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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相遇,最后的别离全文阅读

作者:舒仪     最初的相遇,最后的别离txt下载     最初的相遇,最后的别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Chapter 14 人不是我杀的

    季晓鸥回家就病倒了,高烧,烧得满嘴胡话,连夜被父母送进医院,急诊医生一听前胸后背,满肺水泡音,得,肺炎,立刻收治住院。

    季晓鸥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医院过了一个惨淡的春节。病房内外空落落的,大概除非万不得已必须留医的病症,其余人都回家过年了。初二那天她退了烧,喝下一碗小米粥,终于有力气坐起来了。对前来探视的父母,她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爸,你的笔记本电脑借我用用。”

    眼见女儿开始痊愈,赵亚敏提到嗓子眼儿的一颗心总算复了原位,收敛多日的本性又露出原形,将一摞丧葬费的账单扔在季晓鸥面前这是她帮季晓鸥洗衣服时发现的,开始了例行的家庭教育时间。

    “我说节前怎么天天见不到你的人影儿,原来在忙这个呢!这是谁呀?人死了还得你出钱?我要哪天没了你有这孝心吗?啊?二十九那天小云找我,说大家都等着工资红包回家过年,我一查你银行的账,好嘛,敢情一分钱没有,敢情都拿去给外人充大方了!最后还得我贴钱给她们几个发了工资。你说说,别人家的儿女过春节都几千几万地孝敬父母,我养你图什么呢?我这辈子欠你的吗?”

    季兆林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虽然认为季晓鸥有点儿犯傻,但既答应了女儿要严守秘密,他就不能出尔反尔毁了慈父的形象,只好苦劝妻子:“好了好了,晓鸥还病着呢,你少说两句。”

    季晓鸥自知理亏,当初冲动之下答应为湛羽的丧事出钱,的确没有考虑美容店的正常支出。所以她低着头,任凭母亲喋喋不休,只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专心用电脑搜寻湛羽案的信息。季兆林的电脑用的是无线网卡上网,速度十分缓慢,打开一个网页需几十秒,或者根本就打不开,季晓鸥的躁性子被磨得火苗乱窜。

    赵亚敏坐了一会儿,见季晓鸥始终蔫蔫的,对她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体谅女儿大病初愈,她终于网开一面,跟着季兆林回家去了。临走前不忘强行收走笔记本电脑,叮嘱她少看电脑多休息。

    病房内又只剩下季晓鸥一人,她合眼躺了一会儿,心烦意乱地坐起来,给方妮娅打了个电话,求她带几份最近几天的报纸来。

    方妮娅一个多小时后才赶到,背着一个硕大的黑色软皮包,里面不仅有报纸、杂志、水果和零食,她还将自己的ipad也带到病房。见到她,季晓鸥才似见到真正的亲人,被她的细心体贴感动得无言以对。但方妮娅的情绪却不是很高,脸色黄黄的像生过一场大病,眼睛下面有明显的眼袋,眼泡微肿,像是昨晚哭过。

    季晓鸥伸出手指揉揉她的眉头:“怎么啦?怎么大过年的一点儿喜兴气儿都没有?是不是你公公婆婆来过年,跟他们吵架了?”

    方妮娅摇头:“不是。是件特别恶心的事儿,恶心得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先别问,等我心情好点儿再告诉你。”

    季晓鸥便拍拍她的手背:“好的,妮娅姐。”

    方妮娅低头抽了抽鼻子,忽然又说:“湛羽的事,我刚在网上看到。看了他的照片,我才知道他叫湛羽。那么好看一小孩儿,怎么命那么背呀?”

    季晓鸥本来斜倚在枕头上,听到这句话,上半身弹簧一样挺直了:“网上现在说什么?”

    “说什么的都有,全乱了,我一句两句还真说不清楚。晓鸥,怎么连你都被扯进去了?虽然他们没点名,可那些背景,一看就是你。”

    季晓鸥怔了一下:“说我什么?”

    “说你和严谨,说你和湛羽,,我还是别转述了,你自己上网看去吧。你也真够倒霉的,怎么搅进这种烂事儿里去?湛羽就甭提了,我跟你说过吧,这孩子一身都是故事,复杂着呢,你还不信,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季晓鸥扯扯嘴角,苦笑一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有那严谨,如今网上他的照片到处都是,从他爷爷辈儿算起,三代家世都被人肉搜索出来了,你说说,凭他的身家和条件,甭管男人还是女人,他想要什么人弄不到手啊?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儿非湛羽不行?杀人也就算了,还碎尸!你说说,是不是他们性取向不一样的人,思维方式也和咱们不一样啊?”

    季晓鸥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疲倦地闭上眼睛。

    “晓鸥,你怎么啦?”

    季晓鸥开口,声音里透着无限疲惫:“我有点儿累了。”

    方妮娅知趣地站起身:“我正好还有点儿事,就不陪你了,ipad你先拿着用,要想上网,出门随便找个有wifi的地方就行。不过你看的时候可悠着点儿,千万别上火。网络就那样,什么鸟都有,不上网你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傻x和变态。”

    等方妮娅离开,季晓鸥抱着ipad,趁着当班的护士不注意,溜出了病房,在医院附近找到一家肯德基。正值春节,人很少,她点了一杯热红茶和一份薯条,找了个角落坐下。她此行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蹭店里的免费wifi。

    由于春节,网络的访问量比平常少得多,但季晓鸥还是很容易就在常去的大型论坛里找到了几个她想找的帖子。其中最热的一个帖子,题目是“1229碎尸案的真相”,因一度首页置顶,点击数达到几十万,评论更是马上就突破一万条。她打开原帖,仅仅浏览了二十多页,便实在看不下去了,啪一声将ipad反扣在桌面上,只觉齿根一阵阵发酸,是刚才因紧张将牙齿咬得过紧。

    对于热点事件,网上的评论总是呈现出泥沙俱下的鲜明特征。以前遇到类似的事情,才不管正方反方谁对谁错,只图看个热闹,一旦同样的遭遇降临在自己身边,面对那些不负责任的言论,甚或言辞恶毒的人身攻击,季晓鸥才明白什么叫网络暴力,什么叫切肤之痛。

    在那些热帖里,湛羽在同性酒吧做男公关的身份被彻底揭穿,有人甚至上传了他在“别告诉妈妈”酒吧里和同性客人调笑亲热的照片。照片中的湛羽风流轻佻,将春节假期前他的同学为他塑造出的自强不息的大学生形象彻底粉碎。于是那照片下跟随的一片评论,那些感觉被利用被骗取了同情心的网友,几乎都是破口大骂,用词之脏简直让人目不忍视。

    至于严谨,在这个帖子里,强大的人肉搜索将他扒得更加彻底。不仅他本人的信息被完全披露,连他父亲的名字与官职都被公开。在那些支离破碎的信息拼凑下,他俨然一个现代版的高衙内:巧取豪夺,贪赃枉法,好色贪杯,人格扭曲。

    而在由网民自行演绎的被害人与杀人嫌疑犯纠葛不清的情感剧里,季晓鸥亦有份出演。一个自称知情人的id中间现身,将她拖进泥潭。这个id的名字也叫“正义使者”,和季晓鸥在林海鹏手机上看到的那篇文章的作者像是一个人。在他的描述里,季晓鸥被称为j女士,是一个脚踩两只船既拜金又好色的女人,毫无羞耻地游走在老少两个男人之间。于是顺理成章地,网友开骂便直奔了下半身和生殖器而去,字里行间都似带着刻骨的仇恨,还有人叫嚣着要人肉搜索她,贴她的照片出来示众。

    面对如此荒唐的指责和攻击,季晓鸥被气得手脚冰凉,她不知道这个网名叫作“正义使者”的人到底和她有什么冤仇,要如此编造故事诋毁她?她控制不住地冲动,想要登录上去澄清真相,可是敲下一大段文字之后,需要按发送键的那一刻,她又犹豫了。将近十年厮混网络的经验,让她明白,在网上没有讲道理的地方,这种事只会越描越黑。她说得越多,暴露的个人信息也会越多,怕只怕引火烧身,像以前的类似案例一样,最终的局面会完全失控:当事人的现实世界被摧毁得一败涂地,而网络上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id,换个网名就能抹去过往一切痕迹,像初生的婴儿一般纯洁无比地重新来过。

    在怒火中烧的同时,也有份恐惧渐渐盘踞在她的心头。这几天躺在病床上,回忆起和严谨相识后的点点滴滴,她不能相信像严谨那样简单直接、面冷心热的人,能做出如此灭绝人性的举动,即使对湛羽最后出现在严谨住处这件事始终耿耿于怀,她也不能在严谨与杀人凶手间画上等号。看到有人在帖子中频频质问,为何公安局迟迟不能对严谨实施正式逮捕,是不是因为他的父亲是军职干部,所以官官相护?再联想年前从林海鹏手机上看到的那篇网文,她感觉这些看似松散的网络言论中,似有一股明显的引导倾向,要把湛羽案与司法黑幕强行捆绑,仿佛要故意强化社会对官二代这个群体的仇恨,将严谨作为官二代的典型推向舆论旋涡。假如她的感觉正确,那么又是谁,或者说是什么力量要处心积虑地置他于死地?

    季晓鸥呆坐了很久,脑子里像一锅煮开的水,反复煎熬着那些扎人心肺的字眼儿。在她的脑海深处,有一个令人烦恼的印象,有一个说不出的迷迷糊糊的疙瘩。她认为是严谨的被捕使自己感觉烦恼,因为这种意料之外发生的祸事总是会让人感到心烦意乱的。眼瞅着窗外天色已暗,怕护士发现了责怪,她返回了病房,心里却始终充满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

    那一夜她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自从火化那天在梦中见到湛羽告别,再加上几天的高烧和昏睡,不管她是否情愿,他的影子就如同渐渐褪色的剪纸,在她心中终是一天天淡了下去。可是严谨不会。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严谨。起初只是局部和平面,他桀骜不驯的短发、浓黑的眉毛、挺拔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那些局部渐渐合并起来,有了弧度和轮廓,最终合成一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

    黑暗中她看着他,迎着他深黑发亮的眼睛,一遍一遍地问:“你到底有没有杀湛羽?”

    但每次他都不回答,嘴唇抿得紧紧的,黑色的瞳孔里只有哀伤和痛楚。

    熬到两点,她爬起来找护士要安眠药,结果被值班护士训斥了两句,并被赶回病房,然后她几乎睁着眼睛失眠到天亮。

    是夜同样失眠的,还有看守所内的严谨。他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在看守所内度过一个难忘的春节。

    除夕那天,恰好是他刑事拘留七天期满的时间,一大早他就被带出监室,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被放出去了,他自己也认为终于熬到头了,和所有人郑重告别,将在看守所内买的被褥、鞋、烟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留给同室的犯人,自己披着那件没有纽扣的外套,一身轻松迈出了铁门。然而这一次,他依旧没能走出看守所的大门,而是被带到了提审室,签署了一份逮捕证。

    严谨对着那份逮捕证看了很久,忽然觉得这一出戏的情节完全没有逻辑,荒唐得可笑,太可笑了!太可笑了!但笑是无论如何笑不出来的。

    他知道,刑事案件的逮捕证并不是随意签发的,需要市局和检察院两级批准。他的逮捕能被批准,证明专案组已经找到了关键性的证据。可现实中他根本没有杀过人,有什么证据能让检察院同意批捕?

    过去的七天,专案组没有任何人同他接触,送逮捕证的,也是两位素未谋面的年轻刑警。无论严谨如何发怒如何咆哮,两人都是一般无二的面无表情,任他随意发泄。

    严谨感受到从未经历过的巨大压力,哪怕十几年前的生存训练,他一个人在四面荒野无水无粮无救援的状态下都未经历过的恐惧。从他进了看守所,就被与外界严密隔离,至今也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像是被扔进一个巨大的黑洞,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努力都被吸收得干干净净,听不到一点儿回应。他第一次意识到在强大的国家机器面前,个人的力量有多么渺小,无论你是什么人,无论你曾有过什么背景,都会在这面铜墙铁壁前被撞得粉碎。

    想通这点,他终于冷静下来,顺从地在逮捕证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律师?”

    刑警冷冰冰地回答:“能见的时候自会通知你。”

    都以为再不会见到严谨了,他原样返回让同监室的人大吃一惊,好像见到了外星人。尤其是李国建,眼神发直,嘴张得几乎能塞下一个双黄蛋。严谨上去抽了他后脑勺一下:“犯什么傻?是老子回来了。”

    “谨哥,怎么回事?您不是说要回家过年了吗?”

    “爷没那福气,这回是正式逮捕。不过你们这帮小子有福,又能跟着吃大户了。”

    李国建挠挠后脑勺,尴尬地笑了两声,没有接话。

    严谨刑事拘留的这七天里,除了家人来送过三万块钱,还有一些得知消息的朋友,也陆陆续续地来过看守所,人肯定见不到,他们就留钱。严谨人缘好,来看他的人很多,不过三天工夫,他个人账户里的余额就达到了上限三十万元,没法儿再往里充钱了,可送钱的人还是源源不断,看守所不得不通知严谨的家人,将他账户里的钱提走一部分。这边刚提走,那边又有新钱涌入。所以在过去的几天里,严谨所在的六号监室,每个人都在帮严谨花钱。虽然看守所里能花钱的地方也不多,除了那个小超市。小超市里货物品种有限,但香烟、方便面和火腿肠是管够的,袋装烤鸭之类的用来改善一下伙食的食物也是足够的。每天早、中、晚三顿饭,都会有人替严谨把干部食堂的饭菜送过来,他吃不完的东西,监室里的所有人,只要乖乖不闹事,都能分到一些打打牙祭。这对一天三顿吃的都是看守所缺盐少油的正常伙食的人来说,简直比春节联欢晚会还要令人期待。带组的干警也对他特别客气,比他刚进来的时候客气多了,显然是外边有人专门打点过了。短短七天,严谨就成为六号监室里名副其实的老大,李国建反而沦落成他的跟班。

    看到严谨返回六号监室,不少人打心眼儿里长出了一口气。这口气里包含的不仅是对物质享受的期待,还有对严谨本人的信任。他虽然是以杀人嫌疑的罪名进来的,可是为人处世没有一丝暴戾之气,只要不跟他捣蛋,他对监室里所有人都一视同仁,而且他来了之后,也不许李国建他们再对任何人实施体罚,更不能欺负新进来的嫌犯。

    其他人心里暗暗高兴,严谨心里却有点儿堵得难受。歪在大铺上抽了几根烟,他渐渐缓过劲儿来,开始接受自己目前的处境。从最坏处往好里看,批捕之后他就可以见委托律师了,也可以和家人通信了,不管怎样都好过如今的处境。

    想明白了,他的脸色便阴转多云,几乎打结的眉毛也舒展了。见他颜色稍霁,李国建趁机凑上前,压低声音说:“谨哥,问你件事儿。”

    “说。”

    “您真的杀人了吗?”

    严谨看他一眼:“你觉得呢?”

    “我不相信。”

    “那不就结了?”严谨苦笑一声,“我也不相信。”

    “家里给找律师了吗?”

    严谨摇头:“不知道。待这儿七天,外边的消息一点儿都进不来。”

    李国建便说:“嗯,那批捕也好,总算能见到律师了。谨哥您可得往宽里想,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严谨一声:“你不用安慰我,老子不怵这个。我问你,从批捕到一审,大概得多长时间?”

    “不好说,看案子了。短的一两个月,长的两年都有。你看四号监室,有一个经济案的,公安局递交的案件材料,被检察院驳回两次了,既不能判又不放人,这都两年多了,还押着呢。”

    严谨不出声了,半闭眼睛拿手摸着下巴和腮帮上的胡子,摸了好半天,李国建都怀疑他睡着了,他却突然睁开眼睛:“哪儿能搞个剃须刀来?这整天胡子拉碴的太影响哥们儿形象了。”

    李国建笑了:“谨哥,这儿又没有花姑娘,您打扮得再好看也没人看呀。”

    严谨脸一拉:“你怎么这么多话?”

    李国建赶紧赔笑:“行行行,我这就想办法去。”

    一旦明白得在这个环境里学会随遇而安,严谨身体中的乐观主义者基因就开始占上风。他必须得找点儿乐子打发时间,才能把每一个焦虑的日子延续下去。他坐起来,看了看左右。这会儿正是上午学习的时间,大家都按照李国建的指示,盘腿坐在大铺上,大部分人都闭着眼睛,说是默背《看守所条例》,其实是在打盹补觉。只有严谨正前方的地板上,靠墙坐着一个十**岁的男孩儿,正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看得入神。按说看守所里是不允许看书的,唯一的例外是法律书籍。严谨伸手把那本书取过来,果然是本《法律大全》。

    面对男孩儿惶恐不安的眼睛,他合上书在手心里拍了拍:“看得明白吗?”

    男孩儿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看不太懂。”

    “那你看什么呢?”

    “看看我能判几年。”

    “你犯什么事了?说说,我帮你看看会怎么判。”

    严谨来了兴趣。这孩子是头天晚上后半夜被送进六号监室的,当时干警只说给他换个监室,半夜没人肯起来为他腾地方,他没地儿睡觉,就在墙角蹲了一夜。都还没来得及问问他是因为什么原因进来的,为什么换监室。

    这会儿男孩儿脑袋低得都快钻到铺板下面去了:“我杀了我妈。”

    “什么?”

    “我杀了我妈。”

    “你亲妈?”

    “嗯。”

    他的声音比刚才大,不仅严谨,连邻近几个人都听明白了。即使这些人都不是良善之辈,都属于严谨眼中的人类渣滓,也被这句话给惊呆了。

    严谨盯着他,一时间竟无法错开目光。男孩儿空心穿件不合身的旧棉袄,下面是条破旧的警服裤子,裤腿过长,卷了好几折。棉袄太厚,监室里暖气太好,热得他大敞衣领,露出两块营养不良的嶙峋锁骨。再看看男孩儿从破袄袖子里伸出来的两根细细的手腕,严谨不能相信,这样细弱的一双手,竟然有杀人的力气!

    “为什么要杀你妈?”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好奇的不仅是他一个人,李国建几个人都围上来追问:“对呀,为什么杀你妈?”

    “我……”男孩儿哆嗦起来,两颗蝌蚪一样的黑眼珠子惊惶得滴溜乱转。

    严谨赶紧安抚他:“你甭怕,不打你,你说实话。”

    “她对不起我爸。”男孩儿终于说。

    “那你爸呢?”

    “没了。我八岁的时候就没了,被她气死的。”

    严谨和周围几个人交换一下眼色,又问他:“那你多大了?”

    “十八。我一月份的生日。”

    不知不觉间,男孩儿身边已经围了一圈人,个个脖子上都像吊着一根无形的线,朝前伸得长长的。听到这里,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尾腔拖长的“噢”。六号监室里住的,除了严谨和这个男孩,基本都是几进几出的惯犯,就算不懂法律,可没吃过猪肉都见过猪跑,几乎所有人都明白,这个男孩儿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状态。

    男孩儿却仰起脸,充满希冀地问道:“大哥,你说会判死缓吗?”

    没有人说话。好半天严谨才问:“你是自首吗?”

    “不是。警察在爷爷家找到我的。”

    严谨便摇摇头:“那就很难了。”

    “可是她该死啊!”男孩儿忽然跳起来,原本苍白的脸涨得通红,竟然一把卡住严谨的脖子,对着高他一头的严谨嘶声叫喊,“她气死我爸,又把我爷爷气成半身不遂,她该死!早就该死了!凭什么我也得死?”

    严谨被人捏着要害,那是一双杀死过一条亲人性命的手,虎口死死卡在他的咽喉处,他却连手指都懒得动一下,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倒是李国建忍不住,上来揪住男孩儿就给了他一拳,打得他跌在地上,口鼻都流出鲜血。正要上脚踹,被严谨拦住:“住手,别打了!”

    正在这时,监室的门被打开了,一个干警站在门口喊了一声:“0382。”

    没人答应。

    干警的声音猛地升高了两倍:“0382?”

    严谨蓦然醒过味儿来,干警喊的是他的监号,那个印在他背心上的号码:0382。他赶快站出来应答:“到。”

    进看守所不过一个星期,耳濡目染之下,他已从最的反感和抗拒,过渡到对这种应答方式感觉理所当然,可见人类的适应性有多强。

    干警明显松口气:“怎么不早答应?我还以为你跑了。”

    严谨顿时眼睛一亮:“哎哟,这儿还流行越狱啊?以前有成功的先例吗?”

    干警沉下脸:“少贫嘴!别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他扔给严谨一个包裹,“你家送来的,收好。”

    这是一位三十出头的看守所警察,肤色白嫩,脸圆圆的,是张典型的娃娃脸。在看守所这种地方,长着如此善良的一张脸,基本上是一个悲剧。为了改善形象,在嫌疑犯中间建立起足够的威信,他只好一天到晚老是黑着一张脸,好让自己显得有些城府。

    严谨接过包裹,笑嘻嘻地对他说:“王管教,大过年的放松点儿,别老绷着脸,多累呀!”

    那王管教没理他,正要转身出门,忽然看到瑟缩在墙边满脸是血的男孩儿,眉头一皱:“他的脸是怎么回事?0316,这谁干的?”

    0316是李国建的监号。他偷偷瞟了一眼严谨,低声道:“他自己摔的,没人动他。”

    王管教的眉头又皱了皱:“那以后让他小心点儿。把他换到你们监室,就是因为你们监室风气比较端正。他的案子二审下来,也就这几天的事了,甭给我惹事,听见没有?”

    李国建说:“听见了。王管教,您放心。”

    王管教瞪他一眼,往门口走了两步,好像想起什么事,又退回来,对李国建说:“你们谁能匀他件衣服?他自己的衣服进来时都被血泡透了。老穿那件破棉袄也不是事儿呀,这屋里这么热,别捂出毛病来。”

    李国建问:“他家没人送两件衣服?”

    王管教说:“谁送呀?他妈死了,家里只剩下一个瘫在床上的爷爷,老头儿原来就靠捡垃圾为生,这一躺床上更是穷得连隔宿粮都没有了。”

    “哦,知道了。”李国建拖长声音答应一声,却在脸上摆出明显不乐意的模样。严谨回头看看男孩儿,二话不说脱下自己身上的羊绒衫,走过去递到他手里。

    那是一件真正的克什米尔羊绒衫,价值两千美金,他脱下来,毫无惋惜之意,“穿上!”他的口气不容置疑,“今晚上你睡我旁边。”

    他旁边的位置,原是李国建的。这是两处最靠近铁门、空间最大、空气流通最好的地方。李国建刚要开口反对,严谨侧过头狠狠瞪他一眼,他不敢出声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男孩儿躺在严谨身边,不停地抚摸着身上的羊绒衫,“真轻真软真暖和,要是能给我爷爷买一件就好了。”

    严谨睁大双眼望着天花板,正头顶上有一片奇怪的水渍,像极了一张正在流泪的人脸。他在想自己的心事。家里送来的包裹,里面是几套簇新的内衣和几条长裤。所有长裤上的金属扣或者金属钩,都被人细心地摘去,换成了塑料扣子。缝扣子的方式,严谨一看就知道是母亲亲手缝上的。四个眼的扣子,她只会缝成两个“一”字,而不是常规的“十”字。就算没有这些扣子,能想起内衣这样的细节,也只有他的母亲。此刻他真担心母亲的高血压,会不会因为他被逮捕的消息被刺激到再次恶化。

    男孩儿转过脸,嘴唇几乎贴在他的耳轮上,嘴里的热气直接喷进了他的耳朵眼:“我爷爷最疼我了。”

    严谨被耳朵里那股奇痒打断了思绪,他不耐烦地侧侧身子,将自己与男孩儿的距离拉开几厘米。虽然他同情男孩儿,可这看上去孱弱的男孩儿,毕竟手下欠着一条命债,让他有点儿难以接受。

    男孩儿没有注意他的举动,依旧亲热地对着他的耳朵,倾吐自己的心事:“我爸死了以后,那女人就不怎么管我了。想起来给我塞点儿钱,想不起来就把我扔在家里三四天,也不管我能不能吃上饭。有次我饿极了,跳进邻居家的厨房偷东西吃,被人抓住揍了一顿,我爷爷就把我领回去了。爷爷捡垃圾挣的钱,还不够我们俩吃饭,我没办法再上学,只能回家帮爷爷。”

    严谨的心神完全被搅乱了,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么一个十八岁的小杀人犯。听到这里他插了一句:“那你……你是怎么动手杀你妈的?”

    “爷爷家拆迁,她去跟爷爷说,我爸是独子,她一直没有再嫁,所以她也有继承权,继承我爸那一份房子,等爷爷死了,爷爷那份也归她。爷爷被气得脑出血瘫在床上,她还逼着爷爷立遗嘱,爷爷不肯,她就骂爷爷是老不死,我手里正拿着菜刀,眼前一黑就……就砍上去了……真的,我当时两眼发黑什么都记不得了,哥,我真不想死……”

    严谨叹口气:“你叫什么?”

    “0379。”

    “不是,我问你名字。”

    “马林。”

    “知道了,睡吧。”

    也许是因为年轻,即使身负血案,即使担心自己不久之后的命运,一旦得到一个可以伸平四肢的空间,马林很快睡着了。

    严谨睡不着。身边年轻均匀的呼吸,不知为何让他想起湛羽。过去三十多年的生活背景,无法帮助他理解他们的世界与不得已。但从马林的身上,他仿佛看到一些共通的地方那就是贫穷。

    贫穷的确能给人带来奋斗的冲动,但更多的,却是不安与挣扎,压抑与窒息,贫穷能把一个人生命中应有的快乐片段彻底**。生而贫穷的确是种不幸,但随后的人生是黑是白,却要看人最终放出的,到底是心中的神佛还是魔鬼。很多时候只是一念之差,在挣扎的边缘迷失方向,为了证明自己的那一份尊严,却因此堕入深渊……现在他只后悔当初对湛羽的态度太过恶劣。假如他对湛羽能耐心一点儿,或者最后再拉他一把,湛羽的悲剧也许就能避免,他自己也能免了这场不期而来的无妄之灾。

    过完正月,严谨又苦熬了十几天。三月十九号这天,王管教来到六号监室,通知严谨有访客。其时严谨正拿着一支半柄的牙刷头在苦苦研究:怎样才能利用衬衣上撕下的一段布条,将它牢牢固定在自己的食指上,以实现牙刷的真正功能。在看守所待了三十多天,他别的要求不多,什么都能凑合,唯有吃饭和个人卫生方面,对现有的条件极其不满。洗澡的热水不能每天供应,他又恢复了在部队时洗冷水澡的习惯。但他复员后养尊处优多年,又年纪已长,再不是当年未满二十的“小十三”了,寒冬腊月用冷水洗澡,那真需要过人的勇气。当他第一次在那个只有一平方米左右的卫生间里打开冷水龙头的时候,整条走廊都听得到他狼嚎一样的长声号叫,把当班的干警吓得够呛,以为要出“躲猫猫”事件了。

    这会儿他对着牙刷思考得太过专心,面对这次期待已久的和外界接触的机会,抬起头时双目茫然,像是一时间没有弄明白对方在说什么。直到王管教重复了一句“律师要见你”,他才如梦方醒跳起来,披上外套就想往外走,却被王管教拦住了。

    王管教说:“先等等,有些规定程序要履行。”他的手上拎着一副发着暗光的手铐,两个铐环轻轻撞击着,发出悦耳的金属轻响。身后一名干警,手里则捧着一副沉重的脚镣。

    “抱歉。”王管教说。

    律师会见室里等着见严谨的,是一位身材矮胖、其貌不扬的中年人。等此人报出自己的名字,严谨心中暗生出的轻慢顿时消弭于无形,隔着不锈钢栏杆,他由衷地说出“久仰”二字。刑辩律师在律师行业里是公认的风险高和执业环境差,能在刑事辩护这一块做到一枝独秀,基本属于律师界的精英,业务能力和人脉都不容小觑。而这位周仲文律师,则是业内最著名的刑辩大律师,曾数次创造过起死回生的传奇。按说一般的案子,像周这种级别的大律师,前期根本不会出面,资料收集和整理工作都由助手完成。如今天一般亲自出现在看守所,实在不多见。

    周仲文律师没有回应严谨的久仰,而是冲着他身后的警察扬起腕上的手表:“我只被批准了一个小时的会面时间,麻烦您按《刑事诉讼法》的规定回避一下,我和我的当事人好抓紧时间谈话。”

    他的语声不高,却带着不容拒绝的从容,经历过大世面大场面的从容。那警察瞟他一眼,没说什么,出门回避了。

    周律师这才对着严谨笑笑:“你还好吗?”

    严谨扬起戴着手铐的双手,如实回应:“不怎么好。换了你会感觉好吗?”

    周律师看着他,很理解地回答:“那是不怎么好。”然后他对身边一直埋头做笔录的助手模样的人说:“你先问问题吧。”

    这明显不合常情的举动,让严谨愣了一下。那人穿着白衬衣和周正的黑色套装,从他进来就低着头,层次分明的短发披散下来,挡在她脸颊两侧,隔着栅栏只能隐约看见额头和鼻尖。他也一直以为那人是律师助手,一眼瞥过并未多加留意。此刻看过去,他心里咯噔一声。

    那人抬起头,脸上的五官因控制不住的扭曲有轻微的变形,随着双唇的口型做出一个无声的“哥”字,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滚落下来。这所谓助手,竟是他的胞妹严慎。

    严谨立刻明白,妹妹准是顶着律师助手的名义混进了会见室。乍见亲人,他有无数的话要冲口而出,可是咬咬牙硬是忍住了。身边虽然没有警察监视,但谁也不能保证周围有没有监控或者录音。此事一旦败露,受连累最大的恐怕就是律师,被吊销从业执照是最轻的惩罚。

    严慎显然也明白其中利害,更明白时间紧迫,迅速抹掉眼泪,哑着嗓子,她开始说话:“你的家人让转告你,他们都相信你,相信你绝不会杀人,你要坚持住,在里面要保重自己的身体,要对自己负责,更要对自己的家人负责。该说的话如实交代,不能说的话,无论遭受什么压力都不要胡说。”

    严谨盯着她的脸,微笑了一下,点点头,然后问:“我妈呢?她还好吗?”

    严慎吸了吸鼻子:“她很好。”

    “老头儿呢?”

    “他也很好。”

    如此简短的几句对话,严慎说得谨慎而费力,尽量维持着面部表情的平静,然而她的眼睛却出卖了她。严谨和她在同一个娘肚子里待了九个月,又在十八岁前打打闹闹一个屋檐下长大,对她表达喜怒哀乐的方式早已了然于心。这言不由衷的两个很好,其实在告诉他,他们很不好,起码不太好。

    严谨将身体用力向后一靠,塑料椅子被压得嘎吱一声惨叫,几乎要当场碎裂。他把脸转向窗外,北京的初春,依旧难见绿色,下午四点的日光已尽显疲态,残余的一点儿温热穿过玻璃窗,落在他的膝盖上。这一刻严慎感觉她面对的,不再是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严谨,而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眉毛鼻子眼睛嘴还是从前的轮廓,英俊得让她骄傲的哥哥,但他眼睛里那些豁达自信,乃至常常让人误解为傲慢的东西,通通不见了。

    她垂下头,用力地眨着眼睛,以阻挡眼眶里温热的液体再次涌流。

    “咳咳,”等了几十秒,周仲文终于打破沉默,咳嗽一声,“说案子的事儿吧,时间不多了。”

    严谨回过头,又恢复了满不在乎的表情:“那就开始吧,周律师。”

    周仲文打开文件夹,将一份打印好的委托书从栏杆下递过去,“其实你的家人在你被刑拘两天后就委托我了,可我一直没有申请会见,因为在这之前,你的案子一直属于侦查阶段,侦查阶段一般是不允许任何人和嫌疑人见面的。其实就算现在,见你也很难……”

    严谨听得很用心,视线落在周仲文的脸上,他的专注让对方感觉到肌肤被烧灼一般的刺痛。有句话,周仲文最终没有说出来,但两人在目光对视的瞬间,对那句没有出口的话都心知肚明。按照《刑事诉讼法》的最新规定,律师的辩护起点可以提前到侦查阶段,会见嫌疑人时也可以申请侦查机关回避,但一般来说,如果是重大刑事案件,犯罪嫌疑人又拒不交代犯罪事实的,侦查机关一定会在旁边监听。能申请到这次单独的律师会见,严谨当然明白家人在背后动用了多大的力量,也明白这次见面机会有多么难得和宝贵。

    迅速在委托书上签字之后,他抬起头问:“那么现在侦查阶段已经结束了?”

    周律师点点头:“暂时算是吧。等我提完辩护意见,就可以进入审查起诉阶段了。”

    严谨脸色一变:“就是说,警方已有足够的证据认定我是凶手了?”

    周律师还是点点头,看着他的脸:“应该是的。”

    “这么快?他们行动也太利落了。”

    从两人开始搭话,周律师的视线就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脸,此刻不知为何,他移开视线,轻轻笑了一下,“你说得对,这是我接受委托的案子中,警方行动最迅速的一次。”

    “为什么?”

    “你猜猜。”

    严谨愣了一下,没想到如此有名的律师,在这种场合还会用这种口气说话。他想了想,便按照常规去猜测:“上面要求破案的压力太大?”

    “猜得不错。”周律师赞许地点头,“一般来说是这样。可是这回啊,主要因为出现了一个新玩意儿微博。以前你玩过微博吗?”

    严谨摇摇头:“不懂,没玩过。”

    “我也不懂,可我女儿玩那个。她说,这是一种传播速度为光速、影响范围等同核爆炸的新型网络媒体。据说专案组原来是打算申请延长刑事拘留期的,因为证据还不是特别充足。但是受害人家属不知听了谁的主意,年前那几天,天天举着白幡和条幅堵在公安局门口,微博上天天进行现场直播,这么闹了一个多星期,上边就受不了,每天一个电话追问案情进展,专案组只好申请了正式逮捕。”

    严谨说:“法律方面我不是特别懂,但我知道一点,检察院能批准逮捕,至少公安局提供的证据能自圆其说。那我就不明白,除了受害人在案发当晚去过我家,我们俩发生过肢体冲突,还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人是我杀的?”

    严慎正在记录两人谈话的笔停了下来,周仲文则低头想了想,视线又慢慢落回到严谨脸上,他说:“我是你的律师,从接受你们委托那天起,我们就已是利害共同体。如果你信任我,无论我问你什么,你都要跟我说实话。”

    “那当然。”

    “那你告诉我,人,是你杀的吗?”

    没有任何停顿,严谨坚决地回答:“不是。”

    周仲文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咳嗽一声,接着又说:“那你能把那天发生的事跟我说一遍吗?要详细,尽量别遗漏任何细节。”

    这话题已不知对着警察反复讲过多少遍,严谨几乎能倒背如流了,但此刻,他只能把这个重复过无数遍的故事,对着律师又重述一遍。

    严慎手中的圆珠笔在纸上沙沙作响,桌上的录音笔也在无声地工作,周仲文认真地听着,没有打断过一次。直到严谨结束,他才低头翻翻手里的卷宗,“对了,讯问笔录里我看到你提过一个叫刘伟的人,这人是怎么回事?”

    严谨只好把刘伟和湛羽的那些过往又重复一遍,然后说:“进来之前,我也托了朋友找这家伙,进来之后联系就断了,不知道他们找到没有。”

    “这个先不管。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警方手里应该已经有了充分的证据。但没有你的口供,整条证据链里便缺了重要的一环,我想专案组应该十分清楚,即使提交了检察院,检察院也会提出异议,打回来重审。”说到这里,周仲文忽然停下,眼神漂移到了房间的角落,像是在想什么,然后他笑笑说,“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警方会在证据链没有完全闭合的情况下就匆忙结束侦查阶段。”

    严谨跟着笑了笑,周仲文方才那句话也提醒他,让他想到同样的问题:“我也明白了,肯定是命案必破的压力太大了,他们只能这么做。假如被检察院打回来,这段来来回回的时间他们还可以接着补充证据。所以你看,我们不能总把人往坏处想,他们也是迫不得已。”

    “所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这段时间专案组很可能再提审你。”

    “我知道。”

    “作为律师,我必须提醒你一件事:你一定要认真核对公安机关和检察机关的讯问笔录后才能签字,你有要求纠正笔录错误的权利。还有,你不需要自证其罪,任何人也不能强迫你自证其罪。”

    严谨会意:“我明白。谢谢你周律师。你不用太担心,他们对我还算客气,我相信不会出现刑讯逼供的场面。”

    “那就好。你要知道,这案子比较麻烦的一点,就是发现尸块的时间太晚,法医不可能对被害时间做出精确的判断。所以现在对你最不利的,就是无法证明人是活着从你那儿出去的。”

    严谨无奈地摊开手掌:“这也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人明明从我门里走出去,我看着他进了电梯,但小区大门处就是没有他出去的监控影像,难道他插翅飞出去了?”

    “应该还有其他的可能,比如被害人没有离开那个小区,甚至根本没有走出同一个单元。我相信,这些可能性警方一定也会考虑,一定做过相应的排查,可是没有发现与本案相关的线索。”

    正说到这里,守在门外的警察推门进来:“结束了,0382,回监室。”

    周仲文抗议:“时间还没到。”

    警察一点儿不肯通融:“不行,时间到了!你们马上离开!”

    周仲文只好站起身,严慎也慢慢站起来,神色黯然。隔着不锈钢的栅栏,严谨很想摸摸她的头发,但碍于警察站在旁边,他伸出去的两只手又慢慢落下去。笑了笑,他说:“回去跟他们说,我在这儿过得很好,至少长了十斤肉。”

    严慎没说话。严谨的样子的确在她意料之外。除了头发多日未剃,衣服穿得乱七八糟,以前神气活现的劲头倒是一点儿未改。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一串泪珠子又挂了下来,她索性伸手捂着脸。

    严谨说:“你瞧,你打小就这样,经不起一点儿事。我还有事托你呢,你这样我怎么跟你说呀?”

    严慎从手指缝里发出声音:“你说。”

    “上回钉子移位那次,送我去医院那姑娘,你还记得吧?”

    “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现在还能干什么?麻烦你替我跟她传两句话,第一句,人不是我杀的;第二句,我知道我这人特别招人惦记,可让她甭再惦记我了,好好认识个好人,该结婚就结婚,该生孩子就生孩子。”

    严慎登时破涕为笑:“我才不去,我怕人啐我一脸唾沫星子。”

    严慎是一个很容易令人记住的人,源自她五官和身体投射出的优越感。同样的成长环境,这种优越感体现在严谨身上,是完全不在乎他人看法的随意和不驯,在她身上,流露出的就是一种实实在在俾睨众生的倨傲。这种不自觉的倨傲太富有侵略性,曾让季晓鸥如坐针毡,甚至让她在想起严谨的甜蜜瞬间,都会大煞风景地跳出来阻断她的愉悦:假如和严谨真有未来,这样一位小姑子,肯定是人生路上一片绕不过去的荆棘。所以当她接到严慎的电话,约她去“有间咖啡厅”谈点儿事的时候,她本能的反应是拒绝。

    “您有什么事?电话里不能说吗?”

    严慎的语气更是不耐烦:“我和你之间当然不会有什么事!我在替严谨办事,他在里面有话带给你。我在这儿等你到中午十一点,你看着办吧。”

    季晓鸥被噎得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放下电话好半天都没有顺过那口气来。她裹着一条羊毛披肩坐在“似水流年”临街的窗前,目光呆滞地盯着路上过往的行人和车辆。早春的阳光透过大玻璃窗落在葱茏碧绿的室内盆栽上,也落在她的头发和身体上。在室外气温依旧零下的二月里,这种奢侈的温暖总会给人幸福的错觉,她却觉得到处寒气逼人。自打从医院出来,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店里,她总是维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半天不见挪动一下,惹得赵亚敏私下和季兆林嘀咕好几次自己闺女是否得了忧郁症。

    从知道严谨被捕至今,这段日子季晓鸥把和严谨相以来的所有交往细节,都在回忆里掰开了揉碎了一一盘点,她想用最理智的态度,来为两人的关系下一个准确的定义,再以一种正确的方式做个了断。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发现如此梳理这段感情几乎是一个妄想。她既不能说服自己相信严谨杀人,又觉得公安局不会无缘无故拘捕一个人。千种烦恼,万般矛盾。与林海鹏分手时的果断和坚决,早已随着岁月的流逝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让她自己痛恨不已的优柔寡断。

    由于她把几十件萦绕脑海中的细小往事翻来覆去想个不停,两人交往时的细节插曲像一幕幕电影在眼前闪过,所以整个相识过程中的分分秒秒都变得栩栩如生,仿佛只是昨天的事情。

    和严谨相遇于去年的情人节,那时她还坚定不疑地相信他是个gay,后来又觉得他是个男女通吃出来玩的骗子。一年的时间,那些随之产生的厌恶、慰藉、好感、怜惜与喜欢,可以表达和难以表达的爱意,中间隔着湛羽的被害和严谨的被捕,都如同冰雪覆盖下的种子,被强行压抑了萌芽的**,最终留存下来的感情碎片,只剩下一年间习惯成自然的眷恋。然而就这么一点儿眷恋,也是漫漫长夜里最后的温情。今年的“情人节”已经过去五六天,她收到的几大捧玫瑰,还在水晶花瓶里散发着幽幽的芳香,但再大的花束,在她眼里也带着应节而生的仓促和敷衍,比起严谨不惜代价连送十天的保加利亚玫瑰,难免相形见绌就像一个人既已见识过人间绝色,世上寻常脂粉即便勉强入眼,却再难以入心。

    坐到十点,墙上的铁艺壁钟,长针短针形成一个美妙的十五度夹角,季晓鸥站起身,脱掉披肩,换上出门时穿的羽绒大衣。就在方才的瞬间,她结束了自己一个月的纠结,做出一个决定:先求真相,再说其他。相比她和严谨的感情,湛羽被害的真相更为重要。真相关乎她对人性的信心。

    她决定去赴严慎的约会。

Chapter 15 它就是真 上

    “有间咖啡厅”似乎并未受到严谨被捕的影响,依旧维持着正常的营业。在大门处引领季晓鸥的,依然是上回那个服务生。男孩子的记性很好,见到季晓鸥便直接问:“季小姐吗?请跟我来。”

    季晓鸥被带到一个包间的门口。她推开门,只看到满屋飘浮不散的烟雾,严慎就坐在桌子后面,两根手指间夹着一根燃烧的纸烟,以一种懒散的姿态,冲她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季晓鸥站在门外,忽然间有种恍惚的错觉,因为屋里的烟味太熟悉了,和严谨身上经常散发的味道十分相似。她瞟一眼桌上的烟盒,便明白这熟悉的感觉因何而来。严慎手里的烟,正是严谨平常抽的老版329“软中华”。

    她在门口磨蹭了好一会儿,等屋内的烟雾散去一部分,才关上门,在严慎对面坐下。因为家庭的影响,季晓鸥一直不喜欢闻见烟味儿,更不愿意被动地吸收二手烟。唯一的例外是严谨,似乎严谨抽烟时,她从未有过反感之意。究其原因,不外乎是因为严谨抽烟的姿势好看,尤其是他低着头点烟的时候,睫毛低垂,眼神专注,火焰在他拢起的手心里安静地燃烧,一反平日明目张胆的嚣张,居然流露出一丝忧郁的气息,一个貌似有故事的坏男人,传递的往往是致命的性感,这一瞬间总令她百看不厌。

    严慎穿一件香奈儿经典的千鸟格小外套,颈间挂着小指肚大小的珍珠项链,但她抽烟的姿势却没有她的衣着那么娴雅,恶狠狠的,吞吐都过于急促,令旁边观看的人也无端焦虑起来。她不出声,季晓鸥也不说话,静静地陪她抽完半支烟。严慎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才仰起头,对季晓鸥说:“你比我想象中的勇敢,我以为你根本不会来。”

    季晓鸥笑笑:“喝个下午茶而已,至于吗?”

    严慎也笑了,但她的笑容总是冷冷的,仿佛只是皮肤表面的改变,下面的肌肉却端凝不动。

    她说:“我哥曾有个女朋友,在你之前的,就是最近被人力捧,拿钱砸成电影女**那位,她名字叫什么来着?好像是什么‘开口笑’……”

    季晓鸥替她补上:“沈开颜。”

    “对,就是她。她跟我哥处了四个多月,买衣服首饰,送车,带她去欧洲玩,在她身上怎么也花了两三百万吧,她昨天接受记者采访,被人问起是否严谨的前女友,你知道她怎么回答的?”

    季晓鸥摇摇头,视线暂时被她指尖上浅紫色的指甲油吸引。那种今年流行的浅紫色,在季晓鸥眼里,却像心脏病人缺氧状态下的指甲颜色。

    严慎便接着道:“她说,所有关于她跟我哥交往的消息,都是媒体捏造的谣言,是同行嫉妒她,故意要抹黑她。真相是我哥不择手段追她很久,全赖她意志坚定才保全清白之身。可笑吗?大概你没什么感觉。可我见多了这些女人纠缠我哥时的丑态,所以觉得特别可笑。什么叫树倒猢狲散,什么叫墙倒众人推,我算是深刻领教了。”

    季晓鸥看着她:“所以你认为我也会避之不及?”

    严慎又抽出一支烟,然后将烟盒推向季晓鸥:“你来一支?”见季晓鸥没有伸手的意思,她收回手,点着了,吸一口才说:“以前我从不抽烟,这些天忽然发现,烟真是个好东西,一口烟吸进去再吐出来,烦恼能消失大半。季晓鸥,你是叫季晓鸥吧?从看见你踏进这房门开始,我就对你刮目相看,起码你比较勇敢,跟我哥那些女人不一样。说实话,我很好奇,你来的理由是什么?”

    季晓鸥并不想回答,犹豫片刻还是说了:“为了真相。”

    严慎一皱眉:“真相?”

    “是的,真相。”

    “真相?”严慎抽着烟,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点点头:“何谓真相?你相信的,它就是真相。严谨让我告诉你的第一句话,就是……他没有杀人。这是你要的真相吗?”

    她的眼睛和严谨十分相像,眼珠黑而亮,眼神凝聚时令对面的人血压立升。季晓鸥避开她的视线,轻声问道:“他专门让你告诉我这句话?”

    “对。我想他很怕你误解他。”

    季晓鸥咬住了嘴唇:“他……他还好吗?”

    严慎嘲讽地一笑:“如果你说的好,是指吃得下睡得着,我想他还算好吧。”

    “那……他的情绪……还算好吗?”

    “看来你真不了解他。”严慎啧啧两声,“严谨在特种部队服过役,这事儿你知道吧?”

    “知道。”

    “那他的腰椎,当年是怎么摔断的,这事儿你知道吗?”

    “不知道。他没说过。”

    “想听我讲讲吗?”

    “十分想。谢谢!”

    “十年前他在云南山区执行任务,从直升机上速降时突然遇到了侧风。你可能不知道,直升机是最怕遇到侧风的,因为侧风会让机身剧烈震荡,绳梯上的人就十分危险。他为了救他的搭档,从十几米高的绳梯上摔下去,三节腰椎粉碎性骨折。”

    “粉碎性骨折?”季晓鸥不自觉掩住嘴。

    “是的,粉碎性骨折。我和我妈连夜赶去部队看他,医生说他再也不可能站起来了。所有人都在哭,我妈哭,我哭,他的战友也背着他哭,都认为他这辈子算是完了。反过来是他躺在病床上,笑着安慰每一个人,说他一定能站起来,一定会好起来的。他用了两年时间,真的站起来了。可那两年康复训练里吃的苦……”说到这里,严慎轻轻摇头,眼圈瞬间红了,“我在医院见过别的当兵的,也是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因为实在受不了康复训练的苦,当众号啕大哭,可我哥,我只见他把下嘴唇咬出了一排血洞,但没听见过一声抱怨一声叫苦。这么样一个人,你觉得他会让别人看到他焦虑不安的样子吗?”

    这个故事让季晓鸥心里某个地方狠狠刺痛了一阵,因为她想起自己没轻没重将严谨踢进手术室的那一脚,让他又吃了一回苦头。她转着手里的水杯,说出了心里搁置多日的一个疑惧:“我看网上说,他们特种兵执行任务时免不了杀人,天长日久就会对生命失去敬畏。这些因素对他应该很不利吧?”

    严慎将烟头摁在烟灰缸里,淡淡地问:“那你呢?你相信他对你说的话吗?相信他没有杀人吗?”

    季晓鸥抬起头,终于可以勇敢地直视着她的眼睛:“我的直觉,我的心,都告诉我,他绝不是杀害湛羽的凶手。但我无法说服自己,为什么公安局会正式逮捕他?我今天来,就是想从你这儿得到这个答案。”

    严慎的嘴角现出一个略显嘲讽的微笑:“如果我无法提供呢?”

    “那我只好相信专案组了,相信公安机关和法院会还原真相。”

    “你相信公安机关和法院?你相信他们说的都是真相?”严慎一仰头,哈哈笑起来,笑得季晓鸥恼羞成怒。

    “我说的话有那么可笑吗?”

    严慎好容易止住笑,却没有接续方才的话题,而是按铃叫了服务生进来,将半满的烟灰缸换掉,然后问季晓鸥:“你喝什么?这儿的花式咖啡做得很好,可以尝尝。”

    季晓鸥回答:“我对咖啡没什么研究,随便吧。”

    严慎便对服务生说:“一杯卡布奇诺,你出去吧。”等服务生掩上门,她才对季晓鸥微笑一下,这回是真的笑了,不再是皮笑肉不笑,“你说的话并不可笑,我只是觉得你过于天真烂漫。也罢,严谨他喜欢的总是这一款。我告诉你,真相是最奢侈的东西,关键看你愿意相信谁。”

    这话让季晓鸥颇感意外:“你们这种人,竟然也会觉得真相奢侈?”

    “什么叫我们这种人?”

    “你、严谨,官二代、**,体制中的既得利益者。”

    严慎一下停止抽烟,咄咄逼人的眼神终于垂落下去,落在桌面上,叹了口气:“原来你也这么想。难怪网上对我们家的攻击那么恶毒。我挺奇怪的,难道你们以为**都跟以前八旗子弟一样,通通五体不勤靠吃皇粮为生吗?像我,在投行上班,还不得一样加班出差挣份儿辛苦钱?还体制中的既得利益者呢,难道你们不明白,在这个体制里,个体的力量永远都是微弱的,甭管你处在什么阶层,风雨一来,谁也无法自保。”

    “可你毕竟能在投行上班,穿得起香奈儿,用得起巴宝莉。”季晓鸥说,“我听严谨说过,你们都是s中毕业的,你直接去了国外读大学,有多少人能和你有一样的起点、一样的后台和背景?你可以坐在‘有间’这种地方毫无压力地消费,一杯咖啡的钱,抵得上低保人家半个月的生活费,你的孩子可以上一年十几万的国际幼儿园,很多农民工的孩子只能被铁链拴在窗台上长大,这就是区别,你别不承认。”

    严慎扶着额头笑起来:“我的天,我哥打哪儿找到你这个宝贝的?听听,多么道德制高点,多么正义慷慨,你真让我对他的品位重新认识。这些话你跟他说过吗?他什么反应?”

    季晓鸥摇头:“没有,他和你不一样,他自我感觉没那么好,很少有让我做愤青的冲动。”

    严慎笑嗔两难,表情尴尬:“你真坦诚。”

    “不好意思,坦诚一向是我的优点。”

    “好吧。”严慎拾起她巴宝莉的手包,站起身,“很感谢你能来,下次见严谨,我可以对他有所交代。可我个人觉得,你和严谨……哦,假如你真爱他的话,你们俩对彼此的好感完全建立在误解的基础上。对,严谨还让我告诉你,该嫁人就嫁人,甭再惦记他。大概他做了最坏的准备,但我希望你们还能有机会消除这些误解。”

    这番话里的信息点太多了,季晓鸥消化了好一会儿才能找到关键词:“最坏的准备是什么?他不是说他没有杀人吗?又怎么会有最坏的准备?”

    “他是我亲哥哥。”严慎回答,“唯一的亲哥哥。我和他从小到大一起长大,我了解他的为人,我相信他没有杀人。但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你总听说过吧?我们家做事,从来都把最坏的准备列在首位,我们已经请了最好的刑辩律师,若真有那一天,只求能留下他一条命。”

    “我不太明白。”季晓鸥脸色有点儿发白,“杀了就是杀了,没杀就是没杀,杀人罪还能模糊处理吗?”

    “那你就慢慢体会吧,等着警方和法院给你所谓的真相。”严慎拉开门,与端着托盘和咖啡的服务生撞了个正脸。她回过头,脸上露出一丝惨淡的笑,“把这杯咖啡喝了再走吧,这儿的咖啡真的做得很好。这次来我还可以免费请你,下回再来,这儿恐怕就易主了,再也喝不到这么纯正的咖啡了。”

    严慎走了。门外隐隐约约传来高跟鞋落在木地板上的嗒嗒声,渐渐消失,四周一片静寂。

    季晓鸥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反复想着严谨带给她的话,爱恨交织之下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先入口的是大量香甜而酥软的奶泡,泡沫很快在舌尖上破灭,取而代之的是咖啡豆原有的焦苦与酸涩。咖啡已经快要凉了,那种酸苦的味道更加突出,甜香与苦涩的交替,恰好像是梦想与现实的冲突。

    她一小口一小口地细品着咖啡,嘴角渐渐露出一丝苦笑。她想起有人说过,卡布奇诺的真正含义是:等待,怀着忠实的真心,不会变心的等待。这杯卡布奇诺其实是严慎故意点给她的吧?她理解严慎的焦虑,理解她为什么和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倨傲冷漠的严慎判若两人。作为一个独生子女,她自己这辈子可能都无法体会这种血浓于水的手足真情。可不会变心的等待?太挑战现代人类的情感极限,她对自己都没有信心,不知自己能否做得到。

    季晓鸥私下里的愿望,是再也不要和严慎打交道。每回和严慎见完面,她都会懊悔自己方才的表现不够好不够强势,总让对方压着半头。既然短时间内她克服不了对这种人的恐惧,惹不起总躲得起。

    但该来的总也躲不过,没过几天,她又接到严慎的电话。不过这回,她的语气倒很客气:“你方便吗?咱俩找个地方谈谈。对不起,还是严谨的事儿,我想请你帮个忙。”

    听到和严谨有关,季晓鸥的心跳就开始加速,但她还是捂住话筒长吸了一口气,提醒自己别被对方的态度迷惑,要拿出点儿气势来。

    “抱歉,我走不开。”她用听上去相当冷淡的口气回复严慎,“不过你可以来我店里,下午三点我能抽出半个小时给你。”

    严慎默然,最终极不情愿地说:“好吧,下午见。”

    虽然季晓鸥在两人的交锋中勉强扳回一城,但一面对严慎,她还得不停地给自己打气,才能维持住淡定的形象。

    为免谈话内容被美容师和顾客听到,她把严慎引进了正店后面的北屋。

    严慎一向开门见山,坐定便问:“我听说,你跟那个被害者,还有他们家,都很熟是吗?”

    事涉湛羽,季晓鸥一下警惕起来:“干什么?”

    严慎表情冷峻:“如果你真的和他们认识,我希望你能帮忙劝和一下,他们家要是缺钱,可以谈谈,我们能给点儿就给点儿,让他们甭在网上瞎折腾了,尤其是那什么微博。这么胡闹,让我父亲很难做,对他们家、对这个案子都没什么好处。他们家儿子是什么货色,大家心里全明白,别把人招急了,弄得彼此脸上都不好看。”

    那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让季晓鸥心中反感骤升,她冷冷地说:“虽然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我绝不会给你做这个说客。不管怎么说,湛家父母都是受害者家属,白发人送黑发人,而且是以那种方式死亡,还有比这更惨的事儿吗?站在他们的立场上,做什么都不算过分。”

    严慎立刻也冷笑一声:“您的立场还真让人犯糊涂,你到底站在哪一边儿?受害者?到底谁才是受害者?我哥招谁惹谁了,莫名其妙就成了杀人犯?我爸一辈子小心谨慎,只求能全身而退,结果呢?现在晚节不保!我们家老太太从年轻天真到老,临了却尝尽世态炎凉,她脑出血你知道吗?从得到逮捕通知犯脑出血送医院,到现在人还在病床上躺着呢,吃喝拉撒都得靠人服侍。我哥的案子,已经被他们闹成了雷区,我们求爷爷告奶奶,就是没人敢插手问一句,公安局批捕是不是太草率了?这结果他们满意了吧?满意了吧?受害者?我们家才是受害者好吧?”

    面对这串连珠炮似的逼问,季晓鸥沉默了好久。一边是严谨,一边是湛羽,手心手背都是肉,她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几分钟后她开口:“既然这样,你为什么找我?”

    “你甭想多了。我就是觉得,你两家都认识,我哥的情况你了解,那边对你也不会有抵触情绪。”

    季晓鸥摇头:“我一直都把湛羽当作弟弟。假如你是我,你能坐在他父母面前,跟他们讨论他们独子的一条命到底值多少钱吗?你做得到吗?或许你能,可我做不到!”

    “你不试试怎么就知道不行?”严慎脸上可以打皱的部位全都皱了起来,这一瞬间,神情出奇地像严谨,“那姓湛的孩子不就是为了钱才去卖的吗?能教育出这种孩子的父母,在钱面前不动心吗?不过就是钱多钱少的问题。老实说,我不爱和这种人打交道,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底线在哪里,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有底线。穷生奸计,富长良心,听说过这话吧?其实我知道你和那孩子有点儿那什么的关系,不过既然我哥不在乎,这种事旁人说什么都没用是吧?”

    季晓鸥抬起眼睛盯了她半天,不动声色地反问:“那您是成心来吵架的对吧?”

    严慎似反省了一下,自己也发觉最后一句话说得不妥:“对不起,我最近压力很大。刚才那话我收回。其实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想跟你说,湛家不知受了谁的撺掇,在微博上开了一个账号,专门用来造我们家的谣,把我哥名下的财产都算在我爸头上,把公安局正常的办案程序歪曲成我爸的干涉。他们明明知道微博的影响力有多大,唯恐天下不乱的闲人又有多少!如今网监天天蹲在网上看热门消息,纪委已经开始介入调查了你知道吗?这实在太荒唐了!做了几十年官的人,谁真禁得起故意上纲上线的调查?这是有人在浑水摸鱼故意捣乱你懂不懂?你要是能先跟湛家谈谈,让他们明白,别傻乎乎做别人的枪,那最好,只要价钱合理,我们愿意拿钱摆平。”

    季晓鸥站起身,打算结束这场不愉快的谈话:“再说一次,这个中间人我不会去做。你尽可以自己去试试。可我觉得,湛羽的父母,他们是没钱,但没钱的人,也和你一样,有做人的尊严和底线。”她走出房门,吩咐店长小云,“替我送客。”

    虽和严慎不欢而散,但她的出现却提醒了季晓鸥,从湛羽火化以后,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过李美琴了。

    季晓鸥不敢去见李美琴,因为她总想起她跟李美琴说过的话:上帝没有给你想要的,他让你等待,是为了给你最好的。她怕李美琴问她,如今这一切就是你说的最好的东西?假如李美琴真的这样质问,她将无言以对。

    事实果然如季晓鸥所料,严家派去湛家的说客,真的碰了个大钉子。

    湛羽的母亲这样说:“你能让我儿子活过来吗?他要是能活过来,你想要多少钱,我卖血卖肾都付给你!”

    湛羽父亲回答:“我们不要带血的钱,孩子的命无价,我们只要凶手伏法。”

    但上述细节的描述并非来自严慎,而是季晓鸥从网上了解到的。因为听严慎提起微博,她也注册了一个账号登录上去。摸索一会儿,便学会了大部分功能,很快找到严慎说的那个微博。她翻了几页,心中泛起奇怪的感觉。虽然该微博的注册名为“湛羽之父”,但她能确定这些微博绝对不是湛父写的。写微博的人,从词汇量的大小和用词的准确性判断,至少有大学或大学以上的文化水平。

    最新的两条微博,说的就是严家妄图用钱收买湛家父母闭嘴的事。中心思想总结得掷地有声:法律的公正就是穷人的生存底线。因此两条微博的下面,有将近六千条评论,转发更是早已破万。季晓鸥点开评论看了一会儿,除了对湛羽父母的安慰,还有号召为其捐款的倡议,其余的都是对严谨和严家的谩骂,简直汇集了汉语里所有的贬义词。她实在看不下去,只好关了评论页面。望着微博顶部那张湛羽的头像,上次让她心烦意乱的那种感觉,又来折磨她了。可她一时半刻又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微博那些文字莫名的熟悉,从这些文字里,自己好像应该知道点儿什么,但事实是她又明明白白地不知道。

    烦躁的她终于推开自己房间的门,走了出去。赵亚敏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瞧见她穿了出门的装束,便扭过头问:“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季晓鸥换鞋:“哪儿也不去,出门走走。”

    在她身后,赵亚敏意味深长地冲老伴儿使个眼色:“你瞧见没有?看来给她找对象的事儿,还得抓紧。再这么下去要出事儿了。咱们医院,一辈子没结婚的那俩老姑娘,最后不都神经不正常了吗?”

