就走——”

    她从树后站出来,突然笑一声:“——你以为我会这样说,然后乖乖走掉?”

    陆千乔愕然看着她扬起的脸,自始至终她都站得那么笔直,笔直到骄傲,什么事情都不能打垮她似的。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蕴藏的……好像是一种叫做怒火的东西。

    “你这个懦夫!”

    她动作快得像鬼,一瞬间扑到他面前,下一刻拳头就砸在他脸上,他居然丝毫不能防备,仰面向后摔了下去。身上突然一重,是她骑上来,揪住领口一顿摇,怒吼:“你以为我那么好骗?!你这一套老娘在戏折子里看过不知道多少遍了!你敢再说一遍不喜欢我?!你敢?!”

    眼看一个活生生的骠骑将军就要被她摇散架,斯兰在旁边急得焦头烂额,想护着,却没法下手,怒的辛湄力气太惊人,十个他也不是对手。

    “你先玩弄我的感情,后来再玩弄我的面子!现在居然还打算玩弄我的身体?!”她揪着他一顿抽,“你以为我不敢?你就是明天死,今天也得和我洞房花烛了再说!你来啊!来啊!”

    她抓住他薄软的长袍,“嗤”一声就扯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他略显白皙的结实胸膛就这么硬生生暴露在风中。

    斯兰急得快要晕过去了,将军的贞操!他宝贵的贞操就要毁在这魔星手里?!正打算不顾一切上去阻止,忽听杏花林外传来噪杂的脚步声,那些迎亲的官员们似是找来了这边,正循声而来,一面大声问:“姑娘!将军?我们听见声音了,你们是在这里吗?”

    辛湄怒吼:“滚!我们正在洞房花烛!”

    四下里瞬间安静了。

    “抱……抱歉啊啊啊啊……”

    众人泪流满面地逃走。彪悍的人生真是太不需要理由了,连洞房花烛都能在树林子里,他们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彪悍?

    她揪着陆千乔残破的领口,正考虑怎么才算洞房花烛,不防他突然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他仰面躺在地上,黑铺了一地,左边唇角被她揍得破皮,流下细细一行血来,他却仿佛没有任何痛感,只是静静看着她,低声道:“辛湄,不要再胡闹。”

    又是一拳,这次砸在他右脸,像是打碎了一颗牙,他眉头一皱,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沫,里面裹着半颗碎牙。

    “你知道我爹有多高兴吗?现在你叫我回去?之前你怎么不说?!谁叫你做人偶送我了?!谁叫你关心我了?!最胡闹的人是谁?!”

    “……你那么想嫁给我?”陆千乔低声问了一句。

    拳头又停下了,辛湄定定瞪着他,居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缓缓闭上眼,摸了摸她的脑袋,声音低柔:“抱歉,让你新嫁娘的梦想破灭了。”

    一生一次的穿嫁衣,一生一次的蒙着盖头的忐忑娇羞,坐在花车上揣测他的心情,那时候满脑子都是他——原来,她真有那么想嫁他。

    “是啊!”她的声音激烈又响亮,“我就是那么想嫁给你!怎么样?!”

    陆千乔紧紧闭着双眼,睫毛剧烈颤抖,他觉得背后一阵冷一阵热,手腕都开始微微抖起来,无法抑制,不可抑制。

    “什么变身,什么殉葬,我才不在乎那些!你用这种理由把我打回去,你太幼稚了!”她两只手捧住他的脸,使劲摇,“给我把眼睛睁开!不许你逃避!”

    他颤抖着睁开眼,对上她太阳般明亮的眼睛,没有自怜自顾的悲容,没有矫揉造作的矜持,辛湄从来不需要那些所谓女子美好的品德来点缀,她只说想说的话,做想做的事,喜欢……想喜欢的人。

    “我……”他喉头哽住,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吐出一口气,松开手:“那我们继续洞房花烛。”

    “你……你够了啊!”斯兰忍无可忍,涨红脸大喝,“你看好了!这里是什么地方?我还在呢!洞什么房?!”

    辛湄愕然看他一眼:“你还在啊?”

    “你这个……”他浑身抖指着她,眼前金星乱蹦。

    头顶突然传来一阵老牛的叫声,三人齐抬头,便见一辆破旧的牛车自云端缓缓飞来,旁边还飞快地围绕着一个小黑点,出特别刺耳的呱呱叫声,在杏花林外绕了一圈,像是觉了他们,立即笔直地飞进来,居然是小乌鸦。

    “将军!小乌鸦醒了,关于你问的那件事……”

    许久不见的眉山君利索地从牛车里跳下来,满脸急切,待见到林中的景象,他整个人就僵硬了。

    这个这个……小湄是坐在、坐在将军身上吧?她身上那件……嫁衣?破布?撕烂的裙子?那、那是怎么回事?再看看将军,仰面躺着,一手扶着她的后背,一手舒畅地摊开,衣服乱成一团,还露出一大片赤_裸胸膛……两个人,一个红着脸,一个含着泪……

    眉山君花容失色地踉跄倒退:“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在洞房花烛。”一直被当做背景颜色的斯兰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了,“眉山仙人,你好巧不巧这个时候来,莫非有什么重要事?”

    “洞……洞房……”这两个字如晴天霹雳,劈的眉山君又踉跄几步。

    他不过是一个多月忙着小乌鸦的伤势,他俩怎么就成亲了?还……还洞房了?!将军,你下手要不要那么快?

    “……有事就说。”陆千乔皱眉。

    他在不耐烦!在给他眼色,叫他快点说完了好滚蛋,别打扰他们洞房花烛!

    眉山君的眼泪刷一声便流了下来,哽咽道:“关于混血战鬼的变身之劫……并非没有人能活下去……小乌鸦只查到这些,然后就……就被将军的族人打伤了……”

    陆千乔沉思片刻,并未像他想象的那样欣喜若狂,只不过点点头:“多谢。斯兰,将祭天酬神酒的配料给他做报酬。”

    斯兰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递给他:“眉山仙人,多谢你了。”

    眉山君失魂落魄地接过册子,不知怎么,居然连翻一下的兴趣都没有。他直勾勾地看着辛湄,默默流泪,喃喃:“小湄……你……你这就嫁给他了?”

    她答应得特别快:“是啊。眉山大人,你先回去,等以后有空了我们再去看你。”

    不不,你一个人来就足够了!

    “……走吧。”陆千乔面上红了一下,“辛湄……你、你先起来。”

    她犹带怒容:“哼!不洞房花烛了?”

    他抬手在她脑门子上轻轻一拍:“好了,起来。”

    眉山君眼怔怔地看着他们三人消失在杏花林深处,一阵冷风刮过,卷起千层雪白花瓣,林中鬼火跳跃,鬼哭阵阵……

    他、他今天是专门过来自取其辱的吗?

    好想哭。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完这章了……

    虐个毛啊……爬走。

    杏花林有一条通向地宫的密道,弯曲而狭窄的石梯向下延伸,由于离殉葬坑很近,所以一路上时不时会遇到那些半透明的、哀伤的鬼魂们。

    密道的台阶上长满青苔,滑不留脚,辛湄刚下了两级,便见一只男鬼穿墙而出,跳到她面前一把扯下自己的脑袋,哈哈大笑:“美人你看,我没脑袋!哇哈哈哈!”

    一旁的女鬼嗤之以鼻:“真不优美!你看你看,我没有脚!”

    她在狭窄的密道里飘来荡去,染血的裙摆下面果然没有脚。

    (斯兰心语:他们真的在哀伤吗?)

    辛湄犹豫了一下,看看男鬼,再看看女鬼,张口正要说话,一只手从后面捂上来,陆千乔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最好不要说话,这些怨鬼相当难缠。”

    他太了解辛湄的说话风格,万一将这些被坑杀的怨鬼气炸,地宫里就不得安生了。

    她点点头,嘴唇擦刮着他略有些粗糙的掌心,陆千乔不由微微一颤——处于变身期的身体更像一团干燥的枯草,星星之火便足以燎原。他飞快将手落下,却又不甘心被战鬼之血打败似的,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拽,她便不由自主跟上他的步伐。

    “……地上滑,跟着我走。”

    辛湄不由自主抬头望着他的脸,昏暗中,他血色的眼眸熠熠光,如野兽一般——这实在不是什么漂亮的景象,甚至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恐惧。

    她看了很久,久到陆千乔低低开口:“眼睛很难看么?”

    她摇头:“不会啊,红里带光,与众不同。”

    他垂头带着羞赧笑了一下,握住她的那只手紧了紧,再也没说话。

    这一路鬼怪丛生,潮湿阴森,牵着自己手的男人还有一双比鬼还惊悚的眼,辛湄却突然觉着好像走在开满鲜花的阳光大道上,纷纷坠落的惨绿鬼火就是那漫天飞舞的花瓣,两旁飘来飘去吓人的怨鬼就是站在路边拍手叫好的路人甲乙丙丁,他光的眼睛就是照亮前途的长明灯……

    她都快爱上这阴暗鬼蜮了。

    翩翩桃花飘了顿饭工夫,密道终于走到尽头,眼前豁然开朗。皇陵地宫极其雄伟宽敞,长明灯万年不灭,将阴暗的地下映得亮白如雪。好吧,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东北角那边放了几张桌子,有几个很眼熟的妖怪,比如赵官人,映莲,桃果果等,都凑在一起摸麻将,玩得不亦乐乎。

    “你们全都搬到地宫里住了?”辛湄好奇地走过去问。

    赵官人抬起输得惨绿的脸,一见她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嫁衣,登时眼睛一亮,转头再见到陆千乔胸前衣裳裂个大口子,两根弧度优美的锁骨遮也遮不住,他激动了。

    “来来……”他偷偷朝辛湄招手,“告诉我,你们是不是已经偷偷洞房过了?这么狼狈,莫非将军表现狂野?”

    辛湄想了想方才在杏花林里激动人心的一幕,摇头:“不,狂野的是我。”

    “噢!”赵官人捂住鼻血,头晕眼花,“姑娘你真是女中豪杰!”

    斯兰走过来狠狠瞪他一眼,四处清点了一下人数,脸色更难看:“又有妖怪私自离开皇陵?”

    桃果果苦着脸:“斯兰大哥,他们都不听我们的话。说……说千乔大哥反正快死了,他们之前只是被迫锁在皇陵里什么的……现在千乔大哥连云雾阵也放不出来,所以……所以……”

    毕竟年纪还不大,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哇一声大哭起来,一旁肉团似的鸟妖弟弟一见哥哥大哭,也跟着放声嚎啕,转身扑进陆千乔怀里,奶声奶气地叫:“千乔哥哥你不要死!”

    陆千乔将他抬起一些,坐在自己胳膊上,安抚又生硬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哎呀哎呀,有什么好哭的?”赵官人叹气,“反倒让将军心里更难受。来来,到我这边来,咱们再来摸一圈好了。”

    他将几个情绪不稳定的小妖拽走,哭声渐渐就听不见了。

    斯兰脸色极差:“将军……要不我出皇陵将那些私逃的妖……”

    皇陵里三百多只妖,很有一部分是将军被贬来后强行困在云雾阵中不许他们出去害人的,如今他遭遇变身之劫,体内力量无法控制,不能维持阵法,他们会逃走也是常理。

    陆千乔摇摇头:“看着他们,别害人就行。”

    斯兰带着几个身手厉害的妖离开了,地宫里很快就只剩下辛湄和陆千乔两人。他刻意背过身体不看她,往前走了一步,才低声道:“这里房间多,随便找间去休息。”

    ……就这样?桃花飘了半天,他就丢给她这句话?

    “陆千乔。”她在后面叫他,抓着头,有点苦恼,“你……你是不是该和我说点什么?”

    他停了一下,终于转过身,血红的眼睛对上黑眼睛,只接触一瞬,又飞快移开。

    “说什么?”他声音很低,带着沙哑,问。

    “我……我不知道。”她也不清楚他应当说点什么,这种事难道不该是他自己决定的吗?

    他默然片刻,又开口:“其实……我还是不希望你留在皇陵,你应当马上回辛邪庄。”

    眼前纷舞桃花的幻觉“噗”一声消失了。

    “你还来?”她眼睛又瞪起来了。

    “不过,既然留下来了,那就找房间休息。什么也别担心。”

    呃,又绕回原地了。

    辛湄低头想了一会儿,突然感到有些胆怯,不太敢问那个问题,可她还是问了:“陆千乔,和我成亲,是不是真的很让你困扰?你……是不是真的不想娶我?”

    他说过,不讨厌她,可是也没喜欢到想不顾生死娶进门。不论真假,这句话比什么变身殉葬之类,给她的打击都来得要大。他做人偶送她,总是悄悄关心她,那些应当不是她会错意吧?

    她担忧地盯着他的红眼睛。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再次抬眼,没有回避地与她对望:“……假的。”

    辛湄眨眨眼睛,像是揣摩他话语的真假,冷不防他从乾坤袋里取出一样物事,抬手抛过来。她一把接住,仔细一看,却是一只完工的人偶,金甲银盔,手里抓着长刀,威风凛凛地指向前方。

    她的将军大人。

    “礼物。”他说完,转身便走,耳根红得好似玛瑙。

    她一下子笑了,兔子般轻快地跑到他身边,抬头试图看他的脸。他使劲把脸别过去,不给她看,辛湄按住他的肩膀,鹅似的伸长脖子,硬是把脸凑到他跟前,瞪圆眼睛好奇地看他表情。

    ……他好像被她揍得挺惨的,左边嘴角破了皮,微微肿起,右边嘴角还在流血,加上脸上可疑的红晕,嗯……很狼狈。

    见她盯着伤口看,陆千乔抬手捂住右边脸,淡淡瞥她一眼,冷道:“……去休息。”

    “我不累,抱歉刚才把你一颗牙打碎了,现在还疼吗?张嘴让我看看伤口吧。”

    “不用。”

    她又从怀里取出金创药的小瓶,晃了晃:“那就给嘴边的破皮上药吧。”

    ……你若再靠近,我不知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他屏住呼吸,感觉浑身都僵硬了,被她推着坐在石椅上,递来茶水漱口清洗伤口。这具正遭遇变身之劫的身体,由于力量的觉醒,对外界一切刺激都反应极快。她沾着药膏的指尖刚触到肌肤,他便是一颤。

    柔软的手指将药膏在伤处徐徐化开,她雪白如瓷的脸就在眼前,睫毛清晰可数。

    快乐,又痛苦。想推开她,又舍不得。

    战鬼狂躁的血液开始奔腾流窜,皮肤下甚至感到一种尖锐而陌生的疼痛。十根手指用力抓紧石椅的把手,“喀”一声,把手上雕琢的小兽之角硬生生被他捏碎了。

    辛湄吓一跳:“有这么疼?”

    她飞快替他涂好金创药,又剪了一截纱布贴在上面,省得不小心蹭掉了。

    “是怕被人现,所以你们才都搬到地宫里住?”她开始洗他另一边脸颊的伤口,一面问。

    陆千乔耳朵里嗡嗡乱响,她说了什么都听不清,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忍耐忍耐忍耐……忍字头上一把刀。面瘫君最擅长的除了面瘫,还有忍耐。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抓住,那种快要窒息的痛苦感觉又来了,和那晚眼睛突然变色一样。血液在疯狂躁动,他微微抖。不可以动,他仿佛感觉,只要自己动哪怕一下下,事情就会变得无法控制。

    辛湄收拾好伤口,见他头有些乱,上面还挂着一根细长的草叶,便替他顺了顺头,将草叶捻下,还笑:“陆千乔,我不是刽子手,你不用那么紧张。”

    他的睫毛在剧烈颤抖,眼珠的颜色在红与深黑之间来回变幻,光芒时隐时现。

    辛湄把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有点慌神:“喂,你有些不对劲。我去叫斯兰……”

    他猛然合上眼,再睁开时,鲜艳如血的颜色已经收敛进去,两只眼珠变得墨一般黑。

    猎物就在眼前,抓住她!心底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说话。

    他顺从战鬼强大而无法抗拒的本能,五指如钩,无声无息地扣住她双肩,轻轻一拽,柔软的猎物就跌入怀中。

    低下头,凶狠地咬住她的嘴唇。

    多么香甜的气息,是她的味道。

    恨不能全身都投入进去……他舒展双臂,将她紧紧揉在怀中,生硬又狂热地用唇摩挲着她的嘴唇。苦涩的金创药混入口中,贴在伤口上的纱布也被蹭得掉了下去。

    他觉得自己在抖,也可能抖的人是她,纠缠不休的嘴唇越来越深入,相互接触贴近的皮肤间有细密的火点流窜,舌尖按捺不住与她的摩挲纠结在一处,又生涩,又慌张,又激烈。

    ……金创药混在嘴里好苦;嘴皮被又吸又咬,好疼;喘不过气,好痛苦。

    辛湄杂七杂八想着许多无关紧要的事,直到他滚烫的嘴唇落在脖子上,辗转吸吮轻咬,一种怪异的感觉从身体深处油然而生。

    她本能地想要挣扎,冷不防他却一把推开她,捂住心口缩在石椅上剧烈抖。细细的鲜血从他五官中汩汩流出,顷刻间就染红大片衣衫。

    辛湄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腿软,抬手先劈在他颈侧,然后一把将晕过去的陆千乔抱起来,边跑边大叫:“斯兰!赵官人!陆千乔七窍流血了!”

