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八章 圆月弯刀
原道人静立在墙边。
他一截空荡荡的衣袖在风中飘摇。
紧接着,他的衣衫却是被某种奇异的光泽浸润,变得如同金石一般。
他的这截衣袖骤然显得沉重起来,在空中静寂不动。
他周围的风都似乎被某种力量禁锢住了,然而他的真元,却是朝着周遭的天地间肆意的挥洒出去。
如同有人拿着巨大的墨笔,沾满了墨汁,浓墨重彩的挥洒。
嗤的一声轻响。
墙根下的一支箭簇被奇异的力量带动,破空飞出。
各种各样的破空声,在下一刹那连绵不断的响起。
先是一些比较轻的事物,折断的羽箭,断裂的剑片….接着便是比较沉重的东西,刀剑,军械射来的弩箭。
无数的锐器被风卷起,被天地元气托起,接着顺着天地间骤然刮起的强劲风流,全部朝着刚刚掠上残破不堪的浮桥的杨癫飞去。
无数声惊呼声响起。
被磅礴的力量卷起的锐器数量太多,比一支箭军一瞬间射出的箭矢还要密集,而且因为许多都是不同种类的兵器,此时都飞在空中,便有种格外诡异的味道。
但最为关键在于,这些锐器并非像箭矢一样纯粹走着单一的抛物线。
它们随着狂风而走。
有无数道狂风从天地间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就像是有一个巨人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便形成了无数道飓风。
这些锐器从四面八方升腾飞起,然后以杨癫为中心收缩,在数个呼吸的时间里,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森冷巨球,而且还在急剧的收缩。
杨癫停了下来。
他站在一条小船之上。
此时天光都被这些锐器遮掩,他身周的空间变得幽暗无比,到处都是破碎的风声和森冷的金属寒光。
这些锐器此时对于他而言,最为可怕的并非是数量太多,也并非是其中蕴含的力量,而是这些锐器比铅汞的粉末更为坚厚,它们周围的狂风里,还充斥着原道人的元气力量,这些锐器和原道人体内散发出来的元气,彻底切断了他的真元感召天地元气的途径。
原道人无疑是他这一生之中遭遇过的最强大的敌人,而且肯定是比他强出很多的敌人。
只是此刻他并没有任何的畏惧。
他紧握住双拳,然后剧烈的深吸了一口气。
大量的新鲜空气涌入他的胸腔,但是他的胸腔包括他的整个腹部却是不断的凹陷下去,甚至给人一种他的胸骨都要尽数折断的感觉。
他脚下的小舟瞬间出现无数的孔洞,他体内的真元被他以恐怖的速度逼出,急剧的落入他脚下的水中,然后再倒卷而上。
许多股水流奇异的从船底的孔洞中冲出,朝着上方激射,然后如同盔甲一般紧贴在他的身体上。
噗噗噗噗……
无数锐器不断刺在他的身上,刺在他身外的水流之中,发出刺入朽木般的声音。
接着前赴后继的锐器互相撞击,发出无数清脆的震鸣声,溅起大片大片的火花。
火花和水雾不断冲击,形成水火交融的奇观。
便在此时,原道人伸出手来。
他是名独臂道人。
他只有左手。
此时他的左手在天光里却是显得分外的强大,而且给人一种分外庞大之感。
他的左手遥遥对着杨癫,然后握起。
许多人的眉头猛然一跳,然而他们想象中的画面没有出现,那些锐器冲击上去的力量没有改变,只是杨癫的体内,却是响起了啵的一声轻响,就像是有一个脆弱的蛋壳被捏碎了。
轰的一声炸响。
杨癫正对着原道人这侧的锐器还在继续向前,还紧簇在一起,但是杨癫身后如坚硬蛋壳一般,还在互相撞击的锐器却是瞬间破碎,像无数箭矢般溅射开来。
杨癫的身体倒掠出去,在空中带起道道残影,带起一团团气劲的爆炸。
四溢的气劲轰击在大河的表面,不断的激起巨浪。
他退得十分狂暴,他退走的速度甚至比来时还要快。
所有的北魏军士呼吸微顿,还没有恢复正常的呼吸,咚的一声,杨癫已经跌坐在那架宽阔的战车上。
战车的车轮下方的泥地轰然一响,溅起一蓬尘浪。
杨癫的身上没有任何的伤口,他的衣衫上也甚至没有任何的裂口。
他只是开始咳嗽。
每一次咳嗽,都咳出一口鲜血。
猩红的鲜血伴随着气劲喷射在他前方的地上,发出丝丝的声音。
杨癫的体内,接着发出一阵令人觉得异常恐怖的骨裂声。
然而这名北魏的名将却是缓慢而冷静的抬起了头,他的眼眸深处依旧充满着狂傲。
他虽然遭受重创,但没有死。
即便面对一名亚圣,只是接近神念境巅峰的他依旧身先士卒,而且依旧活了下来。
这当然是值得自傲的事情。
他此时力乏,连咳十余口鲜血之后,他以手撑颌,只是安静的看向这钟离城,什么话都没有说。
他知道这支北魏大军之中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明白接下来要做什么。
……
金乌骑的统领斐夷陵伸手握拳,在此时做了一个军令。
原本只是如金色的城墙一样堵在那些城墙破口的金乌骑突然不急不缓的朝着前方的岸滩涌流而出。
无数锐器入肉的声音响起。
乘着这段时间,金乌骑将那些耽搁在城墙和浮桥之间的北魏军士尽数绞杀。
席如愚已死,跟着他的三千军士因为浮桥的损毁,有小半落水,还有更多的停留在浮桥和江心洲上。
也就在此时,天地骤静,连这些已经抱着必死决心的北魏军士都停了下来。
一名身穿月白色长衫的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从杨癫的战车后走出。
他的气质很儒雅,面容很有书卷气息,浑身不见任何夸张的配饰,这样的人若是平时行走在建康或者洛阳,给人的感觉,应该是他手中随时都会有一本书。
然而此时,他的手中提着一柄弯刀。
一柄不长,却分外宽厚的银色弯刀。
就像一轮弯月。
几乎所有的北魏军士都不认识这个人,但都知道这柄刀。
这是圆月弯刀,北魏的一柄魔刀。
第五百二十九章 辉煌
从人们开始驯服马匹,将马作为坐骑,能够去到更远的地方时,马贼也随之出现了。
马贼当然算是一个很古老的职业,但有一个职业比马贼存在的时间还要久。
这个职业就是替人杀人者。
简单而言,就是杀手。
寻常人家不可能有自己的死士和门客,但在北魏的很多地方,却在很久之前就形成了一个习惯。
当不堪忍受一些马贼的劫掠和虐杀时,有些村庄会联合起来,聚集钱粮,然后请那些足以对付马贼的杀人者。
马贼有三六九等,杀手自然也有三六九等。
圆月弯刀的主人,就是北魏最强大的杀手。
在过往的二十余年里,圆月弯刀出现时必定收割生命,无一失手。
而且死在这柄刀下的,不只有那些寻常的马贼,还有强大的神念境修行者。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柄圆月弯刀会在此时出现。
除了杨癫之外,恐怕没有人知道这圆月弯刀的主人是一开始就是杨癫的供奉,还是到这场大战之后爆发,才随军到了这里。
而且谁也没有想到,这柄传说中的魔刀的主人,竟然是这样一个看上去斯文儒雅的男子。
江心洲和北岸上一片安静。
这圆月弯刀的主人即便不是那种亚圣,也绝对不会是一般的神念境修行者。
只是看着他走向浮桥,想着那名独臂道人的强大,却也没有任何一个北魏人觉得他获胜的可能比较大。
然而他们所有人都想错了。
此次真正会面对这柄魔刀的,却并非是原道人。
一名剑庐的老人站了起来。
他之前一直坐着。
因为他只有一条腿。
他只有右腿完好,左腿齐膝而断。
但此时,仅凭着一条腿,他却像正常人一样站了起来,然后和正常人一样朝着前方走去。
他体内不知积蓄了多少年的真元,缓缓的从他的经络之中流淌出来,就如同一条无形的腿,支撑着他的行走。
他身穿着一件很旧的布衣。
这件布衣在此时夏日显得有些太厚,而且很多地方虽然没有磨破,但已经磨出很多断线。
这名老人平时坐着的时候显得很矮小,但他站起来时,所有人却惊觉他原来是很高大的一个人。
他的脸上也有很多伤疤,只是这些疤痕已经淡了,被皱纹遮掩。
他的眉毛很稀,稀得近乎没有,这便让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怪异。
当他站起来时,原道人便已经明白他要做什么。
原道人转过身来,对着这人颔首为礼。
这名和原道人年纪相差无几的老人也是颔首为礼,然后继续前行,落在林意身前,转身对着林意认真躬身行了一礼。
他的面容十分肃穆,林意便知道他准备迎战那名此时正行来的北魏修行者。
这名老人就叫言无眉。
并非因为他独特的样貌,而是剑阁中每一个人,他都记得很清楚。
因为从他成为剑阁之主开始,他就明白剑阁这些人都将自己的命交给了自己。
剑阁中人已经不多。
“我有可能会死,但他也绝对不可能通过这座浮桥,再出现在您的面前。”
言无眉抬起头来,看着林意的双目,极为恭谨的说了这一句。
在林意开口说话之前,他却是已经接着说了下去,“在很多人想来,我剑阁最辉煌的时刻,应该是何阁主晋升南天三圣,我剑阁数十人镇守陇洲关,便将飞云骑全部杀了的时候。但我们剑阁中人并不如此想。”
“那是倚强凌弱,我们剑阁相对于那些军队太过强大,杀死他们也未必会让我们觉得骄傲。”
“但现在您站在这里,便让北魏十万大军一筹莫展,这便是我们剑阁的荣光,是我们剑阁辉煌的时刻。”
“哪怕我们剑阁中人全部战死在这里,但若是连北魏最强的白骨军主力加入都无法攻下这座城,这便是我剑阁足以令人仰望的事情。”
“有很多事情比生死更重要。”
“请阁主成全,不必悲伤。”
林意深吸了一口气。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缓缓躬身行了一礼。
他身上的腾蛇重铠还缠绕着升腾的水汽,在躬身行礼时,他的铠甲发出许多清脆的震鸣,伴随着金乌骑刺杀那些残余的北魏军士,他的身前站立着一名独腿的老人,这样的画面显得十分肃穆。
“那传言便是没有错,这铁策军的林意,便是剑阁之主。”
杨癫眯着眼睛看着这样的画面,他有些艰难的轻声道:“他何以成为剑阁之主?”
他一向不擅长思考。
就算是征战,率领大军,他也近乎凭借本能。
打仗,然后获胜,对于他而言,简直就像是与生俱来的独特天赋。
“情报不明,但想来应该和何修行有关。”一名将领在他身后轻声说道。
“和何修行有关,那他应该就差不多是何修行的弟子?”
杨癫听到这个回答,却是显得有些满意,他轻声自语般说道:“那席如愚死在他手上,也不算冤。”
“是!”
他身后几名将领一怔,却是都听出了他的心意,听出了他是为席如愚说话,顿时全部躬身回话。
圆月弯刀的主人已到浮桥之上。
这名看上去很儒雅的中年男子,看着仅凭一只脚却站立得比世间绝大多数人还要稳,还要高大的老人,感受着此时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桀骜不驯的气息,以及对方如实质般朝着天地四方而去的念力,他皱了皱眉,然后也微微躬身行礼,“晚辈杨晚,见过前辈,前辈可是天都剑的主人?”
