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大明春色TXT下载大明春色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大明春色全文阅读

作者:西风紧     大明春色txt下载     大明春色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二十七章 海风再起

    安南国南部,马江入海口,庞大的明军舰队飘满了海面。

    乌云下暴雨横飞,风雨掀起的海浪,不再是蓝色,而是黑色的水面。无数翻滚的黑浪|叫人头皮发|麻,原本美丽的大海、露出了狰狞可怖的面目。

    不过,这雨并没有下太久,很快风雨渐渐变小。乌云稍散,太阳竟然在须臾之间自云层里露了出来,实在是变幻莫测。

    王景弘见风浪停息了,便带着一群人下了宝船、乘坐几艘小船登岸。岸上不见人影,也没看见陈季扩的人来迎接。

    按理陈季扩的人到这里,应该很容易的。

    前几年大明发生内|战,驻安南的明军军户减少到不足八万人,收缩到了东关地区(河内)及红河北岸的平原地带;安南国各路叛军,得以迅速占据安南国的大部分地方,其中陈季扩就已经占领了清化。从清化沿马江东下,到这入海口也就是几十里远。

    明军斥候在离岸边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座破庙子。王景弘没见到陈季扩的人,便带着大伙儿去了破庙,把他的天妃娘娘塑像摆在里面,不管那么多、先烧香参拜了一番再说。

    王景弘是福建人,特别信奉妈祖。麾下的将士们却大多不供奉妈祖,但听说妈祖有掌管海疆的神权,于是大家就信了,一起虔诚地参拜。

    不知过了多久,斥候禀报,马江上有船来了。果然等了一阵、便看到一艘木船出现在了江面上,正在缓缓地顺流而下。船上有大概二十来人上岸,举着旗帜向这边靠近。

    王景弘等见来者的人数不多,也没甚么敌意行为,便站在原地观望。那些安南人的旗帜上写着汉字:大越。明军这边的文武都眯着眼睛,用冷冷的眼神看着上面的字。

    “不要造次,他们要自建国号,咱们也不该此时计较,就当没看见。”王景弘叮嘱道。

    将士们抱拳道:“遵命!”

    等安南人到了,一个头戴幞头一样的帽子、穿着红色圆领的黑瘦中年人,自称是大越朝礼部侍郎。王景弘见他的打扮,像极了汉人的官服,但不知怎么回事、穿在他的身上有一种松垮垮的感觉;形似神不似,大概就是这个模样。或许是安南国的气候太热了,这种长袍似乎不太适合他们。

    不过大伙儿最注意的人、是一个武将,他是阮景异,去过大明朝,王景弘等一些人都认识。阮景异是个武将,头上戴着一顶兜盔、明军北方将领常戴类似的头盔;或许这种多雨的地方,后面那些戴尖锥形篾帽的士卒,会感到更舒服,既可以遮阳也可以遮雨。

    阮景异等操|着不太熟练的汉话,简单交流了一番,收了王景弘的官文。彼此大致说明了来意,安南人是来迎接明朝使节的;而明朝朝廷是为了送回陈季扩“正使”、并遣使与陈季扩和谈。

    此次的使节是刘鸣,进士出身、翰林院编修。刘鸣向王景弘等人作揖告辞,说道:“愿王公公等之后的航程,一帆风顺。”

    王景弘看着刘鸣身边只有几个随从,忍不住说道:“此时正是安南国的雨季,易发疫病。刘使君此去,定要烧开了水再喝,多吃草药防病,道路泥泞尽量少出门、防吸|血虫。”

    刘鸣的眼神里有点感动,再次抱拳道:“王公公、诸位,后会有期!”

    大伙儿在荒芜的海边,一起鞠躬行礼,刘鸣等人便转身向安南人那边走去。

    在朝里,宦官与文官表面上能相处、实际上是相互看不顺眼的,文官最歧视阉人。但在这异国他乡,王景弘倒与刘鸣都有些亲近感了。

    ……刘鸣是第一次到安南国,不过他身边的几个随从护卫,都是从以前征安南国的将士里挑选的。

    一行人乘船,用桨划船西行。路上陈仙真与阮景异在说话,刘鸣完全听不懂,安南语比较绵软,但从神态看得出来,他们好像在争吵。

    木船在太阳西垂之时、才到达清化城。

    身边的一个随从小声说道:“清化原先是胡氏叛贼的老巢,小的们随军在此驻扎过。刘使君看见那边的土房子了么?咱们的辎重营修的兵营,这几条大路上的砖石、也是咱们官军将士铺的,原先城里几乎都是土路、一下子雨全是泥水。”

    刘鸣顺着他指的方向,观望了一阵。这城里,只有那片军营土房子排列得比较整齐,周围的房屋比兵营建得好,却好像很随意、看起来十分杂乱。

    阮景异等人带着刘鸣到了一座大门前,迎面来了两个穿绸缎的安南官员,自称是公侯,由他们接待明朝使节。

    官员率一众随,从与刘鸣见礼,迎到中堂。双方又分东西两侧站定,一个安南人提醒刘鸣按“大越礼节”三拜,然后递交国书。自封为“大越皇帝”的陈季扩,不会亲自召见使节;安南人还告诉刘鸣,过几天会有人宴请他。整个过程,让刘鸣看到了大明的礼制,然而又有些一些细节上不同。

    这两个“贵族”拿走了国书,并不与刘鸣谈正事,走完了礼节的过程,他们就告辞走了。刘鸣暂且在这“行馆”安顿下来,天色也黑了。

    果然是所谓的雨季,夜里又下了一场大雨,刘鸣醒了几次。

    接下来数日没有安南人理会他。今天他等到了旁晚,便来到一间厢房里点上灯,一边思索说服陈季扩投诚的策略,一边写一遍加深印象,然后放到油灯上点燃烧掉。

    就在这时,门外的随从道:“刘使君,有客求见。”

    刘鸣立刻放下毛笔,拿起桌案上的纸点燃,然后迎出了房门。只见院子里站着一个陌生人,那人戴着一顶竹帽,独自来的。

    “本将叫阮银河。”来人抱拳道。

    刘鸣完全没听过这个名字,见他的神情很平静,便做了个手势道:“有失远迎、有失远迎。阮将军,屋里请。来人,看茶。”

    阮银河抬起手用汉话道:“不必了,刘使君请。”

    二人进屋,分宾主坐定。阮银河便立刻开口问道:“刘使君认识阮智吗?”

    刘鸣摇了摇头。

    阮银河道:“当今明朝皇帝必定认识。”

    “哦……”刘鸣下意识点了一下头。他想起了在京师面圣的时候,圣上说过、会在安南国找人接应他。阮银河提到的阮智,有可能就是圣上的人。

    虽然刘鸣对此人空口无凭的身份、还有点将信将疑,但是既然有圣上的话,此人的出现至少有了一个合理的理由。

    阮银河道:“阮智托我,照看着阁下。现在我冒险前来,便是要知会阁下一声,最好今晚就走,否则凶多吉少!”

    “走?”刘鸣愣了一下。

    阮银河皱眉沉吟片刻,道:“事情仓促,我知你可能不会信,可我受人所托,不能甚么也不做……阮智是我族中的人,他在西都(河内)做官,明朝在安南国设的官;而我是起兵的人。此前各地豪强纷纷起兵,席卷了西都以南的所有地方,只有起兵的人才能保住自己的土地。”

    刘鸣道:“软将军也是情非得已?”

    阮银河摇头笑了一下,“最多算随波逐流罢。”

    他降低了声音道,“国君(陈季扩)甚么都听别人的,成不了事,天下乱成这样,没有兵、只能任人鱼肉。刘使君来得也不巧,这个时候、国君不可能与明朝议和。”

    “招安。”刘鸣实话道。

    阮银河冷笑道:“诸将拥立今上(陈季扩)为皇帝之前,还有一个大越皇帝。”

    “陈叔明(简定帝陈??)。”刘鸣道。他受命出使安南国,自然看了有关安南国的卷宗,大明官方卷宗里记载的、就是陈叔明这个名字。

    阮银河点了点头:“后来内讧,支持今上的武将控制了局面;但为了对抗明军,双方又和好了,前大越皇帝、受今上尊为太上皇。

    不料那个时候大明朝忽然发生了内|斗,撤走了大量军队,且弃守了大多地方。于是大越各地义军纷纷起事,大的势力至少有十余路。诸豪强见今上对太上皇宽容,纷纷投靠。

    在我看来,国君并不能统率这些人马。但忽然兵马聚集甚众,大越朝中一时振奋,已经号令诸路义军一起寻机北进、对西都(河内)的明军形成围困之势,一举赶走明朝势力,中兴大越国。

    这种时候,刘使君来招安,谁会听你的?朝中还有一些更激进的人,建议杀了你祭旗!我便是察觉到、有人可能先斩后奏,才觉得情势急迫。”

    刘鸣的左手握拳,右手使劲抓着左手,埋头沉思。

    就在这时,随从禀报,又有来客要见。不一会儿,进来了一个同样戴竹帽的汉子。这行馆有安南人的守卫,既然阮银河是陈季扩麾下的人,可能用甚么法子打通了路子。

    来人在阮银河旁边耳语了几句。阮银河立刻站了起来,说道:“要出事了!我不能再出现于此地,刘使君听我一句话,赶紧想办法逃走!”

    阮银河说完,二话不说就快步跨出了门槛。

    刘鸣呆在原地,不知该不该相信这个来客。可是就算相信了,自己只有几个人在别人地盘上,能跑到哪去?

第七百二十八章 不连贯的景象

    夜幕降临了,油灯照明的房屋里有点昏暗。

    忽然周围亮如白日,一闪之后,“咔”地一声巨响传来,接着外面的雨声便“哗哗哗”地嘈杂起来。一切都非常急促,显得浮躁。

    大明使节刘鸣还在屋子里,他在地上踱来踱去,完全没有要逃走的意思。震人的电闪雷鸣打断了他的步伐,他站定看了一眼窗外,继续垂下目光沉思着甚么。

    在喧嚣的雨声中,隐约夹杂了一声呼叫。没一会儿,几个随从提着腰刀、忽然冲进了厢房,他们随即把门和窗户都关了起来。刘鸣见状,顿时明白:该来的、果然来了!

    其中一个随从转头道:“刘大人当心,有刺客!咱们有一个弟兄,方已中箭了。”

    刘鸣看清那人,正是那天说起“在清化修过兵营”的后生。

    “哗哗哗……”门外只有吵闹的雨声,甚么也听不见、也看不见。刘鸣在屋当中站了一会儿,便走到上方的案前,从怀里掏出了所有纸张、在油灯上点燃,丢到地上。

    他接着拿起了乌纱帽,戴在头上,双手扶正了帽子,又弯腰拉扯平整袍服。几个随从陆续回头看时,他已跪伏在了当中。

    刘鸣面对着北方叩拜行礼道:“臣辜负皇恩,不能完成使命,愧对圣上,罪该万死。如今臣已无计可施,唯有一死不辱朝廷威仪。”

    手无寸铁的刘鸣说完话,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几下袍服上的尘土,便在一张椅子上四平八稳地坐下,面对着屋门。

    “砰!”木门板上一声巨响,站在门两侧的明军汉子、立刻将腰刀举了起来,盯着门口。门板随即“哐”地倒在地上,但没有别的动静。

    刘鸣看着外面,外边一片漆黑,隐约能看到院子里的雨幕。

    “哐当!”忽然又是一声巨响,不远处的窗户木片横飞,一把椅子撞了进来。刹那间,大伙儿都或多或少地被窗户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

    几乎与此同时,忽然门口刀光一闪,一个人冲了进来。空中传来了风声、刀刃劈到血肉上的恐怖声音,刀光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闪烁,惨叫随之响起。

    最先冲进来的刺客连中两刀,惨叫声中、地面上洒满了鲜血。接着门边出手的明军汉子,被随后冲进来的几个刺客、连|捅数刀;其中一个明军汉子临时前又砍死了一个,与其同归于尽。

    从门窗灌进来的风,吹得油灯忽明忽暗。屋子里厮杀的场面并不连贯,好像一幅幅画一样,间断地出现在刘鸣的眼睛里。

    闪电忽然一闪,屋子里瞬间亮如白昼,景象清楚了片刻。屋子的人已经有很多了,人们瞪着眼睛、在拼命地劈|砍厮杀。地上的血泊中,已经倒下了好几具尸体。

    惨叫声、呻|吟声,以及金属撞击的声音,与雷鸣雨声混为了一体。

    整个过程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屋子里已经渐渐消停了不少。刘鸣的随从只剩下了一个人,便是那个“在清化修过兵营”的年轻后生。

    后生左手握刀,退到了刘鸣的前面,他的右臂垂着,血水正快速地从手腕上、不断往地上滴。

    刘鸣依然坐在椅子上,他脸上溅上了血迹,但一直就没动弹过。他一个读书人、以前家境还不好,一辈子连摸也没摸过刀剑,完全不想去打斗。

    刺客们提着刀,盯着后生渐渐围过来了。

    就在这时,刘鸣忽然开口道:“本使望尔等明白后果,想想胡氏的下场。狂妄不义之暴|行,必将千百倍偿还!”

    几乎没有人理会他,似乎大多刺客听不懂汉话,不过其中有一个人的目光、移到了刘鸣的脸上。刺客们已用刀尖对准了最后的随从。那后生说道:“刘大人,小的先走一步了。”

    片刻后腥味的空气中响起一声痛叫,接着是“哐当”兵器掉在地上的声音。那后生瞪着无神的眼睛,仰倒在了刘鸣的面前,身上好几个血窟窿、仍在冒血。

    刘鸣也瞪圆了眼睛,等着那个时刻的到来。

    突然又是“啊”地一声惨叫,一个刺客扑倒在地,背上插着一根箭矢。众人立刻转头,身穿官袍、手无兵器的刘鸣,显然没有让他们太担心。

    片刻之后,门外忽然冲进来了一群蒙面的人。刚刚发生过的混乱厮杀,再次出现了,屋子里一阵嘈杂与混战,刀光在灯光下乱闪。

    先前发生的事,原委尚算清晰,大致该是安南国主战派的武将、派刺客杀明朝使节;此时的厮杀,便愈发凌乱了,叫人难以明白怎么回事。

    难道是那个阮银河带来的援兵?