    “初吻”被莫名夺走的新嫁娘,连个回味的工夫都没有,就要忙着拯救她体虚多病的新郎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真的要累死了……

    此文写文流程如下:每天晚上我花费约第二天白天再花费半天时间来修改,甚至重写。

    没有存稿,我疯了。身体拖到现在,低烧没了,却依然天天咳嗽……555

    所以,中秋节放假三天,请求停更3天给我存点存稿。9月25日再恢复日更……亲爱的们,看着我纯洁的眼睛……中秋节都在存稿的好孩子,乃们怎么能忍心霸王她……

    ps:大家中秋节快乐,被医生建议暂时不能吃月饼的十四童鞋,羡慕地看着乃们手里的月饼

我陪着你

    赵官人说,七窍流血是因为身体承受不住突然觉醒的战鬼力量之缘故。战鬼一族在二十五岁都有一次力量上的觉醒,有许多族人就是因为**承受不了庞大力量,纷纷死亡。

    陆千乔正处在这个极危险的阶段。

    “所以——姑娘你肯在这个特殊时期留下来,选择和将军长相厮守,我对你的敬仰简直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赵官人流着老泪,握住辛湄的手不放,“你放心!我就算拼尽所有的精力,也会为你们写一出惊天地泣鬼神的感人经典戏折子!你喜欢两个主角一起死?还是一死一疯?”

    辛湄把手抽回来:“……就不能两人都活着开开心心的么?”

    “这样就不煽情不感人了呀!”赵官人瞪圆眼睛。

    “你自己给我去煽情感人一个!”

    斯兰忍无可忍地将他拖出去,砰一声摔上门,这才重重坐在辛湄身边,默然不语望着石床上脸色惨白的陆千乔。他已经不再流血,却迟迟不醒,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他转头看向辛湄,将军晕了三天,她也在床边坐了三天,倒没有露出什么伤心欲绝的神情,只是怔怔看着床上人,眉头紧皱。

    “你……”斯兰斟酌了一下,还是开口了,“你对将军……如果还没到那一步,不必这样。我知道,婚事是皇上给赐的,或许你和你的家人不好抗争……但将军这个样子……有些东西不能当做儿戏,你回去,我们谁也不会怪你。”

    辛湄茫然看着他:“……什么还没到那一步?”

    “刻骨铭心的爱恋之类……”斯兰有些不自然,“你这小丫头看着根本没开窍,如果觉得将军对你好,所以要回报他什么的,那些大可不必。我想将军他自己心甘情愿……而且……他肯定不愿叫你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更不想叫你因为他受到什么牵连……”

    “我不在乎啊,我想留下。”她回答得非常快。

    “就是说!”斯兰无奈了,“你对将军爱得那么深了吗?我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将军他……本来都可以放下了,你偏要横插一腿,叫他燃起希望来……当然这其实没什么不好,可……”

    她沉默良久,低声道:“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什么是刻骨铭心的爱恋,同生共死什么的只有在戏折子里看过,自己从小到大一次也未体会过。

    “你的意思是,我应当抱着他哭天抢地一番,然后再找一条河跳进去殉情吗?”

    戏折子里好像都是这么演的吧?

    斯兰觉着额头上的青筋又要蹦出来:“谁叫你做这些无聊事!”

    她爹能把她顺顺利利养这么大,一定充满了血泪的回忆吧?

    “其实,我也想走啊!”她皱了皱眉头,很为难,“这几天我经常想要不要回家,你知道的,做寡妇肯定不怎么好受,虽说可以改嫁……嗯,这些不是重点。每次我叫自己回家的时候,又觉得有什么东西放不下,就像饿着肚子却找不到吃的东西一样!我怎么可能会叫自己饿肚子!”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

    “我不知道你说的刻骨铭心是什么东西。”辛湄取出湿巾子替陆千乔轻轻擦脸,“反正,我知道,陆千乔不会死的。我不会走。”

    “你、你到底哪里来的自信……”

    “不是自信……是我愿意相信。”她回头望着他,目光清澈,“我相信他肯定不会死,除此之外的事情,以后再说。”

    斯兰在她满脸的王霸之气下败退了:“反正……算了……你好好照顾将军,我想他会很高兴醒过来第一个看到的人是你……”

    他关上门,赵官人还领着一群小妖怪趴在门前听缝,被他一巴掌全赶跑了。

    什么是刻骨铭心?什么是爱若成狂?

    辛湄趴在床头撑住下巴左思右想,那种东西听起来就和眼泪啊、落花啊、雨丝啊什么的分不开。可是这里只有阴暗地宫,还有躺在石床上一个久睡不醒的将军,难怪酝酿不出那么缠绵的东西。

    床上的陆千乔忽然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扬起,露出里面血红的眼珠,茫然地盯着墓顶。

    “……斯兰,怎么不点灯?”他声音沙哑,低低问。

    辛湄微微一惊,急忙将烛火端到近前:“陆千乔,我把灯拿过来了。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吗?”

    他动也不动,唯有睫毛簌簌颤抖,隔了很久,方道:“辛湄,你还留着?”

    “嗯,我留下来照顾你。”

    他肯定要感动得流眼泪吧?赵官人说她这种行为貌似很伟大,一般男主角都会感动得泪流满面,再以身相许以命相许什么的……可是看他的表情貌似很淡定,一点也看不出感动的迹象呀?

    陆千乔闭上双眼,神色有些疲惫:“……我想再睡一会儿,你没事可以出去了。”

    耶?

    辛湄小小吃惊了一下,赵官人怎么没一次说对啊!

    “那、那你要不要喝点水什么的……”她将烛台放在案上,小心倒了一杯温水,“睡了好几天都没喝水,一定很难受吧?”

    他不说话,只是迟疑地伸出手来接,茶杯轻轻落在他掌心,一个不稳,翻落在石床上,清脆的碎裂声让两个人都愣住。

    “呃,没事……我再拿个杯子。”辛湄赶紧把碎片扫去地上,又拿个杯子倒水。

    “不用了。”他摇头,“我的眼睛……我……”

    这次是双眼变盲,下次就可能是变成聋子,再下次可能就是变哑巴,甚至最后变成丧失五感的活死人——这就是战鬼力量觉醒的过程。如此难堪,如此懦弱,却要暴露在她面前,比死亡更加令他绝望。

    “喝水。”

    她仿佛一无所知,一把揽住他的肩膀,扶起来将茶杯递到嘴边。

    他没有动。

    这个时候她要说什么?辛湄苦恼地想了一会儿,才结巴着开口:“那、那什么,我不在意啦……你不用放在心上。对了!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能干最伟大的!”

    这种反应对吧?

    他紧紧闭眼,一个字也不说。

    怎么会这样?!辛湄无奈了,将他轻轻扶着躺下,坐在床边搓了搓手,犹豫着低声道:“陆千乔,我没遇过这种事,所以我、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刚才那句话,我错了,不该说得那么轻率。眼睛看不见……一定很不习惯吧?”

    他没有任何反应。

    辛湄伸手轻轻握住他的袖子,想了想,又说:“你最低谷的时候我看见了,所以,你以后最辉煌的时候,也要让我看见。这样才公平,你说对不对?”

    依然没反应。

    “人还是要活得乐观一点,你总是想着自己会死,可能真的就过不去了。你看我就不会想自己的克夫命,我相信自己绝对不克夫,所以你绝对不会死。这方面你得多和我学学……喂,你再不理我,我会想很多啊!给点面子吧!告诉我,不是我的克夫命让你这么倒霉吧?”

    陆千乔终于无奈地转过身,失神的红眼睛对上了她的:“你话很多。”

    “人家说夫妻要互补,你死活不肯说话,那只好我来说了。”辛湄突然一拍手,“对了,我们还不算真正夫妇,没洞房花烛过,你就啃了我两下,然后就七窍流血晕过去了。”

    啃……

    他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久违的红晕,猛然拉起被子盖住脑袋:“……我饿了。”

    她立即起身:“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呀。”

    等了好久,他的声音才闷闷地从被子里传出来:“豆腐将军。”

    她一下笑了。

    结果晚餐是两尊豆腐人像,一只豆腐将军,一只豆腐辛湄,一个清蒸,一个浇汁。

    辛湄心狠手辣一筷子夹掉了自己的脑袋,送到陆千乔嘴边:“来,给你吃我的头。”

    ……他怎么就觉得那么难以下咽呢?

    然后她又继续心狠手辣夹掉了将军的脑袋,说:“你的头我吃了。”

    哈哈,有种喝交杯酒的感觉呀!辛湄眉花眼笑,自觉这次豆腐实乃生平最成功的菜肴,美味无匹。

    陆千乔尚不能习惯失去光明,一顿饭吃得奇慢,还沾了两粒白饭在唇边。她凑过去,轻轻用手指捻下来,冷不防他忽然轻轻握住自己的手腕。

    “辛湄,坐过来。”

    她听话地坐在他身边,下一刻他温热而略有粗糙的手便轻轻抚在面颊上,拇指顺着眉毛摩挲,缓慢而爱怜地,一寸寸一分分摩挲下来,最后停在她柔软丰润的嘴唇上。拇指的动作变得更慢,唇上每一道细细的纹路仿佛都可以感觉到他肌肤的热度,那陌生而怪异的感觉好像又回来了。

    辛湄的心开始狂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的睫毛低垂,脸靠得那么近,馥郁的呼吸与她的交融在一起……是要吻她么?是么?

    那根拇指摸了半天,最后同样捻下一颗饭粒,陆千乔笑得促狭:“……你嘴边也有饭。”

    “……”她可以揍他一顿么?

    “辛湄,现在我什么也给不了你。”他声音忽然低下去,“但你在这里,就已经是……”

    她人在这里,她没有走,就是她最大的给予。

    她点点头:“嗯,我陪着你,放心。”

    手指骤然收紧,紧跟着又松开。他张开双臂,用力抱住她。

    好像有一滴滚烫的泪落在她脖子上,也可能仅仅是个幻觉。

    辛湄拍拍他的背:“陆千乔,你一定能活下去。”

    *

    七月十五,鬼门开。

    在殉葬坑的怨鬼们狂欢疯的时候,战鬼一族派来的人悄悄潜入了地宫。

    当然,这些辛湄并不知道,她被藏在最隐秘最不易被现的一个房间里,一边吃甜瓜一边问斯兰:“你们为什么要把我藏起来?怕我偷袭陆千乔?”

    难道因为她有几次拿着酒杯要跟陆千乔喝交杯酒?那个……不是很正常么,他俩都婚了,还没喝交杯酒,也没洞房花烛,按照老爹的说法,这桩婚事摇摇欲坠呀!

    斯兰看上去有些紧张,不知忌惮着什么:“总之是为你好……话说,将军都丧失五感跟活死人没区别了,你偷袭他有什么用?!”

    “那我今天晚上能去看他吗?”

    只有每天过了子时,斯兰才会放松神情,将她带去陆千乔房里让她看看他。陆千乔从五天前就因为变身之劫丧失了五感,听不见,看不见,没有触觉,不能说话——确实跟活死人没区别。

    不过据说无论纯血还是混血战鬼,八成以上都要经历这些变化,大家都很淡定,所以她也淡定了。

    斯兰未来得及说话,忽听房门上一串暗色铜铃叮叮当当急响起来,他脸色剧变,立即起身。

    “你留在这里!算我用将军的性命来求你,千万不要离开房间!”

    说罢,他拔腿飞奔而去。

    ***

    注:五感其实是指:触觉、嗅觉、味觉、听觉、视觉。

    陆如今的状况是连意识活动也没有了,除了心跳呼吸,就是个死人,俗称:植物人。

    用五感大概概括一下他的状况,并非精指。

殉葬(一)

    陆千乔平躺在石床上,双目紧闭,吐息缓慢。

    战鬼甲无声无息地走到他身边,抬手在他鼻前探了探,再拨开眼皮看一眼,这才回头低声道:“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战鬼乙颔:“将他带走,遵照夫人的意愿,送往嘉平关。”

    “他正处觉醒最后阶段,稍有闪失只怕难以活命。夫人何必急于一时?”

    “我族怎可苟且偷生于地下?就算是死,也该死于战场!夫人忍心将亲子送往战场,为的不光是保全他一人的名誉,更有我战鬼一族的。这种时候,妇人之仁就不必了。”

    战鬼甲弯腰将无知觉的陆千乔抱起,扛在肩上,忽然想起什么,又道:“他的妻子。”

    “我来照看,尘埃落定前,必不让她离开皇陵。”

    话音未落,只听房门被人大力踹开,斯兰满面惶急直奔进来,见陆千乔被扛在一只战鬼肩上,立即作势要冲上前。

    战鬼乙抬手一拦:“小妖怪,不必找死。”

    谁知他却冲到身边,噗通一声跪下,沉声道:“我曾誓,无论将军人在何处,我必将誓死追随!这次也请让我追随他一起!”

    战鬼甲愕然:“莫非你是他旧年部下?但,你好象不是人。”

    “十年前我为将军所救,自此立下誓言永不离弃。”

    战鬼乙颇为赞许地点头:“不错,知恩图报,是条汉子。少爷此去嘉平关确实有性命之忧,你且一路跟着,不失照料,兴许能助他渡过此劫。”

    “多谢成全!”

    ……没想到,真的被将军说中了。在他丧失五感,进入最危险的觉醒期时,战鬼一族会派人来将他带走。郦朝央不会容忍自己的儿子留在阴暗的地宫中苟延残喘,历代每一个战鬼都是这样度过变身劫,在战场的杀戮与血光中,要么觉醒,要么死亡。

    战鬼是注重名誉和尊严的族群,没什么比窝囊的死去更耻辱。郦朝央的儿子更加不能带来这种耻辱。

    “小妖怪,少爷的妻子在何处?”

    轻描淡写一句问话,让斯兰捏紧了拳头。他毫不犹豫:“在下不知。自将军丧失五感后,她便自己跑了。”

    战鬼乙笑了笑:“跑了?真是个绝情的姑娘……也罢,你们先走,我在皇陵附近搜寻一番。”

    这个战鬼,好重的疑心。

    斯兰默然跟在陆千乔身后,缓缓步出地宫。

    倘若辛湄被他找到……不,应当没那么容易找到,那间房十分隐秘,更兼有机关环绕……可,若真被他找到呢?他要如何向将军交代?

    斯兰背后密密麻麻出了一片冷汗,转念想到辛湄那种让人疯的性子,想吐血的同时,又更加担心。

    小丫头,你千万要保重!

    *

    毫无所知的辛湄正乖乖听从他的话,坐在密室里和赵官人抢甜瓜吃。

    “姑娘,假如——我是说假如啊!有人把将军给带走了,你们即将面临生离死别,你会怎么办?”

    赵官人一手抓甜瓜,一手拿着毛笔在纸上刷刷书写,为他的最新最经典的戏折子填满剧情。

    辛湄想也不想:“不怎么办,接他回来呗!”

    赵官人被震得毛笔一抖:“呃……你不哭?不闹?不伤心绝望?这么平淡的反应,会伤害将军脆弱的心脏呀!”

    辛湄皱眉头:“赵官人,你每次说得都不准!”

    “废话,将军还是个青涩的童男子,能和我这么风流解事老练倜傥的好男人比么?!你再说一遍,将军被人带走了,即将面临凄凉的死亡,你该有什么反应?”

    “去接他回来。我不会让他死,谁也不能让他死。”

    ……多么霸气的反应!

    赵官人老泪纵横,像是触摸到灵感的神明似的,刷刷开写:“你刚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再说一遍!我要抄袭进自己的新剧里!”

    “是我和陆千乔的戏折子吗?”

    “是啊是啊!姑娘你看,最后我让将军死在盛怒的母亲大人手里,而你刚怀上将军的骨肉,在极度的痛苦中流产了。然后你们两个一死一疯,缠缠绵绵到天涯……”

    ……

    四下没人,她可以将这乌鸦嘴还抢她甜瓜吃的老货胖揍一顿么?

    她抬手正要抓住赵官人嘴边几绺颤抖的小胡须,忽听回廊上传来一阵稳重的脚步声,两个人都是一怔。

    脚步声停在门前,“铿铿”,两下十分有礼貌的轻敲。

    “辛小姐,请开门。”

    陌生而冷漠的男声。

    赵官人吓得缩成一团,使劲摇头:别开门别理他!

    “我知道你在里面,还有一只老鼠精。”

    辛湄想了想,还是起身打开了门。门前站着一个穿白衣的战鬼,面若冷玉,暗红的眼,像……呃,像荔枝。

    他双手合在一处,行了个礼,淡道:“在下郦闵,奉夫人之命,在少爷觉醒的这些时日,负责在皇陵照看辛小姐。”

    辛湄愣了很久,到底还是开口了:“那个……你家夫人是谁?少爷是谁?”

    “少爷就是你的夫君,骠骑将军陆千乔。夫人则是少爷的母亲,郦朝央大人。”

    她想了想:“我不是小孩子,不需要人照看。”

    郦闵面不改色:“少爷如今为战鬼一族的荣耀去了嘉平关,镇压农民兵暴乱。觉醒是成是败,就在这些日子。还请辛小姐安静在皇陵等候。”

    辛湄震惊了:“他都不能动,你们让他去镇压农民兵?”

    “战鬼一族的宿命是死在战场上,每个人都是这样过来,辛小姐不必讶异。那么,请随我来。”

    他让一个侧身,不容抗拒地做出“请”的手势。

    辛湄只好走出房间,赵官人不知什么时候被吓得现出原身,变作一只胖白老鼠,哆嗦着躲在她袖子里,嘀咕:“姑娘啊!我看这个战鬼不是什么好东西,跟将军的母亲同姓……啊!该不会是私生子吧?你要小心!他肯定每日都在嫉妒自己的兄长,眼下必然是抓你去殉葬!”

