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就是你了
忽然接到临摹《千里江山图》局部图的任务时,向南是懵逼的。www.uu234.cc
当然,他只是愣了几秒钟,很快就反应过来了,立刻点了点头,一脸认真地说道:“好,明天中午之前,我会准时把作品交上来。”
晚饭,是在食堂里解决的。
胡乱填饱肚子以后,向南就一个人躲在文保科技部的会议室里,准备开始工作。
临摹古画,前期工作很重要。
既然想要达到惟妙惟肖、以假乱真的效果,那么在材料的选择上,就要苛刻得多了。
“还是得使用古代绢纸来临摹。”
向南想了想,拿出手机给贾昌道打了电话,将事情说了一遍。
贾昌道很爽快,一口应了下来:“哈哈,不就是要一点北宋的古绢吗?没问题,我马上安排人给你送过去。”
“贾教授,谢谢您了!”
挂了电话,向南也是舒了一口气。
贾昌道说得轻松,实际上,对于一般人而言,古绢并不容易获得。
在书画修复行业里,如果有古画需要修补画芯,所采用的古绢大多来自没什么名气的古画。
这些古绢,在修复装裱店也有出售,但价格极其昂贵,毕竟古绢属于消耗类物品,真的是用一尺少一尺,用完了就不可再生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并不是所有古绢都可以用,还要同时代的古绢才可以。
因为随着时代的进步,和科技的发展,每个朝代的画家所使用的绢纸材质并不一样。
在唐朝以前,画家多用单丝绢;唐五代时期又多用双丝,唐绢粗而厚密,五代绢粗如布。
北宋时期,国家设立画院,画院用绢净而细密,光润如纸。
元朝用绢与宋相类,但质量多不如宋绢;清朝以前画家们大都用园丝绢,明末清初画家们才开始大量使用扁丝绢。
也就是贾昌道身在故宫博物院,否则的话,向南一时间想要找到北宋时期的绢纸,那还真不容易。
过了没多久,贾昌道指派的人就将绢纸送到了会议室里。
向南连声感谢,将人送走以后,便关了会议室的门,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实际上,在他的右眼里,“回溯时光之眼”又开始回放王希孟作画时的场景。
又是那间熟悉而又简陋的民房。
窗外,下着蒙蒙细雨,偶尔一阵寒风吹过,将不知道什么时候蒙在窗户上的破布,吹得“哗啦啦”直响。
一位身穿青色长布衫、面容稚嫩,唇上刚刚长出了一层灰黑绒毛的少年,手握着毛笔,正弓着身子,凝眉专注,一笔一笔在绢纸上细细描画。
随着他的动作,巍峨连绵的山峦出现了,飞流直下的瀑布出现了,碧波荡漾的湖泊出现了……
青山绿水,小桥人家,渔船唱晚,沿街叫卖的货郎……
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场景,如妙笔生花般,跳跃着呈现在了画卷上。
……
过了半晌,向南才缓缓睁开双眼,伸手捏了捏鼻梁,“时光回溯之眼”非常消耗精力,这一次回放看得过于仔细,频频倒放、快进,让他也有点吃不消。
此刻,已是深夜。
京城的夏夜颇为清凉,尤其是,这会议室窗外正对着潺潺流动的内金水河,习习凉风吹来,带着丝丝水汽,让人精神一振。
歇了一会儿,向南又回到案前,将那张北宋时期的绢纸铺展开来,一手拿起毛笔,笔尖轻蘸墨汁,缓缓落笔。
在落笔的瞬间,右眼的“回溯时光”又重新开始回放。
而在这一刻,向南仿佛听到了王希孟的喃喃自语:“山水画,当用皴法。皴法种类繁多,各有妙用。
披麻皴中锋运笔,圆而无棱,弯曲如兰,线条遒劲。
卷云皴,屈曲迂回,向心环抱,犹如云彩。
小斧劈皴,笔线细劲,顿挫曲折,如刀砍斧劈。”
王希孟侧头凝眉,思忖了片刻,忽然眉心舒展,笑道,“我作此画,当用荷叶皴,亦刚亦柔!”
向南听懂了,这是在选择最合适的山水画技法。
荷叶皴,因皴笔从峰头向下,其皴法结构主体形如荷叶的筋脉而得名。
荷叶皴常用来表现坚硬的石质山峰,经自然剥蚀后出现的深刻裂纹。
荷叶皴的外轮廓亦柔亦刚:柔美的,用于表现江南土质山脉,经雨水冲刷所形成的肌理效果;刚劲的,则用于表现北方的高山峻峰。
向南如同一名虔诚的学生,在认真领会千百年前的老师的传授。
这是一次跨越了千百年时光的教学。
这是一场跨越了空间纬度的会面……
……
刘老、齐老和楚老等老专家们团团围坐,在他们面前的会议桌上,摆放着两张画。
一张是《千里江山图》真迹,一张是向南刚刚交上来的《千里江山图》局部图的临摹图。
两张画一上一下,整整齐齐,让在座的每一位老专家都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然而,刘老等人坐在这两幅画面前,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仍然没有一个人开口点评。
整个会场里,安静得像是一幅静止的水墨画,仿佛连心跳声都能听得见。
“咳咳!”
刘老轻咳了两声,像根针一样将这诡异的气氛扎破,一脸严肃地说道,“都说说吧,向南这幅临摹图,究竟怎么样?”
又沉寂了片刻,齐老也收起了平日里常挂在脸上的笑容,稍显激动地说道:
“天才啊!这就是天才!整幅临摹图,可以说是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仿佛他才是这幅画的原作者一般!”
说着说着,齐老忽然站了起来,将向南的临摹图覆盖在了真迹的上面,刚好将局部图替换掉,又接着说道,
“你们再看,是不是与其他部分完美融合,丝毫没有任何突兀的感觉,连接得非常自然!”
楚老也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我现在是真心想让他做我外孙女婿,就怕他对我家那丫头没感觉。”
这一次,其他老专家都没笑话她,这么优秀的小伙子,谁不喜欢?
楚老要是真把这事儿办成了,估计大家都会羡慕死她。
只恨自己没有一个漂亮的孙女或外孙女!
没办法,谁让自己基因不够好呢,我只能羡慕嫉妒恨了。
楚老虽然说的是题外话,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向南这幅临摹图,她无话可说,绝了!
就连一向严苛的陈老,脸上也似乎没以前那么黑了,他缓缓说道:
“向南这画,无论是皴法的使用,色彩的调配,构图上的布局,都显示出了超人一等的水平,至少目前来说,他是最合适的接笔人选。”
几位大佬都开口认可了这幅临摹图,其他人自然更没什么意见了。
虽然都是专家,但专家也是有高低之分的。
见大家都没什么意见,刘老的脸上这才荡漾出笑容来:“既然大家都一致认可了向南的水平,那么,《千里江山图》真迹的接笔工作,就由向南全权负责!”
第三十二章 他叫向南
向南得到消息时候,正在房间里蒙头大睡。UU小说
一个通宵外加一个上午,不休不眠地作画,虽然不至于太劳累,但短时间内频繁使用“回溯时光之眼”的能力,却让他精力透支得厉害。
回到房间后,匆匆洗了个澡,向南倒到床上就睡着了。
这一觉,一睡就睡了一整个下午。
傍晚时分,向南还在赖床,房门忽然就被人砸得“哐哐”作响。
“向南,快起床了,月亮都照到屁股了!”
是吴茉莉的声音。
向南一脸无语,只好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往身上套了件衣服,就赶紧开了门。
门刚打开,吴茉莉的脑袋就挤了进来,左右看了看,一惊一乍地叫道:“咦,居然没有妹纸?躲卫生间里去了?”
向南一听,干脆大开房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请吴姐查房。”
“嘁!没意思,跟你开玩笑懂不懂?”
吴茉莉嘴角一撇,倒是毫不客气地走了进来,左看右看,还真像是查房的。
在她身后,钱昊良、赵波以及付洪涛等人也都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向南挠了挠头,他们今天都跑我房间来干嘛?
想了想,没想明白,干脆就不去想了。
几个人坐下后,向南拿起房间里的烧水壶,准备去烧一壶水给大家泡茶。
不料,钱昊良摆了摆手,拒绝道:“别麻烦了,咱们一会儿去外面吃饭,有的是酒水喝。不过说好了,这次你请客啊!”
向南一听,放下手里的烧水壶,笑道:
“可以,我请客。”
“你就不好奇,为什么让你请客?”吴茉莉忍不住了,插了一句嘴。
“大哥大姐们愿意吃我的饭,那是我的荣幸,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你赢了!”
吴茉莉翻了翻白眼,一脸无语地朝他竖了竖大拇指。
赵波“嘿嘿”一乐,不无羡慕地说道:“下午专家组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让你负责《千里江山图》的接笔工作!”
赵波能不羡慕吗?
这可是国宝级文物的接笔工作啊,那么多专程从全国各地赶来的临摹高手们,没有一个人的作品能进入专家组的眼线,可偏偏向南做到了,而且还拿下了这份工作!
这下子,向南想在圈子里低调,那都是不可能的了。
不止是赵波,就连钱昊良、吴茉莉他们也都很羡慕。
付洪涛更不用说了,平时他跟谁都不怎么说话,安静得像个得了忧郁症的诗人。
可此时此刻,他也时不时地向向南身上投去羡慕嫉妒恨的眼光。
“要你多嘴!”
吴茉莉瞪了赵波一眼,把赵波吓得一缩脖子,话都不敢说了。
“是楚老跟我说的,还让我别打扰你休息,他们准备明天再通知你的。”
吴茉莉朝向南挤了挤眼睛,一脸促狭,“楚老还说,无论如何都要让你到湘楚玩一趟,到时候,让你跟章楚瑶偶遇一番。”
向南一愣,脱口而出:“章楚瑶是谁?”
“忘了说了,章楚瑶是楚老的外孙女呀!”吴茉莉“嘿嘿”笑道。
钱昊良等人也是笑意盎然。
向南一脑袋的包,这楚老真是文物修复专家?该不是哪个婚介所里出来的吧?
闲话说完,一群人就出了门,直奔外面吃饭去了。
第二天一早,专家组就在故宫博物院书画修复室里宣布,将由向南全权负责《千里江山图》真迹的接笔工作。
消息一出,临摹高手们失落的同时,纷纷四处打听,这向南究竟是何方大佬?
等他们得知,向南不过是一个20来岁的小伙子,而且还在大学里读书时,一个个都震惊了!
这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怎么能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来给国宝接笔?
这是修复国宝吗?
不!这是毁国宝!
当然,临摹高手们好歹也是常年和书画打交道,不至于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
他们不敢也没有资格去找刘老等人质问,到他们可以故宫博物院啊!
因为《千里江山图》就是故宫博物院的馆藏国宝嘛!
没毛病!
可怜的贾昌道又被推出来负责接待,不过他底气十足,接笔人选完全就是凭借实力来遴选的,又没有什么黑幕,怕什么?
用膝盖都能想得到,修复国宝这种事,谁敢拿来卖人情,再者说了,你就算想卖,也得有人敢买啊!
没有那个技术和水平,傻子才会往自己身上背责任。
心里这么想着,贾昌道也不敢给这些临摹高手们脸色看,人家好歹也是各个博物馆里举足轻重的人物。
再者说了,故宫这边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要求到人家头上呢。
“各位不要生气,这件事情,故宫博物院方面肯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
一个长得略略有些胖的秃头冷哼一声:“把我们一群人从大老远召了来,就是这么一个结果?我说不生气,你信吗?”
“恐怕我们这些人本来就是被叫过来配合着演一场戏呢!”
“演戏?不至于吧?刘老、齐老这些老专家们可是主导者,慎言,慎言呐!”
“虽然我挺敬佩刘老、齐老这些老前辈的,但我们想要求个明白,这很正常吧?不能稀里糊涂地来,又稀里糊涂地走啊!”
“……”
贾昌道见这些人越说越过分,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他也不多说什么,直接将向南的那幅临摹图拿了出来,“啪”地一声拍在了会议桌上。
“这是谁画的?”
“这画……好像比我画的要流畅得多了!”
“这皴法不错,笔法细腻,不刚不柔,用在这儿真是绝了!”
“诶?这色彩,原来可以这么渲染?我怎么就想不到!”
“……”
一群临摹高手围着这幅画,看得是如痴如醉,浑然忘了自己来这儿是干嘛的了。
原本有些生气的贾昌道,看到这一幕后忽然摇头一笑。
这就是一群痴迷画技的小老头而已。
他们并不是真的想要为自己讨个说法,而是想知道,取代了自己的那个人,是不是真的有水平,能够胜任《千里江山图》的接笔。
过了半天,终于有人抬起了头,一双眼里满是血丝,他激动地问道:“这是哪位大师的大作?”