言无眉点了点头。
圆月弯刀的主人,这名名叫杨晚的男子,在抬起身时,他的眉头还是深深的皱着。
皱着是因为难办。
他知道对方太过强大,而且最关键在于,以此时对方的身体状况,便会将所有的力量砸在这一战之中。
但他的眉头也很快松开,他的眼眸里恢复一片平静。
他的手指在刀柄上微微用力,他的刀上便闪现出无数道刀光。
这是真正实质性的刀光,如同锋利的刀片一般锐利,但这些刀光却是并未直接落向他前方的言无眉,而是朝着上方的天空斩去。
第五百三十章 象征
他确定对方是天都剑的主人。
剑阁天都剑的强大,是可以用有限的真元,来唤动天地间很多元气的共鸣。
要想将诸多元气汲取而来,搬运的元气越多,自然需要更多数量和更强的真元,但天都剑的独特之处,却并不是大量的搬运,而是朝着天地间释放一些真元,用这些真元的震动来换取许多天地元气的共震。
一盆水的共震只能溅起些水花,但一座雪山的共震却是能够形成雪崩。
在杨晚看来,要想对付天都剑,就必须先切断对方真元和天地间的这种共鸣。
当无数道刀光在天空中行走,许多股从言无眉身上流淌出来的气机被瞬间切断,就连空气中的水汽,天空之中的云气,都被这些刀光切得支离破碎,连从一个方向刮来的风,都变成了无数条碎絮,天空都骤然变得明亮起来。
然而杨晚的眉头却是突然皱了起来。
他的刀还没有真正的斩出,他就已经感觉到言无眉的身体已经空了。
在他的感知里,他前方的言无眉已经空空如也,毫无威胁。
他这一刀朝着言无眉斩和不斩已经没有意义。
他不知言无眉是用了何种手段将体内积蓄的海量真元在瞬间排空,但此时,从言无眉体内释出的真元已经在高空中形成了无数片更为明亮的空间。
这些真元就像是无数片漂浮的透明镜子,本身毫无力量和威胁可言,然而明亮的光线穿过这些镜子,却是急速的聚拢为更加明亮的光焰。
然后这些明亮的光焰再穿过下方的那些透明镜子,不断汇聚。
有金色的光点在空中形成。
就如同夜晚烟囱里冒出的未燃尽的火烬。
杨晚微微的眯起了眼睛。
有一点金色的光点落在了他的眉梢,然后他的眉梢焦了,燃起了一缕青烟。
一点金光之后是无数点金光。
无数声惊呼声响起。
水面上发出无数声嗤嗤的响声,有白汽不断涌起。
浮木上出现许多焦黑的痕迹,不断涌起烟气,接着绽放为明亮的火焰。
杨晚和言无眉的头发和衣衫上都出现了许多焦黑的孔洞,杨晚紧握着刀柄,他不断的感知着这些元气的变化,想着破法。
在极短的时间里,他想过了无数可能,然而感知着那些太阳真火凝聚的速度,感知着随着对方的心意,这些真火笼罩的范围,他的嘴角却是缓缓的露出了一丝苦笑。
一名修行者或许能够快过世上大多数飞剑,但谁又能快得过光芒的照耀?
“从一开始,你就想好了要和我同归于尽?”
他看着前方同样沐浴在这样的光星里的言无眉,问道。
言无眉看着他,没有回答是,也没有回答不是,只是道:“我早已无法动用天都剑,这是我当年残废之后,唯一修出来的一剑,无论是谁,无论对手用什么样的招式,我都只会用这一剑。”
杨晚苦笑起来。
他白玉般的脸颊上也出现了许多焦黑的痕迹,原本很清秀的面容,现在变得就像是一个麻子。
“是怎么做到的?”
他情绪复杂的看着这名剑阁的老人,再次认真问道。
“寻常的修行者无法做到。”言无眉笑了起来,“但若你本身已经是一名许多经脉断裂的修行者,你又经过很多年的苦修,将几条特殊的经络不断的贯通,变成巨大的通道,那要做到这样,便根本不难。”
杨晚豁然开朗。
“这和在体内始终留下一道巨大的通透剑孔有什么区别?”
他有些敬佩,有些感慨的摇了摇头,道:“只是这些手段,这样凝聚太阳真火的剑意,别人却是想也不想不到,谁会从准备一招开始,就准备好迎接死亡?”
当他这样的声音响起,他和言无眉身上的头发和衣物彻底的燃烧起来。
他和言无眉的肌肤就像是烧透了的纸张一样片片剥落。
这样的画面在所有人的眼中,也只出现了短短的一瞬。
那些星星点点的金色光星连成了线,连成了片。
无比耀眼的光线,将他们所在的十余丈方圆彻底笼罩在内,这些金色的光线夺目得让所有人根本无法看清内里的画面。
只是灿烂,只是辉煌。
靠近两人的所有浮物,包括那些之前横躺在地上的北魏军士的遗体,全部在光线之中消失。
就连那些坚韧的皮铠,都最终变成了飞灰。
当光线开始消失时,唯有一些洁白的灰烬在飞散。
那些金铁没有被融化。
那柄传说中的北魏魔刀,圆月弯刀,斜斜的坠落在地。
至始至终,这名强大的北魏修行者,没有使出完整的一刀。
因为无法破解,便没有意义,不如在离开这世间之前,解决不解的困惑。
浮桥靠近钟离北墙这段被彻底烧穿了,只有很多残缺的铁索如蜘蛛网一样牵牵连连。
所有的北魏人看着这样的画面,震撼无语,很多人的嘴唇都在不断的颤抖,却发不出声音。
钟离城墙上所有的南朝人看着那名剑阁老人消失的地方,面容却是变得越来越肃穆。
林意缓缓垂下头来。
他的身前不远处有一条清晰的白线。
那些白线,是细白的灰烬堆积而成的边缘,也是言无眉剑意笼罩的边缘。
他有些不可避免的悲伤。
但更多的是骄傲。
此时应是剑阁辉煌的时刻。
“我剑阁在此…剑阁只要有一人在,这座城就永远不会落在你们手里。”
他再次抬起头来,对着江心洲,对着对面的北岸,缓慢而清晰的说道。
所有听到这个声音的北魏人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没有人反驳他这句话。
因为每个北魏人,包括后来的白骨军的那些将领,心都在往下沉,都觉得林意这句话可能会是噩梦一样的事实。
林意深吸了一口气。
他让自己体内的气机流动得更快一些,让体内伤势的复原也尽可能的更快一些。
他的目光落在那柄圆月弯刀上。
从之前那些北魏人的反应,他知道这柄弯刀恐怕和那鲲鹏重铠一样,在这些北魏人的心中占据着同等的地位。
他自己的刀剑已经失落在战阵之中。
这种看上去太过宽大的弯刀,他也自觉用不惯。
但这是一种象征。
所以他走上了前去,伸手捡起了这柄刀,然后插在了身体后方的断墙上。
第五百三十一章 未失
这柄银白色的弯刀很亮,阳光落在这柄纤尘不染的弯刀上,这柄弯刀就像是一面真正的镜子。
杨癫远远的从北岸看着这柄刀,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他伸手抹了抹眼睛。
浮桥已经残破得几乎无法让寻常的军士通行,但这依旧不会让他的情绪和战法有些改变。
他挥了挥手,又连发了数道军令。
江心洲的泥滩上响起很多入水的声音。
大量的军士就像密密麻麻的蚂蚁一样,用一切容器装土,然后登上竹筏、木排、皮筏等一切浮物,然后朝着钟离北墙而去。
这支北魏大军的数量实在太过庞大,哪怕这些浮物之中并无一条像样的大船,然而这些载着数量不一的北魏军士的浮物,很快充斥了整个江面。
所有接近钟离北墙的北魏军士都将泥土和砂石朝着前方的水中投去。
杨癫想要在接近钟离北墙的地方堆积出一个浅滩。
只要能够有容纳北魏军士登岸的缓冲地带,只要不是上万人密集的聚集在一个拥挤的地方,在他看来,在自己拥有如此数量大军的情形下,有没有浮桥,都没有区别。
更何况要彻底恢复浮桥,也不需要太多的时间。
箭矢如雨从城墙上不断射落。
那些冒着江心洲上军械的攻击而疯狂施射的南朝箭军每个人的手指都已经开始滴血,但是他们依旧在麻木的做着这样的动作。
在凄厉的破空声中,不断有皮筏被射穿多处沉默,也不断有北魏军士惨叫着落水。
但似乎只要不是和林意单独发生的战斗,这种正常的死伤,却让这支北魏军队的心中可以承受。
一名北魏军士捂住自己的咽喉,往水中倒去。
一支羽箭即将结束他年轻的生命。
在他临死之前,他下意识的强行扭转头颅,朝着北方望去。
那里是他家乡的方位。
但他此时已经深入南朝境内。
和北魏洛阳大片平坦而富庶的农田之间,还隔着南朝的大片疆土,隔着无数座山,还有一条到处都有战火的边境线。
在某一片乱石丛生的山崖之间,有极少数的白杨树,但在数片山坡上,却是至少有数千顶大帐。
山崖之间的山风很强劲,一直在吹着。
但是这些大帐固定得极稳,就连帐门帘子都用重垂物固定,山风吹过都不发出什么令人心恼的声响。
这片营区里,不断响起的只有一些马蹄声和脚步声,还有一些将领急促的交谈声。
数名低垂着头的南朝将领从一顶大帐之中走出。
即便低垂着头,都可以看到他们深深皱着的眉头,可以看到他们脸上的浓厚阴霾。
在过往的二十余日里,南朝的边境发生了重大的变故。
重大的变故并不是来自于某场重大战役的失利。
事实上在二十余日之前,在长达八百余里的阵线绞杀之中,南朝边军并没有吃亏,现在对他们真正造成威胁的,只是绕开这些区域,突然出现在南朝腹地的中山王元英的那些精锐军队。
重大的变故来自于一纸皇命。
临川王萧宏变成了统御所有边军的最高将领。
随着这个皇命成为不可改变的既定事实,无论是对于萧宏个人,还是对于他的一些决策,南朝边军都迅速分裂成了两个态度截然不同的阵营。
一个阵营十分拥护萧宏和他的战略思想。
他们和萧宏所想的完全一样,他们想要尽可能的避其锋芒——他们认为,北魏军队的战线拖得越长,战斗的时间越久,他们的补给就会出现问题。所以他们想要尽可能的拖时间,依靠很多要塞据守,或者通过不断战略性的撤退,在避免大规模的决战,尽可能保存南朝军队的实力的同时,让北魏军队进入南朝境内更加深入。
而另外一派则认为萧宏的性情太过软弱,长时间的消极避战,将会彻底丧失控制权,从而渐渐被北魏军队逐步实现他们所需的战略意图。
任何人统军,其实在遇到这种决定两朝生死的大战时,下面的将领都会有分歧,都会有截然不同的意见。
但关键在于,绝大多数以英勇善战的南朝名将,都在反对阵营之中。
萧宏和边军许多重要的高阶将领此时都在这片营区,这里自然成为许多重要军情不断汇聚的中心。
不断响起的急剧马蹄声,便大多数是军情的传递者。
比这些快骑还快的,还有一些军队专门用于传递最重要军情的飞鹰。
这数名低垂着头的南朝将领面色难看的离开萧宏所在的那顶营帐不过数十步,天空之中有羽翼扑腾的声音响起,一只全身黑色的鹰隼落了下来,落在其中一名将领伸出的臂上。
“怎么可能!”