    “原来如此!”辛湄震撼了,“那我们怎么办?还是逃吧?赵官人你打头阵!”

    “这个这个……其实我也只是猜测……”

    “不是啊,你看他也是个红眼珠,肯定跟陆千乔有什么血缘关系。你现在是老鼠,容易跑,你先行动!”她作势要将他扔出去。

    “不要啊啊啊!”

    赵官人被高高地抛掷起来,“扑”一声撞在墙上,头晕眼花地流着眼泪跑了。

    郦闵抬手按下额头上暴跳的青筋,回身努力维持淡定的声音:“辛小姐,红眼是战鬼一族的特征。请你不要妄加猜测。”

    “我懂我懂。”她连连点头,这种**人家肯定是不希望别人知道的。

    ……为什么他觉得那么不爽?!郦闵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想起少爷选择她做妻子,这需要多么强悍的意志力,需要经历多么艰巨的考验!

    他瞬间对陆千乔有了另一个程度的尊敬。

    “那么……你们打算怎么殉葬?”辛湄在后面小心翼翼地问,“先杀了再丢进墓里?还是丢进墓里等我慢慢死掉?”

    “……请你不要想那么多……”

    郦闵无力地呢喃,正要继续说话,忽觉脚下一空,身为战鬼何等警觉,当即在墙壁上一撑,大鸟般跃起。冷不防头顶落下一块青铜板,硬生生砸中脑袋,把他拍进坑里。地面上“咔咔”数声,层层铜板密实地合上卡住,又恢复了平静。

    “姑娘!这边!”赵官人在拐角处朝她挥手,“快点!这种机关只能困住他一点时间!”

    辛湄拔腿便跑,一拐弯,才现桃果果映莲他们都在,墙壁上几块砖头凹凸不平,显然方才的机关是他们触动的。

    “地方是我告诉他的,机关也是我放的,这下不欠你什么了。”映莲板着脸,足尖一点便轻飘飘飞起来,“快走吧!”

    辛湄感动得热泪盈眶:“红莲姐姐,你真是好人!等陆千乔好了,我一定和他说你和斯兰的事!你放心!”

    映莲捂住耳朵,痛苦得想尖叫。又来了!她做什么要救她?!

    密道的出口依然在杏花林,此时已是月上中天,一轮金黄满月悬在天顶。林中百鬼狂欢,阴风阵阵,鬼哭声声。

    赵官人叹一口气:“下一个满月的时候,将军不知道还会不会活着……”

    映莲登时大怒,一脚踩中他的尾巴:“闭上你的乌鸦嘴!陆大哥一定能活着!”

    她回头横了辛湄一眼:“你还不快走?被抓到可是要殉葬的!”

    辛湄点点头:“嗯,我走了,去嘉平关接陆千乔。你们等着,我一定把他带回来。”

    “带什么呀!”赵官人哀嚎,“你就别节外生枝了成不?那边是战场!你去找死啊?你应当找个地方好好躲着!等将军觉醒后去找你!你们俩的关系这样才正常!”

    她不过一笑,从怀中取出秋月的符纸,正要唤它出来,忽听身后一阵惊天动地的崩裂声,被埋在机关里的郦闵手提一把长刀,灰头灰脸地打穿一个洞,从里面跳了出来。

    小妖怪们瞬间跑得没影,郦闵冷笑着走过来:“辛小姐,你想去哪里?”

    辛湄从怀里抓出一颗包子:“看暗器!”

    包子擦过他的脸颊,他鄙夷地瞥了一眼,没有说话。

    “看暗器!”

    这次是一块鸭油烧饼。

    “看暗器!”

    一把木头梳子。

    郦闵满头青筋乱跳:“不许闹!”

    “看暗器!”

    这次是铺天盖地的白色粉末,郦闵一时不曾察觉,吸了一口呛人的粉末进去,霎时呛得涕泪交流。

    辛湄跨上秋月的背,回头一笑:“笨蛋!兵不厌诈你不知道啊?”

    秋月拍着翅膀,瞬间便飞上云端,再也看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禁之渊的订制已经有2o多本了。我今天会停止订单开始印刷,呃,毕竟不是什么好书,所以还是少点吧……囧

    ps:每次看到下面有童鞋叫要吃肉,我就心惊胆战呐……这可怕的河蟹,看看把一群好孩子逼到什么地步了~~大家要淡定,要淑女表狼女,就算要狼女,咱们也要安安静静偷偷摸摸的……

    肉会有的,剧情到了那个地步,就有了。我随时做好跟屏蔽字战斗的准备==

殉葬(二)

    七月二十三,农民兵领武爽率领三千农民兵,试图强行突破嘉平关,与驻守的官兵打得不可开交,陆千乔就在这个乱糟糟的日子,带着皇帝的圣旨来到了嘉平关。

    圣旨是战鬼带来的,荣正帝成日只喜享乐,对战事从来不闻不问,郦朝央一句“骠骑将军有退敌之力,只缺契机”就让他写了圣旨,从老将白宗英手里拨了两千人马给陆千乔调用。

    很容易就能想象,常年驻守嘉平关的官兵们对这道圣旨会有什么反应。

    而最关键的是,这位传说中的骠骑将军——他就像个死人,成日只躺在床上,动也不动。皇帝是拿自己的江山社稷开玩笑吗?

    七月二十五,老将白宗英不堪受辱,火了折子回京,痛斥这件莫名其妙不着头脑的事情。

    七月三十,更荒谬的回复到了:皇帝有个异母妹妹,封号湖公主,素有“神之眼”的美称。这位湖公主替荣正帝做了个预言,据说嘉平关一战必将告捷,功臣姓陆。荣正帝深信御妹的神通,所以请白老将军放宽心。

    估计白宗英看到这封回复会气得吐血。

    不过这些陆千乔和斯兰都不知道,陆千乔依然做他的活死人,除了心口一块有点热气,其他地方好像都死僵了。他们被分配在一个不大的帐篷里住着,冷冷清清,就连关里负责做饭的厨师都不屑从这里经过,热水饭菜之类的更是一次没见过。

    带他们过来的战鬼叫郦闫,是郦朝央家族中颇有为的年轻战鬼。至今斯兰也不知他平日到底藏在哪儿,每日戌时雷打不动地来看一眼陆千乔,随着时间流逝,郦闫面上的神色终于不那么淡定了,艳丽的红眼睛里不自觉流露出一丝焦急的神色来。

    这日戌时,他又照例揭开帐子来看陆千乔,斯兰正在火堆上熬瘦肉粥,喷香扑鼻。郦闫凑到床边摸了摸陆千乔的额头,不由叹口气。

    “那个……郦先生,将军他……”

    斯兰听见他叹气就觉心惊肉跳,这位战鬼似乎还未满弱冠年纪,脾气也和善些,他便大着胆子搭话。

    郦闫走过来,嗅了嗅锅里的瘦肉粥,赞:“好香,你将少爷照顾得很好。如今他还能进食吗?”

    “不能吞咽,所以每次喂食要费些力气。”

    郦闫点点头,自顾自舀了一碗瘦肉粥来喝,一面说:“如果我没记错,少爷应当是八月初九的生辰吧?今天八月初三,只剩六天。”

    ……所以呢?斯兰的双手忍不住抖。

    “这些事告诉你一个小妖怪也无妨。战鬼度过变身劫,是成是败,只看生辰前十日。先恢复的是触觉,然后味觉听觉都会一一回来,生辰那日五感尽数恢复。这样,就算顺利度过力量觉醒了。少爷到现在还未见五感回归,只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斯兰面色白,默然不语。

    “总之,再等等看吧。”

    郦闫安抚地拍拍他肩膀,喝完粥起身走了。

    这一等便等到了八月初五,陆千乔依旧没有任何觉醒迹象,忍无可忍的白宗英老将军倒是来了,带着满脸怒气,叉腰看着床上活死人般的陆千乔,声音如打雷:“皇上就指望这死人将军替他击退农民兵?!既然在其位,便要尽其职,叫我将两千兵马拨给他,实在心有不甘!”

    斯兰垂头递去一封密封好的信,低声道:“白老将军,将军尚能行动的时候,便写好密信一封,嘱咐我转交给您老人家,请您过目。”

    白宗英冷笑:“这样说,我不过来看这位尊贵的将军,他的信也到不了我手上?骠骑将军果然好威风。”

    “我数次试图觐见白老将军,都为他人拦下,您日理万机,我不敢造次。”

    白宗英被他不咸不淡几句话说得脸上有些挂不住,抢过信封拆开粗粗一看,脸色瞬间就变了,当下细细读来,足看了顿饭工夫方将厚厚一沓信纸重新装回信封里。

    “他以为我白宗英是什么人?黄口小儿也敢指手画脚!”

    他将信封狠狠砸在地上,转身便走,一面又道:“骠骑将军有如此妙计,何不自己上阵御敌?白某人不敢与他抢功,这般天大的功劳,还请骠骑将军自己来挣。”

    斯兰默然看着众人离开帐篷,回头望一眼陆千乔,他依然处于沉睡中,神情安详,对外界一切事情都没有反应。

    这样的将军,要怎么上阵杀敌?

    但战场无情,第二天农民兵又来了两千援军,武爽带了五千人来闯关,叫骂挑衅声十里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白宗英硬是隐忍不,只叫人送来两付盔甲,顺便带来一句话:两千人马已备好,请将军上马。

    斯兰对着两付破烂的盔甲只有呆的份,他能叫现在的将军出去迎战吗?显然不能!可恨现在将军身体不适,倘若白宗英早些见识到将军的厉害,今日也不敢这般狂妄。

    正回想将军从前的英姿,忽觉帐帘被人一掀,往日只在戌时出现的郦闫进来了,因见斯兰坐着,陆千乔躺着,盔甲丢在地上放着,郦闫的还带着一丝稚气的脸立即沉下来了。

    “穿盔甲,上马!”他声音冰冷。

    斯兰急道:“将军这样怎么杀敌?!”

    “我不管,你护着也好,架着也好!今日若退缩,我族颜面便尽数被他丢尽!”

    斯兰含泪替陆千乔系上盔甲,一把扛起便走,及至帐外吹了几声口哨,远远在吃草休憩的烈云骅立即御风而来。斯兰将他用绳子牢牢系在烈云骅背上,一面低声吩咐:“好孩子,千万别把将军摔下来!遇到危险立即就跑!”

    “只许胜,不许败!”郦闫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斯兰回头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所谓的两千军马,大多是关内老弱病残之辈,甚至还有两排伤员,待见到陆千乔被捆在烈云骅身上的模样,个个都露出讥诮且愤懑的神情。

    斯兰冷道:“将军有令:上高台,备好巨石热油!”

    没有一个人动。

    “将军有令:上高台,备好巨石热油!”

    一片死寂。

    斯兰紧咬牙关,猛然转身,响亮地答了个“得令”,抱起一块压帐篷的巨石,足有半人高,一步步往高台上走去。回来的时候,他肩胛处带着一支断箭,俨然是被台下农民兵射伤的。

    再抱起一块,继续上高台。

    这次腰腹处又中了一箭,鲜血染红盔甲。

    两千人马开始躁动,惶惶不安,所有人的视线都胶着在斯兰身上,一动不动。

    搬完第五块石头回来的时候,他身上的断箭都消失了,只有鲜血在滴,沿途留着长长一条血迹。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沉默着上前,两三人抱起一块巨石,陪他一起送上高台。渐渐地,人越来越多——最终,两千人都默默跟上他的步伐,依次搬运巨石,烧火热油,让坐在帐篷里看笑话的白宗英老将军瞪圆了眼。

    关外有五千农民兵,数量上就比两千人多了一倍多,武爽又是个相当出色的领,五千人实在不亚于五千精兵,巨石和热油攻击不过稍稍扰乱了前方一些队形,实际损伤微乎其微。

    没有办法,只有拼了。

    斯兰翻身跳上烈云骅,低头看一眼陆千乔,他依然在沉睡,毫无知觉,那么安详的模样。可是这样也好,这样他就不会知道,自己的家族为了追求名誉,将他的性命放弃了。

    斯兰眼眶里一阵**:“将军!我不会让你死的!”

    烈云骅长嘶一声,从打开的关口石门内第一个冲了出去,如一道红色流星。两千人迟疑且缓慢地跟在后面,生死战场上却容不得片刻迟缓,他们几乎一出去就被农民兵势如破竹地刺穿队形——武爽的目标是尚未合拢的关口石门!

    白宗英不知何时上了高台,大喝一声:“快关门!”

    石门出刺耳的吱呀声,无视远处两千残兵的哭喊,缓缓合上了。这简直是将士气打击到了最低点,多数人无心再战,逃的逃躲的躲,唯有斯兰还坚持冲在第一个。

    孤军奋战四个字,他和将军在曾经的五年沙场生涯里从未体会过,想不到,今天却体会到了其中的惨烈。

    身前身后全是刀光与呐喊,砍倒了一个,还有十个冲上来。

    多么想不顾一切让烈云骅带着将军飞离这片修罗场!

    可是不行!郦闫站在高台上拉满了长弓,他知道,只要他们露出一丝怯意,战鬼的箭就会刺穿陆千乔的心口。

    战鬼一族的名誉,不可败,不可退缩的精神,比铁律还要严格。

    每一个战鬼都是这样觉醒,在杀戮声里,在不停溅到身上的血水里,唤醒他们体内深处的古老血性,成长为强大无敌的,真正的战鬼。

    肩上一阵剧烈疼痛,斯兰再也支持不住,单膝跪倒在地,用长刀勉强架住头顶猛烈的攻击。就算他是个体质强横的妖怪,也无法以一人之力抵抗五千兵马,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这一次能不能活着回去。

    烈云骅突然悲嘶一声,它被一群农民兵用绳索套住了脖子,狠狠往下扯——擒贼先擒王,所有人都懂这个道理,一个不省人事的将军挂在马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加令他们开心的呢?

    斯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出去,想将陆千乔护在身下,可是下一刻背心却被一股大力扯了起来,凌空而起。

    他精疲力尽又茫然地抬起头,阳光好刺眼,只能勉强看到自己是被一只巨大的鸟抓着,它另一只爪子抓的是烈云骅,陆千乔安稳地被拴在马上,未见伤口。

    “你们在搞什么危险行动啊?”

    鸟背上一个柔软甜蜜的女声惊愕地问。

    好熟悉的声音,好让人头疼、一听见就想吐血的声音。可是斯兰突然觉得,她的声音在这样一个时刻响起,简直比天上仙曲还要动听。

    一只手抓住他的背心,轻松一扯,他就落在了宽厚的鸟背上,大口喘气,累得动也不能动。下一刻,昏睡中的陆千乔被丢在他身边,黑软软地覆在面上,很是狼狈。

    斯兰勉力凑过去,上下检查一遍,确定将军没有受伤,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你还活着吗?”一只手在他身上戳着,辛湄蹲在对面瞪圆了眼睛看他。

    斯兰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你怎么会来……”

    辛湄低头看看下面乱叫乱嚷还不停放箭的农民兵,摇摇头:“先走吧,等会儿再说。”

    斯兰登时大惊:“不!不可以走!”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极锐利刺耳的风声自远处雷霆般袭来,辛湄猛然转身,便见远方高台上站着一只战鬼,手里的长弓瞄准他们,射出了第一箭。

殉葬(三)

    这一箭是对着秋月射来的,疾行之快,完全避无可避,辛湄下意识闭上眼睛,下一刻那尖锐的破空声便贴着耳边急转直上——仅仅是警示的一箭,中途便换向往天际射出,并未伤到任何人。

    辛湄吐出一口气,抹一把冷汗,回头问:“那人是谁啊?!居然放冷箭!”

    “那是将军族人,我们不可以逃,不然他宁可杀掉我们,也不许战鬼一族背上逃跑的耻辱。”

    高台上的战鬼再次拉满长弓,却并不射出,像是一种无声而冷酷的威胁。

    “好混账!”她怒了,“我就知道长着红眼珠子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小声点啊……斯兰默默垂泪,她是不是忘了将军也是红眼睛?

    “我去找他讲理。”

    辛湄跳上马背,一抖缰绳,憋了一肚子怒火的烈云骅撒开四蹄御风而跑,将斯兰惊恐的叫声甩在后面,眨眼便来到高台之上。

    台上驻守的弓箭手们纷纷搭箭瞄准,郦闫认出她是陆千乔的妻子,只得放下长弓回头道:“白老将军,不可伤害这位姑娘,她只是个普通平民。”

    白宗英面沉如水,仿佛没有听见,双眼只盯着关外硝烟弥漫的战场。

    郦闫远远向辛湄合手行个礼:“辛小姐,家兄如何会让你离开皇陵?”

    “你给我过来。”辛湄伸出一根手指,朝他勾勾。

    郦闫犹豫着纵身一跃,大鸟一般轻轻站在马背上:“……我来了。辛小姐,家兄在何处?”

    辛湄一骨碌也站在马背上,抬头怒瞪他:“你要杀陆千乔!”

    “我怎会杀他……”郦闫摇摇头,“你不懂我族规矩。”

    “他都不能动,台子上那个混蛋将军还只给他破破烂烂的人马!你还用箭盯着他!这样的规矩一点也不公平!”