    厮杀没一会儿再次消停下来,地上又多了不少尸首。一个蒙面的人用汉话说道:“刘使君,我们是来救你的,快跟我们走!”

    刘鸣一头雾水,不过心里也有些线索,估计是阮银河的人。但他很快发现了另一件非常奇怪的事:第一批刺客里有人没死,而且把脸蒙上了、只露出了眼睛以上的部分。

    刘鸣确定那人是第一批刺客里的人。因为刘鸣之前开口说话的时候,大部分刺客听不懂,只有一个人的眼神看起来、似乎听明白了那番话。刘鸣特别注意到了那人,所以对他有印象。

    幕后指使者找人干这种事,刺客不可能是随便拉来的人,应该都是比较了解底细的;如果有人见势不对,想蒙混在人群里,似乎不太可能成功。刘鸣一时也不知就里,但他也没有造次说出来。

    “刘使君,快走!”这时有蒙面人催促了一声。

    刘鸣暗自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抱拳道:“多谢壮士出手相救。”

    蒙面人们把死掉的自己人扛走,一众人冒雨走出了行馆,很快都浑身湿|透了。

    周围几乎一片漆黑,时有闪电,凌乱错落的街巷房屋、才在面前一闪而过。天空乌云密布,不见星月,刘鸣连方向也分辨不清,在一众蒙面人的前后挟持下,跟着他们在雨中疾行。

    大伙儿当晚便出了清化城,过城墙的方式是搭木梯爬上城墙,然后又从木梯下去。这段城墙没有人看守,蒙面人应该十分熟悉,甚至可能与驻守这片地方的守军有关系。

    清化此时已成为了叛军的中枢(以陈季扩为首领的各路叛军)。刘鸣几乎可以认定,两批“刺客”都是叛军内部的人。

    一群人在泥泞中跋涉了一整夜,天亮时,他们已经进入了一片山林之中。

    大伙儿沿着难走的山路又挣扎了许久,山坡上便出现了一座庄园。那房屋院子与百姓家的房屋比起来,气派得多,显然拥有这座庄园的人、实非寻常人士。

    刘鸣得到了善待,他在这里沐浴更衣、换上了干燥的衣物,还有人送来了吃食。昨夜在路上,刘鸣问过蒙面人、他们是谁的人马,但没有人告诉他。他也便不多问,到了这里也只好沉住气等着下文。

    那些汉人随从跟着刘鸣、不远数千里刚到安南国,都死在了异国他乡;刘鸣现在坐在舒适的庄园房间里,苟活了下来,想到此处、心头难免十分伤感。

    不过事情很蹊跷,刘鸣寻思着如果能弄明白真相、回去告诉圣上,也算一件有用的事。死罪活罪,让朝廷来定罢了。

    中午时分,有人请刘鸣去见他们的主人。

    他被带引到了一间宽敞的房屋里,只见上位坐着一个年轻汉子,看样子可能还不到三十岁。

    刘鸣上前抱拳道:“昨夜在下得人相救,不知何人出手也?”

    那个人仍然坐着,拱手算是回礼了,开口用汉话道:“我乃大越平定王黎利,你便是刘使君?”

    刘鸣拜道:“正是。多谢阁下援手之恩。”

    毕竟得了别人恩惠,刘鸣说话的语气很客气,但他并不称呼对方为王。因为朝廷并未在安南国封甚么“大越”的王,刘鸣的身份是明朝使节,不可能承认对方的身份。

    名叫黎利的人点了一下头,说道:“刘使君不便在清化附近久留,明天本王便派人护送你上路。东海的明军船队已经离开了,刘使君现在只能去升龙(河内),那里有明军驻扎。队伍也不能往北直走,要先进西边的山区,然后再去升龙。”

    他直视着刘鸣道:“本王的人会庇护你到达升龙。你是汉人,不太适应大越的雨季,若是生病了,你可以写一封信带去升龙,将所遭遇的事告诉明军。”

    刘鸣忙问道:“将军为何要救我?”

    黎利道:“你只是个使者,大越皇帝派人杀你是不对的。”

    这个回答、包含的东西太少了。刘鸣沉吟片刻,又道:“将军何不投大明朝廷?”

    黎利忽然露出了笑容,说道:“本王不愿背弃大越子民,若非迫不得已也不愿与大明朝廷为敌。”

    刘鸣道:“我会把将军的话,禀奏圣上。”

    黎利点头道:“刘使君趁启程之前,去多歇一阵罢。”

    刘鸣抱拳执礼告辞。

    他回到先前的房间里,在一条凳子上坐下来。房间里有桌子、还有纸墨,但他没有写字。刘鸣的随从已经死完了,周围全是安南人,他心中想的事、怕只有装在心里才安全。

    这两天发生的事,实在是扑簌迷离,刘鸣一时半会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不管怎样,只有先到了东关(明朝给河内取的名字),到了明军控制的地区再说。

第七百二十九章 和平的意愿

    从清化到东关,路程只有三百余里。刘鸣辗转到了东关(升龙),先见到了驻安南国明军首领、安南都督府副都督黄中,后来又找到了在东关做官的安南人阮智等。

    不两日,刘鸣、黄中都写了奏章,驻东升的锦衣卫北司武将、守御司北署武将也写了奏章;各方一起描述了安南国发生的事,以及各自的看法。都督府遂派信使,以八百里加急、将急报先行送去京师……

    六月,京师酷热难当。

    白天艳阳高照的时辰,朱高煦几乎不出门,他选择了柔仪殿办公、这里更宽敞通风。今日的奏章,在早上已经送过来了;可这时太监王贵在殿门外,又拿到了通政司的一份东西进来。安南都督府的印。

    朱高煦等王贵拆开,拿出里面的奏章看了一遍。

    毫无征兆,“砰”地一声响!朱高煦忽然一拳打在了大桌案上,上面堆着的奏章案牍一下子被震塌了。

    王贵吓了一跳,忙“扑通”跪伏到了旁边,周围的官吏、宫人更是吓得不轻。大案旁边的妙锦也吃了一惊,提着笔、抬起头看着朱高煦。

    炎热的气氛与恼羞的怒火、让朱高煦的脸变红了,他的拳头握得很紧,指节已经发白。

    “朕送去的,是和平的意愿!”朱高煦气得不轻,脸上火|辣辣的、好像刚被扇了巴掌的感觉,他忍不住说了这样一句话。

    王贵听到朱高煦说话,急忙开口道:“皇爷定要顾惜着龙体。那陈季扩敬酒不吃吃罚酒,皇爷必会荡平了他。”

    妙锦的眼睛正看着朱高煦手边的奏章,朱高煦便把刘鸣的那份奏章递了过去,问道:“朕的所作所为,看起来很好欺辱吗?”

    顿时大殿里鸦雀无声,只有外面远处的蝉鸣聒噪隐约传来。

    朱高煦看向王贵,抬起手来。王贵立刻留意着朱高煦的手势,似乎猜到了、朱高煦想让他去召见大臣的意思。妙锦的目光也从奏章上移开,等待着朱高煦的反应。

    可他忽然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手也缓缓放下来。这样的举动,引人侧目,叫身边的人们有点意外。

    朱高煦刚才确实情绪上头,但终于下意识地觉得、事情不应该在情绪激动时决定,须得先冷静想想。

    以前的他不止一次愤怒、感到不公与羞辱,却因地位势力所限,不敢随时发作;而今坐上了皇位,经常处在恭维与自我膨|胀之中,反倒更容易忘记克制了。

    他的手挪到了旁边,拾起另一份奏章看了一眼。那是朝|鲜国李芳远的奏章,李芳远不久前上书,描述了对马岛倭寇杀|掠朝鲜国沿海的事,并称准备发兵讨伐对马岛,事先上书知会朝廷。

    曰本国那边的事,此时也悬而未决。

    朱高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走到桌案旁边,埋头看了一眼。一个宫女急忙蹲下去掀开了棉被,从里面拿出一条冰凉的棉巾出来。他接到手里,捂到火|热的脸上,顿时觉得舒服了不少。

    冰凉的触觉之中,不知怎地朱高煦忽然想起了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段杨氏。有时候、朱高煦会站在段杨氏的立场上看待一番往事,段杨氏对沐家的愤恨好像是值得理解的,她为了仇|恨不顾一切,但最后逃回公道了吗?这个世上有其规则,但应该与善恶公道无关。

    朱高煦在大殿上踱着步子,这里已经没人敢说一句话了。清净的环境下,他拿起安南急报,再次细看了几遍。

    过了一阵,朱高煦的声音平静了不少:“王贵,你去把安南王后陈氏叫过来,再召五军都督府的国公、朝中各衙的堂官,半个时辰之后来柔仪殿议事。”

    王贵拜道:“奴婢遵旨。”

    朱高煦看了一眼坐在侧面的妙锦,他今天来柔仪殿时,确实没准备要见陈氏。

    妙锦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道:“圣上未因怒而决大事,国家幸甚。”

    朱高煦却道:“人生而恐惧的事,应该就是死亡罢?故朕身经百战,仍敬畏战争。可是那几个军中老兵弟兄,他们是朕亲自送去安南的,刚到地方就被毫无道理地杀了!谁在意过他们悲凉的人生?”

    妙锦听罢神情复杂地看着朱高煦,一言不发。

    不一会儿,王后陈氏从北面的门进来了,她跪伏在地行礼。朱高煦让她平身,便把刘鸣等的奏章递给她看。

    陈氏看了之后,最先说的一句话:“圣上定要当心黎利此人。臣妾见过他几次,印象很深,他是个野心很大的枭雄。”

    朱高煦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甚么,沉吟道:“平定王……”

    陈氏附和道:“他自封的名号,可见志向不小。”

    朱高煦道:“朕还觉得,他对咱们中原王朝的兴衰分合,琢磨得很深。这个黎利竟然似乎有政|治纲领,他不是实力最大的叛军,但应该是最值得警惕的势力。”

    陈氏道:“刘使君的奏章里,认定刺客里有个人、与黎利的人马是一伙的。会不会那两股人马,都是黎利指使?”

    朱高煦想了一会儿,微微摇头道:“虽不能完全确定,但可能性不大。(守御司)南署的人和阮智,都奏报了刺客的幕后指使,乃陈季扩的部将阮帅,有名有姓的人被栽|赃很难。且黎利在叛军中的势力并不大,若他在清化自编自演,可行性太低。安南都督府奏报,叛军各路确实在向北增兵,他们敌对的动静,也与刺|杀事件吻合。

    那件事毫无保密性,事先就泄露给了好几个人。所以朕判断,黎利不过是因势导利,利用此事罢了。当然这些判断只能算一种猜测,随后朕便把刑部尚书薛岩、派到安南都督府去,进一步查实。”

    陈氏沉吟道:“黎利究竟想得到甚么好处?”

    朱高煦道:“安南国与大明朝的国力相差甚远,以安南国的人口国力,想取得战争的真正胜利,几乎不可能。黎利应该是个少有的冷静人物,他认识到了这一点。朕猜测,黎利的策略是以战求和。”

    陈氏毕竟是妇人,显然对战争的见识、跟不上朱高煦的思路,她疑惑地问道:“以战求和?”

    朱高煦道:“弱势防御的一方,如果能让大明朝廷意识到,连绵不绝的战争泥|潭、要付出太多军费和死伤;朝廷便会重新考量安南国的战略价值,以及是不是愿意继续承受严重的代价,知难而退成为可能。这时候通过和谈,双方便可放提前结束战争、各取所需。”

    朱高煦在明朝打了很多年仗,回头再想抗|日战争时,其实中国好像也是这种策略。不是说明知打不赢、就没有继续打的意义。

    他继续说道:“黎利非常愿意看到,大明朝廷派出重兵,在安南国再次大战。朝廷官军与陈季扩叛军相互消耗,对黎利都是好事。因为他的目的,不仅是想赶走明军,更想自己上|位。”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陈氏恍然道。

    朱高煦道:“王后这么说,大概也没甚么不对。黎利在刺客里安插奸细,援救使节,至少有两个好处。其一,让刘鸣控诉陈季扩,进一步激怒大明君臣,更可能大举进|剿陈季扩;其二,私下里在朕面前留点余地,将来好争取和谈、让朝廷承认他为国主。”

    坐在一边倾听着言论的妙锦,这时脸上露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怪异。她肯定感到困惑:刚刚朱高煦还对陈季扩怒不可遏,并同情明军军士们的遭遇;转眼之间,最关注的人、却非此案的罪魁祸首陈季扩,反而开始算计起了救使臣的人。

    朱高煦看了妙锦一眼,心道:如果心中只有道义、快意恩仇,如果恩怨有报,段杨氏就不该在沐府的盛况之中、痛苦地死去。

    陈氏小心翼翼地问:“若黎利愿意臣服大明朝廷,圣上意欲如何?”

    朱高煦道:“朕要是同意他,那么自永乐初以来、死在安南国的无数弟兄,不是白死了?况且大明朝廷定制定了道德与规则,规定谁才有继承权。如果朝廷为了点蝇头小利,轻易放弃这些规则,名不正言不顺,今后谁还愿意遵守?”

    陈氏屈膝道:“圣上高瞻远瞩,刚毅不屈,臣妾敬仰之至。”

    朱高煦又道:“大明第一次征安南国十分顺利,乃因胡氏得罪了几乎所有贵族、庶民,朝廷打着为陈氏宗室正名的旗号,所以反抗者很少。

    现在朝廷想少付出代价,便不能一味只倚仗武力,只能让陈正元登上国王王位,将更多的安南人拉入实际统|治本国的势力中。朕准备派兵护送陈正元去东关,在东关当众继承王位。王后可有异议?”