    出了家门,季晓鸥沿着街道慢慢溜达着,路边已有迎春花吐出半开的花蕊,在几棵银杏树的后面,她看到一栋三层小楼,大门的玻璃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教会礼拜日的活动通知。

    她在路边站了一会儿,三楼有扇窗户半开着,有灯光透出,而且隐隐传来钢琴的伴奏声,和着赞美诗的声音:“生病的人会不会拒绝健康?忧伤的人会不会拒绝安慰?孤单的人会不会拒绝同伴?迷失的人会不会拒绝方向?寒冷的人会不会拒绝温暖……”

    她踮着脚仰起脸,想听得更真切些,但那声音却似突然消失了。当她转身要离开,歌声又飘了过来:“绝望的人会不会拒绝希望?漂流的人会不会拒绝家乡?朋友你为什么拒绝?朋友你为什么拒绝?……”

    这一瞬间,市井的喧嚣烟消云散,车辆的噪声急剧滑落,周围一切妨碍音乐的声响仿佛一下子退却了。圆润的歌声仿佛天堂落下的泪珠,湿润了她那颗被初春凛冽的寒风吹得皱巴巴的心脏。她的脚自发开始行动,领着她沿楼梯走上三楼。

    三楼正对着楼梯的那个房间,大门虚掩着,歌声就是从这个房间传出来的。

    季晓鸥悄无声息地从后门进去,在最后一排的空位上坐下。这是一个教室模样的房间,讲台边有架简易钢琴,站在台上的唱诗班,都是穿着白色圣袍的年轻女孩子,以清丽的声音唱着一首极其熟悉的赞美诗:

    我是沙仑的玫瑰花,

    是谷中的百合花。

    我的佳偶在女子中,

    好像百合花在荆棘内。

    我的良人在男子中,

    如同苹果树在树林中。

    我欢欢喜喜

    坐在他的荫下,

    尝他果子的滋味,

    觉得甘甜。

Chapter 15 它就是真 下

    她凝神倾听着那些年轻声音的细语倾诉,倾诉着她们对爱情的向往和渴望,伴奏钢琴曼妙地洒落一串清脆的音符,在键盘的尽头,仿佛珍珠弹落在地板上。她听了很久,不知是从哪个瞬间开始,感到双眼湿润起来,周身都有些不能自已地战栗。在这种圣洁的氛围里,世界变得透明洁净,让人错觉时光能够重来,梦想能够实现,所有的情都会燃所有的爱都还在。在这个不大的房间里,似有无数朵洁白的花在眼前次第开放,那种叫人心悸的纯洁和美丽,它的名字,叫作“爱情”,在物欲横流的繁华都市中屡屡被误读的“爱情”那些都变成房和车的爱情。

    季晓鸥咬紧牙关,告诉自己不要当众流泪。然而眼泪却不听话,簌簌地滚落,顷刻间就湿了两颊。

    活动结束了,周围人渐渐走空,只有钢琴仍在轻声弹奏着慢板类的曲子。弹琴的是一个清秀的女人,看不出真实的年龄,卷曲的长发散落在肩头,有一股秀韵天成的气质。季晓鸥远远地看着她,只希望琴声能再多持续一会儿,能让自己在这里再多坐几分钟。

    弹琴的人好像听到了她的心声,把那些轻快的钢琴曲一首一首地弹下去。不知什么时候,钢琴的调子忽然一变,从古典音乐变成一首耳熟能详的流行歌曲。季晓鸥知道那是一首英文歌曲,高中时流行的十大英文金曲中必有的一首,但年代久远,实在想不起名字了。

    琴声的余韵就结束在这首英文金曲里。那女人合上琴盖站起来,蓦然看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明显吃了一惊。

    她径直走过来,突然看到季晓鸥脸上的泪痕,表情一下变得极其柔软:“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

    “没有没有,我没事儿。”季晓鸥赶紧摇头:“在听你弹琴。你刚才弹的那首歌叫什么,太好听了。”

    “你喜欢这首歌?”女人笑了笑,“它是一首很老的歌了,名字叫‘tonight i celebratelove’。”

    “哦,想起来了,《今夜庆祝我的爱》。这种老歌承载了太多回忆,能让人想起很多美好的往事。”

    “你说得对,它的确会让人想起很多很多的美好往事。”女人举起手臂,将长发盘在脑后,露出光洁明净的额头。她望着季晓鸥,“你是信徒吗?”

    季晓鸥迟疑一下:“算是吧,只是还没有受洗。”

    女人微笑:“那太好了!喜欢唱诗班吗?这里收留了很多失落的灵魂,你若喜欢,也可以加入。”

    季晓鸥好奇极了,这女人笑容里似带着一丝肃穆的哀伤,像是刚从拉斐尔UU小说的圣母像中走出。因为女性也可在基督教会中担任管理和传教的职务,所以她问:“你是教会的神职人员吗?”

    女人摇头:“不是,我和你一样,都是未受过洗礼的平信徒。”

    “你没有受洗?为什么不受洗呢?”长得这么圣母范儿,却不是真正的基督教徒,季晓鸥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女人脸上又现出那种宗教题材画中特有的微笑:“因为我知道我追随主耶稣的动机并不纯粹,只是因为很久以前我爱上一个人,却因为迟疑和不信任,最终失去了他。在他离开以后,我才知道我失去了一生中最重要的瑰宝。我愿意重生得救,只为有朝一日能在天上重新见到他。”

    季晓鸥哆嗦了一下,怀疑眼前这女人是不是从异次元平行世界穿越过来的,怎么所有的台词听上去都不像现实社会的正常对话呢?幸亏她穿着一件质地很好的烟灰色修身羊毛连衣裙,既没有赤脚穿着球鞋,也没有穿着白棉布裙子,更没有海藻般的长发,没有这些典型的小清新特征,季晓鸥认为还是可以彼此多聊两句的。

    于是季晓鸥问道:“假如你能再见到他,你怎样才能让自己不再怀疑,完全信任他呢?”

    她回答:“你相信神的无所不知和无所不能吗?如果你相信,就将一切怀疑恐惧和压力都交给神,神自会把答案放在你的心里,你只需追随你的心,无须想太多的过去和未来。不要恐惧扫过你生命的暴风雨,那不过是神的试炼。很多时候,他让我们等候,仅仅是要操练我们的忍耐。即使所有的欢乐都失去了,上帝仍会给你力量让你站起来。”

    几句话听得季晓鸥心头剧烈震荡,纠结多日的问题,竟在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嘴里听到简捷可行的答案。按住怦怦作响的心口,她怀疑地问:“你是谁?约翰?路加?还是保罗?难道你是上帝派来点化我的吗?”

    女人被逗得笑起来。这一笑,季晓鸥才能看到她眼角一两条若隐若现的细纹,多少也应该有三十岁了。

    她说:“很高兴你能这么想。不过我只是个凡人,我姓赵,你可以叫我的英文名字,may。”

    那天晚上,季晓鸥的祈祷词里,多了这么一段:“神啊,从今往后,我必不再向你述说我的软弱和痛苦,请将勇气和力量放置于我的内心,哪里有伤害,我传达宽恕;哪里有忧愁,我带去喜悦;哪里有幽暗,我带去光明;哪里有疑惑,我播下信心;哪里有绝境,我带去希望。”

    她终于积聚起足够的勇气去见李美琴。除了看看李美琴的近况,起码也能问问那个微博的真正主人到底是谁。她被自己脑子里那个倏忽出现又倏忽消失的灵感折磨得心烦意乱。

    就近出了地铁站,季晓鸥没有选择公交,而是打了一辆出租车,她已经有点儿迫不及待。快到目的地时,出租车在最后一个路口停下来等红灯。季晓鸥无意中抬起头,朝原来那栋楼房的方向瞄了一眼,仿佛晴天里打下一个霹雳,她蓦然惊呆了。

    那里已被夷为平地,到处是一片瓦砾。那栋陈旧的楼房已经消失。

    季晓鸥从出租车里钻出来,望着那片瓦砾场,愣愣地站了好久,才想起掏出手机拨湛羽家的电话,然而手机话筒里传出来的,却是“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不存在,请您核对后再拨”。

    在马路牙子上坐了很久,西北风透过羽绒服长驱直入,冰冷一点点渗透她的身体。季晓鸥终于意识到,她长达一个多月的恐惧和退缩,最终让她和李美琴失去了联系。这大概就是上帝对她的惩罚。

    那么严谨呢?她还能做些什么,才能化解她这段日子所有的惊惧与伤心?才能让她想起严谨时,心口不再像压着一块千斤重石喘不上气?

    严谨的律师于半个月后第二次申请会见,然而这一次他却未能见到严谨。

    因为那天恰好是刚满十八岁的马林二审判决下来的日子。二审维持原判:死刑,立即执行。从接到判决书那时候起,马林的情绪就变得极其不稳定,在监室里像疯了一样,将脑袋和身体一次次撞向水泥墙面,撞得满头鲜血。为安全起见,警察只好给他上了重铐脚镣,关进一间单独的监室。

    这间监室的内壁都包着柔软的材料,没有任何家具,就是为了防止犯人自残。如果没有意外,高院死刑复核下来之前,他剩余的日子就要在这间屋里度过了。但他进了监室,却没有变得安静,反而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满地打滚,嘶声长叫,而且力气大得惊人,几个年轻力壮的警察都无法近身。

    王管教知道马林比较听严谨的话,便把严谨从监室里叫出来,让严谨好歹去安抚一下。如果马林在死刑前出了什么问题,他这个季度的奖金黄了还是小事,别影响他下个月就能拿到的科长任命是大事。

    说起来这段日子王管教对严谨一直很关照,严谨倒是愿意帮这个忙。但对马林,他有一种复杂的感情。自从他给了马林一个睡觉的位置之后,这少年便自作主张黏上他,像个小尾巴一样,每天几乎和他形影不离。

    “我从小总被人欺负。”马林这么说,“别的小孩儿吃了亏,还能回家找他爸,我爸为了那个贱女人,一根麻绳儿把自己吊死了,连我都不要了。我一直都盼着有个能罩住我的哥哥。”

    严谨被他一厢情愿的纠缠烦得够呛。马林年纪虽然小,但在严谨心里也跟其他那些人类渣滓没任何区别。严谨听他公开描述过利刃刺进人体时沉闷的钝响,以及刀从**上拔出时飞溅的热血,而刀下的那个人,就是他的亲生母亲。但因为马林每次提起爷爷时那点儿温情的流露,让严谨嘴里骂得虽狠,实际上却容忍了他对自己那些亲热的举动。

    面对王管教,严谨不禁面露难色:“这真不好办王管教,明摆着他是怕死,我能怎么劝他?跟他说头掉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王管教说:“少废话,我知道你有办法。”

    离关押马林的监室还有十几米的距离,严谨便听见里面镣铐撞击的声响,急促而零乱。从探视孔看进去,里面没有灯光,但借着室外的光线,能勉强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不停冲撞着墙壁。

    严谨默默看了好一会儿,嘴对着探视孔,冲里面喊了一句:“马林,你爷爷来看你了。”

    监室里水陆道场一样的声音蓦然静止下来。

    严谨便对随行的警察说:“麻烦您把门打开。”

    见警察犹豫,严谨又说:“放心,不会出事。”

    门打开了,严谨迈进去,随着铁门在身后关闭,眼前变得漆黑一片,只能依靠耳朵辨别声源。镣铐和衣服的声响,指示着马林的方位。他随着转过去:“是我,严谨。”

    “不是说我爷爷来了吗?你骗我!”

    丁零当啷的声音似乎在慢慢接近他,隐约携带着怒气。严谨站着没动,平静地说下去:“马林,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你爷爷。我答应你,有我出去的一天,就把你爷爷当我亲爷爷一样奉养。”

    他面对的方向突然变得一片死寂,过了好一会儿,才有身体挪动的声音重新传过来:“你不是又在蒙我吧?”

    “李国建告诉过你,我是什么人吧?我在道上混这么多年。放屁都得在地上崩个坑,说过的话更不会咽回去。”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然后马林吸了吸鼻子:“别告诉爷爷我被政府枪毙了。跟他说,我去外地赚钱了。”

    “好,我每个月按时给他汇钱,就说是你的工资。”

    “我爸的骨灰盒,还存放在殡仪馆。钥匙牌就在我爷爷床褥下面压着。你能帮我找一地儿埋了吗?我怕以后没人交钱,他们把我爸的骨灰扔了。”

    “行,回头我找块地儿,把你和你爸埋一块儿。”

    马林又不作声了,过一会儿镣铐叮当作响,伴随着的声音,黑暗的监室里连续爆出一溜儿火花,那是羊毛与化纤摩擦引起的静电。

    “哥,这件羊绒衫还你吧,我用不着了。”

    严谨循着声音走过去,摸到一副瘦骨嶙峋的光溜溜的肩膀。在伸出手臂之前,他犹豫片刻,想到前边是个丧失人性的小杀人犯,心里顿时别扭起来,但最后他还是飞快地抱了对方一下:“留着上路穿吧,兄弟。别害怕,谁都有这么一天。这辈子生得不好,下辈子记得投个好人家。”

    他松开手臂,转身朝门口摸过去。在黑暗中待了几分钟之后,眼前已隐约有点儿光亮,足够让他看到大门边缘漏进来的微弱光线。才在门上拍了两下,通知守在外面的警察开锁,马林在他身后喊了一嗓子:“李国建知道他大哥躲在哪儿。”

    严谨的手指一下僵住:“你说什么?”

    马林说:“他和别人聊天,我偷听到的。他说他不敢告诉你。”

    “你还听到什么?”

    “他说你可能再也出不去了。哥,他说的是假的吧?你那么有本事,一定能出去的对吧?你刚才答应我的,都是真的对吧?”

    严谨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回答他:“你放心,答应你的我一定会办到。”然后拉开门走出去了。

    严谨回去向王管教复命,这才知道正好错过了律师的会见。虽然内心焦急而遗憾,却着实无奈,只好等下一次机会。好在此刻这不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事,马林刚才那句话像只大马蜂一直在他脑子里嗡嗡回响。

    趁着上午放风时间,他带人把李国建堵在一个监视器监测不到的死角。时隔两月,原来跟着李国建混的那些人,都已经成了严谨的死忠粉丝,七八个人把李国建团团围住。

    李国建并不是个硬骨头,严谨几拳落下,他便吐了实话:“大哥以前交代过,一旦他躲起来了,有急事时就去通州的别墅找他。这套别墅是用他最宠的一个女人的名字买的。平时他们都住市区,很少去那儿住。”

    严谨一把将他推到墙上,一手掐着他的脖子,冷冷地问:“刘伟呢?”

    “我不知道!谨哥,我进来的时候他还在,我真不知道他干了什么!”

    李国建的为人比刘伟老实多了,从他眼睛里真实的恐惧就能看出来。严谨松开他,喝了一声:“滚!”

    李国建却没有马上滚,而是用哀求的语调对严谨说:“谨哥,你要是见到大哥,可千万别跟他说是我说的,不然我小命儿难保!”

    严谨说:“如果真找到他们俩,我会替你保住你这条命的。”

    这意外得来的地址令严谨十分激动。他焦急地盼望能尽快和律师见面,他需要一个绝对可靠的人将消息传递出去,假如真能找到刘伟,他的不白之冤就可以洗脱了。

    但是他没有等来律师的会见申请,等来的是专案组的提审。

    两个月的时间,二十四小时接触的都是各种各样的犯罪违法嫌疑犯,严谨惊觉自己的气质也变得越来越猥琐,再次见到赵庭辉,看到他透过笔挺的警服散发出的浩然正气,反而有种异样的亲切。

    发现赵庭辉的肩章由一杠三花变成了两杠一花,他笑起来:“哟,赵警官,升官儿了啊,恭喜恭喜!”

    赵庭辉还是瞥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回复:“谢谢。”

    严谨仍在考虑是否能把冯卫星的住址告诉专案组,由他们直接抓捕,赵庭辉已直入主题,劈头问了他一个问题:“去年十一月,你向被害人湛羽母亲的医院账号里打入十万块钱?”

    “是。”

    “去年八月,被害人受伤,你为他花了四万六千元医疗费?”

    “对。整容比较费钱。”

    “你为被害人花这么多钱,什么目的?”

    严谨一点儿都不傻,一听第一个问题就明白他问这些到底什么意思。心中怒气顿生,一改方才端正的坐姿,将身体从提审室专为犯人准备的审讯椅上出溜下去,叉开两条长腿,他斜起眼睛看着赵庭辉,面露嘲讽:“我要说是为了学雷锋做好事你相信吗?”

    速记员的笔记本电脑键盘在啪啪响,赵庭辉抬起眼睛瞟了他一眼,并没有接他的话茬儿,而是挪到下一个问题上:“我查看了你在部队的档案,特种侦察连的狙击手,立过一等功一次、三等功一次,我没记错吧?”

    “时间长了,记不得了。”

    赵庭辉站起来,一直走到严谨身边,居高临下看着他:“那你还记得,你杀过人吗?”

    严谨一下坐直了身体:“我有权利拒绝回答这种问题吧?这问题和你正问的案子有关系吗?”

    “你可以不回答。”赵庭辉的双眼又开始聚光,“但我希望你回答我下一个问题。”

    “先说出来我听听。”

    “特种部队的格斗集训,也包括人体解剖结构的课程,对吧?”

    “你这些问题里的陷阱设置得太低级了,赵警官!干脆我一起告诉你吧,省得你绕这么大一圈儿!没错,人体解剖课我的成绩是优秀,还有骨骼分析、神经分析、犯罪学、心理学、审问与反审问,我学得都不错。”接着严谨伸出他的双手,“看见这双手没有?一把85狙,从出枪上膛到击中目标只需要十一秒,准星里的目标,有毒贩,有枪支走私犯、有劫持人质的,还有****,全都是一枪命中,从这里,这里,”他指着自己的眉心和太阳穴,“直入神经中枢,当即毙命,没有补过第二枪。是的,我杀过人,最好的纪录是从1120米外击中目标。”

    提审室内忽然安静下来,异常的安静。几位刑警都被1120这个数字震慑住了。他们用枪虽然比不上严谨,但都是行家,1120米,绝对是7.62毫米枪的狙击极限。于是在这间密闭的提审室内,只剩下严谨的声音在回荡:“你们听说过海岑诺尔吗?德国二战时的狙击之王,他的记录是1100米,我比他还要远上20米,当然,我的枪要比他好得多。”

    赵庭辉静静地看着严谨,只有他依然坚持着自己的初衷,黝黑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就是说,你的确杀过人?”

    “对,杀过。”

    “你还记得杀过几个人吗?”

    “对不起,记不得了。”

    “为什么?是因为太多吗?”

    “不。因为我不愿意记住这个数字。”不知为何,严谨竟微笑起来,但他的眼眶,却不为人知地泛出微红色,“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这双手上的血,无论如何都洗不干净。但那时候我是一个军人,共和国的军人,我必须忠于我的祖国。让我的祖国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远离战争和伤害,是我不能逃避的使命。”

    提审室内再次陷入没有边际的寂静。赵庭辉板得铁青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一丝柔软:“你杀人后会做噩梦吗?”

    “会。”严谨诚实地回答,“我会在梦里再次看见瞄准镜里的那些人,是他们生前的样子。命中目标后,我从来不会再去看第二眼,都是副射手向我报告目标命中的情况。我害怕做噩梦,害怕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因为我,在我面前变成一具没有生命体征的尸体。”

    审讯进行到这里,基本上无法再继续下去。鉴于嫌疑犯因过去的经历有丰富的反侦察反审讯经验,赵庭辉事前精心设计了一些问题,都带着迂回式的不易被嫌疑人察觉的逻辑陷阱。但严谨上来就竹筒倒豆子一样的坦白,于是那些问题便变得毫无意义。

    严谨却不肯放过他,言语间带着尖锐的讥讽:“赵警官,我想我已经把你想问的问题都回答完了。你破案心切,我完全能理解。可我不得不跟你说,你们专案组的努力,完全用错了方向。你也不想想,人要真是我杀的,啊,别的跟身份有关的证据都毁了,却单单留一个打火机在碎尸旁边,我有病吗?好专门让你们找着我吗?”

    提审最终草草结束,专案组的几个人收拾卷宗和其他材料,全部撤出了提审室,反锁上防盗门,将严谨一个人留在室内,等待看守所负责提审室的值班干警将他带回监室。

    严谨等了很久,直到窗外的天色渐渐变得晦暗,白日的喧嚣逐渐沉寂,路灯的光晕从钉着铁条的窗户透进来,也没有等来值班干警。他身上既没有手表也没有手机,但他可以从胃肠的蠕动速度上判断,这会儿至少已是晚上七八点了。

    他琢磨这是怎么回事?或许是专案组的人出去吃晚餐,接下来还要连夜审讯,所以才把他一个人留在提审室这么久。不知道这一次专案组是不是又准备三十六小时车轮战?

    想到这里,他用力咽下一口唾液。别的都好说,就是这不让吃饭的滋味太难受了。他闭上眼睛深呼吸,想让自己从百爪挠心一般的饥饿状态中脱离出来,但肠胃才不理他这套,以越来越响的肠鸣声以及胃部越来越强劲的蠕动来强调自己的存在感,尤其是想起今晚干部食堂的主菜是红焖羊肉,他不回去便不知便宜了哪个兔崽子,那种饥饿带来的痛苦就更深了。

    最终他放弃了虚妄的自我安慰,索性慢慢站起来,先活动活动几近麻木的手脚,然后小心翼翼扫视了一圈室内,在他身后的墙角处,天花板的吊顶里藏着两个监控摄像头,一左一右,像一对黑漆漆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

    严谨仰起头看了好一会儿,凭着经验判定这两个摄像头只是摆设,并未处于通电开启状态。因为室内光线这么暗,好长时间都没有看到补光的红外灯闪烁。他放松下来,对着其中一个镜头做了个鬼脸,然后走到窗前。玻璃上贴着半透明的贴膜,他用指甲尖刮开一角,透过缝隙看出去,能看到楼前的那水泥小路。这会儿显然已经过了下班的点儿,小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路灯寂寥的光亮投射在路边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冬青上。小路一直向前延伸,经过一栋崭新的办公楼,再拐个弯就是看守所的大门。他那经过特别训练的目光,只一瞥间已经完成距离的丈量,误差不会超过正负十米。也就是说,从这里只要经过三百四十米,就能走出大门,而大门外就是自由的广阔天地。

    严谨被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惊得一震。仿佛只有离开监室外的重重铁门,才能意识到自己与自由的距离那么近、那么诱人。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窗户上的铁条。铁条是黑色的铸铁,只有他的手指粗细,接缝处焊接得马马虎虎,显然,谁也没有认真地把这些铁条当回事。相比之下,那不远处戒备森严的大门,以及四周的高墙与铁丝网,更具有震慑力量。

    严谨的手心微微冒出冷汗。他快步走回椅子处坐下,好平息蓦然加快的心跳与呼吸。身体虽然静止了,但他无法阻挡大脑的转动。只要有一件趁手的工具,比如身下这张专为嫌犯准备的铁椅子,结实的椅腿完全可以撬动铸铁的栏杆。铁栏后则是形同虚设的铝合金推拉窗……

    他用力摇摇头,才甩开这个荒诞不经的念头,随即嘲笑自己的异想天开。就算能成功逃离这间提审室,又如何才能安全地从大门出去?除非他有件隐形衣。

    入夜后的看守所办公楼静得出奇。严谨饿得有气无力,整个人瘫在椅子上,一点点感觉着肠胃的运动从缓到急,最激烈的时候他简直怀疑肠胃已经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消化掉了。不知过了多久,那种五脏相互咬噬的感觉慢慢转缓,终至消失,然后他居然睡着了。等他一觉醒来,才注意到周围的寂静,耳朵里甚至能听见不远处洗手间里某个漏水龙头的滴答声。滴答滴答滴答……

    这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原来根本没有什么夜审,专案组早就离开了,旁边办公室的人也下班了。这中间不知发生了什么错误,他的的确确被遗忘在这间提审室里了。

    在被寂静包围的提审室里,方才被压下去的那个念头又一次浮上来:假如他真的逃出去了,后果是什么?

    他在心里做了一通排列组合。如果没能逃出大门,那便什么都不算,最多肉身吃点儿苦头。假如成功逃出去,就有数种可能性,最好的结果是他找到真凶刘伟替自己洗脱清白,最坏的结果,无非是被抓回来增加几年刑期,可如果他最终被判杀人罪成立,不管加多少年仍然是死刑,如果杀人罪不成立,证明公安局抓错了人,此番逃逸便无法量刑;最终的结局,要么无罪释放,要么死刑,那和他待在这里等待庭审的结果没什么两样。

    他就是这一刻做出了逃出看守所的决定。

    当看守所的值班干警终于意识到六号监室有人消失了,已是翌日傍晚的晚饭时间。

    发现严谨失踪的,正是六号监室的带组干部王管教。那天周六,本来并不是他值班。但他有点儿材料落在办公室,下午回看守所取,顺便过来看看马林的情形。见马林的情绪还算稳定,又想顺路去找严谨聊两句,将他家人送来的两条烟交给他。没想到李国建告诉他,严谨昨天被提审,到现在都没回来,估计是被外提了。所谓外提,就是被带回刑警队审讯,而看守所的大部分疑犯,最怕被外提,所以李国建的语气里多多少少有点儿担心。

    王管教听了,开始也没太在意,因为外提这种事虽然不多,但也不少。直到他离开时,在大门口碰见熟人,无意中聊到此事,那人一脸惊讶说:“不对呀,我记得周五下午,刑警队把提票取回去了,他们没把人带走啊!”

    话说到这里,两人不禁面面相觑,同时意识到坏事了,一定是出事了!

    十分钟后,看守所里地动山摇,连空气都变得紧张不安。所有人都被赶出监室,集中站在巡视道上。一群看守所的警察和几位武警,来来回回,一遍一遍地清点人数,核对名单。六号监室里的十几个嫌疑犯,则被一个一个单独叫进办公室,挨个进行谈话。

    看守所的相关人员互对口供,总算捋清了整个过程。周五下午,专案组完成提审,便将提票取回,离开了看守所,接下来提审室的干警应该将严谨押回监室。但是不巧,当时正是晚饭时间,值班的三个干警,一个去送另外的嫌犯回监室了,另一个去食堂吃晚饭,回来将第三个干警替换去吃饭。就是这两人的交接出了问题,一个说对方急着吃饭根本没提起提审室里还关着一个疑犯,另一个说自己交代了但对方肯定给忘了,反正没有第三方证明,到底是谁的责任就成了无头悬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负责监室的干警晚饭时间没有看到严谨,也以为他被刑警队外提了。于是严谨就这样被遗忘在提审室里整整一夜。

    然后,有人发现了提审室窗户上被撬弯的铁条,还有外墙上擦蹭的痕迹,都证明犯罪嫌疑人是通过窗户逃离了提审室。看守所内随即实施了地毯式的搜索,所有不当班的干警都被紧急召回,整个看守所的每一寸土地几乎都被翻开细细检查。

    晚上七点半,不管人们愿意不愿意承认现实,冷酷的事实就摆在眼前:六号监室的0382号,杀人嫌疑犯严谨,神秘地脱逃了。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顺利地走出看守所的四面高墙与门禁森严的铁门的。

    而此时,造成看守所大混乱的嫌疑人,正站在“似水流年”美容店马路对面一家书报售卖亭的旁边,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假装在阅读,视线却越过报纸的上缘,投射在“似水流年”临街的玻璃窗上。

    他在透过玻璃窗努力搜寻季晓鸥的身影。

    从国贸坐地铁到四惠,票价两元,等他顺着长长的楼梯爬上地面,兜里只剩下三枚硬币,一枚五角,两枚一角,合计七毛钱,连买瓶水都不够,只够他买份昨日的过期晚报。

    售货亭里的店主,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一眼一眼地偷偷打量他很久。因为他虽然形容憔悴,但往那儿随便一站,与生俱来的气质就把他和周围的芸芸众生区别开来,身上那套藏蓝色的警服,更添眉眼间的英气。

    背后亦长着眼睛的严谨,不会察觉不到老板娘的窥探,那风韵犹存的老板娘,落在他身上的多情目光,像两把沾了蜜糖的刷子,刷了一层又一层,刷了一层又一层。可他没心思回应这风流的召唤,相比来说,她面前那些待售的瓶装矿泉水和饼干火腿肠对他的诱惑更大。

    从昨天下午到现在,除了在公共厕所喝过几口自来水,将近三十个小时他基本算是粒米未进。以前受过的野外生存训练,却不能帮助他在这个纸醉金迷的大城市里维持最基本的生存条件,除非他像流浪汉一样,去垃圾堆或者泔水桶里捡拾残羹剩饭。若是凭着身上这身警服吃顿霸王餐,就像清晨对付出租车司机那样,按说也不是不可以。可是眼下他不敢冒险。他逃出看守所的时间,是清晨六点十分,而这会儿眼见街上车流量渐增,估计已是下午五点左右,看守所肯定已经发现他的失踪。假如被霸王的对方不肯默默地吃一个暗亏,一旦闹起来引起围观,他的处境将会非常危险。

    而且他的心里一直在剧烈交战:到底要不要穿过马路,把他的姑娘拉进这浑水里来?

    说起严谨逃离看守所的过程,日后被人传说得十分神奇,简直可以媲美《越狱》和《肖申克的救赎》。但实际上他既没有翻墙,也没有挖地道,而是大摇大摆从正门走出去的,整个过程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像篇漏洞百出的蹩脚故事,说出去都没人相信。

    从五楼的提审室窗户翻出去,依靠每一层的室外空调机做落脚点,十几秒之后,他的双脚便踩在坚实的地面上。但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又返回了办公楼。

    下午从监室到提审室的过程中,出于十年前的职业习惯,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他都会首先留心附近的建筑和地形。当时他注意到楼梯右手边有两扇门,分别写着“男更衣室”和“女更衣室”的字样。返回办公楼,就是为了进入男更衣室。

    更衣室有门锁。但是这难不住严谨。方才离开提审室前,他踩着椅子,将监控镜头后的电缆扭断,抽出一截铜丝藏在身上。有了这件工具,普通门锁对他来说就可以视同无物。

    更衣室里放置着几排储物柜。有的锁着有的没锁。柜子里大部分放着警察制服和一些私人物品。他随手打开几个,便找到一套和他身材差不多的警服,有点儿瘦,但脱了羊毛衫还算合体。再翻下去,又找到一双皮鞋和一顶帽子,但这回他运气没那么好,鞋有些挤脚,但没办法,他总不能身上穿着笔挺的警服,脚上却踩一双懒汉布鞋,只好忍着不舒服换上了。最遗憾的是,从那些警服的兜里,他没有找到钱,只摸到几枚硬币。

    整个办公楼里一片黑暗,严谨蹑手蹑脚的行动,和一只猫走过的声音差不多,并没有惊动任何一盏声控路灯。办公楼里只有男厕所的灯二十四小时彻夜长明。面对厕所里那面模糊的镜子,他检查了一下全身的装备,很整齐很合体,基本可以保证他从这里安全地走到看守所的大门,不会被人看出破绽。

    至于走到大门以后怎么办,他只能赌一把运气了。

    严谨记得,两个月以前他被送进看守所的时候,因为办理提寄押交接手续,公安局的车曾在大门外做过短暂的停留。透过车窗望出去,他看见一个穿制服的管教干部走出来,只是和门口执勤的武警打了个招呼,并没有出示任何证件。看守所的管教干警和武警部队隶属不同的系统,武警不可能熟识这里的每一个干警,他赌的就是这个制度上小小的疏漏。

    严谨在厕所一个放杂物的隔间里躲了几个小时,静静等待清晨六点整的起床号。他手里既没有钟表也没有手机,根本不知道现在几点,但他知道,早上六点是值班武警的交接时间,那会儿下岗的人困马乏,上岗的尚未进入状态,最有可乘之机。而看守所里的嫌疑犯们,六点起床,六点半洗漱完毕通常要进行早点名,那时值班的管教干部可能就会发现他的缺席。因此留给他走过从办公楼到看守所大门这三百四十米的时间,只有三十分钟。

    凌晨天色将明未明之时,往往是人最困倦的时刻。就在严谨靠在厕板上,迷迷糊糊几乎睡着的时候,起床号响了。小号明亮的音色冲破了黎明前的黑暗,将严谨从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拉出来。他浑身的肌肉一下就绷紧了,仿佛进入临战状态。

    按正常的步幅和频率计算,他走过那三百四十米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分二十秒,但严谨却感觉这是他一生中最漫长的三分二十秒,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因为紧张而张开着。等到他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走到大门处,看见执勤武警的身影,明白成败就在一举时,他的心情却反常地平静了,就像每一次执行任务时,不管之前如何忐忑,当他举起枪的那一瞬间,世间所有的一切都从身边飞快地退却,他的世界只剩下瞄准镜里的目标。在电动大门前,他甚至停下来,从裤兜里摸出火机,点着了一直叼在嘴角的香烟。烟和火机都是他身上那套警服主人的物品,被他顺手揣在兜里。

    他不慌不忙吸了一口,才抬起头,冲着内门值班室里的武警笑了一笑,用下巴朝大门指了一下,示意他开门。

    那武警看了他一眼,眼神移开片刻,又转回来落在他身上,这一次停留的时间长了一些。严谨的神色未见任何异常,可是心却开始咚咚狂跳,觉得一切都要结束了。然而就在他感觉心要冲出喉咙口的瞬间,面前的电动门忽然吱嘎响了一声,缓缓移动,开启出一个可以容人通过的空间。

    当这名武警事后回忆起这一刻,他那片刻的犹豫,只是因为觉得严谨脸生,但严谨端正的身姿与从容的态度,完全没有让他将眼前的陌生人与犯罪嫌疑人联系起来。瞬间错误的判断,令他做出错误的决定,伸出手指按下了电动门的按钮。

    眼见自由就在前面不远处挥手,严谨却拼命按捺住撒腿就跑的**,甚至没有忘记再次朝对方笑了笑,施施然走出了看守所的大门。直到确认武警再看不到他的身影,才迈开两条长腿,越走越快,将这个关了他两个多月的地方,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凭着身上的警服和一个执行任务的借口,一辆出租车免费将严谨送入市区最繁华的国贸地区。看守所一旦发现他的失踪,搜查重点肯定会放在火车站、长途汽车站和机场这些地方。因为按照一般人的行为逻辑,一定会赶紧逃出北京,但他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恐怕没有人会想到,一个逃犯会有勇气出现在市区最热闹的地方。

    然而站在车来车往的十字路口,他终于感觉到了无所适从的茫然。

    此刻他身无长物,唯一的财产就是顺手牵羊得来的几个硬币,加起来不会超过三块钱。此刻他急需换掉身上这套惹人注目的警服,好好吃顿饭,再有一个安全的地方能睡几个小时,才能规划下一步的行动。

    可是他无处可去。这个他生于此地长于此地的熟悉城市,第一次对他露出陌生的嘴脸。

    他在北京城的朋友曾经很多,但他无法确认谁更可靠,他不能冒险挑这个时候去检验人心。唯一能够完全信任的,只有父母和“发小儿”程睿敏。可父母家是绝对不能回去不能联系的地方,这会儿说不准已经满布便衣。他来国贸,就是想去程睿敏的公司,但尚未迈入写字楼的大门,便看见旋转门顶部的监控镜头。他立刻出了一身冷汗,从台阶上迅速退下来,一直退入繁华的街道,退入拥挤的人群。

    他的人脉与社交圈子,专案组肯定早已调查得清清楚楚。在这些社会关系当中,程睿敏一定首当其冲。假如有一天他被捕,这里的监控画面就会是程睿敏包庇逃犯的铁证,他不能害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

    他站在路边广告牌的阴影里,一辆辆的公交车喷着尾气从他身边擦过,他站了很久,还是没有决定先去哪里。能够逃出看守所,是一个绝对的意外。除了寻找冯卫星和刘伟这个执着的念头,他还没有来得及想将来。他不怕别的,最怕的就是把心里的方向走乱。

    那第三个突然在他心头冒出的名字,是季晓鸥。

    在看守所的两个多月,每个失眠的漫漫长夜,他都会想起她。被捕前他从未带她出现在朋友圈里,见过季晓鸥的,除了严慎,便只有许志群和程睿敏两人。他能确认这三人绝不会出卖他,但他不能确认公安局是否知道季晓鸥的存在,他也不能确认季晓鸥能否接受他目前的处境,他能够确认的只有一件事:在去京郊的别墅寻找冯卫星之前,他一定要去见见他一直惦记着的姑娘。不管将来如何,有句话,现在他一定要面对面亲自告诉她。

    那天下午,季晓鸥无缘无故感觉烦躁,背后毛刺刺地发痒,总是一身一身出冷汗。她想起以前,每回她这样莫名其妙焦虑的时候,总会有大事发生,于是她就更加烦躁了。头顶上仿佛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要随时防备它落下来。

    可是直到晚上十点关店,那把剑还是晃晃悠悠悬在那里,一点儿也没有落下来的意思。像往常一样,美容师们先走,季晓鸥断后,当她检查完水电气暖,关了灯,正要锁门回家的时候,忽然想起白天收到的快递还放在北屋的床上,又开灯回去。要带回家的东西很多,她找出一个塑料袋,刚撑开袋口,蓦地听到窗户上传来“笃笃笃”几声叩击。

    北面原是正门的方向,一层的窗户正对着小区内的道路,常年挂着百叶窗。季晓鸥看不到窗外的情况,以为是淘气的孩子,便未加理会,但是玻璃上又“笃笃笃”响了几声。她直起身,走到窗前没好气地问:“干什么?谁这么淘气呀?”

    窗外却没有人应声。

    她摇摇头,将所有东西塞进塑料袋,正要离开,耳边忽然传来连续不断的“啪啪”声,像是石头子儿砸在窗玻璃上的声音。

    这下季晓鸥生气了,她扔下袋子,拧开屋门冲到单元门外,一边嚷嚷:“谁扔的?你给我站住!看我不把你屁股揍成八瓣儿!”

    门外却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儿,唯有头顶一轮清冷的明月,风吹动尚未萌出新叶的树枝,将纷乱的影子投在她的脚下。

    她站了一会儿,嘀咕一句:“真见鬼!”然后嘟嘟囔囔往回走,手指刚触到自己家防盗门冰冷的铁皮,冷不防有人从身后搂住她,坚实的手臂如同铁箍一样勒住她的腰身。她张嘴想喊,嘴却被严严实实捂住了。

Chapter 16 我一直相信你

    季晓鸥被捂着嘴推进室内,防盗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关上了。那一瞬间她眼前一黑,心中低呼一声:完了,入室抢劫!刹那间脑海中飞过无数惨烈的案例,惊魂失魄之余,她居然还有余暇想到,保险箱里今天收的四千多流水,连同钱包里的几百元钱,干脆都给了劫匪吧,但求上帝保佑,他只劫财不劫色,更不会伤害无辜。

    就在她拼命平缓呼吸,打算采取合作姿势的时候,腰间的力量忽然松了,有柔软而粗糙的东西触到她的耳朵,滚烫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说:“别怕,是我!”

    她的脖颈一下僵硬了。过分的惊吓之后,突然的放松让她腿一软,差点儿栽在地上。她想回过头去,却根本无法动弹。好久,她的双眼才开始重新聚焦,在他手臂的环抱中慢慢转过身,和他面对面站着。

    两人距离太近,他几日未剃的胡楂儿刺到她的脸,下巴与她头发摩擦的声音像风扫过野草。她闻到一股味道,但不再是剃须水、硼酸皂和淡淡烟草混合后的味道,而是一种混浊的气味,只有在春运时的火车站售票大厅里才能闻到,无数人的体臭、久未清洗的衣物、不新鲜的食物,以及发霉的行李混合而成的复杂气味。

    她下意识地将头向后仰了仰,以避开那种气味的冲击。这个不易察觉的动作却让她看清了眼前人的一身警服,以及他因失水而干裂的双唇。

    她又向后退了一步。这个带着逃避意味的身体语言,对方理解了,松开搂在她腰间的手臂。他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他在等她的反应,他沉默的等待比那种复杂的气味对她的压迫力更大。

    季晓鸥愣了片刻,终于重新上前,紧紧抱住他。

    “严谨,你……你出来了?”她的声音微弱,带着一丝犹豫,仿佛在确认自己是否身处梦境。

    严谨低下头。两只手臂一直松松地垂着,并未回应她的拥抱。门厅的灯十分明亮,他看到她后脖颈的发际处一颗茸乎乎的痣。她的脖颈很白,它就显得特别黑,特别醒目,一直茸乎到他的心里去了。他闻到了她头发上洗发液的清香,他多想告诉她,是的,我出来了,无罪释放。可他最终能做的,只是掰开她的双手,将她推离自己的身体。

    “不是。”他终于开口,一点儿都不打算骗她,如实相告,“我是逃出来的,从看守所逃出来的。”

    季晓鸥如同被火烫着一样,一下子跳开了。她瞪着严谨,大眼睛睁得溜圆,严谨也看着她,两人都没有说话。室内一片寂静。似乎刚落了一个**,轰隆一声炸完了,现在就是一团浓重的烟尘在空中凝聚,四周正形成一个听觉真空。然后硝烟散了,被炸晕的那个人清醒过来,她强笑:“你哄我玩儿呢吧?你逗我呢是吧?”

    严谨摇摇头:“我认真的。”

    “为什么?”季晓鸥的声音一下提高了,“你不是专门让严慎告诉我,你没有杀湛羽吗?没有杀人,你为什么要逃出来?”

    其实从看清严谨第一眼起,无数过于狼狈的细节就已经在她脑中敲醒警钟,严谨的话不过验证了她最不愿意面对的猜测。但这一刻她并没有想起自身的处境,而是想起了与严慎的那场谈话,想起自己这两个月来反复辗转的一个问题她既怕得到真实答案,又极其想得到真实答案的一个问题:他究竟有没有杀湛羽?

    “嘘,小声点儿!”严谨抬起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嘴唇,“你见过严慎了?”

    “对,她找过我。”

    “那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季晓鸥依然盯着他的眼睛,声音有点儿发抖:“我相信你,一直都相信你!可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从看守所逃出来?你这么做……这么做……还怎么让我相信你?”

    她的话让严谨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心脏像坠着沉重的铅块,瞬间向下沉了沉,下坠的力量牵扯得五脏六腑都有些疼痛。

    “过来,让我搂搂。”他的手伸过来,季晓鸥肩一让,躲开了,严谨的手落空,无着无落地悬在半空中。“怎么啦?我搂搂都不行?”他笑起来,只翘着一边嘴角,像在嘲讽着一切,包括他自己,“我搂搂我喜欢的妞儿都不行了?”

    季晓鸥的神情却十分紧张:“你是被无罪释放的,你真的在骗我玩儿对吗?”

    “你别怕,我不会连累你。”严谨将双手插进裤兜,脸上还在笑,笑得像一个纯粹的二流子,“我进来之前,已经看过周围了,没有任何便衣和暗哨,看来警察还没有注意到你。我以前是侦察兵出身,这点儿眼力见儿还有,你放心。”

    “我不怕你连累!”季晓鸥一下急了,“我是说你疯了吗?既然没有杀人,你为什么还要逃出来?为什么?”

    “我要是告诉你,跑出来就是为了面对面跟你说一句,我没有杀湛羽。你会不会觉得我像个傻x啊?”

    季晓鸥仰脸望着他,望着这个曾在她心里交织过猎奇与现实、诱惑与探险的男人,像望着午夜一个荒谬的梦境。她希望这个荒谬的梦境不要再继续,她得设法摆脱这让她在两个多月不可自拔的困境中挣扎的原因。

    于是她回答:“我一直都愿意相信你,相信你是清白的。但你首先得说服我,你没有杀人为什么警察会怀疑你?没有杀人又为什么要逃出来?”

    严谨看了她一会儿。是的,这才是真实的季晓鸥,从开始就这样,她谁都肯相信,就是吝啬地不肯给他最基本的信任。深藏在心中的热流,瞬间变成一股冰冷顺着后脑勺,沿着脊椎骨钻下去。他认命地笑了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朝北屋抬抬下巴,“我能进去坐着说说话吗?”

    季晓鸥犹豫了一下,终于垂下眼睛退后一步,让出门前狭窄的通道。

    严谨走进去,一屁股坐在她的小床上,摘下帽子扔到旁边电脑桌上,然后叹口气:“这么长时间没见面,我又大老远地来,连杯茶都没有吗?以前我没觉得你这么不懂事呀?”

    季晓鸥的目光落在他干裂的嘴唇上。房间太小,严谨一走进来,那股复杂的气味愈加明显,夹带着尚未散尽的室外寒气,携持着她不熟悉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阴冷。她情不自禁深喘了一口气,似乎在定神,但两眼却十分茫然,一举一动都没了谱。

    严谨看着她转身走出房门,听到她动作很大地拉开饮水机的柜门,然后是汩汩的流水声,那声音一直在响,一直在响,忽然季晓鸥一声尖叫,像是甩掉了什么东西。接着是她冲进厨房,拧开水龙头哗啦啦放水的声音。

    严谨想站起来看看,但他从踏进这个房门的第一步起,扑面而来的热气就抽走了他最后一丝力气,浑身轻飘飘地像踩在棉花堆里。神经紧绷了一天,一旦放松,身体更是不遗余力地拖他后腿,眩晕得像当年第一次平衡训练时从高速旋转的转轮上摔下来,眼前的一切都似乎漂浮在水里,摇摇晃晃没有一处可以着力的地方。而且色调越来越暗,越来越黑,终于沉入一片无边的黑暗。

    季晓鸥将手浸在冰冷的凉水中冲了好久,手背上还是泛起几片粉红,那是开水烫过的痕迹。她刚才过于心不在焉,错将饮水机开水键当成了温水键,溢出杯口的开水漫过手背,一阵剧痛方让她清醒过来。

    她冲了好久,借机平缓一下纷乱的心境,这才有了重新回去的勇气。她关上水龙头,回厅里重新倒了一杯温水。正要往后面走,想了想又定住脚步,打开隐蔽处的保险箱,将里面的几千块钱取出来,放进一个信封里。

    等她回到北屋,却发现严谨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脸歪向里侧。床太短,搁不下他两条长腿,所以他的腿就软绵绵地垂落在床边。

    她走过去,将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叫了一声:“严谨?”他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她用力推推他:“严谨,醒醒!”他还是一动不动。

    季晓鸥皱起眉头,侧过身去看他的脸,却见他双眼紧闭,呼吸粗重,竟是一副人事不省的样子。她吓了一跳,知道情况不对,伸手碰碰他的额头,果然滚烫,像触到一块刚从灰堆里扒出来的火炭,连喷在她手背上的呼吸都是炽热的。

    季晓鸥耳边嗡一声响,双腿顿时失了力气,一跤跌坐在床板上。这一刻她已经意识到,她以为可以轻易解决的事情正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飞奔。屋内十分安静,除了厨房水龙头没有关严的滴答声,就是严谨过于急促的呼吸声。她傻坐了半天,呆呆地看着他的脸。彼此认识一年了,她从没有过这样的机会细细端详他脸部的每一根线条。在雪亮的日光灯下,那张脸上的细节既熟悉又陌生,眼睛下面两个黑圈,疲惫得像刚刚穿行过百里大漠,下巴腮帮处几天未剃的胡子,则肆无忌惮地生长,如同夏日雨后的荒野。她的心尖处仿佛过电似的倏然一颤,全身的神经都因为心疼抽缩了片刻。而经历了从惊吓到恐惧再到心疼之后,她心中的是非黑白便完全被抛之脑后了。

    她在寂静中坐了很久,满脑子都是严谨被捕前两人在雪地里激吻后最后的对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就这样呆坐了半个多小时。严谨终于动了动,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眼睛都不敢眨了,他却翻个身又睡过去,头颈揉来揉去也没找到舒适的位置,双肩拢得紧紧的,一副不胜寒冷的瑟缩状。

    季晓鸥俯下身,拍打着他的脸颊,轻声唤他的名字:“严谨,严谨?听得到我说话吗?你醒醒,脱了衣服再睡,我实在搬不动你!”

    严谨的睫毛颤动了几下,似是努力要睁开眼睛,却没有实现。

    季晓鸥只好自己动手,吃力地抱起他的上身给他脖子底下塞了个枕头,再将两条腿抬到床上放平,轻轻脱掉他的皮鞋。她看到后脚踝处几个被磨穿的大血泡,渗出的血水将新暴露的细嫩皮肉和袜子粘在一起,当她小心翼翼将袜子从皮肉粘连处撕下时,忍不住倒吸了一大口凉气,仿佛那血肉模糊的伤口长在自己的身体上。

    闭上眼睛喘了几口气,她才伸手去解他上衣的纽扣那件藏蓝色缀着铜纽扣的警察制服,然后她发现除了这件单薄的制服,在室外还是十度以下的气温,她出门还要穿羽绒服的季节,他贴身只穿了一件浅蓝色的制服衬衣,里面连件保暖内衣都没有。穿得如此单薄,难怪他会发烧。

    她费了好大劲才把他一身衣服扒下来,捏着鼻子扔到洗衣机里去。接着从柜子里取出一床厚厚的羽绒被盖在他身上。严谨终于睡得安稳了。

    季晓鸥站在床边,把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东西理了又理,终于理出一个头绪。头脑清楚了,内心也平静下来。她锁上门出去。先到附近的二十四小时药房买了温度计、退烧药与冰敷包。给父母打了个电话,谎称今晚关店晚不方便回家。又给店长小云打个电话,告诉她刚接到的内部消息,这几天行业卫生大检查,暂时关店两天。然后群发短信给最近几天的预约顾客,通知特殊情况暂时闭店,取消一切预约。最后手写了一张“暂停营业”的通知贴在店门上。做完这一切,她才跟自己说:季晓鸥,看来你已经做好了窝藏包庇逃犯的全部准备。

    害怕吗?真的害怕。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特别独立自主的人,但此刻她才明白,那不过是因为之前没有碰上任何大事,知道她无论如何胡闹,总有父母站在她身后,足够替她收拾一切残局。只有这一次,她明白自己必须独自做一个决定,不能和任何人商量,而且只能自己承担后果,再没有人能够帮得上她。

    因为这一次,她可能触犯到的,将是无情的法律。

    最难以决断的时刻,她唯一想到的帮助,还是上帝。季晓鸥双手交叠跪在床前,轻声祈祷。

    当夜严谨烧得很厉害。他平时很少生病,所以病情来势汹汹,似乎将平日作息不规律积攒下的伤害全部释放出来。季晓鸥彻夜守着他,眼睁睁看着体温表上的红线一路上冲,几乎到了四十度。也幸亏她出生在医生世家,知道这只是感染了病毒引起的身体应激性反应,所以还能做到临危不乱,做足降温措施。严谨神志模糊的时候不肯配合吃药,她只能将阿司匹林碾碎了溶在水里,用小勺一点儿一点儿喂进去。昏睡中的严谨将药咽了一半吐了一半,可是残余的药效毕竟发挥了作用,清晨七点多,他的体温终于降到了三十八度。

    严谨醒了。勉强睁开眼睛,眼前陌生的环境让他心神恍惚,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他想抬起手臂,身体却像不属于他自己,就像他曾经历过的无数次的梦魇,沉重得无法移动分毫。他知道梦魇之后灵魂和**总是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重合,他在等待这个重合,闭上眼睛,将身体留给温暖而安全的一双手。

    那双手正用温热的毛巾擦拭着他的身体,他能清楚地辨别出毛巾的粗糙质感和指间皮肤的柔腻。那双手经过手臂、脖颈,突然停留在他的脸颊上,很久没有动。接着他似乎听到轻轻抽泣的声音。

    严谨没办法再装睡了,他再次睁开眼睛,看到了那双温暖干净的手。指甲修得短短的贴近指尖,没有任何修饰。虽然手指纤长,手背上却仍然带着浅浅的酒窝,会随着手的动作加深或者变浅。

    他的视线向上移,看到季晓鸥脸上的泪和额头的汗。严谨终于抬起手,将手放在她的脸颊上,却不知是该先给她擦汗还是擦泪。季晓鸥只是瞪着他,瞪了好半天,突然像受惊了一样跳起来,转身冲出了房门。

    她冲进卫生间,并且关上了门。为的是不受打扰地好好哭一会儿。这一夜的挣扎和恐惧只有她自己知道,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窗外会突然传来警笛长鸣的声音,担心房门会被荷枪实弹的警察一脚踹开。十多个小时巨大的压力终于被严谨一个简单的动作掘开了发泄的缺口,让她在崩溃中痛哭了一场。

    卫生间朝北的窗户贴着半透明的遮光薄膜,透进来的光使一切东西都带着淡淡的一层白色,包括镜子里的自己。

    她撩起水洗净脸上的泪痕,再抬起头,便从镜子里看到严谨推开门走进来,身上披着她的羽绒服。她扭开脸,不想再看镜子中的两个人,仿佛这样就可以逃避她自己的选择带来的叵测后果。但是她却知道他已经走近了她。

    他站在她身后,不声不响地看着镜子里的她,安静得连呼吸都仿佛屏住了,直到她的视线转回来,同样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他。她略微紧张的气息喷在镜面上,形成一片湿润的雾气,她在镜中的形容渐渐模糊,眉眼融化在那层薄薄的水珠后面。

    她不知道自己说了句什么。严谨一听便愣了一下,接着笑了。季晓鸥真心佩服他这无论什么处境下都能笑出来的本事。然后不知怎么回事,她发现自己已转过身面对着他,背后便是卫生间冰凉的墙面。

    严谨双手撑在她身后的墙上,将她圈在自己的双臂中,整个身体前倾着,却没有靠近她,只是这样维持着一个费力的姿势看着她,在离她半尺远的地方。

    季晓鸥的鼻腔又堵成一团,堵得她头晕。但这一次,她决不能让眼泪再掉下来,她咬紧了下唇。

    严谨的目光仿佛越来越重,到底撑不住了,落下来,落在她粘满发丝汗津津的脖子上。慢慢地,又落在她急剧起伏的胸口上。他看到她的恐惧和不知所措,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却有着某种近似破釜沉舟的勇气。

    终于,他的嘴唇贴近了,像朝着乳汁贴近的婴儿的嘴唇。

    季晓鸥闭上眼睛,明白自己完了。方才那句本来就轻飘飘的“你去自首吧”,将会被他这个吻轻易撕得粉碎。

    但是严谨的嘴唇只在她嘴唇上蜻蜓点水般碰触了一下,便离开了。她听到他说:“对不起!”

    季晓鸥屏住呼吸等了几十秒,却再不见任何动静,身前忽然空了,仿佛严谨已经远离。她睁开眼睛,恰看到他低着头,正努力合拢自己那件纤瘦的女式羽绒服,试图遮住裸露的上身,这情景太滑稽了,她再愁肠百结,也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干什么?怕我非礼你吗?”

    “你不知道我多希望你能非礼我!”严谨放弃徒劳的努力,勉强用腰带将羽绒服扎在身上,“以前我费了多大劲儿勾引你呀,就希望你能主动非礼我,不过你的表现太让我失望了。我都没见过比你更不解风情的女人!”。

    季晓鸥没料到他沦落到这种地步了还有心思跟她贫嘴,转而想起自己一脚将他踹到医院那一夜,只得头一低脸皮一厚,随他去风凉。

    严谨嘴里贫着,可心里是真不好过,尤其刚才在卫生间外听到季晓鸥压抑的哭声。看看她微微垂下的双眼,他忍不住又把嘴唇凑到她的脸颊上,颇为响亮地亲了一下,然后说:“我得走了,不能再祸害你了。昨天晚上……昨天晚上的事,我会找机会谢你的……”

    季晓鸥苦笑:“你现在知道是在祸害我了?早干什么去了?我告诉你,就算你现在走,也已经迟了。你在我这儿待了整整一夜,我明知你是逃犯,却没有打电话报警,我这么做已经是窝藏包庇罪了你应该懂吧?”

    严谨笑不出来了:“那你还想怎么着啊?”

    “你下一步到底打算怎么办?”

    “我不想跟你说。知道得太多对你并不好。”

    “你是不敢说吧?你我都是同谋犯了,你还怕什么?怕我报警吗?”

    “我还真告诉你,敢来你这儿就不怕你报警。”

    季晓鸥盯着他:“我要真报呢?”

    严谨洒脱地一摊手:“那我认命。”

    “我认命”这三个字重重击中季晓鸥,她低下头:“好吧,那你赶紧走,别等我后悔。”

    严谨说:“甭管我去自首还是干别的,你总得把衣服还给我,我不能出门裸奔吧?”

    他的衣服洗过以后,都还**地晾在暖气片上,季晓鸥压根儿没敢晒出去。她摸摸衣兜,将那个装钱的信封掏出来放在他的手心里,然后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旁边的超市买两件衣服。在我回来之前,无论外面有什么动静,你都不要走出这间屋子。”

    “遵命。”严谨对着她敬了个礼:“还要麻烦你,帮我带张神州行的卡。”

    季晓鸥回头看看他,什么也没有说,关上门出去了。

    严谨听着她的脚步声穿过店堂,开关店门的声音,门口风铃的脆响,店门外的卷帘门卷起又放下,随即室内归于一片沉寂,只有北面的小窗,透过厚厚的窗帘传来小区内孩子们隐约的笑语声。

    严谨坐了一会儿,肠胃开始蠕动,再次提醒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进食的事实。他站起身,蹑手蹑脚走到厨房。灶台上有锅白粥,滚烫,似乎刚刚煮好。他等不及晾凉,又轻轻拉开抽屉和冰箱查看。冰箱里存放着各种美容产品,他翻了半天,却只找到几个生鸡蛋。幸好抽屉里还有两包不知何时的方便面,拆开包装便扑出一股年深日久的味道。但味道再不好,也是粮食,两包方便面干嚼完,又去冲了个热水澡,他觉得全身各种器官开始恢复正常的运转秩序,这才打开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信封里竟是一沓百元面值的人民币,大概四五千的样子。他把那些粉色的纸币捻成扇形,举在眼前看了好久,脸上渐渐浮起一个无奈的笑意。

    最后是墙角的电脑和网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已经很久没有和外界接触了,他渴望得到外面世界的任何消息。他确信季晓鸥会理解他的冒昧,于是在电脑前坐下,打开了主机电源。

    电脑的屏幕上出现了蓝天白云的桌面,他立即访问搜索网页,输入关键词“湛羽案”三个字。搜索结果满满一页,几乎每一个题目都是他的名字和湛羽的名字连在一起。他随便点开几个链接,尚未看明白内容,毫无预兆地,店堂里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他的动作一下顿住。

    电话铃响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呜咽一声停了。

    严谨轻轻吐出一口气,慢慢地一点点放松身体。刚定神看了几行,外间走廊上朝向小区内部的房门,又被人砰砰砰敲响。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喊:“季晓鸥!季晓鸥!你在屋里吗?晓鸥!晓鸥!你开门!”

    严谨浑身的血液再次凝结,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连呼吸都变得微不可闻。

    男人的喊声和敲门声突然同时中断,接着听到季晓鸥的声音,比她平时说话的音量要大。/>    “林海鹏,你发什么神经呢?”

    男人的声音:“你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接手机?”

    “我在超市,乱哄哄的哪儿听得见?你刚喊什么呢?”

    “你今天上网看新闻了吗?你那个男朋友的通缉令看到没?打手机给你你不接,店里电话你也不接,专门请了假过来找你,你店没开,门口那卷帘门又拉着,你说我担心不担心?”

    季晓鸥“哼”了一声:“你担心什么呀?”

    “当然担心你。你手里拎什么那么大一包?赶紧开开门,我帮你拿进去。”

    “放手,不用你帮忙!林海鹏,你这不是看见我了吗?我好好的,你可以走了。”

    “干吗呀?晓鸥,我都到门口了,无论如何也得请我进去坐坐啊。”

    严谨光着脚踩过冰凉的地面,悄无声息地打开北屋的屋门,穿过走廊,慢慢走到防盗门的背后,贴墙站好。眼睛在房间内迅速扫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趁手的家伙。他只能缓缓地、像电影里的慢动作一样活动着手指关节,将关节发出的脆响尽量降低到最小的音量。

    门外的对话还在继续。

    “林海鹏,你不觉得自己无聊吗?搁在国外我就可以控告你性骚扰,警察可以严禁你接近我五十米以内的距离。”

    “晓鸥,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我是真关心你明白吗?湛家的事闹这么大,严谨早晚是死刑,他这么一跑,更坐实了罪名,你就甭傻了!”

    季晓鸥的语气很不耐烦:“行了,我谢谢您了,您快走吧!我今天浑身不舒服,耐心有限,别逼我说难听话啊!”

    门外的男声终于沉寂下去。严谨静静地等着,能清楚地感觉到分秒的流逝。安静过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如同石破天惊一般,是钥匙插进了锁孔,咔嚓咔嚓在转动。门把手被扭动,门被慢慢推开一条缝。

    严谨屏住呼吸,慢慢举起手臂,做好肘击的准备。

    门开了,却只有季晓鸥一个人走进来。她砰一声关上门,将手中的塑料袋扔在地上,靠着门长出一口气,这才发现壁虎一样匍匐在墙壁上的严谨。

    她手按胸口,用完全被惊吓到的眼神瞪着严谨:“你要干……”

    话未说完,她的嘴已被严谨严严实实捂住。严谨拖着她,一直进了卫生间,关上门,才在她耳边轻声问:“人走了?”

    季晓鸥依旧是受惊的模样,拼命点头,嗯嗯几声。

    严谨放开手,拍拍她的脸算是安慰:“什么人?你新男朋友?”

    “关你什么事?”季晓鸥从惊吓中回过神来,摸摸被牙齿磕痛的嘴唇,气愤地重复方才被打断的问话,“你躲在门后想干什么?灭口吗?嗬,你不是连报警都不怕吗?”

    严谨嗤一声,露出一个“有理讲不清”的冷笑,一字字说:“我、是、怕、你、受、连、累,懂不懂?他要是看见我,你就真的是窝藏包庇了。”他拧一把她的脸,“傻瓜!”

    季晓鸥白他一眼,打掉他的手,转身走出卫生间。严谨跟出去,看着她将那个塑料袋打开,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扔在他面前。羽绒外套、羊毛衫、运动裤、棉毛内衣、内裤、袜子,最后是一双运动鞋,还有一顶帽檐长长的黑色棒球帽。

    严谨拾起两件衣服看了看,笑起来:“尺码还挺合适,尤其是内裤,你亲手量过的吧?”