    郦闫没有回答。

    他自己也知道,这确实是不公平的,白宗英忌恨郦朝央教唆皇帝,把陆千乔派来扯后腿,分给他的两千人马战斗力还不如普通士兵五百人,陆千乔就算马上觉醒了,这场仗也未必能赢。

    但既便如此,也不可以退缩。

    战鬼一族就是这么不懂圆滑的变通,拥有着近乎顽固愚蠢的傲气。重要的不是被谁杀死,而是死在何处。死在战场和死在床上,一天一地。被逼到死亡的极致,才能得到真正的力量——这是他们的真谛。

    “你们根本是坐视他去送死……不对!你们拿着刀子逼他去死!战鬼都是这样觉醒,难怪你们这一族人越来越少!都是被你们自己害死了!”

    郦闫沉下脸:“辛小姐,请你谨慎出言。”

    “我没有什么‘仅剩’的话要说了。”辛湄直直看着他,“你与其拿箭杀自己族人,不如叫台子上那个混蛋将军多放点人出来杀敌。农民兵一天到晚闹事,就是因为有这些只吃饭不干活的将军在!将军能有像汤圆一样圆的吗?!”

    郦闫回头看一眼白宗英,她说话的声音很响,估计白宗英每个字都听得明明白白,因为……他的脸现在比青菜还绿,气得一个劲抖。

    “开门!”

    白宗英怒吼一声,抓起自己的大刀,跨上马背,带领一群精兵冲出了关口。关外两千残兵突然得到后援,还是白老将军亲自领兵,士气顿时高涨起来,局面瞬间出现了微妙的转变。

    远处秋月背上的斯兰也趁空闲替自己上了伤药,妖怪的恢复力本就强悍,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伤口的流血都停了。他抖擞精神,翻身跳下去,挥舞长刀继续厮杀,比方才还要勇猛,瞬间就将周围清空一小块。

    “对嘛,这样才公平。”辛湄抱着胳膊,严肃地点头。

    郦闫看看她,再看看下方生良性变化的战局,突然对陆千乔起了另一种层次的尊敬——能选个这么彪悍的老婆,少爷的眼光真不错。

    “那个……在下郦闫,郦氏一族人。”他怀着敬意礼貌地介绍自己。

    辛湄唇角一弯,对他露出个阳光灿烂的笑容,一只手偷偷伸进包里,摸到了新买的两包花椒粉,经过郦闵一战,她认为花椒粉在某些时刻比飞刀和毒镖都要靠谱。

    正准备顺风撒出去,报复一下他方才的射箭行为,忽听远方传来一阵凄厉而绵长的嘶吼,像是被逼入绝路的野兽,又像是对月哀嚎的山魈,令人毛骨悚然。

    郦闫的脸色瞬间变了,翻身跃下马背,往前方战场狂奔而去。

    呃,是出什么事了吗?辛湄掉转马头,便见秋月在半空中惊慌失措地拍着翅膀,从它背上直直坠下一个人——陆千乔!

    整个世界的拍子似乎都慢了下来,他就那样慢慢地摔在地上,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斯兰狂喜之下挥舞长刀,将身边碍事的农民兵尽数赶走,连滚带爬地奔到陆千乔身边。

    “将军!你度过变身劫了?!”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陆千乔微微仰着头,泥土沾染了半边脸。他的神情空洞且木然,双眼完全失去神采,呆呆地站在原地,像个石头人似的动也不动。

    “将军?”斯兰疑惑地再唤一声。

    下一刻,一双无神的血红的眼对上了他,斯兰只觉喉咙一紧,竟是被他硬生生掐住喉咙单手提了起来。手里的掩月长刀被轻易夺走,斯兰费力地挣扎着,感觉自己被重重抛了出去,背部狠狠撞在地上。

    尚未完全觉醒的战鬼在吼叫,凄厉的声音穿透整个战场,所有人都忍不住朝这里望来。

    长刀在风中划出优雅而锐利的曲线,刀身还残留着鲜血,一滴滴滑落地面。陆千乔面无表情提着这柄长刀,似一枚刚刚离弦的箭矢,冲进人群。

    没有章法,没有神智,他整个人似乎都变成一柄锐利的宝刀,所到之处,锐不可当,而且——他杀的不光是农民兵,连自己人都杀。没有人能抵御那柄仿佛来自地狱的掩月长刀,它挥舞过的地方,鲜血断肢满地。

    辛湄骑着烈云骅狂奔而来,一路躲避闪烁的刀光,一路追向他。

    “陆千乔!”她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

    他似乎听见了她的声音,含笑转过身,朝她伸出双臂,脸上挂着温柔的笑。

    “我的宝贝,你过来。”

    她红着脸扑进他的怀抱。

    “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

    …………

    以上,只是幻想。

    他似乎对她的声音有反应,猛然转身,横起掩月长刀,直劈过来。烈云骅悲嘶一声,被锐利的刀风劈去一小块顶皮,辛湄只觉肩上一阵锐痛——他的刀风居然在她肩上劈了一道口子!

    辛湄翻下马背转身便跑,比兔子还快。

    一旁目瞪口呆的斯兰忍不住大吼:“你去哪里?!将军醒了啊!”

    她四处张望,找了块比较靠谱的半人高巨石,飞快躲在后面,这才道:“我找地方躲一下,陆千乔貌似失心疯了。”

    呃?!她跑来九死一生的战场,为的不就是和将军同生共死?!这种时候,她难道不该是流着眼泪扑上前紧紧抱住将军,大声呼唤失去理智的将军的名字吗?!

    斯兰气急败坏:“那只是还未适应战鬼庞大的力量!你过去他说不定就清醒了!”

    辛湄探头看了看,陆千乔还在拿着刀乱杀人,她立即把脑袋缩回来。陪着他是一回事,被他杀死就是另一回事了,这种明显是在失心疯的症状,她过去就是找死。

    “你叫他的名字!他谁的声音都听不见,可一定能听见你的!”斯兰仍然不放弃。

    呃,把他喊过来,然后举刀把他俩劈成肉末么?

    辛湄为难地看着他:“你……你被赵官人附体了?”

    斯兰登时犹如五雷轰顶般僵硬了。

    “这次觉醒要是成功,少爷就算顺利度过变身劫了!”

    郦闫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在巨石上,满心喜悦地开口。

    辛湄抬头看着他:“你怎么也躲在这里?!不上去阻止他乱杀人吗?”

    郦闫愣了一下:“少爷在觉醒,我怎有本事上前阻止。他爱杀多少便杀多少,统统杀光也没所谓。”

    “他杀的人也有皇帝陛下的人马呀!你们不是为皇帝干活的吗?”

    郦闫面上有一种冷酷的神情:“战鬼除了天神,不会真正效忠任何人。”

    ……可是,他把这里的人都杀完了,就会过来杀他们几个了吧?

    辛湄只觉一颗心跳得厉害,悄悄伸出半个身子,陆千乔已经离开她好远,从头到脚都被鲜血浸透——别人的鲜血。

    许多人围着他,却又不敢靠近他,惊恐又沉默地看着他凄厉地嚎叫,像是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掩月长刀为他紧紧攥着,因为砍了太多人而卷起的刀口一下一下重重劈在地上,每一下都劈出一道狭长的深坑。

    他现在……是不是很痛苦?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手心里已经满是汗水。这样子的陆千乔她从没见过,完全不可靠近,只有疯狂杀戮的战鬼本能。难道……她真要像斯兰说的那样,以惊天动地的阵势冲过去抱住他,再用杜鹃啼血般的声音一遍遍叫他的名字?

    ……好恶心,还是算了吧。

    掩月长刀忽然被高高举起,陆千乔做出准备投掷的动作,目标是——远处山头的白帐篷!那好像是农民兵领武爽的营地吧?

    长刀周身渲染了一层血红的光芒,脱手而出,出极其尖锐刺耳的呼啸声,红色流星般疾射而出。与上次杀虎妖一样,长刀似乎拥有了自己的生命,绕着帐篷上下飞舞,眨眼便将它撕成了碎片,连着碎片一起爆开的,还有大片碎末血肉,想来应当是原本在帐篷里的人。

    “常胜王!是常胜王!”

    农民兵开始躁动,所有人都知道,帐篷里的人是武爽的弟弟,自封常胜王的武艺。第二领无声无息就死了,对他们的打击实在太过巨大,连武爽都愣了半日,方才猛然回神,拍马掉头便跑:“撤!今日暂时撤退!”

    士气低落的农民兵如鸟兽散,足退了三十里。八月初六嘉平关一战,小小胜一局。

    白宗英将军骑着马神色复杂地走过来,陆千乔安安静静站在原地,既不叫,也不杀人,又变成一个木讷的石头人,扬高染满鲜血的脸,空洞地望着天空。

    “骠骑将军……”

    白宗英只说了四个字,陆千乔忽然挥刀而向,白宗英身边忠心的副官立即冲上前阻挡,被一刀削成两半,惨呼着摔落在地。

    “你……你要做什么?!”白宗英惊得从马上跌下,连滚带爬往后逃。

    长刀再次扬起,这次对准的是他的胖脸。

    “陆千乔!”

    后面突然传来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陆千乔举起长刀的手猛然停顿一瞬。

    众目睽睽之下,辛湄从地上捡起一块大石头,用力朝他掷去:“你不要继续疯啊!”

    “咚”,大石头精准地砸在这位疯的骠骑将军后脑勺上,长刀从手上滑落,他一头扑倒在地。

    “你做了什么?!”斯兰差点也跟着晕过去。

    “呃,我只是想让他安静一下……”辛湄难得心虚。

    他现在果然安静了,非常安静地,晕过去了。

殉葬(四)

    陆千乔晕倒后就没再醒过来。

    斯兰和郦闫看她的眼神,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死了很多次……

    于是那天晚上,辛湄十六年来,破天荒第一次——做噩梦了。

    她梦见自己被一群战鬼抓去殉葬,塞进冰冷的石棺里,和死去的陆千乔并肩躺着,他的身体冰冷而僵硬。

    她记得自己用手指轻轻拂过他熟悉的轮廓,指尖触到的不再是温热肌肤。

    那种死人才有的冰冷感觉像是刺进皮肤里,再刺进心里。

    辛湄骇然惊醒,眼前一切模糊而潮湿,一颗眼泪顺着眼角落下。

    她茫然地抱着被子坐起身,喉咙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喘不过气。她自己都有点被吓到,呆了半天。

    帐帘忽然被人揭开,斯兰脸色灰白地走进来:“快起!将军……将军的母亲到了。”

    ……是来找她清算总账的吗?辛湄的难得脆弱一次的小心脏瞬间滑到了深谷里。说起来,陆千乔可能本来会好好的,该不会被她一颗石头给砸出什么意外吧?

    她匆匆梳洗一番,出了自己的小帐篷,果然见陆千乔的帐篷前停着一辆雪白的马车。

    她就在这里第一次见到陆千乔的母亲,和她之前的想象完全不同。

    郦朝央穿着雪白的衣服,安安静静从车上下来,墨一般的长和眉眼,整个人像是用冰雪堆砌而成的。

    本以为所有的战鬼都是红眼重瞳,但原来并不是这样。只有未满二十五岁的年轻战鬼才是红眼睛,一旦顺利度过变身劫,外表看上去就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唯有在杀意勃的时候才会爆出鲜血的红。

    郦朝央进帐篷前似乎回头看了她一眼,辛湄不太敢确定,因为她看上去太空洞太心不在焉了,像是被一团烟笼着,谁也见不到她真实的表情。

    她身后还跟着久违的郦闵,一直用恶狠狠的眼光看过来——他还记得在皇陵被她用一把花椒粉放倒的事情,这简直是个天大的耻辱。

    辛湄有些心神不宁,抬头看看身边的斯兰,问他:“你说……咳咳,陆千乔会不会因为被我砸了一下,就过不了变身期?”

    斯兰板着脸:“我不知道。”

    “……你就说一句‘和你无关’嘛!我现在很担心很内疚很悲伤很绝望啊!”

    “我不知道。”

    辛湄只好嘟脸望向帐篷,担心得皱紧眉头。

    帐篷里,郦闫正小心将昏睡中的陆千乔翻了个个儿,指着他后脑勺上的肿块,愤愤地说:“夫人请看,将军就是被石头砸中这里才晕过去的。”

    当时少爷在勃,在疯狂,在漫天血光里享受战鬼新生的力量……然后飞来一块横石,把一切都打没了!

    郦朝央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坐在床边,带上雪白的丝绢手套,轻轻抚上陆千乔的额头。

    他身上还有热度,呼吸依旧平稳,皮肤对她的触碰有反应,五感应当是回来了,可他就是睡着不醒。

    郦闫依旧愤愤不平:“都怪辛小姐节外生枝用石头砸晕了他!”

    郦朝央淡淡瞥他一眼:“会迁怒他人,证明你还幼稚。我族怎会如此脆弱?一块石头就能砸死的战鬼,死了也罢。”

    郦闫默然。

    “交给你和郦闵的事,你们一件也没办好。出去,回去自有责罚。”

    郦闫脸色苍白地出了帐篷。

    郦朝央静静在床边坐了很久,忽然动了,脱下手套,迟疑地、缓慢地、甚至带着生涩地,轻轻摸向陆千乔的脸颊。

    他生下来,到如今整二十五岁,她似乎都没有这样安静地触碰过他。

    看着他与那个人神似的脸,郦朝央忽尔又感到一种怀念。当年,他死的时候,就是这么安静,把脸放在她手上,呼吸静静停止。而如今,自己和他的儿子,用同样的姿势躺在自己面前,她有一种久违的感觉,像是又见证了一次他的死亡。

    她漆黑的眼眸瞬间变作血一般的色泽,不迁怒么?真可笑,连她自己也做不到。

    回头唤:“郦闵。”

    帐篷外的战鬼立即会意,向辛湄行了个礼,冷道:“辛小姐,夫人有请。”

    ……丑媳妇终于要见公婆了。

    辛湄犹豫了一下,终于揭开帐帘,慢慢走进去。

    她对上一双冰冷而血腥的红眼,微微一愣,她没有避让,静静与她对望。

    像是过了三个秋天那么久,郦朝央终于低低开口。

    “……最后一天,他再不醒,便永远醒不过来了。”

    辛湄纠结了很久,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小声问她:“真是被那块石头砸的缘故吗?”

    郦朝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明明她坐着,她站着,一高一低,之间的距离也不远,辛湄却感觉她仿佛身处极遥远的高处,用没有感情的眼睛高高在上地俯视她。

    “醒不过来,便等于死去。千乔的墓室我早已命人在皇陵打开,他很喜欢那里吧?”

    ……什么意思?

    “他活着,我给不了他喜欢的东西。他死了,我会把他喜欢的所有东西都送给他。”

    郦朝央迷离的眼神终于凝聚了一点,定在辛湄脸上:“包括你。”

    辛湄张开嘴,犹豫了一下,她以为自己会问关于殉葬的话,可是话出口,却变成了:“他不会死。”

    郦朝央不想与她说这些没来由的感性话,转头淡道:“辛小姐,请出去等候消息。”

    “我不走。”

    她回答得坚定而温和。

    “我不走,我就在这里陪着他。陆千乔不会死,他会醒过来。”

    “我不喜欢听无意义的好话。”

    “你是他母亲,你却不肯相信他不会死。这不是好话,你难道不明白?”

    血红的眼睛再次对上她的,郦朝央的声音有了一丝寒意:“辛小姐,无知者的无畏没有意义。”

    辛湄没有回答她,径自坐在床边,轻轻抚摸陆千乔的头,间的暖意莫名令她的不安平静了下来。

    她怎么会无知,她知道的东西很多。

    她知道陆千乔喜欢皇陵里悠闲宁静的生活;知道他闲来无事喜欢做人偶;知道他其实不喜欢打仗;知道他虽然嘴上常说得不好听,面瘫表情也不讨喜,但他心里是热的。

    “我陪着他。”

    红眼睛的血色渐渐消退,郦朝央微不可闻地低叹一声。

    “我族混血,并非没有人能度过变身劫,先时千乔委托那小仙人来查,想必也已知道了。具体怎样度过,每人不同,方法亦不可作为参考。但我郦朝央的儿子,怎可泯然众人,替我告诉他,我不许他死得这般轻贱。”

    帐帘被合上,她又上了那辆雪白的马车,静静守在帐外。

    *

    天慢慢黑了,斯兰进来送过一次饭,眼睛红红的看了陆千乔一眼,却什么也没说,捏紧拳头又出去了。

    辛湄轻轻拍了拍陆千乔的脸颊:“……喂,被石头砸死的不算好汉,你再不醒过来,是想把罪名都推我头上让我不安吗?”

    没有回答。

    “我告诉你,你别想得美了,死后还要我殉葬。东西我都准备好了,你死了,就算把我埋坑里,我也挖洞爬出去改嫁。喂,我真的会改嫁,你别以为我开玩笑。”

    依然没有回答。

    辛湄背靠在柔韧的帐篷上,上面开了一个透气的大窗口,天气不错,星河闪烁,银光璀璨。夜风送来的味道却不敢恭维,有硝烟味,也有血腥味,遥远的地方,还传来伤兵们痛苦的呻吟。

    辛湄将他的脑袋抱在怀里,手指轻轻顺着他柔软的长,突然开始想念皇陵。

    大家还在皇陵等着他们。

    带着凉意的清爽夏风在等着,充满野草香气的山坡在等着,满天星光与小月亮也在等着。

    他们相遇的时间还不长,却又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原来她和他一直都在一起。他动不动就红的如玛瑙般的耳朵,还有那种她还看不懂的凝视,就像昨天才生过。

    原来,她什么都记得,一个小片段都没忘。

    改嫁?开什么玩笑。她现在一点也不想嫁给别人,不管任何人。

    她要嫁的,天定的姻缘,天成的佳偶,只有陆千乔一个。

    陆千乔,你什么时候醒过来?