“对对对!快告诉我们,是哪位大师?”
看着临摹高手们一个个一脸焦急的模样,贾昌道忽然玩闹之心大起,他故意装作轻描淡写的样子,一脸无所谓地说道:
“什么大师?你们是问这幅画的作者呀?
他哪里算得上是什么大师,不过是一个刚刚20岁出头的,乳臭未干的臭小子罢了。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们,他的名字叫向南。”
说完,贾昌道双手负于身后,施施然地转身离去,心里爽得不要不要的。
只留下一群临摹高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一个全都是目瞪口呆。
第三十三章 世间唯有他最懂
临摹高手们的震惊,向南并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他也无暇顾及。www.uu234.cc
在接到要全权负责国宝《千里江山图》真迹的接笔工作后,他就来到故宫博物院方面,专门准备的一间修复室里,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工作之中。
事实上,对于接手这项工作,向南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更谈不上惊喜。
可以毫不客气地说,在全球范围内,论起对这幅《千里江山图》的了解,他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他曾亲眼看到了王希孟短暂的一生。
他看到,一个天真活泼、对未来充满了希望的少年,一步落入凡尘,又一步踏上巅峰,甚至到最后因精力透支过度,即将逝去的那一刻,依然还饱含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眷恋。
他曾亲眼看到了《千里江山图》的诞生,是那个怀揣着梦想的少年,无日无夜,不休不眠,一笔一划勾勒出的美好未来。
他曾亲眼看到了王希孟下笔作画时的专注与坚持,亲耳听到了他的喃喃自语……
他比谁都清楚王希孟画下这幅《千里江山图》的初衷,也比谁都了解王希孟内心深处的渴望。
谁人敢说自己真正懂得王希孟这个人?
没有人!
这世间,唯有他最懂!
……
向南忙碌着《千里江山图》的接笔工作,钱昊良和吴茉莉四个人就没什么事了。
也不对,事情很多,只是《千里江山图》的事,他们插不上手而已。
于是,在向南忙着接笔的时候,他们四个人就只能躲在书画修复室里,帮着修复故宫博物院里面的书画藏品。
再怎么说,故宫博物院里头的藏品也要比自家博物馆的丰富,见得多才能识得广,哪怕是平日里最为跳脱的吴茉莉,也不愿意放弃这样的机会。
连向南这么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都比自己这些人牛逼了,那自己还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
哪怕是为了以后能愉快地吹牛逼,那现在也必须得努力!
“那么多破损的地方,向南一个人接笔,估计得好几个月吧?”
吴茉莉从一张古画的画芯背后,揭下了最后一片破碎的命纸,这才直起腰来,伸出手使劲捏了捏后脖子。
“不清楚,反正好几天都没见着他了。”
钱昊良一边说着,一边握着马蹄刀,小心地剔除宣纸上的脏污。
赵波端着一杯温水,一脸讨好地送到吴茉莉的手中,笑道:“听酒店的服务员说,向南每天早上六点多就出门了,晚上要过了十二点才回来。”
坐在一边休息的付洪涛一听这话,眉头皱得更深了,仿佛连忧郁都加深了几分。
“那哪行啊?”
吴茉莉喝了一口赵波端来的水,一听这话,音调都拉高了几个分贝,“这么拼命,身体会垮掉的!他虽然年轻,但也不能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啊!”
“对对对!谁说不是呢!”
赵波连连点头,像是一只骚公鸡在啄米。
“不行,我得说说他去,好歹也叫了我一声姐!”
吴茉莉想了想,“啪”地一下将水杯摁在桌子上,就想往外走。
“别去了,说了也没用,这小子别看挺有礼貌的,脾气犟着呢!”
钱昊良总算将视线从画上挪开了,他站直了身子,扭了扭腰,感觉舒服了,这才说道,“刘老、齐老,还有楚老他们都说过了,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一转眼又是这样,嘿,这小子!”
“那也不能由着他来啊!”
“没办法,不过刘老他们也交代食堂了,每天让食堂的大师傅都给弄一些补身子的菜,专供给他!”
“臭小子,倒也有口福!”
吴茉莉撇了撇嘴,这才止住了去找向南的想法,“看来,是得尽快找个女人来管管他了,不然他得飞上天!”
赵波忽然感觉一股寒意袭遍全身,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他抬起头来,一脸茫然地左右看了看。
怎么回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
……
“申请书,我已经递交给国家文物局了,能不能通过审批,就看领导们怎么想了。”
刘老坐在房间里的单人沙发上,手掌心里捧着一个精致的小茶壶,美滋滋地啜了一口,一脸的惬意。
齐老坐在刘老斜对面,一边翘着脚晃荡着,一边问道:“咱们五六个老家伙联名申请,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不好说,不好说啊!”
刘老虽然这么说,可那抑制不住的笑意,显然是没把这事当回事。
齐老也看出来了,指着他笑骂道:“你这个老家伙,还跟我打马虎眼!”
一转眼,他又有些担忧地说道,“咱们这么做,不会有什么不良影响?别忘了,树大招风啊!”
“老齐啊,你怎么越活越胆小了啊?”
刘老一点也不担心,依旧笑眯眯地说道,“难道就因为树大招风,树就不长大了吗?那开了窗就会进蚊子,你是不是就不吹风了?”
齐老哭笑不得:“你这是歪理!”
“我怎么就是歪理了?”
刘老不干了,反驳道,“我就是要让他树大招风,这风啊,越猛越好,不然的话,咱们这门手艺,就真要带进棺材里喽!”
齐老一听这话,就没再继续这话题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这两天我没在,向南那小子做到什么程度了?”
刘老叼着茶壶嘴,一脸不在乎的模样:“就那样,才完成了六成不到。”
齐老一下瞪大了眼睛,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了:“你,你骗人的吧?这才过了一个多星期!”
“我骗你干嘛?又没好处可以拿!”
刘老这会儿也不装了,眼睛里都是笑,“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小子速度快,手法又稳又老道,之前那幅临摹图,别人用了两天两夜,他才用了半天一夜,还比所有人都画得好!”
“你得意个什么劲?”
齐老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笑了起来,“应该楚大姐得意才对吧?人家可是有个漂亮的外孙女,都准备许给向南了。你有什么?”
嘿嘿,让你这个老东西成天在我面前瑟,现在吃瘪了吧?
刘老被齐老这话堵了半天,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哼了一声,一脸自傲地说道:“等会我就去找向南,让这小子认我做干爷爷!”
齐老又一下被震惊了:刘老头这,这也太不要脸了!
第三十四章 你可以安心了
向南仿佛身处在一个密闭的水晶盒里,外面喧闹的世界,与他无关。www.uu234.cc
他已经沉浸在了王希孟的时代里,随着他的画笔的落下、提起,又一处缺损画面接笔完成。
就在此刻,已经摇摇欲坠、憔悴不堪的王希孟,不知为何忽然停下了手中的笔。
他转过头,略有些呆滞的眼神仿佛没有聚焦,只是看向某一处,喃喃开口:
“该走了,该走了……”
向南忽然浑身一震,险些扔掉了手中的画笔!
他心中大骇,难道他发现了有人从千百年后的未来,回来偷看他作画?
“应该不可能吧,这只是记忆回放。”
向南有些不确定,心中想道,“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感应?”
“矿物之毒已入膏肓,我命不久矣。”
王希孟说着这话,猛地一阵剧烈的咳嗽,嘴角上血迹斑斑,让人触目惊心。
但他并不在意,随意拉过长袖一揩,又挣扎着拿起笔来,继续作画。
“我须得加紧,时日无多矣。”
“原来说的是他自己。”
向南长舒了一口气,还真以为有人能看破自己的“回溯时光之眼”呢,要真是那样,那说不定自己就危险了。
“他好像知道自己中了毒!”
放松下来后,再细想一下王希孟之前的话,不由得让他毛骨悚然。
向南忽然明白了,为何王希孟要没日没夜不眠不休地作画,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中毒已深了。
如果只是为了讨好宋徽宗赵佶,他完全没有必要如何拼命,早一天晚一天献画上去,能有什么区别?
赵佶本身就是个丹青高手,他不会不知道,画这么一幅长卷,耗时良久。
哪怕王希孟慢悠悠地画个一年两年,估计赵佶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说不定赵佶还会称赞他精益求精呢!
可是,如果王希孟已经知晓,这或许不,不是或许,是肯定
这肯定是他此生画的最后一幅画的话,那么他如此拼命也就可以理解了。
在短暂的生命即将结束之前,他想留下点东西,证明自己曾来过。
那么,也许这幅《千里江山图》,就是他能拿出来的最宝贵的东西了。
“这幅《千里江山图》传世千百年,已经成为了国宝,名扬天下,你,可以安心了。”
向南看着王希孟那消瘦而又单薄的背影,心中忽然生出无限感慨。
王希孟仿佛听到了一般,浑身微微一颤,抬起头来看了看窗外,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屋外,大雪纷飞,一株新栽的腊梅,骄傲地挺起了枝桠,那红艳艳的花儿,在一片纯白的世界当中,孤独而又傲然,向着阴沉沉的天空怒放……
……
“向南出关了?”
“出关了,刚刚回酒店!他这几天吃睡都在那个修复室里,整个人看起来邋遢得要死!”
“邋遢?邋遢那也很帅啊,这在时尚圈里,叫邋遢风!”
“呵呵,花痴。”
“我花痴,我乐意!”
“……”
两个看上去才十**岁的少女,坐在京城饭店的服务台前,叽叽喳喳地聊个没完。
向南在这里住了两三个月,想不被认识都难,更何况,跟他一起进进出出的,不是专家就是大师。
就他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长得又帅,看起来又多金,那些年轻爱做梦的女服务员们,没有追着屁股跑,都已经算得上很矜持了。
吴茉莉等人下楼时,正好听到了这些话,眉头一皱,道:“这小子,还挺会招蜂引蝶,不行,我得替我那小妹子看着点!”
钱昊良一听这话,不由得笑道:“优秀的男人,才能吸引女人。庸碌的男人,才会安分守己。
你到底是想你那小妹子,找一个优秀的男人,还是找一个庸碌的男人?”
“嗯?”吴茉莉一愣,感觉这话说得好有道理,她略显烦躁地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我不管了,让那小妮子自己挑,我才懒得帮她选呢!”
“对对对,就是这个理儿!”
赵波跟在吴茉莉屁股后面,连连点头,还是像骚公鸡啄米。
“对你个头!”
吴茉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庸碌的男人,哼!”
赵波:“……”
我说什么了呀?我什么都没说啊!(一脸无辜的表情)
钱昊良假装没看见,“咳咳”两声,抬头挺胸出了门。
跟在最后的付洪涛,忧郁地望了望天,也出门去了。
一行人刚走进文保科技部的院子,就听到刘老爽朗的笑声传了过来。
“好,好!这接笔,简直就是天衣无缝啊!”
会议室里,刘老站在《千里江山图》真迹的面前,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一朵菊花,“啧啧,哪怕是你我技术最巅峰时,能做到的程度也不过如此!”
“你可以,我就差了一些了。”
齐老摇了摇头,笑道,“我能做到色彩渲染和整体布局不无二致,但做不到接笔笔法的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一向脸黑的陈老看着面前这幅画,也叹道:“这就是天赋啊,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有天才!原来我不信,现在,我信了。”
“嗯,我这外孙女婿,还是挺有才的。”
楚老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一脸认真地说道。
“你外孙女婿?那是我干孙子!”
刘老也笑呵呵地说道,“你想把你外孙女许给我们家向南,那得先过我这一关!”
齐老等人将头扭向一边,假装没听见,这两人,真不要脸!
尤其是刘老头!
那天他说要让向南认他做干爷爷,结果第二天他就真追上门去了,也不知道向南这小子怎么想的,还真喊他刘爷爷了。
把这个一向严肃正经的刘老头,给乐得都找不着北了。
“咳咳,说正事,说正事!”
齐老听不下去了,打断了即将互怼的两个老头老太太,一脸严肃地说道,“《千里江山图》的接笔工作完成了,向南居功甚伟,而且这段时间也确实累坏了,也该让他好好休息休息了。
接下来的装裱工作,我建议交给钱昊良他们四个人就可以了,大家的意见呢?”
“可以!”
见谈到《千里江山图》的修复问题,刘老也收起了玩闹之心,一脸感慨地说道,
“向南确实辛苦了,这段时间,几乎是不眠不休,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拼命三郎的态度,他的文物修复技术水平,才能达到如此成就吧!”