    陈氏拜道:“圣上恩德,臣妾母子不敢忘。”

    朱高煦点头,看了一眼大殿门外的光景,道:“过一会儿朕要与大臣们议事,请王后稍作回避,回头再谈。”

    陈氏便谢恩告退,离开了正殿。

第七百三十章 正义天助

    下午最炎热的时辰,文武大臣们在柔仪殿的御前议事,却未完全达成共识。因为朱高煦没有明确表态。

    一众勋贵毫无意外地喊打喊杀,他们非常期待这样的战争。得知安南国出了事,一些武将在义愤填膺的说辞下,简直是情绪激动,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暗地里兴高采烈。

    战争的胜利,能让武将们在朝廷里更有话语权;而军功,才是每个武将确立自己地位功名的唯一可靠途径。

    公侯们纷纷请缨。何福、柳升等拍着胸脯说,不灭叛贼提头来见;他们恐怕只是希望通过军功,稳固现在的地位。张辅也很想领兵,因为他是张玉的后代,更是想累积军功,等待下次向权|力中心靠拢的机会、重回国公的位置。

    丘福与沐晟也争得很凶,这俩人爵位已经够高了,但他们显然想赢得将士们的真正尊敬。如果不通过战争来证明,那是不行的。

    文官们对安南战争持谨慎态度,不过大多并未反对增兵安南的事;他们只是对战役的规模、目标有看法。

    目前的局势,陈季扩的人蔑视朝廷、意欲谋|杀大明使臣,关系到了朝廷的威信脸面。而且安南都督府禀报,叛军还想大举围攻东关。

    东关有多达八万军户、以及许多官吏和汉人家眷,官员们不敢提出置之不理的主张;赶紧退走的主张也不好说出口,毕竟安南国是永乐朝打下来的地盘,放弃祖产的败家子行为、总是不太好。

    户部尚书夏元吉颇有微词,而须些官员则缄口不言。只有兵部尚书齐泰、工部尚书茹?提出了明确的主张。

    齐泰认为,永乐初的安南国形势、对大明有利,官军占有天时地利人和,才能迅速结束战争。而现在形势有变,如果以大军进|剿,可能难以再速战速决。此时应派遣援军,在东关周围的平原地带、挫败叛军合围意图,力求只在旱季开战。

    这个积极防御性的方略,得到了茹?的支持。

    朱高煦没有当天决策,下旨在江宁县选一块墓地、给死了的将士建衣冠冢,厚葬那几个人;并让五军都督府,将他们的名字、记录到有功将士的名册中,按军法抚恤家眷。然后朱高煦又让兵部调集京营将士,在大校场检阅军队。

    ……数日之后,朝廷各衙在正阳门外的大校场上布置,准备好了检阅典礼。

    兵部奏报,调集了数万将士进行这一场礼仪。朱高煦回想起来,他一共就正儿八经检阅过两次军队、包括此次,上次是在云南。

    他希望通过这次阅兵,鼓舞朝中文官,让内部、外藩都支持他的战争。

    朱高煦穿上了皇帝的“正式军装”皮弁服,身上是大红色的长袍,鹿皮帽子上有些模仿盔甲铜钉的装饰;这些特征,大概便象征了军服。还有挂在绶带上的一枚玉佩、也是这种场合的配件,上面刻有四个字:伐罪讨逆。

    朝中文武官员,既定的安南国国王陈正元、王后陈氏,以及还没离京的几个外邦使臣,跟随着朱高煦去了正阳门外。朱高煦还带上大儿子瞻壑。

    几岁的孩儿应该懂的很少,不过他长大后会记得一些场景,并对今后的性情、观念产生影响。毕竟朱高煦也是孩儿长大的,他有这样的经验。

    大校场上伞、盖、旗、牌仪仗浩大,礼仪都照常进行,唯有受阅的一些军士有了稀奇的模样。校场上有一片官兵,穿上了朝廷新发的军礼服,拿的是新造火铳“春寒”。

    大臣们眼里,这个场面应该是一种“胡服骑射”的变革。但朱高煦看到那些戴着大檐帽、拿着火枪的官兵,顿时感觉到了一种近代军队的气息。目前大明军队的本质、没多少变化,但至少模样看起来像那么回事了。

    朱高煦走到锦衣卫设好的伞盖下,在椅子上坐下。如同人海一般的将士向上位行礼,高呼万岁。这时教坊司的乐工,奏响了雄壮的钟鼓之乐,诸文武也上前行拜礼。

    几万人聚集在校场上,看起来阵仗非常大,各种各样的旗帜在空中飘荡,仿佛云层涌动一般。虽然校场周围已设了岗哨,但仍不能阻挡喜欢看热闹的市井百姓赶来,人们都在远处观望着。

    很快跳舞的汉子们走上了台子,一共数十人,穿五颜六色的衣服,拿着漆杆、漆斧等道具,还有盾牌,开始在上面舞蹈起来。一些人在音乐中齐声高唱:“拔剑起淮土,策马定寰区。王气开天统,宝历应乾符。武略文谟,龙虎风云创业初。将军星绕弁,勇士月弯弧……”

    舞蹈不怎么好看,但那些道具、动作都有象征意味,不仅是给人看的,也是为了与上天遥相呼应。所以周围的大臣们,一个个都神情肃穆地观看歌舞。

    音乐与舞蹈表演了几场,其间官员们上表祝词,礼仪也进行了数次。穿着红色小号袍服的瞻壑,坐在朱高煦旁边,但小孩儿好像有点坐不住了,附近的宦官不断好言劝导、纠正他的坐姿。

    就在这时,鸿胪寺的官员躬身趋步上前,拜道:“臣请圣上训言。”司礼监的宦官走到朱高煦旁边,弯腰道:“皇爷只管对侍卫说,自有锦衣卫的人传下去。”

    朱高煦看着校场上、隔一段距离便站着的锦衣卫将士,明白这就像在奉天殿上传圣旨一样;人们会复述旨意、一个个传导下去。

    不过朱高煦没有吭声,片刻后他双手一拍扶手,便站了起来,径直走到表演舞蹈的台子边上。众文武纷纷侧目,但无人去阻止皇帝。

    校场上的将士们抬头望了过来,这些京营将士们、大多是跟着朱高煦起兵内|战的官兵,偶尔还能看到几个面熟的人。

    朱高煦回顾周围,开口大声道:“五帝之帝舜在位时,有苗部落不服中|央,起兵挑衅。帝舜选的储君禹,建议出兵讨伐……”

    他说一段话,便停顿一阵,等着远处的锦衣卫官兵复述他的话。

    “这时候舜说,不可,君主不先修德行、便发|动战争,不是大义之举。所以舜便叫华夏族将士,拿着兵器到有苗占据的地方起舞,恩威并济,劝说有苗。于是没有流血牺牲,有苗退兵、臣服了舜。(韩非子、五蠹)

    永乐初年,安南人胡氏篡|权,在安南国施行暴|政,刮地三尺滥|杀无辜,侵犯广西等地,百姓水深火热之中。安南士民进京请命,请王师入安南,平定暴|乱。我太宗皇帝厚德怜悯,发兵讨逆;大明将士为正义而战,多少人尸骨不存?

    胡氏既灭,又有安南人陈季扩等,伪|造宗室身份,起兵作乱,日杀不辜。一些大臣劝朕用兵讨伐,朕想到舜的德行,便派出使臣招安和谈,以避免干戈。

    但是陈季扩乱党,竟然践踏朕的好意,毫无道理地将使臣一行、几乎屠戮殆尽,只有刘鸣只身幸免!”

    校场上渐渐喧哗起来了,很快喊声四起,将士们无不义愤填膺。堂堂中央王|朝、强大的明帝国,居然如此委屈?军汉们忍不了。

    而太宗皇帝其实是觉得天赐良机、想趁机开疆辟土,朱高煦也对安南平原上的沃土粮食很有兴趣,这些当然并不是重点。毕竟在大明朝,道德和大义才是至高无上的。

    朱高煦抬起手往下示意,前后的嘈杂渐渐才平息了。

    他继续大声说道:“朝廷订立了伦理道德、仁义忠信,现在却遭受践踏,咱们便应该确保这些规矩有效,应该审|判那些叛贼的罪行,为无辜被杀、尽忠殉国的将士讨回公道!正义必有天助!”

    无数将士们再次激|动地呼喊起来,在一些武将的带引下,形成了此起彼伏的呐喊声,“讨回公道!”“正义天助……”喊声仿佛响彻京师。远处围观的百姓也受到了影响,许多人隐约在挥着手臂吵闹。

    朱高煦转身向座位上走去,他发现一众文官们都没有吭声。他的说辞虽然能让军民认同,却好像无法左右官员们的判断,大多人心里都有数。

    不过战|争的呼声、显然得到了无数军民的认同,朝臣很难再改变舆情了,他们应该都认可了朱高煦的决定。

    朱高煦转头,对站在御座两侧的官员说道:“咱们在考虑自身需求、好处时,也要有让人真正信服的道义。”

    众臣纷纷作揖附和。

    不料,这时朱瞻壑忽然用稚嫩的声音问道:“父皇,好处和道义,要选哪个?”

    朱高煦十分诧异,愣了一下。官员们也侧目望向了瞻壑,许多人都很有兴趣地等着朱高煦的答案。连王后陈氏,也转过头来。

    可是有些话没法当众说,如果说出来、就会自己打脸了。小子还真是问出了一个难题。

    朱高煦沉吟片刻,对瞻壑好言道:“咱们大明朝的需求,本身就是有道义的。”

    瞻壑仰起头道:“为甚么呀?”

    朱高煦道:“因为咱们君臣都有端正的品性,所以想做的事、总是正义的。瞻壑长大就明白了。”

    瞻壑瞪着眼睛,终于点头道:“是,父皇。”

第七百三十一章 好战必亡

    朝廷已然决定再次南征,但朱高煦并未因此激|动。

    他设想的军工、运输体系完全没建立起来,从海外获得实际利润,至今也没看到;各种战争的阴霾,却很快摆在了面前。

    国库暂时缺乏现金,几百万贯的现钱岁入,如果用钱来打仗、估计打两场就得耗光,官饷军饷也不用发了。所以朱高煦要开战,只能依靠原有的统|治体系,便意味着给各地百姓、卫所军户增加承重的负担。

    以徭役田税为主的统|治制度下,对外战争、根本不能转移国|内矛盾,只会起反作用,秦末、隋末的事情就是前车之鉴。文官们比较反对对外用兵,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朱高煦仍决意要报|复陈季扩,实是被逼无奈。在这个时代,如果不用武力,便好像无法让任何国策对外推行,非得要尸横遍野,才能好好谈。当年安南国胡氏挑衅朝廷,刚被明朝大军扫灭没几年;陈季扩又没法谈了。(陈季扩迟早会明白,有点实力了就飘飘然、无视宗主国,总会付出代价。)

    而朱高煦也明白过来:之前设想的长远谋略,看来有点理想化,很快便出现了各种问题,要实现、似乎比想象中要困难……

    众文武在柔仪殿议事,朱高煦提出了此次南征的意图:其一,速战速决,要在明年雨季到来之前、结束安南战争。其二,战役目的,止于瓦解叛军各路北进的攻势,并重点反击陈季扩、阮帅、黎利部;严惩罪魁祸首之后,及时收兵。

    勋贵们却认为安南国(只包括今越|南北部地区)地方狭小,大可以扫平全境。

    朱高煦立刻否定道:“大明疆域辽阔,但可用于对外征讨的国力有限。眼下的作战,只能以实现必要目标为主,便是维护大明朝廷的威严与规则。陈季扩等杀我将士,必得惩戒。余下之事,将来再从长计议;否则咱们还要征讨对马岛,就怕问题会更多。”

    户部尚书夏元吉听到这里,眼睛顿时瞪圆,他几乎不顾礼仪地马上质问道:“圣上,您难道还想在曰本国开战端?”

    众文武也是第一次听到朱高煦说出这件事,他们见夏元吉已经出头询问,都沉默不语、等着下文。

    朱高煦只好解释道:“曰本国有金银铜硫磺等矿产,而且方便海运,正是朝廷亟需之物。朕也想通过扩大贸易来获取,但曰本国幕府拒绝了邦交;此时须得想办法打开商路。

    对马岛是很好的对日大本营,且那里的守护大名包庇倭寇,幕府却无视我朝取缔倭寇的要求;咱们正好有了道义和理由,将对马岛占为己有。

    朝|鲜国王李芳远已上书,准备发兵讨伐对马岛。如果朝|鲜国先占了此地,咱们再去讨要,难免不从别的方面补偿李芳远,不然便显得贪婪不讲理了。

    现在朝|鲜国与大明朝廷的关系最好,侯显在巨济郡得到了礼遇;咱们除非万不得已,应该尽量维护这种关系。大明占据对马岛,总比去占济州岛要好办。”

    “唉……”夏元吉皱眉,毫不掩饰地叹了一口气。

    朱高煦没法和他沟通太深,要改变很多大臣的观念、那种金银不能当饭吃的想法、实在费劲。

    朱高煦只得好言安慰他:“夏部堂不必太过忧虑,朕心里有数,定会量力而行。刚才不是说了,讨伐安南叛军之役,不能急功近利,而要见好就收,便是为了节省成本。”

    “好战必亡,圣上明察。”解缙忽然抱拳进言道。

    朱高煦:“……”

    就在这时,新城侯张辅率先出列,抱拳道:“臣附议圣上之英明大略,臣请领兵安南、为圣上分忧。”

    第一次征安南国之战,张辅便是征夷左副将军,作战表现不错,有安南国作战的经验。现在张辅又支持朱高煦的策略,朱高煦便不再犹豫了,轻轻一拍桌案便道:“新城侯便为此次南征的主将。”

    张辅听罢大喜,立刻拜道:“臣领旨!”

    剩下的那些国公,此时都不吭声了。张辅一个侯爵做主将,已经得到了皇帝许诺,国公们便没法再做副将。

    柳升急道:“圣上,臣愿为副将。”

    这个柳升虽然是废太子那边投降过来的人,但在湖广大战中表现还不错、十分扛打,北征鞑靼时火器用得也很娴熟。

    朱高煦寻思了一会儿,当场开始决定人选:“此役,叫柳升为左副将军,尹得胜为右副将军(旧汉王府嫡系)。陈?为水军主将。刑部尚书薛岩、兵部侍郎裴友贞,领取圣旨,节制云南、广西、广东、湖广各地军需调运。”

    提到姓名的文武纷纷走到桌案前,一起叩拜领命。

    朱高煦招手让大伙儿免礼,转头又看向了守御司左使侯海,说道:“侯左使,朕要给你派个差事,你可愿意去安南国?”