这名将领抽出黄铜管之中的急件,只是看了一眼,便眯起了眼睛。
“钟离城还未失守。”
在其余几人出声之前,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微寒的说道,“在这道军令传递来之前,钟离城还未失守。”
“再等等。”
他身旁一名将领沉吟了一个呼吸的时间,没有去评断这军情的真伪,只是沉稳的说道。
以他们的军情传递速度,钟离城那一带发生的战况传递到这里,也至少隔着一个昼夜的时间。
他们此时得到的军情,便是一个昼夜之前发生的军情,并不代表此时。
手架着鹰隼的那名将领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入夜时分,一只体型更大一些的鹰隼飞入了这片营区。
“铁策军林意部去援救,坚守钟离城不失!”
天明时分,有关钟离城的最新军情又有传递而至。
但所有有关钟离城的军情,包括其余各方传递而来的讯息,都是一致。
钟离城未失。
钟离城还在南朝的手中。
“怎么可能!”
“钟离守军不过三千有余,铁策军林意部也不过三千…北魏席如愚部十万大军,杨癫白骨军三万,这军情竟说还未攻破钟离城!这简直是一派胡言!”
某顶营帐里,响起了这样的厉喝声。
“报!”
“席如愚被林意斩杀!”
在那道厉喝声消隐后许久,随着一些新的军情的到达,有许多营帐里,同时响起惊呼声。
整个营区,一片震动。
第五百三十二章 奇兵
在这片营区里,许多将领都是一夜不眠。
每日里自然都会有无数重要军情如流水一般送达,然而对于这些将领而言,钟离的军情在此时显得尤为重要。
一间大帐里,中央安置着一个巨大的沙盘。
沙盘周围坐着至少十余名边军之中的著名将领。
这些将领的身前瓷盘里放着一些肉食,但似乎都没有什么人动过,以至于半凝未凝的白色油花看上去有些腻人。
他们之中有些人的目光时而会穿过帐门的空隙,落在远处萧宏所在的那顶大帐上。
在他们看来,或者说在他们的希望之中,萧宏应该在夜间召集议事。
在他们所有人的沙盘推演之中,钟离城的战役有着极大概率成为南朝彻底致胜的关键点。
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如果坐了此时萧宏的位置,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将席如愚的那十万大军和杨癫的三万白骨君歼灭在钟离那一带。
然而直到天将明,东方的天空都已经微亮,那顶大帐里还是依旧如故,他们才终于彻底失望。
太过失望,便生愤怒。
一名黑脸将军因为愤怒而脸色变得比外面的天色更显得黑沉,他站了起来,但就在他准备拂袖而去之前,一名始终在看着军情简报的老将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道:“你也是跟了兰将军很多年的老将,你应该知道发怒内争在这种时候最解决不了问题。”
这顶营帐中所有的将领的目光落在了这名老将的身上。
这名黑脸将军的身体微僵,若是别人这么说,他或许会更加怒火中烧,然而说话的是这名老将,他在片刻的僵硬之后,却是沉默的坐了下来。
“我也知道,关键是想办法。但解决钟离的问题,又不是一兵一卒所能决定。”
这名黑脸将军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微寒道:“没有帅印兵符和他的手谕,谁能调动得了沿途兵马和粮草。”
“按现在的军情,即便我们什么都不做,即便杨癫能够很快拿下钟离城,但在铁策军林意部的抵御之下,这十三万北魏大军也是折损不小,最关键的便是修行者折损甚剧。”
这名头发已经灰白的老将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没有正面回应他这句话,只是缓慢的轻声说道:“诸位试想韦将军大军袭到钟离,他所缺的是什么?”
“在我看来,韦大将军即便无法以势如破竹之势击溃杨癫,但最差的结果都是和杨癫拼个两败俱伤。”一名面色说不出冷峻的红铠将领冷笑道:“他所缺的,是有人能够牵制中山王元英的其余大军。”
“那并非最差的结果。”
这名老将有些赞许的看着那名身穿红色皮铠的将领,摇了摇头,平静的说道:“虽然没有确切军情表示党项会有大军侵入我们南朝,但有迹象显示,中山王元英的一些补给,便来自党项境内。党项那些人并不胆怯,只是党项的诸多权贵都太懒,他们只是懒得来割这块肉。但若是他们觉得这块肉不只是割好了,而且连烹制都烹制好了,送到他们嘴边,他们不可能不吃。”
“中山王元英在北魏有中山狼之称,并不只是因为他的军队悍勇如狼。”
这名老将顿了顿之后,接着道:“只要他的主力军队依旧能够稳步的推进,他很容易给党项人制造出可以吃肉了的感觉。”
“所以,只是单纯的牵制,让他的其余军队无法对韦睿的军队造成分割和包围,远远不够。”
那名黑脸将领彻底的平静下来,他深深的皱着眉头,寒声道:“所以按您的意思,可能韦睿将军最终要面对的,反而是党项生龙活虎的大军。”
“党项那群人没有打过像样的大仗,但是他们也有很多我们不熟悉的东西,比如火器。”
这名老将点头道:“但最为关键的是,到那个时候,无论是元英的军队,还是韦睿的军队,都已经是强弩之末,党项这些人哪怕不通战法,只要军队数量足够,哪怕是一通乱战,韦睿恐怕也会承受不住。”
那名身穿红铠的将领第一时间想通了什么,沉声道:“所以的确牵制绝对不够,必须让中山王元英的军队也疲于奔命,甚至被迫返师。”
听着他的这句话,这营帐中其余那些还沉默不语的将领同时吃惊起来,“您的意思…”
“元英能出奇兵,我们当然也可以。此时北魏的精锐军队都已经在我朝境内,不需要多,我们只需数万精锐,也和他一样,绕路奔袭北魏重城,只要做到看似直逼洛阳,按我的推演,北魏便一定会让他挥师回救。”
这名老将平静但坚定道:“他的军队只要回师,党项那些人绝对不会出兵,他们不出兵,我们便不会折损兵力在应付他们的大军上。”
“若真能如此,哪怕我领军,死在北魏也是无憾。”
那名黑脸将军寒声道:“但萧宏绝对不会答应。这些人处事太过优柔,这种谋划在他们看来太过激进。”
“我终于明白陈尽如为什么宁愿做那样的事情,也不想让他领军。”一名从未出声的中年将领轻声道:“你们之前还抱有希望,等着他召集议事,但我在入夜之前,便觉得他肯定不会这么做。陈尽如在钟离…而且此时在钟离率军死战的是谁?是林望北的儿子。”
营帐之中所有的将领都明白他这些话的意思。
明威和定远两部边军之中,有许多都是当年林望北的旧部。
子凭父贵,父也可以凭子东山再起。
若是林意立下不世战功,而且能够活下来,那林意在军中能够得到什么样的支持?
林意和林望北,恐怕会成为萧家眼中巨大的隐患。
“终究太过小气,这是最大的问题。”一名将领恨恨的说道。
很多反对萧宏的将领意见都是出奇一致,萧宏最大的问题,并非是战略上的布局,而是他的为人太过小家子气。
“我起先便告诉你们少些愤怒,少些抱怨,多想些办法。”
这名老将感慨的笑了起来,道:“这只是我们最终要达成的目的,既然我们看法一致,我们只需要想办法完成这样的事情,不管他同意还是反对。那具腾蛇重铠…萧家肯定不会同意落在林意手上,但还不是到了他手中?”
第五百三十三章 两名女子
朝起洗漱,用膳,接着读些诗书,焚香修行…即便是已在战区之中的边城,萧淑霏的起居和每日里所做的事情,似乎和建康城里也没有什么不同。
哪怕是所住的幽静院落,布置也是十分雅致,连花草都是按照她的喜好。
然而从很多天之前,陈宝菀或是齐珠玑的书信都不可能传递到她手中之后,她便清楚,在出了陈家军师那件事情之后,她的处境和之前已经截然不同。
她十分清楚,对于家中而言,自己的最大意义并非是作为一名修行者存在,而是在很多时候,她能够成为建立某种强有力盟约的基础。
在过往无数的朝代里,很多公主的联姻就是最重要的笼络力量的手段。
哪怕她的父母再怎么疼爱她,都不会改变这个事实。
而且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父亲萧宏最大的问题,并非是因为小气,而是因为他从来不会忤逆他的皇兄,也就是现今南朝皇帝萧衍的任何意见或者态度。
在所有的南朝人看来,南朝当然是所有人的南朝。
但在她父亲的眼中,南朝当然是他皇兄的南朝。
他所做的一切,并非是为了南朝,而是为了维护他皇兄的统治。
这是最根本的立场不同。
林意从来都不在他的选择名单上。
对于他而言,林意的存在便意味着她有着忤逆他的可能。
如果不是她保持着绝对的克制,当日他便不只是派人去警告林意这么简单。
现在林意对于他父亲而言,最不能容忍的除了这点之外,并不是林望北的关系,而是林意和陈家走得近。
陈家的力量令人敬畏。
陈家是此时南朝必须依靠,但又足以对萧家造成威胁的强大力量。
所以她很清楚,哪怕此时南朝和北魏之间正在进行着一场决定两朝命运的大战,但是在他父亲的心目之中,恐怕陈家才是最大的威胁。
若只是基于某件事情的对错,或许可以有试着谏言和扭转的可能,但性情和所处地位导致的根本性问题,却是不可能有丝毫改变。
所以在那年同窗会,她回到建康城准备和林意告别来这些边城的时候,她手中其实即便握着和陈宝菀同样的举荐书时,她的情绪也是十分复杂。
她即想林意能够平安喜乐的过完一生,不被这种战乱和权贵之间的阴谋所左右,但心中却又怀着少女的那种憧憬和希望。
她又想林意能够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够改变她家中的想法。
她很难抉择。
但最终陈宝菀先她一步将举荐书交到了林意的手中。
她知道陈宝菀不可能知道她的想法,也不可能知道她想做却还在艰难抉择的这件事,那么卑微弱小的林意,也不值得成为陈家的棋子,所以这只能归结于天意和命运,和陈家和萧家的争斗无关。
但接下来的所有一切发展,便都不受她的控制,和她事与愿违。
林意在眉山之中大放异彩,成为铁策军的将领,接着又成了剑阁之主…但却似乎和萧家走得越来越远。
当出了陈尽如那件事之后,她便几乎断绝了一切外界的消息来源。
现在距离她数百里的那片营区里,连低阶将领都已经十分清楚的知道钟离城此时发生的战事,知道她心系的林意此时正在钟离城血战,正在螳臂当车般阻挡十几万北魏大军,然而她却不知道。
她现在甚至连林意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她甚至不能问。
问了也不会有人告知她。
她在以往从不会羡慕和嫉妒他人。
但她在这里养尊处优却度日如年时,她却忍不住会羡慕陈宝菀。
至少她还有一个很令她家中放心和器重的兄长,她不需要承担太多的事情。
临近正午,一名小侍女端着一个食盒走进了这间幽静的院落。
她对吃食并没有多少特别的要求,所以直到小侍女离开很久之后,她才打开食盒,想和平时一样随意的吃些什么,然而当看清食盒之中的一些点心时,她的眉头却深深的皱了起来。
这些点心之中有红豆糕。
红豆糕可能是她唯一不太喜欢的糕点,因为在她幼年时,曾有一名被买通的仆人尝试在红豆糕中下毒,想要毒杀她和她母亲。
她没有亲眼见到那名仆人被杀死的景象,但是隐约听到了那名仆人被杀死时绝望的惨叫声。
那种被捂住口鼻之后还隐隐传出很远的临死的声音。
给她准备吃食的都是建康城中带来的信得过的厨子,而且不可能不知道她的喜恶。
这按理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个食盒里的东西。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手指落在那一块红豆糕上时,她便感知到了内里的异样。
她轻轻的掰开了这块红豆糕,将内里的一卷密件抽了出来。
当看清这份东西上记录的内容,看到林意的名字时,她的心脏不可遏止的剧烈跳动起来。
…….