“像这么肯拼的年轻人,现在已经不多了。”
陈老也感慨了一句,“装裱工作就交给钱昊良他们吧,也不是什么技术含量很高的工作,他们很快就能搞定。”
“行,那就这么定了!”
刘老一敲桌子,就算是定下了这件事,他又笑道,“哦,对了,昨天接到国家文物局那边的消息,咱们的申请书,今天会上局里的会议讨论,能不能通过,就看今天了。”
第三十五章 惊喜不惊喜
向南回房间休息去了,《千里江山图》的装裱工作,就交给了钱昊良等人。
在文博界有句俗话,叫“三分画,七分裱”。
这里说的并不是价值,而且指衬托之美,修饰和衬托美,只是其中一个方面;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便是保护字画。
尤其是像《千里江山图》这种流传千百年的古画,就更是需要依靠装裱来保护了。
如果只是单纯的画芯保存,哪里经得起千百年的岁月摧残,恐怕早就不知道烂成什么样了。
装裱的流程并不复杂,刚好和揭裱的顺序相反。
首先,就是根据古字画的题材和立意,选择合适的装裱材料,以以利于更好地烘托原作气质。
其次就是托裱画芯。
先将画芯反铺在干净的画案上,用喷壶在背面均匀喷洒水花。
待画芯潮润且平整得贴附在画案上时,用排笔在画芯背面均匀刷浆。
然后,一手持特制的装裱棕刷,一手持略大于画芯的托纸,对齐一边,用棕刷自上而下排扫托纸,逐渐使整张托纸平整贴附于画芯背面。
最后用手指在托纸边缘均匀抹上浆糊,待画芯略干后,轻轻揭起,转贴至挣墙晾干。
第三步是镶条。
待画芯干透,用裁刀将其从墙面取下,裁去托纸不整齐的边角部分。
然后在画芯四角均匀抹浆,镶上助条;最后在助条边缘抹浆,镶上边条。
第四步就是腹背了。
腹背与托裱画芯流程一样,需要托的平整,没有一丝褶皱。
最后一步程序,就是装框。
已制成的画作,如需装框则在画作干透后进行平整,镶装画框;如做成卷轴,则应在画作上下装上天杆和地杆,并牵上挂绳,拴入选好的丝带。
古书画修复后的装裱工作,与之略有不同,但这也难不倒钱昊良、吴茉莉等人。
四个人齐心协力,只花了一天的工夫,就将手上的工作全部完成了。
这还是因为这幅画是国宝《千里江山图》,如果换一幅档次与级别低一点的古字画,速度还能再快一些。
可别忘了,钱昊良、吴茉莉等人,可都是古书画修复行业的高手,在各自的博物馆里,那也是骨干级人员,装裱一幅画,对他们来说,只是小试身手而已。
“一点挑战性都没有,太简单了!”
装裱完成后,吴茉莉拍了拍手,有些意犹未尽,接着又叹了一口气,“给国宝接笔啊,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有这种水平?”
“对对对!装裱什么的,分分钟的事!”
赵波这个骚公鸡又来啄米了。
吴茉莉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
这就是个应声虫,天天就知道对对对的烦都烦死了,幸好《千里江山图》修复完成了,过不了几天就该打道回府了。
不回府也不行了,这都出来好几个月了,博物馆里的工作,怕是要堆积成山了。
想到这里,吴茉莉就忍不住后背发寒。
钱昊良也笑着说道:“咱们总算是完成了一件大事,晚上把向南叫上,一起出去庆贺庆贺,要不然等过几天咱们散了,就很难再聚了。”
“好啊,这小子睡一整天了,也该歇够了吧?”吴茉莉一口答应了下来。
吴茉莉答应了,赵波自然没意见。
唯有付洪涛,一个人搬了一张小凳子,坐在修复室的门口,孤独而又忧郁地望着天。
几个人也没理他,这老小子就是这个熊样,反正到了吃饭的点,他自己闻着味儿就过来了。
……
向南并没有像吴茉莉说的那样,睡上一整天。
事实上,还没到中午,他就被刘老的一个电话给叫起来了。
“快到会议室里来,我们要给你一个惊喜!”
惊喜?
对于没日没夜辛苦工作了大半个月的他来说,什么惊喜能比睡觉还重要?
可惜,向南的心里话还没说出口,刘老的电话就挂断了。
无奈之下,他只好爬起来,冲到卫生间里匆匆洗漱一番,就直奔会议室而去。
会议室里,刘老、齐老、楚老等一群老专家们,坐成一圈,嘻嘻哈哈地聊着天。
相比之间,他们确实要轻松了许多,毕竟,国宝《千里江山图》已经完美修复了,依旧如从前那般绚丽夺目、光彩照人。
甚至,修复后的《千里江山图》,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一打开就往下掉颜料,以至于故宫博物院方面都不敢轻易拿出来展览。
可现在,这个问题不但解决了,而且还是在他们讨论决定的修复方案的基础上解决的,这怎么能不让老专家们老怀大慰?
开心!
必须的!
向南刚一进门,就被刘老等人发现了。
“哎呦,大功臣来了!”
“看看,年轻就是好嘛,睡一觉又是精神奕奕的!”
“嗯,小伙子不错,大有前途啊!”
“来来来,大家欢迎一下!”
“噼里啪啦!”
一阵清脆的鼓掌声,在向南的四周响了起来。
在一群老专家们面前,向南哪敢托大,连忙团团作揖,嘴里说道:“老前辈们,太高抬我了,受不起,受不起啊!”
“你小子,什么都好,就一点不好!”
刘老故意板着脸,教训道,“太谦虚了!年轻人嘛,要有年轻人的朝气,狂一点怕什么?傲一点怕什么?你有这个资本!”
“行了,行了,刘老头,你就别装模作样了,看得人牙酸!说正事!”
楚老一脸不爽地摆了摆手,我的外孙女婿,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教训,真是没眼色!
刘老也见好就收,又换了一副笑脸,对向南说道:“前几天,我跟这群老家伙们一起,给国家文物局递交了一份联名申请,今天这份申请,已经在文物局的内部会议里通过了。”
向南看着刘老,没有说话,但眼神里却仿佛有千言万语。
然后呢?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你打电话把我从床上叫起来的理由?
刘老显然是看懂了,他轻轻拍着桌子,一脸得意地说道:“鉴于你高超的古书画修复技术水平,以及在修复国宝《千里江山图》的过程中所起到的关键性作用,国家文物局特此批准,授予向南同志‘国家级古书画修复专家’称号!”
就问你一句
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第三十六章 会不会太高调了
文物修复师,实际上还没有被华夏职业大典收录,因此,也不存在什么职业等级划分。UU小说
专家的称号,更多的是一种荣誉。
但即便是如此,一向淡然的向南也是被吓了一跳,国家级古书画修复专家?
他还是个没毕业的大学生呢,忽然给他一个这么高的头衔,会不会太高调了?
实话实话,刘老他们也觉得将向南抬得这么高,有些早了。
但没办法,谁让这小子表现得这么抢眼?
如果华夏方面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又提前让海外的那些个博物馆发现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勾走了。
这也是他和齐老等人商议后决定的,决不能让向南外流,哪怕稍稍高调一点也无所谓!
再退一万步来说,高调怎么了?咱有这个实力!
只要我老刘、老齐这些老骨头还没死,我看谁敢冒出来对向南不利!
就是这么霸气!
还没等向南反应过来,刘老又笑着问道:“你下个月就大四了,应该就要实习了吧?”
向南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我代表魔都博物馆欢迎你的到来,如果你毕业后愿意留在魔都,魔都博物馆将会负责为你解决魔都户口,以及你的副研究馆员职称!”
向南又吓了一跳!
魔都博物馆,是华夏博物馆九大馆之一,藏品丰富,文物修复高手也多。
尽管魔都博物馆收藏的本地文物不多,大多是都是外地的,还有不少是高价从海外收购的精品文物,但架不住人家钱多啊!
更何况,还帮忙解决魔都户口以及馆员的职称问题。
魔都户口,向南并不怎么在意,但博物馆副研究馆员的职称,就有点吓人了。
文物修复师隶属于博物馆,因为没有单独的职业等级划分,因此一向都以博物馆专业人员的身份申报业务职称。
博物馆专业人员的业务职称一共有五级,分别是:管理员、助理馆员、馆员、副研究馆员和研究馆员。
副研究馆员和研究馆员,都属于高级职称,其区别就相当于大学里的副教授和教授。
这就意味着,只要向南愿意,等明年七月份学校毕业以后,进入到魔都博物馆工作,直接就能拿到高级职称了!
向南正在恍惚间,还没来得及开口,楚老冷笑起来:“一个魔都户口和副研究馆员就想把向南给拐走?太欺负人了吧?”
老太太哼了一声,转头看向向南时,脸上立刻就换了一副笑容,和蔼可亲地说道,“向南,来我们湘楚博物馆,刘老头小气,我们不小气!
只要你来,立刻在市内给你解决一套120平米的住房!另外再破格解决你的研究馆员的专业职称!
还有啊,我们这儿不仅好吃得多,美女更多!尤其是我那外孙女……”
“咳咳!”
齐老听不下去了,连连咳嗽打断了楚老的话。
还有完没完了?有个外孙女了不起啊?
天天拿你们家外孙女说事!
楚老也不在意,笑呵呵地说道:“向南,你可要考虑清楚啊!”
湘楚博物馆,在国内博物馆里排名不高,已经在十多名之后了,为了拉拢人才,那就得比别人付出得更多。
陈老和郭老也想开口说几句,嘴巴刚张开,喉咙里还没发出声音,齐老就连忙抢先开口了:“行了行了,都别说了,这还在故宫博物院里面呢,别让人家笑话!”
故宫博物院,无论是藏品和人才,那都是华夏国内当之无愧的老大。
谁不知道贾昌道很早以前就盯上向南了?
你们居然还想在老大的家里抢向南,可不是让人家看了笑话吗?
不过在齐老看来,不管是眼前这群老家伙,还是贾昌道,他们都是在做无用功!
且不说向南家附近的金陵博物院本身就位列华夏博物馆九大馆,地位甚至比魔都博物馆还要高,单是孙福民那一关,就不一定过得去。
你想想,孙福民辛辛苦苦,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个好徒弟来,能这么轻易地让你们给摘了果实吗?
这要是让他知道了,还不跟你们拼命?
想到这里,齐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对依旧一脸懵逼的向南说道:“有空到宝岛来,记得找我,我给你做导游,还管饭!”
向南一听,顿时反应过来了,连连点头:“好,去了宝岛,一定到中山故宫博物院拜访齐老!”
几位老专家也很豁达,之前邀请向南去自家博物馆工作,本就是临时起意,成了最好,不成也无所谓。
到了他们这把年纪,实际上已经很少管事了,颐养天年,偶尔给年轻人一些指点,那才是正事。
挖掘人才?
那是博物馆馆长该干的工作!
几位老人家和向南又闲聊了一阵,便各自散去了,《千里江山图》已经修复,出来了这么久,他们也该回各自的博物馆了。
出了会议室,钱昊良的电话适时地打了进来。
“晚上别急着走,大家聚一聚,茉莉和赵波他们明天就要回去了。”
晚上,一群人在东来顺碰了头。
等饭菜上齐了之后,钱昊良作为老大哥,率先端起了酒杯,说道:“来,今天第一杯酒,祝贺国宝《千里江山图》修复成功!”
众人都笑喝完了杯中酒。
“第二杯,敬我们自己!咱们天南地北聚在一起,共同合作一场,那也是缘分!”
大家又喝干了酒。
钱昊良又拿起酒瓶,给大家满上,笑道:“第三杯嘛,祝贺向南荣获‘国家级古书画修复专家’称号!”
“等等,这一杯酒要喝,不过等敬完之后,向南要单独敬我们!”
吴茉莉眼睛骨碌碌地转,看着向南笑眯眯地说道,“向南,你说是不是啊?”
向南虽然不怎么喝酒,但酒量并不差,两杯下肚,几乎没什么感觉,他笑道:“是,是该我向各位大哥大姐敬酒。”
“嗯,这才乖!”吴茉莉笑得眯起了眼睛。
敬完酒之后,几个人才坐下来吃起来了菜。
等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吴茉莉又开口道:“我明天一早就要跟楚老回湘楚了,就不跟大家告别了,大家有空来湘楚玩,我全程陪同!”
说着,又转头看向向南,笑着问道:“向南,你要不要跟姐一起走?”