    季晓鸥不理他,转过身背对着他:“你赶紧换衣服。”

    严谨一边穿一边笑:“昨晚上你不是把我上上下下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遍了也摸遍了吗?这会儿装什么呀?”

    季晓鸥厉声道:“你能不能放尊重一点儿?”

    严谨好脾气:“你又来了!行行行,我放尊重一点儿。”他套上羊毛衫,“你可以转过来了,季尊重同志。哎呀,我突然发现,你这姓可真好,将来生个儿子好起名,都现成的。比如季存处,嗯,这个名字很有公共意识和爱心。季人篱下?长了点儿,可四个字的名字肯定不会和别人重名。季检委怎么样?这个名字最牛,走哪儿都有人拍马屁,不会被欺负……”

    季晓鸥转身瞪着他,两条眉毛都竖了起来:“你闭嘴!”

    严谨最后拉上羽绒服的拉链,又摸摸她的脸蛋儿,“你发火的时候最好看了,只显得你眼睛大,一点儿都不觉得嘴大。”

    季晓鸥一把扒拉开他的手:“闭嘴!”

    严谨笑着点头:“好,闭嘴。”他从桌上拿起那个装钱的信封,抓过她的手,将信封放在她的手心里,合拢她的双掌,“收好。”

    季晓鸥固执地摊着两个手掌,“为什么不收下?嫌少吗?”

    “不少!可我从来没打算过亡命天涯,这钱我压根儿用不着!”

    她的身体仿佛轻颤了一下,抬起眼睛望着他。

    严谨在她脑门上亲一下:“晓鸥,以后再找个比我好的。”

    季晓鸥的眼圈似乎红了,但依然嘴硬:“是个男人都比你好,不用你操心。”

    严谨笑笑,“那我走了。”

    季晓鸥却伸开两臂拦在了门前:“你去哪儿?”

    “找一个人。”

    “什么人值得你为他越狱?”

    严谨单手撑在门上,笑眯眯地低头看着她:“你担心是个女的吧?”

    季晓鸥脸一沉:“你正经点儿好吗?”

    严谨笑着拧了拧她的脸蛋儿,“别想多了晓鸥。这个人很重要。我出来就是为了找他。找到他,我才可能无罪。”

    季晓鸥的脸上瞬间变换了数种表情:“那找到他以后呢?”

    “听你的话,我回去自首。”

    “自首?不是骗我吧?”

    “季晓鸥,你摸着良心好好想一想,从咱俩认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季晓鸥认真地看看他,眼中的矛盾与猜疑,终于一点一滴地开始消逝。她松开一直紧握着的左手。她的左手里捏着一张神州行的手机卡。她拉起严谨的手,将这张手机卡放在他的手心里,又掏出自己的手机,也放在他手心里。

    严谨十分意外,他看看手里的卡和手机,又看看季晓鸥,忍不住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拥抱了一下。

    “谢谢。”他说得有些艰难,似乎嗓子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严谨躲进卫生间打了个电话。他在场面上经营十几年,总会有一些应付突发事件和意外的特别安排,平时不会轻易动用。打完电话出来,他和季晓鸥就在那间不到九平米的小北屋里,一个躺一个坐,安静地等待天黑下来。

    房间内密密拉着窗帘,唯一的光源是一台小小的电视机。电视机声音关着,只有画面在不停地变换。隔几个小时,电视里就会重复播出一次关于严谨逃出看守所的新闻,屏幕上会出现那张刺目的通缉令。

    严谨的身体素质再强悍,也扛不住一天一夜将近四十度的高烧,吃完季晓鸥从超市买来的包子,没说几句话就开始犯迷糊,然后睡着了。剩下季晓鸥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忽明忽暗的光线映在她的脸上,她的脸上毫无表情,和她五内俱焚的内心并无丝毫关联。

    小区内的喧哗声渐渐大起来,那是放学下班的人群制造出的声浪。窗帘缝隙间的天光亦渐渐暗下去。

    严谨被枕边手机的振动声惊醒,他迅速坐起来,看完短信,立即删掉,退出sim卡,然后将手机和卡都递给季晓鸥,叮嘱她:“剪刀剪碎,扔马桶冲走。”又说,“其余的东西,包括那身警服,你都尽快扔掉,小心一点儿,别留任何后患。”

    他穿上大衣和鞋,扣上棒球帽,却发现鞋带松开了,正要弯腰,季晓鸥已经走过来,蹲下身帮他系好鞋带。

    他低下头,怔怔地望着她的头顶:“我走了。”

    “还回来吗?”

    “不了。”他摇摇头往门口走去,帽檐的阴影完全挡住了他的眼睛,“办完事,我可能就直接去公安局了。”

    季晓鸥依旧蹲在地上,并没有抬头看他,“你……还在发烧……你保重。”

    严谨搭在门锁上的手停滞片刻,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开门走了。

    季晓鸥跳起来,迅速爬上床挑开窗帘一角,望着他大步疾走的背影,拐过一个路口,消失了,再也看不见了。

    她在黑暗中坐下来,坐了很长时间,房间内每一处细微的响动,都让她心惊肉跳,以为严谨又回来了。回想过去的二十四小时,一切都不像真的,仿佛只是她做过的一个梦,一个细节过于真实的梦。只有床头柜上胡乱堆放的药盒和冷敷包,还有地上一堆拆掉的衣物包装,提醒她严谨曾在这里驻留过的事实。

    她终于低下头,将自己的手机卡放进手机,按下开机键。没过一会儿,短信的提醒一声接一声响起,有预约的顾客咨询何时开店的,有房产中介公司卖房子的,还有一条是她妈妈赵亚敏问她何时回家的。

    季晓鸥给赵亚敏回电话:“明天有卫生检查,今晚我得做准备,明天晚上一定回去。”她需要时间将店里严谨留下的痕迹打扫干净,也需要时间让自己心情平复,不至于在母亲的火眼金睛下露马脚。

    她按照严谨的嘱咐,将他用过的那张手机卡剪碎,扔进马桶冲走。又找出一个大黑垃圾袋,将昨晚药店买来的所有东西都扫进去,加上那些新衣服鞋子的包装,鼓鼓囊囊一大袋。只有那身警服,她对着它犯了一会儿难,最后将上面的警号撕下来剪得粉碎,扔进马桶,衣服帽子也剪碎了,打乱了用几个袋子分别装好。

    提着四五个黑色的垃圾袋,她往小区路边的垃圾筒走过去。迎面碰到楼上的邻居,老太太笑着招呼她:“小季,还没下班呢?”

    她头一低,胡乱应付道:“没下班呢,陈奶奶。”

    沿着马路一直走过去,将手中的塑料袋分别扔进不同的垃圾筒,她才站在路边透出一口气。冷不防一阵狂风吹过,风力强劲到令人站立不稳,她慌忙背转身闭上眼睛。等这阵风过去了,满嘴咯吱作响,竟是吃了一嘴沙子。在时令已过惊蛰之后,北京城尚未迎来春天的回归,却又一次迎来了来自塞外的沙尘。

    严谨走出小区大门。路边停着一辆半旧的挂着河北省牌照的普通本田轿车,冲着他闪了两下大灯。他走过去,拉开车门直接坐了进去。

    车内只有一个司机,也和他一样,戴顶压得低低的棒球帽,亦沉默地凝视着前方,等他坐好关上车门,就一踩油门转入主路。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车子顶着四五级的大风驶上京通高速,后视镜里并无异常,司机才开口说话:“其实护照和签证都是现成的,你真不打算出去避避风头?”

    严谨原本闭着眼睛仰靠在座椅靠背上,听到这里睁开眼睛:“我要真走了,可不就坐实了杀人的罪名吗?我跑了不要紧,老爷子怎么办?我这回进去已经连累到他,再搞一个去家叛国,他不得让他那些多年的对头给活活整死?”

    “可你这么跑出看守所,实际后果也差不多。”

    “一念之差,”严谨望着窗外,苦笑一下,“你明白什么叫一念之差吗?世界上很多事都是一念之差。人有时候钻在牛角尖儿里,没别的路可走,只能拼了命往前钻,等钻出去了,才发现自己之前那点儿坚持,跟个傻x似的。”

    司机叹口气,从后视镜里看着他:“已经这样了,咱就尽量往好处想吧。不过,你真的打算一个人去吗?老冯躲了这么久,不管他是不是为了躲你,都会有防备的。”

    “放心吧,当年一个排的人都抓不到我,老冯那栋小别墅,还不是小意思吗?

    司机隐藏在帽檐阴影里的脸,终于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小十三,希望这次你也好运。”

    借着夜幕的掩护,本田车在高速上一路飞奔,向京东通州方向疾驶而去。

Chapter 17 好好看着三分之一

    京城东部的通惠河岸边,有一处崭新的豪华别墅群。夜晚远远看去,无数棵树龄二十年以上的银杏与毛白杨,环绕着一片鳞次栉比的别墅群。这片别墅占地不少,此时却只有三四户人家亮着灯,风吹过树梢呜呜作响。白天看起来华丽堂皇的西式建筑,夜晚却因人气不聚带着森森的鬼气。

    严谨从墙头跳进院内,借着四五级大风的掩护,落地的动静不会比一两片落叶的声音更响,轻盈到两只看门的德国边牧只是半立起身子,耳朵四处转了转,便又懒洋洋地趴下。而院子正中则是一个位于阳光房内的游泳池,一池碧水波光粼粼,透过玻璃屋顶,将别墅正面的白色石材都映成了浅蓝色。

    冯卫星在游泳池里一圈圈畅游。阳光房内的采暖不是特别好,温度有点儿偏低,人在池子里只能不停地游动以保持体温。他游着游着,忽然感觉到周围似乎有点儿异样,猛地蹿出水面,一边踩着水一边抹去脸上的水渍,然后他看到一个人,一身黑色的衣服,头上也扣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仿佛地底下突然冒出来一般,正蹲在泳池边缘,静静地看着他。

    冯卫星“咕咚”一声沉了下去,慌乱之中竟然连喝了几口水。等他再冒出头,已在十几米外泳池的另一边。他举目四顾,发现原先坐在泳池边的两个保镖不见了,而对面那个黑衣人却依然看着他,只是将帽檐朝上顶了顶,露出原来被阴影覆盖的半张脸,嘴角带着一丝讪笑。

    冯卫星爬出泳池,只穿着一条泳裤站在池边,一时间不知该走过去还是停在原地不动更加安全。阳光房的大门缝隙里挤进一阵凉风,吹得他皮肤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那人终于站起来,拿起沙滩椅上的浴巾,就手卷成一个结实的毛巾卷,拉开投掷的架势直扔了过来。

    毛巾卷越过泳池,不偏不倚正好砸进他的怀里。冯卫星展开浴巾披在肩上,苦笑一下。他毕竟是道上混过的人,明白何谓倒人不倒架,尤其是看到两个保镖原来都趴在那人脚边,一动不动生死不明,瞬间出了一身冷汗。抱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的决心,他朝着那人走了过去。

    “严子,”他站在严谨面前,虽强作镇定,脸上仍有掩饰不住的不安与恐惧,“你要来便来,这是做什么?哥哥年纪大了,可经不起几次惊吓。”

    严谨摘下帽子,姿态和语气的从容比冯卫星更像一个主人:“冯哥,好久不见。”

    冯卫星下午已从电视里看到严谨逃出看守所的新闻,因此突然见到他在自己的别墅里出现,才会一时惊慌到失态。此时见他周身并无任何戾气,显然不像是特意来找自己的麻烦的,便放下一半心。他按下叫人铃,几个精干的小伙子迅速冲进来,忽然看到两名同伴倒在地上,游泳池边又多了一个陌生人,一时间像听到无形的立定口令,都硬生生停下脚步,拉开了格斗的架势。

    冯卫星却拍拍严谨的肩膀,对他们说:“行了,都别给我丢人。他以前也是特种兵,是你们这一行的前辈,真动起手来,你们几个合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严谨笑着接口:“对了,大门那儿还躺着两个,你们去看看吧。不用太着急,我没怎么着他们,浇杯凉水就醒了。”

    冯卫星讪笑:“严子,你功夫可见长了!我这整套别墅花大价钱请人在外围安装了德国进口的防护系统,没想到碰上你就歇菜了。”趁着说话的工夫,他已穿上浴衣,拿起茶几上的硬木烟盒扔给严谨,“抽一根吧,在里面憋坏了吧?”

    严谨接在手里看了看:“哟,还是蓝软的芙蓉王呢,高档啊!”他直接用嘴唇叼出一根,然后顺手将整盒烟都揣进衣袋,“在里面净抽三块钱一盒的‘恒大’了,都快忘了好烟什么味儿了。”

    冯卫星叹气:“我知道你在里面受罪了。有什么要求呢,你尽管提。我最近虽然手头不方便,可百八十万的,还拿得出手。”

    严谨点了支烟,小孩子嘬奶似的,贪婪而猴急地连吸几大口,才笑道:“冯哥,我费那么大劲从里面出来,就为了你这百八十万?你也太小瞧兄弟了!”

    冯卫星的脸色变了变:“那你说,想让我干什么?”

    严谨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伸长了四肢躺在沙滩椅上。随即将烟凑到嘴边,深深地吸了一口,又从鼻孔中呼出两道长长的烟。烟修长,手指修长,连扶摇直上的青烟都是修长的,他懒洋洋地仰起脸,自言自语地轻叹一声:“舒服!”

    此地远离城里的光污染,透过玻璃屋顶,能清楚地看到深蓝天幕上的璀璨星光。他边欣赏星空,边慢慢道:“你看,这天多蓝哪!我记得那时执行任务,经常能看见这样的夜空。回北京这么多年,好像从没有时间能这么躺着看看天上的星星。”

    冯卫星尴尬地笑笑,没有接腔。

    严谨抽完大半支烟,将烟头按熄在旁边烟灰缸里,方淡淡地说:“把刘伟交给我。”

    冯卫星仿佛被烟头烫了一下,浑身一哆嗦,“你要他干什么?”

    “干什么?”严谨冷笑一声,“你比我更清楚,他为什么会潜逃?”

    冯卫星沉默了,他盯着波光跳跃的水面犹豫半天,才开口道:“没错,是我让他跑的,但我跟你保证,kk绝对不是他杀的。”

    “我需要的不是你的保证,他杀没杀kk,你说了不算,我要专案组的结论。”

    他的语气太认真了,认真得冯卫星面露难色,“严子,我知道你在里面憋屈,哥哥也知道你绝不是能干出这种缺德事的人。你听我跟你讲,大伟跟着我好些年了,前些年打天下,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他要是想让一个人消失,办法多了,说什么也不会用分尸这么笨的法子。而且,分尸也就算了,还让警察一起找到衣服和其他证物,生怕警察查不到尸源,这只能是头回杀人的新手做的你明白吧?大伟可没这么傻!”

    “那也难说。你怎么知道凶手不是故意失误,好把侦破方向带歪了?你看现在,不就成功把火烧到我身上了吗?这个人一定十分清楚我和kk的关系,才会把kk昧下的那个打火机,故意和衣服放在一起。”

    “你说得对。”冯卫星点点头,“但是大伟没必要拉你下水啊!我倒是听说一件事,不知道你清楚不。据说尸体切割得特别专业,所以专案组怀疑过,凶手有可能做过屠夫或者外科大夫,或者,还有一种可能……”

    严谨看着他,对方却故意抿起嘴唇制造悬疑。严谨一笑,随即接上他的后半句:“凶手可能学过人体解剖。”

    冯卫星脸上现出吃惊的表情:“你知道?”

    “昨天专案组在看守所提审,就是为了问这个问题,他们问我在部队时是不是学过人体结构解剖。”

    “啊?你怎么回答的?”

    “实话实说啊。”严谨淡淡地回答,像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我告诉他们,我不仅精通人体解剖,而且在特种部队时,枪下亡魂无数。”

    冯卫星惊得张大了嘴:“你疯了?怎么这么说话?”

    严谨答得干脆:“因为我没有杀人!”

    “不管怎么说,大伟绝对跟这事没关系。”

    “既然没关系,你那么心虚让他跑什么?”

    冯卫星叹口气:“严子啊,他可跟你不一样。你是有背景的人,进去谁也不敢对你胡来。大伟进去可就不一定了。我是怕他进到里面吃不了苦,万一胡说八道,把以前的事都抖出来,你哥我这十几年的苦就白吃了。”

    “你放心,他进去有我罩着,多余的话我一句都不会让他多说。我现在要的,是他跟我走一趟。”

    “这事是哥哥对不住你。可大伟现在在哪儿,我真不知道。”

    严谨脸上现出不耐烦的神色,突然出手,两根手指像老虎钳一样捏住他的咽喉:“我这手下一使劲,压迫到迷走神经,心脏停跳,到时候法医都验不出死因。你可想好再说话!”

    冯卫星干巴巴地想咽口唾沫,可喉咙发紧咽不下去,噎得他一抻脖子:“严子,你弄死我也是这答案。我给了他两百万和一张机票,让他去广东暂避,可他根本就没坐那趟航班,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从春节前到现在,他已经两个月没跟我联系了。”

    严谨盯着他,冯卫星的无奈像是真的,并无说谎的征兆,他缓缓放开手,“那你为什么也躲起来?你在躲谁?”

    “‘小美人’。”

    “你俩不是一直在合作吗?”

    “做生意,总免不了谈崩的时候。”

    严谨定定地望着冯卫星。粼粼的波光映在冯卫星的脸上,跳动的光影把那张脸渲染成了一张沟壑起伏的面具。仿佛望见撒旦突然睁开的双眼,他一下子清醒了。

    从前天晚上到二十分钟前,他一直在盼着两人见面的这一刻,以为只要见到冯卫星,就能找到刘伟,就能洗清自己杀人的嫌疑。到这会儿他才彻底明白了。原来,一直都是他判断错误。

    严谨垂下手臂,只觉满嘴发苦,不知是否方才那支烟的原因,他心怀希望而来,此刻却满腔失望。

    他苦笑了一下,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冯卫星却在背后问:“你……下一步打算去哪儿?哥在几个国家都有兄弟,要人要钱都一句话的事。”

    “我哪儿也不去。”

    “那你……”

    “去公安局,自首。“

    “兄弟你真的疯了?你这么回去他们还不往死里整你?”

    严谨脚步未停:“爱谁谁吧。”

    “小十三!”冯卫星在背后喊了一声他十几年前的绰号,严谨恍惚一下,双脚顿时钉在当地。这一声喊,仿佛穿透了岁月,他听到耳朵深处呼呼的风声,那是藏在枝叶间等待目标出现时,耳边绵延不绝的松涛林海的声音。他慢慢地转过身。

    冯卫星远远地看着他:“十三,对不起。”

    严谨宽谅地笑笑,拉开了大门,并不揭露他那言不由衷的道歉。

    “你得找个人看住你那家‘三分之一’,你那店的经理可不怎么可靠。‘小美人’看上的东西,不会轻易放手的。”

    严谨脚步没停下,可是对冯卫星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辆旧本田还在离别墅不远的地方等他。严谨一上车就对司机说:“问问‘三分之一’是怎么回事?”

    司机拨手机,电话通了,他随即切换成免提通话,扬声器里传出店经理的声音。听着两个人的对话,严谨的脸色越听越阴沉。原来十几天之前,天津一家挺有影响力的晚报登了一篇新闻,晚报记者以服务生身份卧底‘三分之一’半个月,揭开了天津一个最大的男性色情交易场所的秘密。随后本地电视台跟进,连续三天的追踪报道,搞得“三分之一”被公安局和税务局联合查封。最终虽因查无实据,缴纳一笔罚款之后得以重新开张,但生意却一落千丈,曾经门庭若市的著名海鲜餐厅,如今门可罗雀。

    严谨只是听着,一直没有作声。司机挂了电话,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见他脸色沉得如能滴下水一般,便小心翼翼道:“要不,我明天跑一趟天津?”

    严谨这才摇摇头:“有人成心捣乱,想趁着我不能管事的时候把“三分之一”挖走,你去了也没用。”

    “那……那怎么办?”

    涉及“三分之一”的命运,严谨的脸上现出真实的焦虑。在京城餐饮行业,不少人都知道严谨名下拥有京津地区四家有名的餐厅,但他对餐厅的日常经营管理并不怎么上心,基本上都交给了餐厅经理去打理。他的座右铭是:让专业的人专心去做专业的事。所以其他三家,包括“有间咖啡厅”,一两个月他才会偶尔出现一趟。只有“三分之一”,若无特殊客人光顾,他每星期至少定期巡查一次。旁人不解,只知他甚为看重“三分之一”的生意,唯有身边几个最贴心的人,才知道“三分之一”对于他的意义。

    严谨凝望着窗外的夜色,高速两侧的路灯,时明时暗地映进他的眼睛,经过汽车的车灯间或照亮他的脸,随即那光便会消失,阴影重新回到他脸上。他沉默了许久,最终简短地回答:“我来处理。”

    店堂里那具老式的座钟,早已敲过了十二响。季晓鸥坐在电脑前不停刷新着网页。虽然昨晚一夜无眠,以至于整个白天身体都酸软无力,但此刻她还是了无睡意。

    严谨从看守所逃出的消息,自下午对社会公开以后,网上的言论就如炸了窝一般,尤其是“湛羽之父”的微博,于16:34分贴出一条十分简单的文字,就七个字:“究竟是逃还是放?”等季晓鸥晚上八点左右看到这条微博时,该微博的评论已经高达三万条,转发量更是恐怖,已超过六位数字。她大致翻了翻评论和转发,和其他类似事件一样,评论的内容逃不出几种类型:骂政府的,骂体制的、骂警察的、然后,骂严谨的、骂严家老老少少的。

    满屏的谩骂和诅咒,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小的**,轰炸着她的眼球。季晓鸥按着心口,那个地方像压着一块千斤巨石,令她难以呼吸。从湛羽案曝光,无论是网民还是严家和湛家的人,在这件事里都有自己鲜明的立场,恐怕没有人像她一样左右为难,无论偏向哪一边都会觉得对不起另一边。她关了电脑上床睡觉去,谁知躺下无眠的感觉更是难受,心脏跳得又快又重,她两手冰凉地互握着,在黑暗里睁大眼睛等待着什么。起初她没有弄明白自己究竟在等什么,及至终于想明白了,她霍地坐了起来。

    她竟在潜意识中相信严谨还会回来,所以她在等着他出现。

    喧闹了一天的小区,和进入梦乡中的人们一起,沉入了最深的静寂,只有门外马路上偶尔一辆车经过,暂时打破这午夜的寂静。

    季晓鸥将脸埋在膝盖中,试图制止自己的胡思乱想。她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听到一声清脆的“啪嗒”。声音如此清晰,仿佛是从她的耳膜深处传出来一样。她受惊似的仰起脸,周围仍然一室黑暗,并无一丝异常。

    她想躺下去,身体却不听使唤,仿佛体内另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操纵着她的手臂,一把拉开了窗帘。

    刮了一天的黄风,刮得室外的温度一天内降了十度,却送来一个晴朗的夜空。透过那小小的北窗看出去,窗外深邃的晴空仿佛成了一口井,窗台上方挂着两盆茂盛的吊兰,藤蔓盘绕,织成了一张绿色的网。她拨开这层网,便看见窗外五六米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安静的黑色的剪影,有一点红色的火光忽明忽灭。

    像被人迎面捶了一拳,季晓鸥对自己的眼泪毫无预感。她不敢想象严谨真的还能再次出现在眼前,泪水突然就流出来了。她胡乱抓起一件大衣披在睡衣上开门跑出去,一路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眼泪会在他面前失控一样地崩泻。

    严谨站在窗外的时候,一直没有看见屋里有灯光,他以为季晓鸥已经回家了。满心的失落化作唇边被吹得七零八落的青烟。听到脚步声他猛地回头,竟意外看到季晓鸥在视野中出现,并且朝着他跑过来。他手里的烟在惊愕中落了地。

    季晓鸥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两人静静地对望了一会儿,她突然纵身扑进他的怀里。严谨仿佛被吓住了,迟疑半天,才张开手臂试探着轻轻搂住她。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激动,她的身体不停在发抖,牙齿咯咯作响。那声音让严谨心疼,他情不自禁收紧了双臂。季晓鸥明显瘦了,原来就纤细的腰身,愈加不盈一握,那种几个月来已经陌生的温热柔软的感受,令他的眼眶开始酸胀,但他依然保持着对周围环境的警惕,俯首低声道:“我们进去再说。”

    两人的眼睛此刻相距不到十厘米的距离,严谨瞬间看清了她脸上的泪水。他愣了一下,一弯腰,居然将她一把横抱起来。

    在双脚离地的瞬间,季晓鸥有片刻的错觉,仿佛过去两个月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她睁开眼睛,时光依旧驻留在年初的那场大雪中。

    严谨将她抱进房间放在床上,拉过被子遮住她裸露的小腿。季晓鸥依然拢着双肩不停地发抖。他轻轻掰开她的手臂,拉开羽绒服的拉链,把她冻得冰凉的双手焐进自己怀里。

    季晓鸥一直低着头,严谨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一颗又一颗硕大的水珠砸在被子上,又悄无声息地洇进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伸出手,想替她抹抹眼泪,冷不防她抓住他的手,将自己的脸埋进他的手心。

    严谨感受到手心的濡湿,听到她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从一个深深的洞里传出来:“要是……这些事……这些事都没有发生过……没有发生过该多好……”

    严谨看着她,却意外地笑了:“说什么傻话呢?你看看我,我从来就不做梦。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得老老实实去面对是不是?”

    季晓鸥所有的小动作一下静止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放开严谨的双手,左右开弓抹去眼泪,再抬起头,脸上的神情已经恢复镇静。要到这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披头散发形象不佳。掀开被子下了床,睡裙的下摆只能遮到大腿的中部,她两条光溜溜的长腿便肆无忌惮地裸露在严谨的眼前。

    严谨的眼睛一下便挪不开了。他笑嘻嘻地说:“在看守所两个月,眼睛里看见的都是男的,我怀疑那里面连耗子都是公的,你穿成这样在我眼前晃,不是逼我犯错误吗?”

    季晓鸥原本还有点儿害羞,让他如此一说,反而坦然了,拿起一身运动服大大方方光着两条腿从他面前走过。在卫生间里,她就着冷水洗了个脸,十指如飞理顺长发编成辫子。等她穿好衣服再走出来,脸上虽然没有任何化妆品,却是粉**白的娇艳,如盛极绽放的桃花,让严谨有片刻失神。

    她坐在严谨身边,握起他的左手,将那手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你找到要找的人了?”

    严谨没有立即回答,反而用可以活动的右手取出一盒烟,叼起一根问道:“可以吗?”

    季晓鸥一直很讨厌人抽烟,即使她喜欢看严谨抽烟的样子,那也仅限于室外。室内一旦有人抽烟,尤其是她这个到处都是棉织物的美容店,臭烟油的味道恐怕半个月都不会散掉。但她扭头看了看严谨,他的脸上居然罕见地出现烦恼的痕迹。两人对视片刻,方才那个问题的答案她已了然在心。

    她从他手里接过打火机,按着了送到他眼前,让他就着她的手点着烟,看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慢慢地吐出来,才问道:“那……那你还回去吗?”

    “回哪儿?”

    “看守所。”

    “回,当然回。”

    “可是……”

    严谨立刻按住她的嘴:“别说,千万别说出来!你一说这话,我要真跑了,你就不仅是包庇,还是教唆犯罪明白吗?我要想跑,太容易了。可我要真是跑了,不仅我们家老头儿老太太要倒霉,恐怕你也得受牵连。别把警察想那么傻,他们只是反应慢,等他们反应过来顺着根儿往后捋,总会捋到你这儿的。”

    季晓鸥嘴被捂着出不了声,只能用大眼睛一眼一眼地瞟着他。

    “不过你别害怕,只要我回去了,就绝不会有人再找你麻烦。”

    “我没害怕!”季晓鸥终于在他手掌的覆盖下发出声音,“如果我害怕,昨晚不会留下你。”

    严谨的手从她嘴边挪开,手指轻抚着她的脸颊:“谢谢你,证明我眼神毒辣没信错人。晓鸥,有件事我要托付你。”

    “你说。”

    “还记得‘三分之一’吗?”

    “当然记得。”季晓鸥点头,“想忘记也没那么容易。我头回看见那么金碧辉煌的鸭店,印象深刻。”

    严谨轻笑一声:“行,这会儿还能讲得出笑话儿,真不错,随我!”

    “就甭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都替你害臊。什么事,接着说!”

    “很简单,等我回了看守所,你去见见我们家老头儿老太太,跟他们说,我在里面管不了那么多,‘有间咖啡厅’和其他几家店都随他们处置,想留着想卖了,随他们便,只有‘三分之一’,绝对绝对不能动。”

    “为什么?为什么单单留下‘三分之一’?”季晓鸥凝视着他,这一刻她明白了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她想知道“三分之一”到底特别到什么程度,能让他回去自首之前冒着危险专门再来一趟“似水流年”。

    严谨吸口烟,“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说吧。”

    “从前啊,有三个傻小子结拜,三个人跪在地上磕头,说不求同年同月生只求同年同月死。他们以为磕了头,以后就真的可以同生共死了。后来,很多年过去,三个中的一个先走了,另一个在他走前都不敢去见他,以为不亲眼看着他走,就可以假装他还活着。这么些年了,他连他的电话号码都没删掉,每回换新手机,都把那个号码认认真真输进去,假装他一直都在,假装他一直都在电话那头好好活着……”

    严谨仰起脸看着天花板。刚装修过的天花板上纯净无瑕,没有任何值得看的东西。但他仰着脖子看了好长时间。季晓鸥看到的,却是他忽然泛起红晕的眼眶。

    “所以那家店叫三分之一,因为少了其中一个?”

    “是的。”

    “那个一直没有删电话的人,就是你?”

    “是的。”

    “那活着的两个中的另一个,是睿敏哥?”

    “是的。”

    季晓鸥垂下头想了想,勉强一笑:“一个兄弟情深的感人故事,让你讲得这么烂,你真不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

    严谨摸摸她的辫子,“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会从头到尾好好讲给你听,可现在没时间了。你听着,这是件重要的事,不管以后我能不能出来,‘三分之一’我都打算交给你,回头我写份正式的委托书给你,你替我把它经营下去。”

    季晓鸥吓了一跳:“交给我?我从来没做过饭店生意,那么大一个店你交给我?你是不是还在发烧说胡话呢?”

    严谨摇摇头:“没办法,矮子里面拔大个儿吧。我们家那几口子都在体制内被惯坏了,没有一个适合做生意的人。”

    “那睿敏哥呢?你为什么不委托给睿敏哥?”

    “他?”严谨笑笑,“他读书太多了,早就把人读傻了。他那套在外企里混混还可以,到了社会上真的混不开。”

    “那你就相信我吗?”

    严谨捧起她的脸端详着,从极近的距离注视着她的眼睛:“人只有倒霉的时候才能看明白很多事,谁真心谁假意,我心里通透着呢。”

    季晓鸥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球上渐渐泛起一层潮湿的水雾,严谨一旦离开,日后山高水远,吉凶未卜,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是生离死别。

    “你什么时候走?”

    “现在。”

    “可是,现在外面很黑,也很冷。”

    “没关系,我找个派出所进去,随便蹲一夜,明儿一早就回看守所了。”

    “好的,我等你,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严谨的浓眉微妙地抬了一下:“要是我真被判了死刑,还肯相信我?”

    “是的,我会一直相信你。”季晓鸥的双唇紧紧地抿着,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她的脸上,此刻是一种认命似的冷峻,“可是,我绝不会让你被判死刑。我会向上帝祈祷,我愿意拿我现在的一切做代价,去证明你的清白。”

    这一刻窗外的风刮得愈来愈紧,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翻天覆地地摇晃,越发衬托出室内脆弱的静谧与封闭。严谨安静地看了她几十秒,然后张开手臂,“来,到我这儿来。”

    严谨只是想拥抱她。但是她真的靠近了,他又被她身上的味道搞得不知所措。不是香水,也不是沐浴露,而是一种干净的体香,闻上去就像新鲜的牛奶开始发酵前的味道,甜香中犹自带一丝淡淡的酸,十分醉人。

    他终于将自己的嘴唇压到她的嘴唇上,即使隔着许多层的衣物,他也能感觉到怀里那玲珑有致的年轻**。她的身体起初略有一丝僵硬与谨慎,但是慢慢地,变得柔软而顺服,刚才还保留的一些矜持也化为乌有。

    他用力地吻着她,像要将她揉碎了嵌入自己身体一般用力地抱着她,旧日那些不可启齿的**快乐在他体内被调动出来,引诱着他想要通过一条陌生的秘径去往极乐世界。

    两个人倒在床上,季晓鸥闭上眼睛,身体颤抖着,心怦怦跳个不停。她能清楚地感受到严谨身体的变化,那仿佛着了火一样的渴望,似乎每一寸肌肤都化作了释放激情的器官。她让自己放松,告诉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必须听其自然。任何疑虑和理智也改变不了这一刻灵魂与**的共同欢愉。山高水远,吉凶未卜,所以也像是一场生离死别。

    但是突然地,严谨推开她,从床上弹起来,冲进了卫生间。

    季晓鸥躺在床上,眼神茫然,不知道这突然凌乱的意外到底是为了什么。直到听到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她站起来,将散乱的衣襟整理好,轻轻推开卫生间的门,里面的情景让她因吃惊而驻足。

    严谨正把整个脑袋伸在洗手池的水龙头下,任凭冰凉的冷水哗哗地浇在头顶。

    季晓鸥靠着门框看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他在做什么。他是企图用冷水浇灭心头的**,将两情缱绻的节奏生生打断。

    她的脸上现出一个无奈的微笑:“至于吗?”

    严谨关掉水龙头,拿起洗手池边的毛巾擦擦脸,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他回答:“我不能碰你。”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们女人挺奇怪的,男人的感情都是上过床就淡,女人正好反过来,一次以身相许,就会一直念念不忘。”

    “你是想说,我俩今天若是真的发生什么,我会一直记得你?”

    “对,一直。”

    “那又怎么样?”

    严谨转过身,又恢复了他一贯吊儿郎当的表情:“你别多心啊。其实我就觉得吧,咱俩都认识多久了,能放倒你太不容易了,所以绝不能稀里糊涂地完事儿,总要找个长点儿的不受人打扰的时间段,特别从容特别尽兴地享受一下这个过程。”

    季晓鸥一直看着他,想说话但没插进去,及至听到最后,她忽然笑了一下,随即一言不发,转身就离开了卫生间。

    严谨追出去,却看见她坐在床边,正拿着他留下的打火机,凑在嘴上点烟。烟点着了,她深吸了一大口,无师自通地吐出长长一道青烟,姿势娴熟,仿佛这个动作已做过千遍万遍。

    严谨坐在她身边,有心找些话来说,却不知如何开口才能化解这突如其来的冷场。

    “说点儿什么吧。”季晓鸥并不想让两人之间的尴尬存留太长的时间。

    “说什么呢?”

    “说说……说说你在特种部队时的事儿吧。”

    严谨把脸转开,看着窗外的灯光透过窗帘顶部硬挤进来,在天花板上散成一把光亮的扇子,季晓鸥那张白净的脸庞便清清楚楚地浮在这一线微光之上。他不能面对着这张脸说出那个“不”字。

    那些在记忆里盘桓不去的故事,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不说的原因,一是因为“纪律”,说多了就泄密,说一半留一半则吊人胃口,太不厚道;二是因为有些事,未曾经历便永远不会相信,不如不说。那些时候吃过的苦,比如长途拉练被绑在吉普车后面拖着跑,大腿两侧被磨得血肉模糊,***就是连皮带血一块儿往下撕拉;在江水里练习武装泅渡,手指尖的皮肤被泡得轻轻一撸就能褪下一层皮;野外的生存训练,真的像当年红军过草地一样,弹尽粮绝之后将皮带煮了喝汤。第一次执行任务时,命中目标后大脑一片空白,回到驻地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哭一场,整个人都要崩溃,却无人同情,并不会像电视剧中演的那样,收获很多人的安慰,而是需要面对战友的鄙视与冷漠。这些故事,若说给现在的这些朋友听,只会被他们形容成“傻帽”而大加嘲笑,绝不会理解那时候他穿着便衣走在大街上,看着身边匆匆而过的行人,感觉自己像共和国保护神一样隐秘的骄傲,更不会明白何谓真正的刻骨铭心,何谓不计代价的奉献。

    季晓鸥等了片刻,不见他回应,便道:“你不愿意提就算了。对不起,当我刚才什么也没说。”

    严谨咳嗽一声:“不是不愿意提,而是真没什么可说的。你想听点儿什么?”

    “我想听的,你肯定不愿意说。严谨,我想问问你,你哭过吗?就是从……从直升机上摔下来那次,被医生判定站不起来的时候,你哭过吗?”

    “严慎这家伙……她怎么什么都跟你说呀?你俩拜把子了吗?”

    “认真回答,别转移话题!”

    “真想听吗?”严谨叹口气,“我说了你都不一定相信。我这一辈子吧,哭的次数不多,但也不少。而且我一哭起来,就会没完没了持续很长时间。不过,当你经历过真正的撕心裂肺以后,有些事儿就不算事儿了。”

    “能说说吗?你过去的故事……”

    “过去的故事?特种部队吗?”

    “是的。”

    严谨笑了一声,说:“我知道你喜欢看特种部队的电视剧,可是我告诉你,真正的特种兵,没你想象的那么酷,也不是电视上演得那么浪漫。上了战场只有两种人,死人和活人,绝不会有神人。面临生死的时候,只有杀与被杀,没有那么多废话。你真不适合听这个,太暴力了。”

    季晓鸥迟疑片刻:“那……你刚才说的撕心裂肺呢?适合我听吗?”

    严谨又沉默了半晌,沉默到季晓鸥以为自己又问了一个极其不合适的问题,他却意外地开口了。

    “有一次执行任务,因为我太大意,犯了一个特别低级的失误,搭档的副射手受伤。我背着他往撤离点撤退,他趴在我背上说,妈的我还没有碰过女人呢,这么死了太亏了。一帮兄弟里,只有我碰过女人,我怕他睡过去,不停地跟他说话,跟他说女人到底什么样儿,直到他血流干了,闭上眼睛……牺牲的时候,他刚过完二十岁的生日。后来回了北京,我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就是觉得那些战友,他们太亏了,活得太亏了!我得替他们活回来。”

    季晓鸥侧过身。灯光晦暗,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她的手指在他的脸颊上移动,像滑过粗粝的岩石。粗硬的胡楂儿扎痛了她的手指,也刺痛了她的心。

    她说:“替他们活回来,有很多种方式,可你选了最坏的一种。”

    严谨听到这句话,却是垂下眼帘笑了,笑过之后又是一叹,摸摸了她的头发:“你不懂,以后如果有机会,我慢慢讲给你听。”

    季晓鸥听懂了他语气中的潜台词,知道再不舍也留不住他了。她抬起头,告诉自己一定要笑一笑,望着严谨,虽然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但她依然努力翘起嘴角,将上下两排白牙都露了出来。

    “好,我等你回来。”

    她勇敢的微笑让严谨眼眶发热,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后脑勺。这一拍,却把季晓鸥眼眶里强忍的泪水拍了出来。几颗大泪珠一路滚下来,滚过她的脸颊,又顺着鼻翼流下去,渗进她的嘴角。

    严谨猜想那眼泪的滋味一定又酸又苦,这一刻他真想就此带着她远走高飞,至于什么去国离家,什么流离失所,什么有家难回,都等尽情享受过这丰润双唇间的温柔甜蜜之后再说。但是,他此刻能做的,只是收拢自己的心思,拉上外套的拉链。他打算站起来。

    就在这时,前台的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

    电话放置在南面靠近大门处的桌子上。平日怕惊到顾客,季晓鸥刻意把铃声调到了最低。但白天听起来轻柔动听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深夜,穿过黑沉沉的店堂,却十分人,仿佛午夜凶铃。季晓鸥心里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似乎有什么祸事将要降临。她握住严谨的手,手心里汗津津地全是冷汗。

    严谨只是惊了一下,随即便镇静下来。

    “没事儿!”他对季晓鸥说,“去接吧,没准儿是那种有小孩儿哭女人尖叫的骚扰电话呢,可别被吓着。”

    季晓鸥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拉住她的手:“我陪你过去?”

    季晓鸥却摇摇头,放开他的手,鼓起勇气走出去。

    美容店朝向马路的一面,所有的玻璃窗都遮盖着厚厚的丝绒窗帘,整个房间里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电话上的来电显示灯,忽明忽灭间照亮了周围一小团区域。

    季晓鸥摸索着走到前台,犹豫几次,都没有拿起话筒。说不出什么原因,她就是不想接这个电话,但电话铃声却执着而坚定,锲而不舍地一直响着。她将手搭在话筒柄上,手指便能感觉到电话内部持续而微弱的震动,仿佛电流一般直接透过手臂传递到了心脏,她的心脏在扑通扑通乱跳。

    冷不丁有只手从她肩头越过,提起话筒放在她的耳边。她猛地回头,手的主人竟是严谨,他终究是不放心,跟着她过来。多年的训练,让他一旦提起脚跟走路,偌大的个子和体重就像失去了地心引力的影响,变得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她的脸颊不小心蹭到了严谨的下巴上,虽然被他粗硬的胡楂儿刺痛,却找到了足够的安全感。心跳终于平静下来,她长吸一口气,对着话筒喂了一声,电话里没有人应答,但是她听到一种奇怪的动静,似乎有人对着听筒在大口地调整呼吸,呼哧呼哧的声音,简直就像来自她的耳朵根下面。她的身体抖了一下,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严谨的手臂伸过来,绕至她的胸前,紧紧搂住她。来自后背处的体温,给了她勇气再次出声。

    “喂?你是谁?请你说话!”

    电话中一片静默,连呼吸的声音都消失了。季晓鸥的心头忽然松动下来,也许真如严谨所言,这是一个无聊的午夜骚扰电话。她将话筒从耳边移开,刚要放回座机,电话里忽然传出一个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是季晓鸥?”

    “我是。你……”

    “跟他说,让他赶快走!”

    “喂……”

    听筒里嘟嘟嘟一阵响,电话被粗暴地挂断了。

    季晓鸥捧着话筒,像是捧着一块滚烫的生铁。整个身体却像处于冰山之巅,关节完全是僵硬的。刚才的声音,醇厚圆润,是那个令人听过一次便难以忘怀的声音。即使他不肯说出名字,她也知道他是谁。

    严谨从她手中取过话筒,轻轻扣在座机上,然后轻声问道:“是谁?”

    “许胖子。”

    严谨平静的声音忽然起了波澜:“谁?”

    “许子哥。”

    “他说什么?”

    “他……他……他让你快走!”

    黑暗中季晓鸥听到严谨的呼吸声蓦然变得急促,她害怕起来:“他什么意思?没事儿吧?”

    严谨没有回答,沉默地站了片刻,他拉起季晓鸥就往后面的卧室走去。

    卧室里只开着床头一盏小灯,朦胧的光影把人的五官修出奇怪的轮廓。严谨一直走到床边,坐下,然后拍拍身边的位置,对季晓鸥说:“来,你也坐下。”

    季晓鸥站着没动。严谨拉过她,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后缓缓解开她上衣的拉链。季晓鸥不知他要做什么,怔怔地盯着他的手,看着他将自己的上衣慢慢地脱下。屋里的温度还是有点儿低,她方才图快图省事,运动服里面直接套着那件无领无袖的绵绸睡衣,多余的下摆都掖在裤腰内。眼看着肩膊上一层鸡皮疙瘩清清楚楚浮了起来。严谨的手落在了她的肩膀和手臂上,轻轻地游移着,指尖下似充满了怜惜。

    季晓鸥按住他的手:“严谨,这不是好时候……”

    严谨好像没有听见,冷不防地,他推开季晓鸥,扬起手,狠狠扇了她一个耳光。

    季晓鸥耳膜深处“轰”一声响,尚未反应过来,忽觉两个肩膀关节处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人已被脸朝下压在床上,双臂更是被反剪在身后。接着听到“刺啦”一声裂帛响,背后一凉,上身那件睡衣已被撕裂,上半身便整个暴露在空气中。她皮肤的底子真是白,后背细腻的肌肤在床头灯昏黄的光晕里如一块晶莹的羊脂玉。

    季晓鸥一下子惊慌失措起来,声音都岔了:“你疯了?”

    严谨却没有出声,只是用力摁住她的后脑和背部。季晓鸥的脸被压在枕头中,呼吸渐渐困难,求生的本能让她开始拼命挣扎。她的上身几乎不能动,稍微一动肩膀处便是撕裂一般的剧痛,她只能使出全部余力蹬踹着两条腿,但是没有用。严谨的力气大得让她绝望。一口气进不去出不来,她的意识开始一阵一阵地模糊。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小命休矣的时候,严谨的手忽然松开了。

    一阵清新的空气透入,她一边大口呼吸一边不自觉地哽咽,大难逃生之后,哭泣似乎是人类的本能,不知什么时候,眼泪竟然不知不觉糊了一脸,将她散乱的长发一缕一缕地粘在脸上。

    头顶上方响起严谨的声音,语气却是出奇地温柔:“晓鸥,我要用这件睡衣把你捆起来,我会捆得比较紧,待会儿两只胳膊会很疼,然后会麻木,不过你别怕,很快就会有人替你解开,解开以后你记得马上活血,不会有任何问题。”

    季晓鸥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把自己的两只手腕紧紧绑在一起。果然如他所言,火烧火燎的感觉从手腕处开始,一点点向小臂蔓延。她忍着剧痛,奋力想扭转上半身:“你到底……”

    她想问严谨你到底是人是鬼?但这句话她没能说完,一团布迅速塞进她的嘴里,然后她的运动裤被脱下扔到一边,下身只剩下一条内裤。两只脚踝则和床头的立柱绑扎在一起,让她的双腿完全失去了活动能力。季晓鸥想出声,但那团布死死顶住她的舌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挣扎中她看到严谨站起来,在房间各处来回巡视着。

    电脑桌上放着那个装有钞票的信封,他拿起来揣进衣兜。床头小茶几上有个细长的盛满水的玻璃花瓶,里面插着几枝含苞待放的百合,他顺手扫到地板上,花瓶应声粉碎,水花四溅,有一两滴水甚至溅落到季晓鸥的脸上。满床被褥凌乱,挣扎反抗的痕迹模仿得不能更逼真,被子被踢到了床边,其中一半拖在地上,他特意来回走了几趟,在白色碎花的被罩上留下几个明显的脏脚印。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床边蹲下来,四目交投,季晓鸥黑白分明的眼睛透过头发的间隙望着他,恐惧、疑惑和委屈都汇聚在她的眼神中。严谨那一巴掌太重了,此刻她半张脸都肿了起来,四条醒目的手指印,如同浮雕一样嵌在白皙的底色上,唇边有一点点尚未干涸的血迹,不知是挨打时牙齿碰到了舌头,还是嘴角被震裂了。

    严谨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她的脸,却在她的眼前停住了。那只打人的手,曾经可以在一分钟之内连续扣动四百七十次扳机,此刻看起来却变得如此陌生。他这辈子都没有打过女人,这是第一次,打的还是他心爱的女人。

    “对不起!”他满怀愧疚地开口:“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还是连累了你。”

    季晓鸥艰难地抬起头,望着严谨的眼睛,她明白了一切。忘记了皮肉中所有的剧痛和苦楚,她开始感觉自己在往下坠落,越坠越深,越坠越黑。

    “晓鸥,好好替我看着‘三分之一’,回头等老头儿老太太继承了遗产,就可以把所有权转让给你。”

    这简直就像是交代遗言了,季晓鸥想骂他“混蛋”,可是脸上的肌肉都不再听她使唤,她也管不住大颗大颗的泪珠汹涌地渗出来。

    “‘三分之一’的办公室里,有一个保险柜,‘三分之一’所有的账本与资料都在里面。保险柜的密码是040812,是我那个兄弟去世的日子。真忘了也不要紧,你去问程小幺,他一定记着那个日子……”

    严谨的声音蓦然止住了,这时不仅是他,连季晓鸥都听到了大门外隐隐传来车辆刹车制动的声音,不知有多少辆车停在门外。

    严谨站起身:“待会儿无论什么场面,你都别出声。回头警察问你,你一定咬死了是我胁迫你,千万别犯傻!你保不了我,警察也不会相信你,犯不着两人都折进去。”

    后面的场面十分混乱,季晓鸥几天后回想当时的情景,依然觉得记忆支离破碎。她只记得两声巨响,房门被大力踹开,几只强力电筒将房间照得雪亮,手臂上撕裂似的疼痛已经延伸到肩膀,她难以抬头,只能以眼角的余光扫到无数穿着皮靴的双脚在眼前飞速移动,晃得她眼花。事后她才知道那是一些防暴警察。因为顾虑到严谨的前特种兵身份,出动的几乎都是特警中的精英。但整个抓捕过程却出乎意料地顺利,严谨只是微弱反抗了几下,就被按在地板上铐上了手铐,束手就擒。

    当他被带走时,季晓鸥终于艰难地把脸掉了个方向。她看见了严谨。他背铐着双臂,被人从地板上拖起来,几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的头部。他满头满脸都是血那些粗暴的靴子,不仅踢破了头顶的皮肉,还在他右眼皮上划开一道口子,喷涌而出的鲜血糊住了他的视线,让他再也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临走之前严谨回过头,对着季晓鸥的方向,脸上肌肉牵动一下。由于双臂被反铐,这个动作的代价,是整个背部如同被砍了一刀一样难以忍受的剧痛。但他还是拼命扭过了头。旁人看到的只是污血狼藉之下一个狰狞的表情,但季晓鸥看到的,却是满心说不出的叮咛,以及不必说出来的歉意和安慰。

    后来有女警帮季晓鸥解开手脚的捆绑,把她扶起来,穿上长裤和外套。简单的检查之后,证明身上没有严重外伤,她被带上一辆警车。

    季晓鸥坐在后座的正中,深垂着头,眼睛只盯着自己手腕上两道暗红的新鲜瘀痕。两个身穿藏蓝色制服的女警,一左一右地夹着她。前座除了司机,还有一名男警察坐在副驾驶座上,没有人跟她说话,他们之间也互不交谈。就在这狭窄空间中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她的记忆把方才严谨说过的话以及他的表情,一句一句,一点一点,准确无误地回放给她看。

    她闭上眼睛,眼中无泪,只有心中一团火烧得她口干舌燥。

    季晓鸥被带进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很小,八平米不到,头顶一盏日光灯被四面白墙反射,光线过剩,映照得房间内每一个人的脸色都白里泛青。

    她坐在一张椅子上,这是一张陈旧不堪的靠背木椅,映衬着长桌对面两把轻便的黑色皮面靠背椅,一坐下去便能让人变得被动和劣势。

    季晓鸥把手压在大腿下面,为的是控制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被捆绑过的手臂尚未完全回血,酸麻不堪,像爬满了蚂蚁,但知觉的恢复已从指尖渐渐开始。她能感觉到椅子面朝上的部分手感粗糙,布满了一道道划痕。是那些窘迫不安的手干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手,肮脏的指甲抠划着椅面,同时伴随着一张张嘴里吐出的谎言和狡辩。她不知道身下这张椅子,曾经坐过多少盗窃、杀人、抢劫、强奸以及贩毒的嫌疑者,也不知道这上面会不会再添上自己的划痕。

    有两人推门进来,年轻的穿着警服,娃娃脸上是故作成熟的严肃;年纪大的穿着便装,黑而瘦,长相极其普通,却长着一双精光四射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

    “我姓赵,赵庭辉。”

    问讯就是这样开始的,以“1229”专案组的刑警赵庭辉的自我介绍作为开始,语气温和得出乎季晓鸥的意料。她抬起头,在赵庭辉的脸上没看到多余的表情,却在那个年轻警察的眼神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怜惜。

    跟着警察离开美容店时,季晓鸥在门口的大镜子前看到了自己的形象:长发散乱,半边脸惨白,半边脸浮肿,嘴唇毫无血色,像涂过那种苍白色的唇膏,即使如此狼狈,但一个年轻女性的柔美本质却是无法掩盖的。她不确认这个警察是否去过现场,是否见识过她玉体横陈的狼狈模样,但他的眼神,迅速唤醒了她的性别意识,也让她明白严谨为什么会刻意布置一个好似**的现场。他太了解男人了,那种场面会快速刺激男人的肾上腺素分泌,最大限度地榨取一个男性怜香惜玉的同情心,从而让他对真相的判断倾向于对她有利的一面。无论什么人见到这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女孩儿,大概都会心生怜悯,愿意相信她的无辜,而不会特意为难她。

    明白了这一点,她立刻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和定位,细声细气地开口:“赵警官。”

    “以前你认识严谨吗?”

    “认识。”

    “怎么认识的?”

    “在一家酒店认识的,他追我一段时间,我没答应。”

    “然后呢?”

    季晓鸥脑子飞转,将和严谨交往的过程回忆一遍,确认自己和他从未以恋人的姿态在公开场合出双入对过,便回答:“没有然后。后来我们很少见面。”

    听到这个答案,赵庭辉撩起眼皮看她一眼,看得季晓鸥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但他没有再接着问下去,而是取出一个档案夹,打开,目光从左到右,一趟一趟扫下来,然后他合上档案夹,两个小臂压在上面,目光直视着季晓鸥,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在桌面上轻轻弹动,开始是一个节奏,接着节奏越来越快,房间内的气氛便随着他手指弹动的速度渐渐改变。这段沉默并不长,几十秒钟而已,但他要的效果有了,他要她如坐针毡。

    季晓鸥果然如坐针毡般一动不敢动,指甲几乎深深地抠进了木头中。然后她就出人意料地哭了。季晓鸥的哭是不出声的,人直直地坐在椅子上,大眼睛望着对面的人,眼眶里像是有两串断了线的透明珠子,成串地往下掉,落得又急又快,一眨眼就把眼前的桌面落得水淋淋的,像下了场微型阵雨。

    老少两位警察面面相觑,一时间都被她这种别具特色的哭法弄得手足无措。年轻警察从兜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餐巾纸,上面还带着某家餐厅的标志,犹豫着递过去:“你……擦擦眼泪!”

    等她的哭泣终于进入尾声,略微平静些了,赵庭辉调整一下姿势,换了话题:“你是什么时候见到嫌疑人严谨的?他是如何进入你房间的?”

    季晓鸥低头抹泪,其实她是在回想严谨第二次回来之前,是否会有人看到他第一次的行踪。凭直觉她认为严谨绝不会提此前那一天一夜的情景,于是她决定冒一次险:“我不知道。我正在睡觉,等我睁开眼睛他就站在我床前。”

    “接下去呢?”

    “我要喊,他打我一巴掌,把我绑起来,直到你们来。”季晓鸥谨慎地挑选着用词,尽力说得简单。说得越少漏洞越少,之后补救回旋的余地也越大。她不能让严谨的苦心变成泡影。

    “那么,他……他有没有……”赵庭辉看看她,又看了看身边的年轻警察,踌躇了一下才继续发问,“有没有对你进行性侵犯?”

    季晓鸥赶紧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没有没有没有!”

    “你确认?”

    “确认。真的没有。”

    “那他找你的目的是什么?”

    这一次季晓鸥答得毫不迟疑:“他拿走了一些钱。”顿了顿她又补充,“是我店里今天的流水。”

    “几个小时前,有没有一个电话打到你的座机上?”

    季晓鸥迟疑一下。许志群身为警察,在抓捕逃犯的前夕向他们通风报信,应该属于严重的违纪行为。真相一旦暴露,或许他的事业和前途都会就此完结咬咬嘴唇,她回答:“有。”

    “谁打来的?说些什么?”

    “我不知道是谁。我接了,没有人说话,我以为是骚扰电话,就挂了。”

    赵庭辉再次抬起眼睛仔细打量了她一会儿,双眼不由自主眯了起来。随后他站起身,对那个年轻警察说:“找人过来给她补个笔录。”

    离开询问室,赵庭辉两人站在询问室的外间,透过单向透视玻璃观察着审讯室内的逃亡者。严谨坐在那张特制的木质圈椅里,趴在面前的小桌板上,头脸深埋在臂弯里,好久没有动一下,好像睡着了,高大的身材把那张椅子衬得狭窄而局促。他头上的伤口已经做过简单处理,绷着白色的纱布。迎着惨白雪亮的日光灯,还能看到黑色羽绒服上大片大片干涸的血色。

    赵庭辉看了一会儿,回过头问年轻警察:“他都说了?”

    “说了。怎么逃出来的,出来以后干了些什么,为什么去找那姑娘,他都说了。他说逃出去是为了找真凶,打算找到以后回来自首,可是扑了个空,没找到人,想跑的时候发现我们在水陆空都已经部署过了,只好折回来。”

    “他为什么要去找那姑娘?”

    “他说他知道那姑娘有把营业款放店里过夜的习惯,他缺钱。”

    “缺钱?”赵庭辉哼一声,“反审讯的经验倒不错。像他们这种人,都有假护照傍身的,想跑早跑了。他没有离开北京,其中肯定另有隐情。”

    “可是他说的,还有那姑娘说的,加上现场的情况,基本对得上,我没找到太大的漏洞。您呢?尤其是那姑娘说的,您信吗?”

    “一句都不相信。”

    “那您怎么放她走了?”

    “证据呢?你有证据证明她说谎了吗?”

    “为什么不吓吓她?吓一吓或许就吓出真话了。”

    赵庭辉笑一笑:“不着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真相会在适当的时候浮出水面。对了,那个电话,查到来源了吗?”

    “还没有。打电话的人肯定动用了改号软件,通话记录显示的号码是个空号。”

    “抓紧查。”

    “是。”年轻警察答应着,又看看严谨:“那他怎么办?”

    “先送回所里去。不过,一定给他换个看守所。”

    “为什么?”

    “你怎么就不动动脑子?”赵庭辉一边背着手往外走,一边不耐烦地回答,“原来那看守所,从所长到相关的干警,因为他都被一撸到底,他要回去,你想他还能有命吗?”

Chapter 18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季晓鸥做完笔录,因为还有现场指认的工作尚未完成,她还得和警察回一趟美容店。负责送她回去的年轻警察,忙了一夜连口水都没顾上喝,趁着这难得的空档,赶紧塞几口早餐垫垫肚子,兼去卫生间解决一下生理问题。

    季晓鸥坐在大厅的长椅上等警察带她走。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面。此刻已是早晨七点多,陆陆续续有人来上班。偶然有运动鞋或皮鞋从眼前匆匆经过,毫无流连之意。但是有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却一直走到她的面前,停下了。

    “晓鸥。”有人这么叫她。

    季晓鸥反应仿佛慢了半拍,半天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她慢慢抬起头,眼前站着的,居然是林海鹏,他正半弯着腰,侧着头去找她的眼睛。

    季晓鸥往后瑟缩一下,像是没有认出他来。

    “晓鸥。”他在季晓鸥面前蹲下来。

    季晓鸥怕冷似的一哆嗦,因为在他的瞳孔中,她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此刻的模样,在衣着整齐的林海鹏的对比之下,显得如此狼狈而失败。寒冷的清晨,他只穿了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领口露出干净的白衬衣领子和深灰色的领带,头发用摩丝打理得整整齐齐,浑身上下挺括得仿佛刚从人民大会堂里走出来。

    “晓鸥,你怎么啦?”林海鹏又往前凑了一点儿。

    “你怎么在这儿?”季晓鸥的眼珠终于活络起来,她抬起手拢拢头发,语气出奇地冷淡。

    “我?我一直都在这里。我不放心你,见到你没事我才放心。”

    “你、一、直、都、在、这、里?”季晓鸥望着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重复一遍,像得了失语症的病人,但脑子却转得像风车一样。一个念头隐隐从心底深处浮了上来,如浓雾中嶙峋的礁石,在太阳的照耀下渐渐现出狰狞的轮廓。

    她缓缓地垂下眼睛,注视着自己的膝盖,在心里问着自己: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下一秒,一个在心中积存已久的疑惑,像一个肥皂泡一样,啪一声爆了,泡沫落尽之后,露出了不忍直视的真相。她“忽”一下站起来,双眼的瞳孔瞬间收缩,仿佛变成两枚又硬又尖的钉子,直直逼视着林海鹏,她问了一个几乎让她崩溃的问题:“是你报的警?是不是?”

    林海鹏完全被她脸上的凶光吓住了,退后一步,他口齿不清地回答:“我是为你好……”

    未等他说完,季晓鸥疯了一样抬起手臂,狠狠地掴了他一个嘴巴。在一声突兀的脆响之后,她语无伦次地怒骂:“你这个杂碎!”

    这一巴掌打得太狠,几乎耗尽了她全身的力量,打得她整个右手掌都向后拗了过去,疼得半天复不了原位。浑身哆嗦着站在原地,她一点儿不在乎自己的失态与狂暴。想起严谨被抓走的那个场面,她恨死了眼前这个人,恨不能将他挫骨扬灰。若不是他,严谨完全可以从容自首,不必为了保护她而假装反抗被打成血葫芦一样,更别提回到看守所会因此多吃多少苦头了。若不打出这一掌,她只怕自己会被愤怒的心火烧成灰烬。

    林海鹏完全没有防备,捂着半边脸,他被突如其来的打击和疼痛弄昏了头,一时没有反应,只是怔怔地盯着季晓鸥:“你……你……”

    季晓鸥再次扑过去,这一次她抬起脚狠狠踹上去,一边踹一边歇斯底里地喘息着说:“你个人渣,为什么我早没有认清你?”

    林海鹏急往后退:“你疯了吗?”