    侯海忙站出来道:“臣请圣上吩咐便是。”

    朱高煦道:“守御司北署的职责、本来便是收集外邦消息,你带上靳石头去安南国干宣传的事。收集好陈季扩、阮帅、黎利等人干的坏事,让安南官民明白他们的恶行;大明官军每到一个地方,你们还要宣扬官军的仁义。”

    侯海道:“臣遵旨。”

    朱高煦又对张辅道:“军中也得注重舆情。要让安南军民明白,他们过得不好,全是因为战乱;罪魁祸首一是胡氏乱贼、二是陈季扩叛军。而大明军队,是去帮助他们的好人。只有让名正言顺的陈氏后人做国王,才能避免野心者的非分之想,结束战乱,叫百姓安居乐业。”

    张辅抱拳道:“圣上英明神武,臣谨遵旨意。”

    朱高煦道:“下令安南都督府、将士、文官、宦官,立刻停止在安南国劫掠阉|割男童,禁止强夺民女,禁止向宫中进献安南珠宝,禁止无秩序的抢|劫。违抗者,照大明律严惩!”

    众臣执礼领命,翰林院的胡广禀奏,将把今日决策的事写成圣旨、让皇帝御览。

    就在这时,柳升再次出列并作揖道:“陈季扩麾下叛军,盘踞在清化城,起兵的老巢在其西南面不远的?v安。臣请京营精锐五千、卫所军一万,携带火器粮秣,坐船从马江登陆,直取清化、?v安!”

    朱高煦听罢,埋头看桌案上的大地图。

    周围的文武小声议论了一阵,这时张辅劝道:“官军已占有东关(河内)及北面大片地方,大军从东关出击、进可攻退可守,柳将军何必冒险去南面、变成一股孤军?”

    张辅的言论,确实是比较稳妥的说法。

    此时的大规模军事行动,还是以陆路为主,更加可靠。所以陆地接|壤的朝|鲜国已经调整国策,尽量与中原交好,不然要引发战|争;而安南国则不止一次受到中原王朝的武力干|涉。只有曰本国孤悬海外,一直对中原不怎么买账,便是因为没有陆路相通的进军路线。

    可是朱高煦听到柳升的大胆设想,顿时便不禁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因为用海军实现兵力投送,这是一种战略性的进步;既然柳升主动想去尝试,朱高煦一时间动心了。

    然而当年元军有前车之鉴,元军想用海船向曰本国投送兵力的失败、不能不算是一个教训。朱高煦想到这里,便不愿马上拍脑门决定。

    他说道:“容后再议。”

    大臣们纷纷叩拜谢恩,退出了柔仪殿正殿。

    朱高煦又派曹福去请来王后陈氏,向陈氏告知、官军要进军安南的决策。并让陈正元回国,继承王位、兼领安南都督府都督一职。

    他早已谋划好、有关安南国的战后统|治策略。便是扶持亲近朝廷的安南国宗室、自行统|治本国;朝廷则在安南国驻扎一部分军队,一来保障朝廷扶持的国王权力,二来可以左右安南国国策。

    驻军人马的兵权在安南都督府。都督由安南国国王兼领,名义上国王好像同时统率驻扎的明军,以便减少安南人的抗拒心理;而实际兵权,则由副都督等一众汉人文武掌握。

    朱高煦认为“交趾郡”自五代十国时期脱离中原之后,自立的时间太长了,当地还有各种势力。如果朝廷想通过直接占领、移民军户等方式开发,仿照辽东策略,恐怕平叛的代价太大。

    所以他登基之后,一改永乐年间的国策,准备先控制住安南国上层;将来是不是要同化收复,再见机行事。总之操之过急,成本太高。

    陈氏或多或少应该知道,朱高煦在安南国的投入、必定有所图谋,但她不是很在乎;她的先夫死后,早就没有实力了,当初她自己也东躲西藏、被各方势力利用。现在完全依靠明朝的势力,她才能让儿子得到王位,所以看起来陈氏是真心感激朱高煦的。

    商量了一阵,朱高煦忽然说起,陈正元有明军保护,提议陈氏不用回国。

    陈氏犹豫了之后,却委婉拒绝了朱高煦的挽留。

第七百三十二章 人亡政息

    天气炎热,柔仪殿的门窗都敞着,以便通风。这时灌进来了一阵清凉的风,朱高煦忽然间觉得舒适了不少;而刚才他一直在谈海上的事,他便隐约觉得这阵凉风、就好像是海风一样。

    在某一刹那间,不知怎地,他记忆中的某个片段被唤起了。

    (很久以前的往事,他在沿海漂泊时、结识了一个退伍的中年朋友。有一次,俩人在海边聊到了深夜,说了太多话,大多都忘了、反正不是重要的话。但那个朋友的一些片言只语,忽然冒到了他的脑海中:女人嘛,最在意的还是自己,其次是她的孩子,再次是她的男人、看有没有用。)

    朱高煦忽然觉得,那句话好像挺有道理。不过也谈不上谁比谁高尚,人之常情罢了。

    朱高煦走神时,陈氏说话的声音、听起来让人有点恍惚:“陈正元还小,他身边没有个亲近的人,臣妾不放心。安南国很乱,国中那些文武恐怕不会听一个孩子的话,陈正元现在须要臣妾辅助。”

    “嗯……”朱高煦应了一声。

    陈氏又道:“臣妾也不愿离开,只是放心不下孩儿,回国后定会守节明志。只待安南国的形势稳固,若圣上不嫌,臣妾再进京面见圣上。”

    朱高煦不置可否,他忽然预感到,如果不强迫陈氏,她可能不会再回来了。即便有男尊女卑的伦理礼教约束,年纪稍大有阅历的妇人、但凡自己有点本事,似乎不太愿意依附于男子;毕竟确实也不一定能靠得住。

    比如沈徐氏也是这样。

    不过朱高煦并没有生气,他当初去寻找王后陈氏,同样是出于一种政|治结盟的考虑。他也觉得陈氏的想法,大概是可以理解的。

    他早已没有了要死要活、难舍难分的执念,但想到很快就要分别,情绪仍然笼罩在一种伤感之中。

    “也好。”朱高煦道,他转头看着陈氏,露出了一丝微笑,“朕便期待着重逢的日子。”

    陈氏却忽然咬了一下贝齿,神情看起来有点难受,接着又幽幽叹了一口气。她做了一会儿琐碎的动作,抬起头小声道:“臣妾等启程之前,能再与圣上见一面么?”她说罢,脸颊上顿时出现了隐约的潮|红。

    朱高煦点了点头。

    永乐初,他率军征安南国时,听说了当地的一个习俗。据说当地女子要成亲的前夜、或者要与相好的人分开时,要去陪相好睡一晚上。安南国的部族(民族)很多,也不知道那是哪个部族的习俗,反正很多都与大明不太一样,比如同姓通婚。

    刚才陈氏的暗示,难道是说、朱高煦是她的相好?朱高煦没有多问,也实在觉得,没必要强求她的意愿。

    陈氏屈膝执礼告退,接着她便从北边的殿门离开了。但朱高煦看见了地上的影子,她走到门口时,似乎站了一会儿,还回头看了一次。

    朱高煦没理会这些小动作,他呼出一口气,独自坐在这里,开始埋头琢磨桌案上摊开的几张地图……

    按照大明朝廷部署战役的习惯,一般是从京师任命带兵武将,然后派遣一部分京营精锐、以及战场附近调集的卫所军,组成一支军队,如此进行战役。

    安南国东关地区有近八万军户,再从广西广东两地调集卫所军户,便能凑够兵员;现在需要考虑的是,从京师调遣精锐南下,用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京营将士增加明军的战斗力。

    京营各部已经装备了大量火炮、火器。汉王炮问世之后,几经改良,现在有“天、地、玄”三种字号、口径不同的火炮;除此之外,正规军还装备有攻城的臼炮“洪武大炮”、生铁雷等军器。

    臼炮就是当年的洪武大炮改进版,内|战时期,汉王军因为没得到山西官府的铸钢大炮技术,只能改用青铜、用来铸造洪武大炮。后来南署铁厂发现,青铜铸炮可以让洪武大炮的口径更大,于是洪武大炮演变成了一种青铜炮。

    京营还有大量的“春寒”火绳枪,分轻重两种型号。重铳主要对付有甲目标,需要支架才能发|射;轻铳的口径小,比较轻便,用于对付一般的叛军。

    调动京营远征,要携带大量火器装备,最好是走水路。海军战船大量出航之后,现在海上运力不足、风险也比内河大;所以朱高煦认为走内陆江河,是比较可行的办法。

    以巢湖水师(明朝最大的水军正规军)为主的船只,可以运送三四万京营将士、以及随军的大量枪|炮弹药。

    朱高煦提起朱笔,沿着长江开始画线。船队可以从京师沿大江,进入湘江、漓江,抵达广西布政使司治所桂林府。然后水陆并进,沿洛清江到柳州府。从广西广东卫所调集的军民、与京营在柳州会合之后,押运火器军械走陆路;通过明军占领的谅山,进入安南国腹地。

    柳升提出、走海路奇袭清化的设想,朱高煦也很想尝试。

    朱高煦寻思了一会儿,想起两广、福建的水师有近海航行能力,第一次征安南之战,朝廷就调集了东南沿海的官军水师。如果东南水师近海航行,进入北部湾的京泰河口(海防市附近);便能与陆路来的张辅柳升等部会合。

    东南水师只要接到柳升的奇袭军队,沿海南下,抵达清化附近的马江江口;战略意图便得以有实现的可能。

    考虑到东南的地方水师运力不足,等侯显从朝|鲜国归航后、加上龙江港剩下的海船,海军一部还可以南下增援安南国战役。

    朱高煦初步判断,巢湖水师可以调运京营陆师三万五千人左右、以及大批火器。因有东关、两广的卫所军,整个安南战役,明军兵力能达到十几万人。

    在大桌案旁边坐了很久,朱高煦感到空气也是热的,衣裳因汗水而变得湿润。他有些疲惫,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正殿里有当值的宦官宫女,不过他们都不敢吭声。朱高煦便犹自在大殿上,慢慢地踱着步子。

    大明四面的混乱局面、进展缓慢的设想,让他心情不太好。他稍微有了一种了无生趣的感受之后,很快又坚定下来,心道:一定要熬到获得巨大利益的阶段。

    否则一切都会前功尽弃!以现有的制度、思想,如果一切都没有改变,也看不到足够的好处;那么朝廷做再多事,都是枉然,必定会人亡政息。“郑和下西洋”的废除,应该是必然的结果。

    因为农耕帝国自给自足,外部的物资输入并非必须;在田赋徭役制度下,无论甚么大工程,都是在简单地剥|削压榨百姓,增加朝廷的治理难度。“好大喜功”有害无益。唯有设法将整个国家的运转、利|益集团都绑上历史洪流的战车,保持扩张与进取,才能避免世人在封闭循环之中积弊丛生、沉沦堕落。

    这是朱高煦认定的设想,可究竟能走到哪一步,谁又知道?

    就在这时,太监王贵急匆匆地走到了大殿门外,往里面看了一眼,他便走了进来,躬身道:“皇爷,通政使司刚收到了侯显的奏章,侯显的船队已经到刘家港了。他们会在五天后到达龙江港,进宫向皇爷复命。”

    朱高煦伸手接过奏章,翻开了看。

    王贵脸上带着喜悦的表情,大概是因为航海的风险比较大,能够顺利回来,本身便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虽然侯显等人,此行没干成甚么有价值的事。

    “朕知道了,叫有司安排人,到时候去龙江港迎接他们。”朱高煦道。

    王贵抱拳作揖道:“奴婢领旨。”

    朱高煦又招手道:“等着。”他沉吟片刻,便不动声色地说道,“他们一到京师,你去叫姚芳进宫来,到柔仪殿见我。”

    王贵应了一声。

    去年,姚芳胡作非为,已经被赶出了锦衣卫。不过这回倒让朱高煦对他的印象、有了改观。毕竟是在锦衣卫做官、干了多年奸细的人,姚芳还没去曰本国,便找到办法打听出了很多消息,这也是本事。朱高煦想亲自与姚芳交谈,更详细地询问一番。

    这时朱高煦转身走回桌案旁,立刻提起毛笔,给胡?跣戳艘环菔至睢?/p>

    命令胡?酰?ソ泻擦衷汗僭币勒栈实鄣囊馑迹?匆环莞?罘荚兜氖ブ迹辉俳行腥怂景才藕萌コ?鲜国汉城的信使。圣旨的内容是,曰本国幕府无礼,对大明朝廷取缔倭寇的要求置之不理,朝廷决定发兵征讨对马岛倭寇;命李元芳准备好将士粮秣,但不能轻举妄动,应与朝廷保持联络,联军讨伐。

    朝廷涉及外交的机构,有礼部主客司、鸿胪寺、行人司、市舶提举司,不过朱高煦对胡?踝钍煜ぃ??灾苯用?詈?醢颜饧?氯?o旌谩?/p>

    朱高煦此举,只想先稳住李芳远,好待安南国的战役差不多结束了,再发动征伐对马岛的战役;以避免明军两线作战、加重朝廷在同时期的负担。

第七百三十三章 武德通宝

    姚芳刚回家,连吃顿饭的时间也没有,便对他的新妇秦氏说,要赶着出门、去皇宫里面圣。

    秦氏一面吩咐丫鬟烧水,一面去房里给姚芳翻找像样的衣裳。姚芳在海上奔波了数月,皮肤被海风吹得粗糙了、人也晒黑了一圈,须得要沐浴更衣收拾一番才行,毕竟是去见皇帝。

    她挑了轻薄透气的白纱里衬,以及一身直筒长袍、四方平定巾。接着亲自侍候着姚芳沐浴,很是殷勤。

    “皇帝为何要召见夫君?”秦氏忍不住轻声问他。

    姚芳道:“之前咱们几千人在朝|鲜国海边逗留,船队里有许多文武官员,他们是要去打听曰本国消息的,结果全都无计可施。只有我想到了法子,结交上了一个曰本国的武士。”