赵波急忙问道:“那我呢?”
“你?”吴茉莉瞥了他一眼,“嘁”了一声,“你哪儿来回哪儿去!”
众人哄笑一声。
向南想了想,有些歉意地说道:“我还有些事,可能还要在京城待几天,之后学校就开学了。”
“那算了。”吴茉莉小手一挥,尽显豪爽,“等有空了再来,姐姐随时恭候大驾!”
钱昊良这时候插话道:“向南在京城还有事?可别忘了我这个地主啊!”
“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向南想了想,又说道,“我打算去一趟荣宝斋,听说里面收藏了一本古籍,是采用京派绝技‘珠联璧合’修复的,所以打算去碰碰运气,看有没有机会观摩一番。”
钱昊良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幸好你现在跟我说了,要不然的话,你肯定会碰一鼻子灰!”
第三十七章 古籍《古诗源》
古籍和古画,实际上都属于纸质类文物,古画在形式上,只有一面,而古籍则是以线装册页为主。
形制上的不同,导致了古籍和古画在修复手法上,不尽相同。
向南目前接触得比较多的,还是古字画,即单幅的古书法和古画。
因此,听老师孙福民说,荣宝斋里有一本古籍,而且还曾采用过京派绝技“珠联璧合”修复过,就兴趣大增。
只是之前,他一直忙着《千里江山图》的修复工作,因此未能成行。
如今,《千里江山图》已经修复完成,趁着还在京城,向南自然打算前往荣宝斋看一看。
可现在听钱昊良的意思,似乎自己贸然上门,很可能会吃闭门羹。
荣宝斋的门这么难进?
看到向南略有不解的神情,钱昊良笑道:“你说的那本古籍,我看到过,是清代乾隆年间,诗人沈德潜所选编的大开本写刻板《古诗源》,一共有四册,非常珍贵。
你贸贸然上门就想要看荣宝斋收藏的这么珍贵的古籍,不把你打出门就算好的了。”
向南当然知道《古诗源》这套古诗集。
《古诗源》是唐之前古诗最重要的选本,上溯先秦、下迄隋代的古诗选集,全书共十四卷,录诗七百余首,因其内容丰富,篇幅适当,笺释简明,已经成为了近代以来流行的古诗读本。
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使用了京派绝技修复的古籍,居然是《古诗源》珍本。
他正想说,自己可不是贸贸然上门,我老师可是说了,他在荣宝斋那里还有几分面子的。
咱也是有靠山的人!
向南还没来得及开口,吴茉莉就抢先笑道:“听钱大哥的意思,你跟荣宝斋有渊源?如果有认识的人,就帮向南引荐一下好了。”
“这还用你说?他是你弟弟,就不是我的小老弟了?”
钱昊良故意板着脸,又接着说道,“京城里搞文物修复的人就那么一些,几乎都有着扯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一竿子打不着,那三竿子绝对能打着。
别的不说,咱们故宫博物院里退休的好几个文物修复大师,都还在荣宝斋里养老呢!这事儿交给我,错不了!”
一行人边吃边聊了一个多小时,等到散场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吴茉莉有点微醺,拉着向南的手有些不舍,红着眼眶说道:“小弟,以后有时间一定要来湘楚看望姐姐呀!”
“嗯,我会去的。”
向南也有些不舍,五个人在一起朝夕相处了三四个月,关系都很融洽,尤其是吴茉莉,真像个姐姐一样,处处护着他。
赵波明天也要回去了,他搓着大手,一脸憨厚地笑道:“向南,有空也到我那里去玩,我带你去参观兵马俑!”
“好!”向南笑着点了点头。
付洪涛有点喝多了,一双忧郁的眼睛看着向南,嘴巴动了半天,这才憋出一句话来:“燕赵人民欢迎你的到来!”
向南好不容易才憋住笑,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应道:“谢谢燕赵人民的热情!”
付洪涛一开始看起来有点高冷,接触久了才知道,这人其实不错,做事很认真,就是话有点少,相比较而言,吴茉莉就是个话痨。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千里江山图》修复五人组,到现在也算是正式解散了。
看着众人纷纷离去,向南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有点伤感。
……
钱昊良的办事效率很高,第二天中午,他就打来电话说,荣宝斋那边已经搞定,随时都可以过去。
“你什么时间有空?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荣宝斋,免得你一个人都不认识。”
向南想也没想,直接说道:“我没事,随时都可以出发。”
“那好,你在京城饭店等我,我开车过来。”
挂了电话,向南简单收拾了一下,钱昊良的车就到楼下了。
荣宝斋位于京城和平门外,琉璃厂的西街上,是一座古色古香、雕梁画栋的高大仿古建筑。
大门上方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荣宝斋”三个古体大字。
一眼望去,一股厚重感扑面而来。
向南跟在钱昊良的身边,径直走进了荣宝斋的大堂。
两人刚一露面,立刻就有一个中年男子从二楼探出头来,人未至声先到:“哎呦,这不是钱爷吗?今儿个是什么风,把您老给吹来了?我说怎么今儿早上,老听见喜鹊一直在枝头上叫唤呢!”
钱昊良一听,就知道是谁了,笑骂道:“俞老板,您这是寒碜我呢?我一个靠手艺活吃饭的人,搁以前,那就是走街串巷的货色,还钱爷呢,钱大爷还差不多!”
一句话的工夫,这俞老板就从楼上下来了,他长得白白净净的,身体有些胖,穿着一件素色唐装,颇有一种文化人的味道。
“那哪能呢,叫你钱大爷,那不显得我更老了?”
俞老板脸上带着笑,又转头看了一眼向南,低声问道,“这位小爷是?”
钱昊良一笑,指着向南介绍道:“向南,国家级古书画修复专家,金陵人,全程参与了我们故宫博物院的国宝《千里江山图》的修复工作,接笔工作就是由他一人独自完成的!”
说完,他又转头对向南介绍道,“这位是荣宝斋股东之一,俞老板,也是我的老熟人了。”
“俞老板好,这次要麻烦你了!”向南笑着朝俞老板点了点头。
俞老板这会儿还没反应过来呢。
之前听钱昊良介绍向南时,他是听一句,脸色就变一变,等介绍完了,他脸上的笑容都变成了惊骇。
不过这俞老板毕竟也是场面上的人,这惊骇也只是一闪而逝,不动声色地问道:“这位向爷可别怪我失礼啊,请问您多大年纪了?在哪儿高就?”
向南笑着应道:“21了,目前在金陵大学读书。”
俞老板脸色又变了变。
不变不行啊,到哪儿也没听说过这么年轻的专家,这还在大学里念书呢,结果头衔比自己学校的老师都高了。
“哎呦,今天碰见个妖孽了。”
俞老板心里暗自开心,一会儿回去了,可有得吹了,他心里想着,脸上却不漏半分,又问道:“尊师是哪一位大师?”
“我老师是金陵大学考古文物系教授,孙福民。”
“您是孙教授的学生?”
俞老板脸上笑容更盛,哈哈大笑起来,“我跟孙教授,那可是三十多年的交情了!嗨,您要来荣宝斋看那套古籍,直接让孙教授给我打个电话就得了,哪还用得着这么麻烦!”
几个人又套了几句近乎,俞老板就带着向南上楼去看古籍去了:
“钱爷,您先歇着,我给向专家带个路,一会儿就下来陪您喝个茶唠个嗑!”
钱昊良自然是没什么意见,他本来也就是给向南领个路,看古籍他就没什么兴趣了。
到了二楼的一个茶室里,俞老板将四册《古诗源》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张大案上,笑道:“您是孙教授的学生,本来呢,是应该让您把古籍带回去好好研究,可惜,这里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就只能委屈您在这里看了。”
“不碍事,还是要谢谢俞老板。”向南朝俞老板微微点头。
俞老板呵呵一乐:“行,那您在这儿看,我就不打扰了。我就在楼下待着,有事儿您言语一声儿!”
房门一关,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向南看着眼前这四本古籍,伸手轻轻摩挲了一番。
《古诗源》,是清代诗人沈德潜所编选的。
这个人,有故事啊!
向南轻吸了一口气,“回溯时光之眼”在这一瞬间,悄然开启……
第三十八章 人生七十辉煌始
乾隆七年(1742年)四月初,京城的天气,稍有寒意。UU小说
京城东长安街上的翰林院的藏书库里,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正伏案抄写一本唐时诗选。
在他身边,一位年约三十的断须男子也在翻看一本古籍,忽然他转头看向这老者,开口道:“(què)士兄,你天天抄写这古诗,又有何用?”
士,是这老者的字,他姓沈名德潜,如今已是七十古稀之龄了。
这年轻男子,姓袁,单名一个枚字,字子才,今年刚满三十岁。
沈德潜和袁枚虽然相差四十岁,但却是同科进士,如今都是翰林院庶吉士,关系也还不错。
“子才,再有半月,便是庶常馆散馆日,你有何打算?”
沈德潜避开了袁枚的话题,笑呵呵地问道。
沈德潜热衷于功名,但这样一个满腹才学的读书人,竟然科举屡不中,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被录为长洲县庠生后,40年间屡试落第,竟多达17次。
在雍正十二年(1734年),沈德潜应博学鸿词科考试又被朝廷斥贬,他的诗作被禁止流传。
直到乾隆四年(1739年),才以67岁的高龄荣登二甲第八名,与比他小40岁的袁枚一起成为翰林院庶吉士。
袁枚捋了捋不长的胡子,淡然道:“无甚想法,随遇而安罢了。”
翰林院庶吉士,一般为期三年,期间由翰林内经验丰富者为教习,授以各种知识。三年后,在下次会试前进行考核,称“散馆”。
考核成绩优异者,留任翰林,授编修或检讨,正式成为翰林,称“留馆”。其他则被派往六部任主事、御史;亦有派到各地方任官。
沈德潜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如今三年之期已到,考核即将来临了。
对于袁枚的想法,沈德潜嗤之以鼻。
正所谓,京畿之地好升官。
在那天高皇帝远的偏僻之地为官,哪怕你做出了天大的功绩,还不如讨得皇帝的欢心更重要。
因此,沈德潜对于能否留馆,甚为关心。
时间一晃,转眼就到了4月19日,这一天正是翰林院庶常馆散馆日。
沈德潜、袁枚和其他的庶吉士们,早早地来到大殿上,准备参加三年一次的考核。
掌院学士早有严令,散馆之日,庶吉士们须得严阵以待,若有迟到者,一律取消考核资格。
众人虽有疑惑,但不敢将自身前途当作儿戏,哪怕是一向淡然的袁枚,也是早早赶到大殿,寻了一处位置,正襟危坐。
沈德潜虽已古稀,身子早已不如从前,但也是不敢怠慢,坐得腰杆挺直,心里却在担忧:但愿之前那四十年的霉运,别再落在头上为好。
倘若不能留馆,最好也能派往六部任职,若是被遣至地方任职,他这把老骨头,只怕还没到地方,就很有可能途中颠簸劳累致死了。
沈德潜正神恍惚间,忽然听得一声尖锐的高喊:“皇上驾到!”
满殿的庶吉士们全都大惊失色,皇上虽然偶尔也会前来翰林院,但此次前来,却是毫无征兆。
众人连忙拜倒在地,俯身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隆皇帝爱新觉罗弘历微一抬手,轻笑道:“众爱卿平身!”
待得众人又重回大殿坐好,乾隆皇帝便坐在大殿上方的宝座上,正色道:“开始考核吧。”
翰林院教习们将题目和答卷一一分发下去之后,庶吉士们便开始埋头作答。
乾隆皇帝这次来翰林院,并非是为了庶吉士散馆考核,而是他诗兴大作,眼见夏日将至,有心作一组《消夏十咏》的诗来,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至今仍只作出一咏来。
心情烦闷之下,竟不知不觉来到了翰林院,正巧又碰上了这事儿。
乾隆皇帝坐在宝座上,望着下方埋头答题的庶吉士们,忽然发现,在一群黑压压的人头之中,竟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甚为刺眼。
他不由得好奇心大起,向一旁的掌院学士询问。
掌院学士答道:“启禀皇上,此人姓沈名德潜,今年已七十高龄,于乾隆四年得中二甲进士第八名,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
乾隆皇帝闻言,顿时大感兴趣,遂让人召沈德潜前来回话。
沈德潜听闻皇帝相召,不由得心跳不已。
尽管此时的乾隆皇帝,不过三十一岁,与他孙儿年岁相仿,但那可是大清朝的真命天子,手握整个大清的江山,更能一言让他荣华富贵,一言让他跌入万丈深渊!