    季晓鸥却追上去,踹得更加用力,因为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她忽然想起来,为什么“湛羽之父”那个微博的文字,让她感觉那么熟悉?因为两年前她曾数次替林海鹏誊抄过讲话稿,那些遣词用字的习惯她早已熟知在心。只不过每次心中冒出这个念头,都被她下意识地强压下去了。她不想承认自己曾经爱过一个人渣。

    所有的愤怒都在这一刻爆发,她一边踹一边嚷:“湛羽爸爸那个微博,是你帮他开的是不是?网上那个叫“正义使者”的,也是你对不对?严谨他怎么着你了,你处心积虑要害死他?孙子,你缺德成这样,出门怎么没被雷劈死?”

    林海鹏终于被她踹醒了,面对状似疯狂的季晓鸥,他一边躲一边咬着牙说:“季晓鸥,你别不识好歹,给脸不要脸!你扔到垃圾箱里的那些东西,我要是给你交出去,你他妈就陪着那小子坐牢去吧!”

    这会儿林海鹏已经躲到了季晓鸥打不到的地方,他以为这句话会吓住她,制止她的攻击,没想到她顺手抽出报纸架上的金属横杆,冷笑一声又逼过来:“原来你跟踪我?你个变态!你去呀,专案组的人还在呢,快去呀,能和他一块儿蹲监狱我谢谢你!”

    林海鹏吓坏了,他嘴巴厉害,可是从小到大从来没跟人动过手,尤其是一个好像已经疯掉的女人。他一步一步往后退,可身后就是落地窗,退无可退。

    但是季晓鸥这一横杆却没来得及抽到林海鹏身上,因为被异声惊动的年轻警察,从卫生间蹿出来,从身后抱住她,一把夺下那根杆子,接着将她搡倒在地板上。

    面对这对不知轻重的男女,警察气得脸都青了:“你俩想干什么?这是什么地方知不知道?在这儿撒野?都骨头痒了想松松骨是不是?”

    季晓鸥一跤跌坐下去,便再也站不起来,只剩下大口喘气的份儿。

    林海鹏站直身体,将一嘴的血腥硬生生咽了下去。他朝坐在地上的季晓鸥笑了笑,笑得冷意森森:“告诉你季晓鸥,我不会告你,我要让你永远记得,是我救了你!不过,我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你就睁大眼睛好好看着吧,看着他被判处死刑,看着他被执行死刑。”

    季晓鸥瞪着他:“你他妈是不是人生狗养的?”

    林海鹏不理她,冷笑一声走了。

    警察望着季晓鸥,年轻的脸上现出一丝夹杂着疑惑的厌恶。他不明白这个刚才在讯问室里还显得楚楚动人的姑娘,为什么转眼间就变得和街头闹市的市井泼妇一般无二。

    季晓鸥坐着喘息了好久,终于在他的注视下默默地站起来,拍打干净裤子上的灰尘,低声说了句:“走吧。”

    自凌晨严谨被带走以后,“似水流年”美容店的前后门都拉起了黄色的警戒线。天色将亮,早起的人们看到警戒线和小区里停着的警车,才知道夜里出了大事。虽然店内所有的窗帘都拉得密密实实,什么也看不到,但门外围观的人还是越聚越多。

    市局的警车开过来,远远地便看见“似水流年”门口聚集着一堆闲人。同行的女警倒是见怪不怪,叮嘱季晓鸥脱下大衣遮住头脸,两位男警在前面吆喝着开路,她领着季晓鸥下车紧走,从人群让出的小道中挤过去。

    雾霾天的上午光线暗沉,即使大衣遮得严实,季晓鸥仍能看见闪光灯不停在噼啪闪烁。十几米的路,平日几步就能跨过,今天却走得如此漫长。她紧紧拽住大衣的两襟,以抵挡那暗地里突然伸出的陌生人的手,那些想揭开大衣一睹事件女主角真容的人。但她的耳边,却挡不住老街坊们的窃窃私语。

    “那不是老季的孙女儿吗?老季多好一人,怎么孙女养成这样……”

    “听说警察进去的时候,浑身上下光溜溜的,是不是……”

    “那杀人犯追过她的,会不会她也是……”

    “这可真难说,嘘以后出来进去都小心点儿……”

    季晓鸥紧咬着嘴唇,几乎要把嘴唇咬破。几人终于挤进店门,拉下卷帘门的时候,她已经出了一身热汗。

    中午时分,相关证据采集完毕,警戒解除,警车一辆接一辆离开,门外的人们依然不愿散去。到了晚上,“1229大案”的杀人嫌疑犯从看守所逃出两天后重新落网的消息见诸报端,网络上也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八卦和猜测,各式流言甚嚣尘上。“似水流年”的门外每天都有猎奇者在外面晃悠,甚至还有媒体的记者带着摄像机蹲守。

    美容店暂时无法进行正常营业了。

    季晓鸥也暂时无法抛头露面了。她在自己房间躲了三天。难得这回赵亚敏一句话也没有多问,更无一句刻薄话,表现得特别像一个通情达理的母亲。那天一切程序结束,警方通知她去接人,听完简单经过,她已被唬得灵魂出窍,紧紧搂住季晓鸥,嘴唇都在哆嗦:“我闺女怎么就这么倒霉?怎么就被这变态杀人犯给缠上了?晓鸥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不让你一个人在这儿住,跟你说过多少遍临街的房子不安全啊,你怎么就不听妈的话啊?”

    季晓鸥只是直着眼睛,眼神的焦点落在某个虚空的地方,一句话也不肯说。旁人都当她被吓得失魂落魄,尚未从恐惧和震荡中恢复过来。回到家她就关上房门落了锁,任凭赵亚敏在外面如何好言相劝,她也不肯出来见人。

    赵亚敏只当是闺女真的吃了身体上的亏,既然不是什么光彩事,担心人言可畏,她也不敢多言。季兆林正在国外开会,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为此赵亚敏专门请了三天假待在家里,就为了守住季晓鸥,怕她一时想不开做出傻事。又过了两天,季晓鸥的大姨专门从山东烟台坐飞机赶到北京,老姊妹二人头碰头商量好久,最后是大姨去敲季晓鸥的房门。但她在门外敲了许久都无人应声,最后赵亚敏急了,从工具箱里取出把大号改锥就准备撬锁,闹得动静实在太大了,季晓鸥这才打开门走出来。

    “妈,大姨,这几天让你们受累了。我没事儿,只是在考虑一些事情。”坐在母亲和大姨面前,她神色沉静,说话有条不紊,完全不是赵亚敏想象中痛不欲生的模样。因为该哭的该恨的该面对的,过去三天她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已经梳理清楚,所以此刻显得格外镇定。“美容店,我打算暂时转让给别人去做。”

    “行。”赵亚敏忙不迭点头,“你休息个一年半载也好。咱家也不是养不起一个吃闲饭的人。”

    “妈,店转手之前,我想跟你借点儿钱,我想买辆车。”

    “你又不打算上班了,买车干什么?”

    “因为我受人之托,管理一家天津的饭店,必须有辆车。”

    赵亚敏睁大了眼睛:“饭店?你做得了饭店吗?谁这么胆儿大敢把一家饭店交给你?”

    季晓鸥微微垂下眼帘,不肯正视赵亚敏:“朋友。”

    “什么朋友?”兴许是察觉了某些不详的气息,赵亚敏的口气变得咄咄逼人。

    季晓鸥咬着嘴唇,半晌,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抬起眼睛勇敢地直视着母亲:“妈,我跟你说实话,这饭店……是严谨的。”

    赵亚敏却呆了一下:“严谨?严谨是谁?”

    大姨咳嗽一声,碰碰赵亚敏的胳膊肘,然后朝一边的报纸努努嘴。

    赵亚敏顿时反应过来,只觉得脑子里像点了个炮仗,一下子炸开来了。她站起来指着季晓鸥,手指哆嗦得对不准目标:“什么?那个杀人犯?你跟他有什么瓜葛?为什么……你为什么……帮他管理餐厅?”

    “妈,”面对暴怒的母亲,季晓鸥显得十分平静,轻轻地将她的手指按下去,“法院未宣判之前,他只是犯罪嫌疑人,不是杀人犯!”

    “我不管什么法院不法院!”赵亚敏拍着桌子嚷,“反正就是不行。杀人犯,还是个变态……你疯了你!”

    “我没疯。我在这儿跟您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妈,再跟您说一遍,他不是杀人犯,也不是变态,请注意您的措辞。”

    赵亚敏简直恨不能跳起来扇女儿一嘴巴:“你说什么?你跟我说话什么态度?”

    大姨赶紧拦住她:“亚敏你冷静!”又转头对季晓鸥说,“晓鸥,你还是个没出嫁的姑娘,名声最重要。咱得理智点儿,千万不能感情用事!”

    “大姨,我很理智。我绝不相信他杀过人。这家店对他很重要,我一定要帮着他,把餐厅维持到他从里面出来。”

    “他要是出不来呢?晓鸥,你之前跟他什么关系?”

    “男朋友。”

    赵亚敏又拍桌子:“听听,大姐,你听听,男朋友!她就敢把我们一直瞒得密不透风。说,你们到什么程度了?你跟他发生过关系没有?季晓鸥你猪油蒙了心吧,现在人人都知道他是杀人犯,就你相信他?他要是被枪毙了你怎么办?你这辈子就被毁了你知不知道啊?”

    季晓鸥缓缓地站起来,神情坚定,声音却是出奇地温柔:“妈,这事我做定了。您要是能接受,我每天还回家来。您要是接受不了,我就搬出去住。”说到这里,她从脚边拿起一个双肩背包,“现在我要去天津一趟,明天才能回来。您好好想想,回来我听候您发落。”

    赵亚敏气得胸口起伏不定:“不用想,今儿你只要敢踏出这门一步,我就没有你这闺女!”

    季晓鸥拎起背包,对大姨笑了笑:“大姨,麻烦您照顾我妈,别让她太生气了。”

    大姨上前想拦住她:“晓鸥啊,有话好商量,别跟你妈赌气。”

    赵亚敏大声嚷道:“别拦她,让她走!”

    季晓鸥打开家门,背对着她妈叹了口气:“妈,我的确不孝,要不,您就当从来没我这个女儿吧。”

    防盗门在她身后重重地关上,似乎要将她的现在和过去完全隔离开来。她的脚步尽量想保持轻盈,可是对亲情的愧疚与无奈,却像绑在腿上的沙袋,让她走得迟滞而缓慢。

    出了电梯,她仰起头寻找自己家的窗户。窗户关着,能看到半幅熟悉的窗帘。她在刺目的阳光下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地道了声歉:妈妈,对不起!

    季晓鸥回“似水流年”取自己的身份证。取出钥匙开门时,她看见身后好几个小区内的老住户,都是被她从小叫着“爷爷”“奶奶”,看着她长大的。他们远远地指着她,交头接耳地不知在说什么。她回过头打招呼,他们却像事先商量好的,不约而同地走开了,仿佛她这个人压根儿就不存在。

    季晓鸥拿着钥匙呆站了一会儿,自己对自己苦笑一下。她不怪这些老邻居。假如双方位置对调一下,恐怕她的反应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临到出发之前,她突然想到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她必须还得找严谨的父母写一份委托书,拿着委托书去“三分之一”才有实际意义。否则只凭她红口白牙一句话,店经理怎么可能相信她?

    站在路边的法桐树下,她给严慎打了个电话。

    手机接通之前,她有些忐忑。因为严谨被捕以后,所有的新闻通稿都是同样的说辞:严谨逃出看守所以后劫持了人质,幸亏特警英勇无畏,成功逮捕人犯,并安全解救了人质。她怕严谨一家误会她在其中的角色。但严慎接起电话时并无异样,风格如初,还是没有一句废话,听她说完缘由,只讲了一句话:“把你的地址发我手机上,等我接你。”

    严慎来得很快,车停在路边,她推开车门,对季晓鸥一摆下巴:“上车。”

    一路上她只是沉默地开车,直到季晓鸥忍不住打破沉寂:“我们去哪儿?”

    “医院。”

    “我想见你父母。”

    “没错,只有在医院你才能见到他们。我爸一直在那儿陪着我妈。”

    季晓鸥扭头看她一眼,严慎表情僵硬。季晓鸥想起她曾说过,她母亲因为严谨得了脑出血,便小心翼翼地问:“那……阿姨好些了吗?”

    严慎半天没有吱声,季晓鸥再回过头瞟一眼,居然看到一颗将坠未坠的泪珠挂在她的眼角。

    季晓鸥一下子慌了神:“对不起,是我说错什么了吗?发生了什么事?”

    严慎却飞速扭过脸,用手指抹去眼泪,抓起驾驶台上的一副墨镜戴上,这才回答:“跟你没关系。我妈……上次脑出血,本来已经有了好转,但是保姆没看住,又让她看见电视里的通缉令……大夫说,深度昏迷,若是熬不过去,就是……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季晓鸥吓了一跳:“什么?”

    “所以,我带你去医院。如果你能告诉她些严谨的事,说不定能让她有求生的意志。”

    季晓鸥扶住了额头:“哦,上帝啊,为什么会这样?”

    “算我求你好吗,一会儿到了,请你说点儿她爱听的话,我家老太太从小就偏心眼儿偏得厉害,儿子就是她的命根儿,你说什么她都会爱听的。可以吗?”

    季晓鸥沉默片刻:“严慎,难道你真的不想问问,严谨被捕前发生了什么事?”

    严慎终于转过头,两人见面之后,她第一次正眼打量季晓鸥,然后她说:“他既然去找你,说明他相信你。落井下石那种事,我也相信你做不出来。”

    季晓鸥只好笑了笑:“谢谢你的信任。”

    “你不用谢我,但你真该谢谢我家老爷子,不然我也不敢来找你。你们这事儿,严谨虽然脑子转挺快的,你也挺机灵,但其实,走的是一步险棋,有漏洞,知道吗?”

    季晓鸥从后视镜里看到严慎的半张脸,那张脸上并无过多的表情,但方才那几句话,在这不大的车厢里余韵袅袅,让她着实打了个寒战。

    她低下头,再次说了声:“谢谢。”

    季晓鸥都不明白自己撞了什么邪,最近几个月接二连三地跟医院打交道。虽然父母都是医生,那股熟悉的来苏水味道,伴她从小到大,但她还是对医院这个地方充满了排斥感,尤其是重症监护室。雪亮的灯光二十四小时长明不熄,危重病人身上插满管子,孤独地躺在病床上,除了陌生的护士照看,亲人朋友都无法陪伴他们走过生命中这最艰难的一段旅程。那里几乎就是人世间的阴阳间隔之地。

    她按要求穿好隔离服进去探视。严谨的母亲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原来她脑子中勾画出的形象,完全是严慎的翻版傲慢、刻薄、居高临下的官太太。但是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紧闭的双眼、灰白浮肿的脸、斑驳的白发,都让她想起自己的奶奶。奶奶去世前,也是这样无声无息地躺在icu的病床上,对亲人的痛哭和挽留毫无知觉,直到医生撤去所有的监视仪器和呼吸机。

    季晓鸥回头望望站在玻璃窗外的严慎,她正合起双掌,做了个拜托的手势。季晓鸥叹了口气,慢慢坐在床前的凳子上,开始说话:“严慎要我说些您爱听的事儿,可我真不知道说点儿什么才能讨您喜欢。不过我觉得,这会儿您最想听的,大概就是严谨什么时候能无罪释放。”

    周围很安静,除了呼吸机在规律地作响,静得似乎能听见点滴瓶里药液一滴滴坠下的声音。她的声音也轻得像呼吸一样,不知道是说给病床上的严谨母亲听,还是要说给自己听:“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可我相信他一定能出来。这些天我向上帝祈祷,上帝总是告诉我要忍耐,说这一切不过是对我们的试炼,说即使所有的欢乐都失去,也会给我们力量让我们等到他出来的那一天。我相信上帝能够看见一切知道一切并且原谅一切,让我等待,不过是为了我的心更坚定。如果这件事没有发生,也许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原来我真的爱他,而且深得超过我的想象。”

    十分钟的探视时间很快过去,严谨的母亲依然无声无息地躺着,和季晓鸥进来时没有任何区别。她站起身,再次叹了口气,然后离开。没有人注意到,在她的身后,那只安静地放在床沿上的手,其中一根手指,忽然动了动。

    严慎在门外等着季晓鸥。她那种深陷在椅子中的坐姿,将一个人的疲倦与软弱完全暴露。看见她的瞬间,季晓鸥忘记了她曾经的傲慢与嚣张,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姐。”她轻轻叫了一声。

    严慎扭过脸看季晓鸥一眼,眼中有隐约的水光。像是要回应季晓鸥这一声“姐”,她笑一笑,但是笑容太过勉强,竟笑出一副凄风苦雨的光景。

    季晓鸥忍不住搭住她的肩膀,轻轻搂了一下:“严谨不在,这个家全靠你了,姐,你不能再倒下,你得撑住。”

    严慎眼望着不远处重症监护室的大门,神情呆滞,好久才像是听懂她的话,点点头,接下去季晓鸥就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才能安慰一个忧如焚的人。曾经经历过类似的场面,她明白此时局外人一切无关痛痒的关心,对亲属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它们只是耳边轰轰作响的一段声音而已。严慎脸上的泪,她也擦不了,她只能陪着严慎坐一会儿。

    严慎一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靠在了季晓鸥的肩膀上,眼睛闭着,脸和头发贴到季晓鸥的脸上。季晓鸥握紧她的手,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坐着,两个人维持着这个姿势坐了很久。

    严慎终于睁开眼睛:“季晓鸥。”

    “嗯?”

    “我爸让我跟你说,谢谢你!他还说,一切随命,昨日因便是今日果,任何人都得为自己做过的错事付出代价,他说,严谨是自作孽,让你放下……放下他吧。”

    季晓鸥没搭话,因为根本就无从搭话,只是心脏像坠上一块千斤巨石,蓦然沉了下去。她翘了翘嘴角,似乎想笑,但睫毛上却沾上了细碎的泪滴。已经融在血肉里的感情,尖刀都剜不去。若能放下早就放下了,何至于等到今日?

    “晓鸥。”

    “什么?”

    “这个给你。”严慎从皮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

    季晓鸥低头打开,原来里面是一份早已签好字的委托书,委托她全权处理“三分之一”的经营管理。最下面的那个签名,龙飞凤舞很难辨认,但是她好歹认出一个“严”,知道这一定是严谨父亲的手笔。

    “交给你了。”望着窗外寡净的蓝天,严慎脸上惨淡的表情多厚的脂粉都遮掩不住,“别让他失望。他是我妈的命根儿,这家饭店,就是他的命根儿。”

    季晓鸥小心地收起文件:“他现在还好吗?”

    严慎冷笑一声:“没人知道。连他关在哪儿,都是高度机密,没人知道。”

    季晓鸥原本打算先乘坐城际列车到天津,再想办法去塘沽。但她在马路边寻找去火车南站的公交车时,接到一个电话。号码很陌生,她以为又是房屋中介公司的垃圾电话,心不在焉地接起来。但对方“喂”一声说:“甜心,是我,方妮娅。”

    季晓鸥一边眯着眼睛查看公交站牌,一边问道:“你怎么换号了?”

    方妮娅在电话里哧哧笑着:“为了安全啊。我现在面首三千,可不想被陈建国抓住什么把柄,离婚分财产的时候吃亏。”

    季晓鸥皱起眉头,对她这种随便轻佻的方式,一直是不能苟同的态度,但她没有说什么。两人再聊几句,听说季晓鸥要去塘沽的“三分之一”,方妮娅立刻兴奋起来。

    “就是你提过的那个水上的鸭店吗?太好了亲爱的,我开车送你过去,顺便见识一下你说的后宫三千粉黛,如何春色无边。”

    说起这个饭店,方妮娅便兴奋得不能自已,不管季晓鸥如何推托,都坚持要陪她前往塘沽。甚至两人还在通话的时候,方妮娅已经先斩后奏调转车头直奔她而来。

    两个多星期不见,方妮娅换了一个新发型,额前一把刘海,烫成妩媚的大卷,垂下来几乎遮住半只眼睛,开车时便成了遮挡视线的累赘,季晓鸥看她一次次伸手拨开刘海,实在忍无可忍,从背包里找出几只黑发卡,帮她将刘海固定住。

    方妮娅说声“谢谢”,依旧跟只喜鹊似的,叽叽喳喳跟季晓鸥汇报着澳洲十日游的心得:“什么时候你也去那个海滩看看,一水儿的型男帅哥,全是人间尤物,可惜都是gay,太浪费了,真是让人痛心疾首……”

    自说自话了一会儿,她发觉季晓鸥无任何回应,而且面色沉静到一点儿笑模样都没有。这才想起来问问:“晓鸥,你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季晓鸥叹口气说:“你最近没看过电视新闻,也没上过网吧?”“有那么多帅哥洗眼,谁还有空上网啊!什么新闻?给我讲讲。”

    听完季晓鸥这几日的遭遇,方妮娅一下安静下来,沉默了半天才问道:“亲爱的,你这是真的爱上他了?”

    “是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等他出来?可他要是出不来呢?”

    季晓鸥的面部表情僵了片刻,又一点点放松下来:“说真的,我从来不敢往后面想。不过我也从来不去想不该想的事儿。我现在只想如何把该做的事儿做好。”

    方妮娅摇摇头:“唉,我以为你们早没什么可能性了呢,没想到关系都这么瓷实了。你俩究竟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就一点儿征兆都没有呢?”

    季晓鸥将窗玻璃摇下一条缝,任早春的疾风夹杂着路边的浮尘,如疾浪一般打在脸上。之后她自嘲地一笑:“我也想了很久,可就是想不起来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的。其实我没告诉过你,我一直都喜欢光头或理着板寸的,纯粹以脸蛋儿色相诱惑我的男人,大概他正好符合这条件,合了我的眼缘儿。”

    方妮娅“扑哧”一声笑了:“你还能说笑话儿我就放心了。亲爱的,咱姐俩儿算不算同命相怜?怎么都碰不到省心的男人呢?我跟你说,现在我跟陈建国……怎么说呢,就是在外面各high各的,谁也不干涉谁。你见过这样的夫妻吗?”

    季晓鸥从窗外收回目光:“你家老陈,真的……”

    “停!”方妮娅做了个制止的手势,“现在不提他,一提就倒尽胃口。等从天津回来,我再跟你说。”

    她伸手扭开车上的音响,cd机里是一张信乐团的《死了都要爱》。“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她的小尖嗓子跟着阿信拼命往高音上飙,飙得声嘶力竭,眼睛里也被憋出两眶热泪,但依旧伸直脖子跟着唱下去:“死了都要爱,不哭到微笑不痛快……”

    季晓鸥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仿佛看见了这神神道道的行为之后不能示人的痛苦,心里不禁一酸,却分不清是为方妮娅辛酸,还是为自己辛酸。

    两人到达塘沽港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按说一般的餐厅饭店,这会儿已经陆陆续续开始上客了。但呈现在她们眼前的“三分之一”海鲜餐厅,却是门庭冷落。虽然船顶的霓虹灯依然金碧辉煌,但整间底层大厅却空荡荡的,只有寥寥几桌客人,还没有大厅里的服务生多。

    季晓鸥呆立在门口。她想起严谨上次带她来时那满眼的红火热闹,与此刻清灰冷灶的情景一对比,竟似个幻觉一般,好比《聊斋》里遭遇狐仙的书生,一夜华屋广厦软玉温香,但鸡叫之后一回头,仅空留满目衰草枯杨,仿佛一场黄粱梦一般。

    方妮娅却是第一次来,不觉有任何异样。她的目光立刻被标致的服务生们吸引了。拉拉季晓鸥的衣袖,她低声笑道:“真的是盘丝洞啊,帅哥太多了!”

    季晓鸥没顾上搭理她,直接向门口迎宾的服务生说:“我姓季,和你们店经理今儿下午约好的。”

    服务生却说:“刘总有事出去了,下午不在。”

    季晓鸥皱眉:“他没跟我说下午有事啊?”

    服务生耸耸肩:“对不起,季小姐,刘总的安排我真不知道。”

    正在这时,有一个带着楼层经理标牌的男人走过来:“是季小姐吗?”

    季晓鸥点头:“是。”

    那人立刻朝她伸出手:“季小姐您好!刘总交代了,您若来了,就直接带您去严老板的办公室。”

    季晓鸥满心不高兴,她已经察觉到店经理是在故意地躲她。但她又不能向不相干的人表示不满,只好点点头:“那好,麻烦您带我过去。”

    严谨的办公室布置得十分简单,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书柜、一张简易行军床,再加墙角一个保险柜,便是全部家当。季晓鸥还在打量屋里的陈设,方妮娅已对这个一览无余的房间失去探究的兴趣,问能否下去找人聊聊天。季晓鸥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她自便。

    办公室的南墙上挂着一些相框,基本都是一些来过店里的名人留下的合影和签名,其中不乏几张经常能在政经新闻或者娱乐新闻中见到的熟脸儿。季晓鸥一一看过去,视线忽然被墙面正中的一张彩色照片吸引了。那张照片一看就有些年头了,泛着淡淡的旧黄色。照片中是三个少年,肩并肩坐在一处石栏上。他们的身后是一片开得正盛的紫藤。其中一个咧着嘴笑得最开心的,一眼就能认出是严谨。坐在中间的那个,虽然戴着眼镜,也能明显看出程睿敏的影子,最右边挨着程睿敏那个,从未见过,但瞧上去不知为何却有些眼熟,她盯着瞅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大概是他长得跟一个影视明星过于相似,才让她觉得似曾相识。而这位英俊少年,很可能就是严谨提到过的“二子”。“三分之一”因为他的离世而得名,就连保险箱的密码都是以他去世的日子来设定的,在这间朴素干净的办公室里,他的气息似乎无处不在。

    想到保险箱,她往墙角瞄了几眼。那是一个五十厘米见方橄榄绿色的旧保险箱,密码锁还是多年前的那种老式转盘锁。

    季晓鸥蹲在保险箱的跟前,像对着潘多拉的魔盒。她在想严谨被带走前,特意叮嘱她保险箱的密码,可见里面肯定放着对他来说特别重要的东西。会是什么呢?钱?银行卡?她一边琢磨着一边开始转动密码锁。0、4、0、8、1、2,她慢慢地拨动着转盘,最后一个数字完成,咔嗒一声,保险箱的门缓缓打开了。

    保险箱里既没有现金,也没有银行卡,只有一枚公章和严谨的私人印鉴,几本灰扑扑的账簿和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

    季晓鸥先拿出账簿略翻了几眼,每本账簿的封面上都贴着2009、2010、2011等代表年份的标签。凭她入门级别的会计水平,大致能看懂这是“三分之一”几年间的收入支出及经营记录。季晓鸥自己也开店,明白大家一般都有两套账本,一套假账真算,是给工商税务看的,一套真账真算,是留给自己做资料的。严谨把这些账本专门放进保险箱,应该是不能轻易让外人见到的真账。她把账本小心地放回原处,又取出那个牛皮纸袋。

    牛皮纸袋里东西真不少,她将内容物兜底倒出来,零零碎碎摊满了半个桌面。一枚狼牙臂章,十几个样式各异的子弹壳,一把军刀,两枚勋章和绶带,红色封面的党员证,绿色封面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士兵证,一本旧册子,还有一沓厚厚的照片,黑白的、彩色的,单人的、合影的,近景、远景,应有尽有,每张照片后面都写着日期。翻过一张年代最久远的黑白证件照,季晓鸥便与身着军装的少年严谨迎面相遇。

    十八岁的严谨,穿着一身因簇新而显得僵硬的军装,眉眼的轮廓比现在青涩得多。为显得少年老成他故意皱起眉头,但那双严肃凝视着镜头的眼睛,黑白分明间掩饰不住少年人特有的柔软与纯真。一丝绷不住的笑意从他的唇角眉梢流露出来,那是每个人的少年时代都会对一个新奇未知的世界流露出的欣喜和期待。

    循着照片日期的顺序一张张看过去,穿着迷彩服训练的严谨,格斗场上戴着拳击手套的严谨,平端着狙击步枪的严谨,脸上涂抹着油彩几乎辨不出本来面目的严谨,主席台上正在敬礼的严谨……一点儿一点儿的,他眉目中那点儿属于少年的青涩渐渐褪去,眼神一天天变得冷峻而坚毅,仿佛带着金属的质感。

    把几十张照片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季晓鸥的内心被深深地震动。从活泼的少年到沉静的狙击手,这种变化是经历过血与火淬炼之后的蜕变,如真金经过高温,能熔的都熔了,熔不了的便成了永远的底色。而这段她无缘参与的青春岁月,竟以数个凝固的瞬间邀请她做了成长的见证。

    她对着这一桌子的青春,愣了好久。等她抬起头,再重新端详严谨的办公室,感受已与刚进来时完全不同,一些曾被忽略的细节从水底浮了上来。泛着黄铜色泽的别致笔筒,原来是由炮弹皮改制。而这个绿色的保险箱,根本就是个被淘汰的军品。她想起严谨在城里的房子,完全现代风格的装修与家具,只能看到房主对奢侈细节的追求,却看不出过往军旅生涯的任何痕迹。谁也没有想到,他竟在这里,用一间办公室和一个保险箱,锁住了一个关于往日和青春的旧梦。

    要到这个时候,季晓鸥才敢打开那本旧册子。册子并不厚,十几页纸,由各种质地、大小参差的纸张合订而成。她随便翻开一页,这是一张包装用的牛皮纸,曾被揉得皱巴巴的,又被人细心抚平,上面用蓝黑色的墨水写着几段话,笔迹潦草,有些字要连蒙带猜才能顺着读下去。

    1999年5月17日晴风速偏东1~2级

    判断失误,害了小c。

    小c走了。

    基地里如今已经没有小c的任何痕迹,就像他从没有来过这里。我看见他们取走小c的被褥与杂物,看见他们的嘴唇在动,看见他们在对我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会低头看看自己的靴子,然后看到上面的血迹,是小c的血。

    小c的父母到了。在这里,不管怎么走的,家属永远只会知道四个字:因公牺牲。烈士称号?可能会有可能不会有,要看运气。小c不是第一个。来与去在这片土地上都是平淡的永恒。

    小c说过,狙击手最帅的时候,并不是开枪射击的一刹那,而是专注装配一把枪的时候。所以我把一支85狙装了卸,卸了装,不能停下,也不想停下。

    老l给了我一包烟,他说有一天我会想明白,有一天我一定能从小c的牺牲里脱身而出,不受任何影响和改变。当初就是老l告诉我,做一个狙击手,不仅手稳,还要心稳,一定要学会忍受,至少不能让身边的人察觉你的焦虑。但事实是我无法解脱,做不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它已经变成我的一部分,即使不看不听,痛苦还是能够随时扎进心里,像钉子一样。

    季晓鸥正看得出神,忽听到办公室外面起了喧哗之声。接着有人敲门,敲得急促而慌张。她赶紧把册子塞进自己带来的背包里,再锁好保险箱,这才三步并作两步去开门。

    门外站着方才带她来办公室的楼面经理。

    “季……季姐……”他的制服前襟**的,头发上还在一滴滴往下滴落着可疑的液体,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葡萄酒味,“有人……有人要见你。”

    “见我?什么人?”

    “小……小……小美人……”

    季晓鸥只知道经营一个饭店日常要完成的工作繁杂而琐碎,可没想到日常工作的一部分,还包括和真正的黑社会打交道。走进二层那间最昂贵最华丽的包间之前,她两条腿有点儿发软。

    “你们以前碰见过这种事吗?”她问楼面经理。

    “碰见过。”

    “你们严老板怎么处理的?”

    “死磕。”

    “什么?”

    “老板说过,光脚的不会怕穿鞋的,要是你什么都不在乎,对方就要在乎了。跟他们打交道,唯有死磕一条路,不然就没完没了。”

    季晓鸥吁了口气,只记住了“死磕”这两个字。据说再狠的流氓,也害怕蛮不讲理的女流氓,好吧,那就试试。

    “小美人”依旧是中学教师的打扮,半新不旧的中式外套,细细的金丝边眼镜,温文尔雅的态度与姿势。他正背对着包间门,背着手欣赏墙上的照片。那些照片和严谨办公室里挂的照片大部分相同,都是明星或者企业家的合影及签名。

    季晓鸥推门进去,第一眼看见的是“小美人”挺直的背影,第二眼看到的则是房间内十几个保镖模样的男人,清一色的黑西装白衬衣十几双眼睛从她进门就盯着她,一直盯着她走到“小美人”的身后。

    季晓鸥感觉自己简直像是一脚踏进了九十年代的香港黑帮电影,完全时空错乱。她定定神,挤出一个标准的微笑:“先生您好!”

    “小美人”嗯一声,却没有回头,而是依旧负着手,仰头欣赏照片。起码过了有五分钟,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嘶哑铿锵,“我约了刘万宁谈生意,怎么来了个女的?”

    刘万宁就是“三分之一”现在的店经理。季晓鸥这会儿才明白为什么他无故失约。原来他故意甩了个烂摊子给她,让她独自来面对这条塘沽地面上的地头蛇,下马威给得足够分量。但事已临头,就算是条剧毒的眼镜蛇,她也得迎上去面对。

    她站直了,努力让笑容变得更自然一些:“对不起,严谨暂时不便出面,他委托我管理这个店。所有与经营相关的决定,只能由我来做,其他人没有资格。”

    “小美人”转过身,饶有兴味地审视她片刻,然后笑了:“原来是‘三分之一’的新老板,那太好了!来坐吧,我们谈谈。”

    季晓鸥没有动,依旧垂手站着:“不知道先生想谈什么?”

    “当然是谈谈这家店。”

    “这家店怎么了?是饭菜不合先生口味吗?您可以给我们提建议,我们一定改进。”季晓鸥将声音放得又柔又甜。虽然她还不了解这个“小美人”的底细,但从服务生们战战兢兢如临大敌的反应,以及楼面经理一连十几个“小心”的叮咛中,她明白了自己正在面对的一定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必须要小心应付。

    两人对视了几十秒,“小美人”突然笑了:“小姑娘,你太年轻了,根本不适合做这行,严谨怎么舍得放你出来,替他收拾这个烂摊子啊?”

    季晓鸥依然保持着甜美的笑意:“他肯交给我,自然是相信我能做好。”

    “很好。”小美人点点头,“那就谈谈吧。我一直在跟刘万宁谈‘三分之一’的收购问题,这家店已经完了,可我想救它,你来开个价吧。”

    “对不起,这家店我们不卖,多少钱都不卖!”终于知道了对方的目的,季晓鸥收起了烟视媚行那一套,话说得斩钉截铁,不留任何余地。

    她的回答,似在“小美人”意料之中。他摘下眼镜,放在眼前看了看,又慢条斯理地戴回去。上上下下端详了她一会儿,软绵绵地叹口气,朝她招招手:“过来。”

    季晓鸥犹豫一下,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但她会审时度势,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得罪眼前的人,于是她顺从地走过去。

    小美人搂住她的腰,将她揽到自己跟前。季晓鸥感觉到他的手在她的腰部缓缓移动,隔着一件薄薄的羊绒衫,冰凉的触感好像一条蛇贴着身体在游动。她的身体僵直了,呼吸也变得紊乱,但她咬紧牙关站稳了,跟自己说让他摸一把没什么,摸一下又不会掉块肉。小美人的手挪到她的手臂上,慢慢地将她的手举到唇边,轻吻了一下,再缓缓收拢手指,语气中带着一丝惋惜。

    “这么美的一双手,少了哪根手指都可惜。”

    季晓鸥瞥一眼他的眼神,登时汗毛竖起,“小美人”那双眼睛,瞳孔的颜色略浅,不是黄种人的棕黑色,而是带点儿棕黄,更像是某种野生动物的眼睛。他盯着她的手在看,也不像在欣赏一双长在活人身上的手,而像是在看一件嘴边的猎物,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攫取感。她尽力让自己镇定,急促起伏的胸部还是暴露了她的恐惧。小美人抬起眼睛,尽情欣赏了一会儿她的表情,忽然笑了。他的声音太难听了,笑起来简直像把一枚生锈的钉子从结实的木头里一截截拔出来。他说:“你放心,这种暴殄天物的扫兴事儿,我从来不干。你的手指会一直好好地长在它们该在的地方。”

    那张脸、那双眼睛都让季晓鸥感到害怕和恶心。她把脸扭到一边,回答道:“谢谢您的仁慈。”

    “小美人”终于放开她的手,那双可怕的手却又插进她的长发,一下一下地抚摸着:“这把头发长得真好。”突然间他出手,不由分说揪住她的头发,用力向下一扯,季晓鸥头皮吃痛,身不由己就跪在他的面前。“小美人”揪得很紧,迫使她不得不仰起头面对着他以缓解头皮的剧痛,以至于疼出了眼泪。

    重新变成两人面对面的格局,“小美人”似乎很满意,伸出手指弹去她眼角的泪珠,他的动作和声音都温柔得让人毛骨悚然:“我喜欢你的头发,只有年轻人才会有这样血气旺盛的头发。”

    季晓鸥只在电影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可从来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需要面对。大约有十秒钟的时间,两人的眼锋对着茬,她只觉得头顶百会穴的位置一阵阵发麻,冷汗顺着她的额角一滴滴下来。维持着最后的勇气,她咬牙回答:“喜欢你就拿走。”

    “不可惜吗?”

    “不!”

    “很好!”“小美人”对身后的人一抬下巴:“去,厨房找把剪刀来。”

    剪子很快取来了,一脸横肉的黑衣保镖张开剪子杵到季晓鸥眼前,“从哪儿开始剪?”

    “住手!”季晓鸥喝止他。头发依旧在小美人手里攥着,她的头不能动,可是眼睛能动。她用那双被痛泪洗得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小美人”,“我自己来行不行?”

    保镖垂下剪子去看“小美人”。

    “小美人”松开她的头发,微微一笑:“我从来没有怜香惜玉过,你是第一个,第一个让我对女人手下留情的人。”他朝手下点点头,“剪子给她。”

    季晓鸥接过剪刀,有片刻的迟疑,但是看看满屋的彪形大汉,她明白今天若是不留下点儿什么,恐怕很难全身而退。一狠心,她捞起一把头发,剪刀的双刃咔嚓一声合上,一绺长发便应声飘落。室内忽然变得静寂无声,除了咔嚓咔嚓的声音不绝于耳,一绺绺长发委顿于地,却依然残留着气血充足的光泽,仿佛有生命的物体。

    最后,她咣当扔下剪子:“可以了吗?”她那一头出众的秀发此刻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满头参差不齐的发茬。

    “豪气!真是豪气!”“小美人”放下二郎腿,掸掸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长叹一声站起来:“跟着严谨那小子,可惜了啊!”他往门外走,所有人都站起来,抢着替他开门。“小美人”却在门口回过头:“这家店已经死了,没有救了。今天你还可以讨价还价,错过这次机会,将来可别哭着来求我。我告诉你,那时候它就一钱不值了。”

    季晓鸥微笑:“您且放心吧,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

    终于送走这帮瘟神,季晓鸥一口气松下来,这才感觉到后怕,仿佛全身的血液被瞬间抽干,再也支持不住,一下瘫倒在地板上。

    包间外的人冲进来扶起她,方妮娅也跟在后面。看见季晓鸥那头惨遭荼毒的乱发,她一下子怒了,朝着楼面经理大发脾气。

    “真行啊,让个女人在前面挡着,你们一个个缩在后面,好意思吗?”她叉着腰嚷,“还是男人吗?一帮孬种!”

    季晓鸥赶紧拉她衣袖:“姐,别说了,不是你想的那样。严谨若在,他也得冲在前面挡着,一点儿都不能含糊。”

    见不到店经理刘万宁,季晓鸥就跟楼面经理聊了很久,总算把“三分之一”的近况了解了个大概。因“小美人”的刻意破坏,“三分之一”在纸媒和电视中都被描绘成男性色情场所之后,演艺界的名人怕被狗仔乱写,政客害怕被媒体盯上,都不敢再涉足这里,“三分之一”的生意一下子式微,再也没有恢复元气。

    从天津回北京,季晓鸥一路保持着沉默。开始只顾低头用手机上网,后来就看着窗外发呆。方妮娅偷眼看她几回,她一直都眼神游离,不知在想什么,方妮娅终于忍不住用手肘撞撞她:“哎,你没事儿吧?说句话行吗?”

    季晓鸥好像梦醒似的一激灵:“没事儿,我就在想,这个店如何才能救起来。外面的名声已经坏了,怎么着才能挽回声誉呢?”方妮娅撇撇嘴:“要我说你就别费这劲儿,交还给严谨他们家拉倒。这哪儿是女人干的活呀?你看看你的头发,可惜不可惜?平时为养护那把长发费了多少工夫?”

    “头发是再生资源,剪了再长呗。”

    “那他如果要你一只手,或者一条腿,你也给他?”

    季晓鸥嘁一声:“你是不是香港黑社会的电影看多了?现在黑社会也很讲究姿态的,你还真以为跟电影里的古惑仔一样,扛把斧头当街砍人啊?”

    方妮娅摇头:“唉,女人啊,一旦动了真情,长得好看的长得不好看的,受过高等教育没受过高等教育的,都一样,就一个字,傻!”

    季晓鸥笑了笑,并不打算分辩。她将视线转到窗外。即将进入北京的五环,路边的建筑逐渐开始变得密集,有块标示牌一闪而过,她只来得及看到“第x看守所”几个字样。

    车厢内的玻璃上有一层淡淡的哈气。她伸出手指,先在上面写了一个“严”字,抹掉,又在下面写了一个“好”字。

    严谨,你去了哪里?你还好吗?

Chapter 19 绝境求生

    严谨自己也不知道身在何处。

    他被捕以后,公安局吸取前次的教训,为防备这个前特种兵出身的杀人嫌疑犯再次逃亡,采取了异常谨慎的应对措施。从局里出来到新的看守所,一路上严谨都被黑布蒙着眼睛。车厢的密封程度又高,耳朵也难以接收到车外的声音,但从押送警车起步停车的频率,他能判断出自己一行人正渐渐远离闹市,上了高速公路。

    警车向前飞驰着,眼睛看不到,身体其他的感觉器官就变得极其敏锐,特别是痛觉。几处新鲜的伤口,无一不在提醒他昨日的遭遇,尤其是右眼皮处,已经凝结的血块覆盖在伤口上,蒙眼的黑布毫不吝惜地摩擦着刚刚结痂的血肉,疼痛是以电钻一样的方式,深深地向眼球深处推进。

    旁边的武警在喝水,但没有人想起来,他们押送的人犯,也已经十多个小时没有喝过一滴水了。尽管渴得嗓子火烧一样,严谨并没有出声讨要。从听到许志群那个电话,明白自己不可能以自首的方式回看守所以后,他就知道他的待遇和逃跑以前必是大相径庭,再不能相比了。此时形象虽然狼狈,可原始的骄傲和自尊还在,他尚未习惯对着年轻的武警低声下气。

    警车两个多小时后到达目的地。严谨被带出警车,关进一间空屋里。押送的警察就在隔壁房间办理交接手续,他能听到一墙之隔嗡嗡嗡的说话声。从那些人说话的口音可以辨别出来,这里已经远离北京,进入靠近衡水的河北省境内。

    隔壁嗡嗡嗡的声音静止下去,开门关门,新看守所的管教干部和北京来的押送警察在走廊上告别,大家一边告别一边谦虚,北京警察说他们警惕性不强,管教干部精神松懈,才造成人犯的逃亡,看守所的干部说北京首都的同行见多识广,很多地方值得学习,他们一定会不负重托看管好人犯。说着他们就走进了关押严谨的这个房间。

    严谨的眼罩终于被取下,骤然涌入双眼的明亮日光,刺激得他抬起双手遮在眼睛上。右眼的上下睫毛被干血粘在了一起,他不敢用力地睁,眼皮上面的伤,一动就是撕扯皮肉的疼痛。

    有警察过来,粗暴地拉下他的双臂,打开他的手铐,重新换上看守所的手铐。严谨眯着眼睛看着,看守所的手铐,比警察随身携带那种精巧的不锈钢手铐显得粗笨,但假如他真的想脱铐而出,对他来说,两者同样脆弱得形同无物。他翘起嘴角,略带嘲讽地笑笑,由着警察再给他套上重刑犯才会使用的脚镣。

    拖着十几斤的重镣,严谨被转移到整个监室区最角落的一个房间。房间内的条件看上去还不错,室内只放着一张固定在墙上的铁床,配有单独的卫生间,竟是个看守所内罕见的一室一卫格局。但是严谨只扫了一眼,便看出其中的问题:这个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个通风孔,照明的开关在门外,灯一灭门一关,室内便漆黑一片其实这就是一间变相的禁闭室,跟马林临刑前待过的那间黑屋子没什么区别,正常人在这种乌漆麻黑的环境里最多待三天,再长就有精神崩溃的可能。

    严谨走进去,门就在身后迅速关上了。大团大团的黑暗立刻扑上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触在人的脸上、手上与身上,柔软而冰冷,会让人感觉到整个身体仿佛都灌注在这黑暗里,变成一块黑色透明的琥珀。他摸索着在床上躺好。手铐的束缚和脚镣的重量,让他只能侧躺着才能缓解手腕与脚踝处的疼痛。眼前的黑暗他并不陌生,也并不惧怕。当年的“小黑屋”训练,他的最高纪录是整整七天。一间四平米左右的小房间,没有任何光源,没有任何通信工具,也没有任何外界的信息,只有食物和水。唯一计算时间的工具,就是一顿饭与下一顿饭之间的间隔。三段饭吃完,再进入一段更深更长的黑暗,那就是他的夜晚。在黑暗与黑暗的交替里,他还要时刻留意屋子外面任何的动静和声音,因为出了小黑屋,会有考官询问他听到的声音特征,答不出来便被淘汰。从小黑屋里出来,一个原本外向活泼的少年士兵,从此学会了沉默寡言。蹲守目标时他可以对着瞄准器下的一朵花不停地看,看上十二个小时,直到闭上眼睛,那朵花在脑海中的映象,比2400万像素的相机摄下的照片更加清晰。

    但是这一次,严谨完全丧失了时间的概念。门上的孔每天定时打开三次,取走上一次食物的残羹,再送进新鲜的食物和净水。开始两天负责送饭的还能看到食物和水杯被挪动过的痕迹,第三天第四天,几乎每顿饭都是什么样子送进去,再原封未动地取出来。

    严谨觉得累。十年前在小黑屋里,他有很多事可以做:用触觉熟悉环境、原地跑步、唱歌、背书……但此刻他只是感觉累,每一节骨头都酸痛酥软的疲累,仿佛刚刚进行过一场超越极限的拉练。躺在相似的黑暗里,他不断想起云贵高原上的星空。那是他记忆中与黑夜相伴时见过的最多的画面。原始森林的黑风在耳边呼啸,空气中到处是厚腻的动植物腐烂的味道,亚热带低气压的酷热,身上厚厚的涤纶网布伪装服,都让人喘不过气来。在这种时候,他只能抬起头去寻找星空。绝少污染的海拔2000米的高原上,满天星斗错落有致地悬挂在深邃的夜空中,又亮又密,不用天文望远镜,肉眼都能看到各个星座各就其位地闪烁在天幕上,散发着沉静而又永恒的光芒。那份恒久与浩渺,使人顿生敬畏之情。

    他艰难地翻了个身,睁开眼睛。此时他已经完全适应了周遭的黑暗,这无边的黑暗如同一股黏稠的液体,不动声色地流进血管和肌肉,浸透了人的五脏六腑。但不知什么时候起,眼前却亮了起来,似有明亮的流星一颗颗滑过。严谨感觉记忆有些混乱,二十世纪末那场最瑰丽的英仙座流星雨,应该是他参加特种大队选拔测试时,当他蒙着眼被一辆吉普车扔下,独自一个人被遗落在锡林郭勒草原深处,无意中看到的至今难忘的一幕。

    他缓缓地蜷缩起身体。监室里太冷了!好像草原上的风吹过来了,冷而硬,像刀子一样。黑夜、冷风、沼泽、夜行动物绿色的眼睛,尚未年满十九岁的小小列兵,站在无遮无挡的草地上,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渺小,什么叫恐惧。紧紧搂着心爱的自动步枪,他毫无羞耻感地大哭,直到他看见那无数颗划过天际的流星。他抹掉眼泪,呆呆地仰望着头顶那场盛大的烟花秀,如此熬过了十八年的人生里最难熬的一个漫漫长夜。

    人对第一次的经验,都会记上一辈子,何况是这种特殊的回忆,十几年后他还能对每一个细节都记忆犹新。

    太阳照耀下的草原,温度骤升,走不了多远便是一身汗,更别提负重行军。迷彩服始终半湿半干,背后一层白花花的盐碱。没有定位仪器,他只能依靠直觉寻找前往特训基地的方向。随身带的水喝完了,口渴得厉害,舌头变成一块没有知觉的木头。草原上不时会有小小的水潭出现,但是那种雨后的积水蚊虫滋生,喝下去人会上吐下泻。在找到干净的水源之前,他只能撸把青草放在嘴里咀嚼,靠草叶的汁液缓解一下缺水的症状。

    随后是疼,火辣辣的疼。沉重的背包带几乎勒进肩胛骨,每走一步,背包在身后跳动一下,背包带便会与肩膀的皮肉摩擦一次,汗水渗进皮肤的破损处,如同一把把小刀凌迟着骨肉。但是那时候根本察觉不到自己的疼,相比越来越严重的身体脱水,这种皮肉的痛完全不算什么。

    躺在看守所铁架床上的严谨,仿佛在重温十几年前的那一幕。身体在出汗,却不知水分从何而来。口渴,渴得内脏像火烧一样。远近的记忆都逐渐模糊,唯一清楚的感受,是身体里的水分在一点点流失,好像生命在一点点离开一样。

    “水……”他的唇边逸出模糊的**,却没有人听见,只在一室黑暗中化作一丝含混的回音。

    严谨睁大了眼睛,希望能像十几年前一样再次看到绚烂的流星,但他的眼前,此刻却只有无所不在的黑暗。而且那黑暗的密度似乎在一点点增大,每吸一口气,其中一大半像是包含着那种说不出的黑色杂质,然后整个肺部都似充满了黏稠的黑色液体。他想坐起来,可是力不从心,他吃力地呼吸着,记忆变得更加混沌,梦里回溯过多少遍的熟悉场景又回来了。

    亚热带的密林,阳光剑一样从茂密的树叶间投射下来,身边有不知名的小虫在不停歇地蹦,也有青灰色的小蛇在手边无声地游走。

    “注意,目标出现。”

    “距离?”

    “八百七十米,正在接近。风向偏右,四分之三,修正,两分。”

    “目标锁定。”

    “可以射击。”

    “乓”一声,枪口冒起一缕青烟,瞄准镜中的目标像被人突然迎面揍了一拳,所有的动作顷刻静止,然后轰然倒下。

    “目标命中。”

    “威胁解除。撤。”

    “乓”,又一声,枪声很远,身边人却倒下了。

    他从来不愿看枪口下倒下的目标,不愿看见血与尸体,但是这一次,他却以三十厘米的近距离,亲眼目睹最亲密的战友胸前绽开一朵刺目的血花,亲眼看着鲜血如何一滴滴流尽,生命如何一点点消失。

    一点儿冰凉的液体缓缓滑过严谨的面颊,他嘴唇哆嗦着,用已经完全嘶哑的声音,轻声唱起一首歌:“你说你无悔……这军装穿过一回……你说你无悔……这岁月铸成丰碑……你说从军如诗如画……这像是生命中一朵蜡梅……”

    看守所在十几个小时之后才发现严谨的异常。管教干部开门进去时,他已经意识模糊。严谨被抬上担架,监室的门打开,吹进一股清新的风,那饱含春日湿润温暖气息的晨风,让他暂时清醒了一会儿。他感觉自己如同置身水底,正穿过黏稠昏暗的世界,努力向上方的光亮处爬升。神志清醒的瞬间,他听到担架旁边警察的对话。

    “不是说他特种兵出身嘛,也这么不济事呀?”

    “可不是,北京那边来人还说他身手挺厉害的,谁相信?”

    “是啊,他这案子太出名了,听说他家还有点儿背景,这要死在俺们这儿,可要惹大乱子了。”

    严谨想说话,喉咙里却像被人塞进了一把沙子,又热又辣,完全发不出声音。他尝试着调整呼吸,但剧烈的头痛迫使他闭上眼睛,黑暗再次将他吞噬。

    严谨先被送到距离看守所不远的监狱医院,诊断结果是急性肺炎,由于没有及时治疗,已有肺损伤的症状出现,鉴于监狱医院条件有限,医生建议立即送市级医院。又紧急转移到市区一家三甲医院,为了便于警方看守,医院专门为他腾出一间单人病房,当然窗户提前就从外面钉死了。

    严谨在这家三甲医院住了将近一个星期,炎症才基本被控制住。幸亏他身体底子强壮,并未留下太多后遗症,这时候医生方发话允许他在走廊上放风以及会见外人。

    第一个来见严谨的,是他的辩护律师周仲文。

    周仲文推开病房门时,严谨正一个人扶着墙在病房内慢慢地走动。虽然医生认为定时出外散步对他身体恢复大有好处,但是警方考虑到严谨曾有逃狱的历史,需要严加看管。出门必须佩戴械具,在民间医院里若被人看见,显得过于惊世骇俗,影响太不好,所以他只被允许在短短的走廊末尾放放风,或者在病房里散散步。听见门响,严谨抬起头,那模样把周律师吓了一跳。因为头部受伤,他的头发多日未洗,浓密的黑发几乎打结,双目充血,眼神疲惫,密密麻麻的胡楂儿把整个下巴都遮住了,出演亡命天涯的江洋大盗简直不用化妆。

    听见门响同时抬起头的,还有坐在窗前的警察。本来警察正埋首在一堆本地报纸中看得出神,周律师进来把律师证和委托书给他看,他满脸严肃地审视半天,“嗯”一声,将证件扔还给周律师,视线又重新落回报纸的文娱新闻上,并没有一点儿要回避的意思。周律师深知下面省市的公检法土规矩多,比不上北京的规范,很多事都无法较真,只好咬牙忍着当他不存在。

    病房内再无第二把椅子,严谨往床上盘腿一坐,两条长腿便占据了大半张床,周律师只能小心翼翼地把半个屁股放在窄窄的床沿上,皱起眉头问他:“怎么搞成这样?”

    严谨苦笑一声:“太高估自己了呗。我以为还能像十**岁的时候那样,在外面冻个几天几夜只当去火了,谁想到能冻出肺炎来?老了,不服不行了!”

    “可你为什么要跑?”

    严谨瞟了一眼窗前的警察,那警察恰好将报纸从眼前挪开,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只好放低声音回答:“无意中得到一个地址,以为自己就能找到刘伟。”

    “结果呢?”

    “结果?结果就是证明我判断有误,一厢情愿。”

    “糊涂!”

    “是,您说得太对了,我是糊涂!”

    “算了。”周律师叹口气,“我们说正事。”

    他打开自己的皮包,先从里面取出一个乐扣的饭盒,“你妈让带给你的,跟警察解释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才同意我带进来。我刚让护士帮忙用微波炉热过,趁热吃,一边吃我一边跟你说案子的事。”

    严谨抠开盒盖,里面是满满一盒雪白饱满的饺子。他捏起一个塞进嘴里,立刻眉开眼笑:“羊肉大葱馅儿的!哎呀,还是我们家老太太最疼儿子。”

    周律师正在皮包里找老花眼镜,听到这里手指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看到严谨吃得正香的样子,想了想到底没说出口。

    倒是严谨狼吞虎咽的动作忽然间停下了。他拿手指拨了拨剩下的饺子,慢慢放下了饭盒。

    “周律师。”

    “嗯?”

    “你跟我说实话,我妈是不是有什么事?”

    周律师的眼睛从老花镜的上方审视着他:“为什么这么问?”“这饺子不是我妈做的,配料全不对,我吃了她三十多年饺子,她那水平,几十年都没有长进过。”

    周律师合上手中的卷宗,摘下眼镜,又看看旁边的警察,这才说:“本来这消息是对你封锁的,因为他们怕影响到你安心认罪。但你既然问了,我认为还是告诉你实话比较好。”

    严谨合上眼睛,睫毛在空气中瑟瑟颤动:“我妈……去世了?”

    “没有。没你想得那么坏。只是中风,二度脑出血。”

    “现在呢?”

    “正在恢复,左半身活动功能的恢复可能要费些工夫。”

    严谨这才睁开眼,凝神看了他半晌。一般人都受不了被严谨那对黑眼珠子盯着看,周律师却是见多识广不会轻易被人影响的,他在严谨的逼视下依然镇定自若,“你不用这么看我,我跟你说的都是实话。”

    “我相信你。”严谨笑得有点儿苦,“实际上我除了相信你,还能怎么着啊?我也相信他们没给你多少时间,我们说案子吧。”

    “好。”周律师打开卷宗,直入主题,“这些日子我托遍了所有的关系,查阅了我能看到的所有案卷。在那些案卷中,警方提供了足够证明你犯下杀人重罪的证据。除了咱们上次提到的那些,在你的住所和电梯里,都提取到死者的指纹与血迹,并且经你的钟点工指点,从垃圾箱里找到一件你的衬衣,也找到玻璃屏风的碎片,上面都有死者的血迹,尤其是,在你客厅的地板上,发现了低速喷溅性血迹。我听说你以前做过特种兵,那么你一定明白,什么情况下才会出现喷溅性血迹。”

    “我当然明白。但是当时湛羽被玻璃碎片割伤了,人受伤时血从高处滴落到地板上,如果角度合适,也能形成低速的喷溅性血迹。”

    周仲文翻了翻手中的材料:“嗯,是的,在你的讯问笔录里,我看到了这些细节。可这只是你自己的供述,只代表了一种可能性,但没有其他证据能够支持你说的是唯一的事实。”

    “就是说,如果没有证据证明我没有杀人,那我就是杀了人,对吗?”

    周仲文摊开手,是一个无奈的姿势,“你反应挺快。但这明显是一个悖论。事实是警方提供的证据虽然不够完美,但是杀人动机、人证、物证全都有,已经足够支持法院做出有罪判决了。”

    严谨的失望直接流露到了脸上:“就是说,即使上了法庭,我们也没有胜算?”

    “当然不是!我不是说了,警方的证据并不完美。他们至今没能找到作案工具和分尸现场,这是我们做无罪辩护最好的突破点。至于效果如何,就看法庭如何采信了。”

    “只能等庭审吗?”

    “是的,假如真凶一直不出现,我们只能等正式庭审了。”

    两人又多谈了些庭审细节,严谨终于不耐烦,一下子躺倒在床上:“还要多久才能解脱?死刑也行,胜过天天这么干熬着。”

    周律师看看他,一丝复杂的神色从眼中飞快掠过:“你这案子,已经闹得上达天听了。放心吧,很快,一定会很快结束的。”

    严谨只顾盘算自己那点儿心事,似乎并未看到周律师瞬间的表情变化。双臂枕在脑后,他问:“今天我们算谈完了?”

    “是的,该和你沟通的我都告诉你了,开庭之前如果有新进展,我会再申请会面。”

    “周律师,除了做刑事辩护,您再帮我干点儿经济律师的活儿呗?”

    周仲文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回答:“你先说什么事,我斟酌一下是否能做。”

    “我在天津有家饭店,想把法人换成女朋友的名字,有难度吗?”

    “那得看每年营业额有多少。”

    严谨很快心算了一下:“正常的话,一年四千五百万到五千万吧。”

    周仲文简直被这个数字惊到了。一个本来能言善辩出口成章的人,却嘴唇动了两下又静止了,好像是嘴唇摆错了形状而没有说成话。

    他这个表情却被严谨敏锐地捕捉到了:“周律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对我来说,钱财就是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所以一块钱和一万块钱的价值,在我这儿都是一样的。如果能把它们交给合适的人,那我就死也瞑目了。”

    周仲文几乎愣住了。他以为严谨并不了解外面的事情,不知道如今网络上汹涌的民意,严惩凶手立即判死刑的呼声有多么高涨,但实际上,严谨仿佛对自己的处境和未来的命运了然于胸。他看了严谨半天,终于慢慢呼出一口气:“还没上庭,胜负尚未有结果,你用不着这么羞辱我的专业能力。”

    严谨哈哈笑出声:“没有小瞧您的意思,我就是在做最坏的打算。到今天还能信我的人不多。除了家里人,您算一个,她算一个,我都在心里记着,不会忘了。”

    周仲文摇摇头:“你女友,她叫什么名字?”

    “季晓鸥。”

    “什么?”周仲文吃了一惊,“她……她不是……不是那个你劫持的……”

    “就是她。”

    周仲文赶紧看看身边的警察,见他的注意力好像完全集中在报纸上,便压低了声音,尽量隐晦地问道:“你……真的要让她走到前面来?”

    到底是律师,见多识广,他在一瞬间便理清了这件事的首尾,猜到严谨再次被捕前所谓劫持人质的真相。他是想提醒严谨,假如警察对季晓鸥疑似包庇逃犯的调查还未彻底结束,一旦坐实了两人的关系,岂不是对季晓鸥不利?

    严谨完全明白他想说什么。此刻不宜多谈,他只能笑了笑:“我对不起她,我补偿她行不行啊?哪条法律规定,我不能对受害人进行补偿啊?”