    *

    天黑过,又亮了。

    辛湄静静望着天顶渐渐变淡的月亮,忽然,怀里的脑袋动了一下——动的又何止脑袋,陆千乔整个人都在动,像是刚睡醒似的,翻个身,把手抬起来摸向后脑勺的肿块,茫茫然睁开眼。

    依然是血红的眼珠。

    她不敢动,屏住呼吸,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他。

    ……是平常的陆千乔?还是那个拿着刀乱杀人的战鬼?说起来,要是战鬼的话,她现在跑还来得及么?

    陆千乔迷惘地看了她好一会儿,估计还没完全睡醒,只是张开嘴打个呵欠,手臂紧紧抱了抱她,闭眼呢喃:“辛湄……别闹……睡觉。”

    辛湄激动了,两眼含泪了,嘴唇颤抖了,张开双手要使劲抱住他,诉说一下连日来自己的担忧和希望,她一直相信他会醒过来,她知道的,他真的会醒。

    可是他翻个身,卷起被子,完全无视她,又睡着了。

    伸出去的手顿时变成拳头,狠狠砸在床板上,脆弱的床立即塌下去。

    “不带这样的!都醒了你还睡个屁啊!”

母亲的忍让

    床板塌了,床上两人毫无意外一起摔进坑里,辛湄的脑袋还撞在床柱上,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一只手忽然轻轻按住她脑袋的那颗包上,辛湄抬头,对上一双血红却温柔的眼。

    “胡闹。”陆千乔低声说着,一把将她从坑里拉起来,掌心替她轻轻按摩脑袋上的肿块。见她抬头傻乎乎地盯着自己,他笑了笑,“疼得厉害?”

    辛湄又激动了,两眼又含泪了,嘴唇又颤抖了。

    气氛,这才是气氛!

    她一头扑进他怀里,脑袋像要钻进去似的使劲蹭,眼泪鼻涕一起下来了,蹭得他胸前衣襟湿漉漉一大片。

    “你醒了你醒了!”

    曾经想好的,反复预演的,要说的那么多漂亮话,事到临头又全都忘了。除了重复这三个字,她什么也想不起,也不愿再想。

    陆千乔按住她乱动的脑袋。

    这种时候他依然笨拙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一遍遍替她揉着脑袋上的肿块,再用袖子上干净的部分替她擦眼泪鼻涕。

    他做了好长一个梦,娶了辛湄做妻子,过完平凡人的一辈子,圆满而没有遗憾的醒过来,面对的却是她滔滔不绝的眼泪鼻涕。

    梦里那个贤惠而温婉的辛湄,呃,果然……只是一个梦啊……

    可是,这样更好。

    他的手指插_进她柔软的头里,替她将凌乱的辫子拆开,用手指细细梳理。

    辛湄抬起不输给他的红眼睛,喃喃:“说点什么啦……”

    就她一个人在这边激动荡漾,气氛都没了。

    陆千乔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低声道:“你睡一会儿,醒了再说。”

    “我就不睡,你现在说。”

    他想了想,耳根慢慢红了,别过脑袋,声音更低:“很……想你。”

    “什么?你嘴里又没塞萝卜,我听不清呀!”

    “……”

    手指轻轻敲在她脑袋的肿块上,趁她疼得一跳,陆千乔将她推开,径自走向门口。

    “乖,睡觉去。我在这里,不会跑。”

    “你现在就是在往外跑!”辛湄嘟起脸。

    陆千乔破天荒给了她一个可以称得上“甜蜜宠溺”的微笑,霎时晃花了她的眼。

    “睡醒了,有好事说给你听。”

    ……怎么,好像有种神魂颠倒的感觉?辛湄红着脸看他走出帐篷,好半天才回过神,扭头看看塌了个坑的床,索性把被子铺在地上,唤出秋月,缩在它翅膀下面睡了。

    他说有好事说给她听,到底是什么呢?难道——是下定决心要和她洞房花烛,做真正的夫妻了?辛湄在秋月翅膀下面滚来滚去,春情勃,在春梦中沉沉睡去。

    陆千乔合上帐帘,一抬眼,便对上郦闵和郦闫先狂喜后复杂的眼神。

    还是红眼睛,证明力量觉醒不成功,比较好的是,他留着命,没死。这种事倒也生过,可是,心高气傲的夫人要如何接受?她甚至专门空出一天的时间来这里等待结果,以两人对郦朝央的了解,她肯定是宁可自己儿子死了,也不要他一辈子做个不觉醒的废物。

    两只战鬼默默无言地让出一条路,眼睁睁看着他敲响那辆雪白马车的门。

    车门被拉开,一股冷风扑面而来,陆千乔微微一愣,却见这本应狭窄的车厢里,冰雪料峭,寒风刺骨,竟是别有洞天的一个小小院落。

    这种叫做袖里乾坤的法术,陆千乔并不陌生,他的乾坤袋也与这个类似。在狭小的空间内另开辟一个广阔而崭新的洞天,是仙人常用的法术。

    郦朝央并没有像郦闵说得那样在睡觉,非但没睡,手里反而拿着一根巨大的方天戟,额上汗水淋漓,院落的冰雪、树木、亭台楼阁,全部化作了废墟——她是在练功,像她这样强大的战鬼,不会有一刻松懈的机会。

    郦朝央抓起放在一旁的雪白外衣,缓缓披在肩上,转头对着废墟轻轻吹一口气,它们瞬间又恢复成原本的模样。尖而笔直冲向天空的屋顶,那是极西战鬼原族特有的房屋模样。她独自坐在小亭里,开口:“过来,坐。”

    陆千乔坐在她对面,她漆黑的双目在对上他的红眼睛之后,瞬间化作了血腥之色。

    “你失败了。”郦朝央定定看着他,“是觉醒中途被打断的结果,那小丫头坏了事。”

    “与她无关。是我自己的缘故。”

    “无聊的假设我不需要。觉醒失败的战鬼,活着便是耻辱,何况是我郦朝央的儿子。”

    陆千乔静静看着她,无悲无喜,良久,方道:“耻辱是看如何活,而不是如何死。”

    巨大的方天戟呼啸而起,毫不留情向他胸口刺来。陆千乔飞快握住了戟尖,两人的力量在方天戟上互相抗衡。

    “……比先前长进些。”郦朝央冰冷地说着,“但完全不够!”

    她用力一推,他整个人连着方天戟一起狠狠倒飞了出去,砸入厚厚的冰雪里。

    “你空有战鬼之名,却没有战鬼的实力,还要和我说活着不耻辱!你要如何令我感到不耻辱?!”

    她走上前,冷不防方天戟忽然跳起,箭一般反射向自己,来不及让,她秀丽的长被削去一绺,飘散在冰雪之上。

    陆千乔半蹲在对面,仰头看着她,声音沉稳:“我会活下去。”

    郦朝央冷笑:“你可以活着!从此不再是我郦朝央的儿子!但那小丫头犯得过错太大,战鬼一族不可饶恕她!”

    方天戟划出锐目的光芒,怒涛般呼啸而上。

    *

    陆千乔进去足有小半个时辰都没出来,两只战鬼在外面等得有些心焦,郦闫叹道:“夫人不会真把少爷杀了吧?”

    “我认为夫人会比较想杀掉辛小姐。”

    郦闵回头望一眼帐篷,这种脆弱的帐篷,夫人只要一根手指头就能拆碎,顺便把里面的人弄成碎末……

    “我看少爷好像很喜欢辛小姐,杀掉她,只怕他还是宁可自己死掉吧?”

    他们战鬼耳朵灵得很,帐篷里刚才生什么事,他们可都是听得一清二楚……咳咳,就算不是故意偷听,反正也还是听到了。

    “夫人嘴上虽然从来不说,但心底还是希望少爷能成功觉醒,为战鬼一族延续强劲的血脉。这次觉醒不成功,主要缘故不在少爷本身,而是辛小姐捣乱……嗯,总之我看她很危险。”

    郦闵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巨响,雪白的马车顷刻间裂成了碎片,两个人影鬼魅般冲了出来,撞在旁边一座帐篷上,那无辜的帐篷瞬间就变成了渣渣。

    “……大哥,你说得对。”郦闫感慨地看着那两只战得惊天动地的战鬼,“夫人果然是想杀辛小姐,我们还是避让的好。”

    他俩找了个比较靠谱的地方,一起蹲下来静候母子相斗的结果。

    半空中响起锐利的呼啸声,方天戟被高高抛起来,散出夺目的光华,对准了辛湄睡觉的那个帐篷,雷霆万钧地劈下。

    黑色长鞭骤然甩出,硬生生拽住方天戟的去势。陆千乔嘴角流下细细一行血,皱眉唤了一声:“母亲!”

    郦朝央森然道:“你死,她生。她生,你就死!”

    “母亲,迁怒没有意义。”

    “唰”一声,方天戟在帐篷上划了一道,帐篷顶瞬间就飞了,里面一人一鸟睡得依旧不亦乐乎,完全没现外面战得乱七八糟。

    力量不曾完全觉醒的战鬼无法架住郦朝央愤怒如涛的攻击,长鞭出响亮的崩断声,陆千乔一把甩了长鞭,落在地上将辛湄紧紧护在身下。

    方天戟停在他背心三寸后的地方,他身上的血滴滴染红了辛湄的衣服。她在做着美梦,不知呢喃着什么,满脸的无忧无虑。

    郦朝央静静望着他,这一次他没有对望,只是垂着头,静静护着身下的沉睡的少女。

    这情景有些熟悉……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自己也曾因为要不顾一切追随一个男人,被长辈追杀。当年她也曾用身体护住那个人,还没有说过爱他,便已愿意付出生命。

    这一番战鬼说不出口的情意,并不是人人都能够懂得。所有打动人心的、美丽的、甜蜜的话语,他们永远不会说。他们只会付出生命或者鲜血,默默地在后面护着,守着。

    战鬼只有这种笨拙的爱人方式。

    ……当年的那个人,没有能够懂得这些,一直怀疑她的情意,到死都不能释然。

    她又想起那个小姑娘无畏而清澈的眼神,她毫不犹豫地说过:【我陪着他。】

    她是懂的吧?

    郦朝央缓缓收了方天戟。

    “千乔,这是我最后一次忍让你。”她转身便走,“我不想看见她,下次若再见,格杀勿论。”

    雪白的马车被他俩轰成了渣,她跃上啸风骊的背,清叱一声,漆黑的灵兽蹄下生出雷电,声势惊人地飞上云端,眨眼便消失了。

    郦闵郦闫松了一口气,走到陆千乔面前,纷纷叹气:“少爷,你还是继续做骠骑将军吧,立些战功,这样夫人心里也舒服些。这些年有狐一族日渐壮大,时常来挑衅,族人又日渐稀少凋零,夫人整日忧心,这次你觉醒又没成功,她一定很伤心。你有空记得回族里看看……嗯,辛小姐就别带过去了,省得夫人怒。”

    两人不敢耽误,各自牵了灵兽追随郦朝央而去。

    *

    辛湄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被人抱去了另一个完好的帐篷里,睡在柔软的床上。

    翻个身,陆千乔就坐在自己身边,换了一身衣裳,一只手替她掖着被子,低头静静看着她。

    她嘻嘻一笑,把脑袋钻进他怀里,懒洋洋问他:“陆千乔,你要和我说什么好事?现在我醒了,你尽管放马过来。”

    他眼角漾出一抹笑意,欲要说,却又有些不自在,斟酌半晌,方缓缓说道:“母亲走了,你睡着,没能与她道别。”

    “她肯定不会高兴见到我吧?”辛湄想到那双冰冷而血腥的红眼,尽管她竭力克制,但白痴也能看出她身上的杀气,“我是不被婆婆喜欢的可怜媳妇。”

    他含笑:“还不算媳妇……你还不算嫁给我,天地没有拜,交杯酒没有喝。”

    呃,什么意思?辛湄愕然抬头看他。

    他别过头,有些赧然,耳朵慢慢红了:“我是说……你、要不要……再来一次?”

    辛湄愣了半天,歪头一个字一个字琢磨他的话,忽然灵光一动,眼睛越瞪越大,嘴巴也越张越大,伸出一根颤巍巍的手指指着他,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愿意么?嫁给我。”他握住她的手,紧了紧。

    她抖了良久,终于严肃且认真地说:“陆千乔,我认为,我们应当洞房花烛。”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国庆节快乐。

    国庆长假期间,隔日更文。

    打算趁着假期去扬州玩一趟,秋高气爽,正适合旅游啊~~

    大家记得吃好喝好,多出去玩~少蹲在电脑前,对身体不好哦~

所谓“归宁”

    那天晚上,辛湄被陆千乔用被子裹住,在床上滚了一夜,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两人脸色都有些白,精神不济。

    斯兰进来送热水的时候,脸色一阵红一阵绿,表情像是打算把眼睛抠下来似的。

    “将军,白老将军连夜急赶回京,面圣要告老还乡。”

    昨儿一整天他们这边闹得不亦乐乎,没关注嘉平关内其他人的反应,实在不应该。想想看,先是被皇帝强行塞过来一个活死人将军要抢功,后来又被突然疯的将军折腾得要死不活,那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将军的母亲又强闯嘉平关,旁若无人地和儿子大打出手,关内小半片帐篷都被轰成了渣渣……

    白老将军脆弱的心脏承受不起如此重压,当晚泪流满面卸甲回京面圣,要求告老还乡,绝对是人之常情。

    陆千乔对此表示理解:“知道了。”

    斯兰看他脸色白地起身,单薄的袍子从肩上滑下,裸_露的胸膛上有一点暧昧的红痕,鼻子和下巴上也有同样暧昧的伤口,更甚者嘴角还有破皮,不由恶狠狠瞥了一眼依旧被被子裹成肉虫的辛湄,她只露出一颗脑袋,两眼无辜地与他对望。

    可恶!他就知道这丫头不是什么好东西!将军的初夜她居然如此狼女!何况……何况将军白天刚醒,又和郦朝央大干一架,她怎么好意思当晚就霸王硬上弓?!

    “……我给您换一桶热水,请安心沐浴。”

    斯兰含泪又把方才端来的一盆热水端出去了。

    陆千乔摇头:“不用。斯兰,你回皇陵,替我办一件事。”

    “将军请吩咐。”

    陆千乔表情有点不自然,带着一丝赧然,暗咳一声方慢慢说道:“你回去……嗯,筹办一下婚事。红纸花轿之类……一样不可少。”

    斯兰愕然抬头,不太能明白。办婚事?谁的婚事?

    陆千乔递过来一张纸:“这是我与辛湄的身段尺寸,去订做喜服凤冠。”

    斯兰瞪圆了眼睛,将军是要和那小魔星再成一次婚?!他们不是被皇帝赐婚,早已成夫妻了么?!难道……难道是因为昨晚那什么,所以将军他觉得对那丫头有愧疚,所以才……

    “去吧。”陆千乔不欲多说,起身披上了外衣。

    斯兰脸色苍白地走了。

    陆千乔挽好头,回头望一眼床上的辛湄,她一直都没说话,只转着眼珠子看他。

    他想了想,语重心长地开口:“还是……等到婚后。”

    辛湄的脸又嘟起来:“我们已经婚了。”

    “那个不算。”

    “废话少说,你就是不肯。”

    “……辛湄,我是男人,我不想让你委屈。”

    “我现在就很委屈!”

    陆千乔叹一口气,坐在床边,伸手摸了摸她细嫩绵软的脸颊:“辛湄,别闹。”

    她龇出一口白牙,狰狞地看着他:“明明是你把我捆住,你才别闹!”

    昨晚她不过是啃了他两口,还没动邪念呢,他就迫不及待放出捆妖索,直接把她从头到脚捆了个结实,再用被子卷起来,害她滚了一晚上,好像她是要对楚楚可怜小白兔下手的大灰狼!有没有搞错?!他们两人的位置为什么总是如此错乱?!

    陆千乔丝毫不为所动:“你要是不闹,我就放开你。”

    “哼,我不要跟你拜天地!你一辈子也别想洞房花烛了!”

    明明是一只小白兔,却总喜欢学大灰狼龇牙咧嘴,露出可爱的狰狞模样。陆千乔拍拍她的饱满额头,将捆妖索收了回去,辛湄蠕动着从被子里爬出来,衣服头乱糟糟,直接跳下床就要穿鞋子。

    “我回娘家了!陆千乔,你不许来找我!”

    她推开窗户,恶狠狠地要跳出去。

    “辛湄,回来。”

    一声带着笑意的温柔呼唤。

    她停下来,倔强地不肯转身,抱着胳膊很拽地仰头看天。

    “听话,回来。”

    ……果然还是乖乖转身走过去。

    他斜倚在床头,眉尖微扬,神色温和含笑,连那两只略显违和的红眼睛看上去都没那么可怕了。以前他像一柄出鞘的绝世宝刀,光华冷冽,浑然不可靠近。如今刀刃为他妥帖收好,再不会对着她,便显得柔和了许多,甚至有一丝秀丽。

    辛湄觉着他的美色实在很不错,虽然比不上当初第一个看上的张大虎那么有男人味,那么粗犷板正,但也算是百里挑一的了。

    “坐下。”他指了指床榻。

    她听话地面对他坐下去,总忍不住要伸出爪子在他很有美色的脸上捏一下摸一把。

    陆千乔抓住她的手腕,无奈地笑:“转过去。”

    感觉他拿了木梳替她梳头,木齿轻轻擦过头皮,有些麻麻的。

    他声音低柔:“头也不梳……拽着疼吗?”