大船行水上。
在甲板上,一名男子正襟危坐,他的年纪看上去最多也只比林意大上六七岁,但是他神情严肃方正,看上去却是无比沉稳老成。
他的对面,坐着一名青衣少女,正是萧淑霏偶尔会有妒忌之感的陈宝菀。
“不抽明威军军力我尚且能够理解,但连杜将军的部众你都按住了…是什么意思?”陈宝菀深深的皱着眉头,看着她对面的这名男子问道。
这名男子一直在定定的看她,越看越是感慨。
此时听到她这一句,他忍不住苦笑摇头,“我的妹妹…你我数年都未见面了,你一见面却就是这么质问你的兄长?”
“你我想见就能见,有些人不见,却未必再能见。”陈宝菀看着她的兄长陈霸先,说道。
“说实话,明威边军我想怎么调就怎么调,但此时太过敏感,我不能让建康城里龙椅上那位认为我们陈家真的无视他的旨意,所以此时能够调动明威边军的,只有萧宏。”
陈霸先认真起来,道:“不过这并非最主要的原因,关键在于,若是金乌骑听我指挥,我连金乌骑都不可能放过去。在父亲和我看来,在韦睿的大军到来之前,砸任何军队过去钟离城,都是徒增损伤。”
“那就是到此时,还必须时刻的考虑保持陈家的羽翼?”陈宝菀冷笑起来。
“不全是,而是我和很多人一样,都觉得必须用最小的代价配合韦睿来击败杨癫的军队。”陈霸先看着陈宝菀有些愤怒的眼眸,道:“妹妹,每个人的生命同等重要,你的同窗是,我的部下同样是。”
“你说的不错。”
陈宝菀平静下来,道:“所以我会赶去钟离。”
第五百三十四章 破甲令
陈霸先沉默的看着她。
他对自己的这个亲妹妹的性情十分了解,所以看着她此时的眉眼,他十分清楚这并非是一时赌气的话语,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我不管你和林意之间到底是纯粹的同窗情谊,还是你对他有多出的什么情感,抛开我个人感情因素,我很赞同你这种做法。”
他沉默了片刻,说道:“所谓患难见真情,而且林意已经表现得足够强大,如果他能够活下来,他一定会成为我南朝军方最重要的人物之一,我陈家便有强有力的盟友,而且军师大人也在那里…但是我只有一个你这样的妹妹,我不能用你去赌那将来的一丝可能。”
陈宝菀没有争辩什么,她其实一直都很欣赏她这个兄长的做事风格。
绝对冷静和理智,很讲道理,而且她很清楚,和之前所有的时候一样,他只是会陈述利弊,但不会强行干涉她的行事。
“那若是我们调换位置,你想我能怎么帮你?”
陈霸先安静的看着她,问道。
“军师大人之后,皇宫里的那些贵人就会盯着你。强大的修行者或是军队,哪怕是私军,都可能会被认为是别有企图。尤其韦睿将军和萧宏的关系也不近,他们最忌讳的,便是你和韦睿将军达成某种默契。”
陈宝菀也安静的看着他,道:“换了我是你,我不会派遣任何军队或者强大的修行者去钟离帮我,但可以大量供给现在急需的,看不见的东西。”
陈霸先感慨的深吸了一口气,他真的很庆幸有这样的妹妹。
“你应该和我所想的是一样的,修行者和军队,我不会派过去。但补充真元的灵药和疗伤的伤药,我会倾囊供给。”
“我希望林意能够活下来。”
想到那是何等样的付出,陈霸先苦笑起来。
“但我希望哪怕他付出生命,都要护住你的周全,不枉费你的苦心,而且我只有一个你这样的妹妹。”在谈话的最后,他带着请求般的语气说道。
“你自己保重。”
陈宝菀看着他的目光柔和起来,道:“我也只有一个你这样的哥哥。”
陈霸先沉默下来,有时候身处什么位置,便必须做什么样的事情,有些事情不因个人的意志而改变。
他现在只是想着,如果北边的那些他所尊敬的将领再不做出些和萧宏意愿不同的事情,那无论是他,还是他这个妹妹的付出,还是围绕着钟离城的那么多人的生死,都没有任何的意义。
这场战争,在他无数次的推演之中,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
一声巨大的绷断声和绞盘刺耳的撞击声同时响起。
江心洲上,北魏这支大军之中最后一架巨型投石车也因为使用得太过频繁而损坏。
在此之前,那些弩车的弩箭也早已消耗干净。
这片破空声不断的天空,终于开始安静下来。
但狂风骤雨般的攻势已经让钟离的北墙破损不堪,最为关键的是,沿着这残破的北墙,在长达百余丈的墙边,已经渐渐堆积出一条数丈宽度的浅滩。
“真的是无脑的战法。”
齐珠玑听着江心洲上此起彼伏的喝令声,看着大量军队列阵集结,他便忍不住摇了摇头,鄙夷的说了一句。
哪怕此时钟离城里只要有两万守军,这些堆积起来的浅滩便根本没有任何的作用,因为同样会被城中守军占据,这些乘着各种简陋筏子而来的北魏军队根本没有缓冲地带,只能在水上对陆地上的守军发动冲击。
然而别说两万,他们连一万的守军都没有。
杨癫的这种战法,真的是很无脑的,**裸的人海堆积的战法,但偏偏又是令他们很无奈的战法。
一声声马嘶声从钟离城中响起。
此时已近傍晚,距离日落唯有半个时辰,天色已经有些暗淡下来。
然而随着这些马嘶声的响起,这支离破碎的北墙内,却是蔓延出一道金光。
所有的金乌骑从城墙的破口中走出。
即便是地方堆积出来的并不平整的泥滩,每一名金乌骑策马而行的姿势依旧平稳到了极点。
斐夷陵履行了他的诺言。
金乌骑一定会成为北墙的第一道防线,直到所有金乌骑倒下。
一匹匹战马带着马鞍上的骑者到了水边停住,如临渊而立。
这些金乌骑一线排开,如同将浅滩的边缘镶了一条金边,只是在正对着浮桥的数丈方圆,给林意让出了一个空位。
身穿腾蛇重铠的林意的身躯很高大,但马上挺直了身体的骑者却显得比他还要高一些。
所有这些金乌骑都没有下马,他们可以居高临下的战斗。
杨癫无脑的战法让钟离城里所有的南朝将领很难受,但此时看着这些金乌骑,江心洲上和北岸上的所有北魏将领也很难受。
寻常的骑军恐怕几个轮次的冲击就能击溃,但每一名金乌骑都拥有可怕的杀人技巧和坚韧的意志,能够尽快打开金乌骑缺口的,就只有修行者。
但剑阁的到来,却似乎让这钟离城并不缺修行者来遏制他们的修行者。
更何况还有一名似乎可以永远战斗下去,连神念境的修行者都无法单独应付的林意。
“破了他那件铠甲!”
杨癫的战法始终简单而暴力,在第一时间就会将所能砸去的最强力量砸去,但作为冲锋陷阵的将领和修行者,他们便需要考虑具体的战斗时的处境。
十余名修行者和数十具重铠聚集在一名将领的面前。
这名将领看着水边那具森冷的腾蛇重铠,寒声道:“要想杀死他,先必须破掉那件重铠。你们不需要考虑那名亚圣和其余神念境的修行者,他们会有别的人缠住,你们所需要做的,就是破了他那件铠甲。”
“诺!”
所有这些修行者和重铠军士全部发出了一声厉喝。
他们自然很认同这个命令。
再坚韧的铠甲也会变形,也会有很多部件卡涩而无法动作。
而只要失去了这样一件重铠的保护,即便对方有着天辟宝衣,也终究只是血肉之躯。落在他身上的兵刃和力量,也终究能够对他造成不同程度的损伤。
一些金属的碰撞声响起。
一些军中最具有破甲效果的军械,搬运了过来,送到了这些人的面前。
第五百三十五章 承天
所有军械停止了攻击,天空之中没有那些如蝗虫飞舞的弩箭,也没有投石车投出的巨石,便显得一片清明,连阳光都显得更加毒辣起来。
江心洲的边缘,被各种竹筏、皮筏和小船挤满。
此起彼伏的喝令声中,那些北魏军士都像是各种不值钱的货物一样,凌乱的将这些竹筏、皮筏和小船挤满,然后开始朝着钟离北墙进发。
很随意,真的很随意。
林意看着江心洲上那些魏军,那些精锐的白骨军和普通的军队混杂在一起,毫无阵列可言的,能挤得下几个人就几个人,就这样乘着那些舟筏,开始充斥江面而来。
杨癫是绝对的名将。
他在幼时读书时,就听过自己的父亲林望北评价过杨癫。
杨癫此人,对于什么大局,对于什么上方的意思,以及一些战事可能带来什么深远的意义,他是完全不懂,也很难去考虑的。
这在中山王元英看来或许看来不够完美。
然而在林望北看来,杨癫是真正通达的那种天才。
杨癫的统军之道看起来就是这种一把砸,但在林望北看来,却可以更为精辟的归纳为,优势,打得过就猛打,劣势,打不过,就根本不打。
林意很喜欢看各种杂书,兵书他也看过不少。
但任何战法,面对这样通达的道理,却简直是弱得不行。
人数多,便足够气势。
各种舟筏黑压压的铺面江面,都甚至可以掩盖绝大多数北魏军士不通水性的事实,即便他们之中很多人在这样的舟筏上甚至站立不稳,有些甚至连坐着都会不小心跌入水中,但周围到处都是舟筏,这些北魏军士落水之后,都会马上被同伴捞起。
这些舟筏在河水之中行进也是十分笨拙,显得很慢。
哪怕有些北魏军士之前已经控舟在水上往返多次,但这些舟筏在他们的手中依旧显得桀骜不驯,一些不算太大的浪头,都甚至会让他们的舟筏显得有些失去控制,在水上颠簸,甚至打转。
若是浪大一些,那该多好?
风浪足够大,大到这大多数舟筏都失去控制,大多数军士都落水,那他们便无法轻易的自救,那在开始对金乌骑形成真正的冲击之前,江面上的北魏军队就会遭受大量的损失。
林意苦笑起来。
前些时日暴雨不断,但这些时日却恰巧已经出了这梅雨季节,连日来都是风平浪静。
或许杨癫不考虑这些,但中山王元英和他的那些军师,在规划战争的进程时,便已经将这些考虑在内。
林意自己此时尚且不知道,他在钟离的表现其实已经震惊了南朝军方和北魏军方。
他当然也是个很天才的将领,足够聪明。
但是有些人比他有更多的经验。
对于林意而言,就像是天地之间有神明听到了他的心声一样,他感到起了风。
江面上的风突然大了起来。
但他马上感知出来,这些风来自于他身后的城墙。
他转身朝着那处墙头望去。
那里有一名剑阁的老人,坐在黄藤椅上,身上在这种阳光毒辣的炎热天气里,都盖着薄薄的毯子。
他记得剑阁里每一个人的名字,包括这名老人。
这名老人叫做于忘年。
早些年的一场战斗不只是破坏了他体内的一些机能,让他即便是在这种夏日里都会发寒,而且还让他失去了双腿。
他甚至不能见风,需要在尽可能密不透风的马车车厢里或者屋子里呆着。
因为见风之后,他的肌肤上就会起很多奇痒无比的红疙瘩,他身体里很多处骨头和内脏却都会疼痛无比。
然而现在,他却坐在风口里。
他干枯的双手放在身前,他的双手之中,端着一个铁盘。
随着他体内的真元急速的流淌而出,朝着四周的天地倾泻,他手中这个铁盘之中却是形成莫名的吸力,似乎将高空的水汽都吸了下来。
一条白汽如同白龙渐渐从空中垂落。
无数晶莹的水滴在这个铁盘的上方出现。
“承天甘霖盘!”