别说是他,哪怕是当朝宰相,见了乾隆皇帝,那也得战战兢兢!
刚来到乾隆皇帝跟前,沈德潜便一骨碌趴在了地上,山呼万岁。
乾隆皇帝见了老态龙钟的沈德潜,颇有兴致地问道:“文成乎?”
沈德潜汗颜不已,答道:“未也。”
乾隆笑道:“汝江南老名士,而亦迟迟耶?”
沈德潜闻言,竟一时间怔住了,不知该如何作答。
等他醒悟过来后,才发现乾隆皇帝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
一连两日,沈德潜心思浮动,寝食难安,心中更是懊悔不已。
如此一个接近讨好皇帝的大好良机,自己却是错过了。
更让他难受的是,他考核并未答完就被乾隆皇帝召去问话,等他回来时,考核早已经结束了!
这可如何是好?
难道真要被遣出京畿之地,去往偏远地区为官?
这一去,就算侥幸抵达,恐怕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京城了。
一时间,沈德潜惆怅不已。
就在这煎熬之中又过了一日,沈德潜忽然接到文书,他竟被任命为翰林院编修。
留馆了!
自己考核未曾结束,居然留馆了!
沈德潜喜极而泣!
他留馆了,袁枚却没这么幸运。
因为考核成绩不理想,他被外调江苏,先后于溧水、江宁、江浦、沭阳r县令七年,为官政治勤政颇有名声,奈仕途不顺,无意吏禄。
乾隆十四年(1749),袁枚辞官隐居于南京小仓山随园,自号随园主人,吟咏其中,广收诗弟子,女弟子尤众。
袁枚的遭遇,正应了沈德潜之前的那句话:京畿之地好升官。
不过,此刻的沈德潜并没有在意袁枚的去向,他正为自己能够留馆而处于兴奋之中。
都道人生七十古来稀,沈德潜并不知道,他却是“人生七十辉煌始”。
翰林院编修,只不过是他仕途之中一个毫不起眼的起点而已!
第三十九章 乾隆爷的枪手(为舵主亡灵笙歌加更)
翰林院编修,是皇帝的文学侍从官,按惯例是由榜眼、探花担任。www.uu234.cc
庶吉士散馆考核成绩优异者,也可留任翰林,授予编修或检讨。
翰林院编修的日常工作,主要负责起草诏书及机密文件,如从事诰敕起草、史书纂修、经筵侍讲等。
沈德潜初任翰林院编修,颇有点意气风发之姿。
正七品啊,这品秩与一县之长相当了,更何况,自己还留在了翰林院,随时都有机会再见到皇帝。
别说是知县了,哪怕是换个知府,沈德潜也不一定会愿意去做!
忙碌了几日,沈德潜方才熟悉了编修的日常工作。
可就在这时,他就接到了乾隆皇帝交代给他的一个重要任务唱和(hè)诗。
唱和诗是旧体诗的一种。“唱”,是指吟咏歌唱,即一个人先写了一首诗;“和”,是指声音相应,第二个人依第一个人作的诗词体裁、题材、原韵,或第一作者“唱”的思想内容,作诗词酬答。
唱和之作,关键在于内容上要互相配合,而不能南辕北辙。
乾隆皇帝怎么会找沈德潜唱和诗?
这就不得不说起乾隆皇帝的一大爱好了并不是下江南,而是写诗。
中国历史上写诗最多的人是谁?
专业写诗60余年,写了9000多首的大才子陆游?
可惜他只能排第二位,第一是我国历史上最长寿的皇帝爱新觉罗弘历。
古人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立德立功立言,乾隆皇帝作为一个完美主义者,一个有雄材伟略的君主,在文坛上怎能落后?
所以他卯足了劲写诗,他写诗有两个特点。
第一个特点是“多”。
据不完全统计,乾隆皇帝御制诗有40000多首!要知道,清代收录的《全唐诗》也不过48000首,乾隆皇帝的诗不可谓不多。
第二特点是“快”。
清代文学家、史学家、诗人赵翼,就是写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的那位,曾见识过乾隆皇帝“风一般的速度”上一次厕所,他就作出来了四首诗!
这可不是造谣,而是记在当时笔记里的。
写诗就跟现在的人发朋友圈似的,一会儿一首不算,还天天刷屏!
所以,乾隆皇帝找沈德潜唱和诗,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可问题就在于,乾隆皇帝只给了一首诗,让他和九首诗!
沈德潜看了一下题目《消夏十咏》。
这里面,乾隆皇帝写了第一首诗《消夏十咏其一荷》:
“澄思临池镜,含情对月窗。春光回洛浦,秋水忆湘江。
爱看花无万,宁闻格有双。坐参兼倚咏,声色任。”
沈德潜并没有因为难度太大,而心生不满,反而欣喜异常。
他活了70岁,早就成了人精,哪里还能不知道,这可是讨好乾隆皇帝的好机会啊!
唱和诗?写9首?
这算得了什么?
沈德潜早年师从叶燮学诗,曾自诩深得叶燮诗学大义,所谓“不止得皮、得骨,直已得髓”,其自负可见一斑。
因此,唱和诗对于他来说,不过是毛毛雨。
很快,沈德潜就写下了《消夏十咏其二蝉》:
“何处咽笙簧,千林曳响长。怀秋予有意,入夏尔偏忙。
暂息缘朝雨,群兴噪夕阳。中郎精博物,琴韵识螳螂。”
这首“和”诗,不仅在诗意上,而且在题材乃至风格上,均与“唱”诗保持了一致,可以说是相得益彰。
没过多久,沈德潜便完成了《消夏十咏》唱和诗。
除了其二以蝉为题外,之后的八首和诗则分别以扇、蛙、萤、冰、月、雨、瓜和蛩为题。
写完之后,沈德潜又得意一笑,就像一只偷到了鸡的老狐狸一般。
沈德潜的诗作很快便呈送到了乾隆皇帝的案上。
乾隆皇帝细细地品过之后,满意之情溢于言表,他轻拍着桌子笑道:“德潜,真乃江南老名士也!”
沈德潜呈上诗作之后,等了几日,没听到宫里有什么消息传来,心下不免有些惴惴。
“皇上莫非不喜?”
不过,翰林编修的工作颇为繁琐,一忙碌起来,沈德潜便没时间胡思乱想了。
又隔了几日,沈德潜又接到了乾隆皇帝的和诗任务。
“看来皇上不是不喜,而是国事繁忙,一时无心作诗罢了。”
沈德潜身在翰林院,接触机密文件的机会比以往多了不少,当然也知道如今国事甚多。
乾隆七年(1742)入夏以来,南方多雨,山水暴发,黄淮交涨,湖水漫溢,河道决口,致使江苏、安徽等多省田园庐舍被淹,夏麦、秋禾无收,人畜死亡难计。
淮北盐场、荡地、盐池尽被水淹,灶户停扫。扬州一带中产之家至极贫之户,俱都流离四散惨苦万状。江苏、安徽两省灾民有数百万之多。
乾隆皇帝闻报,焦急万状,正想尽办法赈灾救民,哪有什么心思作诗取乐。
如今他又让沈德潜和诗,想必是受灾之地燃眉已解。
“既然皇上忧心,那便要作一首好诗,好为皇上稍解烦忧。”
沈德潜如此想着,便看了看“唱”诗《问柳絮》:
“惯能迷客眼,偏解污花心。借日糊天暗,因风卷屋深。
镜浑圆水面,雪聚小墙阴。触处成憎厌,何如在故林。”
“皇上果然是愁绪难消啊!”
沈德潜微微一笑,提笔写下了“和”诗《柳絮答》:
“故枝多眷恋,薄质岂无心。奈可全脱,而当春复深。
沾泥成梦幻,认雪是陶阴。识得原无住,何殊坚固林。”
沈德潜原以为这首《柳絮答》,应该能让乾隆皇帝心意稍解,不料第二日一早,乾隆皇帝又送来了一首“唱”诗!
“皇上这是要考验我?”
沈德潜哭笑不得,只能继续写“和”诗。
殊不知,此刻的乾隆皇帝早已对沈德潜的和诗能力大为赞赏,并认为让沈德潜屈居翰林院,实在是太大材小用了!
而实际上,乾隆皇帝心里面已经打定了主意,准备将沈德潜调到身边,做他写诗的众多“枪手”之一了!
乾隆八年,沈德潜升为左中允,不久又升任侍读、左庶子,之后又升任从四品的侍讲学士,充日讲起居注官。
日讲起居注官是干嘛的?
跟在皇帝身边记录皇帝言行录的呀!
这下子,给皇帝做“枪手”就更方便了。
短短不到一年工夫,沈德潜就从一个“副处级”干部变成一个“副市级”干部!
其升迁速度之快,简直就像吃了炫迈一样,根本就停不下来!
第四十章 以诗始,以诗终
沈德潜升任从四品的侍讲学士之后,除了隔三差五地给翰林院庶吉士们讲学一场之外,便是偶尔为乾隆皇帝和和诗,有了大把的空余时间。
有了空余时间,沈德潜便开始思考一件事。
他早年曾师从叶燮学诗,作为叶燮门人,论诗主“格调”,提倡温柔敦厚之诗教。
在诗学一道上,沈德潜很有造诣,为康乾以来拟古主义诗派的代表人物。
但想要将“诗教”这种诗词创作的思想传扬出去,光靠一首首的诗作是不行,必须著书立说,形成完整、系统的诗学理论。
如今,他官居从四品,可以说是春风得意、功成名就了。
作为一位文人,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诗人,他已经有了著书立说的资格。
沈德潜思来想去,最终决定从探寻诗歌之源的方式入手,通过选诗、注诗和评诗阐扬“诗教”,倡导“风雅”。
他开始选编《古诗源》。
至于为什么要选编《古诗源》,沈德潜自有自己的想法,他认为:“诗至有唐为极盛,然诗之盛,非诗之源也。……则唐诗者,宋、元之上流,而古诗又唐人之发源也。”
意思是,诗歌到了唐代时,已经达到了极为昌盛的地步,因此唐代并不是诗歌的源头。
宋代、元代的诗歌都不如唐诗,而唐朝以前的诗歌,才算得上是唐诗的发源。
因此,沈德潜需要翻阅大量唐代以前的古诗集,也幸好翰林院后院的藏书库中有历朝历代大量的藏书,这也为他提供了选编《古诗源》的基础。
就在沈德潜埋首故纸堆里,潜心选编《古诗源》之时,乾隆皇帝又要下江南了。
下江南,也算得上是乾隆皇帝的爱好之一吧,只比写诗差了那么一点点。
作为宠臣,沈德潜当然是乾隆皇帝钦点的随行人员之一。
乾隆下江南,是大家最耳熟能详的桥段了,在电视剧里,他经常带上三两个人,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但实际上,乾隆是最好面子,也最讲究排场的皇帝,他下江南必然带着整套的出行仪仗,随行人员多达两千多人。
像那种电视剧里,乾隆下江南微服私访,还被贪官污吏关进大牢里的情节,纯属扯淡。
浩浩荡荡一行人,从紫禁城南下,来到杭州府时,已经是冬天了。
这一日,乾隆皇帝兴致颇高,带着一帮大臣游西湖。
看到漫天飞舞的雪花时,乾隆皇帝忽然诗兴大发,顿时张口就来:
“一片一片又一片,三片四片五六片。七片八片九十片……”
众大臣站在乾隆皇帝的两侧,正准备等他念完诗后,大声叫好呢,结果乾隆皇帝卡壳了!
乾隆皇帝正尴尬着,心想:完犊子,这下子要在臣子们面前丢人了!
众大臣也一齐发愣:皇上怎么了?最后一句念下去呀,我们正等着拍龙屁呢。
就在这时,有一个老者颤颤巍巍地站出来,赞道:“皇上高才壮采,所作之诗,寓意无穷,回环流转,畅然不息。令老臣茅塞顿开,诗意顿生。请皇上恩准老臣狗尾续貂飞入梅花都不见。”
这老者不是别人,正是“想皇上之所想,急皇上之所急”的沈德潜!
乾隆这首诗,前三句平淡无奇,加上续上的这第四句,这意境顿时就深远了起来。
众大臣这才醒悟过来,原来皇上是卡壳了呀!
于是,连忙纷纷恭贺乾隆皇帝,又作得一首妙诗。
与此同时,众人心中也在暗自懊恼,自己怎么就没这么激灵呢,续上一句诗又有什么难的,偏偏自己就没这个悟性,又让沈德潜抢了先。
乾隆皇帝的龙屁被拍得很舒服,心里对沈德潜更是欣赏。
这老头,不仅文采斐然,而且察言观色的功夫也很了得啊!