    她胡乱摇头。

    他梳头的动作一点也不利索,又慢,又小心,还笨拙得要死,遇到有一点打结的地方,就要徘徊半天,像是稍微用点力气,她头皮就会被拽掉似的。辛湄张嘴想唾弃一下这种谨慎,但不知道为什么,张开嘴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他的手指很暖和,扶在她脖子上,虽然没有动,曾经那种陌生而怪异的感觉又回来了。

    辛湄茫然地扬高睫毛,胸膛里的小心脏不听话地急蹦起来。

    她想……抱一抱他,和他靠近一些,再靠近一点。不是玩闹似的啃他,而是……而是……她说不清楚那是什么。

    陆千乔不会绾髻,只替她编了两条麻花辫,再扳着肩膀将她转过来,整理一下衣襟和腰带,在热水里拧了帕子,拨开她浓密的刘海,替她把脸擦干净。

    “回去的话,带上烈云骅。把秋月留给我,好不好?”他低声问。

    辛湄不怎么靠谱的心脏乱跳不停,红着脸反问:“……是、是交换定情信物?”

    陆千乔停了一下,失笑点头:“也好……就算定情信物。”

    ……她总觉着他们这对夫妻有些怪怪的,都婚了还要拿灵兽搞什么定情信物,洞房花烛至今没有,他还非要再拜一次天地。

    真伤脑筋啊。

    辛湄骑着烈云骅,心情复杂地回到了娘家辛邪庄——或许,用归宁这个词更加确切一些?

    辛雄正在马厩里挑选适龄的小牡马,打算替几匹牝马配种,忽听头顶一阵响亮的马嘶声,自家女儿骑着一匹通体火红的神骏灵马从天而降,他眼前顿时一亮——这匹马何其俊美强劲!

    “爹,我来归宁了。”

    辛湄跳下烈云骅,随口打个招呼。

    辛雄正抱着烈云骅的后腿笑得合不拢嘴,乍一听这话,笑容顿时僵住了。

    “归宁?”他疑惑地回头张望,“那……姑爷呢?不是应当你俩一起回来么?”

    辛湄嘟着脸:“我俩吵架了,我一个人归宁。”

    吵架……应当是吧。她摸摸麻花辫子,又开始脸红心跳。

    “你被姑爷赶出来了?!”辛雄惊骇得差点晕过去,“才婚了一个多月,你……你……怎么能就被赶回来?!”

    “……爹,麻烦你听清我的话。是我俩吵架了,所以我一个人归宁。”

    “你怎么得罪姑爷了?!还是好吃懒做得罪了公婆?有没有写休书?!还有没有挽回余地?!”

    “所以说,爹,根本不是你想的……”

    她爹怎么就这么难沟通呢?

    辛雄冷静下来,已经是下午吃过饭的时候了,他终于不再对着墙壁滔滔不绝地念叨,而是转过来对着辛湄默默流眼泪,用令人心碎的眼光看着她。

    “我的乖宝,长得不错,脾气也不会很差,怎么婚事上就一路坎坷呢……”

    他哽咽,用手绢使劲擤鼻涕,连连摇头叹息。

    “爹,我俩至今还没洞房花烛,你说……我会不会很没女人味,很小孩气啊?”

    辛湄很纠结昨晚陆千乔的态度,她只不过抱着他的脖子,在他下巴上啃了两口,表示一下夫妻间的亲热,他就和被雷劈了似的一把推开她。她不服气,又扑上去,不小心扯掉他的薄衫,露出一片胸膛,看着皮肤还挺不错的,所以她又啃了一口,结果明明是他先忍不住,死死抱紧她,开始咬她耳朵,她立即从善如流地咬他鼻子,下一刻她就被捆妖索捆得结结实实,用被子卷起来了。

    这事真是个打击,她一夜滚来滚去,都没睡好。

    辛雄停住哭声,老脸忍不住红了,咳一下,才道:“这个这个么……爹也说不好。乖宝,你娘去的早,这些事没人教你,爹也不好意思和你说……总之……反正……讨好相公,还是要学一下的……你等着!爹给你找些有用的东西。”

    他在自家和做贼似的,偷偷摸摸潜入卧房,从箱子最底层摸出一只油布裹的包,再偷偷摸摸递给辛湄,老脸红得苹果也似:“小湄……这个拿去……晚上、晚上一个人的时候再看。”

    什么东西这么神秘?

    辛湄试图解开油布,他惊慌失措地拦住:“白天不许看!有人的时候也不许看!只准晚上一个人偷偷看!”

    她只好把布包放进怀里,安抚一下今天很受伤的老爹。

    “对了,你今天回来骑的那匹牡马真不错,在哪儿买的?多大了?咱家正缺几匹好的灵马,爹安排来配个种没事吧?”

    辛湄愣了一下,呃,定情信物就这么被她老爹拿去配种了……

    “是你姑爷的坐骑,我俩交换灵兽。”

    辛雄面上终于露出一丝喜色:“哦?姑爷的?看样子他还是挺疼你的……乖宝,晚上记得把包里的几本书好好看看。难得姑爷心里有你,下次别再和他闹脾气了,懂么?”

    她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烈云骅在窗外出悲愤的嘶声,后面还传来几位师兄惊惶的叫声。两人一齐望去,见烈云骅狂奔而来,用鼻子委屈地撞着辛湄的手,前蹄使劲刨地,满心不甘的小模样。

    “怎么了?”辛雄问后面的大师兄。

    大师兄叹道:“师父交代,选庄里最好的牝马给这匹烈云骅配种,我们挑了十来匹最神骏的,它却都看不上,没办法,只好把它们关在一起,谁知它居然跑了……”

    辛湄低头看着默默流泪的烈云骅,想了想:“它可能喜欢的是牡马吧?你们试试把它和牡马关在一起?”

    你、你这是诽谤啊!烈云骅大受打击,饱含血泪地被一群人拉着去和牡马关在一起了。

    *

    注:牝马,指母马。牡马,指公马。

    作者有话要说:听说玄武湖免费开放,以后不卖票了,本来打算有空去逛逛的,结果看报纸说,免费第一天,玄武湖客流量达到了12万,汗,这数字好夸张啊……再看照片,我觉得那不是玩,那是在游行……

    咱们中国人就是多啊……擦汗。

    猜想这几天的上海世博会,有些腿软……还是等国庆长假过了再去世博会吧……

不高不潮(一)

    那天晚上,月黑风急,寂静无声。

    辛湄点了一盏油灯,郑重其事地翻开辛雄送给自己的小布包,本着极其热忱并且虔诚的心情,打算认真学习一下夫妻相处之绝密技巧。

    布包里装着四本残旧的书,第一本封面上赫然写着【被翻红浪之春闺少*妇必读宝典】几个大字。打开随意翻翻,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看着吃力无比,她翻了几页就随手丢在一旁。

    第二本——【御夫术】,依然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第三本——【专宠二十年之后宫淫史:祥慧皇后亲笔绘**二十四式】,字少,图多,翻开没两页,便配了一张极其粗糙的图画,只能隐约看出是一男一女,具体到底在做什么……辛湄猜,他们可能在打架。

    第四本最厚,淡红色的硬皮纸封面,还撒了一层淡淡的金粉,用红绸系得整整齐齐,虽然年代久远,但靠近了便能闻到一阵暖而不淫,清而不寒的幽香——俨然是个值钱货,和前三本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

    解开红绸,里面一行极古朴的字:【兰麝娇蕊集——公子齐】。

    再翻,入目便是一幅画,画中美人依窗而立,皓腕轻舒,目光融融满含春情,将衣带解了一半。画旁有数百年前的诗仙姬月题曰:何由一相见,灭烛解罗衣?

    画风细腻婉转之极,美人眸光流转,举止娴静偏又充满诱惑,像是马上要从纸上走下来似的。画旁题字清隽秀丽,不输给当世任何书法大家。

    辛湄盯着看了半天,忍不住又翻一张,第二幅里同样是那个美人,只不过如今与一名男子抱在一起,轻启朱唇宛转相就。

    第三幅,罗衫半褪,玉肌微露。

    第四幅……

    油灯被透过窗缝的细细夜风吹得摇晃起来,辛湄沉默地看完了最后一幅画,再沉默地合上这本书,继续沉默地梳洗一番吹了灯上床,盖好被子。

    良久,一声沉闷又懊丧的嚎叫从被子里传出来。

    ……她她她,她之前没对陆千乔做出什么不堪入目的事情吧?应当没有吧?没有吧?!

    她卷着被子滚来滚去,好想整个人就变成一颗小棉花,可以钻进去再也不用出来。

    滚到一半,忽听窗户被人轻轻敲了几下,辛湄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小心翼翼地问:“谁?”

    一封信从窗缝里塞进来,轻轻飘落在地。辛湄从床上跳下,急急推开窗,便见一只很眼熟的小妖怪飘在半空里,朝她恭恭敬敬鞠个躬,这才转身飞走了。

    这只小妖怪……好像是皇陵里的?

    辛湄拾起那封信,飞快拆开,里面只有一行字,字体刚劲有力:八月十五,辛邪庄见。

    落款是一个“乔”字。

    ……陆千乔八月十五要过来?!

    信纸从手里重新飘落在地,辛湄抱着脑袋慌神了。

    不想见他!

    不,不是……

    不想这么快就见到他!

    也不是……

    她……她她,她现在很需要心理准备!相当、十分、极其、特别——需要心理准备啊啊啊!

    辛湄猛然回头,盯着放在桌上那几本书,火燎火烧地奔过去抓起来,四处打量,试图找个稳妥的地方藏好。这种东西绝对不能给他看到!绝对不能!

    床底下——不行!太常见的隐藏地点,肯定会暴露!

    衣橱里——不行!保不准她换衣服的时候就不小心掉出来了。

    她忽然瞅见梳妆台上积灰的珠宝奁,眼睛登时一亮,将珠宝奁里那些常年不用的饰一股脑倒出来,再把那几本书放进去,饰铺在上面,盖上盖子……嗯,这样就完美了。

    辛湄放心地关上窗户,继续回床上睡觉,默念“我什么也没看见”一千遍,在心猿意马中睡着了。

    一夜春梦。

    *

    八月十五,满月,月饼节。

    早早得知姑爷会来的辛雄,乐得下巴都要合不拢,准备了上千种口味的月饼,从圆的,到方的,再到不规则形状的,堆成了小山。

    “小湄,姑爷的口味是偏甜还是偏咸?”

    老人家总害怕自己准备的月饼不够多,没有姑爷喜欢吃的,忙得焦头烂额。

    “爹,他是你女婿,只有他讨好你的份,你担心什么啊?”

    “混蛋!”辛雄老泪纵横,“你已经得罪了姑爷,他都把你赶回娘家叫你反省了!难道你想叫他在月饼节写下休书把你休掉吗?!”

    “……我认为,休书和月饼,完全是两回事……”

    “啊,对了!还有晚宴的菜肴!小湄,姑爷喜欢吃肉还是吃菜?”

    “爹,娘到底是怎么忍受了你那么多年的?”

    “肯定是肉吧?他是将军,经常打仗,必然是喜欢吃肉的!”

    辛雄唰唰写下满满一张纸的菜单,递给外面的二师兄,郑重吩咐:“再把地窖里存的二十年陈酿拿出来兑上新酒!小心小心!今晚来的是贵客!”

    她爹又疯魔了。

    辛湄摇着头走出去,准备透透气,忽见大师兄从大门处狂奔而来,惊声大叫:“来了!将军带着许多人来了!”

    辛邪庄里霎时乱成一锅粥,辛湄被一群人簇拥着,晕头转向地带往大门口,刚好见到陆千乔从秋月背上跳下来,身后跟着数十人——不对,数十妖,都扮作凡人的模样,毕恭毕敬地站在后方,每人牵着一匹灵兽,灵兽背上有的驮着箱子,有的驮着数枚匣子,令人眼花缭乱。

    陆千乔今天看上去……呃,特别和往常不同,似乎刻意打扮过,往日的淡青衫子换成了雪白的外衣,长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只是双眼用一条黑布覆住,却丝毫不见狼狈,反倒为玉树临风的外形增添了一丝神秘。

    莫非是怕红眼珠吓坏她老爹?

    他真是太低估老爹的承受能力了,不要说是红眼珠,就算他长八只手,说不定老爹都会喜得抓耳挠腮,认为那是天赋异禀。

    辛雄颤抖着迎上去,还未想好第一句要说点什么,陆千乔已经稳稳走来,躬身下拜,声音沉稳:“晚生陆千乔,见过辛老板。”

    辛雄的眼泪唰一声下来了。

    他……他叫自己辛老板,而不是岳父。

    他恨恨地回头瞪一眼辛湄:看看!多好的姑爷!你怎么就把他气得连岳父都不肯叫了?!

    辛湄别过脑袋假装不知道,视野里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悄悄转动眼珠,立即望见陆千乔的脸,他的眼睛虽然被黑布覆盖,却仿佛仍然能看见东西。他正对着自己,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笑。

    我来了。他的表情这样说。

    辛湄连脖子都在烫,低头暗咳一声,却不能像以前一样迎上去握住他的手说点什么,踯躅半晌,还是摇摇头转身走了。

    她还需要一点心理准备……

    小魔星的丈夫来到辛邪庄,不亚于水滴进热油锅里,几乎满庄的人都凑在正厅外,从门缝、窗户缝之类的缝隙往里望。

    大师兄见陆千乔蒙着块黑布却依然器宇轩昂,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我未来的老婆绝不会选这种小白脸!”

    二师兄邪佞魅惑的笑:“一般一般,还输我一些吧。”

    辛湄抱着膝盖坐在窗下,懒得说话,只是冥思苦想怎么才能做好心理准备。

    正厅里,陆千乔忽然开口了:“辛老板,晚生今日是送上彩礼,还望笑纳。”

    门外那些妖怪呼啦啦送进去一堆箱子匣子饼子,有银两,有古玩字画,更有绫罗绸缎——极标准且极丰厚的彩礼。

    辛雄霎时破涕为笑,结结巴巴:“姑、姑爷何必这样客气……咱们、咱们早就是一家人了!只是小女顽劣,让、让姑爷操心了……还望姑爷莫要和她计较。”

    陆千乔笑了笑:“晚生有意迎娶辛小姐为妻,终此一生只一人,不离不弃,辛老板可否成全?”

    辛雄使劲点头:“成全成全!绝对成全!”

    ……只是,好奇怪,他都已经是姑爷了,还要他成全什么?

    陆千乔起身,再一次躬身下拜,这次终于改口:“千乔拜谢岳丈。”

    那晚辛雄心情好得太过头,一不小心就喝得烂醉,被人抬回房间了,辛湄只好亲自送陆千乔回客房。

    一轮满月挂在头顶,四下里雪亮透澈,往日走惯了的长廊今日不知怎么特别长,小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辛湄摸了摸脸颊,怕误事,她今天只喝了两小杯酒,但身上还是烧起来了,皮肤滚烫的。

    “辛湄。”

    陆千乔在后面低低唤她一声,停下了脚步。

    她愕然转身,才觉他已经将覆盖眼睛的黑布取下,又是一双红里透光的眼,在夜里看来真挺毛骨悚然的。她急忙四处张望,奔过去用手捂住:“小心周围有人看见!”

    他握住她的手腕放下去,问:“你不喜欢?”

    “是你不想被人觉吧?”她嘟起脸,“你把我爹想得太脆弱了!”

    他摇头:“不是说这个,我来提亲……你不喜欢?”

    “没有啊,我很喜欢。”她嘻嘻一笑,“陆千乔,我很喜欢!还有,你原来那么有钱!我还以为你是个身无分文的穷鬼将军呢!”

    他也笑了,揽住她的肩膀:“既然是将军,又怎会身无分文?”

    ……他揽住她了!心理准备心理准备!

    辛湄脑海里瞬间浮现那本兰麝娇蕊集里众多图画,浑身顿时硬成石头,抬头只是干笑。她的心理准备!赶紧做好啊!

    “怎么了?”陆千乔觉她的异常,不由奇怪。

    辛湄想了又想,终于斟酌着开口:“那个,陆千乔……其实吧,我这个人,还是挺矜持挺高贵挺贤惠的,你说对不对?”

    “……”

    他沉默,这种时候果然沉默是金。

    “你就说一声对嘛!”她急得乱跳。

    依然沉默,他的手放在下巴上,像是在忍笑,怎样也不肯回答她。

    “哼!我回房了!”

    她气得脸嘟起来,转身就走。

    他飞快抓住她的手腕,肌肤相触,她像是被烫了一下,一把甩开。

    ……呃,糟了。

    辛湄不敢回头看他的表情,大叫一声:“睡觉!”

    说罢拔腿便跑,没跑几步,只听他在后面稳稳追上,她吓得跳起来,忙不择路,一拳把长廊的墙打出个洞,钻进去继续跑。

    宁静的辛邪庄夜晚,那晚很不宁静,时不时传出“砰”,“哗啦”之类的巨响,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假装没听见,小别胜新婚嘛!大家都能理解的。

    在连续砸碎四堵墙之后,辛湄终于被树根绊了一下,朝前直踉跄,一头撞在树上。

    下一刻,手腕便被人压住,陆千乔紧紧靠上来——只是,为什么?!为什么要从背后靠上来!她的脸压在树上很疼啊!