    周仲文低头想了一会儿,便不再说什么,打开手中的笔记本,一笔一画记下了那个名字。望着季晓鸥这三个字,他多少感到好奇。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坐在北京开往天津的城际列车上,季晓鸥把在保险柜里发现的那本册子一页页慢慢看完了。上次从天津回来,她去发廊修了个男孩子一样利索的短发,刘海和鬓角挑染出几缕葡萄紫,整个人愈发显得轻盈俏丽。身边的旅伴屡屡打量她,几次想搭讪,她却心无旁骛,看得专注而认真。

    从那些内容来看,都像是严谨在心情不好时随手取过一片纸,然后在纸上随便涂抹两句的产物只有最后一页是份正经写下的遗书,a4的白纸,字迹规规矩矩的,一个字一个字写得挺清楚。

    1999年7月20日晴转多云风速东南4~5级

    又到了写这种东西的时候。

    集训前要写,执行任务前也要写,这几年前前后后大概写了有十几回了吧?

    爸、妈:

    虽然领导不许我们写遗书两个字,但这张纸要是到了你们手里,那就是遗书了。多想想我让你们生气的时候,就不会太伤心。大不了这辈子我先走,早死早投生,下辈子你们做我孩子,我来做你们父母,让我还这辈子欠你们的债。

    严慎:

    跟你承认一件事,小学二年级那年,你藏在床垫下的压岁钱,不是被耗子叼了,是被我拿走了,拿去请同学吃雪糕了。以后没哥罩着你,你那暴脾气收敛点儿,不然再没人为你出头打架。

    二子、小幺:

    都说做兄弟的有今生没来世,这辈子能遇到你们两个好兄弟也值了。其余的不必多说,你们都懂。奉献也好,牺牲也好,不过是为了一个信仰、一面旗帜、一段誓言。

    敬礼!

    严谨

    季晓鸥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遗书,开始看得她差点儿笑出声,却在看完最后一句时,泪盈于睫。

    她把脸转向窗外,飞快地抹掉睫毛上的水滴。她感谢严谨能把这些属于过去的记忆交给她,让她终有机会能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回放那段她没有参与过的青春岁月,那充满热血与激情的青春岁月。

    车窗外的景物从眼前飞速掠过,路边的枝头已有零星的花苞绽开嫣红的内芯,迎春花柔软的枝条也泛出浓郁的绿色。北京漫长的冬季终于有了结束的迹象,春天的脚步渐行渐近。

    中午到达天津车站,季晓鸥换了一辆出租车赶往塘沽。今天是她这个月内第二次来“三分之一”。过去的一个星期,她留在北京集中处理了一批私事。先是把自己的“似水流年”转给一个熟人承包。因为深知自己不是超人,对餐饮业又一窍不通,想做好“三分之一”只能全力以赴,她绝不可能再有余力同时打理美容店。辛苦三年才做得有模有样的事业不得不转手他人,虽然心如刀绞,她也只能暂时割爱。

    然后是租房。即使季兆林匆忙从国外赶回,极力斡旋,母女俩的关系却没有任何改善。季晓鸥铁了心要帮严谨管理餐厅,赵亚敏也铁了心要给女儿一个教训,坚决不肯收回成命。季兆林只好再偷偷给女儿塞钱,让她先去快捷酒店住几天,等赵亚敏气消了再回家。季晓鸥把钱收了,因为美容店的转让费到账之前,她的财政的确紧张,但她却没有去住酒店,而是直接进了房屋中介公司。知母莫如女,她知道赵亚敏这场气不会轻易消化掉,她必须做长期流落在外的打算。但很不凑巧,此刻正赶上房屋出租的淡季,房源很少,她跟着中介跑了两天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不是环境太乱,就是租价过高。无奈之下她只能先找家快捷酒店暂住,每天一百多的房价花得她肉疼死了。正一筹莫展,方妮娅听到她租房子的事,立刻大包大揽过去。方妮娅说自己家那套两居室的旧房子,地段方便,家电齐全,而且租期马上到了,她可以亲自出马去跟房客谈谈,哪怕赔上一个月的房租,也让他立刻搬走腾房。至于房租嘛,姐们儿之间好说好商量,季晓鸥看着给。

    房子算是落实了,季晓鸥还得设法解决代步工具的问题。因为“三分之一”毕竟不在天津市区,而是位于距离天津市中心五十公里的塘沽。两地频繁往返,只靠京津城际列车显然不太现实。但当季晓鸥真正打算去买辆便宜轿车时,却想起从去年起,北京市已经开始实施车牌摇号,而这几个月她一直处在混乱的状态中,连网络登记都忘了,更别提短期内中签了。又一个难题横亘她的面前,并且一点儿解决途径都没有,除非她肯出七八万块钱,从掮客手里买一个车牌。她盘算来盘算去,始终舍不得为一个车牌再花一笔大钱,正准备听从4s店导购的忽悠,冒险租一个公司车牌的当口,她接到一个电话。这个电话来自严谨的发小儿程睿敏。

    程睿敏说:“我刚听严慎提起你,说你要帮着严谨打理‘三分之一’。我的手机号你记下,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千万别跟我见外。另外,我媳妇儿怀孕了,不适合再开车,她有辆‘宝来’,我这就送4s店彻底检修一下,你要不嫌弃是辆旧车,就拿去开吧。”

    季晓鸥十分意外。和程睿敏见面不多,但他儒雅的谈吐给她留下过深刻的印象。她确实有很多关于餐厅管理的问题想请教,可是又觉得冒冒失失联系他十分不合适,没想到他先打电话过来了,而且一来就为她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对这种雪中送炭般的好意,她万分感激地接受了。在结束通话前,她犹豫着问:“睿敏哥,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别客气,请说吧。”

    “如果……如果你接手打理‘三分之一’,最先做的几件事会是什么?”

    程睿敏沉默了一会儿回答:“第一,看最近几年的收入支出,对整个经营情况心中有数。第二,从目前最大的问题入手,找到可行的解决方式,马上着手开始做。第三,清理员工中的异类,有二心的,立刻设法寻找可以替代他的人。不过晓鸥,有句话我要叮嘱你,你一个女孩子,一定要小心,餐饮业接触的人特别复杂,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千万别逞强,来找能解决问题的人。我、严慎,还有你志群哥,都可以。”

    季晓鸥心里十分感动。她没期望他能认真答复,没想到他居然立刻给出了诚恳可行的答案。握着手机,她向他真诚地致谢:“睿敏哥,谢谢你!”

    剩下的几天时间,季晓鸥便闷在酒店房间里足不出户,将保险柜里的那些账本仔细研究了一遍。终于对“三分之一”最近几年的营业额、日常经营支出以及毛利润有了清楚的了解。在那些账本中,她还看到每年的最后一页都附着一张年终分红的清单,上面有人名、入股日期、联系人以及联系方式。这些人拥有各种背景,工商、公安、城管,还有卫生防疫,都是和餐厅经营息息相关的单位。前几年的名单一直没有变过,只有去年,新添了一个人的名字。只有这个名字后面没有工作单位,而且,是她认识的人就是逼她剪去一头长发的“小美人”。不过在清单上,用的是“小美人”的本名李国强,百分之十的股份,后面注明的入股日期是去年六月份。

    对着“小美人”的名字,季晓鸥凝神想了很久。她想起去年六月的时候,好像发生过一件大事。那时湛羽无端失踪了好长时间,还因为脸部受伤做过除创整容手术。在病房里严谨和湛羽隐晦的对话,此时一下子从记忆中跳了出来,让她把“小美人”入股和湛羽受伤两件毫不相干的事居然联系起来,凭直觉,她猜测“小美人”进入“三分之一”,应该和湛羽有关系。但可惜两个当事人,严谨和湛羽,都无法为她答疑解惑了。

    理清了账目之后,她觉得可以实施程睿敏所说的第二条了,即从最大的问题入手,找到可行的解决方式。而“三分之一”目前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从男性色情交易场所这个泥潭中拔腿出来,重新恢复名誉。这次来塘沽,她就是准备和店经理商量要实施的第一步方案:是不是可以辞退部分男性服务生,面试女性服务员?

    但是当季晓鸥被“三分之一”的员工在舷梯上围攻时,她才知道自己的判断错得有多么离谱。“三分之一”眼下最迫切的问题并不是声誉的恢复,而是资金的流转。

    季晓鸥都没能进入“三分之一”的大厅,便在登船的舷梯上被男服务生和厨工们截住。当天排班的只有十几个人,但是围着季晓鸥的至少有三十个,一个个情绪激动,为首的几个更是激烈,跟她说话的时候,嘴巴距离她的脸不会超过二十厘米,口气混合着唾沫星子直喷到她的脸上。

    季晓鸥强忍着拿餐巾纸擦把脸的冲动,将一只几乎点到她鼻子上的手按下去,声音尽力放大到极限:“大家安静!”

    她的嗓门出人意料地洪亮,人群上方像凭空炸了个二踢脚,七嘴八舌的声音一下子静了下来。

    经过刚才一阵推搡,季晓鸥那头顺服的短发全乱了,原来整齐的刘海儿乱纷纷地披在额头上。她背靠着栏杆站稳了,声音不高,可底气沉稳:“怎么着?以为姑奶奶我吃素的好欺负啊?”

    领头的服务生上下审视她一番。起初他们都当她就是严谨的一个女朋友而已,年轻,再加上第一次来的时候一头长发,身量修长得像个女模特。便都没把她放在眼里,直到她跟“小美人”面对面对峙一回,才让他们另眼相看。此刻见她叉着腰,说话的腔调沧桑而江湖,气势不由自主就弱了几分。

    “季姐,”那服务生开了口,“我们不是不讲理,但好歹我们都是‘三分之一’的老员工了,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严老板在的时候对我们一直都客客气气的。您可好,一来二话不说就裁员。裁员也罢了,按照合同总要提前通知,总要有补偿吧?”

    季晓鸥当场就愣住了:“谁告诉你们要裁员?”

    “你别装了!”后面一个服务生开口,“刘经理都说了,你再装还有什么意思啊?”

    “刘经理?”闻听此言,季晓鸥心头愤怒的火苗一下子熊熊燃烧起来。店经理刘万宁上回故意爽约,让她一个人去面对黑社会的地痞流氓,就已经让她怒火中烧。她在心里不知说服了自己多少回,才把对他的气愤压下去,才能够与他正常说话。她对刘万宁客气,是因为他在餐厅员工中的威信还不错,整个餐厅如今要靠他支撑着正常运转,她并不想轻易得罪一个成熟的店经理。但两人十几个小时前电话里密谈的内容,她特意叮嘱几遍,在实施方案未落实之前千万不能向员工透露半分,他竟然明知故犯,这是摆明了要拆她的台,就等着看她在员工面前出丑。

    她深吸口气,攥紧拳头让自己冷静,绝不能让形势再恶化。思忖了一下,她开口说:“餐厅最近生意不景气,开源节流是必须的。但裁员只是迫不得已时最后的办法,也是最坏的办法。需不需要实施,还要看餐厅这两个月的流水恢复情况,你们这么激动,是不是有点儿过分了?”

    服务生们只当裁员势在必行,没想到她会这么解释,一时间失了攻击的方向,不由得面面相觑。领头那人略一沉吟,又说:“不是我们激动。季姐你想想,上回电视台把‘三分之一’说成色情场所,把我们都当作出卖色相的,顶着那么大社会压力,好多人都没走,硬是留了下来。严老板进去以后,里外里欠了我们两个月工资了,大伙儿也没说什么,都相信只要严老板回来,这都不是事儿。可现在这情况……餐厅到底怎么办,我们是去是留,拖欠的工资什么时候发给我们,总得有个准话吧?”

    季晓鸥听得又是一愣:“什么?欠你们工资?刘经理……他……他没跟我提过呀?”

    服务生们又喧嚷起来,几十个人几十条嗓子,吵得季晓鸥什么也没听见,压又压不下去。最后她只好飞起腿朝船舷边的灭火器猛踹了一脚,灭火器翻了,咣当一声巨响,然后骨碌碌一直滚出好远,随着这声巨响,嘈杂的人声也停了。

    “大家安静,听我说几句话。”季晓鸥站到舷梯的稍高处,对众人大声说:“严谨既然把‘三分之一’交给我,就是把你们的将来交给我。这里我给大家一个承诺,就算严谨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三分之一’既不会倒掉,也不会易主,更不会裁员。至于工资的事,等我和刘经理确认一下,下午三点半,大家来餐厅,今天一定给你们个交代。餐厅马上就要开门了,请大家各就各位。没有排班的,尽快回去休息。”

    她的语气听上去十分肯定,简直不容置疑,服务生们审时度势,倒也慢慢散去了。季晓鸥等人都走干净了,才掏出餐巾纸,抹抹脸上已经干掉的唾液。将揉成一团的餐巾纸扔进垃圾箱后,她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这辈子竟然尝到了唾面自干的滋味。

    回到严谨的办公室,她找到纸杯倒了杯水,刚把杯子送到嘴边,忽然发现桌面上放着一份快递,收件人写着严谨的名字。

    看看发件人,上面是区法院的地址。既是公函,季晓鸥怕耽误正事,便拆开了封条,却意外地看到一份法院的开庭通知。通知上说因有公司起诉“三分之一”恶意拖欠货款,法院已经立案,将于一个月后开庭审理。

    拿着这张传票,季晓鸥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一时间竟有喘不过气的感觉。“三分之一”因为色情公关事件被摆上风口浪尖,虽然险恶,但还没有到最坏的境地,假如拖欠货款的消息一见报,让银行和其他合作者知道餐厅的现金流出现了问题,立即催缴贷款和旧账,全面停止供货,那可就真是兵败如山倒,再无翻身的机会。

    气急败坏中她拨通刘万宁的电话,但连打几遍,回答她的都是冷冰冰的录音: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已停机。

    季晓鸥低头望着手机上的号码,不祥的预感像潮水一样从心底沉重地满溢开来,没顶一般地淹没了她。她只感觉这水的温度如同十二月冰冷的海水,冻得人浑身上下的骨头节儿都僵硬了,她想起严慎跟她说,这店就是严谨的命根儿,想起严谨临走前对她说,“晓鸥,好好替我看着‘三分之一’”。这一次她恐怕终是要辜负他的信任了。

    季晓鸥捧着手机,一时间像是失了魂魄,怔怔地对着它出神。直到手机“叮当”一声响,提示有新短信,她才恍恍惚惚地低头看了一眼。

    短信是程睿敏发来的:“车已取回,方便时来我家。”

    这条短信让她如梦初醒,慢慢回过神来。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她给程睿敏拨回去。

    程睿敏听完前因后果,思索了片刻,然后说:“情况恐怕不太好。我有北京总会计的联系方式,你先等等,我跟他联系一下,十分钟之后再打给你。”

    季晓鸥挂了电话,随后的十分钟里,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握着手机在房间里不停地走来走去。手机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她几乎一秒钟都没有耽搁,飞快地接通电话。

    “已经查过了。”程睿敏说,“前两个月的工资,以及这笔货款,北京都已经按时转账了。你马上再联系店经理,如果依然联系不到,尽快报警,我怀疑他是卷款失踪了。”

    “一共多少钱?”

    “员工工资五十万,货款四百三十二万。”

    “啊?这么多?”季晓鸥瞪大了眼睛。

    “是的,将近五百万。听着晓鸥,这会儿你不能乱,一件事一件事去做。第一,先从下面的楼面经理里挑一个能力好的,暂时代任店经理,同时我也托猎头帮你物色更合适的人。”

    “好。”

    “第二,那家起诉的供应商,你去设法了解一下它的背景,合作多年能闹到起诉的程度,中间肯定有什么故事你不知道。对方的底细没弄清楚之前,别轻举妄动。”

    “行。”

    “第三,员工情绪要稳定,绝不能因为这件事影响餐厅生意。严谨的银行户头现在都在严慎手里,拖欠的员工工资,你赶紧找她想办法,如果有问题,我来垫上。”

    “记住了,睿敏哥。”

    相对季晓鸥的心急火燎,程睿敏显得尤其冷静。季晓鸥对他十分信服。结束通话,她立刻把大厅的楼面经理叫进办公室,将目前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他,请他暂时代任店经理一职。

    楼面经理三十多岁,一看就是社会上摸爬滚打过来的,极识时务,话也说得漂亮,当即拍着胸脯让她放心,一切有他,一定会和“三分之一”同舟共济。季晓鸥明知这人不十分靠谱,但非常时期,只能采取非常规用人,以保住店内业务的正常运转。她让这位新任的店经理赶紧去查一下,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异常。

    新店经理答应着出去,季晓鸥才平静下来,想一想后面要做的事。书柜里有一本厚厚的员工档案,她取出来,找到刘万宁那一页,联系方式那一栏,除了他的手机号,还有一个用于紧急联系的家庭电话号码。她照着拨过去,电话倒是通了,一个女人接的。但她一提刘万宁的名字,对方马上生硬地回答:“不认识,你打错了!”然后电话挂了。再拨过去,就只能听见嘀嘀嘀的忙音,显然对方搁起了话筒。

    这当口新经理和厨师长已在底舱巡视了一圈,上来报告说以前严谨在酒窖私藏的七八瓶好酒,价值几十万,一夜之间也全都消失了。

    季晓鸥跌坐在椅子上,喃喃地骂道:“王八蛋!连几瓶酒都不放过!”她疲惫地挥挥手,“你们先忙去吧。”

    新经理却站在她面前不肯走:“那要是下面问起工资的事,我怎么跟他们说?”

    季晓鸥叹了口气:“我先去报警,你也得跟我一起去。等咱们回来,我来给大家交代,不会让你为难的。”

    报警立案的程序复杂烦琐,幸好季晓鸥自己也开店,和派出所片警以及街道办打交道的经验足够应付,对她来说并不是难事。此刻最难的,是如何向等着发工资的餐厅员工通报实情。

    新任店经理说:“咱只能把刘万宁携款跑路的事暂时隐瞒不提,先设法把工资补上,不然下面的员工一旦知道连店经理都跑了,恐怕人心浮动,很难管理。”

    季晓鸥一直没有说话,她的忧虑和新店经理正好相反。她担心假如将刘万宁的事瞒着下面的员工,一旦消息泄露,局面一定会失去控制,那时候再想补救就晚了。还有严谨目前的处境,就算不说,众人也能通过网络了解得七七八八。网上的舆论对严谨极其不利,大部分网民都认为他必被判死刑,如果此时不想办法将员工与餐厅捆在一起,只怕拿到工资就会流失一大半。从派出所回“三分之一”的路上,本来她想给严慎打电话,但拿出手机想了想,又收了回去,这一刻她已在心里做出一个决定。

    下午三点,店里的客人只剩了一桌,除了给这桌人留下两个服务生照应,其余的员工,包括正在轮休的领班、服务生与厨工,都集中在那间最大的包间里。椅子不够坐,很多人都站着,一时间将一个偌大的房间挤得满满的。

    季晓鸥站在众人面前,幸亏她个子高,虽然面对一屋子男人,但气场毫不示弱。

    “各位兄弟、大爷大叔,我做梦都没有想过,有一天我要面对这样的场面。严谨的事不必多说,想必诸位已从网上了解了很多。但有句话我必须说,我相信严谨,相信他绝不是凶手,总有一天他会回来。在他回来之前的这段日子,只能靠我们大家一起来渡过难关。有件事,有人建议我暂时瞒着大家,但我觉得,既然需要彼此同舟共济,那我必须对大家以诚相见。我们饭店的刘总,不,应该说是前刘总,卷了饭店五百万,消失了!这其中除了四百多万的货款,还包括诸位两个月的工资。”

    包间里静默片刻,如同滚热的油锅中落进去几滴水,忽然炸开了,那一张张原本因高度关注而显得紧张的脸,因为对这个消息的不同反应,呈现出千姿百态的表情,但最多的,显然是焦急和愤怒。

    季晓鸥静静地等着,等着人们尽情宣泄之后自己安静下来。等耳边的声浪稍微减弱,她拉把椅子站了上去。

    “大家听我说。我刚和梁经理从派出所报警回来,毕竟发现得太晚了,这笔钱能不能追回来,很难说。五百万的确不是一个小数,尤其是我们饭店正处在困难的时候,资金难以周转。大家可能还不知道,刘万宁卷走的那四百多万货款,涉及一家和我们合作三年的水产公司,这家公司已经去法院把我们起诉了。当然,这件事我会设法处理。我明白大家最关心的,还是工资的问题。关于工资呢,我这儿有两个办法,你们自己来选择哪个更合适。第一个,饭店从今天起开始散伙儿,店里所有的资产,你们随便拿走抵工资,桌子椅子,厨房的家伙事儿,什么值钱你们拿什么,我绝不拦着!”说到这里,她停顿片刻,居高临下扫视了一遍眼前从嘈杂到安静的人群,接着讲下去,“第二个办法,从今天开始,每天所有的流水,我是说,所有,我一分钱不留,每天营业结束之后,将当天的流水按照每个人的工资比例发放下去,每天都这样,直到抵上你们被欠的工资为止。那之后资债两清,谁愿走愿留,自行决定。”

    这两个办法被摆在一起比较,能大部分人都会倾向选择第二种。因为第一种方式虽然可以即时兑现,却直接掐灭了人们所有的希望。桌椅锅灶才能值多少钱?如何耐得住这么多人瓜分?而第二种,虽然“三分之一”目前生意清淡,但每天的流水至少也有三四万,假如两个月之内不关门,拖欠的工资完全可以抵清。虽然这个方式的不确定因素不少,却能把最终的绝望拖延至两个月之后。选择第二种,基本上人性使然。

    季晓鸥从没有做过管理,只有前些年上班做总经理助理的时候接触过企业文化与团队凝聚力这些词,就算是自己开着美容店,也不过稀里糊涂地凭着本能在做。但是从严谨被捕,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她像是突然长大,强迫自己去考虑很多事,无师自通地履行着仓促间压在肩头的责任。她用这种方法,将那些老员工和“三分之一”绑在一起,与自身息息相关的经济利益,会逼着他们发挥更多的潜能去提高每天的营业额。

    享受过二十多年安逸的日子,季晓鸥终于明白,原来绝境才是让一个人成长的最快方式。

    第二天上午,季晓鸥按照前一天商议好的办法,起草了一份工资支付协议,看着店经理在几十份复印件上一一盖上公章,她才放心地离开塘沽返回北京。在回京的城际特快上,季晓鸥接到严慎的电话。

    “晓鸥,马上来家里一趟,非常急的事。”

    季晓鸥哆嗦了一下,严慎的语气令她感觉心惊肉跳:“我还在城际特快上,四十分钟后才能到北京。到底什么事?”

    严慎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用非常低的声音,低到季晓鸥要把耳朵紧紧贴在手机的听筒处才能听清楚。

    严慎说:“周律师带你去见严谨。”

Chapter 20 经历与失去

    严谨的父母家,位于北京西城一个大院里,二十多栋独立小别墅中的一栋。此季正是京城碧桃与玉兰盛开的时候,其他家的院子里桃红柳绿煞是热闹,而严谨家的院子,除了墙角几棵柿子树和一架刚刚冒出指肚大新叶的紫藤,就只有一水儿的青砖墁地,打扫得纤尘不染,连砖缝里的青草都铲得干干净净。

    进得一层的客厅,内里的布置更是与众不同。与这栋别墅的外观相比,不但奢华气息一丝全无,几乎可以用清素来形容。四壁白墙,除了悬着一幅《沁园春雪》的狂草,没有其他装饰,寥寥几件家具全为藤制,沙发套是最老式的白色蓝边纯棉外套,不过洗熨得雪白笔挺。阳光透过落地窗上的竹帘丝丝缕缕地挤进来,洒落在青灰色的地砖上,让坐在沙发上的季晓鸥有片刻的恍惚,似乎走错了时光隧道。

    保姆给她沏了一杯茶,打开杯盖随着白色的水汽蹿出一股异香,便知是上品好茶,但茶杯却是最普通的青花白瓷,杯盖和杯壁上都印着八一红星的图案。

    季晓鸥把茶杯轻轻放在茶几上。这个家和她想象中的高干之家差别太大,完全颠覆了她以往的想象。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像是对秩序和简洁有种执拗的坚持。

    她想起严谨那个仿佛歌剧院一样空旷辽阔的公寓客厅,忍不住笑了笑,虽然两处风格截然不同,但去繁就简的劲头却是一脉相承,完全异曲同工。

    正出神,忽听得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她一回头,看见严慎站在身后,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已不知来了多久。

    “姐!”季晓鸥赶紧站起来,“严谨现在怎么样了?”提到严谨两个字,不知怎地就有一股酸楚的热流蓦然冲到她的鼻根处。

    严慎绕过沙发,在她对面坐下,看到了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和鼻头,马上摆摆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他没事。他现在在河北一家看守所,不,他现在在医院,肺炎,不过已经好了,你不用担心。时间不多,咱们长话短说。让你来家,是有件事要告诉你。严谨已经委托周律师,他要把‘三分之一’的法人代表变成你,律师已经把所有材料都准备好了,你要是同意,律师就会向看守所申请,现场签字公证。”

    “什么?”季晓鸥露出震惊的神情,“法人代表换成我?为什么?”她十分清楚转换法人意味着什么,那就等于严谨把“三分之一”这家年流水接近五千万的旺店,免费转让给她了。即使目前生意不佳,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接手之后若再转手,光转让费都是一笔数额巨大的收入。

    严慎认真地审视她,一言不发地看了良久,末了她收回视线,微微笑了:“严谨一向这样,他认定的人,掏心掏肺也在所不惜。好在他看人比较准,这么多年还真没有人辜负过他的信任。希望他这次也不会走眼。”

    季晓鸥听了这话,一颗心像被巨石压住一般,沉得简直跳不动。只念自己并没有为严谨赴汤蹈火过,这份信任实在太过沉重。哑然片刻,她低下头:“太意外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严慎突兀地笑了一下,这一次却笑得很冷:“你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在你做出选择之前,我必须跟你说清楚。我爸已经办了提前离休的手续,未来会发生什么事谁都无法预料。你若接受‘三分之一’,将来若有什么不好的变故,也许你会受到连累。而且我知道如今接手这家店并不是容易的事,你若拒绝也是人之常情,相信严谨也能理解,不会怪你。你考虑一下,考虑清楚了就跟我说,我通知周律师。”

    季晓鸥盯着她,眼珠子黑得人,像是把所有的心劲都凝集在了瞳孔中。是的,这个严慎才是她认识的严慎,那个在医院的走廊上靠在她肩头的严慎,只不过是个陌生人。

    “转换法人的确是严谨的意思?”她直视着严慎的眼睛。

    严慎也望着她,并没有在她的逼视中怯下阵来:“是的。周律师那里有他的委托协议。”

    接下去两人之间是冷冰冰的一大段沉默,严慎沉默的意味季晓鸥是十分明白的:严慎是极不希望看到哥哥的心血转手他人的,尤其是转给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女人。在她心里,大概所有试图接近严谨的出身普通的女人,都是因为觊觎他的金钱与家世。

    “我想好了。”季晓鸥终于平心静气地开口,“我决定接受‘三分之一’。”

    严慎放下二郎腿,脸上的表情写着明明白白的“果然”两个字:“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接受的。不管后面有什么麻烦,这家店现在看起来都是挺诱人的,对吧?”

    季晓鸥不接她的茬,只是平静地接着说下去:“我希望能尽快办完手续,越快越好,不然很多事我在店里做起来都名不正言不顺,十分为难。”

    “很好。”严慎微笑着点点头,“严谨他也算求仁得仁,希望他将来不会后悔。周律师的车就在门外等你,也希望你运气好,能够见到严谨。”

    季晓鸥站起来:“谢谢你,再见。”

    保姆把她的鞋拿过来,季晓鸥在门口换上,打开门正要出去,严慎却在身后叫了一声:“等等!”

    季晓鸥站住:“您还有什么事?”

    严慎看着她又笑了笑,那笑里却带着明显的讽刺:“还记得吗?你跟我说过,说湛羽的父母,他们一样有尊严有底线,记得吗?”

    季晓鸥怔了一下,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却依然配合地回答:“记得!”

    “那我告诉你,湛羽的父亲,背着他前妻来找我们谈民事赔偿了。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满足了他的条件,他就会签一份被害人谅解书。严谨一直坚持无罪辩护,但周律师说,无罪辩护我们可能只有三成的胜算,要有最终做减刑辩护的心理准备。而这种刑事案,如果拿到被害人谅解书,对量刑的结果有多大影响,你应该知道吧?”

    季晓鸥只觉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耳光,满脸火辣辣地滚烫疼痛。咬咬嘴唇,她问:“他要多少钱?”

    “四百万。你看,在他心里,他儿子一条命,只值四百万,一套房子的价钱,还是五环外边的公寓房。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这个世界上真的没人抵挡得住金钱的诱惑,区别只在于他的底线在哪里。”

    季晓鸥凝视着她,眼中有悲悯:“严慎,我相信有一天你也会明白,如果一个人的世界里,所有的感情、梦想与责任,都可以明码标价,那他这一生,永远也不会有机会去体验,什么是真情,什么是忠诚,什么是永恒。”

    她走出严谨家的大门,走进春日纷飞的细雨中。从灰暗的云层中静静飘下的雨丝,形不可辨,只让人有粉扑一般扑面而来的触感,带着细微的寒意,渗入裸露的肌肤,也渗入人的内心。此刻她的心中既有欢喜,也有凄然。欢喜是因为严谨交托给她的信任,凄然却是因为严慎最后那番话。有那么一瞬间,她有掉头回去的冲动,告诉严慎她放弃,然后她就可以重回自己的生活,重新经营自己的美容店,再与母亲言归于好,做回一个正常的普通女孩。但她随即又冷笑,都已经走了这么远,她难道以为自己还能走得回去?血肉相连的事情,又如何能够一刀两断?比如她与父母的关系,比如她对严谨的心。

    来之前原本她还想告诉严慎“三分之一”面临的资金困境,但此刻她完全打消了这个念头。既已决定接受严谨的托付,那么所有的难题都由自己去面对吧。

    严谨最近几个星期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虽然肺炎引起的肺部损伤需要长期调养,但肺炎已算基本痊愈,可以回看守所了。不过看守所经此一吓,再加上北京警方特别强调庭审前要确保嫌疑人的生命安全,再不敢让他一个人在小号待着了。大号人多,混在一起更担心出事,斟酌再三,觉得还是把他暂时留在医院里最安全。于是他从市属医院转回了监狱医院,依然享受着单人病房的待遇。

    医院病号灶的饭菜虽然缺盐少油,但比起看守所的伙食就算天上地下了。尤其对于严谨这种能屈能伸的人,想当年生的田鼠肉与蛇肉都能面不改色地咽下去,即使后来被优渥的环境惯得食不厌精,但没有条件享受的时候他也很能凑合。每天吃完滋味寡淡的三餐,剩余的时间除了看报,就是锻炼身体。周仲文律师被带进病房时,他正**着上身在地板上做单手俯卧撑,早已混熟的警察蹲在旁边给他报数:“二百四十九、二百五十,加油,快破昨天的纪录了……”

    北方的四月初,外面下着小雨,室内还是十分阴冷,其他人穿着羊毛衫厚外套依然觉得凉气浸骨,只有严谨在流汗,一滴滴晶莹的汗珠从毛孔里冒出来,停驻在他肌肉结实的腰背上,小麦色的肌肤泛出健康的光泽,唯有腰椎处那道长长的旧伤显得有些碍眼。

    周律师因为意外好一会儿没出声。他亲手接过的案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他从来没有见过身陷囹圄前途未卜还能如此活泼乐观的当事人。

    严谨从身体下面看到他的鞋和裤脚,一翻身跳了起来,一边擦汗一边笑:“大律师,你总算来了。再不来我都要闷出忧郁症了。”

    周律师这才看到严谨一只手上还吊着手铐。他低头从包里往外取律师证和委托书,警察过来将严谨两只手一同铐上,然后退到一边坐下,拿起报纸埋头阅读,依然没有任何回避的意思。

    严谨和周律师对望一眼,都无奈地笑笑。

    周律师这次来的目的,除了和严谨沟通这段时间调查取证的进程,还有就是把“三分之一”转换法人需要的所有资料,带过来让他过目。

    看着严谨蹲在床边,把那些文件一页页翻过去,周律师说:“你不再考虑考虑了?你的家人让务必转告你,这事儿要慎重。”

    严谨正在翻页的手停下来,转过脸看了周律师一眼,这一眼把那张脸上隐藏的潜台词都看明白了。他放下文件站了起来:“家人?周律师,你说的是我妹妹吧?你看,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急着转法人。我们家那几口子,我爸、我妈,这辈子除了**和**他们不信别的,官场那套特精通,可生活常识为零,和外面的世界差了有二十年,对钱更是没概念。我妹妹吧,学金融的,对钱又太敏感了,精明得过分了。他们都没做过餐厅,只知道这餐厅赚钱,谁得了谁就占了大便宜,可不知道做这行需要面对多少难处,所以我一定得趁我活着的时候,把这事儿办了。不然等我不在了,‘三分之一’一定会死在他们手里。”

    周律师摊开手掌做了个“不关我事”的表情,然后说:“最终签字,需要公证处的人在场,我已经替你向看守所申请了,等批准以后才能往下进行。这期间你还有考虑的时间。”

    “还考虑什么?”严谨十分不解,“一个女孩儿,肯为我冒险做别人不敢做的事,别的我可能做不了了,送她一个店还能做得到。何况那个店,现在肯定是一个烂摊子,她接手以后会为打理这个店吃不少苦。”

    周律师笑笑:“若问我个人意见,你那女朋友,那么年轻漂亮,可真不像是能吃苦的样儿。”

    “嘁,什么话!你没见过她跟男人打架,我可见过,等等……”说到这里,严谨忽然停了下来,“你怎么知道她年轻漂亮,你见过她了?”

    周律师回头看看坐在一边埋头看报的警察,背对着他朝窗户方向使了个眼色。

    严谨一愣,简直不太相信这个动作传递过来的信息。他以询问的神色望向周律师,周律师却肯定地点点头。

    严谨浑身的肌肉一下抽紧了,情不自禁攥紧了拳头。但他没有立刻扑过去,而是坐在床边稳稳神,使劲搓了一把脸,又以五指当梳,理了理过长的头发那头发好久没理,已在头顶起一寸多高,这才慢慢站起来,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慢吞吞地走近窗户。

    警察从报纸中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举动平静神色安详,并无任何异常,便又放心地低下头。

    严谨靠在三楼病房的窗口,隔着满是灰尘的玻璃窗望出去,窗外细密的春雨从杨树新绽的嫩芽间丝丝飘落,迎春花和杏花开得正艳,花红柳绿一个真正美丽的好世界。他看到了他的姑娘,正站在雨中仰着头痴痴地望着,头脸缀满晶莹发亮的水珠,那一头曾让他无限喜爱的长发,已经变成俏丽的短发,湿漉漉地贴在她的额角和鬓边。她离他那么近,近得仿佛能清楚地看见她眼底新添的沉郁,近得似乎伸手能摸到她消瘦的两颊。他真的伸出手,却发现他和她近在咫尺却远如天涯。

    视野在刹那间模糊了一下,他忽然虚弱到了天旋地转的程度,迅速地闭上眼睛,他无端地想起,去年就是这个时候,季晓鸥打电话让他帮忙运点儿东西,他喜滋滋地去了,却看到了曾经名叫kk的湛羽。他有些想不通,想不通当初那个简单单纯从不知世事复杂的女孩儿,怎么眉眼间转眼就添上数缕凄苦与沧桑。假如时光可以倒流,一年前生日那一夜,他宁可被朋友骂死也不会沾一滴酒,那样就不会遇到湛羽,更不会遇到季晓鸥,她也许就能一直活泼单纯下去。没有交错,没有相关,他们之间的关系,或许这样才是最正确的方式。

    季晓鸥仰着脸,在一排排窗户中仔细地搜寻着。周律师只告诉她严谨的病房在三楼,却没有告诉她哪个房间。她只能找。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让她痛恨自己的近视。一个一个窗口扫过去,她几乎不敢眨眼,只怕眨眼的那一瞬就错过严谨。

    眼睛都要瞪酸了,终于看到了严谨模糊的身影。她的眼神凝固了,差一点儿就要喊出来,差一点儿就要向前跑过去。其实此刻距严谨被警察带走,才不过三个多星期,她却感觉像过了十年,或者更久。她想念他。

    但她终究没有叫也没有动,只是静静地凝望着他。

    隔着窗户玻璃,室内的光线又比较暗,她看得并不清楚,只能用眼神一遍遍描摹着想象中的轮廓和五官。她想起此前那一夜,两人最接近的时候,也不过是一个拥抱。他的下巴蹭过肌肤的敏感之处,刺痛的感觉仿佛至今未褪。假如当时她的脸皮再厚一点儿,假如她能不要脸一点儿主动诱惑他,是不是就不用像今天一样,不知下一次见面是何时,不能言,不能动,只能在回忆里一遍遍重温肌肤相接时那一点儿细微的光与暖,看一眼,是一眼,她要把他印入眼中,刻在心里。

    严谨在窗前停留的时间太久,久得警察都起了疑心,他放下报纸走过来:“哎,窗外有什么东西看那么专心?我告诉你啊,别再动什么歪脑筋,不然吃亏的是你自己……”

    严谨却像是没有听见,依然痴痴地望着窗外。仿佛是窗外的天光映入他的眼睛,那里面有亮晶晶的水光在闪烁。

    警察终于走到了窗前,顺着严谨的目光望向同一个方向,于是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站在愈来愈急的春雨中,斜飞的雨丝将她的头发和上衣淋得透湿。她正用双手做出一个奇怪的手势。那手势警察看不懂,但是严谨看得懂。因为那是特种部队世界通用的手语。

    季晓鸥用刚刚学来的并不标准的特种兵手语,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你要坚持,不能放弃。我等你。

    严谨终于从窗前走开了,侧躺在床上咳了好一阵子,咳嗽声空空洞洞,像是从胸腔中震出来的,最后咳得面无人色,似乎只剩下了喘气的份儿。

    最后他拉起被子蒙在头上,连周律师离开都没有出声道别。

    周律师回到医院的停车场,季晓鸥已经坐在车后座等着他。隔着车窗看到她低着头,他以为她在哭,拉开车门才看见她膝头摊着一本打开的书。那本书的名字叫《餐厅营运管理》。周律师记得他就是在这一瞬间,对这个女孩印象深刻。很久以后当他在一份庭审资料中再次见到季晓鸥的名字,首先回忆起的,便是她安静地低着头一页页翻书的镜头。他还记起当大部分人都相信严谨真的杀了人,对最终的死刑判决深信不疑的时候,只有她坚持严谨的清白无辜,确信他总有一天会无罪释放。

    季晓鸥现在急需一笔现金去应对“三分之一”的日常费用。餐饮行业每天开门七件事,除了工资,食材成本、公关费用、水电和税,哪一件都需要现金去摆平。恰好想接手“似水流年”美容店的人,通知她做最后的交接,这个手续完成,几十万转让费和一年的房租就可以立刻兑现了。

    季晓鸥最后一次作为“似水流年”的店主人出现在店里,亲自动手做面部按摩,向她的老顾客们表示深深的歉意。然后在闲聊间,她却从方妮娅的邻居嘴中,听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几天前方妮娅居然吞药自杀,幸亏保姆发现得早,及时送到医院洗胃,总算脱离了危险。

    闻听此言,季晓鸥惊得手指都僵硬了,好久才能够一根一根重新蜷起来,恢复柔软和正常。方妮娅两个星期前让她等房子的消息,此后就没有再联系过她。季晓鸥不好意思打电话催促,猜想可能是原房客合同尚未到期不好处理,因此早就通过中介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但她完全没想到,方妮娅一直没有音信,竟是这个原因。

    她拨打方妮娅的手机,连拨几次都没有人接,最后一次终于接通了,说话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带着浓重的安徽口音。

    “小方不能接电话。”

    季晓鸥着急地追问:“为什么?”

    “她男人说的。”那声音粗鲁而不耐烦,然后手机就被挂断了。

    季晓鸥望着手机,一时气结,从美容店出来,她直接赶到了方妮娅家。

    方妮娅家的房子,是一列联排别墅。每家门外有一个小花园,门铃便安装在花园的木门上。

    季晓鸥按了门铃,好久才听到院子里开门的声音,重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木门打开了一条缝,门缝里挤出一张四十多岁女人的脸,警惕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

    “我是妮娅的朋友,来看看她。”季晓鸥自我介绍。

    “她男人同意吗?”门缝里的女人说,“她男人不同意你不能进来。”

    季晓鸥愣了一下,简直不知如何接话,想了想她回答:“请问您怎么称呼?”

    “你说什么?”

    “请问您是她家什么人?”

    “阿姨。”

    季晓鸥仔细看看那张脸,长期日晒下的黝黑肤色,眉眼间似乎还保留着混沌未开的蒙昧。记得上次来方家,端茶倒水的是一位陕西阿姨,虽然同样黧黑结实,但说话柔声细语,不像这位一样,一开口好像依然站在村口的地垄上。她皱皱眉,不明白为何心里就咯噔一声,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大姐,”她尽力想说服这尊门神,“我跟妮娅是多年的朋友了,我和她先生也认识,刚听说她身体不好,急着来看她,打她手机她又不能接,您就让我进去看一眼,只要知道她没事就行,保证不会骚扰她。”

    “不行!”门神很固执,“她男人说了,不能让她见外人。”

    门“砰”一声关上了,差点儿撞到季晓鸥的鼻尖,她气得转身就走,但没走几步又回来了。因为在她转身的瞬间,心里原本那一点点并不成形的疑惑,忽然间就膨胀开来,像一团烟雾一样,越扩越大。

    她再次按响门铃,带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持。门开了,那张脸又从门缝里挤出来,因为愤怒五官都挤在了一处,像只被激怒的母猫。

    “你咋回事?跟你说了不行!”

    季晓鸥被她的大嗓门震得退后一步,险些乱了阵脚。她稳稳神,决定吓吓这个明显刚从乡村来到都市的女人,便板起脸,将声音变得又阴又狠:“今天我还非要进去看看。你让我进吗?不让我进我就报警。我告诉你啊,你这么做可是非法监禁他人,警察来了可以让你进监狱的。她老公最多给你份工资,你要真因为这事进了监狱,他可不会管你!”

    她掏出手机,作势拨号:“我报警了啊,你看着,1、1、0……”

    就在她按下第二个号码的时候,“门神”软了,一边打开花园门,一边嘟嘟囔囔地说道:“俺就是个保姆,才来没几天,东家说什么俺都得听着,凭啥俺进监狱?你进来可以,别让她男人知道,不然俺这工作就没了。”

    季晓鸥赶紧安抚她:“你放心,我看看就走,绝不耽搁。你不说我不说,她先生也绝对不会知道。”

    季晓被带进二楼的卧室。这是一间朝南的大卧室,此刻窗外春光明媚,房间内却密密实实地拉着厚窗帘,床头柜上亮着一盏五彩贝壳灯,光影里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听到脚步声,她的脸转过来,眼神却是呆滞的,定定地注视着季晓鸥,但没有焦点,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团空气。

    季晓鸥伸指掩住了嘴唇。眼前的情景是颇有些诡异的,尤其是方妮娅没有一点儿血色的惨白脸颊,在波光流彩的灯影里简直像一尊没有生气的蜡像。

    “妮娅姐?”她轻轻叫了一声,对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视线从她身上挪走了,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前方,落在一片并不存在的虚空中。

    “她怎么啦?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季晓鸥忍不住回头问保姆。什么事能让一个十几天前还有说有笑的正常人,变得像痴呆儿一样?

    “不知道。”保姆回答,“俺来她就这样了,从医院里回来就这样。”

    她说话的时候,本来毫无反应的方妮娅,身体忽然瑟缩了一下,眼睛里居然流露出一点儿惧怕的神色。瞪着季晓鸥身后,她毫无预兆地发出一声惨叫,然后一把抓住季晓鸥的手。

    季晓鸥赶紧抱住她,刚要说话,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方妮娅的手中转移到她的手心里。她一怔,下意识地握起拳头,尚未反应过来如何应对,方妮娅又发出一声尖厉的惨叫,是那种让人血液凝结的惨叫,像是被掐着喉咙濒临死亡的小动物。

    保姆吓得脸都变了颜色,过来就撵季晓鸥出去:“你快走快走,她男人就快回来了……”

    季晓鸥被连推带搡地赶出卧室,犹自听到身后方妮娅一声接一声的尖叫。而那团软绵绵的东西,攥在她的手心里,几乎被冷汗湿透。

    直到离开方妮娅家,坐上回程的出租车,季晓鸥才敢打开手里的东西。方妮娅交给她的,竟是一张揉成一团的餐巾纸。看着那个纸团,她皱皱眉,以为是张废纸,想要扔掉的瞬间却心念一动,又收回来。餐巾纸被抹平展开的那一瞬间,她轻轻“啊”了一声,庆幸自己没有扔掉它。那张纸上有10个潦草的数字,还有两个歪歪扭扭的圆圈,黑色的笔迹,笔画断续,颜色时而模糊时而清楚。她对着阳光翻来覆去看了很久,除了看出是用笔芯极软的眼线笔匆忙写就,其他什么也没有发现。

    到了晚上,她忍不住又给方妮娅打了个电话,这回没打手机,而是打的方家的固定电话。接电话的是方妮娅的丈夫。他用冷静淡漠的口气向季晓鸥解释:“她一直有忧郁症,一直在吃药,但是没有好转。这次是阿姨没有看好她才出事,所以我把阿姨辞了另换一个。不知是不是药物的副作用,她洗完胃从医院回来就变成这样。她现在身体还很虚弱,等她好些了,我就带她去精神科做个评估。在她好转之前,我不希望有任何外界的因素刺激她。”

    无懈可击的一番话,回答了季晓鸥所有的疑问,令她无言以对。捏着那张餐巾纸,她倒在沙发上,心口像是压着一个铅球,沉得她呼吸都有些不畅。她想不通好好一个人,怎么就会突然间精神错乱?还有交给她的这张纸和这串数字,到底是方妮娅意识清醒时有意为之,还是一个精神病人无意识的举动?

    匆忙间租下的这套房子,家具都是旧的,身下的沙发,失去弹性的弹簧硌着她的背,硌得生疼,但她懒得爬起来,正在似睡非睡蒙蒙的状态,手机响了。是她的新任店经理打来的。

    “季姐,起诉我们的那家‘富隆’公司,我已经查到了,除了我们,它还给其他三家海鲜餐厅长期供货,其中两家,法人都是李国强。”

    “李国强?”季晓鸥睡意全消,一骨碌坐了起来,“果然跟‘小美人’有关系!”

    “是的。”

    “那富隆的老板,能不能想办法让我跟他见一面?”

    “他每天上午都在海鲜市场附近的广东茶楼吃早餐。”

    “好,我明儿去会会他。”

    “富隆”公司的老板陈富隆,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脸上最显眼的标志是上唇两撇鼠须一样的小胡子。季晓鸥越过几张桌子的人头,一眼就锁定了他。她径直走过去,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陈富隆正低着头专心对付一只鸡爪子,察觉对面多出一人,他愠怒地抬起头,准备看看是谁这么不识时务,竟敢打扰他神圣不可侵犯的早餐时间,但进入视野的却是一名穿戴时尚的妙龄女郎,他脸上恼怒的表情戏剧化地转换成满面春风。

    “哟,介姐姐面熟啊,找我嘛事儿?”

    季晓鸥看着他笑笑:“陈叔,咱都这么熟了,您就甭假装见外了。您是谁,我清楚得很,我是谁,估计您心里也门儿清。”

    陈富隆放下筷子,拿餐巾纸抹抹嘴擦擦手,又“呸”一声对着烟灰缸啐出一口食物的残渣,这才一仰头,眯起眼睛打量着季晓鸥:“‘三分之一’的新当家,果然厉害!说吧,季大小姐,一大早找我什么事?”

    季晓鸥将视线偏移了十厘米,以免目光不小心落在那一口黄白相间的残渣上,但她把脸上的笑意依然维持在最佳的状态:“我找您什么事儿,您心里恐怕比我还明白,咱就别浪费时间说那些废话了。”

    陈富隆向后一仰身子,靠在椅背上,然后朝上摊开两只手,向季晓鸥做了个邀请的姿势:“那么您请,我这儿听着。”

    季晓鸥果真不和他废话,直入主题:“陈叔,我找您就一个目的,我想弄明白,‘富隆’和‘三分之一’合作也有三四年了,一直还算愉快,即使偶尔发生点儿小摩擦,比如您供应的海鲜比我们要求的差一个等级,‘三分之一’也会按时结账,从未拖欠过货款,这回不过是谨哥遇到点儿麻烦,我们自己人又不争气,但也只是延迟付款三个月。据我了解,和您合作的其他饭店,有拖欠您货款超过两年的,您也忍了。所以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您去法院起诉‘三分之一’?”

    “什么原因?”陈富隆冷笑一声,“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要是现在还了我,我现在就跟你去法院撤诉。”

    “陈叔,您在这行,也有十几年了,从一条小渔船做到这么大,挺不容易的吧?我相信您要真是特别计较的人,也到不了今天。‘三分之一’如今再不济,那也曾是这里数一数二的海鲜餐厅。先甭说哪天它东山再起生意重新好起来,您会丢了一个优质大客户,就说塘沽这地方,餐厅多,供应海鲜的公司也多,谁能保证一辈子没个三灾六难走背运的时候,您就不怕其他家看着‘三分之一’的遭遇寒了心,以后再不敢与您合作?”

    陈富隆两撇小胡子翘了起来,他笑道:“季小姐,你口才了得,可是人情世故差点儿。就你刚才说的,我已经在这行干了十几年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心里明白得很,不用你提醒我。”

    季晓鸥被抢白,可是并没有感觉尴尬,相反,她脸上的表情极其诚恳:“是啊,我知道您是明白人,所以才特别想弄清楚,您要告‘三分之一’,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苦衷?也想请您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您才可以撤诉?”

    陈富隆忽地站起身:“我今天还有别的事,对不起了。”

    季晓鸥情急之下也站了起来,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陈叔!”

    陈富隆拂了两下,没挣开她的手,只能苦笑一下说:“季小姐,看年纪你也就比我闺女大一点儿,跟家找一安分工作不好吗?非要抛头露面做餐饮?我告诉你啊,有句话怎么说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事没得商量,除非你把货款立刻补上,不然我没办法也没理由撤诉,在这地头上我不能只和你们一家合作,明白不?”

    他一把推开季晓鸥,力气大得让她踉跄后退了好几步,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季晓鸥望着他的背影,将他最后一句话反复咀嚼了几遍,完了狠狠撇下嘴,“没理由?行,我来给你找理由。”

    “三分之一”最近一段时间的生意虽然不好,每天的流水连鼎盛期的三成都不到,但因为每天晚上都可分到前一日的收入,员工情绪还算稳定,而日常事务店经理和楼面经理都可应付。除“富隆”之外的几家海鲜供应商,经她一一拜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都答应照常供应,并且破例给她三个月的延迟付款期限。几件大事敲定,将店面整个巡视一遍之后,眼见一切还算正常,季晓鸥决定还是赶回北京优先处理富隆公司欠款的问题。

    刚回到北京,她便接到一个银行通知短信,“似水流年”美容店的转让费和房租已经打过来了。这条短信让她暂时松了口气,因为这笔钱足够对付“三分之一”一个半月的日常成本了。但是欠“富隆”公司的四百七十万货款,却无从觅起,她手中所持可以变现的唯一资产,就是奶奶留给自己的那套房子。为此她专门去了趟房屋中介公司,咨询了一下价格和成交期限。中介却告诉她,因为北京刚刚出台严厉的房屋限购政策,她那套房子更适合商用而不是自住,再加上目前是成交淡季,除非她能以低于市场两成的价格挂牌,否则一两个月都不一定能出手。

    季晓鸥很无奈,本来情急之下想到卖房子已经是下下策,因为刚花了二十多万重新装修过,又刚收了美容店的转让费,如果房子卖掉,这部分费用将会全部打了水漂。可即使这样,竟也无法解她的燃眉之急。她只能让中介先按正常市场价三百五十万挂牌试试,如果乏人问津再考虑降价。

    出了中介公司,季晓鸥一筹莫展地坐在路边花坛上,这一刻她只感觉内外交困,四面楚歌。前店经理刘万宁的携款外逃,经调查取证已正式立案,但是刘万宁跑得无影无踪,家里只有七十多岁的老父母,对他的举动和行踪一概不知。“富隆”起诉“三分之一”的官司开庭在即,虽然媒体方暂无动静,但因为她一直怀疑刘万宁和“小美人”李国强暗中有勾结,他卷款跑路和“富隆”起诉完全是一套连环计,再加上“小美人”上次撂下的那句话,让她一直担心“小美人”为能得到“三分之一”,说不定正憋着什么大招。

    此刻她十分想给严慎打个电话求助,可是一想起严慎那种充满鄙夷和轻视的眼神,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托着下巴发了会儿呆,她从背包里取出钱夹,钱夹里夹着一张严谨的照片,照片上的前狙击手戴着防护眼镜,双手平端着狙击步枪,正神情专注地瞄准镜头外的目标。坚毅、沉稳、冷静,所有她喜欢的男性特质,都能在这张照片上找到。

    “你瞧瞧,你扔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烂摊子呀!”她对着照片自言自语,“我要是把房子卖了,我妈这辈子都不会再搭理我了。可是不卖房子,还有什么办法能让那家伙收手呢?要不你快出来,自己收拾这烂摊子吧,我真不想管了。”

    严谨维持着严肃的神情,并不能回答她的问题。

    季晓鸥苦笑一下,然后将钱夹收起来,站起来溜达着往回走。走着走着一抬头,发现自己竟下意识地直奔父母家的方向,前方都已经可以看到小区最外边那栋楼了。她站在路边,原本是想笑一下,笑自己的言不由衷,原来一遇到困境,她最想投奔的,还是父母的怀抱,可是眼眶一热,眼泪扑簌簌就落了下来。她抬起手想擦掉眼泪,眼泪却越流越多。仿佛这个动作触发了某个开关,这些日子所有的焦虑和委屈都涌了上来,她捂住嘴,生怕自己失控,会在这人来人往的马路上号啕痛哭,但呜咽声还是透过手指缝传了出来。

    她终于转过身,背对着行人肆无忌惮哭了一场,好在随着眼泪涌流而出的,还有内心的压力和难过。哭完了抬起头,她感觉整个人里里外外像被水洗了一遍,心头清明,又可以重新面对所有的意外和打击了。

    擦干眼泪一抬头,她忽然看见身边站着一个人,正怔怔地望着自己。那人穿着一件当季的白色箱式大衣,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松松的发髻,容色清冷娟秀,正是几个月前她在唱诗班见过的那个弹琴的女人。

    季晓鸥对这个女人的印象太深了,脸盲症居然一点儿没有发作。即使只见过一面,也难忘她的模样,并且一直记得她的名字叫may。

    理理头发整整衣服,季晓鸥的脸上勉强浮起一个笑容:“may姐,你怎么在这儿?”

    may指指马路对面的三层小楼:“今天唱诗班有活动,我刚在路边停车的时候看见你了。”

    季晓鸥这才发现对面那栋小楼很眼熟,的确是一月份时自己无意中经过的地方。那天她被唱诗班的歌声吸引走上楼,认识了眼前这位may。没想到失态的时候会碰上熟人,季晓鸥感觉特别不好意思,她想解释:“我刚才……唉,你就当什么都没有看见吧。”

    may却上前挽住她的手臂:“过一会儿姑娘们才来,咱俩可以有二十分钟的时间聊聊,你想上去吗?”

    自上次见过一面,季晓鸥总感觉她像是一个经历过很多故事的人,眼睛里虽有抹不去的忧郁,却也有看透世事后的沉静。当她看着你的时候,眼神具有让人平静与安宁的力量,所以一开始季晓鸥才会误会她是教会的神职人员。面对她的邀请,季晓鸥立刻点点头,没有任何拒绝的念头。

    那间空荡荡的教室,相比上次几乎没有变化。may掀开钢琴盖,随便弹了几个音,然后问:“你是想听我弹几首曲子呢,还是想聊聊天儿?”

    “弹首歌吧。”季晓鸥说,“就弹上次那首《今夜庆祝我的爱》,可以吗?”

    may的眼神明显地闪了一下:“你喜欢这首?”

    “以前没留意过,上次听你弹了,觉得很好听。最近遇到点儿事,再想起这首歌,尤其是歌词,感觉真是……我说不好,只是觉得世事无常,人生苦短,两个人能够相亲相爱的时候,每一天都值得当作节日来庆祝。”

    may的手指划过琴键,奏出了第一句,随后便停下来,叹口气说:“是的,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每一次分离可能今生再也不会相见,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漫长的告别,最美的时光都在路上。可是因为它太漫长了,插曲也太多了,所以我们常常会为了插曲而忘掉主旋律。”

    这一刻不知是否自己的错觉,季晓鸥仿佛看到了她眼中隐约的泪光。她垂下眼睛,钢琴声再次响起来,“tonight i celebratelove for you……”

    之后两人再没有说话,季晓鸥听她一支支曲子没有间断地弹下去,虽然不知道那些钢琴曲的名字,却不妨碍被她手中流出的旋律深深地感染,令人想起昔日生命中最美好的片段。

    唱诗班的女孩子们陆陆续续到了,may转而弹起一首圣歌,女孩儿们聚集在钢琴周围,跟着琴声轻轻吟唱。季晓鸥默默地退后,取过may放在一边的手机,用她的手机拨了自己的号码,以便留下她的手机号,然后静悄悄地离开了,没有和她特意告别。只因世间有种相遇相知,便如金风玉露,缘于曾经走过一些相似的岁月,沉淀着一些相似的心路与感怀,无须太多语言。

    但季晓鸥万万没有想到,这次不经意的偶遇,居然为“三分之一”带来一次重生的机会。几天后的中午,当她跟着驾校陪练在城里熟悉路况时,收到may一条短信,说有急事要跟她见面谈谈。

    季晓鸥当即撂下陪练赶去赴约。她开的这辆车,就是程睿敏家的那辆旧宝来。她去年已经考取了驾照,唯一欠缺的是上路经验。跟着陪练在路上转了十几个小时,便跃跃欲试要自己上路。此刻没了陪练,一路小心翼翼,居然也毫发无伤地开到了约会地点。

    在咖啡馆等她的,不止may一个人,旁边还有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士,灰西装白衬衣,气质打扮一看就是在写字楼上班的白领。

    招呼季晓鸥坐下,may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本来不该和你约得这么急,高阳刚从外地出差回来,是我硬把他从公司里拉出来的。因为我觉得这事比较重要,想让你们尽快见面聊聊。”她指指身边的男士,“他就是高阳,在一家公关公司工作。高阳,后面还是你来说吧。”

    那位叫“高阳”的男士,便欠欠身递过一张名片:“季小姐,幸会。是这样的,我们公司最近要帮一家重要客户筹划一个比较高端的慈善拍卖晚宴,我们正在寻找合适的场地。这个场地呢,要求足够大,有特色,而且因为会有比较特别的客人参加,所以还要私密性好。may推荐了你们那家水上饭店。我很感兴趣,想去实地看看环境。不知您意下如何?”

    季晓鸥低头看看名片,心脏如触电一般狂跳了几下。原来高阳所在的公司,竟是世界著名的十大公关公司之一。接着再听高阳介绍晚宴的相关情况,不但届时会有重量级的媒体全程跟拍,而且晚宴的主要赞助者之一还有明确的教会背景。这桩生意如果可以谈成,不仅给“三分之一”的东山再起注射了一针强心剂,连前段时间盛传的关于男色交易的脏名都可以顺便洗脱。

    兴奋之下她连声道:“没问题没问题,欢迎高总您随时来参观。”

    may却轻轻按住她的手笑道:“不能这样主动的,回头你怎么跟他谈价钱啊?这人可是出名的老奸巨猾,从来认钱不认人的。”

    高阳不以为忤,反而看着may笑笑,充满了纵容。而季晓鸥突然间收获这么一个惊喜,只剩下傻笑的份儿了。

    三个人约好了一起去塘沽,高阳另带了一名下属同行,may就换到季晓鸥的车上。第一次在车上载着旁人,季晓鸥多少有点儿紧张,但她也终于有合适的机会,对may好好地说声谢谢。

    may却说:“你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万能的上主吧。我总感觉我们的相遇像是天意。我一直都没想明白,为什么我会觉得,如果不帮你这个忙,我就会失去什么东西,会后悔一辈子。”

    将“三分之一”的内部和外围环境整体考察了一遍,高阳大体上还算满意,只待回公司同上司商量,再让律师准备好合同,就可与季晓鸥就真正的合作细节敲定条件和价格。对季晓鸥来说,她本来就打算不惜代价也要做成这单生意,只要价格和细节不是太离谱,她都可以接受。

    双方既已有了共识,随后的晚餐便显得主宾尽欢,季晓鸥让经理专门开了一瓶严谨的私藏白葡萄酒助兴。但她和高阳都要开车,只能让酒杯碰碰嘴唇做个意思,一瓶白葡萄酒,基本都让may和高阳的下属享用了。

    may的酒量出人意料地好,半瓶酒下去才微现醉意,眼波流转间竟蕴藏着逼人的风情。坐她对面的高阳,视线一旦落在她身上,便如粘上一般轻易不肯离去。季晓鸥冷眼旁观,发觉这两人竟是一个郎有情妾无意的状态,明显高阳用情已深,may却心无旁骛。

    这时候服务生来上菜,一不小心被地毯绊了一下,虽然训练有素,踉跄两下便扎稳马步,并未将手中的盘子摔出去,可是依旧撞到may的座椅,她手里那杯酒便完完整整泼在胸前。恰好may又穿了一件裸色的真丝上衣,湿透的衣料贴在前胸,里面内衣和部分**的形状立刻清清楚楚透了出来。

    一行人顿时尴尬不已,席间几位男士的眼睛更不知该落在什么地方才好,高阳站起来,嘴张了张但没有说出话,显然仓促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服务生忙着道歉,季晓鸥已经站起来拉着may往办公室奔去。

    季晓鸥平日出入总是一身运动服,办公室里就放了几件比较正式的衣服,以防有重要客人突然来店措手不及,此刻正好找出来应急。她把一件小西服交给may,自己又顺着楼梯一溜小跑去吧台找干净的毛巾。等她抱着一堆湿巾上来,敲敲门进去,却看见may身上依然穿着那件被酒染污的衬衣,胸前纽扣已解开了两粒,手却停在第三粒纽扣处。她正仰脸望着墙上那张三个少年的合影,脸上的表情竟也诡异地静止在某一个瞬间,仿佛突然遭遇雷击,她的灵魂刹那间不知飞往何处,留下的只是一个毫无知觉的躯壳。

    季晓鸥被她那种失魂落魄的神情吓到了,放下手里的东西,刚要说话,却看见may的眼角有一颗又圆又大的泪珠,突兀地沿着脸颊滚下来,滴落在衬衣的前襟上。

    季晓鸥手足无措地站住:“may姐,你怎么啦?”

    may没有回头,依然痴痴地盯着照片,季晓鸥听到她用颤抖的声音问:“你是谁?你怎么会有们的照片?”