回到紫禁城之后,沈德潜又重新伏案选编《古诗源》,乾隆皇帝每有诗作,也会命其和诗,每每都能让他龙心大悦。
乾隆十一年(1746年),沈德潜所选编《古诗源》已经大功告成,全书共十四卷,上溯先秦,下迄隋代,录诗七百余首。
在这部选编作品中,沈德潜崇尚雅正,故尤重作品的风骨,提倡自然,反对雕琢。
他评曹操诗“沈雄俊爽,时露霸气”,评左思诗“拔出于众流之中,丰骨俊上”,评庚信诗“悲感之音,常见风骨”。
这些诗人中,沈德潜最推崇陶渊明的“无意为诗,斯臻至诣”,他说:“陶诗合于自然,不可及处,在真在厚;谢(灵运)诗追琢而返于自然,不可及处,在新在俊。”
《古诗源》编校完成之后,即付刊印。
因沈德潜在朝中身处高位,诗作又受到乾隆皇帝的赏识,常出入禁苑,与乾隆皇帝唱和、论诗,《古诗源》甫一面世,即受追捧,一时间竟洛阳纸贵。
沈德潜亦是老怀开慰,喟叹道:“吾之诗学,能传扬于世,何其幸也!”
《古诗源》诸事皆毕,沈德潜便向乾隆皇帝乞假归葬。
乾隆皇帝不仅给他三代都加封典,还赐诗一首,其中有一句是:“我爱沈德潜,淳风挹古福“。
乾隆皇帝对沈德潜的荣宠众所周知,但一言不合就表白那也是没谁了。
在古代,皇帝题词就不得了,何况还特地写诗相赠呢?
这件事在当时,就引起了“文艺界”大震动,当时歌咏其事的不知凡几。
乾隆十二年(1747年),沈德潜回朝之后不久,便被任命在尚书房行走,又擢礼部侍郎,正二品大员。
沈德潜一而再,再而三地获得破格提拔,这让朝中大臣们颇为微词。
乾隆皇帝为此还专门颁谕,特别指出,他是因沈德潜诚实谨厚,且怜其晚遇,才特别加恩,以鼓励老成积学之士,并非因进诗而优擢。
但这好像不能服众,毕竟沈德潜政绩平平,如果不是因为诗写得好,还兢兢业业为乾隆校刊《御制诗集》,为诗润色,怎可能受此荣宠呢?
一个“枪手”做官做到这份上,只怕死了也会笑出猪叫声来吧?
八十多岁时,沈德潜因为老迈不堪,辞官回故里。
乾隆皇帝颇为不舍,这么好的一个“枪手”,还没有给朕写出更多的诗来呢,怎么就走了呢?
虽然不舍,乾隆皇帝依旧恩准了。
还为沈德潜加礼部尚书衔,长孙赐举人,获准在沧浪亭北面建生祠……
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沈德潜寿终正寝。
乾隆皇帝感怀不已,追封沈德潜为太子太师,赐谥文悫(què),入贤良祠祭祀,乾隆还亲自为他写挽诗,荣极一时。
乾隆皇帝曾说过“朕与德潜,以诗始,以诗终“,也是一语成箴。
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震惊朝野的《一柱楼诗》案爆发,诗集作者已故举人徐述夔被抄家,并被剖棺戮尸,数名校对之人皆被斩。
作为清代四大文字狱之一,此案波连甚广。
沈德潜曾替徐述夔立传,并称他“品行文章皆可法”令乾隆皇帝大怒,下令对沈德潜追夺封衔、仆碑、罢祠、磨平碑文。
虽然治了沈德潜的罪,但乾隆对他的感情还是很复杂的,乾隆四十四年,做过一系列怀旧诗,仍把沈德潜列为“五词臣”之一,并写道“且知余不负德潜,德潜实负余”。
沈德潜前半生蹉跎,后半生荣极一时,死后又被夺衔仆碑,一生可谓是跌宕传奇。
在他被乾隆皇帝治罪之后,他所编著的《古诗源》由原先的风靡一时,变得无人问津,不消数年,便再也踪迹难寻。
谁也没想到,当年踪迹难寻的《古诗源》,在两百多年后,竟会出现在京城荣宝斋里!
第四十一章 把这儿当成收破烂的了
向南揉了揉眉心,心中倒也有些感慨。www.uu234.cc
这沈德潜,虽然有一肚子好文采,可惜太过醉心于功名,一心想要讨得乾隆皇帝的欢心。
当然,他做到了,生前也是恩宠无限,荣极一时,但死后却不得善终,连碑文都被磨平了文字。
只是,为人处世,还是要实实在在,脚踏实地,路才能越走越宽,越走越远。
这是向南的老爸向海洋一直以来灌输给他的为人处世之道。
当然,向海洋说得没这么文雅罢了,他是这么说的:
“儿子,咱们做生意,就要讲究个诚信,不短斤少两,不以次充好,踏踏实实地做,总会有回头客的,到时候发财是发不了,但生意也绝对差不了!
当然了,咱们也不能让人给坑了。谁要是想坑咱们,就揍他丫的!”
向南:“!!!”
沈德潜的故事,以及古籍《古诗源》的诞生,只是附带,并不是向南此来的目的。
因此,看过就算了,也算是了解一段尘封的历史。
他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想看一看修复《古诗源》的京派绝技珠联璧合。
端起俞老板放在桌上的茶,喝了一小口,茶温刚刚好,一股淡淡的茶香在口腔里弥漫,让人忍不住精神一振。
向南深吸了一口气,又重新开启了“回溯时光之眼”。
……
1936年冬,北平。
前两天刚下过一场大雪,将整个天地都染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往日里热闹非凡的街市,此刻人影凋零,不时地有一辆骡车从远处艰难驶来,又匆匆往远处而去,只在雪地里留下深深的两道车辙印。
被白雪掩盖的乌黑的烂泥,也随之露出了原本就狰狞而丑陋的真面目。
天色渐亮,琉璃厂街的一处名叫“博古轩”店面里,突然传来了一阵“”的声音,紧接着,店门的一块门板被卸了下来。
一个身穿着厚厚的棉袄子,头戴羊皮帽的小伙子从店里探出头来,惺忪着双眼左右看了看,嘴里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么,又将头缩了回去,将门板一块一块全都卸了下来,这才回身拿起鸡毛掸子,收拾店面去了。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棉布长袄,头戴瓜皮帽的中年男子,踩着厚厚的积雪,从远处踉踉跄跄地奔了过来。
许是跑得太急,他呼吸微微有些有些急促,嘴里的热气刚一呼出来,就变成了一股白雾,将鼻梁上架着眼镜镜片都给模糊了。
中年男子取下眼镜,拿手指胡乱擦了两下,又重新将它戴好,站在雪地里四处张望着,等看到“博古轩”的招牌后,又一手拎着长袄的下摆,跌跌撞撞地朝店门奔去。
“老板,老板!”
中年男子一进店门,就喊了起来,“我要出手老物件儿,有没有人呐?”
“喊什么,喊什么?这不来了吗?”
刚刚那个开门的小伙子从后堂里走了出来,一脸不高兴地低声嘀咕道,“吃个早饭都不让人安生,这小rb都快来了,还开门做什么生意,命都要没了,赚钱有什么用?”
中年男子一见,顿时眉头一皱:“老板呢?你一个小伙计能做得了主?”
“这是我家的店,我怎么就不能做主了?”
小伙子一听不乐意了,梗着脖子说道,“你不是有东西要出手吗?拿出来看看!”
他说着,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中年男子,看他身上穿的长袄也是破破烂烂,就连戴着的眼镜镜腿也断了一条,用白色的棉布条紧紧地扎了起来,心里更是鄙夷了。
就他这副穷酸模样,能有什么好东西?
中年男子见状,有心想换一家店铺出手,可如今这种情况下,还真是出了这个门,没了这家店!
就在今年九月份的时候,倭国鬼子的军队已经强占了丰台,四处调兵,对北平虎视眈眈,有点家底的人家早就逃难去了,哪里还有心思在这里开店?
如今他也是将家里面能卖的东西全都给卖了,准备携带家小前往山城寻找亲戚避难去。
“罢了,罢了!”中年男子暗自叹息一声,想道,反正都要离开了,又何必在意这点意气之争?前往山城路途遥远,也许还会碰到比这更难缠的人呢,要是一个运气不好,碰到鬼子兵……
中年男子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连忙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来,放到了柜台上面:
“这是一套古籍,是清代著名诗人……”
“行了,行了,我自己会看!”
小伙子一脸不耐,一看这穷酸样,就是个书呆子,除了那几本破书,还能有什么?害得小爷连早饭都没能吃好。
心里不满,他也没给什么好脸色,伸手拿过包裹,小心地打开。
他再混,也是出生在古玩店里的,自然也知道古籍这玩意儿很值钱,尤其是孤本之类的珍贵古籍,价钱那更是翻上了天,这要是弄坏了,他老爷子不得揍死他?
打开外面的布包裹后,里面又有一层牛皮纸层层裹着。
小伙子一乐,总算给了个好脸色:“您这还挺细心,裹得这么严实。”
“这不是怕损坏了嘛!”中年男子陪着笑,有点心虚。
小伙子不再说话,又一层层将牛皮纸打开,四本暗青色封面的线装书露了出来,在封面左侧竖写着三个大字:“古诗源”,下方则是作者名:沈德潜。
轻轻翻了翻这书,小伙子的脸色渐渐难看了起来,这四本书是古籍没错,乾隆年间大开本写刻板的古籍,倘若是善本,价钱上也是很可观。
如果运气好,碰到了识货之人,或许还能要一个大价钱。
所谓善本,一般情况下,是指那些保存完好,且具有一定历史文物价值、学术资料价值和艺术价值的古代书籍。
“您这包得挺严实,我还以为是善本呢,没成想这都烂成这样了!”
小伙子变脸的本事挺高,刚刚才露了好脸色,这一会儿又变得阴阳怪气起来了。
古籍倘若保存不善,很容易导致各种病害发生,严重的甚至会损毁。
眼前这四本古籍,已经严重絮化,尤其是是在书口和地脚。
书口靠下的部位絮化十分严重,几乎不能触碰。
而整个地脚部分,则干脆已经完全絮化消失,有的甚至伤及下栏,还有缺字。
就这样的四本破书,他怎么就好意思拿到古玩店里来卖?
把“博古轩”当成收破烂的了?
第四十二章 不赚别人的救命钱(为舵主此城危加更)
中年男子闻言,脸色一阵变幻。UU小说
过了良久,才喏喏开口道:“这四本古籍的作者沈德潜,是清代著名诗人和学者,也是康乾以来拟古主义诗派的代表人物……”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
小伙子冷笑几声,斜着眼睛说道,“它就算是诗仙李白的诗集,那也是破烂货啊!”
中年男子闻言,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却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没有看到,小伙子的眼里,闪过了一丝狡黠之色。
“博古轩”是什么?古玩店呀!
实际上,清楚这家店底细的人都知道,博古轩最出名的并不是货架上摆的那些个古董,而是修复古籍的本事!
这家店的老板薛钊博,是京派古籍修复的唯一传人,手艺精湛,哪怕是再破烂的古籍,只要到了他的手上,都能起死回生!
这小伙子,是老板薛钊博的小儿子,名叫薛铁,从小就在古玩店里长大。
他自然深知自家老爷子的本事,他一看就知道,这四本古籍虽然损毁得厉害,但并非没办法修复,之所以要对这中年男子如此说道,那还不是为了压低价钱?
做生意嘛,不管是古玩还是酱醋茶盐,不都是买低不买高的吗?
眼看这中年男子脸上渐渐露出失望之色,似乎打算放弃了,薛铁知道,火候差不离了,再等下去,估计人家直接拿着书就走人了,那他说了这么半天,岂不是白费了口水?
他清了清嗓子,漫不经心地说道:“这年月,大家都不容易,算了算了,我就勉为其难把这四本破书收了吧,好歹也是个老物件儿,你开个价吧。”
中年男子闻言,就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一脸欣喜,踌躇了半晌,才试探着说道:“十,十块大洋?”
“十块大洋?”薛铁两眼一瞪,把中年男子吓得退了一步,“你想什么呢?!最多给你两块大洋,这还是看你这书是真古籍,要不然,送给我我都不要呢!”
在三十年代的北平,一块大洋能买十六斤上好的大米,或者是五六斤猪肉,相当于如今的一百五十六块钱了。
十块大洋,那就是一千多块钱!