    秦氏一边忙活,一边高兴地说道:“我爹读了那么多年书,好不容易考上了举人,现在还没见过皇帝。夫君真有本事。”

    她心里想,要是姚芳能得到皇帝赏识、将来封了爵位,她也能得个诰命夫人,穿上隆重的礼服去宫里参拜皇后、回娘家也受人尊重。她想想那场面,真是荣光无限激动万分,顿时便有了盼头。

    不过秦家给她灌输了太多女子的德行要求,她没敢把心里的欲|念说出来,仍然只说着自己该说的话。

    姚芳收拾妥当,不能穿官服,却也穿得很整洁体面。他告别了父亲、妻子,便坐上马车出门去了。

    ……马车行到皇城西安门外停止,姚芳下车后,由一个守门的宦官带着,沿着平直的道路去西华门。搜身盘问之后,他们进西华门,便到了皇宫里的宽敞砖地广场。

    晴朗湛蓝的天空飘着白云,宫阙重檐上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生辉。姚芳很久没进过皇宫了,再次来到这里,感受着与宫外完全不同的宏伟景象,他也顿时有几分感概。

    北边的金水河对岸,最近那片宫殿群是武英殿。姚芳跟着宦官,从武英殿南边经过,然后过金水河,继续从宽阔的砖地上往北走;直至来到柔仪殿。

    姚芳走到柔仪殿正殿的门外,便开始伏拜叩首:“草民姚芳,奉旨觐见,圣上万岁。”

    里面的声音道:“进来。”

    姚芳起身,终于再次走近了皇帝。古朴宽敞的宫殿里,门窗的采光很好,里面明净肃静,大殿中间摆着一张大桌案,身穿团龙服的朱高煦便坐在那桌案后面。

    世人要走到这里、那是难如登天的事,但姚芳因为家势,还是要比大多数人容易一些。他再次在桌案前面叩首,朱高煦道:“免礼。”

    此时的宫殿里,竟然没有宫女宦官,更没有官员。朱高煦应该还不想大张旗鼓地召见姚芳。

    朱高煦说道:“你出了一趟远门,晒黑了不少。吃点小苦头是好事,将来能稳重一些,少吃大亏。”

    姚芳顿时感觉到了几分亲切,忙道:“圣上训教得是,草民记住了。”

    朱高煦又问:“朕知道你成了婚,郭家的人也去了。你对新娘子满意罢?”

    姚芳渐渐放松了一些,说道:“以前草民昏了头,然后醒悟过来,那秦家与草民无冤无仇,清誉受辱,确是无辜。草民别无它法,只好求家父去提亲,唯有如此才能稍许弥补罪过。后来发现秦氏倒是个不错的妇人,她常常口是心非,不过很有教养,说话挺好听的,省去了草民的许多烦恼。”

    朱高煦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赞许地点了点头。他很快便径直问道:“你结交的那个大内氏武士,是甚么职位?”

    姚芳道:“他名叫大内胜,是个守护代,还是个和尚。曰本地方上有很多封国,地盘却可能比不上大明的一个县,由守护大名统|治。守护大名如同诸侯,有缉拿裁决罪犯、税收、理政等权,还有兵权。大名以下又设守护代,管理一些村庄的农民。大内胜就是一个守护代。

    他们在地方上,除了关东的镰仓公方、各地的探题之外,武家的官员都是武士。”

    朱高煦道:“你如何结交到了此人?”

    姚芳不禁笑道:“无非是投其所好,恭维几句,然后给他想要的好处。我见他是个光头,便找了个会说日语的人做翻译,与大内氏谈佛法。他们做和尚可以娶妻生子,不过大内胜为了做官,已经还俗了。咱们说起两国的佛家异同,谈得很是投机。

    大内胜又是武士家族出身,从小练习剑术,其实就是倭刀术。我也说自己干过武将,因为一个女人差点被治了死罪,才干起了商人的行当。于是咱们便以木刀切磋武艺。不料那倭刀术在中短距离上,相当犀利,我连输几场,完全赢不了他。

    即便只是切磋,曰本武士好胜心也极强,大内胜赢了我很高兴。我少不得也恭维几句,赞他剑术精湛。我才懒得与他计较胜负,真要阵战,用火器一枪就撩倒了……”

    朱高煦却道:“曰本国多山,地方不开阔,人少的械斗,火器不一定管用。”

    他一边说,一边提起毛笔,在纸上写写画画记了下来。

    姚芳觉得曰本人穷困、矮小,但见朱高煦却十分重视对手,姚芳的神情也便认真了一些,说道:“我观察大内胜表|演拔刀,确实出刀很快。他出刀的姿势是反拔,用刀背贴刀鞘,出鞘就是攻式,毫无迟滞,又快又狠。”

    朱高煦问道:“一个守护大名,有多少这样的武士?”

    姚芳摇头道:“我没有问此事,不过从言谈中听来,他们的武士须得不用亲自种地的人,估摸人数不多;因为军队里大多是轻足。轻足几乎是一些贫农,缺衣少食缺乏训练,一些人会用竹枪长矛,一部分人会用长弓。”

    朱高煦道:“没有任何枪|炮?”

    姚芳道:“从博多来巨济郡的曰本人,没有携带火器。火铳不知有无,但必定没有炮,大内胜谈起过曰本国缺铁。”

    朱高煦接着问道:“侯显在奏章里说,大内氏不满室町幕府,此事确定吗?”

    姚芳道:“这事有点乱,大内氏并非所有人都对幕府不满。曰本国幕府的权威,远不及咱们大明朝廷,上面的政令无法说一不二;草民听来,好像总是在博弈。

    大内氏前任家督,参与了镰仓公方的叛乱,战败而死。那家督的庶子大内弘茂是长子,却在中途投降了室町幕府;所以幕府在平定叛乱之后,让大内弘茂做了两个领国的守护大名。

    而家督的位置,则被前任家督的嫡子、弘茂的弟弟大内盛见继承了,他的母亲是势力很大的大族三条氏。于是大内氏兄弟发生了内|战。

    最后嫡子凭借母家有力的支持,取得了决定的优势,当然便对幕府非常不满。但是失败的那些残余势力,没有联姻大族的支持,只能依靠幕府,比较倾向京都。”

    朱高煦沉吟道:“要是咱们早点在对马岛占住了脚跟,出手干涉,这事儿还能更乱一些。”

    姚芳愣了一下,说道:“草民只是尽量说得简单了。其实大内氏参与镰仓公方叛乱之前,还参与过一次平叛大战,得到了很大的好处;据说他们因此才势力大涨、愈发骄横,得到了六个领国的守护职权……不料第二次站错,连本领的石见国也丢了。”

    “石见?”朱高煦忽然皱眉,一副苦思的模样。

    姚芳不知所以然,完全不明白、这个地名有甚么特别之处。

    朱高煦甚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有点焦躁不安地想着甚么。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一拍脑门,一副豁然开朗的神情、指着姚芳道:“石见银山!朕想起来了,那里是不是有一个大银矿?”

    姚芳一脸茫然,怔怔道:“草民不知此事。”

    “从来没听人说过?”朱高煦纳闷道。

    姚芳摇了一下头,立刻又点头肯定地说道:“草民闻所未闻。”

    朱高煦道:“咱们了解得太少了,还得想办法去考察。不仅要对曰本国的势力有所理解,还得弄清楚他们的地形、道路等,如此一来,朝廷官军才能尽量少付出代价、减少军费开支。”

    如今的曰本国混乱,自顾不暇,对大明毫无威胁,而且好像很穷困。姚芳实在无法明白,皇帝为甚么非得要去插手。

    不过姚芳非常信任朱高煦的能耐,无须任何理由,他便相信皇帝的决策是对的。

    姚芳心一横,抱拳道:“草民有一策,草民只消剃度了、装成一个和尚,便能去曰本国,办成圣上的差事。”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朕若叫你剃度了,怎么给你妹说?还有你新娶的秦氏,如何交代?不成!你倒可以去找一些和尚,让他们前去曰本国交流佛法。”

    姚芳道:“草民在庆寿寺认识很多和尚,明天就去走一趟。”

    朱高煦道:“甚好。此事属于朝廷的事,朕让王贵给你拨内府资金。”

    姚芳忙抱拳道:“不如让草民向沈家讨要,曰本国的人最喜欢的、是大明官方铸造的铜钱。沈家在云南开铜矿,得到圣上特许的铸币权,铸造的那种‘武德通宝’拿到曰本国非常好使。”

    朱高煦笑道:“也好,就这么办。”.

第七百三十四章 风云无常

    至六月底,南征的六卫三万四千京营将士调集完成。文官薛岩、侯海、裴友贞等人已先行奉旨离京。

    新城侯张辅,在奉天殿正式被任命为征夷将军,奉旨统率京营南征军、安南都督府、广西广东征调的卫所军等军队的全部兵权,并有权宜行事之权。陈?为水师主将,节制参战的所有船队,但要遵从张辅的军令。安远侯柳升为征夷左副将军,河阳侯尹得胜为征夷右副将军。

    大军启程时,天晴有风。人们在京师北边,好像也能听到滔滔江水拍打到岸边的浪声。

    朱高煦率众,送张辅等将士,直至金川门外。朱高煦赐酒道别,还反复叮嘱诸将,要顾及大义、注重舆情宣传,以降低当地人的反抗意愿。

    王后陈氏与安南国王陈正元的马车,也在中军队伍中。当大伙儿道别出发时,那马车帘子被挑开了一角,只见陈氏已是满脸泪痕,表情极其伤心,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

    但是她一面伤心欲绝,一面却曾想尽办法劝说朱高煦放她回去,人便是如此矛盾。朱高煦只能坐在马背上,向那边挥了几下手,一时间让这踌躇满志的场面、似乎也蒙上了一丝纠缠不清的愁绪。

    后面通过金川门甬道的人群,是一股护送“团龙日月旗”的中军步兵。当他们列队走出甬道时,朱高煦忽然有了一种恍惚之感、好像不知身在哪个时代。

    此次出征的京营将士,大多得到了朝廷新发的戎服,不过作战穿的戎服,主要顾及披甲、实用;所以将士们几乎都戴着明军的宽檐铁盔,携带着各种作战工具。只有这股护旗的队列,穿的是礼服,他们头上戴的是大檐布帽,身上穿的崭新灰色衣裤,扛着“春寒”轻铳,却没有携带弹药,看起来非常整肃。

    不管那火绳枪的威力几何,但细长的新锻铳管十分光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因为大檐帽的原因,整齐的军容与近现代的军队十分相似。这样的场面,让远处围观的百姓也纷纷侧目,完全被这稀奇的队伍吸引了注意。

    古朴的金川门城楼,狮子山上的佛塔,以及远近的亭台楼阁、水榭拱桥,一切都是明朝风格的典雅景象。而这股军队,却让朱高煦感受到变革的因素。

    在节奏均匀的鼓声中,众军保持着队列行进,脚步声十分整齐。骑马的武将们在马背上向左侧抱拳行礼,朱高煦见状,也抱拳向他们回礼;“喀喀……”远近错落响彻的脚步声,已经让武将们的话声不易听清。

    甬道里不断有成队列的步骑过来了,大多人马以百户队为单位,各队前后保持着适当的间隙。这条大路上人马虽多,却毫不拥堵,道路一侧还留有空隙、让骑马奔走的传令兵来往,京营正军的军纪秩序良好。

    朱高煦执政后军费的倾斜,看起来对军力确有成效。不过他希望、这些京营精锐能发挥真正的作用,带来实质的国家利|益。

    朱高煦观望了一阵,也不乘坐他的銮驾,径直骑着马回城去了。

    一众锦衣卫的大汉将军跟着朱高煦,骑马从京师城中的大路行进,直到进了西安门;到西华门时,锦衣卫将士便止步了。

    朱高煦却不下马,骑马进皇宫去柔仪殿。宫中不准骑马,但皇帝想干嘛没有人阻挡;最多有文官上书苦口婆心强调礼仪与上天对应,这种事朱高煦都是当耳边风。

    古朴而敞亮的柔仪殿正殿里一切如常,前阵子他经常与文武官员在一块儿、商议安南国的事,桌案上摆着的地图也还在那里。

    可是朱高煦走进来时,忽然觉得这里好像空荡荡的。他这才意识到,住在后殿的人已经走了。

    陈氏只是暂住在这里,但时间比较长了;平素只要派宦官传唤一声,便能马上见到她。而今朱高煦一下子还有点不太习惯,总觉得少了点甚么。

    他在那张大桌案后面坐下来,看着上面的奏章和地图,甚么也没干。过了一会儿,他便无意识地伸手放在额头上,使劲揉|搓了一阵。

    就在这时,太监王贵弯着腰走了进来,抱着拂尘行礼道:“禀皇爷,先前守御司北署送了一份奏章进宫,没走通政司的,说是写了有些重要的东西。奴婢为皇爷把奏章放在了上边哩。”

    朱高煦应了一声,伸手拿起最上面的奏章翻开了看。

    守御司北署派人到北方收买了一些蒙|古人,得到消息:蒙古国大汗、本雅里失汗死了!