    “啊?”季晓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我的,是我男友挂这儿的。你……你认识他们?”

    may背对着她,声音飘忽得像做梦一样:“何止认识,他一直刻在我心里。”

    季晓鸥眨巴眨巴眼睛,有些怀疑她是喝醉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顺着本能问一句:“你说的是哪一个?”

    may终于转过头,泪痕尚在的脸上残留着恍惚。季晓鸥盯着她的嘴,生怕那两片柔软的嘴唇里吐出“严谨”两个字。就算不是严谨,是程睿敏的前任也够麻烦的。她去程家取车时,见过程睿敏的太太谭斌,程、谭之间那份相得益彰的知性与默契,令她十分喜欢这对夫妇。

    may却说:“他姓孙。”

    “哦。”季晓鸥松了口气,不是这两人就好。她扭头去看照片,看到那张英俊得不晓得像哪个明星的面庞:“长得最好看的那个?”

    “是的。”

    季晓鸥蓦然捂住了嘴巴。“二子”,已经去世的“二子”,在“三分之一”深具存在感的“二子”!她想起第一次在唱诗班见到may,may说她信教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在天堂与失去的爱人重逢。这一刻季晓鸥简直不能相信,世间竟然还有这样的巧合。

    因为过度震惊,她开口时都有点儿结巴:“你……和他……你们……”

    “是的。”也许真的醉得深了,may的脸颊红红的,“我离开乌克兰的时候,把所有的照片都烧掉了,这么多年了,有时在梦里看见他,离我那么近,清清楚楚,每一根眉毛都看得清,可睁开眼睛,再回忆他的样子,却越来越模糊,我居然没有留下一张他的照片,连一张他的照片都没有……”

    她试图走得离照片更近一些,脚下却踉跄了一步,季晓鸥赶紧搀住她,犹自听到她的喃喃自语:“他让我忘掉他,往前走。可是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忘了他?……”

    季晓鸥察言观色,没敢胡乱接腔,只能小心地托着她的手臂:“may姐,你醉了,我让高总送你回去。”

    这顿晚餐,因may突然情绪低落而匆匆结束,高阳几人要赶回北京。

    季晓鸥送他们出门。将may扶进高阳的车里,她凑近了低声道:“may姐,那张照片,我替你翻拍一张。”看一眼前座的高阳,她将声音压得更低,“你放心,不会让他知道的。”

    may转过头来,灯影下却眼神清明,似乎并无醉态。她笑了笑:“谢谢你,我想我不需要了,有些人记在心里就可以了。我会过得好好的,因为我知道这是他希望我去做的。”

    车开走了。季晓鸥目送他们逐渐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四月的春风卷着饱满的水汽,撩起她额前的头发。一些人在经历,一些人在失去,原来世间心里有故事的人,很多很多。而每一个心里有故事的人,似乎都经历过同样的孤独与无助。眼里布满绝望,心中却又充满了新生的希望。

    她在“三分之一”的舷梯前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收到一条may的短信:亲爱的姐妹,我终于明白神为什么会安排我与你相遇。感谢你。我会尽力帮助你,上帝也会保佑你心想事成。

    那天晚上,季晓鸥没有回北京,就在办公室的床上凑合了一夜。半夜醒了再睡不着,她打开桌上的电脑连上网络,却看到一个意外的消息:检察院已对1229杀人碎尸案做出了起诉决定。

    她对着发布这条消息的微博呆看了很久很久,始终没有勇气点开下面的评论看一看。她已经好久不敢上网了,但也能猜到那下面一万多条评论都是什么内容,那些让人无法承载的来自陌生人的愤怒或者恶意。

Chapter 21 我想为你放弃一切

    周律师将检察院的起诉通知书放在严谨的面前。

    严谨没有拿起来,只是低头就着桌面看了一会儿,然后在送达回执上草草签了字,轻轻反推回去。周律师伸手按住,两人彼此沉默地对峙。头顶的日光灯冷冷地照下来,严谨腕间的手铐反射着亮光,触目地闪了一下。

    最终严谨先开了口:“就这样了?”

    周律师说:“你应该明白,这是必然结果。”

    严谨干笑一声:“必然的结果,不应该是真凶落网吗?”

    周律师低下头,避开他犀利的眼神,沉吟了一会儿才说:“你的家人正在争取被害人家属的谅解书,如果拿到那个,或许你能等到你想等的那一天。”

    原本表情淡然的严谨一下激动起来:“谅解什么?我没有杀人,要什么谅解?周律师,我没有杀人,我不接受这种有罪辩护方式。你知道我做过军人,在我这儿,子弹命中目标叫成功,没有就是失败,不会有折中的路线。”

    周律师摆摆手,示意他冷静:“开庭还有一段日子,你可以再考虑考虑。我建议你做出决定的时候,不仅考虑自己,更要考虑你的家人。”

    严谨不说话,头疼似的扶住额头,半天没有出声。

    周律师开始收拾东西:“你好好想想,等我下次来,告诉我你的决定。”

    严谨抬起头,不过是瞬间的工夫,他的眉梢眼角就像是突然老了几岁:“周律师,能借我支笔吗?”

    “你想写什么?”

    “给家人交代几件事。您放心,不会有明令禁止的内容。”

    周律师犹豫片刻,还是取出纸和笔递给他。

    大概好久没有用笔写字了,严谨握着签字笔,笔尖在纸上抖了半天,都没有落下去。他咬着笔头愣了一会儿,终于开始一笔一画地写下去。

    周律师侧头去看,原以为他要写给父母,没想到抬头却是“晓鸥”两个字。周律师轻轻抬抬眉毛,十分不以为然。

    严谨头顶像长着眼睛,一边写一边说:“你是不知道,有些事我只能交给她,交给我们家就全白瞎了。”

    拿着严谨这封信,严慎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后叹了口气:“唉,傻得让人无话可说。”

    她拿起手边的电话,拨通了季晓鸥的手机。

    季晓鸥此刻正在天津回北京的路上。她停在路边接了电话,严慎的要求让她皱起眉头,“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不方便往西边去,有什么事不能电话里说,或者就近找个地方见面?”

    严慎却说:“是我妈想见你,我的面子你不给,老人的面子总得给吧?”

    季晓鸥犹豫了一下:“好,我过去。”

    季晓鸥赶到严家,严慎和保姆正用轮椅推着母亲在院子里晒太阳。严谨母亲已经脱离了危险期,但是恢复并不是很好,不仅失去了语言功能,而且左半边身子无法动弹。看到季晓鸥出现,她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啊啊叫了几声,似乎认得她。

    严慎在母亲膝前蹲下,握住她的手,“妈,你看,这就是我哥的女朋友。很漂亮是吧?家庭也很好,父母都是医生,我哥这回是认真的。您一定得尽快好起来,他们还指着您将来给他们带孩子呢!”

    老太太又啊啊了几声,用能够活动的右手焦急地拍打着严慎的手背。严慎便朝季晓鸥招招手:“来!”

    季晓鸥踌躇片刻,还是走过去,也蹲在轮椅前。严慎将她的手放进母亲的手心。

    老太太歪着一侧颈部,眼睛看着季晓鸥,打量了半天,随即把手伸进膝盖的毛毯下面,哆哆嗦嗦地找着什么。严慎替她掀起毛毯,拿出一个手掌大的红木盒子。

    “是这个吗?”

    严谨妈点点头。严慎打开木盒,里面露出一个通体翠绿的玉镯。

    “给她吗?”严慎指指季晓鸥,一脸不情愿的表情。

    严谨妈再点点头。

    “这……”季晓鸥一下子慌了神。让她假装女朋友安慰一下老人没问题,可严谨妈这是拿准儿媳的待遇待她,但她和严谨之间,还什么承诺都没有呢。

    她站起来往后退:“阿姨,这不合适,还是等严谨回来再说吧。”

    严谨妈啊啊几声,显得很不高兴。

    严慎赶紧把季晓鸥拉回来,用一种哄小孩儿的口吻柔声道:“妈,人家还是小姑娘,害臊呢。您看着,我帮您给她戴上。”

    她紧紧攥着季晓鸥的手腕,暗暗使劲握了几下示意她别动。

    季晓鸥只好站着,由着她把玉镯套上自己的手腕。那玉镯绿得如一湾春水,一看就价值不菲。

    严慎拉起季晓鸥的手,展示给母亲看。严谨妈点点头,对女儿,对季晓鸥都吃力地笑了笑。虽然这个只有一半的笑容看上去十分诡异,但是季晓鸥却能感觉到其中的欢欣与如释重负。

    严慎朝一边的保姆使使眼色,让她马上过去吸引老太太的注意力,然后扯着季晓鸥迅速离开。

    两人走到不远处的凉棚下。季晓鸥一边走一边将玉镯撸下来,交给严慎:“你收好吧。”

    严慎并没有客气,小心地接过来放回木盒,将盒盖盖上,随后讪讪地说:“这是我姥姥留给我妈的传家宝……”

    季晓鸥不客气地打断她:“我明白,你不用解释。”

    严慎的脸上有一丝恼怒一闪而过,但她很快控制住了,拿起石桌上的一个文件袋:“这是让你来家里的主要目的。我哥已经把‘三分之一’转换法人的手续都办好了,这里面是所有公证材料,什么时候你有时间,周律师那边会派人跟你去趟工商所,然后,‘三分之一’就是你的了,恭喜!”

    季晓鸥打开文件袋,将文件抽出一半看了看,又推回去收好。抬起头望着严慎,她笑了笑:“你这种态度真的让我很困惑。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对跟你不是一个阶层的人有这么深的成见。你是严谨的妹妹,那就是我姐,我愿意尊重你,可是我必须告诉你,接受‘三分之一’,我不是图这份财产,而是为了严谨,为了帮他保住一个对朋友对兄弟的承诺。他回来那一天,就是‘三分之一’物归原主那一天,请你放心!”

    严慎挑起眉毛:“好的,希望有机会证明是我错了。”她取出一张对折的a4纸,“这是我哥刚从里面送出来的,给你的,我当然还是希望你别辜负他的信任。”

    季晓鸥原本镇定的表情顿时消失了,接过那张纸时手指都在发抖,她展开对折的部分,扑面而来的果然是严谨那张牙舞爪的笔迹。

    晓鸥:

    废话不提,有几件事交代,务必帮我完成。

    第一,之前北京看守所有个叫马林的死刑犯,请你帮我给他父子俩买块墓地,把爷爷送进养老院。

    第二,替我去看看湛羽的妈妈,有什么需要一定满足她,另外阻止严慎逼她签谅解书,我不需要这样的谅解书。

    第三,将来“三分之一”如果有盈余,帮我设立一个基金,帮助家庭有困难的学生完成学业,能帮几个是几个。

    第四,保险柜里那份遗书,如果我被执行了,把它交给我父母。这些天我想了很多,你说得对,我用最不合适的方式,糟践了从部队回来的这十年。那份遗书是我在部队最后一次执行任务前写的,假如那一次真的光荣了,其实是最好的结束。就让他们当作这十年,从来没有我这个人。

    晓鸥,回头找个正经男朋友,好好跟他过日子。不用担心我,比这更难挨的日子我都挨过。忘了我。就这样吧,再见。

    严谨

    季晓鸥看得手簌簌地抖,抖得那张纸哗啦哗啦响。从这些简洁的字句中,她已经看出了诀别的意思。

    她把食指塞进嘴里,用力咬下去,指间锥心的疼痛传进大脑,这才勉强让自己镇静下来。将a4纸珍重地放进文件袋,她抬起头:“你有湛羽妈妈的地址或者联系方式?”

    “所有资料都在周律师那儿,包括那个小杀人犯叫什么马林的。”

    季晓鸥点点头:“谢谢,再见!”

    严慎却笑着说:“不用急着走嘛,还有件事儿我刚忘了告诉你。你知道吗?湛家到现在共收了社会捐款三百多万,一分钱都没落到他妈妈手里。他爸爸和你那个前男友,因为分赃不均,现在各自雇了枪手在网上对骂,你可以上网看看,甭提多热闹了。”

    季晓鸥看着她:“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严慎说:“回答你的问题啊。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会对不是一个阶层的人有成见吗?这不是成见,这是事实。”

    季晓鸥冷笑一声:“我必须纠正你,这不是事实,这是你戴了有色眼镜以后的严重偏执。”

    说完,她就扭头逃一样地离开,走出好远还气得胸口起伏不定。假如不是为了严谨,她完全没有必要,也无论如何不会接受这样的羞辱。

    从周律师那儿得到湛羽母亲李美琴的地址,季晓鸥费了好大劲才找到她现在住的地方。那是一处位于南城的平房,大杂院里大概住着七八户人家。院子中间横空拉着几根铁丝,搭满了衣服和被子,她得从那些花花绿绿的内衣下面穿过去,才能到达正房的走廊。院子里的环境,虽然杂物甚多,所幸还算干净。

    李美琴住在东边一间厢房里,季晓鸥站在门口,举起手犹豫了很久,才终于用手指在门上轻轻敲了敲。门里有人应了一声,接着是轮椅在青砖地上滚过的声音。门开了,季晓鸥见到的,是一个前额鬓角头发雪白的李美琴。

    李美琴仰着头,眼神是落在来人的身上,可是季晓鸥感觉到她并没有认出自己,因为她脸上的肌肉没有任何波动。假如她认出了自己,不会如此平静。林海鹏既然在这个家里出没过,以他的脾气,不会不把季晓鸥和严谨的关系告诉给这家人。

    季晓鸥仔细地观察她,然后明白了原因。李美琴的眼睛已经看不清前面的东西了。

    “阿姨。”她怯怯地出了声,“我是季晓鸥。”

    她预备着李美琴发怒,让她滚出去,可是李美琴只是嘴角抽动了一下,然后挪动轮椅往屋子里走:“进来吧,外面风大。”

    季晓鸥跟进去。她没敢往椅子上坐,只敢离李美琴远远地站着,打量着这房间里简陋的一切。房间里家具简单,只有一张床、一个简易衣柜、几把椅子,靠窗还有一张半旧的书桌,上面放着锅碗瓢盆。房间虽然局促,但是通风和日照都比原来的房子好,四壁刷得雪白,还能闻到淡淡的石灰水味道。一张镶有黑纱的湛羽遗照挂在五斗橱的上面,橱柜上除了供着香炉和两盘水果,还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布包裹。从尺寸上目测,应该是一个骨灰盒。

    季晓鸥仰头看着照片,清秀的少年亦安静地望着她,那些细节渐渐模糊的回忆,在这一刻都翻涌而来。她放下手袋,走到五斗橱前,点起一炷香插进香炉,低头默默祈祷了一会儿。

    当她做这些事的时候,李美琴挪到了床边,费力地歪着身子,在床褥下面四处摸索,像在找什么东西。季晓鸥走过去:“阿姨,你找什么我帮你好吗?”

    李美琴坐直身体,朝她招招手:“小季,你过来。”

    季晓鸥走近两步,在她面前蹲下,将手放在她的膝盖上:“阿姨,我在这儿。”

    李美琴摸索着握住她的手,将一张硬硬的卡片放在她手心里:“这张卡你拿走吧。”

    季晓鸥低下头,自己手里放着的,竟是一张银行借记卡。

    “这……这是什么?”

    “卡里有十八万,是上次住院,你们拿过来的,拿走吧,我不需要。”

    “可是,这钱是给你做手术用的。”

    李美琴脸上现出一丝凄凉的微笑:“那时候我拼命想活下去,是为了小羽。小羽都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盼头?我不需要钱,钱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不是为了钱,小羽也不会走上那条路。拿走吧!小季,以后你也别再来了。”

    “阿姨……”

    “小季,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可是看见你,我就想起那个凶手。这张卡我怕丢了,怕被小羽爸爸找到,所以藏在褥子下面,每天晚上,它都像块烙铁一样,烧得我睡不着。一想起这些钱是害了小羽那个畜生给的,我就恨不能把它剪得粉碎。走吧,小季,带着这张卡走吧,别再让我看见你!”

    “阿姨你听我说,这里面绝对有误会。严谨不会害小羽,他不是坏人,他干不出那种事……”

    “我的眼睛虽然快要瞎了,可我的心没有瞎。”李美琴打断她的话,“我要等着,我要睁着眼睛,亲眼看着凶手被执行死刑。”她的眼睛缺乏神采,却闪动着异样的光芒。她的声调并不高,语速也很慢,可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每一个字都似附着刻骨的仇恨。

    那张银行卡被季晓鸥紧紧攥在手心里,四边像刀刃一样,简直要切进皮肉。她慢慢站起身,点点头:“好,找到真凶以前,我不会再来。”

    那天的天气很好,室外春阳和煦,花木葱茏。季晓鸥坐进驾驶座,却觉得周身寒冷,手指冰凉。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收紧了,关节指甲全泛了白。她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久,才从手袋里摸出手机,找到may的电话号码拨了出去。

    “may姐,麻烦你帮我演场戏好吗?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你最适合扮演白富美,请你帮我定时给她捐助一笔钱。”

    may安静地听她说完原委,然后说:“可以,这场戏我可以帮你演,但是她如今了无生趣,你确认她会接受一个陌生人的捐赠和资助吗?”

    季晓鸥斟酌了一下用词,才回答:“有句话,我知道说出来可能很不合适,如果冒犯到你,请原谅。may姐,你当初是怎么走过最难受的那段日子的,请用同样的方式帮帮她。”

    may在电话那头沉默良久,然后说:“好。”

    当季晓鸥回到“三分之一”,拨动保险柜号码盘的数字“040812”时,她又想起了may。其实她对may的故事充满了好奇,但是她能看出来,对may来说,那恐怕是一处今生无法碰触的伤痛,任何试图揭开旧日伤痕的举动,都显得过于残忍。有些人会把痛苦当作生命中的一部分收在心里,否则他们自己都会怀疑自己是否爱过。她也想过,假如遇到同样的事会如何?她想了很长时间,觉得自己仍然会像奶奶去世时一样,歇斯底里地发泄完心中的悲伤,便站起来擦干眼泪再尽可能快乐地活下去。绝不会把自己埋在往事里不肯自拔。人不能永远活在记忆里,你总要和过去告别,向未来前进。

    季晓鸥在塘沽整整待了一个星期没有回北京。和高阳公司的协议已经签订,价格给得还算公道,但她必须保证一个星期后的慈善晚宴完全符合对方的要求。

    她要做的事情很多,从海鲜进货、酒水购买一直到厨房配菜,每一个细节都亲自盯着,生怕照顾不周出点儿什么纰漏。又因为高阳告诉她,靠may帮忙,晚宴的最后一个节目,临时改为教会唱诗班的演出。季晓鸥站在一层的大堂里,怎么看都觉得店内原来豪华冰冷的装饰,带着都市纸醉金迷的奢侈味道,与圣洁的宗教气氛严重不符。于是她紧急联络了一家窗帘供应商,以加急的速度生产出一批欧式布幔。

    到了正日子那天,布幔一悬挂起来,一层大厅的格调顿时改头换面,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柔软的布幔遮挡住线条冷硬的镜面与罗马柱,雪白的桌布上陈设着黑色的枝形烛台,大厅的灯光被调暗了,烛台上竖着婴儿手臂粗的蜡烛,烛光闪烁,将黑暗与光明的界限变得模糊,整个店堂仿佛幽深华丽的宫殿。尤其到了唱诗班的节目,跳跃的烛光映照着女孩子们光滑的脸庞,风琴声悠扬动听,歌声婉约悲悯,柔软如丝绒,摩挲着黑色的夜晚,摩挲着那些在都市中被磨炼得坚硬无比的神经。几乎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或者手机,这歌声有种奇特的感召力,让他们恍惚地以为自己似乎丢失了什么。这份失去无以名状,一下一下仿佛把人的心都掏空了。

    季晓鸥在这一刻悄悄退了出去,一个人慢慢爬上了顶层的甲板。海面上风很大,撩起她的长裙,黑色的剪影像一面飘扬的旗帜。大厅的歌声隐隐约约传来,仿佛是来自云层深处的声音,缥缈深远。

    “严谨,你看到了吗?”她对着北京的方向喃喃自语,“我做成了!‘三分之一’的生意一定会恢复,你放心。上帝不会抛弃我们,你也一定不能放弃,我相信一定会有真凶落网还你清白的一天。”

    这个晚上过去之后,一度式微的“三分之一”竟然真的奇迹般恢复了活力。参加慈善晚宴的客人包括不少大公司的高层,也有政府机关的官员。“三分之一”别致的氛围,以及菜肴的精致新鲜,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由此口口相传,上次男色公关传闻的影响便逐渐消退。虽然相比鼎盛期时每天的流水还有些差距,但是比起前段时间的凄风苦雨,已完全是冰火两重天了。欠了员工两个月的工资,终于偿还清了,季晓鸥手中也终于有了正常的流动资金。犹如卸下紧箍咒,她浑身都轻快起来。下面她要集中精力对付的,还是富隆公司的那件官司。富隆的起诉开庭在即,她必须在严谨的案子开庭之前把此事解决掉,她想在法庭上见到严谨时,踏踏实实地对他说一句“放心”。

    对付“富隆”公司的方法,是她自己冥思苦想许久,灵光一现间得到的。为此程睿敏夫妇还专门开车来了一趟天津。因为程睿敏的妻子谭斌,有一位大学同窗在质监局工作,夫妻俩请他在“三分之一”吃了顿饭,并介绍给季晓鸥认识。

    有了这位质监局的中层领导做后盾,季晓鸥放心大胆地去实施自己的计划了。

    “富隆”公司除了长期给几家海鲜餐厅定时供货,在市内最大的海鲜批发市场也设有固定摊位,针对的主要是小型餐厅和市民散客。这一天,市场上来了一个顾客,挨着摊位询问价格,查看水产的鲜活程度,最后他停在了“富隆”的摊位前。富隆的摊主察言观色,听到一口东北口音,便知是外地人。待攀谈一会儿,这人自我介绍说刚在天津市区开了一家饭店,主营海鲜,正在寻找合适可靠的水产商长期合作。摊主以为遇到了潜在的大主顾,赶紧递上印有公司名字的名片,将富隆的海鲜品种和质量吹得天花乱坠。那人也就频频点头,最后现场买了几千元的海蟹、鲜虾和扇贝,又交代说三天后会再来上货,这才带着半车的海鲜离开市场。

    三天之后,这个人再没有在市场出现过,但是收到质量举报的质监局和农业局的联合检查小组却出动了,凭着一纸甲醛与丁香酚严重超标的检验报告,查封了“富隆”在批发市场的摊位。

    用福尔马林保鲜,用丁香油水门汀延长水产的存活时间,在海鲜市场简直就是公开的行业秘密,“富隆”公司的老板陈富隆一听始末就明白自己是被人给坑了。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暗箭来自同行,正在四处打听到底是谁出卖了自己,焦头烂额地找人疏通质监局关系时,季晓鸥出现了。

    依然在那家广式茶楼,桌子上全是餐具,她只好将一份刚刚打印出来的起诉申请书轻轻地放在陈富隆的膝盖上。那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三分之一”起诉“富隆”公司供应的海鲜产品不符合国家食品标准,要求赔偿“三分之一”一切损失。

    陈富隆低头看了一会儿,等看明白了纸上的内容,他姿势没变,只把眼睛挑起来瞪着季晓鸥:“是你干的?”

    “没错。”

    陈富隆将申请书重重地拍到油腻的桌面上:“你他妈活腻味了?你想干什么?”

    “跟你谈条件。”季晓鸥并没有被他眼中的凶光吓住,而是不紧不慢地回答,“陈叔,咱明人不说暗话,我这么做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您,我的反起诉立案以后,咱两家的两个案子就拧在一起了,我这个案子不判,您这个案子也不会结束。但是这种质量官司,不用我提醒,您大概也知道,不打个一年半载的它扯不完。您要愿意耗着呢我也不反对,不过这事要是上了报纸,我倒没什么,就是换家供应商的问题,可是您的富隆,就不好说了吧?李国强再厉害,就算他能控制整个海鲜批发市场的价格,可他不能强迫其他餐厅从一家质量有问题的批发商那儿进货。他开饭店不为挣钱,只为洗钱,就凭他名下那两家半死不活的海鲜餐馆,您觉得能养活您公司里那么多兄弟吗?我打听了一下,您和他也不是至交,何必要做这枉死鬼呢?”

    陈富隆一把把那张纸拂到了地上,随之应声落地的,还有七八个碗碟。有一只汤碗砸在季晓鸥的脚边,摔得粉碎,汤汁溅得她一裤脚都是。但季晓鸥也只是缩缩脚,依旧神色镇静,并未有丝毫惧怕的表示。

    陈富隆扯扯衣服领子,表情还很狰狞,声调倒意外地降了下来:“你想谈什么条件?”

    季晓鸥笑了笑,知道他理清形势开始服软了,于是坐正身体:“第一,撤诉。第二,我们签份还款协议,五个月之内我负责还清你的欠款。”

    陈富隆冷笑一声:“我撤诉了你就能还钱?当我三岁孩子,哄谁呀?”

    “就您说过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还要在塘沽这地面上混呢,不会拿自己的名誉开玩笑。五个月,从下个月开始,每月五分之一,九月底还清。协议生效的日期,从您撤诉的时间开始。您若愿意庭外和解呢,我们马上就可以签这个协议,您若执意打官司,那也没关系,我全程奉陪。”

    陈富隆盯着她看了半晌,“你拿什么让我相信你?”

    季晓鸥从皮包里取出一份红皮的房产证,打开来把正文那一页朝向他:“这是我名下的一套房产,位于北京四环内的繁华地段,市值三百五十万,我们可以去做抵押公证,假如到时我不能按时还钱,房子就是你的。”

    陈富隆接过房产证,仔细辨别了一下真伪,又扔还给她:“那质监局那边呢?”

    “我负责帮您疏通关系,只要您下批货保证甲醛和丁香酚低于质检标准。”

    陈富隆不出声了,只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眼望着季晓鸥,不停地抖动着垫在下面的那条腿,抖得椅子一直响。季晓鸥知道他在思考,在权衡利弊,也就不动声色地耐心等待。

    陈富隆终于放下腿,一拍桌子:“成交!”

    季晓鸥朝他伸出手:“陈叔,您是明白人,又打扰您早餐了,抱歉!”

    陈富隆看都没看那只伸到面前的手,只是磨了磨牙,站起来朝门口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喊:“买单!”

    季晓鸥第二次看着他的背影从人群中穿过,以同样的姿势从门口消失,略有些得意地笑了。解决了陈富隆,就等于把“小美人”卡住“三分之一”的那只黑手挪开了。只要“三分之一”的生意一直维持目前的状态,她就不怕他再暗中使坏。

    自我陶醉了一会儿,她从牛仔裤的后兜里掏出几次嗡嗡作响的手机,低头看了一眼。然后这一眼,却让她脸色大变。

    短信是美容店的一名顾客,也是方妮娅的邻居发来的:小季,妮娅跳楼了。16层。

    季晓鸥眼前一黑,手机砰一声落在地上。路过的服务员捡起,交还到她手里,她机械地握紧手机,连声谢谢都忘了说,站起来拔腿就往外跑。

    高速路上,一直开车小心谨慎的季晓鸥,第一次把车速提到了每小时120公里。她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方妮娅的情景,渐渐眼角有泪泛上来。

    她把车开进方妮娅家的小区,离得老远就看见她家院门敞开着,门口停满了车,其中还有两辆扎眼的警车。

    季晓鸥停好车走下来,却在方家的门口犹豫地停下了脚步。隔着院子她都能听到客厅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她按住胸口,不敢再往里走了,只觉心口处一阵阵犯恶心,背上全是冷汗,太阳穴里像有个小锤子在不停地敲打,砰砰砰……

    她闭上眼睛,有些纳闷这突如其来的恐惧与厌恶来自何处。直到有人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

    “小季,你怎么啦?”季晓鸥回头,身后站着给她发短信的那位邻居。

    “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到我家来喝口水吧。”她挽起季晓鸥的手臂。

    “为什么会出这种事儿?妮娅姐不是有保姆一直看着吗?她从什么地方的十六层跳下来的?”季晓鸥手捧一杯热茶,却依旧像身处冷库一样打着摆子。

    “她家原来不是有个旧房子吗?现在空着。”邻居叹了口气,“夜里她趁着保姆和她老公都睡了,自己开车跑到那儿去,就……就跳下去了。什么话也没留下。听说是因为严重的忧郁症。警察查了半天,结论也是自杀。”

    从邻居家出来,季晓鸥回到车上,一个人傻坐了半晌,一遍遍回想着和方妮娅最后一次见面的细节。最后她打开工具盒,取出那张餐巾纸,摊在膝头细看。

    方妮娅留下的这个号码,究竟代表什么意思?电话号码?十个数字,手机号码与固定号码都不可能。银行卡号?她跟方妮娅无亲无故,她留个银行卡号给她干什么?

    季晓鸥仰起头冥思苦想,试图将自己代入方妮娅的生活,她的生活圈子里究竟还有什么东西和数字有关呢?身份证号码?社会保险号码?上网密码?微信号?qq号?qq……等等,她一下捧起餐巾纸,仔细看数字以外的那两个圆圈,两个圆虽然画得歪歪扭扭,那两个小尾巴并不明显,可是从笔画的顿挫来看,它们的确是存在的!

    季晓鸥耳边像听到一声炸雷,有几十秒的时间她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等回过神,她扔下餐巾纸,挂挡,踩油门,小“宝来”呼一声冲了出去。

    回到公寓楼下,她停好车,一溜小跑上了电梯,又从电梯一路跑进家门,喘着气打开了电脑,登录qq,输进那十位数字,开始搜寻。

    网络慢得她心焦,其实搜寻时长不过十几秒,她却感觉像几年一样漫长。qq的小窗口终于出现了搜寻结果。她凑上去定睛一看,心脏差点儿从嗓子眼儿跳出来。按这个号码搜出来的id昵称,叫作“上帝的弃儿”。

    上帝的弃儿?一年前生日的时候,她和湛羽在泰国餐馆吃饭,她记得湛羽曾亲口说过,他就是一个上帝的弃儿。

    上帝啊!季晓鸥从椅子上霍地站了起来。这个号码难道就是湛羽的qq号?

    她简单的思维一下子没办法接受如此复杂与诡异的事实。她要仔细想一想才能明白,为什么方妮娅要在临终前特意把湛羽的qq号留给她。难道方妮娅是想告诉她,这个qq号里有什么重要的秘密?如果这个数字是有意义的,说明当时方妮娅其实神志清醒,所有的疯狂举动很可能都是假的,目的只是为了引开保姆的注意力,将餐巾纸交给她。那么她又为什么要装疯呢?

    季晓鸥定定神,退出自己的qq,回到登录页面,重新输入这个疑似湛羽的qq号,然后用湛羽的生日试了下密码,被系统拒绝了,密码错误。这在她的意料之中。撑着额头想了想,她转去这个id的qq空间。空间竟然没有加密,还留有为数不多的几篇日志。她从最下面随便点开一篇开始看。

    3月16日晴

    原来世界上真的还残留着美好的女性。姐姐这个称呼,叫起来这么美。

    4月8日阴雨

    脏。恶心。接过那笔钱时,恨不能一把火烧掉,把我自己也烧掉,世界就干净了。姐姐,你是这世界上最后一缕阳光。

    5月14日晴

    她最终不知道。幸好她不知道,他没告诉她。姐姐,我开始讨厌你,因为我讨厌我自己,在你面前我总是更加讨厌我自己。

    6月5日多云

    姐姐,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能不能逃过这一劫,我觉得我要死了。以前我不怕死,死是解脱。可看着你,我害怕死。因为我将去的另一个世界,一定没有你。

    6月19日大雨

    最恨的人居然帮了我。恨,因为他对姐姐的企图,因为他们这种人生下来就什么都有,而我,一无所有。

    9月25日晴

    明天是你的生日。我多想跟你面对面说这句话。姐姐,我爱你!我想给你一切,可我一无所有,我想为你放弃一切,可我又没有什么可放弃。

    9月26日多云

    原来如此。都是假的。在她眼里,我脏、贱、臭,什么都不是。曾经无比信赖的铠甲,翻卷起来,变成一把刀捅进心脏。梦醒了。那就这样吧。

    空间日志到此为止,再没有下文。

    季晓鸥发现支撑自己分量的那根脊骨软了下去。现在她整个人瘫坐在椅子里。毋庸置疑,这个号码和id的主人,就是湛羽。她在为自己的迟钝而难过,那寥寥几段日志,每一个字都带着尖利的刺痛,令她感觉如万箭穿心。在去年那个生日之前,在湛羽的真实身份揭穿之前,她认为他好看、脆弱、干净,需要呵护与关爱,那个生日之后,她认为他自暴自弃、自甘堕落,不值得同情与帮助。她想了那么多,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孩子竟然会爱上她。假如她能早点儿察觉他的心意,假如那个晚上她说的话没有那么伤人,假如她能再多点儿关心与耐心,他的命运会不会因此改写?

    她伸出双手捂在脸上。手指是冰凉的,脸颊却是滚烫的。过去的一切如决堤的洪水,冲破了记忆的闸门,一点一滴地清晰起来。而自己就像一叶惊涛骇浪中的小舟,被命运的激流拍打得粉身碎骨。她没有力气站起来,更没有力气流眼泪了。只剩下一个念头盘桓她的心头:方妮娅的死是不是和湛羽被害有关系?

    她一定要设法找到真相。这一次不仅仅是为了严谨,也为了湛羽。

    季晓鸥上网搜了一个强力破解密码的软件装在电脑上。可是黑客这行当,并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她努力了两个小时,只能承认自己在这方面没有天分,要想破解密码,必须找专业人士帮忙。

    而她熟悉的it界人士,只有程睿敏一个。

    程睿敏接到季晓鸥的电话时还在工作,回话的时候他下意识瞄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四十了。妻子因为怀孕早已休息,他一边通话一边站起身,轻轻掩上书房的门。

    “晓鸥,你确认那是个qq号,而且和被害人有关?”

    “是的,睿敏哥。”季晓鸥回答得非常肯定,“我百分百能确认。”

    程睿敏想了想,然后说:“你等等,我先打个电话,再联系你。”

    季晓鸥听话地挂了电话,乖乖地等他回话。程睿敏的回电来得很快,间隔不到十分钟。

    “晓鸥,告诉我你的地址,我这就过去。”

    季晓鸥吓一跳:“不用了哥,你就教教我怎么用就行。嫂子怀孕需要照顾,这么晚了你不用过来。”

    向来稳重平和的程睿敏这一刻显得不容置疑:“家里我会安排,把你的地址发个短信给我,等我过去。”

    程睿敏到达时已经夜里十一点半了。他进门便拉开椅子坐在电脑前,一句废话都没有。

    季晓鸥瞅着他一通忙活,电脑屏幕上终于出现了黑色的任务窗口,字符闪动,开始进行密码匹配。他这才抬起头,对她说:“晓鸥,麻烦你,有咖啡或者浓茶的话帮我弄上一杯。”

    季晓鸥没有动,只是看着他:“哥,为什么对这个号码这么紧张?”

    程睿敏将额头抵在手背上,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过了半晌才说:“来之前我给你志群哥打了个电话,原来专案组至今没有找到被害人的电脑和手机。”

    “就是说,这个qq号,可能会有价值?”

    “不知道。打开看看才能知道。”

    季晓鸥盯着跳动的屏幕看了一会儿:“这需要多长时间?”

    “要看密码有多少位,组合是不是复杂,可能马上就能破解,也可能会耗上十几个小时。”

    季晓鸥低下了头。其实有个问题搁在心里,她一直想问,但不知道是否合适,犹豫半天还是问出来了。

    “志群哥,他……他还好吗?”

    程睿敏看上去十分疲倦,原本在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睛上下打量她,然后问:“你指什么?”

    “那个电话……”

    “ok。”程睿敏立刻打断她:“你也知道,再完美的程序,都是人编出来的,总会有漏洞……他应该要离职了。不过你不用担心,他学那个专业,出来总会有口饭吃的,不会比之前差到哪儿去。”

    季晓鸥低头玩弄自己的手指:“严谨若是知道连累了他,会很难受的。”

    程睿敏却笑了笑:“你们女孩子,不会了解男人间的感情。有很多事,需要义无反顾。在做那件事之前,将来会付出什么代价,志群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季晓鸥耸耸肩:“好吧,你都这么说了,我还必须得承认我是小女人,不懂你们这些大男人天天都想些什么。哥,我想再问你件事。”

    “说吧。”

    “我认识一个姐姐,她好像认识你二哥,而且关系好像还挺深。”

    “谁?”

    “严谨叫他‘二子’,那就应该是你二哥吧?”

    程睿敏的眼睛眯了一下:“是的。”

    “那个姐姐,其实我不知道她真名,但她的英文名字叫may。她跟我去三分之一,见到你们仨那张小时候的合照,不知为什么就哭了,还哭得特别伤心……”

    说到这里,季晓鸥忽然噤声,因为和几分钟之前相比,程睿敏的神色似乎瞬间就暗下来,变得有些惨淡。

    季晓鸥识趣地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他静静地回答:“这故事太长了,还是等严谨回来,让他从头讲给你听吧。”

    “哦。”季晓鸥答应了一声,再不敢提这个话题。两人都沉默地盯着电脑屏幕。正在这时,忽听“叮”一声响,程睿敏立刻弹直了身体。

    “密码解开了。”接着他摇摇头,“原来这么简单,这是日期吧?”

    季晓鸥定睛去看屏幕上小小的数字,19860926。她的生日。湛羽的qq密码,居然是她的生日!

    她握着鼠标的手像被钉子钉在桌面上一样无法移动分毫。她想自己当初是多么愚蠢,竟然对这份钟情毫无察觉。他说我才不做你弟弟呢,他说你要我吗要就给你,这许许多多的暗示,她却完全忽略了,难怪严谨会骂她,说他从没有见过像她一样迟钝像她一样不解风情的女人。

    程睿敏等着她点开页面,却半天不见动静。他拍拍她的肩膀:“晓鸥,怎么啦?”

    季晓鸥回过神来,强作镇定道:“没事儿。”

    她打开qq的页面,输入id和密码,qq顺利地登录上去了。

    程睿敏指点:“先看好友列表。”

    鼠标移到了好友列表处,鼠标键轻轻地“咔嗒”一声,列表打开了,两人几乎同时“喔”了一声。好友列表密密麻麻一长列,至少有五六十个网名挂在上面。

    季晓鸥一下趴在桌上:“我的天哪,这么多人,聊天记录一页页看过去,这得看多久?”

    程睿敏站起身:“咖啡放在什么地方?我去冲两杯。”

    但他起身的时候身体却明显摇晃了一下,幸亏立即伸手按住桌面,才没有摔倒。季晓鸥见势不妙,赶紧扶他坐下。

    “睿敏哥,真不好意思!”她满心愧疚,“我都忘了你身体一直不好。要不你先回去休息,这些东西我自己看就行了。”

    “你别听谭斌瞎说。”程睿敏摆摆手:“没事儿,刚才就是起猛了。两个人看能快点儿。”

    季晓鸥却不肯答应,将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和u盘都塞进他上衣兜里,用力拉他起身:“你快走吧,别害我了。不看在你自己分儿上,还有嫂子肚子里的小家伙呢。你要有点儿什么事儿,回头嫂子会骂死我!”

    程睿敏无奈地往门口退:“那你也休息吧,明天再看,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知道了知道了!”季晓鸥将他推出门外,然后关上门。

    程睿敏在外面敲门:“要是有什么发现马上通知我。”

    “知道啦!”季晓鸥在门内拉长声音回答。

    那一夜季晓鸥并没有休息。送走程睿敏,她泡了一杯浓茶,回到电脑桌前坐下,点开好友列表中的第一个名字,翻开通话记录开始浏览。然而只看了三四页,她便站起来,走到了窗边。因为实在看不下去。聊天记录中的内容太露骨,这个名叫“上帝的弃儿”的人,这个言辞挑逗到**裸没有底线的人,根本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湛羽。

    她定定神,喝口茶,又咬着牙坐回原处,点开第二个人的记录。大同小异的内容,不过湛羽和这个人关系比较熟,她看到湛羽同对方撒娇,要求对方给买最新型号的苹果电脑才肯见面。

    她慢慢地,一个人一个人点开,一页一页地看下去,一杯一杯喝着苦涩的浓茶,那个她从来不认识的湛羽,就在这些过去的文字里,一点一滴地变得通体透明、毫无隐晦。

    到了凌晨四点,她累得实在支撑不住,眼睛也干涩得看不清东西了。她站起身,打算上床去歇一会儿。就在她转身的刹那,听到qq消息的提示音。

    她一回头,就看到电脑屏幕上跳出一个对话窗口,有人问她:你是谁?

    你是谁?

    季晓鸥又慢慢地坐下来。对话窗口的上方,显示着对方的网名:禁爱无悔。她点开好友名单看了一眼,这个名字的确在列表靠下的位置。可是这句问话,却给她强烈的不安感。之前看了那么多聊天记录,已经让她明白,这个qq号其实就是湛羽用来做生意的一个联络号。列表中的那些人,基本都是他的恩客或者潜在的恩客。看得出来,湛羽很谨慎,和那些人基本都是***,个人信息隐藏得十分严密,与他现实中的学生身份毫无交集。也就是说,能知道这个“上帝的弃儿”已经不在人世的人,应该很少很少。但对方看到亮起的头像,上来就问:你是谁?显然他知道,如今坐在电脑对面的,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上帝的弃儿”了。

    季晓鸥没有立刻应答,而是点开两人的通话记录,只看了几行,她的心就开始扑通扑通狂跳。湛羽和这个“禁爱无悔”的最后一次对话,发生在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两点五十分。

    上帝的弃儿:咱们分手吧。

    禁爱无悔:为什么?

    上帝的弃儿:你根本没有爱过我。

    禁爱无悔:胡说!我把命都快给你了。

    上帝的弃儿:你的命我才不稀罕。我想要的你又不给我。有人要追杀我你又保不了我。没意思,我不想玩了。

    禁爱无悔:你晚上过来,我们再谈谈。

    上帝的弃儿:晚上和别人另有约。

    禁爱无悔:那就来过夜。我给你准备了圣诞礼物。

    看到这段对话,季晓鸥紧张得气都透不过来了。这就证明,湛羽遇害之前见过的人,除了严谨,还有另外一个人。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公安局专案组关于严谨杀人的证据,可能就立不住脚了。她预感到自己开始一步步接近湛羽被害的真相,潘多拉的盒子就要打开了。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好健忘啊。”小心地敲出来这两句话,她的手指悬空在键盘之上,想了又想,终于落下去,落在回车键上。

    那头立刻有了反应,像是一直在等她的回答。

    “你到底是谁?”

    “我们彼此的身体很熟的呀,才四个月不见,你就忘了我了?”

    这一次“禁爱无悔”没有回应。

    季晓鸥接着写下去:“咱俩上回见面,是去年平安夜,你还送了我礼物。都忘了吗?”

    对方依然没有回应,但是头像还是亮着的,窗口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过了好久好久,才发过来一句话:“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就是想你了呗。”最后她还打上一个花心的符号。对方仍然坚持问:“你想干什么?“

    季晓鸥盯着屏幕看了半天,才回答:“我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这一回“正在输入”的状态再次持续了很久很久,窗口上终于跳出来一句话:“见面谈。”

    季晓鸥答:“可以。”

    “今天晚上。”对方接着发过来一个地址,“xx商厦xxx西餐厅,晚上十点半。”

    季晓鸥点开地图搜了一下,那个商厦的位置虽然略微偏僻一些,可是周围有超市有居民区,人流量不小,应该还算安全。此刻她一心想揪出那个id后面的真人,生怕他反悔,立刻答道:“好。”

    对方说:“那餐厅墙上有幅油画,是凡高的《星空》,你坐到那幅画下面。”

    季晓鸥回答:“不见不散。”

    “禁爱无悔”的头像即刻变灰了。

    季晓鸥长出一口气,这才一点儿一点儿放松下来。此时窗外已是晨曦初露,拉开窗帘,听到几声悦耳的鸟叫,她的心情也随之轻快起来,觉得那清脆的叫声完全是个吉兆。虽然晚上的约会让她忐忑,可是将要为严谨雪冤的希望却压过了满心不安,令她跃跃欲试想找个人分享。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她还是坐到了桌前,取出一张白纸,给严谨写了一封信。其实她并不确认庭审之前周律师能不能把这封信交到严谨手里,可是此刻她只当她说的话严谨都能够听到。严谨那封信让她十分担心,她不想看到他在真相大白之前精神和意志先垮掉。

    写完信,她像是卸下一桩心事。将信纸折叠好,放进一个空白的信封,写上“周律师转严谨亲启”的字样,预备着过两天和周律师一起去工商局时把信交给他。

    上午九点,估计程睿敏已经起床上班了,季晓鸥给程睿敏发了条短信:我已发现疑点。

    程睿敏立刻回了短信:如果方便,你到我公司来,我等你。

    对着那份聊天记录,程睿敏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然后说:“从你俩的谈话看,他是把你当成了讹诈他的人。这个人很聪明,你一提平安夜,他就立刻反应过来你是知情人。”

    季晓鸥点点头:“对啊,我本来还想装装鬼魂吓吓他呢,但他一问我想干什么,我就知道他根本不信。”

    程睿敏合上电脑,看着她:“晚上的见面,你打算怎么办?报警吗?”

    季晓鸥的眼神充满了矛盾与犹豫:“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你说就凭这段聊天记录,只能证明这个人和湛羽约过见面,至于他们的见面是在严谨之前还是严谨之后,到底有没有见面,都不知道,我拿这个去交给警察,他们会当回事儿吗?我就怕一拖延或者出点儿什么岔子,让这个人回过味儿来有了警觉,再不肯出现,那可怎么办?反正他已经约我见面了,我无论如何都得去见他一面。”

    程睿敏走到窗前,抱着手臂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去见他。”

    “不行。”季晓鸥急得一下站起来,“怎么能让你去?”

    程睿敏走过来,按住她的肩膀:“少安毋躁。这可能是个很危险的人,你是女孩子,怎么能让你去涉险?”

    “可是……”

    “别说了,就这么办了。你听着,我们提前过去,我坐在那幅油画下面,你找个靠近门口而且便于手机拍照的位置。如果有什么不妥,你立刻带着手机离开,马上报警。”

    “哥,真的不行……”

    “好了。”程睿敏伸出手臂,不容分说拥抱了她一下,“想想严谨,假如这个人是真凶,那严谨很快就能出来,你很快就能见到他,这样多好!”

    他的身上只有淡淡的科隆香水的味道,他的肩膀也没有严谨那般宽厚,却同样拥有令人安心的力量。季晓鸥伏在他的肩头,静悄悄地落下一滴眼泪:“有你们在,他真幸运。”

Chapter 22 等你回来

    那家约定的西餐厅,位于商厦一层的东北角。程睿敏提前到达,将整个环境观察了一遍。餐厅里面是上下两层。一层是咖啡座或者圆桌,下面一层在地下室,有一个空置的酒吧,放置着几张比较私密的沙发座,其余便是洗手间、更衣室和杂物间。

    餐厅打烊的时间是晚上十一点,一过十点顾客几乎走光了,整家西餐厅里只剩下角落里两桌情侣模样的客人。因此程睿敏很容易地就在店堂深处找到了那幅高仿的《星空》,在它的下面背对着店门坐了下来。

    这个点儿还有客人进餐比较少见,服务生懒洋洋地走过来:“先生,我们就要打烊了。”

    “我知道。”程睿敏抬起头笑笑,“我在等一个朋友,不会影响你们关店。”

    他点了一瓶矿泉水,从餐厅门口的杂志架上随便取了一本杂志,翻开,然后看看腕上的手表,十点二十五。他转过身,朝坐在门口附近的季晓鸥不易察觉地点点头。

    季晓鸥也微微点头表示自己准备完毕。她的手机录像功能已经打开,镜头正对着门口位置,门口的环境在她的手机屏幕上可以一览无余。而她自己头戴耳机,手持一杯奶茶,装出一副正在观看手机视频的样子。

    十点三十分,西餐厅的门被推开,有人探进头来。季晓鸥浑身的神经一下绷紧了,悄悄按下录像键。但那个人只是同门口的服务生聊了两句,听服务生说马上打烊,当即就离开了。

    十点三十五分,此刻的商厦内部安静无比,安静到能听见门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季晓鸥必须以深长的呼吸才能让自己略为镇静下来。可是脚步又由近及远,渐渐消失,不过是个过路人。

    检查刚才拍摄的效果,由于光线太暗,人脸都模糊不清,季晓鸥低下头调出菜单,准备调成夜景模式。

    就在她低头的瞬间,西餐厅的门被缓缓地推开了,毫无声息。

    一个穿着黑色连帽卫衣和黑色冲锋裤的身影,从餐厅外晦暗的灯光中慢慢地浮现出来。这是个消瘦的男人,身材不高,头戴一顶棒球帽,上半张脸都隐藏在阴影中,但是下半张脸的鼻子、嘴唇和下巴都清晰可见。

    季晓鸥没有抬头,她从手机屏幕里能清楚地看到这个男人的一举一动。服务生不知道躲哪儿去了,没有人招呼他,他也没有往里面走,只是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像一座安静的雕像。但隔着屏幕,季晓鸥都能感觉到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的头发似乎一下子全部竖了起来。

    她情不自禁扭头去看不远处的程睿敏。程睿敏依然坐着,并没有回头,仿佛对身后的动静毫无察觉。

    而那个黑衣男人,开始迈步向前走,直冲着程睿敏的方向。而他要走到程睿敏所在的那幅画下面,必须经过季晓鸥的座位。

    季晓鸥按捺住疯狂的心跳,以不易被人察觉的微小动作,轻轻转动着手机的方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镜头中黑衣男人的一举一动。

    黑衣男人的身影在屏幕上越来越大,他的五官也越来越清楚。季晓鸥忽然觉得这鼻子这嘴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可她的面盲症也同时发作,想不起究竟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五官。就在这个时候,好像是帽檐遮挡住了视线,黑衣男人将帽子向上推了推,半个显眼的大脑门突然出现在季晓鸥的视线里。

    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下意识地抬起头

    这个人,她居然认识!

    她死死地盯着那张脸,浑身上下都似被冻结了,整个颅腔也像是被掏空了,只剩下几个字在里面疯狂地撞来撞去。

    是你?

    为什么会是你?

    这一刻她心中曾经有过的所有死结都打开了。

    明白了湛羽为什么会跟他相识。

    明白了湛羽生前去见的最后一个人是谁。

    明白了方妮娅为什么会交给她那个qq号。

    明白了方妮娅为什么会装疯。

    她站起来,想问问他,两条活生生的人命!两条人命啊!为什么?

    黑衣男人的注意力原本全在程睿敏身上,季晓鸥突兀的举动令他的注意力一下转移了。当目光落在季晓鸥身上,他的脸上也在瞬间现出震惊及不能相信的表情。但他的脚步只是迟滞了片刻,随即像不认识她一样,从她身边经过,依然向后面走去。可是他的目标不再是程睿敏,而是向右边拐了个弯,朝着一侧的楼梯走过去。

    从那个楼梯下去,就是餐厅的地下一层。

    他的步子很快,眼看就要走下楼梯,消失在季晓鸥的视线里。

    季晓鸥拔腿追了过去,甚至都没来得及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她也忘了旁边还坐着程睿敏。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跑掉!小羽、妮娅姐,为了你们我绝不会让他跑掉,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程睿敏一直坐着没有回头。他不能让对方还没有彻底现身的时候,就把自己的脸轻易暴露在对方的视野里。

    门打开,又关上,毫无声息的静默,渐渐接近的脚步声……他专心地聆听着,攥紧的拳头里慢慢沁出了汗水。

    但是没有任何先兆,脚步声的节奏忽然被打乱,随后是楼梯急响,这期间他犹豫了一会儿,思忖该如何对付这突然的变故。等他一转身,却发现身后已空无一人,连季晓鸥都不见了。

    程睿敏霍地站起来,与生俱来的敏感让他立刻意识到出事了。

    他疯了一样冲下楼梯。

    地下一层寂静无声,空无一人。他捂着不胜负荷的心脏站在空旷的大厅中间,大喊一声:“晓鸥!”

    没有人回答他。

    有冷风从身边穿过,前方洗手间的门帘被过堂风扬起来又荡回去,像是白鸽的翅膀。

    程睿敏慢慢地走过去。

    洗手间的中间是公用的洗手池,洗手池的上方燃着藏香,一缕青烟在暧昧不明的灯光下盘旋而起,一股闷香直冲人的脑门。左右两边是男女卫生间,都半掩着门。

    程睿敏先推开女卫生间的木门,两个隔间的门都开着,两个一览无余的便池,没有任何异常。他退出来,屏住声息轻轻推开男卫生间的门。

    然后他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季晓鸥。

    程睿敏感觉自己像是进入了一场梦境,只不过这场梦来得太快太突然,他甚至没有时间去辨别这究竟是不是噩梦。

    他伸出手臂扶起季晓鸥。她的身体依然柔软而温暖,跟今早被他拥进怀里的那个身体一模一样。但是渐渐地,有温热的液体从他的指缝中流了下来,指间一片黏腻。便池上方打开的小窗,一阵凉风掠过,一股甜猩的气味直冲鼻腔,连浓厚的藏香都遮掩不住的味道。

    程睿敏双臂双腿的力气,都似乎被这新鲜血液的味道给抽空了。他从小就为自己对人对事的控制能力而骄傲,但这回的事态却完全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尽管他不知道这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最终他还是压制住了满心的恐惧慌乱,拦腰抱起季晓鸥往楼上跑去。

    这原本是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却被东城西餐厅的血案撕破了春夜的温柔与旖旎。

    警车最先到达了案发现场,餐厅周围都被拦上警戒带。又过了十分钟,救护车才姗姗来迟。但来得早晚都没有区别了。遇害的女孩是被人用薄刃刺中了前胸,刀刃透过肋骨的缝隙直接刺进心脏,送进医院之前其实就已回天乏术。

    程睿敏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浅色西装上到处是大片大片深褐色的血迹。他低头盯着脚下的水磨石地面,仿佛木雕泥塑一般,一动不动。

    他的妻子谭斌赶到医院,扶着他的肩膀轻轻叫了一声:“睿敏?”

    程睿敏缓缓地抬起头,好像不认识一样木然地看着自己的妻子,他的脸显得极其憔悴,眼窝下有深深的暗影。

    谭斌去摸他的脸:“睿敏。”

    他一把抱住谭斌,脸埋进她的胸口。谭斌听见他呜咽一样的声音:“我错了,是我做错了,回头我怎么跟哥交代?”

    谭斌沉默地搂紧他的双肩,黯然叹息了一声。两个从小在象牙塔中长大的人,即使都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深知世界上最不容易控制的,就是人心。但是他们却从未有机会了解,在每个人的心里,在阳光不曾照射到的地方,都有一条寂静的暗河,一旦罪恶滋长,人性的黑暗与残忍,便如幽暗的深渊,永远触不到底线。

    季晓鸥的父母凌晨一点左右才得到警方的通知。两人跌跌撞撞地赶到医院,被警察带进了停尸房旁边的解剖室。

    季晓鸥静静地躺在解剖台上,露在白布单外面的脸,是干干净净的,安详而平静,更像是沉浸在静谧的梦乡里。

    赵亚敏站在解剖台边,俯身唤女儿的小名:“妞妞?”

    她的声音轻而颤,是又惊又痛又绝望。她伸手抚上女儿的脸颊,触手之处一片冰凉,再也不是她那个温热柔软的妞妞。几十天前,母女两个不过像往常一样吵了一架,没想到再见面,竟已是阴阳相隔,女儿没了,她后半生的日子完全化为乌有。

    “妈跟你说的都是气话,妈从来没有真生过你的气……”她摇晃着女儿冰冷的身体,“晓鸥你别这样,你跟妈回去吧,咱们回家去……妞妞,妞妞,妈对不起你……”

    窗外幽深的夜色里,竟有都市中罕见的流萤点点飞过,是季晓鸥的魂魄脱离躯壳,挽不回,留不住。

    季兆林尽力扶着伤心欲绝的妻子,任凭自己也被眼泪糊了一脸,痛苦到五官扭曲。

    白发人送黑发人,大概是每一个为人父母者最难以承受的噩梦。站在他们身后的刑警赵庭辉,眼角也沁出了泪花。他朝旁边的警察使了个眼色,后者点点头,两个人一起走出了停尸间,走到程睿敏面前。

    “你就是现场的目击者?”赵庭辉问他。

    程睿敏点点头:“是的。”

    “派出所的笔录我已经看了,你认为这宗案子和另一个案子有关联?”

    “对。”

    “那麻烦你跟我们去趟市局,再做一个详细的询问。”

    程睿敏站起身:“我愿意配合。”

    根据程睿敏的询问结果,以及湛羽qq中的聊天记录,警方高度怀疑西餐厅案的实施者,在湛羽被害案上同样有重大嫌疑,拟将两案做并案处理。东城分局很快便将季晓鸥在西餐厅被害一案移交给“1229”专案组。

    专案组调取了商厦的监控录像。从录像中能够看出来,疑似凶手的黑衣男人显然对商厦和西餐厅的环境十分熟悉,从停车场进入餐厅,他并未进入置有摄像头的电梯,而是从安全楼梯进入商厦一层。安全楼梯恰好是商厦里没有布设摄像头的监控死角。餐厅门口的监控虽然摄下了他的身影,但摄像头位置太高,他又带着长檐的棒球帽,此处拍到的画面,竟然没有一张能完全看清他的面容。

    至于季晓鸥追到餐厅地下室以后发生的事,程睿敏也没有亲眼看到,警方只能依据残留的痕迹做了个现场模拟。两人似乎曾在男厕所门口有过短暂的停留,随后季晓鸥被拖入男厕所。凶手显然对人体解剖十分熟悉,一刀毙命,那一刀的位置正对心脏,没有一丝偏斜。杀人后他立即打开男厕上方通风的窗口爬出去。窗外是停车场里一个拐弯处的死角,堆着大厦清洁人员平时难以用到的梯子和竹扫帚等杂物,很少有人或者车往这个方向来。监控录像中的黑衣人从窗口爬出来以后,便将连帽外套的帽子拉起来盖住了头脸,眼看着他消失在一辆车的后面,自此这套黑衣黑裤再也没有在商厦的监控录像中出现。

    如此严密的行为,让作案现场几乎无迹可查,说明凶手是一个极其谨慎小心、思维清晰的人。实际上,连身在现场的程睿敏都没有看到疑凶的真实面貌,他也不明白本来说好的方案,为什么季晓鸥见到那个黑衣男人,会立刻追下去。但幸好,季晓鸥在追赶疑凶的时候,并没有来得及收起自己的手机,所以这部留有疑凶录像的手机,很幸运地没有落到他的手里。

    从季晓鸥的手机里,警方提取到还算清楚的疑凶截图,虽然拍摄的角度从上至下,人的脸略有变形,但五官还算清楚。

    看似紧锣密鼓,按部就班,但警方步步紧逼的侦查活动也只能走到这里。最关键的问题是:没有人认得照片中的人。虽然按照现场情况的模拟,警方猜测季晓鸥很可能与疑凶相识。但程睿敏、季晓鸥的父母,她身边亲近的人都不认识照片中的那个男人。专案组将疑凶照片下发到下属各个分局进行辨认,但茫茫人海,偌大一个首都,将近两千万人口,到哪里去寻找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呢?

    即使季晓鸥生前对程睿敏提起过qq号的来历,令警方对已经做出自杀结论的方妮娅自杀案重启侦查,但通过对她周边的重新调查,只能证明她的确患有抑郁症,一直长期服药,并且自杀前的精神状态确实有过异常,并未能锁定任何可靠的证据对侦破季晓鸥的被害案有所帮助。

    最后留给警方的选择只有一个:死守那个叫作“禁爱无悔”的qq号。只要他上线,网警就能锁定他的ip地址,从而找到这个人。可从那天以后,这个qq号的头像一直都是灰的,再也没有亮起来。

    季晓鸥的遗体经法医检验完毕,排除了其他致死原因的可能,经家属同意,将在一周内火化。

    火化前夜,季家来了不速之客。

    严谨的母亲由严慎和周律师陪着,送来一个木盒。木盒里是一只通体翠绿的翡翠镯子。她用仅能活动的右手,哆哆嗦嗦地将木盒放进赵亚敏的手里。

    严慎代替母亲说话:“我妈说,在她心里,早已把晓鸥当儿媳一样看待,这个镯子,是严家留给未来儿媳的信物,她想让这只镯子陪着晓鸥上路。”

    赵亚敏看看手中的木盒,又抬头看看他们一行三人,呆滞的眼神忽然起了变化,如同见到洪水猛兽,她扬起木盒狠狠地扔了出去:“滚出去!我不想跟你们家有任何关系。如果不是因为严谨,晓鸥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你们还我女儿……”

    季兆林悲痛之中还保持着理智,他拦住妻子:“别这样!这件事是意外,跟他们没有关系。晓鸥最后那封信你也看见了,也许孩子……也许孩子她也希望这样呢……”

    一个白色的信封,上面写着:周律师转严谨亲启。

    周律师看完那封信,深深地叹了口气,将信递给严慎。严慎慢慢地,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完了,然后她什么也没有说,径直走到季晓鸥的遗像前,深深鞠了一个躬。

    “对不起,晓鸥,对不起!”