    作者有话要说:困死了,写完这章已经是凌晨2点。

    5号我就去扬州了,8号回,所以,这些天暂时不更。9号恢复日更,嗯,没错,是日更。

    大家看文要开心~当然,多出去玩更好哦~多吃多睡,锻炼身体,保卫祖国!爬走……[网罗电子书:.www.uu234.net]

不高不潮(二)

    一只手伸过来,不由分说按在她额头上,辛湄自觉腔子里那颗小心脏快蹦出来了,慌得腿软。

    他要干什么干什么?!不是要在这里吧?这里……不太方便啊!按照不应该是在漂亮又柔软的床上,然后你脱我一件,我脱你一件这样来么?

    “你烧了。”

    陆千乔的声音在耳后响起,还带着融融的热气,呵出她一身鸡皮疙瘩。

    他说什么来着?她现在很激荡没听清……

    “不该喝那么多酒。走,我送你回房。”

    又一只手继续不由分说抓着她的后背心,一提,再那么一挟,她就和米袋子似的被夹着走了。

    奇怪,他难道不该是抱个满怀那样抱着她,再不济也应当是背在背上,像米袋子似的夹着是怎么回事啊?!

    辛湄勉力仰起脖子看他:“陆千乔,你这样提着我很难受。”

    他面上表情极其十分淡定,一点也不温柔缠绵,声音很平稳:“喝醉了都会难受,先忍一会儿,马上就到。”

    她愕然:“我没醉!”

    他不说话,嗯,醉酒的人从来都不会承认自己喝醉的。

    “我真没醉!”

    她就是想做个心理准备而已,怎么那么难呢。

    他胳膊一抬,姿势终于改了,从挟米袋变成了扛米袋。辛湄不由默然流下两行凄楚的泪水,原来在他心里,自己和米袋是一样的。

    辛湄的院落就在辛雄的隔壁,小巧玲珑,院中种满了梅花,是辛雄按照女儿名字里的“湄”字栽种的。原本辛雄是给女儿取名“辛梅”,皆因妻子名字里有个梅字,他夫妻二人伉俪情深的很。后来请了玉清仙人来算命,算出辛湄命中五行缺水,梅就换成了湄,又听取玉清仙人的建议,在女儿院前栽满梅花,取其孤寒高洁,据说对将来的姻缘是大有好处的。

    可是,好处什么的,她实在是没看出来啊!

    辛湄流着眼泪被陆千乔扛进屋子里,顺手就用捆妖索给捆上了,她被迫躺床上龇牙咧嘴:“陆千乔!你又捆我!”

    他完全不予理会,在冷水里拧了帕子,走过来扶起她的脑袋,另一手替她擦脸,动作又温柔又笨拙,像怕弄疼她似的。

    这个人怎么能这样呢?每次都是,外面看上去好像特别体贴特别喜欢她,可做出来的事总不对味,天底下有丈夫会用捆妖索来捆自家老婆的吗?当初抓着她囚禁不放的人就是他,后来悔婚,害她婚礼当日新娘变弃妇的人也是他,再后来洋洋洒洒提亲,说要真正做夫妻的人也是他,眼下非说她醉了,用捆妖索捆她的人还是他——

    他他他……真是男人心,海底针!

    做夫妻,比生孩子还困难。

    见她不动弹,也不说话,只瞪圆了两只眼睛看自己,陆千乔又摸了摸她的额头,这次不烫手了,皮肤上还带着湿湿的凉意。他有些贪恋这种触感,手指摩挲片刻,方缓缓撤离。

    “……现在还难受吗?”他低声问。

    她从鼻子里出一个很不屑的哼声,拒绝回答。

    陆千乔犹豫了一下:“你今天怪怪的。”

    “你才怪怪的!”她怒了,“陆千乔,我讨厌你!今天、现在开始——从脚底板都讨厌你!”

    他不以为意,只是掖好被角:“你醉得厉害,睡吧。”

    “你还捆着我,睡个屁啊!”

    他顿了一瞬,有些担忧:“辛湄,你再拆下去,辛邪庄就没了。”

    她嘴巴撅得可以挂油瓶:“你胡说!我那个……根本不是……我只是……那什么……”

    “什么?”他一头雾水。

    “没什么!快放开我!”

    捆妖索很快被他收走,辛湄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背过去不看他:“我不要嫁给你,你走!”

    陆千乔并不理会她这种孩子气,反倒四处打量,微微含笑:“这就是你住的屋子。”

    他对女性房间的认识,只限于郦朝央。她是战鬼里地位高贵的夫人,又是个寡妇,房间里设置冷硬且简单,一面墙上还挂满了各类神兵利器,不见半点柔媚。

    辛湄的房间截然不同。

    精致的月洞窗前挂着晚霞色的轻纱,一只黄梨花木大柜子上凌乱地放了几本书,没有富丽华贵的花瓶或者珊瑚,柜子上堆满了木头做的机关小人,彩色的泥娃娃,模样古怪的各类玩具等等——显然这也不是书里标准的小姐闺房,但充满了辛湄的味道。

    抵在床头的一只小橱上面,放了两只很眼熟的人偶,正是他做的天女大人和将军大人。一个五彩斑斓华丽之极,一个威风凛凛高举长刀。两只人偶脸上画的油彩都有些脱落,是时常抚摸玩弄的缘故。

    陆千乔拿起那只将军大人,这人偶背后还绣了一行字,似乎是这丫头后来找人弄的。

    那行字,唉,那行字——“嫖_妓将军盛装威武”。

    他眉毛抖了两下,回头问她:“嫖_妓将军?”

    辛湄一把抢过来,宝贝似的护在怀里:“才不是你!你走啦!不许碰我的东西!”

    陆千乔哭笑不得:“辛湄,是骠骑将军,不是嫖_妓……”

    “哼,我不听!”

    他无奈地笑,转过去看房间另一边,那里放着一张不算大的梳妆台,不出所料,上面积了薄薄一层灰,这孩子估计长这么大很少用过。他拿起一盒胭脂,轻轻打开——嗯,变成了胭脂干。

    拿起桂花头油,打开——嗯,已经完全干了。

    打开粉盒——嗯,几根粉棒裂成了碎末。

    辛湄在后面使劲扯他袖子,扭成麻花:“这里不行!不许看这边的东西!”

    陆千乔见她慌得厉害,便拍了拍她的脑门子:“好,那我走了,你早些睡。”

    他打开门走了。

    辛湄长长出了一口气,赶紧抱起重若千钧的饰盒,把里面的珠宝一股脑倒出来,抓起那几本书,四处张望打算找个更妥帖的地方收藏。

    冷不防门又被推开,陆千乔跨了一步进来,道:“辛湄,我的覆眼黑布……”

    她一慌,手里那几本书哗啦啦散落一地,别的也算了,偏生那本兰麝娇蕊集是画册,并非线装书,一时间画纸飞了满地都是,那张名叫“观音坐莲”的图就飘落在陆千乔脚边,被他一弯腰捡了起来。

    辛湄情急之下大叫:“看着我!不许看别的!”

    他一愣,果然抬头静静望着她,对满地散落的画纸视而不见。说起来,手里捏着的这张纸,纸质细腻柔滑,还弥漫着一股幽香……这香味,他似乎在什么地方闻过……

    “很好,那你现在把手里的纸慢慢放桌上,然后转身……”

    她在对面坐立不安,脸红得和出血似的,还满头大汗。

    陆千乔凝神捕捉那一缕似曾相识的幽香,突然想起什么,眉头一皱:“这画册上的香气不对。”

    他年少时领兵退敌,多么风得意,也曾有敌国不怀好意之人试图利用美人计引他入陷阱,画册上的香气,正是当日屋中所点的春香——凤凰膏。一寸凤凰膏等值五两白银,与那些虎狼似的春_药不同,凤凰膏甚至可以说是一剂良药,不会令人冲动不可自抑,也没什么后劲,药性不过旨在利用香气令人想入非非而已,因此中者往往很难察觉。

    当年他察觉不对,当即销毁了香炉里的凤凰膏,想不到时值今日,却又一次闻到这股缠绵悱恻的幽香。

    “辛湄,这本画册……”

    他说着,低头仔细去看,入目便是四个龙飞凤舞的字——

    观音坐莲。

    而字旁的画……

    陆千乔愣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了,扬州相当不错,风景好,物价便宜,东西也好吃,推荐大家有假期的时候去那里玩。特别是四五月份,还能看到琼花~

    另,Joy同学为佳偶画了一张同人图,如下:

    呀,我觉得很不错,果然有个具体的人像更方便让人想入那什么非非啊……xd

    注:此图是Joy出于爱好画的佳偶同人,请勿转载或移作它用。

    再ps:本文今日起恢复日更,就酱。

不高不潮(三)

    屋子里好安静啊……辛湄觉得自己都能听清浑身血液往脑子狂奔而去的声音。

    所谓没脸见人,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她用手捂住脸,摸索着蹲下去,试图揭开床板往里钻。

    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辛湄腔子里的小心脏再度开始狂蹦乱跳——是睁眼看?还是不看?这是个难题。

    散落一地的画纸被人一张张捡起来,归拢,摊平。

    她犹豫良久,终于还是把五指张开,从指缝里偷偷张望,只见陆千乔沉默地收拾好满地纸张书册,没事人似的放在桌上,说话声音也十分冷静:“……夜已深,我走了。”

    ……他、他怎么就能这么淡定自若?!显得她试图钻床底的行为无比傻气!

    辛湄飞快从地上站起来,装出从床底捡到画纸的模样,遮遮掩掩走过去,暗咳一声:“那、那你走好,不送了……”

    他果然转身便走,步伐不知怎么的有些慌乱,一头撞在门上,那扇平日里挺结实的木门“咣”一声摔在地上,在深夜的辛邪庄里回荡出一波又一波的余韵。

    后面院落里不停被噪音吵醒的师兄们终于不堪虐待,扯直了嗓子大叫:“都快三更了!你俩别折腾了成吗?!乖乖在床上小别胜新婚不行吗?!”

    陆千乔没有回头,瞬间就把门板拽起来,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辛湄眼尖,分明见着他的耳根一点点变红了,肩膀好像还在微微颤抖。

    可怜……难道他窘迫得哭了?

    呃,他要是淡定自若,那窘迫的人就是她。可他窘了,她反而淡定下来。

    真是没人性的恶习啊……

    辛湄清清嗓子:“就放在旁边吧,不用管它。”

    他颤抖着把门板放一边,看背影像是要掩面狂奔而去的模样,她赶紧开口:“那个……陆千乔啊,其实吧……其实也没啥,很正常……不用紧张。”

    他僵在原地不动弹,也不肯回头。

    她想了想:“要不,再进来坐坐?我们商量一下婚姻大事和生儿育女计划什么的……”

    他出一声无奈的长叹,缓缓转身,又用一种她看不懂的眼神静静凝视她。

    “辛湄,”他勉强开口,“你……我们现在还不能……总之……”

    呃,他连脖子都红了……到底是因为撞翻木门,还是因为看了那本兰麝娇蕊集?说起来,他三番四次推脱洞房花烛,甚至不惜祭出捆妖索来捆她,难道是因为……因为——他根本不懂这些,又不好意思说?!

    辛湄恍然大悟,眼神瞬间就变得柔软怜悯。

    这可怜的孩子,虽然他有个亲娘,但跟没有也差不多,一定没人教他这些吧?怪不得呀,怪不得……

    她拿起那本兰麝娇蕊集,温柔地走过去,再温柔地放在他僵硬的掌心,继续温柔地说:“陆千乔,你不用怕。这些……拿去在一个人的时候慢慢看,很快你就懂了。记住,千万要在一个人的时候看呀。”

    ……真是见鬼。

    陆千乔强忍着想把那本画册扔出去撕个稀烂的冲动,生硬地丢还给她:“不要。”

    “要的。”再温柔地推回去,“你……呃,你需要学习一下……”

    被迫捏住画册的几根手指瞬间收紧,可怜的兰麝娇蕊集出痛楚的呻吟,硬皮纸裂成了碎片。

    陆千乔定定望着她,声音低哑:“学什么?你再说一遍。”

    辛湄好心对他微笑:“你不是不会吗?看这本画册学习夫妻相处之道啊。”

    兰麝娇蕊集霎时被丢在地上,他盯着她看了良久,突然露出个古怪的笑,像是饱含杀气,又像……像什么她说不上来,但有点危险,她下意识退了一步。

    “是啊,我不会。”他低语,“你教我?”

    什么什么?教他?!

    辛湄连连摇手:“我、我也不……”

    “过来。”

    一只手把她抓过去。

    这次不是提,也不是挟,而是货真价实结结实实的搂住……或者说,钳制住更恰当一些。他的力气用得没有节制,辛湄觉得肋骨都快碎开,疼得大叫,下一刻嘴唇就被两片温热干燥的唇瓣盖住了。

    满月的清辉像是尽数落在她眼前,一阵阵灿烂的白色。不过辛湄怀疑那是因为被勒得太紧导致的窒息现象,她痛苦地哼了一声,两手在他胸前奋力推拒。

    他再不放开她……再不放开,她就要窒息得口吐白沫了!

    两片唇恰逢时机地移开,她大口喘气,断断续续抱怨:“我……差点憋死……”

    整个人被箍着腰抱起,辛湄忙不迭扶住他的脖子,仍带着潮意的嘴唇又被堵住,这一次,他的唇不再干燥,而是带着滚烫的湿润,钜细靡遗地与她纠结摩挲。

    那种灿烂的白色再次出现在眼前,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想躲,偏又舍不得躲,分辨不出到底是快活还是痛苦。

    纠缠的唇稍稍离开一些,他带着些许喘息的声音沙哑响起:“不会用鼻子吸气么?”

    原来……原来是可以用鼻子呼吸的!

    辛湄不甘示弱,低头再吻上去——现在她会了!谁怕谁?

    随着亲吻的加深加重,两人的呼吸不再缓和,渐渐急促起来,唇间是潮湿的,吐息却像沙漠的风一样滚烫干燥。不甘心只在嘴唇之间摩挲,他张开唇齿,试探地含住她柔软的上唇,舔舐,吸吮。

    那种怪异而不可捉摸的感觉环绕上来,像绳索,一圈圈将她绕紧。辛湄情不自禁反咬回去,一口咬在他鼻子上,轻轻的咬了一下。

    下一刻她的嘴唇就被他给咬住了,带着惩罚意味的。

    “……张嘴,不许咬人。”

    “你也咬……!”

    微弱的抗议被吞回去,随着愈凶猛的亲吻袭来的,还有他的舌。

    她再也想不起咬人之类的事情,整个人像是变成一颗糖,被泡在温暖的水里,马上就要融化了。

    原来,这样才叫亲吻。嘴唇的作用除了吃饭和说话,还可以温柔地爱抚心爱的人。

    辛湄学得很快,她从来也不是甘于被动的人,很快就有样学样,舌尖与他舞在一处,怎样也纠缠不开。

    她觉得不够,还想要什么,情不自禁抱紧他的脑袋,吻得越来越深。

    陆千乔的喉咙里出一个低沉的呻吟,潮湿的嘴唇忽然离开,紧跟着再贴上,落在她细腻的耳畔,顺着精致的形状吻下来,最后重重落在锁骨前一个小小凹陷上,吐出舌尖细密舔舐。

    痒!可又不是真那么痒。

    辛湄脱力地软下去,带着深陷**的迷惘问他:“……不上床吗?”

    满腔情_欲被她一句话给浇得透心凉……

    现在他在做什么?还不是时候!还不可以!

    他埋头在她胸前喘息,说不出话,只是摇头。

    “那……那可以把那本画册拿来,我们一边学一边做……对了,刚才那个观音坐莲就挺不错……”

    他苦笑:“你又教我?”

    她的下巴抵在他额头上,艰难地伸手摸索他的衣襟:“那我们一步步来……先、先让我脱你一件外衣……”

    她的手指像蛇一样灵活,顺着衣襟缝钻进去,触摸到他赤_裸的胸膛肌肤。

    怀里的男人浑身一震,像被荆棘扎中了一般,抬手便用力推开她,辛湄只觉眼前金光一闪——好吧,捆妖索老朋友,又见面了。

    这次他捆得特别结实,连两条胳膊也捆在里面,跟着一把提起往床上一丢,被子铺天盖地地罩下来。

    “陆千乔!”辛湄在被子里闷叫,“你、你居然有胆子一晚上捆我两次!”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自觉胸膛里情_欲漫溢,一颗心像要蹦出来似的。

    苦笑,他伸出手,想安抚地拍拍被子里被裹成肉虫的辛湄,却又有些胆怯。犹豫半晌,只好低声道:“辛湄,忍不住的人是我……抱歉,再等等……”

    他到底在纠结什么,她完全不懂啊!

    陆千乔走到门边,拾起那本兰麝娇蕊集,想了想,还是放进自己怀里。

    “……画册我拿走了。剩下的那些,留着下次再做。”

    把摔下去的门板搭在空荡荡的门洞上,他一招手,捆妖索眨眼便收了回来。

    辛湄连滚带爬从床上跳下来,直追到门边,却再也见不到他的人影。

    她怒火夹着欲_火从心底窜起,一拳把可怜的门板砸成渣渣。

    “陆千乔!你这个懦夫!”

    点了火又不灭的男人,是世上最讨厌的!

    作者有话要说:肉了肉了肉了!谁说没肉?