就这么四本破破烂烂的书,就想卖一千多块钱,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中年男子也下了狠心,咬了咬牙道:“五块大洋,再少我就拿回去,不卖了!”
这四本古籍,是家里传下来的,如果不是要全家避难,家里又确实缺钱,他是说什么也不会拿出来卖的。
他本就是个读书人,又不是真的书呆子,知道有专门修复古籍的地方,可如今……也真是没办法了。
“行吧行吧,看你也不容易,我就当发个善心,五块大洋好了。”
薛铁见中年男子一脸悲愤之色,知道再压价,估计对方真要走人了,于是赶紧应了下来。
他返身走进柜台后面的小间,不一会儿就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五块大洋,放到柜台上面,笑着说道:“您数数?钱货离柜,慨不负责。”
就五个大洋,还数数?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不识数吗?
中年男子没理会薛铁,一把抓起柜台上的大洋,转身就出了门。
中年男子刚离去,从店铺后院进来了一个身穿灰色长袍,年约五十六岁的清瘦男子,看了一眼薛铁,略带不满地开口问道:
“小铁,一大清早的,跟谁在这儿咋咋呼呼的?有时间还不多去练练手艺?”
这薛钊博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都嫁人了,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原打算将自己的一身手艺传给他,也好有个糊口的本事。
谁知这小子两天打鱼三天晒网,压根就对修复古籍没兴趣,到现在也没学出个样儿来。
薛铁一点也不害怕,笑嘻嘻地凑了上来:“老爹,我刚刚可是帮您赚了一大笔!”
说着,就将刚刚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谁知,薛钊博听了以后,非但没有表扬他,反而脸色一黑,怒斥道:
“混账东西!一直以来我是怎么教你的?人家的救命钱你也赚,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见薛铁仍然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他狠狠一跺脚,从柜台后面的里间又拿出了二十多块大洋,二话不说,直接出门追那中年男子去了。
刚刚薛铁一说,薛钊博就知道,这中年男子必定是要携家带口离开北平避难去了,否则的话,也不会变卖祖上传下来的古籍。
这四本一套的清代《古诗源》珍本,哪怕再破,也不止五个银元啊!
国难当头,他再是商人,也不能赚人家逃难用的救命钱,这是要遭报应的!
半晌之后,薛钊博回来了,脸色稍稍好看了些。
他是循着雪地里的脚印追去的,也幸好积雪够深,那中年男子来时匆匆,回去时就慢了不少,总算让他给追上了,又补了他二十多块大洋。
事实上,薛钊博也知道,如果那四本《古诗源》修复好了,价钱远不止这些。
但有句古话说得好:盛世古董,乱世黄金。
也只有在盛世时,古董才真是古董,在这人人都仓惶避难的年代,古董就是个累赘!
这四本《古诗源》出手是不可能的了,有些家底的人,早离开了;没离开的人也不会去买这玩意儿。
最重要的是,他家里也是拖家带口的,一大帮子人需要养呢。
之所以还没有撤离,也有想攒点钱的意思,因此,他也不可能给对方太多。
真等到局势恶化,他也是要带着家人背井离乡的,到了那个时候,钱再多也没办法让人安心。
薛钊博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指望中年男子报答,只是留个善念罢了,希望等到自己一家人不幸落难时,别人也能这么真诚待他。
中年男子显然没想到还会有这一出,连连作揖,感激不已。
多了这二十多块大洋,他拖家带口前往山城,也多了不少底气。
这路上万一有个好歹,这些大洋可都是能救命的啊!
薛铁看到老爹回来了,脖子一缩,他虽然不怕老爹,但也不想挨骂。
谁料,薛钊博只看了他一眼,便朝他说道:“把店门关了,然后把这四本古籍带到后院来,随我一起修复一下,不然这书真要毁掉了。”
“哦。”
薛铁苦着脸应了一声,心想,还不如骂我一顿呢。
将门板重新上好,又落了锁,薛铁这才小心翼翼地捧着四本腐朽不堪的《古诗源》,往后院里走去。
博古轩的后院,有一间专门用来修复古籍的房间,里面摆放着两张半人高的大桌子,上面摆放着羊毫笔、宣纸以及其他一些工具和材料。
自从北平局势越发紧张之后,薛钊博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动手修复了。
此刻,他将工作台上的东西收拾了一番,这才示意薛铁将四本《古诗源》放了上去。
“今天这活儿我自己来,你在一边好好看着。”
薛钊博回头瞪了儿子一眼,这才转过身去,开始忙碌了起来。
第四十三章 修复《古诗源》
古籍和古画的修复,在道理上是相通的。UU小说
事实上,在宋代之前,书籍和古画修复并不分家。
到了宋代以后,随着印刷术的发展,古籍修复也蓬勃发展,逐渐成为了单独的技艺。
古籍的修复在程序上十分繁复,包括了分析病害、拆书、拆页、选纸、水洗、补洞、压书、装订等数十道工序。
薛钊博先是将《古诗源》其中的一册放在面前的桌面上,拿着放大镜细细地观察了起来。
古籍破损的原因形形色色有很多,归纳起来大致有虫蛀鼠啮、霉蚀、酸化、老化、使用中的磨损等。
但眼前这一册《古诗源》珍本,却是破损得有些厉害,除了书口和书脚絮化严重外,就连书页内,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虫洞。
可以这么说,如果这珍本不是到了他的手中,已经可以说是彻底毁掉了。
观察了一会儿,薛钊博心中似乎已经拟定了修复方案。
一抬头,对站在一边发愣的薛铁说道:“去,将另外三本书也拆开,记得拆页时一定要编好顺序,不要弄混了!”
“知道了!”
薛铁拖长了声音应了一声。
不是说让我看着么?怎么又让我干活了?
还有,拆书拆页这种事,自己都做了两三年了,用得着每次都叮嘱一句吗?
抱怨归抱怨,薛铁也不敢怠慢,“噔噔噔”跑到另一个房间,搬来了一张椅子坐下,开始小心翼翼地拆书。
薛钊博也在拆着自己手中的那一册《古诗源》,看到薛铁老老实实地在干活,不由得会心地笑了。
只是很快,他又愁眉不展,鬼子军队来意不善,北平越来越不安全,世道也越来越乱了,自己在倒还好,要是自己不在了,这个傻小子干什么都不行,可怎么活下去啊?
心里想着事,薛钊博手下却不慢,很快就拆开了一本书。
说起来挺快,实际上,拆古籍也是一种技术活儿。
面对一些破损严重的古籍,将粘连的古籍分页也绝非易事,得使用“干揭”或“湿揭”等手法。揭好页后,需要为每一页书籍编号,否则书籍顺序会被打乱。
这套《古诗源》珍本,已经絮化严重,已经不能用竹镊子分开,因此,薛钊博便选择了“湿揭”的手法。
所谓干揭,就是通过揉捏,使书本松散,然后用镊子挑,起子起,把书拆成单页,再进行后续修补。
湿揭则是,古籍的书页一张张完全粘连,书本已凝结成团,完全无法拆分。
这时,就需要借助外力,如用蒸笼蒸,或用毛巾包着在水里泡,蒸与泡的时间视书本具体板结情况而定。
薛钊博则是采用了用喷壶喷水的方式,将书页微微打湿,然后再将书页拆开。
拆页完成后,就可以直接进入下一步选择配纸。
在正式开始修补之前,需要先为古籍配纸。
古籍修复手工纸可以分为麻纸、竹纸、皮纸、混料纸等。
修复古籍不是选择最贵的纸,而是要选择最恰当的纸。
选配的纸张,通常要与待修的古籍材质、帘纹相同、颜色相仿。
如果遇到材质特殊,或带有颜色的纸张,还需要自行调配纸浆或为纸张染色。
薛钊博轻轻捏起一张书页,细细地观察着。
过了半晌,他扭头看了看儿子,见他也已经拆完了一册古籍,心中有些满意。
这小子,做起事来还是很认真的,可惜的是,沉不下心。
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扔到一边,薛钊博开口吩咐道:“去,拿些皮纸来!”
薛铁也不多问,站起身来,从隔壁房间里拿来了一叠包装整齐的皮纸。
“说说看,配纸为什么要选择皮纸?”
薛钊博一边接过皮纸,一边问道。
薛铁显然没想到老爹会考他,怔了一怔,讪笑道:“皮纸更结实?”
“哼!”
薛钊博怒哼一声,最终还是压下了火气,解释道,“皮纸并不是补纸,而是用来托裱书页的。
这套《古诗源》古籍,书口和地脚已严重絮化,破损不堪,再者,它本身的纸质也较差,因此必须用皮纸托裱。
而且,它的地脚全部絮化没有了,还须每页用补纸平补。懂了吗?”
“哦,懂了。”
薛铁乖乖点头,心中却是不以为然。
薛钊博瞧见儿子这副模样,也知他并没有听进去,只能暗自叹息。
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以后的路终究要靠他自己走。
薛钊博没再说什么,按部就班地托裱、补地脚和书口。
等做完这一系列程序后,接下来就是修补书页上的虫洞了。
一直在看着这一切的向南,此刻也是精神一振京派绝技“珠联璧合”终于要出现了!
只见薛钊博先是来到一旁的一个大锅旁,先将一直燃烧着的火炉打开,然后往锅里倒入小半锅的清水。
等清水烧开后,薛钊博又从靠墙的一个柜子的抽屉里,取出了一些细长的豆荚状物,放入水中。
这是什么?
向南连忙回放了一下,再将画面放大,顿时恍然大悟,这是晒干了的皂角!
他小时候在乡下见过的,村子里的姐姐阿姨们,一到夏天时,头发不仅油腻腻的,头皮还很痒。
于是,他们便会摘一些树上的皂角,用来煮水洗头发,比如今的洗发水都要好用得多。
以前向南年纪小不懂,如今却是知道,皂角中含有丰富的天然皂角碱,具有很强的清洁作用,不仅可以祛油腻,还能清除头皮屑。
薛钊博,这是在煮碱性溶液?
向南心中好奇,继续看了下去。
在那间修复室里,薛钊博放完皂角以后,并没有停手,而是又从不同的抽屉里,拿出了桂皮、花椒、蜂蜜、明矾和白芨等诸多材料,一并扔进了锅中。
最后,他将挑选好的补纸撕碎,也扔入了锅里。
这些东西,向南倒是清楚。
明矾的作用,是防止墨迹晕染。古代有些书籍印刷时,油墨里面添加了面粉,而且明矾本身可以防止霉病。
蜂蜜则是为了降低纸张的膨胀系数,对于点镶、和补虫眼很有作用,也有防止油墨晕染的作用。
花椒和桂皮可以驱虫,而白芨则能够增加粘性。
锅里的水又沸了一阵,薛钊博拿起一柄大勺子搅了搅,这才拿起锅盖盖好,又将炉子里的风口关小,炉子里的火势也随之变小了。
他看向已经拆完了第二本古籍的薛铁,说了一句:“先去吃午饭吧,午饭之后,就可以开始补书页虫洞了。”
薛铁也不说话,低眉顺眼地跟着出了门。
他知道今天已经惹老爹了生气,可不能再作死了。
否则的话,真是会死人的。
第四十四章 绝技的秘密
吃过午饭之后,薛钊博照例回房间休憩了一会儿,这才回到工作间里来。UU小说
薛铁也早就到了,正拿着勺子在锅里缓缓地搅动着。
此时,锅里的水、皂角和补纸纸屑,已经成了粘稠的粥状物。
薛钊博走过来看了看,微微点头道:“差不多可以了,我修补书页,你继续将拆开的书页托裱、补书口和书脚。”
说完,他就不再理会薛铁,准备开始修补书页上的虫洞。
在修补之前,薛钊博已经提前将书页上的脏污清理完毕了。
在这一步上,和古画的清洗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经过皮纸托裱的书页,纸质强度增大不少,这之后的修复就轻松了许多。
薛钊博将锅里粥状物搅拌均匀以后,用勺子舀起一小勺,倒进一旁的瓷碗里。
随后,他拿起一支羊毫笔,轻轻用笔尖蘸取一点,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书页的虫洞上。
所有破损之处都涂抹完毕之后,一张书页就基本修补完成了,薛钊博便将它放在一旁慢慢等着晾干。
这一步,说来简单,实际上却很耗费时间,一整个下午,薛钊博也才修补了七八张书页而已。
而薛铁就更慢了,他不过才补了两张书页,就再也坐不住了,坐在凳子上的屁股扭来扭去,一脸难受。
薛钊博抬头看了看窗外,天色已渐渐暗淡下来,如同有一只巨手扯来了一张遮天黑幕,将这光亮给掩盖了起来。
他心情莫名地有些沉重,暗自叹了一口气,沉声说道:“今日就到这里吧,明日继续。”
“哦。”
薛铁苦着脸应了一声,乖乖地将火炉的风口又关上一些,只留下一道缝隙,以免炉子里的火熄灭,然后又往锅里加了一些清水,重又盖上锅盖。
锅里的粥状物,还需要继续温热着,否则的话,第二天就会冷却成固态状,便不能再用了。
做完这些之后,薛铁这才垂头丧气地离开。
第二天一早,薛钊博就带着薛铁又继续修补书页。
薛铁一副仿佛已经认命的模样,低眉顺眼地跟了进来,然后打开风炉口,掀开锅盖。
顿时,一股香气混合着热水,霎时间蒸腾而起,扑了他一脸。
薛铁挥了挥手,将雾气驱散,舀了一些粥状物,便坐下来继续埋头苦干。
薛钊博没管儿子,在工作之前,他先是拿起昨日修补完毕的书页仔细看了看,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效果很不错,修补后的书页几乎看不出曾经有过破损。
一直在看着的向南见状,也是极为惊讶,他一直以为京派绝技“珠联璧合”,是修复手法上的不同,没想到最关键的是那个粥状物!