钟离的北墙之上首先响起了一声抑制不住的惊呼。
这惊呼声来自容意之口。
容意是阵师,所以他第一时间认出了这件传说中的阵器。
“承天甘露盘!”
江心洲上也瞬间响起了数声惊呼声。
这些北魏人脱口而出的这件阵器的名字和容意所说的差了一个字,但实则都是同一样东西,只是南北王朝的不同说法。
早在无数年之前,和王朝的武力同样重要的,还有风调雨顺。
有些宗门在成立之初,就承担着一些和风调雨顺有关的使命,比如祈雨。
历史上很多被封为国道的道门,都在很多大旱之年贡献自己的力量,一些拥有非凡手段的修行者,都成为了一代国师。
承天甘霖盘,便是殷王朝时期便存在的一件祈雨圣物。
对于修行者而言,这是一件强大的阵器。
只要有足够力量和数量的真元灌输,这件阵器上流淌出的水汽,便能变成无数改变一方天地小气候的符线,召唤风雨。
“退!”
“下水!稳定舟身!”
“退回来!”
无数声急促的喝令声响起。
原本就显得有些混乱,只是因为数量太多而显得气势异常强大的舟筏群,骤然变得极为混乱。
所有军士都听着上司的喝令声,想要尽可能快的调转舟头,退回江心洲上。
无数落水声响起。
就在此时,于忘年的头颅缓缓往下垂去,他脸颊上的血肉似乎在飞快的萎缩,然而他双手托着的这个铁盘之中,却是晶莹一片,已经蓄满了水。
这铁盘在他的双手之中极为稳定,绝对的平面。
满溢的水线沿着这铁盘的边缘飞洒而出,在下一刹那,这些飞洒出的水线,却是带着森然的气息,变成了无数道嗤嗤有声的白线,射向前方的天地之间,射向无比混乱的江面!
风雨声骤然大作!
狂暴怒吼的风声,伴随着天空云层之中的轰然雷鸣,压住了江面上所有仓惶的声音。
第五百三十六章 牺牲
倾盆暴雨从天而落,在江面上溅起无数朵水花。
若是当年的祈雨,天威便已不过如此,但现在并非祈雨,而是搏命,而是一名强大的修行者,将自己的真元和生命一起尽付在这场风雨里。
无数条锐利的气息在水花之中行走,溅起朵朵水花的江面上,形成了道道的沟壑。
这些沟壑之中的元气在下一刹那爆发开来,互相冲击,变成无数道滔天的巨浪。
江面已经被暴雨和水汽弥漫,哪怕是站在水边的林意都无法看清江面上的具体情形,但是他听到了无数舟筏翻覆、撞击的声音。
江心洲上和北岸上无数北魏将领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他们的视线也无法穿过这样的暴雨,但他们很清楚,即便是那些精通水性的人,落水之后都恐怕在这样混乱的暴风雨世界里生存。
于忘年的头颅彻底垂了下来。
当他的下巴和自己的胸口接触的刹那,他身上所有可怖的元气波动瞬间消失。
他枯瘦的双手失去了生气和力量,原本平平安置在他手中的铁盘朝着前方倾覆下去,朝着前方滚落。
他离开了这个世间。
这是剑阁之中第二名强大的修行者就此离世。
暴雨骤然停歇。
然而这铁盘之中还有一盆晶莹的水。
随着这铁盘的倾覆,这盆晶莹的水全部朝着前方泼去。
一泼水朝着空中泼去。
晶莹的水流在空中只是一眨眼便消失,却变成一片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狂暴而失控的元气,砸落在前方的江面上。
那些在水边列阵的金乌骑心中无比的震撼。
失控是因为这名老人的死去。
但令他们无法想象的是,原来这个铁盘之中的水,才像是这名老人体内最宽阔的经络。
他在临死之前,便已经将自己体内最强大的一部分元气,承托在这个承天盘里。
轰隆一声爆响。
如无数惊雷在钟离北墙这边的水中响起。
一道高达数丈的大浪就此涌起,拍散了江面上的水汽,就如一只无比巨大的手掌,将江面上那些密集的舟筏全部扭捏在一起,然后狠狠的朝着对面的江心洲拍去。
无数半沉半浮的舟筏和北魏军士在浪中就像是无比脆弱的小鱼小虾,前赴后继的被冲卷在江心洲的泥滩上。
无数的惨叫声,呕吐声和呼喝声响起。
江心洲和北岸上,几乎所有的北魏将领都是面色极度苍白,身体如在隆冬般不停的颤抖。
即便是一些已经经历过许多残酷战阵的经验丰富的老将,都觉得江心洲这片滩涂变成了世上最可怕的地方。
从暴雨落下,到这惊天大浪收场,也只不过短短十数个呼吸的时间。
然而无数舟筏变成散碎的碎片,堆积在浅滩上,如同连绵起伏的小山丘。
那些无比悍勇,在十几个呼吸之前还生龙活虎的北魏军士,此时却像死去已经的鱼虾一样,混在在这样的碎片残骸之中。
他们很多人都并非溺死,而是在撞击之中遭受致命的创伤,很多人的身体都被断裂的竹木刺穿。
浑浊的江水在江滩上迅速的褪去,从这些碎片残骸堆积而成的小山丘之中,却是流淌出无数的猩红的血流,还有无数破碎的内脏和血肉。
伴随着响起的,还有许多抑制不住的惨嚎声。
上万名同时渡江的北魏军士,至少有一半直接死在这场暴风雨里,剩余的一半里,至少还有三分之一伤重无法站起。
谁也没有想到,平时只能用柔软和软弱形成的水流,竟然会在某种时刻形成这样恐怖的杀伤。
而这一切,只是源于墙上那一名已经死去的老人。
宽阔的战车上,杨癫的睫毛微微颤抖,他的神情变得极为凝重,呼吸也略微沉重起来。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他此时脑海之中第一时间浮现的是这样一句话。
沈约和何修行都已经死去,而另外一名南天三圣之中的圣者,按照确切情报,似乎已经不知所踪,恐怕也已经不在人间。
北魏的所有修行者在过往的数十年间,也一直都按照南人的说法称呼那三人为南天三圣。
即便北魏也有一些强大的修行者,但是他们也从未硬生生的搬出一些人来,也冠以北方圣者的类似名称来和那三人对立,这便是已经足够给那三人尊敬,足够承认那三人的强大无可匹敌。
北魏在何修行囚禁在南天院的荒原之中后,哪怕南天三圣之中似乎只剩下了沈约一人,而且沈约已经很老,但在过往十余年里,他们都不敢大动刀兵。
直至灵荒到来,直至沈约和何修行死去。
北魏从上到下已经足够谨慎,然而此时的杨癫怎么都没有想到,即便是何修行留下的残破剑阁,都是如此的可怕,超出他想象的可怕。
他之前也从未经历过任何战阵,自己的军队都没有冲到对方面前,便已经死伤数千,而对方只是付出了一名修行者为代价。
关键在于,此时浮桥中断,而大量渡河的舟筏都变成了碎片残骸,他手握的军队,即便是想砸,又如何能够砸到隔这这条江的钟离城中去?
在此之前,中山王元英他们已经做好了一系列堪称完美的部署,而且顺利达成。
他们的大军走了一条南朝军方都根本未曾察觉的线路,到达这里,而在此之前,两岸有加起来过万的北魏军队联合对钟离城的三千守军施压,已经建造出了让十万大军可以通过的浮桥。
但谁会想到,席如愚死在这里,谁会想到,他的大军到来之后,都面临这样的困境。
他沉吟了数个呼吸的时间。
这对于他平时统领战斗的风格已经极为罕见。
然后他伸出手来,并非是新的战斗的命令,而是让他军中的那些高阶将领汇聚到他的身边。
十余名将领和军师模样的人汇聚在这辆战车的周围。
然而一片沉默,似乎谁都不愿意先行开口。
直至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人的身上之后,那人才深吸了一口气,寒声道:“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若是再用正常的手段建立浮桥….不算意外,至少也要两天的时间。”
所有人听到意外二字,脸色变都难看了些。
在这里,意外两字,便等于林意两字。
“唯有牺牲。”
那人有些艰难的接着缓缓的说道:“对方用牺牲强大修行者生命的手段阻挡我们大军前行,我们也唯有牺牲一些强大修行者的生命,将浮桥建立起来,或者利用他们的牺牲,源源不断的将军士砸入这座城里。”
第五百三十七章 盏茶
杨癫点了点头。
其余的将领都保持了沉默。
此时的沉默便表示同意,或者是没有别的更好的方法。
杨癫想了想,连续报出了一些名字,然后轻声的说出了几个命令。
这些命令第一时间传递了下去。
一名白骨军的将领来到了距离这辆战车并不远的一辆马车前,然后对着这辆马车中人认真躬身行了一礼,道:“前辈,用寻常的手段重建浮桥时间已经不够,所以需要朱家人和您联手,让大军通过。”
这名白骨军的将领修为已至承天境巅峰,但他依旧用前辈这样称谓,很显然这马车中人便是神念境的修行者。
马车中人只是沉默了一个呼吸的时间,然后道:“好。”
同样的命令传递到了数辆华贵的车辇之前。
车辇之中一名戴着白玉冠的贵人却是脸色瞬间大变,愤怒道:“来了这么多门阀,为何偏偏要我们朱家去打前阵?”
“这是杨癫大将军的军令。”
站在他面前的白骨军将领面无表情的说道:“军令不需要解释,唯有遵从或是抗命,抗命者就地诛杀。”
“谁说我等要抗命。”
这名贵人听到抗命二字,脸色变得更加惨白了些,“但总要容得人申辩,你们应该明白,我们朱家没有一个修为足够接近神念境的修行者,修为不足,便不可能配合宇文供奉…”
“这他当然知道。”
这名白骨军将领想着之前江心洲岸滩上的那些死伤,他已经完全不想再和这名贵人废话,他无情的打断了这名贵人的说话,然后将手中一个丹瓶丢到这名贵人的胸口,“平时你们的修为不足,但有了这些丹药便足够。”
“回光丹?”
这名贵人只是一看这丹瓶是独特的宝蓝色,他便顿时面色大变,连嘴唇都不断的颤抖起来。
“只需要你们坚持一盏茶的时间。”
这名白骨军将领看都不看他,转身朝着岸滩走去,“你们是要在这一盏茶的时间里名传青史,还是成为北魏家喻户晓的胆小鬼,被嘲讽万年的存在,就看你们自己的选择。”
……
斐夷陵正冷漠的看着江心洲上那些在收拾残尸和伤员的北魏军队,王平央的身影却是从断墙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可以救治。”
在斐夷陵转身的刹那,王平央看着他,轻声说道。
他的声音虽然很轻,然而很多金乌骑的人却都听到了。
这些即便是面对千军万马都不会动摇的金乌骑,在这一刹那震动起来,很多马嘶声响起。
“醒了?”