有狐

    满载彩礼提亲而来的陆千乔,回去的时候也是满载了东西——灵兽们身上驮着许多匣子,里面装满了辛雄送的月饼,从圆形到乱七八糟形状,堆成小山一般。

    虽然他很想说这些月饼即使吃到明年也吃不完,但见着辛雄双目含泪充满慈爱的眼神,那婉拒的推辞好像怎么也说不出口。

    听说,有个冷漠刻薄的岳父是一场灾难,不过吧,有个太过热情的岳父,似乎也不怎么幸福……

    “姑爷今天要回去,小湄怎么还不出来?!”

    辛雄四处张望,很是恼怒。庄里其他人都来送行了,偏生最该来的那个不来,像什么样子?万一姑爷怒,又不要她了怎么办?

    大师姐艰难地从人群里挤出来,小声道:“师父,小湄说她精神不济,懒得送客。顺便还要我带话给将军,说……说她要逃婚。”

    “她都已经嫁了,还逃什么婚啊?!”

    辛雄恨铁不成钢地跑去女儿的院落,但见人去楼空,床头柜子里的银票都被带走,梳妆台上放了一封信,辛湄不怎么漂亮的字写道:【出门散心,转告陆千乔,老娘不要他了!!!】

    信纸从手里飘然而落,辛雄不由泪流满面,有女如此,简直是灾难啊!

    在辛邪庄人人乱成一锅粥的时候,辛湄正骑在烈云骅背上,用袖子替它擦眼泪。

    这匹马也不知怎么了,一见她打开马厩大门,便哭成了泪马。在它身后,庄里众多俊俏美丽的牡马虎视眈眈,那眼神,又敬畏,又猥琐。

    “你们相处得不愉快吗?”辛湄把湿透的袖子拧干,甩了甩,继续替它擦眼泪。

    烈云骅闻言眼泪掉得更凶了。对着辛湄,它好像……它也只能默默掉眼泪了。

    “走,我们去崇灵谷,送月饼给狐仙大人吃。”

    她提了好几盒月饼,正好趁这个机会把认识的人都送一圈,顺路再去看看张大虎,好教陆千乔知道,她第一个看上的男人才不是他!

    烈云骅生怕她反悔,又把自己和一群猥琐的牡马关在小黑屋里,当即撒开四蹄,跑得比风还快,眨眼便跃上云层。它血统高贵,御风而行,比秋月全力施展还要快上几倍,平常三四天才能赶完的路,它半天就赶到了。

    午后刚过一刻,烈云骅轻巧地落在崇灵谷门口,辛湄从马背上跳下,一抬眼,乐了——守门的弟子还是张大虎!

    “大虎哥。”她笑吟吟地走过去,至今仍对他那板正的美色百看不厌。

    “辛老板。”张大虎红着脸行礼。

    “送你一盒月饼。”

    她不由分说塞给他一盒月饼,再冲他甜甜一笑,牵着烈云骅便要进谷。

    张大虎急忙拦住:“辛老板,谷主今日……嗯,今日不太方便见客。”

    老爹说过,这种修仙门派时常会有一些不欲令外人知道的隐秘之事,辛湄很理解地点点头,又塞了两盒月饼给他:“那麻烦你把这几盒月饼送给狐仙大人,就说是我孝敬他老人家的。”

    张大虎接过来,正要说话,忽听大门内响起一阵清越的鸟啼声,紧跟着平日里紧紧合闭的正门豁然大开,一辆金光灿灿的华丽长车为三四只极乐鸟牵引,缓缓行驶而出。车壁上的金光流水般涟漪开,最后化作上古的文字,消散在风中。

    风把遮挡车窗的白竹帘吹开,辛湄只隐约望见里面坐着一个皂衣的年轻男子,一晃眼,长车便飞远了。

    “这排场真华丽,是哪位厉害的仙人吗?”

    辛湄望着远处摇曳的金光,忍不住感慨。

    张大虎摇头:“这位是有狐一族的大僧侣,有狐一族的人据说是有天神血统的……”

    “小湄,你来看我,怎么不事先打个招呼?”

    甄洪生柔媚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辛湄转过身,便见他今日穿着黑白相间的长袍,漆黑的长并不束,斜斜垂在肩上,显得特别……呃,特别貌美如花。

    “狐仙大人,好久不见。”她笑眯眯地给他行个礼,从张大虎手里拿过月饼送给他,“这是我们庄里自己做的月饼,送给你尝鲜。”

    甄洪生眼睛登时一亮:“哦哦!这月饼你爹去年给我送过一次,红豆沙馅的最好吃。来,跟我进去说话。”

    他不由分说握住她的手,仪态万千地牵着她进谷。

    崇灵谷里香烟缭绕,与往日清明爽利的模样大不相同,每走十步,便能见着地上放的香炉,里面点着中正平和的檀香,令人精神为之一振,诸般烦躁都沉淀下去。

    见她盯着那些香炉看,甄洪生笑道:“今日来访的是一位贵客,点香是他们那里的习俗。”

    “有狐一族吗?”她好像听过这名字。

    “是啊,他们不单血统高贵,还擅长酿酒,这次带了十坛好酒。你既然来了,就多住几天,我再把眉山叫来,一起品美酒。”

    甄洪生牵着她坐在开满鲜花的小凉亭里,眼熟的中年女管事很快端了两杯茶上来。他坐在旁边,既不喝茶,也不说话,只是捧着她的手掌仔细看,一边看还一边摸。

    辛湄被他摸得浑身毛,只好问他:“狐仙大人,我的手有什么问题吗?”

    上次她来,他也是捧着她的手使劲看,难道里面藏着宝贝?

    甄洪生把目光从她掌纹上移开,对她十分魅惑地一笑:“没什么。小湄呀……你与战鬼将军成婚多日,怎么还未洞房花烛?”

    辛湄震撼了:“你怎么知道?!”

    他抚摸着脖子上围着的白狐狸,笑得妩媚:“我是狐仙大人,自然是知道的。看起来,他待你并不好,不如甩了他,另选个男人?我把张大虎送你要不要?”

    辛湄为难地看着他,这些神仙,真是神神叨叨,当初说坚决不送自家弟子的人是他,这会儿来破坏她的姻缘也是他。搞不懂他们想什么。

    “要不,选眉山?他怪喜欢你的。”

    她简直无奈:“眉山大人比我祖爷爷还老!”

    ……唔,幸好眉山今日不在这里,否则崇灵谷就要被他的泪水淹了。

    甄洪生端起茶杯,缓缓啜了一口,热气氤氲,他的目光望向很遥远的地方。做仙人也有许多许多年了,对这个世间的因果,他从来不问,不插手,任它们烟云一般聚了再散,散了再聚。

    仙人无所谓执着,所以,很多事他点到即止。

    “狐仙大人,这是红豆沙馅的。”

    辛湄掰开一颗月饼,笑吟吟地放在他掌心。

    甄洪生笑了,掂掂手里的红豆沙月饼,放嘴边小小咬一口,香而且甜,这种滋味令人心情大好。

    “小湄,”他清清嗓子,一本正经,“要好好过日子,饿了就吃饭,渴了就喝水,困了就睡觉,遇到危险嘛——”

    他扬起眉毛:“要记得逃。”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遇到一些事,没来得及更新。作为补偿,今天双更。

    这是第一更。

与子成说(一)

    从崇灵谷出来,已是第二天中午,有狐一族送来的美酒好像很烈,甄洪生昨晚一个人喝了两坛,醉到今天还没起,辛湄只得和张大虎打个招呼,骑上烈云骅告辞了。

    一路再风驰电掣飞到白头山的眉山居,给眉山君送月饼,谁知守门的灵鬼说他出门了,不知归期,辛湄留了两盒蛋黄馅的给他,继续跨上烈云骅,回头往皇陵赶。

    “小云,你说陆千乔现在在做什么?”

    赶路有点无聊,辛湄抱着烈云骅的脖子和它闲扯。要是秋月在就好了,它虽然不会说话,但不管她说什么,它都会有反应的,不像这匹马,只管瞪着眼往前跑。

    “你比秋月笨多了,都不理我。”

    这是污蔑啊啊!烈云骅使劲喷鼻子,它是马,又不是人,谁家的马开口说话,那就是见鬼了!

    “哦?你是说陆千乔肯定在想我?想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她眼睛亮了,

    我可没有这样说!烈云骅长嘶一声。

    “你的意思是,他正在反省错误,准备给我赔礼道歉?”

    我真没有这样说!烈云骅流泪了。

    “你是说,他会流着眼泪来求我回去?”

    ……秋月兄,你很伟大。烈云骅怅然地眺望远方云雾,为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从心眼儿里对秋月产生了至高无上的敬意。

    斜前方的大团云雾忽然破开,数只巨大的极乐鸟吟唱着悦耳的曲调,逆风而来,后面拉着一辆金碧辉煌的长车,浅浅的金光化作上古文字,摇曳飘散,实在是气派非凡。

    烈云骅灵巧地让到一旁,恭恭敬敬地垂停在空中等待长车过去。

    灵兽对这种清净高贵的气息有本能的顺从反应。

    长车缓缓驶来,停在辛湄身边,白色的竹帘被一只修长的手卷上去,车内穿皂衣的年轻男子把脑袋探出来,对她友好一笑。

    这个人……好像是有狐一族的什么大僧侣吧?辛湄好奇地看着他,他也好奇地看过来,两人对望了半天,他终于又笑了。

    “嗳,这位美貌的姑娘。”他开口,声音温柔,语调却轻浮,“我饿了,给我一盒月饼成不?”

    ……气派非凡的长车,非凡气派的极乐鸟,然后,停下来,居然只是问她要一盒月饼。

    辛湄一头雾水地递给他一盒果仁馅的,他却摇头,眼冒绿光:“要肉馅的。”

    ……这是什么僧侣啊,居然还吃肉!

    换了一盒肉馅月饼给他,竹帘子又放下去了,那人的声音从车内传来:“多谢,你真是漂亮又好心。”

    极乐鸟又开始鸣唱,长车继续逆风而去,辛湄抓了抓脑袋,拍拍烈云骅的脖子:“好了,我们也走,赶紧的,去皇陵。”

    *

    自从陆千乔醒来之后,皇陵的云雾阵又重新架上了,大小妖怪们撤离地宫,重新回到青山绿水的地面,皇陵一改当日的颓败,又恢复了以往的桃红柳绿,鸟语花香。

    斯兰不见人影,映莲在池塘里睡午觉,桃果果和弟弟在鬼气森森的杏花林里玩捉迷藏——看样子,陆千乔还没来过这里。

    辛湄把烈云骅拴在外面吃草,自己悄悄潜进赵官人的小山洞,他果然又扎着块白色头巾在奋笔疾书,一边写一边哭,眼泪顺着胡须往下滴。

    “噢,姑娘你来啦!”他擤了一把鼻涕,抬头望见辛湄,含泪的双眼登时亮了,“快来快来!我正写到你与将军初相遇,天雷勾动地火一不可收拾!”

    呃,她和陆千乔初相遇?好像……好像是在一个寂静的夜里,她抽晕了桃果果,然后陆千乔打了她一掌……嗯,确实是天雷勾动地火。

    拿起赵官人递过来的戏本子,却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道:【那一眼,正如千帆过尽大浪淘沙只为你;那一眼,正是弱水三千我取一瓢只有你;那一眼,仿佛三生石上书写缘分我和你……】

    她默然把本子放回去,为难地看着赵官人殷切的眼神,想了很久,才开口:“那一眼,其实我什么也没看清……”

    就知道是个男人,而且这男人还打她,抢她的灵兽,她只想抽飞他。

    赵官人连连哀叹:“怎么能这样!一见生情再奸钟情才有看点啊!”

    “……反正我和他本来也没什么看点,陆千乔总是把我当小孩子吧?我又不是他女儿。”

    她这话说得大是幽怨,与往日的跳脱明丽截然不同,赵官人察言观色一番,立即端出知心大叔的模样,坐在对面柔声问她:“辛姑娘,你和将军闹别扭了?”

    辛湄把月饼放桌上:“没有,我是给你们送月饼的。”

    “心里有不舒服就要说出来,不然小事就变成大事,越闹越不可收拾。”

    她想了想,撅嘴道:“我们一点都不像真正的夫妻,每次我一碰他,他就用捆妖索捆我。而且,我们明明已经成亲了,他偏不承认,还要再来一次,浪费时间,故意推脱。”

    ……将军啊,战鬼一族在男女方面是挺笨拙的,但你也不能笨成这样啊!

    赵官人恨铁不成钢地摇头。

    “辛姑娘,将军虽然挂着将军的名号,但他本身是战鬼一族的人,对琼国那个皇帝根本没什么忠心的,所以皇帝赐婚对他来说和狗屁差不多。他不承认赐婚,偏要亲自提亲再娶你一次,其实恰好证明他心里有你,把你正正经经当做一个需要尊重的女子来看待。”

    辛湄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知道。”

    “你也有不知道的。战鬼一族自古侍奉天神,向来保守古板,没有成婚便行男女之事,视为苟且。他不碰你,是敬重,并非轻视。”

    她继续沉默。

    赵官人清清嗓子:“你看将军外表好像挺贴心挺细致的,他其实粗鲁的很,自小爹不疼娘不爱,也没人教他怎样和姑娘相处,平日里不是冷脸就是走人。捆妖索什么的,也是他没想到那一层而已。你找个机会和他好好说一次,将军肯定懂的。人长着嘴就是要说话的,两个人之间有什么误会不能说开呢?闷在心里岂不是委屈了一张嘴?”

    辛湄默默掰开一块莲蓉月饼,一边吃一边喝茶,再也没说一个字。

    赵官人见好就收,当即拿起毛笔继续奋笔疾书,把前面写的全涂了,一面问她:“姑娘,你和将军初相遇是啥样的,再给我说一遍吧?”

    她正要说话,忽听山洞外烈云骅长嘶一声,紧接着覆盖在洞口的大叶片被人猛然揭开,两天不见的陆千乔大步走进来,一见她,一把拽起便走。

    赵官人老泪纵横地吞了一块月饼,将军,这才是好样的!

    辛湄一路脚不沾地,和风筝似的被他扯出去,头晕眼花中感觉他把自己丢在秋月背上,等回过神的时候,才觉两人已经在半空中了。秋月闲闲地扇着翅膀,故意飞得慢悠悠,烈云骅十分通灵性地跟在老后面,大家都不想打扰他俩。

    辛湄抬头看看他,他面色阴沉,沉默不语,偏过头不与她对视。

    “那个……陆千乔,”她先开口了,“我们、我们要去哪里?”

    他依旧不看她,隔了半日,方道:“送你回辛邪庄。”

    说到辛邪庄,她才觉他还穿着那天来辛邪庄的衣服,只是如今白衣服灰扑扑的,尘土草汁之类的晕染衣角,他的头好像也有点乱,虽然脸上看不出什么疲惫……可,517Ζ他是不是不眠不休找了她两天?

    辛湄想了想,低声道:“陆千乔,你要不要睡一会儿?”

    不理她。

    “……你别生气,我只是给大家送月饼。”

    他终于动了,抬手揉了揉额角。

    “陆千乔。”辛湄凑过去,小心翼翼抓起一截他的袖子,他没甩开,于是放心大胆地再凑近一些,把脑袋放在他肩膀上。

    “你说话呀,随便说点什么。”

    声音软绵绵,她整个人也软绵绵,再有天大的火气也烟消云散了。

    陆千乔犹豫着抬手,轻轻揽住她的肩膀,低声道:“……抱歉,是我的错。”

    她露齿一笑:“我们两个都有错,成不?”

    他阴沉的面色终于渐渐变得柔和,五指插入她浓密的头里,替她把小辫子理顺:“去了什么地方?”

    “给大家送月饼啊。”

    “辛湄。”

    “嗯?”

    “半个月后,我会亲自迎亲,到时候不许逃。”

    “嗯。”

    他的手指从头里抽出来,在她细腻的面颊上轻轻抚摸,忽然低头,在饱满的额头上印下一吻。靠得那么近,肌肤相贴,她身上传来一阵阵令人感觉十分不快的气息,他不由再低下去一些,细细嗅着她的头。

    “陆千乔,我亲你一下,不许用捆妖索捆我。”

    她搂住他的脖子,对他微笑。

    他面上瞬间一红,顺从地闭上眼,等了半天,两片柔软的嘴唇却落在脸颊上。

    他好像……有点失落。

    辛湄把他凌乱的头拨到脑后,一本正经地说:“接下来的,等到下次吧。”

    “调皮。”

    他用手指弹了一下她的脑门,紧跟着又低头在她头上嗅了两下,蹙起眉头。

    她浑身上下隐隐约约沾染了一股令人极其不快的气息,靠得非常近才能闻见。是遇到了什么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嗯,总算把昨天没更的份补回来了,流泪……饭卡说,每个写文满一百万字的作者都会领悟一个卍解技能……貌似我已经写满一百万字了……于是,我希望这个技能是写文如尿崩。

    另外,本文可能会在明后天入V吧,这文不长,估计十五六万就完结,剩下的字数其实不多……争取11月完结它,嗯,真正完结。我累了,不搞网络版结局,也不搞停更,每次都搞的我头大。

    就这样。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9554/ 第一时间欣赏佳偶天成最新章节! 作者:十四郎所写的《佳偶天成》为转载作品,佳偶天成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佳偶天成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佳偶天成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佳偶天成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佳偶天成介绍:
这是一个妖魔鬼怪横行的年代,勇敢的少女啊!踏上了征途……(误)
*
据说媳妇是可以花钱买的,那相公一定也可以花钱买到。
辛湄什么都不多,钱最多。
她要给自己买个又好看又好用的相公……(大误)佳偶天成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佳偶天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佳偶天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