    在庭审前夕,严谨又被转移回北京另外一家看守所。同样为着安全的原因,他被安排在一间小监室里。那里面还关着一个因贪腐被收审的官员,比起其他的大监室,条件自然还算不错。说起来他挺幸运,在看守所里几个月,除了因为那场病瘦了七八斤,并没有吃过什么太大的苦头。

    检察院最终做出的起诉决定曾让他难受了几天,可是几天一过,他就又想开了。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是还有最终庭审那一关才能决定他最后的命运嘛。对于还没成为事实的事情,他向来懒得多想,想也没用,反而让自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他觉得这样太亏待自己了。

    这天接到律师会见的通知,他掐指算了算,这应该是开庭前最后一次见面了。但让他奇怪的是,这一次狱警只给他戴上一副手铐,并没有再给他戴脚镣。不过他急着与律师见面,只是诧异了一下,并没有顾上分析这种差别对待之中的内涵。但当他走进会见室,看到一向衣着随意的周律师,今天却穿了一套完整的正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对着他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他才意识到,似乎有什么转机发生在他身上了。

    “周律师。”他坐下去,笑嘻嘻地问,“什么事这么高兴?你再婚了?”

    周律师没理他的调侃,而是神情郑重地望着他:“湛羽被害一案警方发现了新证据,整个案件的破案方向出现了大转折,检察院已经撤销了对你的起诉决定。”

    严谨一下睁大了眼睛,看着周律师他听明白了,也听懂了。周遭来来往往的嫌犯与警察忽然全都模糊了面目与身形,他眼前只有周律师还是清晰的。

    周律师的脸上再次现出一丝微笑:“可能很快你就能出去了。我的任务也就到头了。说起来你家这活真不好干,我哪儿是律师啊,整个儿就一个碎催。”

    严谨像是终于反应过来,笑了:“好人总会有好报的。你看看我,不就是个现成的榜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哎呀,说起来已经是第二回了,老天爷真看得起我。”

    “你等专案组真的找到真凶再乐吧。”周律师哼了一声,“这种案子,拖个一年半载的也不是没有。”

    严谨立刻收了笑容:“说真的周律师,你估计我还得待多久?九月份之前能出去吗?”

    周律师摇头:“这可真不好说,看专案组的侦查能力了。不过你为什么惦记九月份呢?”

    严谨揉揉头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九月底是女朋友生日,去年我把她生日给搅黄了,今年总要补回来。啊,对了,法人手续办完了吗?”

    周律师愣了一下才回答:“没来得及。”

    “那也好。要是我能出去,办不办的也就那么回事儿了。夫妻共同财产,还用得着分谁和谁吗?”

    周律师望着他,看着原本满不在乎的严谨,脸上居然也会出现羞涩不安的表情,嘴边绽开的微笑中,似乎汇集着千言万语。他看着严谨,眼神中既有矛盾,也有深深的悲悯。季晓鸥临走前留下的那封信,此刻就放在皮包里,他的手伸进去几次,到底也没忍心取出来交给严谨。

    湛羽碎尸案与季晓鸥西餐厅被害案的侦查,停滞了很久,终于在五月的一天迎来了峰回路转。

    因为失踪很久的刘伟,在广东顺德下面一个市里意外被收捕了。这个刘伟,就是让严谨不惜代价从看守所跑出去都要寻找的刘伟。

    刘伟在广东隐姓埋名生活了将近半年,因为酒后斗殴被刑拘,接着就被警方查出了假身份。他很快被广东警方押解到北京,专案组连夜进行了突击审讯。虽然审讯的最终结果排除了他在湛羽案中的嫌疑,但是当专案组将季晓鸥生前拍下的黑衣人照片交给他辨认时,他却认出他曾帮这个人拉过皮条,因为这个人的挑剔和难缠,让他过了这么久依然有印象。而拉皮条的对象,就是湛羽,当年的kk。

    审讯中的这个重大收获,令整个专案组都振奋起来,湛羽和季晓鸥的两个案子终于有了确定证据关联起来。拖延了将近半年的碎尸案,也终于有望结案了。

    由于出入酒吧和夜总会的嫖客,一般都不会使用真名,但刘伟记得他在去年的十月份和那个人通过一次电话。于是刘伟十月份的手机记录被调取出来,一百多个通话号码被一一排查,最后的嫌疑锁定到了一个人身上。一个从来没有进入过警方视线的人身上。

    方妮娅的丈夫陈建国。

    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一周之后,“1229杀人碎尸案”以及“421西餐厅杀人案”宣布全案告破。随之关联的另一起自杀事件也被重新定性为他杀,凶手皆为同一个人陈建国。

    陈建国,这个在亲人、邻居和朋友眼中瘦削、寡言、沉静、努力的好丈夫、好女婿、好搭档,不知让多少人跌破了眼镜。

    他对自己犯下的连环杀人罪行供认不讳,并交代了全部作案细节。在他的指认下,警方在市内多处地点,起获大量被埋藏遗弃的物证,并且搜查了他以妹妹名义买下的一套公寓。那套公寓许久没有人居住,虽然已经过仔细的清洗,但警方还是在那套公寓卫生间的墙上和地板上找到数处喷溅型血迹,经dna检测,确定此处即为湛羽遇害现场。这套公寓,就和严谨的住处同在一个小区。那么当初警方取证时,为什么监控录像中只有湛羽进入小区的画面而没有他离开小区的镜头,这个问题于有了答案。因为湛羽从严谨家里离开后,并没有再往别处去,而是拐进了仅仅相隔三栋楼的另一套公寓。

    提到杀人的动机,陈建国交代说,他自青春期开始便知自己是一个同性恋者,但他身为家庭长子,妹妹以辍学打工为代价让他上完了大学和研究生,他肩负着全家的希望,自然不可能为所欲为,只能逆着心意娶了方妮娅。直到功成名就,他觉得可以做点儿出格的事情为自己活一回了。就在这时候,他碰到了湛羽。他对湛羽是一见钟情,很快就情深至无法自拔,对湛羽几乎是百依百顺,但是湛羽却对他若即若离,背着他与其他人依然有肌肤之亲,他都忍下了。直到最后一夜,去年十二月二十四的平安夜,两人彻底翻脸。

    当时湛羽家正面临拆迁,湛羽想尽快买套房子带母亲远离父亲的勒索,但是到手的拆迁款离他的要求还差将近三十万。就在那一夜,他离开严谨以后去见陈建国,以公开对方性取向为由索要三十万。深觉一腔真情被玩弄的陈建国,怨怒之下失去理智,失手将湛羽杀死。这之后他冷静地分尸、抛尸、销毁掩埋其他证物,沉着老练得不像一个新手。那套公寓,从此他再也没有进去过。

    而方妮娅的被害,完全源于一个意外。家中的旧房出租一直由陈建国打理,方妮娅从未插过手。但是因为季晓鸥的需要,方妮娅从他的书房中找到租房合同,与中介联系提前退租,中介却告诉她,他们的系统里现在已经没有这套房子的资料。起了疑心的方妮娅取了房门钥匙直接杀到旧房处,却无意中看见陈建国和一个年轻男人抱在一起的身影。她这才明白,为什么她数次发现过他外遇的迹象,却总也找不到那个第三者。因为那个第三者根本不是女人,而是男人。方妮娅愤怒归愤怒,但并没有失去理智,她悄悄地回了家,找了律师开始做离婚的准备。律师教她尽量先找到陈建国外遇的证据,甭管外遇者是男是女。就这样,她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取下他电脑的硬盘,找人破解了他的qq,并恢复了已被删除的全部聊天记录。在这些记录中,她震惊地看到了湛羽的照片。拿着这份可以当作上庭证据的厚厚文件,她找陈建国摊牌,或者他净身出户留下全部财产,或者她把所有资料交给警察。

    面对威胁的陈建国再次起了杀机,利用药物让方妮娅失去行动能力以后,他伪造自杀现场,用鼻饲管令她服下了大量的安眠药,但因为保姆发现得早被救了回来。方妮娅苏醒以后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已经是一个失去常性的杀人恶魔,她装作精神失常令陈建国失去了警惕性,并且找机会将qq号交给了季晓鸥。只是可惜,季晓鸥一直没有参透其中的玄机。她等了几天不见救援,实在心急难耐,趁着陈建国和保姆熟睡的时候逃出家门,却被陈建国撞破,挟持到了旧房子里。在那里,她被从十六层的阳台上推了下去。

    至于季晓鸥,那天晚上他去赴约,身上带了一张银行卡,也藏着一把手术刀,假装谈条件,实际上是想认准了人再找机会灭口。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竟会碰到季晓鸥。从季晓鸥看到他时那一脸的震惊与愤怒,他明白自己暴露了,一时间情绪失控便直奔底层的洗手间而去,那里有他事先看好的逃生路线。可是季晓鸥却跟了过去。她问他:为什么?他们都是你曾经爱过的人,为什么?

    很多天以后,人民法院刑事法庭对此案做出一审判决:陈建国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记者去采访他,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你对他人的生命如此轻贱?为什么?

    陈建国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望着窗外说: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就在陈建国被正式逮捕那一天,严谨终于离开看守所获得自由。

    原定的释放时间是上午十点,但他却在凌晨五点半被一辆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囚车送出了看守所,送进了市区。因为看守所门外此刻蹲守着大量闻讯而来的媒体,所以看守所不得不采用声东击西的办法跟记者们捉迷藏。

    就在五环的入口处,严谨走下囚车。

    天下着雨,他打开车门,夹杂着泥土芬芳的湿润气息一下子灌满鼻腔肺部,隔离带外的桃杏开得累累垂垂,让人顿时萌生出微醺一般的惬意。

    他看到路边停着两辆熟悉的车,程睿敏和严慎各撑着一把雨伞站在车前。他们的微笑在他看来比春天的细雨与微风更加动人。

    他走过去,嗓子里有轻微的哽咽:“小幺!严慎!”

    严慎扔掉了雨伞,一下扑进他的怀里,抱住他开始痛哭。他轻轻拍打着妹妹的背:“你这个丫头,哭什么呀?从小就这样,高兴也哭,不高兴也哭,都孩儿妈了,你能不能长点儿出息啊?”

    严慎捶他的肩膀,破涕为笑:“从小就是埋汰我,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

    看到旁边的程睿敏,严谨推开严慎,过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严谨说:“兄弟,我就说了,像我这样的,从来都是祸害遗千年,我不会扔下你一个人。”

    程睿敏笑笑,却笑得难以舒展,仿佛有沉重的心事压在心头。拍打着严谨的后背,他低声说:“到我车上来吧,我有事跟你说。”

    “没问题。”严谨放开他,自己拉开车门,又环视了一下四周,“哎,季晓鸥呢?这么大的日子,她居然不来接我?太不像话了!”

    严慎和程睿敏交换了一个眼神,程睿敏微微点头,将严谨推进后座,“你先进去,我慢慢跟你说。”

    严谨坐进车里,才发现开车的是谭斌。他皱起眉头:“小幺,我妹妹肚子里可是怀着你程家的种,你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心疼媳妇儿,让她给你当司机?”

    谭斌回头笑笑:“我才六个月,利索着呢,没你想的那么不中用。”

    程睿敏这时钻进来,坐在严谨的旁边,对谭斌说:“媳妇儿,快开车吧,别待会儿那些媒体醒过味儿来,再追上来就麻烦大了。”

    谭斌答应一声,车轻快地驶上五环,一路朝着市区cbd而去。她听到身后程睿敏压得低低的说话声,也听到纸张的摩擦声,是程睿敏交给严谨一封信。她不敢回头,只是从后视镜里悄悄地张望一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惨白的脸,眼睛里没有焦点,恍如灵魂已经出窍。她移开视线,不忍再看下去。直到快进四环,程睿敏忽然对她说:“谭斌,路边有麦当劳,你去吃点儿早餐吧,再买两杯咖啡回来。”

    谭斌答应着,在路边找到停车位停好车,头也不回地推开车门出去了。

    等她吃完简单的早餐,提着几杯咖啡走回来,却隔着车窗看见严谨靠在程睿敏的肩头,双手将一张信纸遮在脸上。而那信纸的中间,有一块湿润的阴影,正在越扩越大。

    谭斌不敢开车门,更不敢进去,只是呆呆地望着两人。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男人无声的痛哭,所以不知道突然见到竟会令人如此震撼。车窗内的程睿敏抬起头,两人的视线纠结在一起,皆是百感交集的模样,最后程睿敏撩起自己的风衣,挡在严谨的头上。

    雨下得渐渐急了,路上有了积水,雨丝落在地上,泛起一个又一个的水泡。碧桃的花瓣在急雨中凋落,红**绛,落英缤纷,带着难以挽留的遗憾顺水而去。

    季晓鸥被葬在西山一个风景秀丽的墓园里。

    严谨蹲下身,将一束白玫瑰放在她的墓碑前。他知道自己来晚了。明知道晚了,却还要来。因为他居然还希冀着会有奇迹发生,仿佛见不到她的墓碑,她已经离开这件事就不是事实。如今终于面对着她,他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跳到疼痛,像是被活生生绞碎了。

    这时,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问他:“你是严谨?”

    严谨抬起头,看到一个身穿白衬衣的清秀女郎正低头望着他。

    “你是严谨?”她再次问道。

    “是的。您是?”

    她将藏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手里握着一束小小的野花,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露珠。她将野花挨着那束白玫瑰放好,然后对严谨说:“我是晓鸥的朋友,专门在这儿等你。她曾托付给我一件事,我要离开中国了,所以把它再交还给你。”她取出一张银行卡,放在严谨的手心里,“交给你了,为她接着做下去。”

    严谨托着那张卡,尽管满心迷惑,但这个女郎身上有股奇特的气息,让他一时间语塞,竟不知从何说起。

    白衣女郎站起身,年轻的外表,声音中却有着千帆过尽的沧桑:“其实我来这里,是想跟你说句话。一段感情,若没有经历过生活的琐碎,没有经历过现实的磨难,没有被磨光爱情原本的样子,爱,就停在它最美好最纯粹的那一刻,让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自己爱过的美好的那个人,从来都没有变过。其实这样,比起世间太多被时间和现实摧毁的感情,也不算太差。”

    她离开了,衣履翩然的背影消失在花间的小径上,仿佛她从来没有出现过。

    已是傍晚时分,天边的晚霞烧成一片彤云。严谨蹲在墓前,心里什么也没有想,只是看着,看霞光一点儿一点儿地明亮,又一点儿一点儿地黯淡,看着成群的飞鸟掠过低矮的树丛回归巢穴,看着晴朗的天空从蔚蓝变成了深蓝,又从深蓝变成了墨黑。天还是从前的天,世界却不再是从前的世界,人也不再是从前的人。

    他取出季晓鸥最后留给他的那封信。那封信现在皱巴巴的,上面蓝色的字迹被晕染得模糊一片,好多地方都看不清了,可是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每一个字。

    严谨:

    你还好吗?

    首先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其实这件事等落实了再告诉你更好,可是我实在忍不住,也许等这封信交到你手里的时候,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因为,很可能我已经为你找到真凶了,你很快就能恢复清白,恢复自由身,回到我们身边来。你安心等着好消息吧。

    你之前让我做的事,跟你交代一下。

    第一,马林的爷爷已送进养老院,马林父子俩已入土为安。

    第二,湛羽的妈妈现在不肯接受我,但我找了个姐姐替我照顾她。至于谅解书一事,我不想听你的,假如最终必须上庭,我只听周律师的。

    第三,基金一事,申请建立程序繁杂,正在进行中。你来负责给它起个名字好吗?“三分之一”的赢利,你完全不用担心,我很能干,替你解决了很多麻烦。我办事,你放心。只是你出来以后要好好感谢我,为它我简直操碎了心。

    然后,是我们俩之间的事。这一年多的遭遇,让我看明白很多事。原来生命中并没有永远的相聚,也没有永远的别离。我们付出过的感情、珍惜过的相遇、曾经拥抱着以为可以永远在一起的人,有一天终于还是会失去,还是要无奈地说一声再会。我不想等到那一天才发现,我们爱得比自己以为的要深许多。所以,即使你的家庭、你的妹妹,将来会成为我人生路上的荆棘,我也不会轻易放弃你。

    此时窗外正是雨后的午夜,新生的绿叶滴着水,风把玉兰的香味送给路人,而我领到的那一份暗香,已足够用来想念你。亲爱的,我想告诉你:我如丧失一切,还有上帝,我若迷失上帝,还能再找到你。

    我在等你,等你回来。

    晓鸥

    每一次打开这封信,他的手就像现在这样微微地发抖。重复了无数次,梦里梦外都经过了,依然会发抖。他想起一年前第一次见到她,她走在他的前面,回头来朝他启齿一笑。他看了她一眼,很长很长的一眼,为她美好的身材和炫目的笑容而惊艳。她那时候很美,他连她当时头发的式样,身上穿的衣服都记得清清楚楚。她走过来告诉他,他的前门拉链开了,他为她漂亮的五官里唯有嘴巴过大而惋惜,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她咧开嘴露出白牙大笑的时候,有多么美,她的笑容就像是刚睡醒的孩子。

    严谨到现在都记得她那时的笑。他抬起头,睫毛上不知何时沾上了水珠,让他一眼看出去,无论什么,树丛、孤鸟、弯月、群星……看什么,什么都带着泪。

    〈全文完〉

—三剑客的青春往事 1

    三班的班主任阎青总是说,高一(3)班有两匹害群之马。

    一匹是严谨,体育特招生,篮球打得非常好,却一直不求上进,从进了高中的大门,成绩就总在倒数几名里徘徊,而且仗着人高马大,什么事都敢出头,打架惹事,顽劣不堪,让人头疼。但是这小孩儿实诚,没那么多歪心眼。

    最让阎青头疼的,其实是另一匹劣马孙嘉遇。

    孙嘉遇和严谨不太一样。他是正经考进来的,成绩虽然总在班级十五名左右晃荡,可人长得干净漂亮,又挺会来事儿,所以颇得几个女老师的欢心。比如教数学的陈芳老师,尽管屡屡恨铁不成钢,却总是不忍对他求全责备。但是阎青私下一提到孙嘉遇,就气得牙痒痒。照他的说法,这学生就是一典型的“蔫儿坏”,甭看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可班里一旦捅了什么娄子,你去调查吧,后面一准儿少不了他的撺掇。

    陈芳老师便替阎青总结:“拿大白话儿说,这孩子就是个狗头军师,对吧?”

    阎青恨恨地回答:“对,这小子就是一狗头军师。”想了想又补充,“您看过《沙家浜》吧?严谨要是像胡传魁,孙嘉遇就是那刁德一!”

    这句话惹来其他老师一阵哄笑,陈芳嗔怪道:“小阎,你这有点儿过了,哪儿有这么说自己学生的?”

    阎青哼一声,绷紧脸收拾自己的课本和教案,一时没有接话。

    旁边一老师笑完忽然想起一件正事:“哎,我说阎老师,给你提个醒儿,你们班那个尖子生,叫程睿敏是吧,最近你得多留点儿意。”

    “啊?”阎青一下上了心,都走到办公室门口了,又拐回来,“他怎么了?”

    这个程睿敏,是班里的学***,成绩拔尖,人懂事,又听话,简直就是照着阎青心里理想学生打造出来的模子,唯一的缺点,就是性格有点儿孤僻,不大合群。不过阎青觉得,学生嘛,只要学习成绩优秀,其他的都可以忽略不计。听到这得意弟子仿佛也有了什么不好的苗头,阎青难免心惊,接着追问一句:“他怎么了?”

    “早恋。”那老师说。

    “不能吧,这孩子多老实啊!”阎青一点儿都不愿意相信。

    “嗨,我也就提醒你一下,(2)班的刘蓓,就是天天穿得像花蝴蝶一样的那个女生,你留意一下这俩人。”

    “什么?”提到刘蓓,阎青立刻信了七八成。身高一米六八的刘蓓,在高一年级实在太扎眼了。这个年纪的女生,因为学校对学生仪容近乎苛刻的要求,同样的校服一上身,再清秀的孩子看上去都像个土豆,混在一起难以分出甲乙丙丁,可穿在刘蓓身上,硬是比其他人好看。这样的效果,自然归功于她模特一样的两条长腿,还有酷似电影明星宁静一般的长相。

    急怒之下,他拔腿就往外走,“这帮臭小子,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其实说来说去说的都是一件事,男人自古难过美人关。阎青可真不想自己最喜欢的学生也毁在这件事上。

    他只顾着大踏步往高一年级的教室方向走,压根儿没听见那老师追在后面叫:“哎哎哎,小阎老师,您可千万别上火,教育学生也要讲究点儿方式方法。”

    那年阎青老师刚满三十岁,正是要热情有热情,要精力有精力的年纪。除了担任(3)班的班主任,他还同时兼任(3)班和(5)班的英语老师。阎青的眉眼,乍看上去有点儿像当年正走红的四大天王之一香港的歌星黎明,因此他在女生中的人缘极好。但在男生堆里的口碑,就不那么好听了。男生们私下叫他“阎王爷”,无其他原因,只因阎青的教学方式实在太狠了点儿,尤其是对男生。

    学校的早自习,每天清晨七点二十到七点五十,一三五语文,二四六英语,冬夏无阻。

    这天是周二,早自习过后正好连着两节英语课。七点二十五分,阎青背着手在门外站了会儿,对门里面咿咿呀呀的读书声感到十分满意,这表示他一直强调的令行禁止执行得不错,符合他一贯的教学宗旨:班主任在和不在都应该一个样。

    于是阎青满意地走上讲台,并不说话,只咳嗽一声,眼神威严地在全班同学的脑袋上方扫视一遍。

    班主任那深具威慑功能的目光,探照灯一样刷刷扫过,不少学生显然感觉到那眼神的压力,抬起头偷偷打量着阎青,读书声霎时小了很多。唯有来自后排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依然抑扬顿挫地在教室里回荡:“they did not pay any  the end,i could not bear it.i turned round again……”

    有学生开始趴在桌子上哧哧地笑,阎青的瞳孔立刻收缩成两把雪亮的小匕首,怒目射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个声音毫不畏惧,最后一句“i can’t hear a word”,在阎青强自压抑的怒气里,还是极其敬业、字正腔圆地收尾,元音饱满辅音清晰,完全符合阎青一向强调的发音原则,只是语气里带着太过明显的挑衅。

    阎青苦心营造的凝重气氛被彻底破坏,学生们纷纷回头,拍桌子递小话,边笑边偷看阎青的脸色。

    高一(3)班共有五十四人,七排座位,一排男生一排女生,每排八人,因为男多女少,所以最后一排只有六个男生。阎青心里的两匹害群之马孙嘉遇和严谨,就都坐在最后一排。那有早恋嫌疑的好学生程睿敏,也坐在最后一排。

    而方才那个声音的主人,就是严谨。

    说起严谨这个学生,虽然拿起书本就头疼,却有一个长处无人能及,他在语言方面具有惊人的天赋,模仿起各省方言惟妙惟肖,年前新年晚会上一首《恋曲1990》更是震慑了全校师生,让不少人都以为是罗大佑原声再现。

    阎青深吸一口气,慢慢走下讲台,一直走到倒数第二排的位置,才允许自己的声音在喉咙胸腔里开始共鸣,“严谨,站起来!”

    他太明白他这帮学生了,就是想惹急了他看他发怒的样子。他要是真的落进他们的圈套,才真是枉为人师,多吃这十几年的白米。

    严谨扭过脖子看看他的老师,态度还是很恭谨的,听话地站起身:“是,阎老师。”

    阎青背着手绕到他的身后,淡淡问道:“你想干什么?”

    “我?没想干什么,背课文啊!”严谨对答如流,显然早有准备。

    阎青的眼睛眯了眯,冷笑一声,心说还跟我玩心眼儿呢小子?我开始做老师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满地乱爬呢!于是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背课文?好啊,好事儿啊,老师成全你。今儿早自习,你就站着背吧,背不完后面还有一节课。”

    这下严谨不干了,大声问:“阎老师,你这是变相体罚。凭什么?我做错什么了?”

    阎青回头笑笑,笑得最后一排几个男生全都毛骨悚然。他们不怕阎青发脾气,就怕他这种笑,他这么一笑,就意味着没什么好事儿,不定什么人要倒霉了。

    阎青说:“你要觉得一节课时间太短,还有第二节课。”

    严谨大怒,粗口几乎脱口而出,却被中途截断了,有人在他的小腿胫骨上狠踢了一脚,疼得他差点儿叫出声,一回头,见同桌孙嘉遇正冲他做手势,示意他闭嘴。

    严谨虽然喜欢在班上充老大,可他只服一个人,就是孙嘉遇,在他面前,严谨总是服服帖帖地没办法撒欢儿。此刻孙嘉遇既然让他噤声,他就只好委屈地站着翻开课本,有一搭没一搭地瞟两眼。

    阎青回到讲台上,清清嗓子宣布:“把书都合上,统一放在左上角,每人拿出一张白纸。”

    讲台下面顿时传来一片低低的哀叹声。学生们照他的要求收起课本,课桌盖噼里啪啦开合的声音大得夸张,借机宣泄着他们心中的不满。

    因为阎青阎老师又要听写生词了。

    三天两头听写单词,动不动就罚抄单词几十遍,学生的反感阎青不是不知道,但他认为,想学好英语单词量是基础,这是提高英语成绩的最有效手段,现在反感,将来他们就知道感激老师的严格了,阎青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严谨对阎青的话充耳不闻,正撅着屁股趴在课桌上,借着前排同学脊背的掩护,兴致勃勃修炼周伯通的左右互搏之术,忽然感觉衣袖被人拉了拉。他低下头,就见孙嘉遇手心朝上放在桌面上,手心用钢笔写着四个字:要求坐下。

    严谨看看阎青,后者正用目光快速扫描着一排排桌面。他略微犹豫一下便明白了孙嘉遇的意思,迅速举起右手。

    阎青一时间没有注意到他,精神完全集中在最后排靠窗处的程睿敏身上。程睿敏正侧头看着窗外,神色恍惚,脸上的表情分明就是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子。

    严谨只好提高声音叫一声:“老师!”

    阎青回过头,硬邦邦地问:“什么事?”

    “桌子太低,写字儿够不着,我能先坐下吗?”

    阎青上下打量他几眼,相比严谨的长胳膊长腿,课桌的尺寸的确小了点儿,他的嘴唇刚动了动,还没有开口,严谨已经“扑通”一声坐下了,没有一丝迟疑,然后从课桌抽屉里摸出一顶棒球帽扣在脑袋上。

    阎青看不惯:“严谨你出什么洋相,教室里戴什么帽子?”

    严谨咳嗽两声,又装模作样擤擤鼻涕,瓮声瓮气地回答:“我感冒了。”

    阎青一时找不出什么破绽,只好狠狠剜他一眼,没再说话。

    孙嘉遇趴在课桌上,低着头拼命忍笑,直到阎青刀子一样的目光朝他扫过来,他才赶紧假模假样坐直身体,一脸正经地望向阎青,双手却在课桌上向严谨悄悄比出两个“v”字,严谨的报答是从课桌下狠狠给了他一拳。

    两人这点儿小动作哪儿瞒得过阎青,但他没顾上搭理他们,因为早自习很快就要结束了。所以他暂时放过这两个淘气包,把英语课代表叫到讲台前,代替他念课后生词的中文翻译,而他自己,就背着手从教室前踱到教室后,为的是防止有人作弊打小抄。

    阎青自己做学生的时候,也有过不少作弊的损招。自从当了老师之后,才明白以前作弊的行为有多可笑,因为老师在台上居高临下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认真答题的人和搞小动作的人往往是泾渭分明的。以阎青过去和现在的经验为作弊做个总结,那就是作弊手段是次要的,关键是心理素质,一定要淡定,完全淡定,尤其要真心地告诉自己我没抄……没抄……没抄……

    可惜,能做得到的学生凤毛麟角,再怎么镇定,还是会有蛛丝马迹落在反抄经验丰富的老师眼里。

    按说教室后排一向是测验考试作弊的重灾区,今天却安静得异常,也正常得异常。阎青来回走了两趟,看到的都是规规矩矩低头写字的身影,他觉得这未免有些太反常了,而事有反常即为妖,这点他深信不疑。

    再走两趟,阎青的注意力锁定在严谨的棒球帽上。过了一会儿,整间教室都回荡着阎青愤怒的吼声:“严谨,你给我站到讲台上去!”

    于是高一(3)班目瞪口呆的学生们,眼睁睁看着阎青和严谨一路撕扯着到了讲台前。阎青的目标很明确,就是严谨头上的棒球帽,严谨则拼命挣扎,死死按着不肯松手。

    阎青个儿没严谨高,力气也拼不过他正青春年少的学生,可他这回显然是被气得狠了,攥着严谨外套的衣襟,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整句囫囵话,一时间脸都白了。

    严谨平日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但这天班主任失态的模样,不知为什么就让他有点儿心虚,他看着阎青,不知所措地松开手。

    那顶棒球帽被翻过来,在全班同学面前亮相,原来帽檐上粘满写得密密麻麻的小纸条,全是这次要默写的单词。

    阎青把帽子摔在讲台上,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望着严谨讥讽地问:“你翻白眼翻的,不怕把你那六条眼肌累成肌肉劳损?”

    学生们里有反应极快的,已经哈哈笑出声,又过了片刻教室里叽叽嘎嘎笑成一片。这个作弊的招儿还真算得上新鲜,至少以前没人试验过。

    阎青一掌拍在讲桌上,震得桌角的粉笔盒都跳了起来:“笑什么笑?你们有这个聪明劲儿,为什么不肯用在正道上?孙嘉遇!”

    这声“孙嘉遇”太过突然,正笑得欢畅的孙嘉遇吓了一跳,笑声戛然而止。

    “你也上来!”阎青瞪着他冷笑,“上来,让同学们都开开眼!”孙嘉遇磨磨蹭蹭走上去,脸上竭力做出满不在乎的表情。

    “裤腿撩起来!”

    孙嘉遇心头怦怦直跳,却梗起脖子,色厉内荏地反问:“干什么?”

    阎青根本就懒得跟他唆,上前一把撩起他的牛仔裤腿,沿着袜子插了一圈的小抄便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是在跷起二郎腿大抄特抄的时候太肆无忌惮,掩护没有做好,被阎青发现了。

    “看见没有?看见没有?”阎青气得直喘粗气,再次大力拍了一下讲桌,粉笔灰顿时飞扬而起,“好……好……算你们行……我天天给你们强调单词的重要性,你们就这么对付?你们这是对付谁呢?对付我?值得吗?你们这辈子是为了谁活着,为我?为你们父母还是为你们自己?啊?”

    班主任大发脾气,学生们吓得不敢出声,都仰起脸惴惴地望着他,孙嘉遇则抿了抿嘴,把脸转向窗外,教室里一时寂静得让人难堪。

    阎青注视着讲台下一张张年轻饱满的小脸,那些或者茫然或者无动于衷的表情,忽然间令他心灰意冷。他垂下眼睛镇定了一会儿,再仰起脸时已经彻底冷静,对两个耷拉着脑袋的学生说:“你们两个站讲台上默写,其他同学我们继续。”

    连抓了两个现行,这一次没人再敢虎口拔牙,都老老实实的,或者低头写字,或者抓耳挠腮。

    晚自习时批改过的单词测验被发回来了,课代表同时带回阎青的命令:“错一个词的,第一单元所有生词每个抄十遍,错两个的,每个抄二十遍……错十个的,每个抄一百遍……以下类同,明天一早检查。”

    这番话换来一片哀鸣之声。严谨旁边一个叫许志群的男生,凑过去搂住严谨的肩膀,按着他的脑袋威胁道:“都是被你连累的,老子不活了,跟你同归于尽!错了十一个,每个抄一百一十遍,今天晚上不用睡觉了。”

    严谨一边挣扎一边笑:“少来,那会儿你抄得不也挺欢实?你运气好,没让‘阎王爷’抓个正着。跟你说,老子更惨,一共错了二十六个。”

    许志群嘿嘿笑起来,终于放了手,忽然想起另外一个人来,回头问他:“孙嘉遇,你错了几个?”

    孙嘉遇下巴颏儿搁在手臂上,正歪头假寐,长长的睫毛颤了两颤,却只装作没听见。早晨丢人现眼一回,搞得他一天都蔫蔫的没有精神。何况因为昨晚贪看电视剧,没有按时复习当天的功课,所以他的成绩不比严谨好多少,一共错了十八个。第一单元九十多个生词,每个抄写一百八十遍,合起来可就是一万六千遍!

    “你别装睡了!”严谨用力扒拉他的脑袋,“说说,怎么办?‘阎王爷’今儿真邪行,好像疯了,咱还真抄呀?”

    “一个字都不抄!”孙嘉遇睁开眼睛,懒洋洋地坐起来,“他这么做,就是体罚,**裸的体罚,上次抄得我手都快废了。我们现在的时间很宝贵,不能浪费在没有价值的事情上。如果我们再次屈服,就是在助长他的歪风邪气。”

    “靠!”严谨抓起一本书就扔了过去,“叫你嘴硬!早上你说的,他肯定不会发现,结果呢?”

    “你给我滚蛋!”孙嘉遇毫不客气地把书扔回去,正中严谨的脑门,“要不是你太笨,他怎么会发现?还他妈的把我也连累了!”

    严谨摸着脑门抽口凉气,扑上去压在他身上,用胳膊勒住他的脖子笑骂:“嘿,还来劲了不是?你敢再说一遍?我只要稍微使点儿劲,你这小脖梗就得咔吧一声折了。”

    孙嘉遇在下面挣扎着叫许志群的外号:“胖子,你干吗呢?还不赶紧灭了他?”

    许志群哈哈笑着扑上去,将两个人都压在身下。他一百八十斤的体重一压上去,最下面的孙嘉遇差点儿窒息了。几个人正笑闹成一团,冷不防窗边的程睿敏站起来,一脸厌恶地说:“你们能不能出去闹?你们不想学习别人还要学习呢。”

    “哟哟哟哟哟哟,”严谨从许志群的身下抽身站起来,嬉皮笑脸地打量着他说,“什么人嗑瓜子嗑出你个臭仁儿来?找抽呢吧,敢管爷的闲事?”

    严谨在班里一贯骄横,不少招惹过他的人都吃过他的苦头,所以除了后排几个死党,其他同学对他一向敬而远之。程睿敏是这学期才调到最后一排来,跟这几个男生的脾气性格都格格不入。他最讨厌严谨,严谨自然也更讨厌他。

    九十年代初的北京,少男少女最流行的服饰是短夹克萝卜裤再加旅游鞋,时髦与否的标志,和裤子前襟处的褶子有莫大关系,褶子越多越时髦,最夸张的款式,在裤子里面塞只鸡可能都看不出来,学校里一时间几乎人人都是这样的打扮。只有程睿敏与众不同,除了必须穿校服的日子,他一直穿着规规矩矩的衬衣西裤,黑色软皮鞋擦得干干净净,冬天时便在衬衣外套上深色羊毛衫,雪白的领子翻出来,外面则是一件深灰色的厚呢大衣。相比其他同学裹得像包子一样严实的羽绒服,他永远都是个异数。

    严谨老觉得程睿敏就是个不懂时尚的小土包子,不知道著名的beyond乐队,不明白什么是hip-hop,也不会玩街机,再加上程睿敏说话时偶尔会带点儿不易察觉的南方口音,就更有理由让他鄙视这个只懂埋头学习的书呆子。

    他以为程睿敏吃不住恐吓,一句话就得被吓退回去,没想到程睿敏毫不示弱,站在比自己高一头的严谨面前,目光坚定地看着他:“现在是晚自习时间,你们不想学习请出去,别影响其他同学。你们这么做叫没有公德知道吗?”

    严谨被说得恼羞成怒,气冲冲地撸起袖子:“你是不是真的皮痒欠揍啊?想我揍死你?”

    程睿敏眼神一冷:“你试试!”

—三剑客的青春往事 2

    “噢噢噢,哥们儿走一个嘿!”旁边观战的学生开始起哄,教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口哨声。说起来程睿敏虽然是学***,又是老师们的宠儿,但是因为性格过于孤傲,在男生中的人缘不是特别好。可他居然敢去挑战班里的小霸王严谨,大家都觉得挺惊奇的,倒是要看看谁能压谁一头。

    “严谨!”眼见形势要失控,孙嘉遇赶紧蹿过来挡在两人中间,“算了算了,你当心人家告到班主任那儿去,回家你又吃不了兜着走。”

    “去他妈的!我怕他个兔崽子告状?”严谨依然嘴硬,却像被人掐住七寸,气势不由自主弱下去。要说这世上还真有他怕的东西,就是他爸书房里挂着的那根马鞭,据说是解放时四野开进北京时期的文物。

    “对不起啊!”终于稳住了严谨,孙嘉遇回头冲程睿敏笑笑。

    程睿敏扭头看看他,眼神里饱含着冷淡和鄙视,然后不声不响地坐下,翻开课本和作业本,再也没有看他们一眼。

    这个轻蔑到露骨的表情让严谨十六岁的心灵深受伤害,气得鼻子都要歪了,以至于过了很长时间他依旧耿耿于怀,见到程睿敏就想上手揍他。那天的放学路上,他便对着死党们抱怨了一路:“要不是你们拦着,我准揍得他满地找牙!”

    严谨大哥既然表示愤慨,几个小弟自然责无旁贷地附和,唯有孙嘉遇嘿嘿笑了两声,继续不紧不慢地蹬着车,一边哼着流行歌曲,并不接他的话茬。直到在中山公园门前分手,才拍着严谨的肩膀说一句:“你那法子太笨,那叫引火烧身懂不懂?瞧我的,怎么让他生不如死。咱们回见。”

    被算计中的程睿敏对此却一无所知,他在晚自习后被数学老师陈芳留了下来。这样的小灶最近经常开,因为再过半个月,就要开始奥数选拔赛了。

    陈芳和阎青的脾气完全相反,什么时候都是和风细雨不急不躁,虽然她从来没有板脸发过脾气,在学生中的威信却挺高,甚至学生们有个少年维特的小烦恼也愿意和她谈一谈。

    师生两人在高一年级办公室完成当天的功课,陈芳用热水烫了个苹果交给程睿敏,叮嘱他吃完再走,别在路上顶着凉气吃了胃痛。

    程睿敏的母亲常年驻外,他自小跟着外公长大,所以对来自女性的呵护总有一种特殊的依恋。抱着那个硕大的红富士,他近乎珍惜地小口小口啃着,下意识想把这温馨的时刻刻意拉长。这倒正中陈芳下怀,她正好也想找个机会和程睿敏聊一聊。她对中学生早恋的态度,并不像阎青那样深恶痛绝,可是程睿敏这样的好学生,如果因为这种事分心影响了学习,实在让人可惜。

    陈芳在心里斟酌了一下词句,才小心翼翼地问:“程睿敏,听说你最近和二班的刘蓓关系挺好?”

    程睿敏似乎被噎了一下,赶紧咽下嘴里的苹果,抬头看着陈芳,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如水,让陈芳不由分说就软了心肠,立刻补上一句:“我就是听说,随便问问。”

    程睿敏错开目光,犹豫片刻才回答:“陈老师,我没做过坏事。”

    如此直接,反而让陈芳难以继续,她笑笑说:“老师相信你。老师也是从你们这个年龄过来的,很理解你们,可你们年纪太小,很多事都没有定型,这人生的路长着呢,以后的变化有多大你现在根本想象不出来。该专心学习的时候分心去做别的事,将来你一定会为现在浪费的时间后悔。”

    “我没有浪费时间,也没有耽误学习。”半天,程睿敏又憋出一句话。

    “程睿敏,”虽然陈芳已经把声音尽量放得温和,但语气中多少还是带着点儿责备的分量,因为她不明白程睿敏的抵触情绪为什么这么大。“老师相信你,希望你别让老师失望。”

    程睿敏垂下脑袋沉默不语,只拿手指紧紧抠着那半个苹果,掐得苹果表皮上出现了几个深深的指甲印。

    “程睿敏?”陈芳疑惑地叫他。

    程睿敏还是低着头,过了一会儿,一大滴温热的水珠滴答落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

    陈芳吃了一惊,也吓了一跳:“你说说你,你可是个男孩儿啊,老师又没说什么重话,你哭什么呀?”

    水珠落得更急,几乎连成一条线。

    陈芳一时间简直哭笑不得,这个学生心思一直比较重她是知道的,小小年纪通身上下就带着点儿拒人千里的淡漠,可她没想到这孩子竟如此禁不起批评。她满怀挫败地取过自己的毛巾,“好了好了,知道错了就好,擦擦眼泪,让其他同学看见多丢人哪!”

    程睿敏却一把推开她的手,站起身就离开了办公室,那没吃完的半个苹果,就留在他刚才坐过的椅子上。

    程睿敏出了办公室,就直奔水房而去。仲春的夜晚,温度依然很低,水龙头里流出的水冰凉刺骨。当他重新抬起头,满脸淋漓的水迹,早已分不清何处是水,何处是泪。

    水滴流入眼睛,**辣地生疼,他抬手去抹,身边却有人拽拽他的袖子,递过来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手绢嫩黄色的,隐隐散发着淡淡的花露水味儿。拿着手绢的手,细白纤直,手背上却有四个圆圆的“酒窝”,一只属于同龄女生的手。

    程睿敏低头看看,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转身走了。

    他走出很远,寂静的走廊上只能听得到他自己的脚步声,身后的人并没有追上来。虽然在意料之中,但他的心中却无端地黯然一下,耳边仿佛听到一声微弱的叹息。

    教室后面的车棚,此刻空荡荡的,昏黄的白炽灯冷清清地照下来,仿佛一束舞台上的追光,笼罩着程睿敏那辆孤零零的自行车。

    他开了车锁,正要骑上去,却感觉车轮不太对劲。弯下腰一看,前后两个轮胎居然都瘪瘪的,已经一点儿气都没有了。他蹲下身,借着灯光仔细瞅了瞅,发现前后轮胎上的气鼻儿皆是空的,两个气门芯都被人拔掉了。

    一向懂事礼貌的好学生,也忍不住爆了粗话:“他妈的!”

    互拔气门芯一直都是男生间互相报复的最常见手段,此事发生得频繁,又屡禁不止,为了方便学生,学校只好在传达室常年都备着气门芯和打气筒。

    程睿敏忍着气将自行车推到大门口,向传达室的大爷借了气筒,装好新气门芯,呼哧呼哧打了半天,车轮依然瘪瘪的不见鼓起,换了前轮,又呼哧呼哧打半天,额头上都累出了一层薄汗,依旧多少空气进去,多少空气出来。最后他直起身,束手无策地愣在当地。

    传达室大爷被他的动静惊动,撩起门帘走了出来,按按车胎,经验老到地下了结论:“前后胎恐怕都被扎了,去补胎吧。”

    校门口倒是常年有一个修自行车的摊位,但只是白天出摊。程睿敏没有办法,只能将自行车重新推回车棚锁好,准备乘夜班公交车回家。

    他沿着校园小径往大门走,没走多远,便听见身后有叮当叮当的车铃声,他以为自己挡了别人的路,就往路边让了让。那辆红色的女式自行车却在他的身后急刹车,车上的人偏腿儿跳了下来。

    “程睿敏,你站住!”一个女生的声音。

    程睿敏站住了,语气冷淡:“刘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回家?”

    那叫刘蓓的女生回答:“不是为了等你吗?”

    静默了片刻,程睿敏将双手插进外套的兜里,又开始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说:“谢谢,以后别再等我了。”

    刘蓓轻笑了一声:“程睿敏,你天天这么装累不累呀?我要不等你,你今儿打算走路回家吗?”

    “是。”

    刘蓓推着车加快两步,走到他的前面:“不如你骑我车回去吧?”

    程睿敏终于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那你呢?”

    对面的女生长着一张五官深邃的脸,眉眼乌黑,妩媚中带点儿野性,光滑的皮肤在路灯下呈现出骨瓷一般细腻的光泽。此刻她被程睿敏问得一愣,因为按正常男生的反应,这会儿应该喜动颜色地回答:“好啊,我带你回去。”但是程睿敏偏偏不按常规出牌,他居然问她:“那你呢?”

    刘蓓怔了一会儿,突然生气了,将自行车朝他身上一搡,“我自己走回去!”

    说完她就撒开手,急行军一般甩开他,朝前大步走出去。不过才走了十几步,她听到身后传来车铃的叮当声。程睿敏追上来,在她前方不远处捏住了刹车。

    “上来吧。”

    尽管他背对着她,声音淡得像已泡过十几遍的清茶,但刘蓓已经抿起嘴,胜利地笑了,接着利索地跳上了后座。

    程睿敏的父亲和刘蓓的母亲是同事,两家住在一栋宿舍楼里。两人早已熟识,却是第一次结伴回家。这段日子刘蓓一直在找借口接近他,程睿敏心里明镜一样,但他却不知道如何回应才算合适。他长这么大,从来都没有学会如何去拒绝别人的好意,更不会用生硬的态度去伤害一个女孩儿,而且,对刘蓓的接近,他并不反感,反而因为少年的虚荣贪享着这点儿被人喜欢的快乐,尤其对方还是一个引人注目的漂亮女生。

    这是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车轮在柏油马路上沙沙碾过,空气中荡漾着槐花的清甜。心思各异的少年与少女,彼此间最接近的物理距离不过几厘米。埋头骑车的程睿敏,听到刘蓓轻轻哼着一首歌: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的感觉像三月,浪漫的季节,醉人的诗篇……

    刘蓓的声音带些鼻音,有点儿磁性,有点儿魅惑,柔软的春风将她的歌声送进他的耳朵,仿佛一根羽毛在轻轻撩拨着他的耳廓,让人不由自主地酥软下去。

    程睿敏咬咬嘴唇,及时制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都排出了脑海。

    终于快要到家了,横在两人面前的是一座铁路立交桥,火车在桥上走,行人和汽车都从桥下穿过。程睿敏及时在下坡前刹住车,对刘蓓说:“我要下坡了,你抓稳。”

    刘蓓仰起头:“我抓哪儿呀?”

    “随便。”

    刘蓓说:“好,那我就随便咯。”

    程睿敏尚未反应过来,她已经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腰。程睿敏的身体一下绷紧了,仿佛被电流强击了一下。

    “你干什么?放手!”他努力想让声音显得严厉一些,可惜紊乱的气息暴露了他的言不由衷。聪明的刘蓓,如何会听不出来他的色厉内荏?

    “我可以放手,可我要是从车上掉下来,万一摔伤了,你会每天背我上学吗?”刘蓓笑嘻嘻地问,手臂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抱得更紧了。

    “会让人看见的。”程睿敏有些恼怒。

    “看见就看见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呀?”

    “你放开!”

    “好啊,我放开。”刘蓓满不在乎地放开双臂,“那你就这么冲下去吧,我摔下去也没关系。”

    程睿敏和严谨对峙都能做到毫不怯阵,对着会耍赖皮的刘蓓却毫无办法。他叹口气,无奈道:“抱好,我要下去了。”

    “好嘞!”刘蓓一边答应一边重新抱住他,因为得意,嘴边笑出了两个小小的梨涡,“这可是你说的啊!”

    程睿敏没出声,只是眼角眉梢带上了一点儿促狭的笑意。接着他支在地上的那只脚轻轻一点,随即撒开双把,将两只手臂像鸟儿翅膀一样张开。刘蓓没想到他会在下坡时玩大撒把,吓得尖叫一声。自行车便载着两人,在她充满恐惧的叫声余韵里,朝着桥下飞速滑了下去。温煦的春风从两人年轻的脸颊边掠过,穿过他们乌黑的发梢,带走的,却是每个人都拥有过的青春无悔,快乐灿烂。

    程睿敏家住在一楼,门前有个很小的院子。别人家的院子都用砖墙围起来,只有程家是白色的木质篱笆,并且沿着篱笆的脚下栽满了蔷薇。此刻正是蔷薇盛开的季节,稠密的花叶将篱笆完全遮盖,并从小小拱门的上端垂吊下来,仿佛童话中树林矮人的木屋。

    程睿敏推开虚掩的院门,回头看看站在门口的刘蓓,她正扶着车把,眼巴巴地看着他。面对她充满希望的眼神,他发觉自己似乎做了一件蠢事,但已无法挽回。他低下头,用力抿紧了双唇,抿出了左边脸颊上的酒窝。这于他是一个无奈的表情,但看在刘蓓眼里,却更像是一个羞涩的微笑。

    于是她满足了,朝程睿敏摆摆手:“明天见。”

    程睿敏想说的话,一个字都没有来得及出口,就被这句“明天见”尽数堵了回去。他只能被动地望着她离开的背影,人生中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单纯的给予和喜爱,也能变成他人心里的负担。

    锁好院门,程睿敏从书包里取出家门钥匙,登上几步台阶,正要将钥匙插进锁眼,却听见门内传来一声物体坠地的脆响,接着是他父亲的咆哮声:“离婚?你想都不要想,做梦!”

    有细弱的女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砰”一声,又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屋门上,还伴随着玻璃落地的粉碎声,吓得门外的程睿敏倒退几步,差点儿从石阶上摔下去。

    他捂起耳朵,倒着一步步退下台阶,一直退到院门处。夜风轻轻地吹过,蔷薇的花瓣零落地飘下来,落在他的头顶和肩头。这个童话一般的小院里,却从来没有上演过童话里的情节。自他初二从厦门回到北京,每次母亲回国述职,这样的争吵便如家常便饭一般,而且这几年愈演愈烈。

    父母间紧张的关系,他也不知道该站在谁的一边。他在下意识中是恨母亲的,因为离婚是她最先提起的,可他又从小异常地渴望她,渴望她能像别人的母亲一样对他多些关注,但她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在她的工作上,她的目光流连在书本上的时间,也比落在他身上的时间更多。而父亲,或许他身上继承了更多母亲的基因,或许他从小跟着外公长大,所以,他对父亲始终亲近不起来,感情上总是更多地偏向母亲。

    父亲的大嗓门仍在继续,母亲偶尔插几句话,她的声音并不高,但他明白母亲那张嘴的杀伤力,明明那么温柔地吐出几个文雅的词,却往往让人无地自容。这一次,他从母亲的声音里,听到一个陌生女人的名字,和父亲的名字连在一起。他不想再听下去了,打开院门走了出去。

    九十年代的北京,还没有那么多高楼大厦,没有那么多霓虹灯,春天的夜空,还能看得到银盘似的一轮明月,将水银一样明亮的月光倾泻下来,透过槐树的枝叶间隙,一片一片犹如绵软的白纸,落在他的脚边。

    他低着头,负气地用脚尖用力碾着最大的一片白纸,一下又一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赌气。直到一个黑影慢慢地移过来,然后一点儿一点儿遮住了地上的月光。

    程睿敏抬起头,便看见刘蓓站在他的面前,手里捧着一个手提式饭盒。

    “你还没吃饭吧?”刘蓓把饭盒盖打开,递过来,“我妈刚蒸出来的包子,趁热吃吧。”

    程睿敏将双手插进了裤兜,尽管包子的香味让饥肠辘辘的他垂涎欲滴,他还是摇摇头:“我不饿,谢谢你。”

    刘蓓的手缩了回去,再大方再无畏,她也是个女孩儿。程睿敏刻意疏离的态度,终于让她感觉到难堪。抱着饭盒,她咬紧了嘴唇。

    “程睿敏,其实,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爸妈就离婚了。然后,我妈带着我,嫁给了现在这个爸爸。”

    程睿敏愕然:“啊?”虽然和刘蓓做了两年的邻居,经常看到他们一家三口进进出出,可他们家和邻居很少交往,所以他从来不知道,原来那个男人并不是刘蓓的亲生父亲。

    刘蓓神色黯然地接着说下去:“有两年的时间,那些小孩儿天天跟在我后面,说我妈是二婚头,叫我拖油瓶,还编成歌谣到处唱。你知道吗?那时候,我想过死。直到上了初中,我换了一所没有人认识我的学校,我们家也搬到这儿,才没有人再那么追着叫我。”

    程睿敏迟疑了一下才问:“那你爸爸呢?”

    刘蓓把脸转开了,像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过了好半天,她像是整理好了词句,终于开口:“有一年过年,我跟妈妈吵架,我特别想他,就去他现在的家找他,然后,我在公交车站看见他、他现在的老婆,还有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儿。他们一家三口亲亲热热地站在一起,我上去叫爸爸,他看看我,又看看那女的,皱着眉特别凶地对我说,‘你来干什么?我们要出门,你赶快回家!’从那天起,我就觉得他死了,我爸爸已经死了。”

    程睿敏瞬间动容,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柔软目光,注视着眼前的女孩儿。相似的命运,立刻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刘蓓苦涩地笑了笑:“其实,父母离婚真没什么了不起的,离了反而清净了,省得天天看他们吵架。你看,这些年我跟我妈过得不也挺好?程睿敏,我告诉你,这种事,只要你自己不在意,别人就伤害不到你。”

    程睿敏望着她沉默了很久,刘蓓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亮亮的东西在闪烁。他嘴唇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最后他垂下眼睛笑笑,突然问道:“包子什么馅的?”

    刘蓓愣了一下,随即笑逐颜开,打开饭盒盖,拿起一个包子递给他:“瓠子猪肉馅的,可香了,你尝尝。”

    第二天中午,程睿敏趁着午休的时间,将自行车推到学校门口的修车摊。修车的师傅将前轮内胎扒出来,充好气往水盆里一摁,只见水面上咕嘟咕嘟无数串水泡冒了上来。换了后胎,情况一样,把师傅惊得一个劲儿摇头:“小伙子,你这是得罪谁了,多大的仇啊?你瞅瞅,这前前后后的,一共被扎了十几个窟窿!俩胎都废了,全都得换。”

    费了将近半个小时,程睿敏才推着修好的自行车返回学校。

    在自行车棚里,他把车放在大门口特别显眼的地方,低头锁好车,一抬头,他看见孙嘉遇和严谨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交头接耳地说笑。他心里立刻明白了,到底是谁把自己的车胎扎成蜂窝一样。从那两人身边经过时,他的目光在两个人的脸上轮流停驻了片刻,却什么也没有说,径直走过去了。

    那刀子一样凌厉的眼神,让严谨和孙嘉遇感觉像各自被剜了一刀,两人顿时就笑不出来了。对着程睿敏的背影,严谨吐口唾沫:“人模狗样的!”

    同样盯着远去的背影,孙嘉遇的唇角却勾起一抹含义不明的微笑。他伸臂揽住严谨的肩膀,大力拍了两下,然后说:“这种人吧,都是多收拾几次才能老实,你别着急,咱慢慢来,时间长着呢。”

    两人勾肩搭背地往教室走,正好和(2)班的几个女生迎头走了个对面。那几个女生看见他们俩,叽叽喳喳的声音蓦然停了,一个个屏息敛气,突然间就变得淑女起来。这份矜持,一多半都是为了孙嘉遇,这个高一年级的风云人物,校篮球队的前锋,在球场上的风头比队长严谨还要强劲,每次比赛时场外的啦啦队大部分都是他的女粉丝。

    女孩儿们从他俩身边走过,虽然看上去目不斜视,实际上几双眼睛都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偷偷打量着两个人。

    孙嘉遇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低低头就过去了。在幼儿园的时候,那些女老师就喜欢争着抱他,他那时虽然吃饭还拿不稳勺子,但小小的心灵却雪洞一般透亮清楚,不过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浓眉大眼再加上漂亮的长睫毛,像洋娃娃一样招人喜欢。长大以后,英俊的五官愈加精致清晰,从小学四年级就开始陆陆续续收到女生的情书,此刻的他,对来自异性的爱慕眼光早已麻木了。而严谨,却被另一处的风景吸引了,看得专注,几乎目不转睛。

    在他们前方十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个子高挑的女生,正不紧不慢地走着,浅蓝色牛仔裤包裹着两条修长的腿,脚下一双少见的彩色运动鞋,双脚像踩在弹簧上一样,腰肢款摆,步履轻盈,自带一股独特的韵味。

    “严谨?”孙嘉遇叫他,严谨充耳未闻,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孙嘉遇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心领神会地笑笑,然后把手挡在他的眼前,连晃了几下:“哎,哎,哎,我说哥哥,你有点儿出息好不好?”

    严谨左躲右闪,好容易扒拉开孙嘉遇的手,眼前的佳早已不知去向。他叹口气:“货比货要扔,人比人气死。跟这妞儿一比,刚才那几个,简直跟自来水一样……”

    孙嘉遇拍拍他后脑勺:“不就(2)班的那个刘蓓嘛。看你那色眯眯的样儿,真给哥们儿丢人!喜欢就上嘛,别这么自我折磨好不好?”他大力一推严谨,“阿米尔,冲啊!”

    严谨被推得向前趔趄了几步,站定后才沮丧地说:“我又不是没冲过,人家眼高,看不上爷。”

    孙嘉遇挑起一边眉毛,坏笑了一下:“原来你被打击过了?难怪啊。怎么着,要不要我出手帮你搞定?”

    “拉倒吧!”严谨赶紧摇头,“你出手?根据我对你一向的认识,不是我信不过你,我是真怕你搞到最后自己给收了。”

    孙嘉遇却不屑地撇撇嘴:“我才瞧不上呢,皮肤太黑了,也太风骚了,不是哥们儿喜欢的那一款。”

    严谨仰起头“哈哈哈”假笑几声,然后说:“说得跟真的一样。那你告诉我,你喜欢哪款的?”

    “看过《东京爱情故事》吗?就像莉香,铃木保奈美那种。”

    “什么?”严谨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臂一下子收紧了,就势勒住他的脖子,“小鬼子,孙嘉遇,你居然敢喜欢日本鬼子?”

—三剑客的青春往事 3

    孙嘉遇却麻利地一蹲身子,从他的手臂下挣脱出来,嬉笑着撒腿就跑。

    严谨没提防这招,正使着大力的上半身蓦然失去了凭靠,众目睽睽之下摔趴在地上。好在他身手敏捷,在更多的路人看到他的狼狈之前,已经挺身跳起来,一边拍打身上的尘土,一边骂骂咧咧:“臭小子,你丫等着!不揍哭你我改你的姓。”

    那天下午的一二节课,都是班主任阎青的英语课。一上课,阎青没有像往常一样让学生先打开课本,而是将早上收齐的作业本摆在自己面前,一共两摞。右边那摞他交给课代表下课后分发,左边那摞,他拿在手里,开始一本一本地叫名字。

    被叫到名字的学生陆陆续续站起来,大概有十几个,占全班人数的三分之一。

    阎青走下讲台,将这十几个人一一打量一遍,然后背着手走回去,拉开了教室门。

    “你们都出去。”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性,“把昨天没按要求抄写的单词补齐了再回来上课。今天补不完明天接着补,明天补不完还有后天,后天完了还有大后天,你们自己看着办。”

    于是十几个没有完成单词抄写的学生统统被撵出了教室。其中大部分是男生,孙嘉遇、严谨和许志群全在里面。

    此时正是上课的时间,操场上空荡荡的,他们聚集在校园一侧的乒乓球台处。比较老实的学生,已经唉声叹气地打开英语作业本,开始站着抄写单词。也有不肯认命的,比如严谨和孙嘉遇,一个懒洋洋地侧卧在乒乓球台上,一个双眼放空地坐在旁边的双杠上。许志群平时一向唯两人马首是瞻,虽然摊开了作业本,却眼巴巴地等着两人发话。

    “严谨、孙嘉遇,你们俩说,到底写不写?”

    孙嘉遇头朝下倒钩下来,让上半身晃晃悠悠地荡在半空中,瓮声瓮气地回答:“不能惯阎王爷这毛病,不、写!一个词都不写!”

    “那怎么办?真不上课啊?期中考试完了,马上要开家长会了,回头阎王爷再跟家长告一状,你我不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尤其是严谨,他爸那马鞭子,还不抽死他?”

    孙嘉遇不耐烦地“啧”一声:“你急什么?我这不正让血液回流大脑,正想办法呢!”

    几个人说着话,冷不防平地忽然起了一阵狂风,操场边陈年的落叶被吹得团团乱转,尘沙俱起,接着便有稀疏的大雨点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有人惊叫起来,大家都慌慌张张地收拾了东西,要往教学楼处避雨。孙嘉遇却在这一刻,忽然计上心来。他跳下双杠,拦住了跑在前面的同学。

    “大家跟我来,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保证又暖和又干净,而且,可能以后再也不用抄单词了。”

    “去哪儿啊?”大家七嘴八舌地问,“能不抄单词最好,不过你有什么办法啊?吹呢吧?”

    “跟我来就是了。”孙嘉遇一副“信不信由你”的神秘微笑,“反正呢,要是我做不到,你们接着按阎王爷的要求抄单词就是了,今天抄不完还有明天,明天抄不完还有后天,对吧?”