斐夷陵深吸了一口气,他异常冷静的只是问了两个字。
“还未醒,但伤势已经被压住,应该最迟到明天白天就可以醒来。”王平央说道。
斐夷陵皱了皱眉:“这么有把握?”
“并非全是医师的用药,先前剑温侯用真元封住了他的气机。”
“那修为?”
“修行境界或许有些损伤,但关键在于内脏损伤太大,应该会伤及寿元。”
王平央顿了顿,看着这名金乌骑将领接着说道:“应该活不过六旬。”
“六十岁?已经足够。”
斐夷陵的眉头舒展开来。
没有人会觉得命长,尤其是关乎他们最尊敬的人的命数,但对于此时的斐夷陵而言,这座钟离城里,有多少人又能活得到六十岁以上?
若是真能活到六十,那还有很多年的光阴可以做很多事情。
“你们听到了没有。”
在下一刻,他冷峻的声音响了起来,“军师最迟到明天白天就可以醒来,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守到明天白天,听听他醒来之后说什么。”
“杀!”
所有的金乌骑并没有回答听到,而是齐齐的一声喊杀。
杀声震天。
……
“这些南朝人真的是疯了吗?”
在这样震天的杀声里,很多面色难看的北魏将领心中都响起这样的声音。
在他们的过往里,真的没有遇到过这种数千人面对十几万大军,反而越战越勇,士气越来越激越的事情。
有马蹄声响起。
数架华贵的车辇到了江心洲的滩涂上,到了浮桥的边缘。
这些车辇上载着的是北魏中平郡朱家门阀的数名贵人。
这些贵人此时都尽可能的挺直身躯,摆出勇武的姿态,但是他们的面色却是惨白无比,比死人的脸色还要难看。
随着他们体内真元的流动,他们发出了不可遏制的痛苦呻吟声。
他们的体内发出了许多撕裂的声音。
原本坚韧的经络被陡然暴涨的真元力量迅速撕裂,然后条条绷断。
痛苦的呻吟声瞬间变成痛苦的惨嚎声,他们的口中不断的往外喷血。
然而与此同时,他们的身体开始释放恐怖的元气波动。
刚刚才恢复些平静的江面突然如同被烧开的沸水一样翻滚起来。
并非是风浪,而是江水深处的淤泥往上不断的翻腾,大量的气泡,将沉积在河底的泥沙不断往上涌起。
噗噗噗噗…..
无数气泡在残破的浮桥的碎木之中炸开。
一蓬蓬的淤泥不断的从水中往上溅射出来。
从这些即将死去的朱家贵人体内喷涌出的真元,化为了将河床深处的泥沙往上溅射的真元手段。
也就在此时,一些重铠骑军和重铠军已经开始列阵。
一辆马车的车门帘子就在此时倏然掉落,就像是被某种锐利至极的利器瞬间割断。
没有人能够看清这辆马车里的人长得如何,甚至连衣着都看不清楚。
因为这辆马车的车门帘在掉落的刹那,便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风眼。
恐怖的狂风从马车之中吹出。
无数的碎木、芦苇丛中的芦苇,甚至一些马车上堆积的干草,全部被纷纷扬扬的吹拂而起,如同一场暴雪,朝着浮桥落去。
所有这些被吹起之物,就像是被无形的巨手约束,没有飞向江面上其余各处,而是无比精准的落向浮桥,落向泛起在水面的淤泥泥沙之中。
那些朱家的贵人在不断的惨嚎之中维持着他们的真元手段,这些在水面上翻腾的泥浆混杂着无数碎木和干草,就像是平日里用于砌墙的混泥。
也就在此时,一名之前根本没有多少人注意,在杨癫身后就如军师模样的中年男子对着杨癫躬身行了一礼,然后他朝着前方走去。
当他动步的刹那,岸滩上涌起无数股气流。
这些气流就像是许多无形的钢索穿行在这些泥浆之中,然后产生可怕的力量,挤压,不断挤压。
这些原本泥浆瞬间压紧,就像是砖石一般。
第五百三十八章 五柄剑
“杀!”
一名北魏将领一步踏上变得异常紧实的泥浆,感受着脚下的那种力量感,他发出了一声震天的厉喝。
轰!
他身后的重铠骑军瞬间全部像野兽般咆哮起来,身上的铠甲内里如有风雷轰鸣。
数百重铠骑军跟随着他的脚步,形成了真正的铁潮。
沉重的马蹄不断锤击着下方的泥地,江面不断溅起如尘雾般的水花,这些重骑如同神迹一般,在水面泥地上往前狂冲而去。
天堑变通途,以两名神念境修行者的毕生修为和这些朱家门阀修行者的生命为代价,这是真正如神迹般的大手段。
所有的金乌骑和林意的面色瞬间变得一片肃然。
没有丝毫的犹豫,林意握住了镇河塔心,一步朝着前方跨去。
他的身上发出无数声金铁的震鸣,甚至有带着凛冽意味的气劲从铠甲的缝隙之中激射而出,就像是之前席如愚打入他身体里的气劲随着他的发力而被逼了出来。
对方神迹在前,他现在只是一人向前,但只是他一人的动作,却引起了整个钟离城的回应。
无数声呐喊声和厉吼声,同时在钟离城里响起,整座钟离城的气运和意志,此时就像是全部贯注到了这具腾蛇重铠之内,贯注到了林意的体内。
林意身后这些金乌骑的脸面肃杀到了极点,但是他们的眼眸深处都有着异样的感慨和敬佩。
他们从未想过一座这样的残城里的守军在面对十几倍数量于自己的大军时,竟然还会拥有这样的士气和气势。
所有的一切都来源于眼前这名铁策军的年轻将领。
很多将领花了一生的时间,都未必能够成为真正的战神和军神,但是在这里,这名铁策军的将领却只是花了短短数昼夜的时间,就轻而易举的做到了。
林意踏在身前的泥地上。
他感觉到了那种坚韧的力量从足底反弹上来,他感到了北魏的这些强大的修行者的修为和生命在急剧的燃烧,这不可能持久,但关键在于,对方一定会在极短的时间里,将所能动用的手段全部砸出来!
嗤嗤嗤嗤….
他前方的空气里响起了无数道撕裂声。
随着那名北魏将领的厉喝,首先开始冲刺的是白骨军的重骑,但是有十数道身影,却是后发先至,以比这些重骑快出数倍的速度越过重骑,在空中带出无数道残影和森冷的光线,冲向如一座小山挡在这支重骑正前方的林意。
这些都是修行者。
都是那些第一时间自愿站出来,要破掉林意身上这副铠甲的修行者。
他们手中所持的武器,都是一些特制的破甲之物。
林意此时尚且不知道这些人手中的兵刃的特殊,但他没有看出来,却不意味着城墙上没有人看出来。
所有剑阁中人都已经在城墙上等着。
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聚在一起,很有那种天气暖和的时候,一条街巷里的老人团聚在一起晒太阳的那种感觉。
很多时候,不管这世上发生什么样的大事,似乎都和他们无关。
“我的时候到了。”
看着那些兵刃的反光,一名剑阁中人站了起来,他有些感慨的对着周围所有人行了一礼,道:“诸位,来生再见。”
“去吧。”
除了痴痴傻傻,随时都有可能睡着的唐念大之外,其余所有剑阁中人只是认真回了一礼,异常简单的说了这两个字。
这名剑阁中人不再说话,他朝着前方飘落了下去,落在林意的身前。
他有手有脚,看上去似乎是整个剑阁之中最不残缺,最完整的一个人,但是他的两眼之上有一条可怖的伤痕。
他的两只眼睛是瞎的,他是一个瞎子。
但他的背上,却有一个剑囊,剑囊里,斜插着五柄剑。
林意微微一怔。
他知道这人叫做凉生。
凉生是名,没有姓。
因为这人无父无母,他的母亲是一名官宦人家的小姐,在生下他之后不久,在一次道途之中被马贼劫了。她从了马贼,受尽凌辱,只有一个要求,便是让凉生活着。
凉生在马贼之中长大,他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母亲的姓名。直到很多年之后,他母亲已经死去,他亲手杀死了那些马贼之后,他才明白他母亲的想法。
她不想她的丈夫知道她的遭遇,她要斩却所有过往。
她想让以往所有认识她的人,觉得她早已经死在了那场马贼的袭击之中。
他尊重他母亲的意愿。
所以他没有姓,只有五柄剑。
他的第一柄剑,就叫凉生。
何其悲凉的一生。
就像是一杯在冬夜里,已经有些变了味道的浊酒,饮下之后却并不能带给人温暖,只能带给人无穷酸涩而冷的意味。
“这些人想破掉您的甲,但我剑阁中人还未死光,又如何会让他们如愿以偿?”
他对着林意尊敬的说了这一句,然后握住了这柄叫做凉生的剑。
剑意骤起。
这一剑敬过往,敬他的母亲。
剑意无比的苍凉,但却说不出的缠绵。
最前方的三名北魏修行者同时发出厉啸,他们手中的兵刃骤然洒开成光屏,然而却依旧无法挡住这无处不在般的剑光。
他们的身上出现了许多条血线,在他们的厉啸声中,他们的身体一块块崩解,洒落成血块。
一剑杀死三名北魏修行者,他却已经换了第二柄剑。
因为他的前方多了数十道红线。
这些红线,全部都是散发着古怪气息的弹丸。
他见过这些弹丸,所以他换了第二柄剑。
这柄剑叫做红尘。
当他这第二柄剑挥出,他的前方全部都是蒙蒙的剑气。
无处不在。
红尘无处不在。
那些裹着强劲的真元飞射而来的弹丸被他的剑气逼停,悬浮在他身前三丈之处,然后猛烈的燃烧起来,变成一个个耀眼的火团。
林意被这些炙热的光线所灼,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这些是党项的火器,他曾经在眉山之中见过。
他身前的凉生已经放开了第二柄剑,抽出了第三柄剑。
这第三柄剑叫做杀生。
第五百三十九章 玉碎
剑气才起,数名北魏修行者已经觉得脖间微凉。
他们一声厉喝,手中的兵刃迸发出道道劲气,朝着从火光之中透出的剑光绞去。
然而就在此时,他们的后脑上却是骤然一凉。
一道灰色的剑影逃过了他们的感知,在他们的脑后切过。
数条血瀑从他们的脑后喷涌而出,他们的身体往前匍匐栽倒下去。
凉生放开了第三剑。
第三剑杀生是子母剑,母剑用于欺诈对方的感知,而真正的子剑则像对方的影子一样,根本不引人注意。
他握住了第四剑。
这第四剑叫做断肠。
噗的一声。
在他斩出第四剑时,他的身上涌出一团血光。
一道极快的飞剑刺入了他的身体,在他的体内绞了一绞,然后飞离出去。
然而他的面容依旧宁静,就连眼眸深处都没有丝毫的惊惶或者痛苦之意。
因为在很多年之前,他身上最为可怕的伤势就不是他的双目,而是他的内腑深处。
他很清楚,只要他放肆的流动真元,他不止会很快的经脉寸断,而且会肝肠寸断。
他自己将这第四剑称为断肠,是因为他知道,他施展这剑的时候,他就会经脉寸断,肝肠寸断。
和这种必死的伤势相比,北魏的这柄飞剑只是在他身上开出一个血洞,又不会瞬间让他死去,他便是根本就不在意。
“啊!”