    朱高煦意识到,蒙古的形势、又将发生很大的演变。他的注意力,立刻从刚才那种微妙的情绪中脱离,仔细观阅奏章内容。

    从去年底到今年初,明军进行了一次报|复性的北征,战役目标是鞑靼人。朱高煦觉得那场仗打得十分不痛快,全军二十几万人吃尽了苦头。但是鞑靼人好像也十分难受、损失惨重,那本雅里失汗的王帐被鄂国公平安毁灭之后,率部不断向西撤退。

    结果本雅里失汗部因为粮食牧草不足,只得向西边的瓦刺借粮。不料瓦刺人反而趁火打|劫,突袭围攻了本雅里失汗,将本雅力士本人及大部人马径直屠|戮。这个大汗是名义上的“全蒙古国大汗”,他一死,瓦刺人很快扶植了一个新的大汗:答巴里汗。

    答巴里汗号称是黄金家族的后人,但究竟是谁、至少明朝现在无从知晓。

    而遭受重大损失的鞑靼诸部,实际当权者是号称蒙古太师的阿鲁台。阿鲁台因为实力遭受明军打击,对于瓦刺坐大扶持蒙古可汗、趁机东扩的形势惊慌万分,又怒不可遏。

    这个曾经不惜与明军二三十万大军大战的阿鲁台、打死也不愿意求和的人,竟然在蒙古国内部的争斗中,决定要改变策略了。

    被收买的蒙古人、向明朝官员禀报,阿鲁台正在向各部落收集良马,准备遣使、向大明朝廷进贡良驹以示交好。他们似乎想主动改变与明朝的关系,好借明军的军力、打击西边的瓦刺诸部。

    朱高煦看完奏章,便抬头对侍立在前面的王贵道:“拿到武英殿去,让内阁与典宝处的大臣都看看。”

    “是。”王贵躬身上前,双手拿起了奏章。

    朱高煦决定先听听大臣们的意见,但他不用多想,立刻就对继续北征失去了兴趣。

    去年北征,朱高煦并不是很情愿,只不过因为鞑靼人主动袭扰边境无恶不作,他不想在刚登基时就显得太软弱;接着深入草原打了一仗,更让他认识到,北征简直是靡费巨大且费力不讨好的事。

    但蒙古人似乎对明朝有些误解。当年元末蒙古人坐江山,天下的起义军此起彼伏,元朝廷的策略便是谁称王称帝、便攻打谁,因为实在没法同时进攻多路;这才有了明太祖集团的缓称王策略。

    现在蒙古人,好像认为明朝也会那么干,针对“全蒙古大汗”进行打击。古人确实过于看重名分和旗帜了。

    而事实是,现在从皇帝朱高煦到朝廷大臣,对于无利可图的战争,都有点抵触。朱高煦之所以不顾大臣们的劝诫,执意要对南海、东北亚地区筹谋军事行动,仅仅是因为觉得有长远利益;可对于北方草原,连朱高煦自己也看不到好处。

    想通过大规模的会战,仅凭进攻弹压解决北方问题,朱高煦试了一下认为成本过高,缺乏可行性。

    至于甚么黄金家族的旗帜,也不必太过在意。曾经的辉煌早已落幕腐朽、逃不过历史洪流的车轮,迟早会被蒙古人抛弃的。就像当年中原的“汉”、“唐”字旗帜,曾有极大的号召力,也终被淘汰。

    朱高煦已经不愿意继续北征。

    问题在于“靖难之役”抽调了太多北方卫所兵力,最近几年也没有怎么经营北方,造成北面国防日渐虚弱;但幸好蒙古诸部也在内斗,暂时不能真正威胁北边边境……所以在北方,朱高煦觉得,有必要重新完善国防体系,占据有利的要地。先行积极防御国策、考虑建造棱堡,然后再缓缓图之。

    这种大事又会靡费巨大,幸好防备北方游牧部落、一直是中原的国防要害,容易得到朝野的支持,毕竟谁都需要安全感。

    桌案上的几张地图摆了出来,有曰本国的地图、安南形势图、鞑靼瓦刺势力图、西蒙古那边的哈密国等复杂的版块,角落里还有海图,一条条线直至“西洋”的印|度、非洲沿岸。朱高煦的手指在上面缓缓移动着。

    许久之后,他终于放下了图纸,仰靠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地陷入了沉思。

    几百万贯这个数字,以及当年在重庆府附近看到的、衣衫褴褛的徭役和纤夫;山东布政使司已经有饿死人的情况,各种已经被朝廷取缔的邪|教、活动频繁的传闻;齐泰谈起开疆辟土是千秋功业,难以立刻有回报、对眼前状况有害无益的言论……一个个琐碎的片段,不断在他的脑海里闪过。

第七百三十五章 寻常人

    安南国的雨季还没过去,东关城经常下雨,叫人们觉得、道路很少有干燥的时候,而且天气还很热。明军在东关附近的人马,大多都在城里和屯堡里,以减少病疫发生。据说,叛军已经占据了东关下游的各个城池。

    之前派往安南国的朝廷使节刘鸣,这时住在东关感觉十分沮丧,且进退两难。

    皇帝让他来招安陈季扩叛军,显然没能办成。朝中也没有圣旨或公文,命令他回国。刘鸣只能在此地、寻访各种人打听消息。这阵子与他来往比较密切的,便是一个安南人、东关府知府阮智。

    府衙后院有个天井,四面的屋檐正流淌着雨帘,砖石缝隙里杂草茂盛。刘鸣在府衙里已有一阵子了,但先前忽然又下起了大雨,他便继续逗留,等雨稍停再走。

    俩人已说完了刘鸣打听的公事,便闲谈了起来。

    坐在茶案一旁的阮智转头,看着外面的光景,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刘使君回京之后,请不要太怪罪阮银河。他以叛军武将的身份,仍去警示了刘使君,算是有心了;没有出手相救,或许只是因为畏惧。怕被其他叛军武将知道,找他算账。”

    刘鸣道:“这么说来,黎利的胆子更大。”

    阮智点头道:“野心越大的人,胆子越大,黎利应该就是那种人。但寻常人总会害怕。”他说到这里,露出了自嘲的苦笑,“实不相瞒,在下以前是胡氏麾下的武将,当时带兵上阵也怕得要死,正因畏惧、才投降了当今圣上。”

    刘鸣点了点头,“胡氏叛贼不得人心,阮兄不过是弃暗投明。”

    阮智接着道:“圣上是挺会用人,他没有让我继续带兵,而是给了我一个更擅长的差事。我便稀里糊涂立了功,受到了赏识。后来我觉得,那些想得到大权的安南人,把安南国搞得一团糟,不见得比明朝人好。我为甚么不向着赏识自己的人?”

    刘鸣听罢,感觉阮智的话算是推心置腹了。或许因为刘鸣是汉人、且不会在安南国呆得太久,阮智反而不用掩饰太多?

    阮智叹了一口气道:“常感一世很短,能做的事实在不多,咱们一个人、一世能做好一件事,就算不错了。古今有几人能救天下万民?”他摇了摇头,说道:“刘使君请茶。”

    刘鸣抿了一口,这种草叶茶味道奇怪,入口稍苦、后有清凉的香味。今日谈话的气氛影响了刘鸣,他也觉得对这个安南人说话、反而能轻松不少。刘鸣沉吟片刻,便开口道:“我现在的父亲不姓刘,而去世的生父才姓刘。”

    “那刘使君家的亲戚,怕不高兴罢?”阮智有点惊讶道。

    刘鸣道:“后父同意的,他还有别的儿子。我大概十二三岁的时候,便有过阮兄那样的想法,觉得人世太短,做不了多少事。”

    阮智抱拳道:“佩服。”

    刘鸣回忆了一会儿,说道:“当年家母带了一些嫁妆,我得以到私塾里读书。不知怎地、忽然想到这个道理;那时正见到后父、在自家田里做着甚么事,便与他说起了感悟。

    年少不知事、我说了许多古怪的话,大概说的是,因为一个人能做的事太少了,那些富贵人家多半经过了几辈人积攒,每个人都要尽力、才能建立家业……或许想得到后父夸赞有志气?我已经忘了当时怎么想的了。”

    阮智道:“刘使君知事得早。”

    刘鸣摇头道:“不过是突发奇想、想到无头无尾的浅薄道理而已。我记得,那时后父十分恼火,骂了我一顿,差点就棍棒招呼了。当年我也不明白怎么回事。

    直到长大成人了,偶尔想起此事,才有点困惑。不知后父是觉得他不够尽力,还是认为我不是那个家族的人?抑或有别的理由。他为何那么恼怒哩?”

    俩人忽然沉默下来,屋檐上流淌的积水打在天井里,“噼啪”的声音似乎骤然变大了。

    阮智想了想道:“他不是在田里劳作么?”

    刘鸣勉强地笑道:“按部就班地做着眼前熟知的事,虽也辛劳,但不用克服担忧、畏惧、不明前路的感受,我倒觉得算不上尽力。”

    阮智陪笑道:“我认识不少人,连眼下的本分、也是不愿意做好的。”

    刘鸣收住笑容,沉声道:“在下去清化时,身边的人全死了,那时我才忽然觉得很怕、很担心家中的儿子。我不能拒绝黎利,算是苟且偷生罢?”

    他们再次安静下来,不再继续谈论往事。这时大雨渐渐变小了,刘鸣便告辞而出,带着一个随从、打着伞回到了居住的行馆。

    刘鸣听说朝廷正在调兵前来增援,也明知招安失败,不久会诉诸武力。朝中的刑部尚书薛岩等、不日将快马抵达东关,刘鸣便决定、继续在东关住一阵子。

    等到朝廷大臣到了,他先禀报了当地情况再说;这段时间他没干成多少事,却也从各个衙门里、打听到了许多消息,或许对大臣们有用。

    ……

    安南国的雨季,一直要持续要中秋节前后。

    等到秋季之后,炎热天气才会渐渐下凉,雨水也将大幅减少。历朝历代从中原王朝过来的军队,发动攻势的季节最好就在那时,相对比较干燥凉爽。否则湿|热的气候、多发的病疫,以及泥泞难行的道路,不用当地人反抗,也会让中原军队不堪忍受行军。

    这阵子的湿|热气候,同样会给安南军造成困难,不过他们显然比明军更适应环境。

    陈季扩麾下的各路人马,已经完全占领了闷海口(南定省)以南的所有地区,并建立了郡县官府统|治。黄江(红河下游)沿岸南北,到处都是“大越军”的军寨。

    安南国的明军、以及汉人官吏,现在龟缩于升龙城附近、以及与广西靠近的谅山地区。明军在永乐时期占领的地方,因为国内的问题、几乎已被放弃得差不多了,直到现在驻军还没恢复元气。

    形势对陈季扩一片大好,“大越军”收复了大半土地。

    此时的清化,却因此正在乱糟糟地争执。当着“皇帝”陈季扩的面,许多武将请命,把升龙围困之后,剿灭明朝在安南国的所有人,让他们畏惧“大越”;同时可以让大越皇帝的威望震慑天下。

    但也有一些人,认为应该趁机与明国谈判,只要明国承认“大越皇帝”;便以释放升龙汉人作为回报,从此相安无事。

    两边武将各执理由,争得不可开交。

    就在这时,武将之一的黎利却劝说道:“大事没那么容易。明军弃守了黄江南北的所有沃土,却在谅山、京泰河等地设置屯堡军寨;必定是为明国援军入大越固守道路,数月之后应有大战。

    我朝应早作准备,以‘诱敌设伏、且战且退’的方略,避其锋芒,消耗敌军、拖延时间。如此一来,大越军至少不会败得太快。只要把战事拖到雨季,可叫明国人马不战而退。”

    不料,陈季扩顿时龙颜大怒,说道:“朕有将士百万(号称),已将汉人围在升龙,大势将定,你竟口出狂言!明国人劳师远征,兵马疲敝,他们是三头六臂么?”

    众将纷纷附和,指责黎利胆小怕事。

    黎利只好叩拜退下,不再多言。陈季扩的目光随着黎利的身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若非黎利一族实力不小,陈季扩怕不会那么容易轻饶了他。

    这时一个叫黎康的武将站了出来,上前说道:“皇上乃陈朝宗室,身份高贵,顺应天命,万民拥戴。若非明国插手,皇上早已定鼎天下,故不能无视明国朝廷。他们会不会增兵大越?皇上不可不防。”

    黎康虽然姓黎,但与黎利不是一个家族的人,各自在家乡起事、有着不同的势力。黎康的话、要实在不少,大伙儿容易接受,纷纷附和起来,商议猜测着明军会不会继续增兵。

    不多时,黎康趁机又提出了“围城击援”的方略。便是以一部人马将升龙城围困,再派兵从闷海口(南定省)向黄江北岸进发,屯兵于北江郡;等待明国援军过了谅山、立足未稳,大越军便先攻灭其援军,再图升龙。

    黎康认为明国援军会从广西来,与黎利的看法有类似之处,因为明军屯堡多设于东线谅山;西线芹站鸡鸣关(老街)那边是云南布政使司进入大越的通道,却兵力空虚。

    此计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同。大将阮帅要求,采用此计之后,将来要把盘踞升龙的汉人全部杀掉。

    互有让步之后,各方“义军”首领终于大致说到了一起。于是略定“围困升龙、剿灭援军”,大越皇帝陈季扩对大将阮帅夸赞有加。

    一时间临时设立的“皇宫大殿”里,一片称颂之声,称陈季扩是大越开国皇帝,功盖千秋。

    混在武将们里面的黎利,却看着殿外的雨幕,神情隐约有点沉重,没有半点激动。

第七百三十六章 失我谅山

    张辅等大将率领的京营三万多人、携带大量火器,先坐着巢湖水师的战船,辗转到了桂林府,水路将近三千里,用了超过一个半月时间;若非没有江河水路设置,明军步行花的时间只会更长。

    裴友贞在广西布政使司治所,拿着圣旨叫各地官府召集了大量徭役壮丁、官船,水陆并进,把京营官兵的家当送到了南宁府。大伙儿在南宁府,得到了从广西、广东征调的数万卫所军,继续向安南国方向进发。

    大军通过原先的边境、镇夷关(友|谊关)时已经是九月中旬了。

    按照安南国的季节划分,上个月就已进入旱季;而旱季又分凉季和热季,其中凉季无疑是最舒适的季节,顾名思义凉快不热,而且道路干燥好走,病虫也少。这个凉季只有秋冬的部分月份,三四个月时间。然而明军却要花一个多月在路上。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朝廷从决策到发兵、时间已经够短了;如果错过今年的旱季,只能再等一年多时间。

    柳升跟着张辅,骑马冲上了一个山坡,他见张辅的脸色不太好,却不知道是不是浪费了时机的原因。

    但或许让张辅不开心的,其实是柳升自己。一路上,柳升总觉得张辅说话有点呛人。

    此时柳升便没吭声,免得自讨没趣。诸将一起向南边眺望着,大地上还笼罩着些许雾气,不过站在高处已能看见、那边是一个小盆地;周围都是山林,唯有前面,有一片稍微平坦的地方。

    “支棱隘。”有个武将说了一声。

    但那是安南人的名字,现在明军给它取了个新名字:谅山卫。

    从中原王朝入安南、东西两条路,走广西要比走云南近;而从广西一过谅山地区,便是红河平原地带,一马平川。所以安南人有一句谚语:失我谅山,则失天下。

    话虽如此,安南国却一直没在这里设置比较大的建制。究竟怎么回事,谁也不知道;或许因为补给问题,让安南国政府难以长期维持?