    他这么一说,其他学生觉得也是,跟他走一趟不会有什么损失。都是男孩子,又正是胆儿最肥的十六七岁,稍微一忽悠,便都热血上头,呼啦啦跟着他走了,只剩下几个女生远远地跟在后面观望。

    孙嘉遇带着大家往前走,但他的方向不是奔着教学楼,而是冲着教师的办公楼。离办公楼越近,身后叽叽喳喳的声音越轻,等他在一间办公室门前停下,后面一多半的脚步声都开始迟疑和退缩,恨不能转身就跑。

    因为孙嘉遇面前的那扇门,门上面挂着一个醒目的牌子校长办公室。

    孙嘉遇站在校长办公室的门前,一时间也有些胆怯,他回头看看自己的同学,发现自己身后忽然空了一片,除了严谨还站在自己身侧,连许志群都下意识地退后,跟自己拉开了一段距离。

    他再看看严谨,严谨没说话,反而上前一步,和他并肩而立,并且朝他举起拳头,表达了无论你上刀山下火海如何作死,我都跟着你一块儿死的坚定决心。

    孙嘉遇感激地点点头,长吸一口气,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一个温和的声音道:“请进。”

    孙嘉遇推门进去,严谨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两人站在校长的办公桌前,尽量规规矩矩地以标准姿势立正,然后孙嘉遇声音镇定地开口道:“校长好!我们是高一(3)班的学生,今天因为没完成老师超越教学大纲布置的作业,被赶出教室。现在外面下雨,我们没地儿避雨,所以来请求校长,给我们找个避雨的地方,能把老师要求的作业补完。”

    校长从面前的公文里抬起头,透过老花眼镜望着他俩:“什么作业?拿过来我看看。”看到走廊外淋着雨的学生们,他又招招手,“都进来,进来说话。”

    和孙嘉遇他们谈完话,校长当场打了个电话给图书馆,让图书馆的阅览室为学生们暂时开放几个小时,方便他们一边避雨一边补作业。然后,下午自习课的时候,阎青被校长叫到了办公室,倾谈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以阎青向校长认错,承认自己的教学方式太简单粗暴,保证以后再不采用类似的惩罚手段而告终。

    高一(3)班的学生们因此大获全胜,晚自习前,大部分男生聚到校外一家小吃店,以汽水代酒,大肆庆贺一番。而孙嘉遇的壮举,则被当作反师道尊严的成功榜样,几年以后还被后面几届的学弟学妹们津津乐道。

    但他们此番举动,也有人不以为然,除了那些和阎青交好的女生,还有几个男生,并没有参加他们的庆祝派对,这其中就有程睿敏。大队出发前,有人专门去叫他,程睿敏从书本中抬起头,表情和语气都相当冷淡:“我不感兴趣,对不起。”

    这话恰好让旁边经过的严谨听到了,他狠狠地瞪了程睿敏一眼,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冷冷地“嘁”字。

    但这个“嘁”字,不幸也被程睿敏听到了,他抬起眼睛看了严谨一眼,那温度也冷得足以让人的脸皮挂上一层白霜。由此,两人彼此间的厌恶又各自加深了一层。

    当天的晚自习时间,阎青在讲台上讲了几句话,话不多,他也没点名,却句句锥心。

    “你们翅膀硬了,有本事了,都会告御状了。行,我认栽。以后我也只会完成自己的分内工作,再不会跟你们呕心沥血。你们爱学不学,随便。我只告诉你们一句话,十年后,我希望你们不要后悔今天的举动。”

    最后一句话,阎青的眼圈都红了,他摔门而去的瞬间,教室内的气氛变得十分尴尬。女生中有一些特别崇拜阎青的,便回过头去,对着最后一排的几个男生怒目而视。

    孙嘉遇只当没看见那些不友善的目光,若无其事地翻开数学书和作业本,开始写作业。

    严谨却十分生气,毫不客气地回瞪着那几个女生,嚷嚷道:“看什么看?你们看什么看?我们冒着将来被‘阎王爷’穿小鞋的危险为大家争取权益,你们以后再不用抄单词抄到半夜,不感激也就算了,可你们这是什么态度?”

    正在低头看书的程睿敏,这时转过脸看着他,声音不大,可是字字句句十分清晰:“对阎老师的教学方式不满意,你们可以直接找阎老师提意见。但是背后告人黑状,这种行为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卑鄙!”

    孙嘉遇的眼睛,从书本上收回了目光,挑起来斜斜地瞟了程睿敏几眼,又垂了下去。同时,他用力按住严谨的膝盖,阻止严谨跳起来找程睿敏的麻烦。

    翌日上午的三四节是物理课,出完课间操回来,程睿敏打开桌斗,取出自己的物理课本,却发现被人用胶水一页一页地粘了起来,变成硬邦邦的一块砖头。他吃了一惊,立刻将桌斗内的东西全取出来查看,发现那里面所有的课本和作业本皆遭遇了同样的惨况。他一本一本地翻着,开始还能维持住声色不动的表情,直到拿出一本封面陈旧的课外书,这是一本霍金的《时间简史》,九十年代初的香港繁体版,内地还从未有人见过的中译本。当他发现这本书也被彻底毁了以后,终于气得手指都哆嗦了。

    他的同桌想帮他补救,用圆规和钢尺试图拆开那些被粘在一起的书页。拆是可以拆开的,可是被撕开的那页,页边却变得参差不齐,仿佛被老鼠的牙齿啃咬过。

    程睿敏先是毫无反应地呆呆看着,忽然间像是如梦初醒,扑过去一把抢过那本《时间简史》,转身出了教室。

    他这一走,居然两节课都不见人影。向来规矩听话的好学生,竟然逃了整整两节课。

    程睿敏的物理成绩一直是年级里拔尖儿的,是物理老师的心头肉。弄明白程睿敏逃课的原因后,物理老师一点儿都没想过追究他逃课的问题,而是下课以后找到阎青,直接将程睿敏的物理课本摔在他的办公桌上。

    “你看看你看看,看看你们班学生干的好事!”

    阎青听明白原委,原本十分生气,但一拿起那本书,他却差点儿笑出声:“这帮王八蛋,干起坏事来倒有耐心,这一页一页的,要费多少工夫?”

    “您还笑呢?”物理老师很不满意,“我跟其他学生打听了,他被整跟你有关系。昨天你不是被校长叫去谈话了吗?程睿敏因为替你说话,跟你们班最调皮的那个严谨发生矛盾了。”

    “严谨?阎青顿时眼神一凛,情不自禁咬咬牙,“行,我知道了。”

    阎青不是圣人,虽然在校长面前答应过,绝不会因为孙嘉遇和严谨带领学生告状的举动,对他们两人有任何成见,但是,内心里那点儿解不开的疙瘩,遇到合适的机会,还是会适时地冒出来让他磨磨牙。

    阎青要先找程睿敏谈谈。可是下午的化学课和自习课,他都没有出现。一直到晚自习快结束的时候,他才神色恍惚地现身,同桌跟他说话,他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眼神也是直的,双眼仿佛全无焦点,只是将课桌上的书本文具全部扫进书包,背起来就走了。

    第二天的早自习,阎青一进教室,发现程睿敏的座位依然空着,心里便咯噔一声,泛起了十分不安的感觉。以阎青对程睿敏的了解,他是那种少见的能从学习中自己寻找快乐,并能严格进行自我管理的学生。毫无理由的旷课和逃学发生在他的身上,简直和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让人无法接受。

    阎青退出教室,站在门外想了想,觉得这事可大可小,但是他认为,作为一个学生,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自暴自弃到旷课的地步。最后他还是去教导处找到程睿敏父母的工作单位和联系方式,照着电话号码打了过去。

    他先打给程睿敏的母亲,那边接电话的人告诉他,孩子母亲昨天刚出国,短时间内不会回国。再打到程睿敏父亲的单位,对方说,老程今天去外地出差了,一个星期以后才能回来。阎青追问,那家里谁照顾孩子?对方回答,老程的孩子自理能力挺强的,做饭洗衣服一把好手,一向不用大人操心。那边电话已经挂断,阎青还在握着话筒发呆,因为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点儿都不了解这个所谓的得意门生。这个看上去家教极好的孩子,原来一直都是自生自灭、自荒自长。

    上午三四节是陈芳老师的数学课,程睿敏终于出现了。他在课堂上的表现,除了脸色不太好看,其余还算正常。听完陈芳的通报,阎青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叹口气说:“陈老师,要不您跟他谈谈吧,我……恐怕很多事,他不会告诉我,但可能愿意和您聊聊。”

    午休的时候,陈芳把程睿敏叫到办公室,专门给他洗了个苹果,又倒了杯热水给他,温言安慰道:“课本的事你不用着急,你们阎老师已经跟教务主任说了,再帮你买一套。”

    程睿敏没拿那个苹果,只是端起了那杯热水:“谢谢老师。”

    “那本《时间简史》,是怎么回事?”

    程睿敏仰起脸望着陈芳。少年的皮肤在日光下愈发显出纯净的质感,笼罩着一层茸茸的金芒。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也是少年的坦诚与单纯。

    他说:“那本书是回北京那年,外公买了送我的。”

    “它对你的意义,很不一般,是吗?”

    “是。”

    “能告诉老师为什么吗?”

    程睿敏的睫毛慢慢地垂了下去,他在犹豫。茶杯中的热气升起来,一点点润湿了他的睫毛,这一瞬间他的眼圈在暗影里仿佛泛起了红色。

    陈芳屏住声息不敢出声,这个早熟的学生和其他混沌未开的大孩子不太一样,他的心敏感得像一根将断未断的琴弦,此刻她生怕不小心说错一个字,他就会彻底地对她关上心扉。

    “陈老师,”他终于开口,声音却低得几乎听不到,“我要是告诉你实话,你不会笑我吧?”

    陈芳凝神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拉把椅子坐在他面前,“怎么会呢?你慢慢说,老师听着。”

    “从小,我就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程睿敏双手紧紧握着茶杯,用力到手背上的青筋都浮了起来,但他的语气却带着超脱于年龄之上的沉静,完全听不出悲喜,“我三岁时就被爸妈送到厦门,我在厦门长大。开始的时候,那里的孩子都不跟我玩,因为我说话的口音和他们不一样,因为他们都有爸爸妈妈,可我,只有外公。那些小孩儿跟我说,一定是因为我不乖我不听话,爸爸妈妈才不要我了。很长很长时间,我都不明白那种特别难受的感觉叫什么,只想一定要乖一定要听话,不能让外公生气,不然外公也不要我了。后来,我懂了,无论我如何不好,外公都不会不要我……初二的时候,爸妈接我回北京,正赶上《时间简史》的第一本中文版发行,外公特意托香港的朋友买了给我,他从小就跟我说,只有科学才能强国。我带着它回了北京,把它放在身边,就好像外公坐在身边一样……”

    陈芳一直看着他,眼神悲悯。她也有一个十岁大的女儿,她在想,假如遭遇这种事的是自己女儿,会怎么样?只是如此想一想,她就觉得心口发闷,不由得站起来,走到窗前。

    高一年级的教师办公室都在一楼,窗外就是草坪和几棵茂密的绿树,晃眼间几个身影从窗户根下迅速躲到了树后。陈芳在窗前站了好一会儿,树后那几个孩子就铁了心贴在树后不肯出来,虽然风把他们的衣襟吹得时隐时现,虽然陈芳早就看出了他们是谁。

    最后陈芳笑了笑,将窗扇关严,又走回程睿敏身边,“程睿敏,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程睿敏蓦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陈芳耐心地等着他开口,他却说:“我不知道。”

    “那你估计一下是谁干的?”

    程睿敏放下了茶杯,认真地回答:“估计又不能代替事实,陈老师,我不能胡说。”

    如此不给面子,陈芳没有生气,反而起了好奇之心:“他们总这样欺负你,你难道不想让他们受到惩罚吗?”

    程睿敏的眼神飘走了,飘到办公室一个无人的角落里。过了至少四十秒,陈芳才听到他的回答:“没关系。这种事,我早习惯了。”

    这句话,让陈芳闭上了眼睛。这一刻她意识到在程睿敏的心中,有一个难以解开的死结,而这个死结,她作为老师,完全无能为力。这个孩子的未来,可能会不缺金钱,不缺权势,但是他的心里会永远存在一个黑洞,影响他这一生对感情的安全感。

    “那么,你上次哭,是因为,怕我对你失望?”

    程睿敏垂下头:“是。”

    陈芳深深地叹口气,将手放在他的肩头,“把那本书交给我,周末我去琉璃厂看看,看有没有办法把它复原。”

    这场谈话没有任何结果,程睿敏最终也没有供出任何一个人。可是程睿敏不打算追究,并不表示阎青愿意息事宁人。作为班主任,他不能容忍如此恶劣的事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地过去。

    严谨和程睿敏公开冲突,很多人都看见了,这个事实无可辩驳。借着这个由头,阎青将严谨叫进办公室,旁敲侧击地训斥一通,告诉严谨此刻不惩罚他不代表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他和他的狐朋狗友们做过什么坏事大家心里门儿清,这些日子最好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否则两个星期后的家长会,他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孙嘉遇和许志群在门外等着严谨,眼看他垂头丧气地走出来,两人知道大事不好,瞬间都蔫儿了。

    三个人躲到操场边的小树丛后面,孙嘉遇递给严谨一瓶汽水:“怎么回事?阎王爷说什么了?”

    严谨仰起头,一口气灌了大半瓶汽水,这才说:“他还能说什么?了我一顿。肯定拿胶水弄书那事儿,程睿敏跟他告状了。”

    许志群急着问:“那我们呢?”

    严谨当胸捶他一拳:“胖子,就你丫最不够意思!上回去校长室,死活不敢进去。我告诉你,爷把责任全揽自己身上了,没做叛徒,没供出你们任何一个!”

    孙嘉遇一直没有说话,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好半天才开口道:“不对,我觉得你犯了一个错误,你不该轻易就承认了,程睿敏肯定没跟阎王爷告状。”

    严谨不服气:“为什么?”

    “你看啊,照阎王爷那脾气,他要知道谁干的,肯定不会只你一个。他只咬住你,是因为你和那小子有矛盾,很多人都看见了。他没找我和许志群,也没提上回自行车胎那事儿对吧?这证明,程睿敏压根儿没跟他提我们的恩怨。多明白的事儿,你们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许志群真的低下头去想了,严谨却一晃脑袋:“管他提没提,反正,我跟他结下梁子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早晚我得收拾他!”

    严谨这话说过没多久,便发生了一件事,让他对程睿敏的厌恶上升到了极点。

    那天是一个周五。下午第三节课后,高一年级的男子篮球赛如期举行。当天的比赛,是高一(2)班和高一(3)班争夺年级冠亚军的决赛。

    严谨和孙嘉遇都是校篮球队的主力,所以高一(3)班一直是最被看好的准冠军队伍。但高一(2)班也不是善茬儿,虽没有像严谨和孙嘉遇那样的明星队员,但整体实力不弱,作风强悍,是个不容易对付的对手。这场比赛打得很艰苦,上半场结束的时候,两班比分十分接近,46比44,(3)班以一个球的微弱优势暂时领先。

    队员们一下场,就被班上女生给包围了,递水的、递毛巾的、道辛苦的,七嘴八舌,莺莺燕燕。球场边还有不少其他年级其他班的女生,她们中的大多数,都是为了来看孙嘉遇的,学校里喜欢他的女生几乎可以编成一个加强排了。他站着喝瓶水的时间,周围此起彼伏的“孙嘉遇加油”声不绝于耳,搞得他不得不转过身,从旁边同学的头上揭下一顶帽子,微微躬身,将帽子从胸前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行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宫廷骑士礼,以答谢她们的支持,周围顿时口哨声和掌声大作。

    这情景酸得严谨把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孙嘉遇一贯有良好的女生缘,作为好朋友,虽然他从来不肯承认,但下意识中还是十分嫉妒的。他把脸转向另一侧,索性眼不见为净。就在他一转头的瞬间,却看见(2)班的刘蓓站在不远处,正和她们班上的女生说笑。严谨的心情一下好了起来,运着篮球跑过去,故作老成地打了声招呼:“嗨,你也来看比赛?”

    刘蓓在学校是出了名的大方,面对有意搭讪的男生,她一点儿都没有羞涩的意思,反而朝严谨摆摆手:“是啊,你打得真好,难怪是校队的队长。平常没机会看你们出去比赛,今天真见识了。”

    这句话令严谨心中开始美不滋儿地往上冒粉红泡泡,他抱住篮球,朝刘蓓豪迈地一挥手:“您瞧好了,今儿一定让您开开眼。”

    于是下半场比赛开始的二十分钟,高一(3)班这边,俨然成了严谨的个人技术秀。他一个人共计得了十一分,投篮五次,命中率百分之百,三分球即投即中,于是球场边的(3)班啦啦队,口号声由“(3)班加油”渐渐统一成了“严谨加油”。

    又一个成功的上篮之后,严谨在一片欢呼声中欢快绕场一周。他用眼睛去寻找刘蓓,却无意中看到程睿敏手里拿着两瓶酸奶,从人群外奋力挤进来,站在刘蓓的身边。手肘碰碰她的手臂,将酸奶递给他。刘蓓朝程睿敏笑了笑,不知程睿敏说了句什么,她便仰起脸,笑成了阳光下的一朵花儿。

    严谨瞬间看呆了,心里如同开了一座醋坊,酸气泡儿咕嘟咕嘟往上冒。就在他愣神的工夫,孙嘉遇跑过来,冲他肩膀狠捶了一拳:“你干什么呢?还不快就位?”

    严谨猛一甩头,想把方才那景象从脑海里甩出去。可是没用,那两人言笑晏晏的镜头,像是幻灯片一样,定格成一个清晰的画面。

    队友将球传给他,他接住,一时间竟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那个画面在他眼前闪动,占据了他大部分的视野,眼角的余光似乎看到了一个篮筐,恍惚中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个训练过千百遍的动作:左脚迈一步,右脚迈一步,起跳,抬手上篮。球进了!但是,周围没有欢呼声和喝彩声,而是反常的沉默。这份沉默保持了至少半分钟,才如同沸水入油锅,一下子炸开了,炸开的却是一片嘘声和倒彩。

    严谨这个三分球,居然投进了自己方的篮筐!

    意识到自己投了一个乌龙球的那一刻,严谨简直羞愤欲死,恨不能时光即刻倒流,好让他有机会去修正这个错误。而(3)班的队友们在几分钟的惊愕之后,倒没有一个人责怪他,反而纷纷过来安慰。但这些安慰话对他并无作用,他羞怒交加地捶打自己的脑袋。只有孙嘉遇站他旁边没说话,用力拉开他的手,将篮球塞入他的手中,紧紧搂一搂他的肩膀,然后跑开了。

    来自朋友的无言拥抱,让他心里好受了些。随着一声哨响,比赛重新开始了。可是高一(3)班的运气,以及严谨的比赛状态,好像都随着这个进错了篮筐的乌龙球一起消失了。下半场的后半段,(3)班像是被施了魔咒,篮球一直在和篮筐做亲密的接触,却鲜少真正坠入篮网。(3)班一路失守,(2)班则以摧枯拉朽之势,在离终场只剩下两分钟的时候,将比分生生追平。

    守在禁区里的孙嘉遇,终于成功地抢到篮板球,接住球的那一瞬,他心中清醒地意识到,这很可能是比赛结束前的最后一次机会,胜负就在此一举了。灵活地闪过对方两名球员的抢断,他迅捷地再次起跳。

    意外就在那一刻发生了。不仅是场上的队员,连站在远处的观众,大都清清楚楚地听到“砰”一声大响,接着是一声更为沉重的坠地声孙嘉遇被对方体格壮实的后卫恶意冲撞,猝不及防之下,从空中蓦然坠落,重重摔在水泥球场上。

    有几分钟的时间,他像是失去了知觉,一动不动地趴在场地上。周围的学生全慌了神,连担任裁判的高年级校队球员都吓得忘了吹终场哨。人群涌过去探视,球场上则完全乱了套,两个班的球员开始互相指责,言语激烈之处,几个情绪激动的当场就撕扯起来,被同班同学用力拉开之后,还在跳着脚隔空叫骂。

    孙嘉遇终于醒过来,脸上现出强烈的痛苦之色。严谨试图扶他坐起来,但被人断喝一声:“别动他!你千万别动他!”接着一个人挤进人群,用力推开严谨,却是从来没有在人前大声说过话的程睿敏。

    严谨看到他便觉得怒气往头顶上冲,大力搡了程睿敏一下,他恶声恶气地道:“你谁呀?你想干什么?”

    “你闭嘴!”程睿敏瞪着他,“想让他伤得更重你就接着胡来!”

    他声音不高,却有着不怒而威的气势,居然镇住了严谨,他不出声了。程睿敏也不再看他,蹲在孙嘉遇面前轻声问:“你觉得哪儿受伤了?”

    孙嘉遇疼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只勉强用手指了指脖子和肩膀,然后蜷起腿想换个姿势,希望能缓解眼下的痛苦。

    程睿敏赶紧按住他的背,示意他不要动,然后抬起头,神情镇定地开始指挥旁边的学生:“许志群,你去校医室把校医找来;刘蓓,你去办公室打电话,打120叫救护车;严谨、黄文山你们两个,配合我,扶着他的腰和腿,和我保持同步,给他翻过身。”

    他的声音成熟而冷静,令人不由自主地信服与服从。众人眼睁睁看着他一手托起孙嘉遇的头颈,一手托在腋下,另外两个人托着腰和腿,三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孙嘉遇翻成仰卧位。

    一换成仰卧的姿势,肩膀处的疼痛便减弱了一半,孙嘉遇脸上的肌肉慢慢放松下来。程睿敏却不敢大意,一直单腿跪在他身边,小心托着他的头,直到校医到来。

    现场有条不紊的状况令校医有点儿惊奇。她看了看程睿敏:“你学过急救?”

    “没有,书上看来的。”程睿敏站起来,一边拍打着膝盖上的尘土,一边淡然地回答,“他像是颈椎和锁骨受了伤,这里就交给您了。”

    说完他便推开前面的学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对程睿敏来说,他实在难以忘记外公那本《时间简史》的遭遇。肯帮孙嘉遇,并不代表他会原谅他们。

    孙嘉遇在医院里做了全面检查,除了锁骨骨折,颈椎也有轻微的错位。他母亲在听完医嘱之后,点着他的脑门说:“算你运气好,幸亏你那个同学机灵,没让你乱动,不然很可能会影响到脊髓的神经和血管。回学校你得好好谢谢人家。以后你就给我好好学习,高考以前不许再去打篮球了。”

    孙嘉遇做了个鬼脸,并没有把他妈的话当回事儿。只是那两句关于程睿敏的言辞,让他略微失了会儿神。

    而严谨,因为发现自己喜欢的女生和程睿敏关系异常,新仇加上旧恨,他发誓,一定要好好给程睿敏点儿颜色看看。

    孙嘉遇在家休息了一个星期,便带着颈套来上学了。他那群死党,都嚷嚷着要在他的颈套上签名留念。孙嘉遇一边应付他们,一边用目光寻找着程睿敏。

    程睿敏还是那副冷淡中略带嫌恶的表情,对他们这边的笑闹声恍若未闻。只是自习课一结束,他便夹起两本书离开了教室。

    孙嘉遇跟在他身后追了出去。

    程睿敏并没有走远,而是在操场主席台一侧的台阶上坐下,将书本摊开放在膝盖上。但他的精神显然并没有集中在书本上,而是托着腮,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操场。晚饭与晚自习之间的短暂空隙,学生们正可了劲释放一天积攒下来的多余能量。他看得如此专注,连孙嘉遇走到身边都未察觉。直到孙嘉遇在他身旁坐下,陪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风景,他才意识到身边多了一人。

    “什么事?”他有点儿被打扰到清静的不耐烦。

    “没什么。”这种冷淡当在孙嘉遇的预料之内,所以他只是挑了挑眉毛,“我想跟你说声谢谢。我妈说,要不是你,我说不定会截瘫呢。”

    程睿敏依旧望着前方:“换任何一个人,我都会那么做。别说是人了,就是只猫或者狗,我也会帮把手的,你不用谢我。”

    被如此奚落,孙嘉遇就算做足了精神准备,多少还是有些尴尬,转头笑了笑,他的手伸进夹克衣襟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本书,放在程睿敏的膝头。

    那是一本港版的繁体《时间简史》,书页崭新。

    “除了一声谢谢,我还欠你一声对不起。”迎着程睿敏惊讶的目光,他坦然道,“这是求我妈托人从香港带来的,专门找的你那个版本。”

    程睿敏的视线在孙嘉遇的脸上凝滞了好久,看得出来他很震惊。少顷,他终于低下头,指尖在封面上摩挲了一会儿,又将书扔还给孙嘉遇。“拿回去吧,我不需要。那本书,陈老师已经帮我修补过了。”

    孙嘉遇接过书,望望天,又看看地,无奈地耸耸肩。

    “你可以不接受我的道歉。”他说,“我知道,它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代替原来那本书。但是,就当成是我道歉的诚意吧,程睿敏,真的对不起!这本书你还是收下吧,挺贵的,一百多港币呢,放我这儿就糟蹋了,因为我一点儿也看不懂。”

    程睿敏终于扭过头,看了他一眼:“这已经是关于宇宙最科普化的范本了,有什么看不懂的?”

    总算成功勾起了他说话的**,孙嘉遇歪着头,戏谑地看着他:“所以你才是高才生嘛。哎,说真的,你说说,到底什么是黑洞悖论?我把那个解释来来回回看了十几遍,那些字吧,拆开了我全认识,可合在一起,我就是看不明白。”

    程睿敏的脸颊上,不易察觉地露出两个酒窝:“你确认我解释了你就能听懂吗?”

    “太伤人了!”孙嘉遇伸出手臂,十分自然地搭在程睿敏的肩膀上,笑道,“虽然我不是好学生,但也是有自尊心的好吗?”

    程睿敏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似乎对旁人的身体接触十分不适应。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往旁边让了让,不动声色地躲开孙嘉遇的手臂。

    “其实,估计咱们物理老师也不可能完全看懂。”他说,“想全部看懂需要量子理论做基础。”

    孙嘉遇立时露出崇拜的神色:“你都能看懂吗?难怪你物理成绩那么好!”

    程睿敏笑起来。他的脸上少见这种欢畅的笑容,这一瞬仿佛乌云中漏下了霞光。“我要都能看懂了,就不在这儿待着,而是去中科院了。不过就算不能全看明白,只是看看,那本书也很有意思的。”

    那天两人聊了很久,孙嘉遇惊讶地发现,原来沉默寡言的程睿敏也能如此健谈,说起相对论、虫洞与时间旅行,像进入一个新世界,滔滔不绝到他根本就插不进嘴,话痨的程度跟自己完全有得一拼。

    两人说得高兴,彻底忘记了时间。直到天渐渐暗下来,操场上的人越来越少,两人才惊觉要上晚自习了,可是他们还没去吃晚饭呢。

—三剑客的青春往事 4

    在前往教室的路上,孙嘉遇最后问了一个问题:“程睿敏,你为什么不喜欢和大家一起玩呢?像晚自习前这段时间,跟同学一起去吃饭打街机,多好啊!干吗闷在教室里做个书呆子?”

    程睿敏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子儿,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可能我从小就没有玩伴儿,没有朋友,所以不习惯和很多人在一起,只喜欢一个人待在家里看书。可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书读得越多,和周围人的距离就越远,他们谈论的我不感兴趣,我喜欢的他们不能理解,我感觉自己好像进了一个黑洞,再也回不来了……”

    孙嘉遇站住了,牙齿咬在下唇上,要出了一条白印,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程睿敏,我做你朋友做你哥们儿怎么样?”他笑嘻嘻地问道。

    程睿敏像是被吓了一跳,抬起受惊的眼睛看着他,双眼睁得乌溜圆。

    孙嘉遇也被他的眼神吓到了,没想到自己普普通通一句话,竟会引起对方这么大的反应。停了停,他说:“你可以考虑考虑,反正我总是在这儿的。”

    孙嘉遇如此主动示好,程睿敏却依然一个人独来独往。孙嘉遇几次晚饭时间想拉上他一起出去玩,都被他以写作业为由拒绝了。天色全黑之前的教室,光线半明半暗,空无一人的寂静里,常常只有他一个人孤单的背影。有一次阎青无意中路过,却发现他的目光,并未流连在书本上,要么望着窗外,要么盯着桌面,完全是一种放空的状态。这让阎青很不满意,觉得他最近的学习热情下降了好多,再加上期中考试的名次已经排出来,程睿敏由上学期期末的全班第二名降到了第五名,想起其他老师提过的早恋传闻,闫青决定,要在周末的家长会上,好好地跟他父母谈一次了。

    而孙嘉遇在程睿敏身上连碰几回软钉子,却并不肯死心放弃自己的努力,憋着一股劲儿要把两人之间的哥们儿情谊坐实了。这天中午,他又拿着一盒磁带去找程睿敏。

    “程睿敏,你英语好,帮我翻译一下这首歌词。”

    程睿敏抬头看看他,又低头看看那张磁带内页。那是一首男女对唱的英文情歌,名字叫作“tonight i celebratelove for you”。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说:“这歌词很简单啊,几乎没有生词,你也能翻译的。”

    “我知道很简单,可有些句子就翻译不通顺,总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儿。”孙嘉遇指着其中一句歌词,“你看这句,we’l l leave the world behind us,when i make loveyou,是说当我制造一个爱给你,我们将世界留在身后吗?这make love到底什么意思?我查了半天词典,把make下面的所有词条都看了,都没找到这个词组。”

    程睿敏把歌词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琢磨了半天,按照字面硬性翻译,make love的确是制造爱的意思,但是怎么看都感觉那语境和语气十分别扭。

    想了想他说:“留我这儿吧,回家我找本大词典查查。明天翻完了给你。”

    程睿敏做事有股忘我的执着劲儿,找不到合适的翻译方式,他就在脑子里反复地推敲,反复地揣摩。下午的英文课上,突然间福至心灵,他从课桌抽屉里拿出英汉词典,找到单词love,再顺着词条一路查下去,果然看到了对make love的解释。但那寥寥几个中文字,却吓得他啪一下合上词典,两颊迅速地飞上两团红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按捺住怦怦乱跳的心脏,偷眼看了看周围,还好并没有人注意他的举动。他又侧过脸打量孙嘉遇,见他扶着脑门,低垂着眼睛,好像在看书,其实头一栽一栽的,正在打盹儿。

    程睿敏收回视线,想了想,就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将make love的中文释义抄在上面,抬头看看阎青,见他正背对着自己,便一扬手,将纸团朝孙嘉遇扔了过去。

    好巧不巧的,阎青恰好在这个瞬间转过身来,孙嘉遇睡得迷迷糊糊的,反应慢了半拍,纸团砸在手臂上将他惊醒,他伸手捞了一下,但没能及时接住,那纸团便落到地上,滚出了一段距离,静止在不远处的过道上,正好被阎青看见,紧走几步踩在脚下。

    孙嘉遇还不知道其中的严重性,犹自转动着脑袋,四处寻找谁扔的纸团,程睿敏已经吓得脸都白了。

    阎青弯腰拾起纸团,展开来只看了一眼,也脸色大变,变得铁青,像泥土里埋了几百年的青铜器。

    毫无征兆地,他将纸条用力拍在孙嘉遇的课桌上:“孙嘉遇,你给我站起来!看不出来啊,你小小年纪,思想竟然如此污秽复杂!说,跟你传纸条的是谁?”

    孙嘉遇站起来了,但尚处在懵懂之中,被骂得莫名其妙,等他拿起纸条看明白上面的内容,瞬间也慌了神。瞟一眼程睿敏,后者正下意识地咬着大拇指的指尖,一脸大祸临头的模样。他定定神,决定自己扛下这件事,于是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没人跟我传纸条。我自己写给自己行不行啊?”

    阎青又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书本都跳了起来:“流氓成性!简直流氓成性!你看看你的样子,好好看看,你配不配做这学校的学生?”

    孙嘉遇吊儿郎当地站着,嘴角挂着一个嘲讽的微笑,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德行:“配不配我也是这学校的学生,除非您把我开除了。”“拿上你东西!”阎青一面说,一面动手收拾桌上的文具,“你想被开除?那好,你收拾东西,现在出去!下了课咱们一起去校长室,你会如愿的。”

    孙嘉遇挡开他的手:“阎老师,我自己会收拾,不用麻烦您动手。”

    就在这时候,程睿敏忽然站了起来。“阎老师。”他的声音有些发抖,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坚决,“纸条是我写的,是我传给孙嘉遇的。”

    “什么?”阎青愣住了,“你写的?”

    “是的,不信您可以对一下笔迹。”

    阎青瞬间感觉到了词穷。是的,那纸条上的笔迹的确熟悉,他的得意弟子,他最喜欢的学生,那样清秀隽永的笔迹,却用来写下“**”这样刺目的字眼,事后的态度还如此不端正,如此理直气壮!此事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又能说些什么。

    “阎老师,”孙嘉遇抢着为程睿敏开脱,“这事儿它和程睿敏没关系,是我让他帮我翻译的。他只是把词典上的解释抄给我,词典上说得总归没错吧?”

    但孙嘉遇这话对阎青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

    “你……”阎青用力咬了咬牙,才把自己的怒火压抑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他冷笑两声,“你们俩还挺讲义气!行啊,我明白了。现在,你们两个一块儿出去。明天家长会,我要跟你们的家长好好谈谈!”

    孙嘉遇和程睿敏两个人背着书包坐在篮球架的阴影下。暮春午后的阳光,已经相当炽热,此刻正是上课时间,因此两人的行迹显得十分突兀,偶有教师或者校工经过,总会好奇地看他们几眼。

    程睿敏一直低着头,显得十分懊丧。从小到大,作为好学生的典范,他还从来没有经受过这样的待遇。

    孙嘉遇感觉极其抱歉:“对不起,我真不知道那个词是那个意思。”

    “不关你的事。”程睿敏低声说:“是我太笨了,扔个纸条都能被发现,反而连累你。”

    “你是挺笨的。”孙嘉遇不客气地责怪他,“本来这事儿我一个人扛下来就算了,阎王爷他就是嘴巴厉害,你以为他真敢为这事把我开除啊?嘁,多傻啊你,他哪儿来的权力?现在可好,白白把你饶进来了,还要跟家长告状。我就算了,反正我爸妈怕丢人,我们家一直都是我姥爷来开家长会,他回家都是拣好听的说,从来不跟我爸妈搬嘴,你说你图什么呢?”

    程睿敏却回答:“你不是要做我朋友吗?我怎么能让朋友一个人去顶雷?”

    孙嘉遇意外地转头看着他,眼睛在笑,嘴里却依旧在埋怨:“笨,笨死了!”

    程睿敏一声不吭地忍受着他的指责,脸上的烦乱和懊恼显而易见,反而让孙嘉遇觉得自己欺人太甚,最后只好在他背部大力拍了几下以示安慰。“行了,别愁眉苦脸的了。家长会我跟你爸妈解释。歌词是那么写的吧?词典是那么解释的吧?又不是我们生造出来的。我们要真做错了,也是错在求知欲太强烈,想学好英语的心思太强烈。反正那磁带是我妈买给我,让我学英语的。要错也是我妈错。你说是不是?”

    他这么一说,程睿敏果然觉得好有道理,虽然没说话,但是眉头的纠结当即舒展了几分。

    两人之间的沉默持续了片刻,孙嘉遇百无聊赖地拿根树枝在脚下的土地上胡乱画着,过了一会儿,突然跳起来说:“哎,程睿敏,来,跟我走,我带你去个地方,保证你能忘记烦恼。”

    孙嘉遇带程睿敏去的地方,是街边的游戏厅,他教程睿敏打一种叫作“街头霸王”的街机游戏。为了提高程睿敏的参与兴趣,他甚至主动选择了“春丽”这个美丽的女性角色。他以为程睿敏不会喜欢这种游戏,不过是带他出来散散心。孙嘉遇的人生原则,一向是今日事今日毕,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因为明天会载着什么东西而来,在明天到来之前,谁也不知道。他从来不会为了尚未发生的事而苦恼。

    孙嘉遇的“街霸”水平一直是这个游戏厅里的佼佼者,但他没有想到,程睿敏的手眼配合与协调能力,竟比自己还要好。几局过去,程睿敏就基本掌握了要领,不再被动地挨打了,间或地还能赢他一局。当程睿敏双手抓着游戏操纵杆的时候,孙嘉遇发现他的眼神变得和平时完全不一样,与其说是紧张和投入,不如说是沉浸在了极大的快感中。这让孙嘉遇心里升起一点儿不安,仿佛是自己带着他进入了一个充满未知的世界,但将来是福是祸完全不明。

    两人一连打了十几局,等程睿敏意识到时间不早时,两人口袋里的钱已全数弹尽粮绝。最后是孙嘉遇从书包的夹层里又翻到了几毛钱的零钞。

    “我请你喝汽水吧?”他熟练地在手心里抛着那些钢儿,笑着说,“至于今天的晚饭,咱们看能不能碰到熟人儿借点儿钱。”

    在游戏厅门口的小卖部,两人果然碰上了熟人。严谨和许志群等七八个男生从马路对面过来,远远地便看见了他俩。

    因在校外,严谨的形象便十分地不着调,带着他自认为潇洒不羁的小痞子范儿。领口大敞着,棒球帽反扣在头上,嘴角叼着一支烟,那烟十分神奇地仿佛粘在他嘴唇上一样,随着他说话时嘴唇的动作上下移动,却永远不会掉下来。而他身边的男生,清一色是高一各班老师眼里调皮捣蛋的差生。

    看到孙嘉遇和程睿敏两人像朋友一样站在一处聊天说笑,严谨脸色变了变,直接冲着两人走了过去。二话不说,照着程睿敏的肩膀就捣了一拳。

    程睿敏毫无防备之下,一连倒退了好几步,背后撞到玻璃柜台上才站稳。毫无理由地被侵犯,他一下子火了,将汽水瓶重重在柜台上,逼视着严谨:“干什么?你丫想干什么?”

    严谨简直愣住了,因为他从没有见过也从没有想象过程睿敏会当众说粗话。一扭头,他将嘴里的半截烟“噗”一声吐在路边一个小小的垃圾堆上那显然是环卫工人刚刚扫起来但尚未撮进垃圾车的半成品。然后往前踏了几步,前胸几乎贴着程睿敏的身体,将他挤在玻璃柜台上几乎动弹不得。居高临下地望着程睿敏,他说:“我不干什么,老子就看你不顺眼行不行?”

    程睿敏厌恶地推他一把:“滚开!”

    以严谨的块头和分量,程睿敏当然不可能推动他。但是严谨万万没有想到,就程睿敏那瞧上去弱不禁风的小样儿,还敢跟他动手?他退后一步,一把揪住程睿敏的衣领:“哟嗬,还挺横的!怎么着,打架啊?来呀,我们那边儿去。”

    程睿敏挣扎着不肯动,可是严谨的一双手跟铁钳一样,个子又比他高十几厘米,他完全奈何不了严谨,到底被他拖出去几步。

    孙嘉遇本来一直冷眼看着,两边都是他的朋友,他一时半会儿还没想好该去帮谁。这时终于蹿过来挡在两人中间,同时用力推开严谨:“你放手!”

    严谨瞪着他,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孙嘉遇,你没吃错药吧?”

    孙嘉遇拽着他的衣襟,“你过来,你跟我过来,有话跟你说。”两人在一个角落里站定,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孙嘉遇开了口:“告诉你,以后不许再找程睿敏的麻烦。”

    “靠,你俩什么时候开始穿一条裤子了?你没事儿吧你?”严谨梗着脖子,满脸不高兴,“你是我爸呀?我干吗要听你的?”

    “听不听在你。但我得跟你说,他根本就没告过状,不信你可以去问陈老师,他根本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行行行行行!”严谨十分不耐烦,两条浓眉全立了起来,“我知道他现在是你救命恩人,才懒得跟你说!可我怎么看他,你也管不着!今儿你在,我给你面子,放过他。下回就由不得你了。”

    孙嘉遇登时急了:“不就是因为刘蓓喜欢他不喜欢你吗?不就这点儿事嘛,这都过不去?严谨,你也是个爷们儿,怎么老跟个女的似的叽叽歪歪的?”

    严谨被戳到痛处,差点儿跳起来:“孙嘉遇,我今天才算认识你!为朋友你不是两肋插刀,你他妈的是直接往心口这儿捅。行,从今儿起,咱俩桥归桥路归路,见人甭再说我认识你!”

    他一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那帮男生也呼啦啦跟他在身后一同撤退。

    孙嘉遇站在原地没动,且生了一会儿闷气,才走出来对程睿敏招招手:“走吧,反正周末,咱俩也别回学校了。我带你去我姥姥家吃饭,我姥姥做的蒸饺可好吃了。”

    程睿敏犹豫:“不上晚自习行吗?”

    “当然行。”孙嘉遇过去搂住他的肩膀,“跟你说实话,我经常逃晚自习的,前一阵儿电视里放《情义无价》,我妈帮我请了好几回假,就为回家看电视。”

    程睿敏诧异地望着他:“你妈帮你说谎?”

    “对啊!”孙嘉遇得意地笑,“我妈就这点儿好,从来不强迫我,她跟我说,自己的人生自己负责,父母老师都不能替我做决定。”一辆公共汽车从两人身边经过,孙嘉遇拉起程睿敏开始狂奔:“快快快,车来了!”

    高一年级的家长会于周末如期举行。按照例行的程序,公布完期中考试前十名和后十名的名单与总分,再由班主任阎青给家长们做上半学期的总结。

    “……这半个学期,无论是学习成绩还是思想品德,绝大多数同学都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但是,很遗憾,也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说到这里,阎青特意停顿片刻,然后问,“严谨、孙嘉遇和程睿敏的家长来了吗?”

    家长中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大家都回头寻找这三位学生的家长。得到肯定的回复后,阎青接着说:“都来了就好。班会结束以后,到我办公室去,咱们需要好好谈谈。”

    孙嘉遇从上午十点,就站在自己家院外的胡同口,等着去开家长会的姥爷回来。

    他站得腿都酸了,几乎要变成胡同口的那只石狮子,姥爷终于回来了。从他一下车,孙嘉遇就跟在旁边,一路嘘寒问暖,小心巴结着。直到把姥爷扶进客厅,搀在沙发上坐好,泡好一杯茶双手捧着送给姥爷,才小心翼翼地在姥爷身边搁下半个屁股,觑着姥爷的脸色开口说话:“姥爷,我们阎老师都跟您说什么了?”

    姥爷噘起嘴唇吹着水面上的浮茶,并不说话。

    “姥爷?”

    姥爷喝了一口滚烫的茶水,闭起眼睛细品着新茶的清香,还是不肯说话。

    孙嘉遇没辙了,一头扎进姥姥的怀里,撒起娇来:“姥姥,您看姥爷他!”

    姥姥一边摸着外孙的头发,一边对老伴儿说:“你就别难为孩子了,有什么话,说呗!”

    姥爷这才放下茶杯,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今儿忘了带助听器,你们老师说什么,好多都没听清楚。”

    相比孙嘉遇,严谨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一早知道每回开完家长会,自己都没好日子过,所以那天在外面一直玩到天黑透了才敢回家。父亲每天睡得很早,他以为至少可以先躲过今天再说,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父亲像尊罗汉一样端坐在客厅的沙发椅上,身旁的茶几上,就摆着那根让他胆战心惊的马鞭。

    他转身想跑,被父亲一声断喝制止:“小王八蛋,你给我站住!”

    严谨站住了,却只肯拿屁股对着父亲,不肯转身面对他。

    父亲拿起马鞭,在脚边的地板上笃笃敲了两下,然后对儿子说:“你过来!”

    严谨一步一步地蹭过去。马鞭的顶端点在了他的肩头,父亲说:“你自己说说,在学校你都干了些什么?”

    严谨回答:“老师不都告诉你了吗?还问我干什么?”

    话音未落,“嗖”地一声,他的肩头已经结结实实挨了一鞭子。严谨的脾气和父亲一样倔强,父子俩面对面,彼此间总是行动多过言语。那鞭子虽然抽得痛彻心肺,却把他性格中刚烈的一面给引了出来,他不打算辩解,也不打算求饶,硬是咬牙站着,任凭鞭梢伴着划过空气的尖利啸声,一下下落在自己的身上。

    严谨父亲一边教训儿子,一边怒气冲冲地数落:“老子这辈子的脸,都在你身上丢干净了!送你去学校,你都干了点儿什么?成绩倒数、打架、欺负同学就算了,还敢告老师黑状?小兔崽子,反了你了!”

    其实父亲嘴上说得厉害,手底下毕竟悠着劲儿,当年他曾一鞭抽裂过一辆马车,如今也不过是在严谨身上留下几条凸起的红印。疼自然是要疼个三五天的,但不会伤筋动骨。和往常一样,十几鞭子之后,父亲的怒气发泄得差不多了,严谨的母亲就会出来打圆场,强行收走父亲的马鞭,再把犟头犟脑的儿子拉开。

    但今天有一鞭子明显失了准头,鞭梢掠过严谨的脸颊,在他的左脸蛋上留下一条显眼的伤痕,以致他第二天一早去上学的时候,还明晃晃地挂着挨过揍的幌子。

    对着严谨脸上那道鞭伤,孙嘉遇为自己侥幸逃过一劫而暗自庆幸,却不由得担心起程睿敏,不知道他回家后的遭遇是什么。可是当天程睿敏一直没有出现,问了班长,才知道他家里有事临时请了几天假。

    三天后,程睿敏返校。手臂上多了一块黑纱,黑纱上点缀着一点红色的布头,那是隔代丧事的象征。这块黑纱,仿佛一道新增的屏障,将他和周围人隔离开来。他比以前更加沉默,更加孤僻,一天几乎不说一句话。孙嘉遇想和他多说两句,但屡屡被那种冷漠逼退,两人之前刚建立起来的那点儿默契和友谊,似乎从未发生过。

    任谁也没有料到,优秀学生程睿敏,竟会从此迷上电子游戏。每天下午放了学,他都会离开学校,独自一个人到孙嘉遇带他去过的那家游戏厅,一打就是几个小时,好几次甚至忘记了晚自习的时间。那种站在游戏机前,模拟暴力与控制的迷醉感,好像可以在瞬间抽空人的灵魂,发泄心中的一切痛苦与焦虑。而到了白天上课时间,他要么趴在课桌上睡觉,要么魂不守舍。他的学习成绩,自然一落千丈,几次阶段考试都落到了班级二十名以后。

    作为班主任,再没有比眼睁睁看着一个好学生堕落更令人痛心的事了,阎青忧心如焚。不过他几次听到别人说起,程睿敏和(2)班的刘蓓正在早恋,天天下了晚自习一起回家,他便想当然地认为是早恋影响了程睿敏。对程睿敏他不忍心采用太粗暴的方式,耐着性子苦口婆心几次劝诫,程睿敏非但不领情,反而每次都采用徐庶进曹营的消极方式,低着头一言不发。头两回阎青以为他听进去了,谁知一转身他依然我行我素。失望到了极点,阎青只能放弃。

    转眼到了六月中,一个学期就快结束了,程睿敏在班上依然一个人独来独往,孙嘉遇和严谨的邦交也没有恢复,再也看不到两个人形影不离同进同出的场面了。

    这天下午,孙嘉遇正一个人在操场上练习投篮,忽然看到班上个男生从校门方向狂奔而来,一边跑一边嚷:“孙嘉遇,孙嘉遇,不得了了,出大事儿了!严谨和程睿敏打起来了,见血了都!”

    “在哪儿?”

    “游戏厅外面。”

    孙嘉遇扔下球就跑,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了将近八百米的路程。等他赶到目的地,现场一片狼藉,打架的双方加上游戏厅的老板,一共十几个,刚被派出所全部带走,只有墙边的水泥地面上扔着一块砖头,旁边残留着几处尚未干涸的鲜血,令人触目惊心。

    这件事闹得动静太大了,待学校领导和学生家长赶到,跟派出所交涉完,再一一领出人来,都已经是半夜了。涉事的几个学生,严谨、许志群和程睿敏都挂了彩,第二天全没能来上学。校领导和年级的老师则在紧急开会,磋商该如何处理这次群架事件中负主要责任的学生。

    下午一放学,孙嘉遇就蹬车离开了学校。因为许志群家离学校最近,他先去了许志群家。许志群脑袋上缝了十几针,正躺在床上养伤。从他嘴里,孙嘉遇得知了大部分真相。

    原来几天前在游戏厅,因为同抢一台游戏机,许志群和程睿敏曾发生过争执。严谨一听许志群提起此事,立刻就炸了,当即带着人在游戏厅外堵着了程睿敏。他等这机会等了很久了,岂会轻易放过。他们人多,开始时程睿敏吃了亏,被按在地上拳打脚踢,鼻孔嘴角都见了血却不出声,严谨他们觉得这人太包了,简直不值得欺负,正要撤退时,却因为许志群一句话,风云突变。

    许志群说:“听说你爸妈离婚了?说你妈不要你了,你跟你爸。那以后你爸再给你娶个后妈,你不就变成后娘养的小白菜了?小白菜呀,地里黄啊,哎哟喂,怪可怜见儿的!”

    严谨和周围几个男生都哈哈大笑,程睿敏的眼神就在这一瞬突然变了。他们几个还没反应过来,程睿敏已经从脚边拾起一块砖头,一下就抡在许志群头上,当场开了一个大口子。

    许志群眼前一黑,抱着头蹲下了。后来发生的事他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后来派出所警察来了,把他们这些人全塞进警车,一辆载着他、程睿敏和严谨去了医院,一辆载着其他同学去了派出所。等到了医院他才知道,程睿敏和严谨都受了伤,一个手臂上被刀子划了长长的一道伤口,皮肉都翻起来了,鲜血淋漓地滴了一路,另一个眼角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挫裂伤,亦是满脸鲜血。这一架,居然打得三败俱伤。

    “谁能想得到,程睿敏那风吹就倒的小样儿吧,打架还挺拼命!”许志群垂头丧气地说。

    孙嘉遇抬起脚踹他:“你活该!严谨呢?他脸上的伤会不会破相?我去看看他。”

    “你甭去,去了也见不到他。他被他爸胖揍了一顿,现正关禁闭呢,他爸的警卫员在门口守着,据说还拿着枪,他爸说谁敢放他出来就当场崩了谁。”

    孙嘉遇吸了口凉气:“那程睿敏呢?”

    提到程睿敏,许志群的脸不由自主皱了起来,仿佛心有余悸。“他爸下午来看我,跟我爸妈道歉,他说程睿敏跑了,昨晚从派出所出来跟他爸吵了一架就跑了,一晚上没回家。”

    “跑了?他跑哪儿去了?”

    “不知道,他爸说找了半夜,到现在都不见人影儿。”

    孙嘉遇立刻站了起来:“胖子,你好好养伤,我先走了。”

    孙嘉遇离开许志群的家,又直接回了学校,在高一(2)班的门口截住了刘蓓,因为学校里知道程睿敏家在哪里的,可能只有刘蓓。

    刘蓓却对他相当冷淡,双手抱在胸前,冷冷地望着他:“你问他干什么?你们不都一伙儿的吗?欺负他欺负得还嫌不够吗?”

    “我以前是做过浑蛋事儿。”孙嘉遇无暇跟她解释其中的误会,简直心急火燎,“可以前的账咱们以后再算行吗小姑奶奶?他昨晚失踪了你知不知道?我就想去他家里看看,他究竟回来没有?”

    刘蓓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确实不像说谎,神情总算和缓下来:“这会儿不知道,反正我今早来上学的时候,他爸还在找他。”

    “他爸下午去许志群家的时候,还没找着他呢。刘蓓,你跟我说说,他最近是怎么回事?怎么完全变了一个人?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就想知道出了什么事。”

    刘蓓瞧瞧周围,确认他们的谈话不会被闲人听见,这才叹口气说:“他爸妈离婚了,你知道吗?”

    “听说了。”

    “那几天他姥爷也在,他爸妈签字离婚的当晚,他姥爷脑出血,去世了。他从小跟着姥爷长大,姥爷走了他有多难受,你能想象出来吗?”

    孙嘉遇低下头不说话了,只是拿脚尖用力碾着一块小石头,一点点地碾进土里去。他在想一件事。从程睿敏带着黑纱来上学那天,他就猜测过去世的是不是他外公,但程睿敏始终不肯说,如今一旦证实,再回忆起上次那本《时间简史》被毁时他激烈的反应,孙嘉遇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他拉住刘蓓:“你跟我走,咱们先去他家看看。我怎么感觉着要出大事啊?”

    两人骑上车一路赶到了程睿敏家。程家却院门紧闭,任两人在门外按了半天门铃,也无人应声,倒是把邻居吵得受不了,从屋里出来了。邻居说老程一天都在外边找儿子,到现在还没回来呢。至于程睿敏的母亲,办完外公的丧事以后,她就离开了中国,而且是彻底地离开,放弃了中国的一切,家、工作,还有儿子。

    孙嘉遇和刘蓓面面相觑了片刻,孙嘉遇便推起自己的自行车,对刘蓓说:“你先回家吧,我也去找。”

    刘蓓追上来:“我跟你一起去。”

    孙嘉遇猛烈地摇头:“不行不行,那些地方你绝不能去!”

    他说得如此坚决,因为他要去找人的地方,是北京西城的游戏厅。孙嘉遇深知入夜以后的游戏厅鱼龙混杂,像刘蓓那么引人注目的女生出现在那种场合,只怕会引起其他麻烦。而且靠他一个人跑遍西城所有的游戏厅,好像不太现实,他现在必须去找另外一个人帮忙。

    严谨躺在没有亮灯的房间里,双臂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上摇曳的光影。这是家里二楼拐角处的一个小房间,因为太小,被当作储藏室,堆满了弃置不用的物品,到处落满了灰尘。地上铺了一张席子,再加一床褥子,权且当作他临时禁闭处的床铺。除了上厕所,其他吃喝睡等日常活动,都要在这个不满九平米的小房间内完成。

    已经度过百无聊赖的一天一夜,在这二十四小时里,他几乎想到了几十种逃跑的方法,但都因缺少工具而无法实现。正在蒙欲睡之际,忽然听到窗玻璃上响了两声,似乎是小石子砸在上面。他呼一下坐了起来,这是小时候小伙伴们私下召集的暗号,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他屏住呼吸静待,过了一会儿,又是两声。这下确凿无误,他一下扑到窗前,打开窗扇。

    后院的窗户下果然站着一个人,借着明亮的月光,他认出来那是孙嘉遇。喜出望外之下,他刚要出声,却看见孙嘉遇将手指压在嘴唇上,很响地嘘了一声,接着他手一扬,一团黑乎乎的影子,照着严谨的面门扑了过来。严谨下意识地往后一让,那团东西散开了,在窗台上盘旋一下,又掉了下去。但这片刻工夫,已经足够让他看清楚,原来那是一盘结实的绳子。

    严谨困惑地望向孙嘉遇,见他双手做了个爬绳的姿势,严谨立刻明白了,狂喜地握起拳头,朝孙嘉遇示意,表示他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做。

    那团绳子又飞了上来。这次严谨抓准了时机,等绳子最接近自己时探身一扑,将绳头紧紧抓在手里。

    剩下的事就完全难不倒严谨了,他将绳子在一件结实的木头家具上系好,接着便像猴子一样,顺着绳子利索地爬了下来。只不过落地时不小心踩翻了一个花盆,招得隔壁的狗狂叫起来。

    两个人吓坏了,生怕惊动了守在前门的警卫员,迅速翻过后院的矮墙,一路飞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在身后并无人追来,这才一起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喘气。

    严谨一边咳嗽一边竖起大拇指:“没白交你这朋友,够意思!以前的事既往不咎,咱们这就算翻篇儿了。”

    孙嘉遇捶着胸口说:“少废话!救你出来是为了让你帮忙。去,把你那些小弟马仔都叫出来,跟我找人去。”

    “找人?找谁呀?”

    “程睿敏。”

    “什么?找他?”严谨一下跳了起来,“那兔崽子,不但给胖子开了瓢,还拿他那死沉的书包在我眼睛上砸了一下,亏老子八字硬,没伤到眼球。别让我再看见他,不然我非弄死他不可!”

    孙嘉遇在黑暗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严谨,你身上有烟吗?”

    严谨把全身上下摸了一遍,从屁股后面的兜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里面只剩下一根烟。他把烟一折两半,半根交给孙嘉遇,半根叼在自己嘴里。孙嘉遇就着他手里的火柴点着了烟,吞吐了几口之后才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浑蛋的事?”

    听他讲完程睿敏家里发生的事,严谨抓抓后脑勺:“这可真不赖我,我又不知道他妈走了,他姥爷也去世了。不过这小子吧,还挺有意思,我挺佩服他的。”他下意识摸摸眼角的伤处,疼得皱了皱眉,“你甭看他平时蔫儿不出溜的,打起架来还真狠!”

    孙嘉遇翻他一个大白眼:“你就别卖嘴皮子功夫了,先跟我找人去,找着了你必须给人道歉!”

    那天晚上,两人先把平时一起玩的男生挨个儿从家里找出来,七八个人兵分四路,扫荡西城通宵营业的游戏厅和录像厅。孙嘉遇和严谨一路,骑车沿着二环找了一夜,却一无所获。天快亮的时候,两个人都骑不动了,于是撂下自行车,四仰八叉地躺在了护城河的岸边。

    严谨躺下没多会儿,居然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而且睡得十分香甜,看样子打雷都无法惊醒他。孙嘉遇也极其困倦,可他的脑子还在飞转,他在想假如自己是程睿敏,经历过这些事之后,最想去的地方是哪儿呢?

    他眯起眼睛看着远处。天色正在一点点地变亮,河面上有一层薄薄的白雾,晨光透过那层雾气,便似乎沾染了水分,变得沉重起来。这种景色并不多见,不像是北方,倒更像是南方的清晨。

    南方?孙嘉遇忽地坐了起来。他想起了一个最大的可能,在北京这个地方被伤透心的程睿敏,会不会想法儿回厦门去?他用力拍打着熟睡中的严谨:“快起来!我们去火车站!”

    旧时的火车站候车室,是一个混乱嘈杂的地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人,旅客、盲流、小偷……什么人都有。

    孙嘉遇和严谨一路穿过拥挤的人群,果然找到了程睿敏他正躺在一张长椅上,一张脸抹得稀脏,手臂伤处的绷带上,血和泥混在一起,身上的衣服更是脏得不堪入目,那件原本十分合体的短袖衬衣,已经完全辨不出底色。

    孙嘉遇冲过去喊他:“程睿敏!”

    程睿敏没有应声。他的脸通红,嘴唇上一层干皮,裂了数条血口子,鼻翼翕张,看上去呼吸得十分吃力。孙嘉遇伸手一摸他的额头,触手滚烫,简直像块烧红的烙铁。

    孙嘉遇吓了一跳,蹲下去碰碰他的手:“程睿敏,我是孙嘉遇,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程睿敏的嘴唇动了动,发出的声音却是模模糊糊的“外公”两个字。

    孙嘉遇抬起头,正碰上严谨同样慌乱的目光,两个人几乎同时问了一句:“怎么办?”

    旁边一个旅客模样的人说:“你们认识他?那还不赶快送医院去?他都烧了一整天了,再烧下去就脱水了。”

    两人一下子被点醒,严谨立刻半蹲下身,对孙嘉遇说:“快,你帮忙,把他放我背上。”

    背着程睿敏一路小跑赶到离火车站最近的医院,严谨累出了一身汗,里外两件衣服都湿得跟水里捞出来一样。安置好程睿敏,他跑到厕所对着水龙头灌了一肚子自来水,热得恨不能像街边的狗一样伸出舌头来散热。而孙嘉遇则撒腿跑到街上,找了一个公共电话打给他在另一家医院工作的妈妈,让她赶紧带钱来,顺便看看能否开后门找个认识的靠谱大夫诊治程睿敏。

    程睿敏因为伤口发炎引起的高烧,两天后才退下去。他在医院中清醒过来,看到守在自己病床边的,竟然是孙嘉遇和严谨。

    他的记忆还停驻在几天前火车站的售票窗口,小偷扒去了他身上仅有的几十块钱。若不是那个小偷,此时他应该已经在厦门了。但他睁开眼睛,感受到的依然是北京熟悉的晴热夏日。

    孙嘉遇在身后使劲推了严谨一把,严谨毫无防备之下向前踉跄几步,双手撑在床板上才稳住身体,和程睿敏脸对脸大眼瞪小眼相距不过二十厘米。他没了退路,只好结结巴巴地开口:“程睿敏,以后我就是你大哥,罩你一辈子的大哥,永远罩住你,什么时候都不会扔下你。”

    让严谨道歉简直比登天还难,这几句话,已经是他对一个人表达歉意的极限了。孙嘉遇也上前,拍拍程睿敏的肩头:“程睿敏,以后我家就是你家,我妈就是你妈,一辈子,永远。”

    这一瞬间就是三剑客兄弟情谊的真正开始。那时候他们还年轻,所以他们可以轻易说出“永远”两个字。二十年后的今天,当我们替他们回望这一刻,却发现命运从来不按世人的期望出牌二十年后,有人梦想成真,有人听到了梦破碎的声音,有人……则永远保持着二十九岁时的年轻容颜。然而,只因曾经有过你,我们才能说,永远,永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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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相遇,最后的别离介绍:
如果生命中的一些人,从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最后悲伤的别离,你是否还会选择最初的相遇?你永远都不知道,因为遇见一个人、爱上一个人,你的人生会发生怎样的改变。 严谨喜欢美女,追逐美女,但从不为此改变自己。这条原则却被一个叫季晓鸥的女孩打破,一个符合他审美标准的女孩,却对他的讨好全不在意,有着近于愚蠢的善良,会花费心力去照顾一个母亲卧病在床、麻烦缠身的大学生,他在不知不觉中越陷越深,直到无法自拔,和她一起陷入一场空前的麻烦和灾难。最初的相遇,最后的别离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最初的相遇,最后的别离,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最初的相遇,最后的别离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