那手持着破甲兵刃,第一时间冲上来的北魏修行者们,包括身后冲得最快的数十名重铠骑军,他们同时发出了震天的惨叫。
他们的眼睛,瞬间全部瞎了。
凉生的这第四剑没有直接杀死任何人,但是狂暴的剑气,却是拍出了无数的火星。
这些火星变成了笔直的符线,落在这些修行者和这些重铠骑军的眼睛里,瞬间将他们的眼珠烧出无数的孔洞。
无数破碎的声音在凉生的身体里响起。
他知道自己即将死去。
但是他还是握住了第五柄剑。
他要为自己和这一战,划上一个完美的记号。
他体内所能调用的真元,疯狂的涌入他的手中,然后顺着剑身疯狂的倾泻而出。
他这第五柄剑,叫做玉碎。
当真元在这柄剑的符纹里迸发的刹那,他这柄剑便碎了。
无数的剑片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带着他所有最后的力量,变成空气里的无数道微微透明的白线,落入疾冲而来的重铠骑军阵中。
冲在最前的一匹战马突然裂了开来。
它身上的骑者也裂了开来。
接着是后方的第二骑,第三骑。
这些战马和鞍座上的骑者都披着厚实的皮铠,这些皮铠甚至连箭矢都无法穿透,而且很多关键部位都是覆盖着玄铁皮,然而在这些白线之间,却就像是脆弱的纸片和被线割过的豆腐。
噗噗噗噗……
无数团碎肉和破碎的内脏同时落地,在地上翻滚,涌出热气。
当这些碎肉和破碎的内脏坠落在地时,后方的那些重铠骑军才堪堪反应过来,他们近乎本能的用尽全力拉起缰绳,无数声痛苦的马嘶声同时响起。
这些战马硬生生的勒停,像人一样站起。
不少战马和身上的骑者重重的撞击在一起,许多名骑军不受控制的甩飞出去。
这支重铠骑军是白骨军中的精锐,他们是真正的亡命之徒,然而看着眼前的数十名同僚骤然变成一地的碎块,他们的脸色还是变得无比惨白,他们的身体都是不可遏制的颤抖起来,胃中涌起大量的酸水。
他们每一个人都很想吐。
凉生看不见这样的画面,但他感知到了这一切。
他对自己此生的最后一剑感到很满意。
于是他平静的接受死亡,贪婪的吸了一口自己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口空气。
他往后仰面倒下,死去。
然而他并没有就此坠倒在地。
因为林意的手落在了他的背上。
林意扶住了他,沉默的转身,将他交给身后的一名金乌骑。
这名金乌骑肃然的托住凉生的遗体,然后朝着后方传递过去。
林意目光微垂。
他的目光落在凉生剩余的那四柄剑上。
他伸出手去,将这四柄剑全部插在了自己的身后。
凉生已逝,但他的这四柄剑还在。
这四柄在阳光下不断反射光芒的剑,亦是剑阁的骄傲。
“你们还在等什么!冲过去!”
江心洲的岸上发出了一声震天的厉喝声。
一名北魏将领面色极为难看的看着那些剑的反光。
他很清楚此时每一名重铠骑军的心情,但他更加清楚,越是犹豫,那种恐惧和想吐的感觉,就越是会将这支骑军支配,就会将这支骑军的所有士气瓦解。
铁蹄声轰鸣再起。
沉重的铁蹄践踏在破碎的血肉和内脏之中,溅起朵朵血花。
当的一声巨响,让所有人心头一震,这声音压过了铁蹄的轰鸣声。
它们都是先前那些北魏修行者准备用来对付他的破甲武器。
所以它们都是分外的锐利。
林意刺出长枪。
他轻易的将疾驰而来的一名重铠骑军的身体刺穿,挑起,甩出。
他再刺出长矛,同样如此。
他左枪右矛,不断的挑起一名名重铠骑军,再甩入他们后方阵中。
他不像是再杀敌,倒像是在秋收的村庄里,在不断挑起脱了谷粒的稻草的农夫,以熟练而可怕的频率,将这些稻草挑飞向柴垛。
“咚!”
有失去控制的战马冲撞在他的身上。
战马的马头在他的身上爆开,血花四溅,然而他的身体只是微微的一晃,却是一步不退。
重铠骑军纷纷飞出,后方战马和骑者冲撞,砰砰连响。
这支首先发起冲锋的白骨军重铠骑军,在他的面前,顷刻溃不成军。
江心洲上,无数席如愚先前统领的北魏军士们的脑海里都是大片空白,只是回响着一个念头,原来即便是杀狂杨癫的白骨军,在这名年轻的南朝修行者的面前,也同样如是。
“冲!冲!冲!”
一阵阵急剧的喝令声不断的响起。
江心洲岸滩上的那些白骨军将领甚至没有看眼前的战况,他们就像是某件精密军械上的某个部件,一旦开始,就永远不会停歇,他们只是尽可能快的让更多的军队朝着前方涌去。
第五百四十章 忽略
两名剑阁的老人相继从后方走来。
所有的金乌骑浑身轻颤起来,斐夷陵就将出声。
他们原本准备第一时间赴死,但到此时,却依旧是剑阁中人挡在他们的面前。
“赴死不分先后。”
“但我们本身没有多少时间,你们却不一样,你们原本还能活很长的时间。”
“这是一场大戏,既然由我们剑阁开端,那断无中断之理,请诸位成全。”
两名剑阁的老人轮流轻声说了这几句话。
所有的金乌骑沉默下来。
这两名老人走到林意的身后还有十余丈时,那些从林意身侧零散冲过的北魏重骑已经几乎到了他们的面前。
看上去随便一匹重骑就能轻易的将他们撞飞出去。
然而看着这些重骑,其中一名老人却是骤然扬起了头,发出了一声厉啸!
他先前和金乌骑那些人说话时,声音也是苍老而低沉,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他这一声厉啸却是洞金裂石一般,尖锐响亮到了极点!
别说是江心洲上的北魏军队,就连对岸的北魏大军,哪怕是那些修行者,都瞬间感到耳膜刺痛无比。
谁也没有想到,这样的一名老人,竟然可以发出如此的厉啸!
在他的厉啸声中,他袖中的一道飞剑震鸣而出,化为一道黑色的影迹,以无比暴戾的姿态,在这些骑军之中飞绕而去。
黑色的影迹变成了无数道黑线。
军马还在往前飞奔,然而鞍座上的骑者的颈上,却是出现了一道红线,接着裂开,尸首分离。
黑线朝着林意的前方延伸。
林意骤然停了下来。
他的面前,那些冲来的骑者,全部变成了没有头颅的无头骑者。
感受着那道一往无前,似乎去了就不会再归的黑边飞剑,他想到了自己刚到剑阁时,剑阁之中那些剑气宣泄的场景。
这些剑压抑了太久。
这是他们最后的时光,也是他们最放肆的宣泄,这样的剑意,谁人能及?
一名承天境中阶的重骑军统领在重骑的最后方,他看着前方飞绕而来的飞剑,看着自己身前部属头颅的飞起,他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他愤怒而不甘的一声怒吼,他腰侧剑匣之中的飞剑嗡鸣而出,朝着那道黑线的最前端斩杀而去!
当的一声!
他的飞剑准确的捕捉住了这条黑线的轨迹,斩在了这道飞剑上。
然而在下一刹那,他的飞剑瞬间变得黯淡起来,紧接着,沿着他剑身上的符线,他这柄飞剑裂了开来。
喀嚓一声。
飞剑裂成数十片,就像是腐朽的铁皮,飘落在下方的血水之中。
这名重骑军统领眼中瞬间充斥不可置信的情绪,哇的一声,口中鲜血狂喷。
黑线继续向前,落到他的颈间。
这名重骑军统领浑身泛冷,绝望的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死亡。
一道凉沁沁的意味落在了他的咽喉上,然后缓缓滑落下去。
这名重骑军将领不能理解的睁开眼睛。
他看到这是一柄剑身是青铜色,却有一圈黑边的无柄小剑。
这柄剑在到达他的咽喉时已经力尽,所以只是在他的咽喉下方拖出了一条淡淡的额血线。
活着应该只值得庆幸的事情。
然而这名重新睁开眼睛的重骑军统领却是没有丝毫的欣喜。
他看到自己身前,那些原本归自己统御的重骑军全部都已经死去。
他迟疑了一个呼吸的时间。
然后他发出一声厉吼,拍马朝着前方的林意狂奔而去。
他的一身修为被他尽数逼出身体,呼啸的狂风之中,凝成实质的真元召唤着天地间的天地元气,变成无数层淡金色的华光,层层叠叠团聚在他的身前。
这种战斗方式对于一名承天境中阶的修行者而言是十分愚蠢的,然而此时,恐怕就连这名重骑军统领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觉得一切都无法改变。
他此时脑海之中只有一个想法,将自己的全部力量冲撞在林意的身上。
林意没有回头。
在这柄黑边小剑坠落之时,他就感知到了那名老人生命的终结。
看着前方包裹在华光之中冲来的这名重骑军统领,他的动作没有任何的差别。
他右手的长矛朝着对方刺了过去。
一声刺耳的裂响声响起。
连铠甲都可以洞穿的长矛狠狠扎入华光之中,却无法真正刺入这名重骑军统领的身体,枪尖还在层层叠叠的华光之中前行时,长矛矛身却已经无法承受两人的力量,折断开来。
林意的面容没有任何的改变。
他左手的长枪在此时也已经刺了出去。
枪尖精准无比的狠狠刺在长矛刚刚击刺的部位。
当这柄长枪的枪身都发出近乎折断的裂响时,林意的右手握住了枪身的前端,将自己和整副腾蛇重铠的重量都压了上去。
噗的一声。
枪尖刺入了华光之中,刺穿了这名重骑军统领的胸铠,然后将他的身体洞穿,从马背上挑起。
……
很少有人因为这样的画面而特别的震惊。
几乎没有人在意其中的细节。
因为这是一名承天境中阶的修行者。
在他直接将毕生的修为逼迫出来时,他的力量便不能用承天境中阶来衡量。
在林意到来钟离城之时,哪怕他单独面对一名承天境中阶的修行者,他都未必稳操胜券。
然而此时,他杀这名承天境中阶的修行者,却是杀的很随意。
几乎所有人都只注意了他不知疲倦和永远不会倒下般的战斗,麻木的接受了他不断杀敌的事实,却忽略了他的力量有着恐怖级数提升的事实。
但还有人不会忽略。
若是剑温侯此时还活着,还能看到他这样的战斗,便一定会凭空生出更多的信心。
此时原道人接替了他的位置,所以原道人此时的眼中无限感慨。
他已经并不觉得这场战斗的结局是玉石俱焚。
他已经开始觉得,这场战斗的结果,将会是以他们镇守钟离城的胜利而告终。
他确定只要给林意更多的时间,他应该就会在这北墙之前,成为对方大军谁都无法战胜的真正怪物,将会取代他离开之后的位置。
而且他不会像剑温侯和他一样的衰老和脆弱。
第五百四十一章 新鲜的死亡
然而即便是他,都有可能忽略了一点。
在困惑林意很久的内丹消失,他修为的进境突破这个桎梏之后,突飞猛进的不只是他的力量,还有恐怖的伤势愈合能力。
无论是席如愚那名军师,还是席如愚本身,他们任何一个人给林意造成的伤势,哪怕是落在一名神念境修行者的身上,那名神念境修行者早就已经死了。
然而不需一个昼夜的时间,他体内的那些恐怖伤口,都会迅速的恢复。
最为关键的是,旁人所根本不能知晓…这样的伤势愈合速度,随着他肉身的更加强大,随着他力量的不断增进,还会更快。
……
真元破碎在前,如浪涛冲击在身。
这些破碎的真元里,有些属于死去的剑阁中人,其余属于那些被杀死的北魏修行者。
这些真元不断的冲击在林意身上的重铠上,无孔不入的渗透进天辟宝衣之中,然后再和他肌肤接触的瞬间,便和他的内气融合,变成一道道精纯至极的气流,冲刷在他的体内。
他的力量来源于肉身,来源于五谷之气,但这些外来的真元,在他此时的感知里,却带着蓬勃的生气,带着天地灵气的精华,如同丝丝春雨滋润干裂的土地一样,修补着他破碎的血肉和经络,让他的血肉更加飞速和茁壮的成长。
他已然开始明白,以战养战便是大俱罗的真义。
在不断的破碎和重生之中,如百炼钢铁般淬炼,然后获得更强大的力量。
世间那些修炼真元功法的修行者,在冥想精修之中如沐春雨获得成长,而他的大俱罗之道,便是要在这样艰苦卓绝和残酷的战斗里获得成长。
这种战斗,对于他而言,就是修行。
不断修行而变得强大的过程。
……
此时也无人知道,有一个人和他有近似的心情。
他是王平央。
现在满脸伤疤的天蜈先生。
看着这样的杀戮和疯狂的北魏大军,他恐怕是此刻钟离城里心情最为平静的人之一。
他在眉山之中战胜了自己,直到此时,他更坚信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他返回了破碎城墙后方的营区,进入了充满着药物气息的营帐。
他没有第一时间再去问询陈尽如等人的伤势,他的目光久久的落在了安置在一角软塌上的那名胖子身上。
这名叫做王显瑞的医官昏迷的时间太久,但是身体却并没有像一般昏迷太久的人一样出现肌肉萎缩,反而可能因为用药太多的关系,身材显得有些浮肿。
“他怎么样?”