    周围的山区住的都是瑶族、苗族等部族,经常叛乱;安南国也是一个有很多少民的地方,他们难以从少民部族那里收到足够的税赋。

    但是当今大明皇帝朱高煦刚刚登基,便立刻下旨在谅山地区设卫了。明朝官府不仅抽调了东关(又名升龙,今河内)的兵力在这里屯田、建城;还修建了驿道,设置官铺、驿站、屯堡体系,并让安南都督府和广西布政使司,不计损耗沿驿路补给此地。

    柳升一路走来,又站在山坡上瞧了一会儿地图,心下不仅感概:有一个本身就是带兵统帅的人做皇帝,至少打起仗来会省事不少。只有会打仗的人,才不需要征求大臣们的意见,自己就明白哪里是兵家要地。

    不过柳升没有说出来,因为张辅仍然不太高兴。主帅一脸严肃地审视着山川、以及驿道上的军队,那副表情叫人有些畏惧、不敢轻易造次。

    山下的这股明军人马,包括卫所军、以及辎重营将士,总兵力只有几万人,但在这条山林间的驿道上行军,仍然十分宏大,浩浩荡荡的队伍不见首尾。

    四面的山林很静谧,明军控制了整个地区,行军没有出现任何意外。只有军队动静的场面,莫名笼罩着一种威严与肃穆气息。

    步骑的脚步声如同某种乐器合奏一样,保持着均速的节奏,在牛皮鼓的声音中整齐地行进。驴车、独轮车,与军队一起仿佛充斥了整个山谷,半空中的雾气与尘埃混作一团,如同云层一般。

    张辅似乎忍不住了,转头对柳升开口道:“我军兵力并不充裕。安远侯在圣上跟前,真是想了个妙主意,还得分兵两万多人。”

    这老兄终于把心里的不痛快说了出来,柳升早就猜到是这么回事、又不能确认,现在倒是爽快了。

    原来柳升以为,自己与张辅的私交不错。毕竟一起打过汉王军、又一起投降,平时家里办甚么事,彼此间都有往来。然而柳升忽然觉得,甚么情谊都是一厢情愿罢了;在张辅心里,怕只有军功最重要。

    或许去年在蒙古、柳升立了大功,张辅也是不太痛快的。

    柳升不动声色地说道:“末将只是提个主张,拍板决策的、不都是圣上?”

    “哼……”张辅从鼻子里发出轻轻一声,“过谅山卫到安南、一路毫无险阻,安远侯非要走海路,你懂海上的事吗?两万多将士,要是遇到海面不靖,有甚么闪失,我看你怎么交代。”

    柳升却不买账,继续驳斥道:“末将不太懂,可那阉官侯显拍了胸脯的。那次在柔仪殿,大帅也在场。侯显不说了,清化以北是个海湾,东边有琼州(海南岛)、雷州府挡着,风浪不大;两广福建的水师破船,也能到这边来,何况是京师的海船?”

    张辅皱眉看着柳升,柳升与之对视了一会儿。张辅没有再多说了。

    只要柳升不违抗军令,他便根本不怕张辅怎么样。因为他与张辅共事了很久,太了解张辅。

    此人处事有点虚伪,常常很不厚道,譬如当初张辅觉得汉王势微,便径直捉了汉王府长史、送京师邀功。但张辅又是个合格的武将,他不会因私废公、影响战局,当年“平汉之战”时期,张辅看不惯的人太多了,也没有怎么样。

    唯独一次让人以为挟公报私的事,是对付何福;结果后来也真相大白,何福确实有异心,张辅没冤枉他……

    大军陆续到了谅山卫附近的平坦地区,各军择地扎营。诸将进了卫城,来到临时设置的中军行辕。

    很快便有一个武将赶来中军行辕禀事,来人叫李彬,与张辅很熟络的样子。柳升知道永乐朝征安南之役时,张辅也在安南统兵,看起来李彬好像是张辅的旧部;那次柳升没来,不太了解情况,所以只是猜测。

    李彬带来了黄中的书信。

    目前的安南都督府副都督(都督是安南国王)便是黄中,那厮在大明的内|战期间,是废太子那边的人;而且多次拒绝汉王府的招降,直到京师被攻破了才无奈奉诏。但皇帝没有清洗这些人,依旧让黄中在安南领兵;大概因为黄中是张辅的旧部,还认张辅为恩人的缘故。

    此中干系,让柳升觉得,当今圣上与张辅好像是同一种人,一般不会只因为好恶、而去对付某个人。

    李彬道:“黄都督一连说了好几次,要末将在大帅跟前认错请罪,言称有负大帅之恩。”

    张辅一边拆信,一边马上问道:“他干了甚么事?”

    李彬道:“黄都督撤走了北江府、慈山府(今越南北宁省)的驻军。现在东关府(河内)与谅山卫的驿道已断了,要联络只能从西边绕行。

    上个月以来,叛军多路北进,人马愈众、来势凶猛。东关府与谅山卫都不敢弃,黄都督担心兵力分散吃败仗,便弃了北江等地,聚集兵力于东关、谅山两地固守待援。后来这些地方全被叛军占据,黄都督自觉不战而退说不过去,已知错了……”

    张辅却反应淡然,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他隐隐还松了一口气,似乎觉得事情并不严重。

    李彬又道:“自本月之后,叛军陆续在两处聚拢了重兵,一处在东关府的黄江(红河)下游,威胁东关重地。一处在北江府,此地叛军将领是阮帅;他们不知何处得到了消息,好像已预先知晓援军从谅山卫来。”

    张辅很快便下令道:“派人绕路回去、告诉黄中,立刻调集主力渡过黄江,控制东江(河内东面的红河支流)沿岸,烧掉所有舟桥。”

    李彬愣了一下,似乎觉得听错了似的,忙问道:“大帅之意,黄都督不用固守东关城?”

    张辅皱眉反问道:“黄中不离开东关,谁来断叛贼阮帅的退路?”

    李彬躬身作拜,沉声提醒道:“东关府的东南面,叛军那股人马极多,或有十万之众……”

    张辅冷冷道:“不是还没到东关吗?”

    “是,是。”李彬只得抱拳应允。

    张辅转身看向柳升:“安远侯那两万多人,明日便开拔,出谅山山区之后,直插志灵寨。你要先让前锋军搭舟桥,渡过太平江,再从东边迂回攻打志灵寨。这样渡江既不会被袭扰,也能少渡几次河。”

    柳升第一次来安南,他可没张辅那么熟悉;对一些小地名和具体的地区,柳升记不住。他急忙翻出了一张地图,寻找着张辅军令提及的地方。

    那个标记了志灵县的地方、马上就找到了,十分显眼,就在四条江河的汇流处。

    南北流向的是太平江,果然如张辅所言,先渡江到太平江的东边,走陆路便能径直到志灵县;否则还要横渡商江、?w江、太平江。

    柳升不得不露出了佩服的神情。

    张辅又道:“安远侯拿下志灵寨之后,先驻军数日、控制太平江北段;待本将剿|灭了叛|匪阮帅,你便叫两广福建的沙船、沿松台河(今海防市的北面河流)前来接应火炮辎重,前往入海口。”

    柳升抱拳拜道:“末将得令!”

第七百三十七章 痛快的敌将

    从谅山卫到北江府,驿道不到两百里。张辅部行军毫无阻拦;这几天天气不错,路上只遇到一场雨,大军每天保持四十余里的行军速度。预计在四天到五天之内,官军将会兵临北江城下。

    征夷右副将军、河阳侯尹得胜,这次在张辅麾下领兵;但是他真的非常厌恶张辅这个主帅,以及其旧部黄中。

    想当年,尹得胜还是一个赤子后生,仰慕着古今传诵的那些英雄人物,唱一首“怒发冲冠凭栏处”便能热血沸腾;随时准备着报效朝廷,建功立业。但是尹得胜第一次上战场,便被泼了一瓢冷水,教他逐渐认清了现实。

    他先是跟着黄中、在芹站被安南军伏击,接着又在多邦城血战。尹得胜恐怕一辈子也无法忘记,那城墙下面堆积如山的尸山血海。而这一切,只是为了上面那些人的军功。

    那时张辅和黄中,命令将士们以百户队为建制,前赴后继、不断攀爬云梯和垒土,上去送死!尹得胜是世袭百户,手下百余号活生生的弟兄,一天之后,就剩下十几个人;他还算运气好的,还有一些百户队只剩一两个人。

    如今尹得胜再次来到了安南国。重游故地,他仿佛又看到了头上的敌军,空中密密麻麻的箭矢、滚木、烧沸的粪水;下面堆砌的尸首,以及被执法队和自己人堵住的后路。人们在云梯上绝望地哭喊着、怒吼着,声音如在耳际,让人心惊胆战。

    “河阳侯?”张辅的声音,把尹得胜从走神之中惊醒了。

    坐在马背上的尹得胜循声转过头,看见了平坦的稻田之间、如长龙一般的人马,火铳长枪密密麻麻,仿佛掉了叶子的树林一般。不远处的张辅正回过头看着他。

    “大帅。”尹得胜抱拳道,但言语之间没有半点波动。

    张辅道:“本帅用兵,河阳侯是不是不满意?”

    居然看出来了?不过,张辅这次的部署、尹得胜没有太大的不满,他只是对张辅这个人有意见。

    尹得胜道:“大帅若有军令,末将必会照办。”

    张辅点了点头,又问道:“我听说永乐年间征安南之役,河阳侯也在军中?”

    尹得胜答道:“确有其事,末将曾在多邦城作战。”

    “多邦城?”张辅立刻惊讶道,“那次攻城战、是我的部属在打,圣上(朱高煦)统率的人马并没有参与攻打多邦城。你不是出身云南卫所的武将?”

    尹得胜道:“末将属云南后卫。起初黄中将军奉命护送陈天平,从云南卫所调了兵,末将便在征召之列;咱们在芹站附近被伏击之后,黄中的人马一直没有解散。后来征安南之役,黄中部归大帅(张辅)率领,末将便在大帅的东路军效力。”

    “原来如此。”张辅恍然道,“当初在安南国,我对你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品级不高?”

    尹得胜道:“末将那时是个百户。”

    张辅的脸色露出怪异的神情,沉默了片刻便道:“带兵打仗,只有忠心不一定管用。你只要遵从军令便可,万勿自作主张。”

    尹得胜冷冷道:“大帅怕是有些误会,末将这侯爵、可不是拍马溜须得来的,都是一刀一枪攒下的军功。大帅若不信,大可打听打听。”

    张辅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不置可否。

    尹得胜想了想,便没有继续吹嘘。或许有些事懵不了张辅这种老油条,若非上位者赏识、确实连拼命积攒军功的机会也没有的;当然也要运气好,不然没命了、军功毫无作用,就像被粪水烫死在贵州的刘大根。

    但尹得胜就是看张辅不顺眼,又忍不住说道:“数日前在谅山卫城,末将听得大帅部署,用黄中、安远侯的人马,把江北府的叛军后路断了个干净。叛军走投无门,不与咱们拼命?”

    张辅道:“那又如何,敢情河阳侯是嫌战阵上斩获太多?”

    尹得胜皱眉道:“末将只是建议,只要击败敌军,追亡逐北照样能斩获大部,没必要杀光每一个敌兵。”

    张辅不以为意,断然道:“河阳侯万勿松懈,更不得违抗军令。本将既奉旨掌兵权,不管手下是甚么来头、不管谁违反军法,必定一视同仁严惩不贷!”

    尹得胜无言以对。

    ……大军南进,至北江府城约数十里地外之时,张辅却忽然下令、全军扎营固守。

    尹得胜等人,本以为张辅要先探明敌军虚实,稳妥再战。不料只过了两天,等到中军得到黄中、柳升依照军令进发的回应之后,张辅便立刻下令全军继续挺进。

    探马已看清楚叛军阮帅部的动静,其主力在府城北边十里地之外、设立几座大军寨,把人马都聚集在了一起,并没有要死守城池的迹象。

    这样的军情,让明军中军的将领们推测:敌军占领北江府,企图似乎是想进攻刚入安南的明军援兵?!