不对,确切地说,应该是那粥状物的配方,而那些添加进去的东西以及分量,自己都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
“难怪这绝技会失传,这种神奇的配方,一旦泄露,自己吃饭的本事可就全暴露了。”
向南喃喃自语,随即又认真地继续看下去。
修复古籍,是一个极为耗时且耗精力的事情。
四册《古诗源》,修补完全部书页,又再次喷水润湿,拿干燥的吸水纸盖上,再用木板和石块压实,隔日更换吸水纸。
这样,就可以将书页压得平平整整。
等所有书页全部晾干后,三五张一叠,锤平折页,配上护页,再按原有的顺序理齐、打眼、穿纸捻钉……
最后是粘上封面,用真丝线装订,修复工作就彻底完成了。
哪怕是薛钊博和薛铁两父子日日不休,也一直忙活了小半年的时间,才总算将四册《古诗源》珍本全部修缮完毕。
此时再看,四册古籍早已没了之前的那般破烂不堪,看上去如同一部保存完好的旧书,古意盎然,完全符合了古籍修复中的“修旧如旧”的原则。
“小铁,今天晚上,让你娘烧几个好菜,咱们爷俩喝两盅!”
薛钊博很高兴,对着薛铁吩咐了一句。
一是古籍珍本历时几个月,总算是成功修复了。
二则是因为,他的儿子薛铁竟能够耐得住枯燥与乏味,陪着他一直将这古籍修复完成!
“这孩子,怕是真的对这一行没什么兴趣了。”
薛钊博一只手轻抚着刚刚修复完成的《古诗源》珍本,暗自想道。
知子莫若父。
薛铁之所以能坚持下来,更多的,只怕还是因为担心他生气罢了。
“儿子能有这孝心,我也该安慰了!”
薛钊博一声长叹,也不知是喜,还是悲。
时间就如同沙漏,在不经意间,就已悄然逝去。
一转眼,就到了七月。
这时,距离《古诗源》珍本修复完成,已经有两个多月了。
“爹,咱们这条街的米店都关门了,以后都得跑七八里的路,上别的地方买了。”
薛铁一口气喝了一瓢凉水,朝薛钊博抱怨道。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无袖短褂,一身腱子肉被炽热的阳光晒得黝黑,被汗水一浸,油光发亮。
薛钊博正捧着《骆驼祥子》,读得津津有味。
这是老舍去年新出版的长篇小说,之前一直忙着修复《古诗源》没时间看,正好趁现在有空,可以拿来好好品味一番。
听了薛铁的抱怨,他微一抬头,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年轻人跑几步,算得了什么?”
当晚,薛钊博又看了一会儿书,正要睡下,忽然耳边“轰隆”一声巨响,将他吓得浑身一颤,手里的书都掉了!
正在他懵神之际,院子里一阵鸡飞狗跳,薛铁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爹!娘!快起来!鬼子和咱们打起来了!”
紧接着,远处传来的枪炮声隆隆不断,火光就如同炸开了的烟花一般,照亮了半边天!
“快!快收拾收拾,咱们立刻出城!”
薛钊博脸色苍白,立刻吩咐下去,自己也急急忙忙将家里值钱的东西,全都胡乱塞进了一个包裹里。
一家人正要出门时,他忽然想起《古诗源》来,又急匆匆地返身,将四册古籍全都小心地装好,这才和薛铁一起,手忙脚乱地架好了马车,摸黑里跌跌撞撞地朝着南门而去。
1937年7月7日夜,倭国鬼子在北平西南卢沟桥附近演习时,借口一名士兵“失踪”,要求进入宛平县城搜查,遭到华夏守军严辞拒绝。
鬼子遂向守军开枪射击,又炮轰宛平城。
华夏守军遂奋起抗战。
这就是震惊世界的七七事变,华夏由此开始了全面抗战。
7月29日,北平沦陷。
第四十五章 离家出走,人不如狗
惨!
太惨了!
从北平一路仓皇出逃,薛钊博总算是真正理解了一句话的含义。www.uu234.cc
离家出走,人不如狗!
这一路行来,拖家带口的逃难之人随处可见,有的人,走着走着,就倒下了,再也站不起来。
其他人都是一脸麻木,仿佛没有看见一般,依旧迈开沉重的双腿,向着未知的未来,挣扎着往前挪动脚步。
第一次看见有人倒下的时候,薛钊博连忙上前将那人扶了起来。
那是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半大小子,看年纪也不过跟薛铁差不多大。
这小孩身高有一米五六的样子,但薛钊博将他扶起来时,却吃惊地发现,他似乎连一百斤都没有,瘦骨嶙峋,粗大的骨头硌得他手疼。
“孩子,醒醒,醒醒!”
那小孩艰难地睁开一双无神的眼,看了一眼薛钊博后,忽然伸出双手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脖子,然后猛地张开干裂的嘴唇,朝着他的脸就咬了过去!
“啊!”
薛钊博被吓得差点三魂出窍,惊叫一声,一把将那小孩往外猛地一推。
小孩失去了支撑,“砰”地一声摔倒在了地上,过了片刻,他才缓缓地转过头看了薛钊博一眼,呢喃了一句什么,脖子一软,就不甘地闭上双眼。
薛钊博顿时只觉得头皮发麻,连退了好几步,最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刚刚就在那小孩的身边,听见了那句话,他说:“我好饿啊!”
一直在等着老爹的薛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连忙赶了过来,看到他坐在地上,连忙将他扶了起来,一脸关切地问道:“爹,怎么了?”
薛钊博看着天边翻滚的乌云,天空阴沉沉的,让人压抑得呼不上气来。
已经很久没有下过雨了,并不宽敞的马路上,灰尘四起。
一眼望不到头的逃难之人,三三两两互相依靠着,蹒跚前行。
头顶上空,不时有战斗机低空呼啸而过,惊得逃难的人四散奔逃。
远处,还有轰隆隆的枪炮声,断断续续地传来,硝烟的气息随风而动,一直飘进了他们的鼻子里……
这一刻,薛钊博心中再也坚定不起来了。
前方,就一定安全吗?
前方,就一定有足够的食物吗?
前方,就一定有他们要的未来吗?
没人知道,但每个人都坚定地往前走着,不屈不挠。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对于生存的渴望。
死亡也不行!
人,很多,却安静得吓人。
薛钊博看到,成群的乌鸦,在逃难队伍的头顶上盘旋,发出难听的“呱呱”声。
也看到了,成群的苍蝇,在倒下的人身上飞舞,“嗡嗡嗡”地让人作呕。
他心中猛然升起一个念头来:无论如何,也要将家人带到安全的地方,哪怕他死了也愿意!
“我没事。”
薛钊博回过头来,看了看薛铁,语气前所未有的柔和,“来,帮爹一把,把这孩子埋了。人没了,不能让尸体也被野兽给糟蹋了。”
薛铁第一次见到老爹这副模样,颇有点不习惯,他连忙点头:“好!”
将那小孩埋好以后,薛钊博站在小土堆前沉默了一会儿,喃喃道:“孩子,希望你下辈子,能投个好人家,天天都能吃饱饭。”
回到车上,薛铁又拉着车继续往前走,他和老爹早就商量好了,这一次要去金陵,那里是军事重地,鬼子应该不会往那边去。
傍晚的时候,薛铁将车停在路边的一条小河旁,架起锅子烧起了热水。
吃的干粮,他们已经不敢再拿出来了。
刚从北平出来的那阵子,他们什么都不懂,嫌干粮太硬,想拿开水泡软了吃,结果几个饿得已经开始吃树皮草根的难民,拿起几块大石头就朝他们冲了过来。
薛钊博一个手艺人,哪见过这个场面,连忙将手中的干粮扔了出去。
谁知道难民越聚越多,将他放在车里的食物都抢走了,那些更值钱的古籍、大洋反而没人要。
到了最后,饥饿的人群不管不顾,甚至将薛铁拉车的马匹也给抢走了。
他们将那马拉到马路上,一刀就捅进了马脖子,鲜血像喷泉似的直往外冲。
这些人如同恶魔一般,马还没死透,就开始割肉,撕下血淋淋的一块,直接放进嘴里嚼几口,就那么生生咽下去了。
一匹马,被一百多人围着,不到半个小时,就只剩下了一副骨架,连那些内脏,都被人抢走了。
薛钊博看得目瞪口呆,浑身直发抖。
他的老伴,也就是薛铁的娘,身子骨本来就弱,这一次惊吓过度,当晚就发起高烧,直接病倒了。
没了马,还有车,薛铁正年轻,又身强体壮,就成了拉车的车夫。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薛铁老娘靠在车厢里,一阵咳嗽。
“孩儿他娘,快了,很快就安全了。”
薛钊博伸手握住她干瘦又冰凉的手,端着一碗刚烧好的热水,放在嘴边吹了又吹,低声说道,“等到了金陵,咱们再买一套院子,里面种点花花草草,再也不走了。来,先喝口热水。”
薛铁老娘费力地支起身子,喝了两口水,气色也好了不少,反手抓紧薛钊博宽厚的手掌,泣不成声:“老薛,我怕是挺不过去了。你,你可一定要好好照顾铁儿,不然我死都不安心。”
薛钊博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掉下来了,他连忙背过身深吸了一口气,再转过来时,脸色已是铁青,低喝道:“你胡说些什么呢?!好好歇着,我不会让你们有事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说完,薛钊博也不敢再留在车厢了,连忙掀开帘子,钻了出去。
薛铁看到老爹这副模样,一脸担心地问道:“爹,娘怎么了?”
“没事!”薛钊博此刻心情沉重,也不想跟儿子多说什么,他摆了摆手,说道,“饿了就到车厢里去吃块饼子,别发出声音。”
离家之前,薛钊博本能地将一些耐放的饼子、肉干放在了车厢底层的暗格里,就是为了以防万一,没想到路上还真被难民强抢了,这些暗格里的食物就成了他们最后的保障。
如今已是八月份,晚上也有些闷热,薛钊博和薛铁父子俩靠在马车的车轮上,迷迷糊糊地过了一夜。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薛钊博还没醒来,耳边就传来了薛铁的哭喊声:
“爹,爹!不好了,娘,娘她,她没了!”
薛钊博犹如被人在心尖上扎了一刀,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来到车厢里想要将老伴拉起来,却发现她的身子早已冰冷僵硬了。
“起来!你给我起来!”
薛钊博红了双眼,使劲拽着老伴的手,声音愤怒无比,“你好自私啊,一死了之?让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活着?我偏不!”
“你一辈子都听我的话,老了老了,就敢不听了?”
“你给我起来!我不让你死,你怎么就敢死?!”
薛钊博疯狂的模样,把薛铁给吓坏了,他一把抱住老爹,哭着说道:“爹,娘死了,你让她安静一会儿吧。”
“死了,她死了!”
薛钊博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整个人都瘫倒在了薛铁的怀里。
直到这时,他的眼泪才像决了堤的河水,哗哗地往下流,薛钊博却死死地咬住了嘴唇,一声也不让自己哭出来。
周丽娘,生于1889年,卒于1937年。
6岁时因家贫被送入薛家做童养媳,16岁与薛钊博成婚,先后生下三女一男,一生为人贤淑本分,勤俭顾家。
死时,仅草席裹身入土,以及一块刻着姓名的木牌。
没有棺材,也没有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