王平央轻声的问正在凝神看着某味药剂的黄秋棠。
“按理而言气机已经平顺,应该早就可以醒来,只是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和我的药石已经无关。”黄秋棠抬起头来,看着王平央,她已经十分了解王平央的心性,在看着王平央的眼神时,她便明白了他在想什么。
“你决定在这里开始用他的那种功法?”
“先前已经说好了,不试过,你我都不知道这种功法最后存在什么问题,他又到底是什么用意。更何况恐怕此时天下也没有几个地方有这里死人多,而且是不断的死人。这的确是修炼他这种功法最快的地方。”
王平央缓缓的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出,然后接着道:“最为关键的是,我始终觉得无论是这里,还是北方边境,最危险的敌人并非是中山王元英,始终是他,若不能击败他,这场战争我们也不可能获胜。”
黄秋棠看着他没有再说话。
她心中自然十分赞同王平央的话,她甚至担心魔宗会在这个地方出现。
但王平央选择这么做,却和以身试毒没有什么区别。
她没有子侄,若是有,大约也差不多王平央这个年纪。
在她心目中,虽不至于将王平央视若子侄,但和他接触得时间越久,她便越是觉得要是自己有这样的一名子侄,真是修来的福气。
“我也是南人,守城这件事,也不能只让林意一个人担着。若是因此而此,那也和那些剑阁中人一样,十分荣耀。”
他对着黄秋棠轻声说了这一具,然后离开了这顶营帐。
……
城内城外,到处都是壮烈的气息,但对于决定开始修行魔宗那门功法的王平央而言,充斥和包裹在他身体周围的,便是那种新鲜的死亡气息。
有些东西不经触摸,便永远不知道其存在。
但自从知道其存在之后,即便想敬而远之,但这种冰冷滑腻又充满诱惑的味道,便始终充斥在周围,就如那名死去的北魏少女的冰冷肌肤,始终紧贴在他的身上。
很自然的,他时常想起那名死去的北魏少女。
只是他不再像那时那样恐惧、迷茫和无助。
他无法改变过去,但能纠正未来,能决定自己要走的路。
他开始修行。
那些充斥在他身体周围的新鲜的死亡气息里,许多缕连原道人都无法察觉的元气被他迅速的凝聚起来,不断涌入他的体内。
他干涸的经络里,开始生出一缕缕新鲜的真元,在旁人而言可能很强大,但对于他而言,却是充满着诡异和危险味道的真元。
他缓缓的朝着前方残破的城墙走去。
那里有着无数新鲜而强大的元气。
林意的修为进境已经有着令人难以想象的飞速成长,他也会一样,只要他的身体能够承受。
……
钟离城里没有人注意到他的修行,但是在江的另一边,当王平央的身体变成了一个漩涡,不断汲取的那些元气时,停靠在一架军械后方阴影里的一辆马车中,一名身穿黑袍的修行者却是睁开眼睛。
这名修行者戴着一个奇异的,如鸟头般的铁盔。
他额头上有圆形的如标靶般的刺青。
他的肌肤如同被寒风吹打了万年的黝黑的岩石。
感受着同类的味道,这名魔宗的部众没有感到危险,反而微微的笑了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他的牙齿分外的白,白得闪耀着寒光。
也就在此时,城墙后方的那顶充满着药物气息的营帐里,那名始终昏迷着的医官,睫毛微微颤动起来。
第五百四十二章 五箭
黄秋棠还在埋头看着几味药物,寻思用何种的配方能够尽快调理好陈尽如体内的那些溃烂,她始终将这名医官当成真正的病人,而且她并非强大的修行者,所以她此时并没有察觉这名医官的异动。
但这个时候,她却无比敏锐的嗅到了一丝香甜的味道。
这味道来自于残破的北墙之上,落向浮桥之上。
这种味道有点像是淡淡的稻花香,许多人哪怕近在身前都闻不到,但对于她这种常年和无数药物、药经打交道的人而言,这种味道很直接的让她感到了无比的凶险。
“原来剑阁中人不只用剑,还有用毒的大家。”
她停顿了一个呼吸的时间,然后确定自己的判断没有错误,心中便油然响起这样的声音。
……
在那数百重骑倒下之后,又已经有一批海浪般拍来的重铠军士在林意的身前倒下。
但此时没有人在意他们的死去,即便他们身着重铠的身影比寻常的军士高大很多,然而和后方的两百真元重铠相比,却依旧显得很瘦小。
这两百具真元重铠,全部都是北魏的主战重铠,吞天狼重铠。
单独的数具吞天狼重铠在浑身缠绕光焰时已经十分可怕,而当两百具吞天狼重铠互相肩撞膝磨蔓延而来时,林意前方的天地,就变成了一片光海,变成了一片森冷的金属海洋。
但就在这时,一道风落了下来。
这道风来自于残墙上的一名剑阁中人。
之前每一个剑阁之中出手的人都会很庄重对原道人和林意行礼道别,甚至会下城墙来到林意的身后。
然而这人没有。
这人需要居高临下,而且他在剑阁的所有战斗之中,都不是那种堂堂正正拿剑来战斗,他需要不为人注意,不为人所知。
这次的出手,恐怕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他真元所化的风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有黄秋棠这样对一些毒物极为敏锐的宗师才能觉察到的特殊气味,那些排山倒海般冲来的真元重铠内的修行者甚至都没有感到什么异样,他们的眼前就黑了下来。
直到他们发觉自己的眼瞳之中有湿漉漉的液体不断的流淌下来,他们才反应过来他们的眼睛已经瞎了,他们的眼瞳像是熟透了的果子一样溃烂。
在恐惧开始在他们的身体里猛烈的爆发开来之时,他们的一切身体机能已经彻底停止。
他们就此死去。
两百具吞天狼重铠就像是不断拍打在沙滩上的海浪,无法越过沙滩上一道不存在的线。
两百具吞天狼重铠砰砰的撞击,堆叠起来,这些失去光泽的吞天狼重铠没有丝毫的损坏,然而内里的修行者却全部已经死去。
北岸上突然响起了一些北魏将领的哭嚎声。
所有的人在此时身体里都有一种发麻的意味,他们都很能理解这种哭嚎声和恐惧无关,而是因为心痛。
谁会想到,谁能想到,两百具真元重铠会这样倒下。
“毒药?”
战车上的杨癫抬起头来,他看着那些倒下的吞天狼重铠,当死去的人越多,他反而越是面无表情,“剑阁还有什么?”他冷酷的缓缓说道。
他没有新的军令发出,便没有人会停止。
倒下的吞天狼重铠之后,是密集的步军。
这些步军身上都背着宽阔的斩|马刀,但手中却是都持着牛角胎强弓。
随着一声凄厉的军令,他们手中的强弓弓弦发出整齐的震鸣,无数支羽箭破空直上云端,接着化为黑沉的乌云,暴烈的下坠。
没有剑阁中人出手。
没有人觉得能够完全阻止这样的箭雨,也没有人觉得这样的箭雨会对林意造成实质性的威胁。
林意看着密集落下的羽箭,也没有躲避的意思。
然而当这些箭簇坠落到他的铠甲上,发出恐怖的撞击声时,他感到了异样。
他身上的铠甲上留下了无数细微的孔洞,留下了无数刮擦的痕迹。
这些箭矢都是破甲箭。
每一支箭的珍贵程度,甚至超过那些步军手中的强弓。
但也仅此而已。
这些箭只能在他身上的腾蛇重铠的表面留下无数浅浅的痕迹,根本无法洞穿。
这只能代表着这支北魏军队的凶悍和决心。
这支步军里,每个人都没有箭囊,因为他们几乎所有人的身上只带着两支破甲箭,但有一个人例外。
这个人身后没有负刀,他背上的箭囊里有五支箭。
在第一轮施射之中,他一箭未射。
当第一轮箭雨落下,这支步军射出第二支箭的刹那,他将背上的五支箭一口气射了出来。
在旁人射出一箭的时间,他射出了五箭!
五支箭混杂在数千支破甲箭之中,朝着林意直坠而去。
林意并没有感知到他这五箭和其余的这些箭有什么不同。
但他没有感知到,却并不意味着其余人没有感知到。
“避箭!”
魏观星感知到了,然而他来不及阻止那五箭,只是在面色剧变的刹那,发出了一声厉喝。
在他这声厉喝响起之前,已经有一道身影从他的身前落了下去。
这是一名剑阁中人。
和其余剑阁中人不同的是,他是天生的残疾。
他的右手天生有六根手指。
这六根手指都很长,看上去便给人天生极为畸形的感觉,甚至给人恶心之感。
他落在了林意的身后,他的右手却是落在了林意的身前。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就连林意都不能理解他是如何做到的。
他的手穿过那些即将触及到林意身上铠甲的箭雨,迅速收回。
他的六指之间,正好夹住了五支箭。
他从无数的箭中,摘出了这五支箭。
林意的身前再次响起恐怖而刺耳的撞击声,折断声,摩擦声。
这只手很稳定的将这五支箭抬起,放到眼前,手指没有一丝的震颤,之前这五支箭上带着的力量,被他指尖流淌出的柔和真元迅速消弭,甚至没有形成任何冲击。
在林意之前的感知里,剑阁中人的真元一般都显得无比的暴戾而强大,一种尽情放肆的感觉,然而这人的真元却是极为的克制,精细和精妙到极点。
林意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转身。
他只是听到了身后也响起了弓弦的震颤声。
五支箭破空。
这人将摘入手中的五支箭又射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