    而张辅的部署,也恰恰不是为了去援救东关(河内),他一来就是为了反攻。于是双方的大股人马刚刚靠近,迅速就开始向主力会战演进了。

    形势实在很出乎意料,不过并非坏事。双方聚集兵力会战,是此时效率最高、时间最短的战争方式,一场会战便能很快决出整个战争的走向。

    这恰恰是明军诸将愿意看到的事,因为明军要在旱季结束前、尽快取得战果,否则便难以继续进攻。安南战争将拖延很久。

    九月下旬,双方大军在府城北面逐渐接近,距离不足十里。张辅等诸将,都没能比较准确地估计敌军的人数;因为地形虽然十分平坦,却也比较复杂。

    叛军活动的地方,有许多水塘、茂密的树林,水田和村庄,能够活动的地方不太开阔;且外围有许多零星的游兵活动。明军斥候难以深入其纵深、打探详细。但以叛军活动的地盘大小来看,可能人数要比张辅的兵力还多。

    战场大抵在商江的东岸,尹得胜率军作为右翼,在军阵边上已经能看到商江江面了。

    张辅巡视战场后,找了一处水塘树林较少的地方,叫各部东西摆开大阵。然后命令一部人马,由骑兵、弓兵、枪盾兵组成,前去诈败诱敌过来决战。

    天气晴朗,稀疏的树林和草丛之间有稀薄的雾气。远看白茫茫的、景象有点朦胧,但近处便感觉不到有雾。尹得胜在右翼,下令各千总队大阵:列阵备战,战机未到、不可轻举妄动。这都是张辅给诸部大将的军令。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了各种火器的声音;离得很远,尹得胜甚么也看不见。不过他知道哪些火器是叛军放的,因为前去诱敌的明军人马,并没有携带火器。听声音大概是一些碗口铳盏口铳、还有神枪在响。

    尹得胜留意着前方的景象,许久仍只听到枪|炮的声音,毫无动静。南边一片平原,有几座村庄、杂草丛生的灌木林、一些水田,还有长满草的荒地,天边笼罩着一层白茫茫的雾气。

    前方除了游荡的斥候,不见一个百姓。大军压近、枪炮齐鸣,就算有平民,恐怕也找地方藏起来了。

    众军列阵等了很久,远处的雾气中,终于出现了人影。人越来越多,前面是一些松散的弓兵和少量骑马的人,大概已经进入了明军前阵的一里地之内。

    一队队弓兵,离后方的叛军大股人马并不远,他们似乎也担心脱离主力太远、会被明军的骑兵冲击。明军的战马数量和骑兵战力,远远不是安南军能相比的;只不过在安南国,骑兵常常不能完全发挥作用。

    嘈杂的人马噪音越来越大了,时不时传来一声声弦响,明军阵前的游骑纷纷被驱离。敌军弓兵在数百步外,仍在不断靠近。

    尹得胜周围有许多旗帜,有一面蓝底黄线的团龙日月旗,还有写着“征夷右副将军”“尹”等字样的军旗,以及各种颜色的镶边三角旗。旗帜无精打采地轻轻晃动着,今日没甚么风。明军各部都没有开始进攻,全部列阵以待。

    安南军大股人马已经出现,他们衣甲不一、士卒多戴着一种上窄下宽的竹帽,也有戴类似明军铁盔的将士。旗帜摇动中,大概写得都是汉字。叛军有阵法队列,不过安南人的军容、看起来总是有点松散,不像明军那么整肃。

    没过多久,东西几处地方已经传来了密集的弦声,双方已逐渐开始交战。叛军前锋轻兵拿弓箭,胡乱向明军军阵上射箭,箭矢打在枪盾兵的盔甲盾牌上“叮叮哐哐”直响,明军阵中的神臂手也在抛|射弓箭。痛叫声随之四面传来。

    尹得胜在马背上观望着周围的景象,看见一片树林南边的那些叛军,拿着火铳的人群已经成片地挺进了。他便喊道:“擂鼓,命令各队,准备反击!”

    “得令!”

    不多时,阵中便传来了节奏缓慢的鼓声,音色沙哑粗狂的号角声、也随之响起了。远处武将们的吆喝声叫骂声不断,明军大阵上愈发热闹。

第七百三十八章 马后炮

    绿意盎然的平原上,四处人声鼎沸,旌旗招展,人们叫骂的声音如同在闹市。到处都有箭矢在空中呼啸。

    有些地方,安南叛军甚至组织起了弓箭齐|射,形成了密集的箭矢远程打击。然而明军列阵,通常前方都是披甲较多的精兵,前列以枪盾手重步兵为主;以免方阵前线过快地溃退、从而影响整个军阵的稳定。因此叛军若想只用弓箭取得进展,只不过是徒耗体力。

    嘈杂之中,拿着长矛和神枪的叛军步兵、陆续来到了最前面,并开始继续向明军军阵靠近。(神枪是一种铸造枪管、凭借木马子密封,发射箭簇的火门枪。)

    南边那些叛军发出了一声声凶狠的喊叫,但或许也在掩饰着厮杀前的恐惧。按照他们装备的兵器,将士至少要靠近到二十步以内,才能勉强有杀伤力。

    而这时明军军阵上,旗帜摇动,也正在变阵。各大队前方的枪盾兵列队跑步、陆续从方阵间隙中后撤,拿着火铳的人纷纷出现了。

    离明军右翼大阵旗鼓不远的地方,马蹄声“隆隆隆”作响,一些骑兵跑动起来了;但他们并未向前进攻,而是向两侧让开。树林边上,一排闪着金属光泽的青铜炮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砰砰砰……”不知何处的火铳率先开火。接着到处都传来了一阵阵鞭炮般的炸响,硝烟弥漫。随后惨叫四起,哭喊惨叫简直如同鬼哭神嚎。

    战场迅速激烈,火铳在宽阔的正面不断闪烁。明军为了避免火星误点队友的火药,横排的火铳兵保持着一人的间隔,稀疏的队形、让换队变得容易。后面装填好火铳的士卒迅速走上前,举起了火铳,大致瞄准着硝烟弥漫之外的人影。

    “放!”一个武将用腰刀指着前方人多的方向。随即又是一阵爆响,一排火铳再次齐|射。硝烟之中,惊慌失措的敌兵,不断有人中弹倒下。

    四面一阵阵铳响此起彼伏,战场上逐渐混乱起来。谁也不知道,哪一处的叛军率先开始溃退;大战刚开始不一会儿,叛军的溃败,便沿着蜿蜒的战线不断扩散。

    明军右翼阵前有一大片荒地,灌木和杂草在最茂盛的地方有半人高,那里聚集了最多的叛军人群。后撤的人马纷纷向那边涌来。相比有稻田的地方、狭窄的田坎道路以及容易陷进淤泥的水田,人们更愿意从地面比较硬的荒地上溃逃后撤。

    荒草地已狼藉不堪,太多的人涌来,已经把四处的草丛踏平了。

    这时北面的树林边上,忽然一道道火焰喷|射,仿佛整片树林忽然烧起来了一般,明亮的火光刺眼异常。

    “轰轰轰!轰……”火焰闪耀之处,几乎与此同时、巨大的轰鸣声响起,地面也如同地震般地颤抖起来。

    刹那间,大量的敌兵倒在草丛里,荒地上一道道尘土腾起。叛军将士还没回过神来,一枚枚重达十来斤的铁球、已在硬土地上弹跳了许多次;等人们看见铁球在地上滚动时,它们已经慢下来了。滚|热的铁球甚至点燃了荒草,冒起一阵阵青烟。

    “啊啊……”正在惊慌喊叫的、连滚带爬的人,都只是被吓到了。那些被铁球打中的人,大多已血肉模糊,已然不能动弹出声。

    一枚铁球偏得太远,飞到了附近的一座村子里。被击中的一栋瓦房简直如遭雷劈,炮弹径直击穿了两面竹骨泥糊的土墙,屋顶立刻土崩瓦解,尘土腾空而起。

    溃乱在叛军涌动的地区,迅速向纵深蔓延。一些本来就队列松散的人马,此时简直无法再分清建制。而北边的明军步兵,已经陆续出现了许多纵队,枪盾兵、火铳兵跑步前进,开始追击溃逃到火铳射程之外的败军。

    汉王炮一轮齐射之后,一些骑兵也涌出了树林,林子两侧的骑兵也慢跑了出来。“杀!杀……”凶残的呐喊声不断响起,马蹄轰鸣声愈来愈大。刀锋反射着晃眼的亮光,拿着樱枪的骑兵在拍马奔跑。

    从商江向东延伸的平原上,整个战场仿佛已沸腾了,到处都是人群奔涌。

    这次会战的形势变幻得非常快,明军京营将士参与的“伐罪之役”历次会战、都没有这一次如此迅速。刚开战不久,战场便如同山崩地裂,叛军几乎全线溃败。

    ……此役安南军主将是阮帅,他手下的军队、其实大多是自行起|义的各路“义军”组成。各路首领在清化结盟,认同大越皇帝的号令;平时阮帅能对各部发号施令,但不能直接管理各军内部的事务。

    而此时前线的突然崩溃,阮帅更是感觉渐渐失去了对军队的掌控。他还没有下令撤退,后面还未参战的人马、见势如此严重,已经“自发地”开始向南退兵。

    阮帅坐在马上回头望南面,见到许多旗帜摇动着、都在向后移动。而前线的情势早已崩乱,无数的人正在乱糟糟地在各处溃散奔跑。

    “将军,再不走就危险了!”部下急忙劝说道。

    形势十分突然,阮帅一时间还未能完全接受眼前的景象,他的脸色苍白、神情有点发愣。

    部将与亲兵们见他没有拒绝,两个亲近的人便径直上前,拽住他的缰绳、将马调头。这时阮帅仍在回头,不断观望北面的乱象。

    阮帅从未统领过这么多人马作战。实际上所有投奔了陈季扩的“义军”武将,都没有人打过这么大的仗。那些见过大场面、进行过举国之战的人,多是以前胡氏政权的大臣;而那些人,几乎都被抓到明国都城去斩首了,剩下的人失去了权力、现今在陈季扩政|权中也不得势。

    安南军中军人马,与各部撤退的人不断向南逃奔,跑了许久,大伙儿回到了几座预先建立的军寨跟前。

    阮帅带着随从将士,径直奔进了一座大寨。军寨里还有许多军队,这里的兵马没有经历前线的情况,虽然人们有些慌张、但还没擅自逃跑。

    阮帅已经稍微冷静下来了,不得不立刻面对眼前的处境。

    大战之前,“御前”决策的方略是围定升龙城、剿灭明国援军,目前看来已经彻底失败。阮帅准备击溃明国援军之后攻下升龙、杀光汉人一雪前耻的梦,也在不到半个时辰之内醒了;他当然已经意识到,此前的想法有点脱离现实。

    没一会儿,中军大旗吸引了几个义军首领前来,但马上大伙儿便发生了争执。

    其中一人建议道:“中军应下令,还没溃散的人马,尽快进驻到军寨中,凭借工事稳住阵脚。”

    有人却认为明军火器犀利,军寨工事挡不住敌军进攻,大越军应该赶紧逃到十里地外的北江府城,踞城死守才是正事。

    起先那个人马上反驳:“事先升龙的明国驻军,已北渡黄江;谅山来的明国援军,一部也去了东面志灵县。东江、太平江的退路都已被断;我们现在退入北江府固守,很快就会变成孤城,进退无路。此时决不能太快收缩前线,造成马上被合围的境地,而应逐次抵抗,等待黄江南岸的援军策应。”

    阮帅也觉得这时困守孤城、不是办法;但那么多人马聚集,大规模的会战忽然崩溃,必须要停下来稳一下阵脚,否则跑散了情况会更糟。

    他便当机立断,下令道:“马上派人去传令,叫撤退回来的各部人马,都返回军寨驻扎,防御明军进攻。”

    军令倒是派人去传达了,周围却仍然有人怨声载道。

    一个叫阮荐的“大越”官员,忽然痛心疾首地说道:“平定王(黎利)的主张很有道理,大越便不该打这场大战。”

    阮帅白了他一眼,心道现在才幡然醒悟,马后炮有甚么用?

    这官员却不知趣,继续说道:“明国永乐皇帝驾崩之后,两个皇子争皇位大战,放松了对大越的统|治。所以前几年,上天给了我们喘息的机会。大越好不容易有了那么多地盘和兵马,就该保存实力,长期与明国周旋。可你们却在一天之内、便让军力损失大半!”

    “打仗就有胜负,阮使君等打过了才说这些话,没有道理吧?”阮帅道。

    阮荐道:“这样的大战,一战就能影响百年国运,事关要紧,大越君臣却太仓促了。我认为黄江南岸的那些兵马,应该马上撤军,不能继续犯错。”

    众将顿时哗然,立刻有人骂道:“咱们在前方流血苦战,就该被抛弃在此地、活该等死吗?”

    愤怒的将领们建议,立刻把阮荐押送到北江府去关起来,省得他继续捣乱。阮帅采用了大家的主张,并命令全军依托工事,抵抗明军的进攻。

    “至少要顶住一天!”阮帅不得不命令诸将。

    目前越军的不利状况,只要能在今天天黑前稳住阵脚,情况就会稍稍得到缓解,至少不至于再从头到尾溃乱逃奔。

    不久前他还想在正面击败明国援军,现在却只能说出如此悲哀的话,实在是被迫无奈。毕竟前线的情况,他也亲眼看到了。

第七百三十九章 最长一日

    几座“大越”军的大寨,沿东西方向一字摆开,相互距离并不远。

    军寨用木头与硬竹修建了藩篱,将越军搭建的帐篷、草棚,以及各种物资屏障在内。藩篱外面还糊了厚厚的一层稀泥,防止被火烧毁,上面的竹木之间有射|孔;藩篱的各处入口外面都修建了竹塔,用于?望和射箭。

    周围有不少水塘和水田,还有较大的水泊。站在竹塔上的人,能用肉眼看到东边的一片大水泊。

    阮帅下令全军,在军寨中列阵拒敌,以弓箭阻击靠近的明**队。

    工事早先就修建了,但各部人马从前方刚刚撤退回来,部署防务十分仓促。阮帅等在军寨中立足不久,便已看到北面追击而来的明军,正汹汹而来。

    稻田间的土路上、树林草丛之间,到处都能看见旌旗晃动。一股股明军成长龙的纵队,人越来越多,他们的攻势迅速而疯狂。

    “能挡住敌军吗?”不知谁畏惧地嘀咕了一声,却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大伙儿握着弓箭,从射孔里观望着远处的光景,大多面有惧意,一些人似乎屏住了呼吸。

    不过明军并未立刻冲过来,他们在两三百步外,各自开始整顿着队形,让列着长龙的人马找地方摆开。北面没有太大的空地、让大军布置大阵,各部分开、组成了横平竖直的大小方阵。骑马的人在四面奔走。

    就这样,双方隔着大概半里地对峙着。阮帅开始猜测,明国人怕是在等,想把火炮拉上来!

    他抬头看着天上的太阳,此时日头还在东边,时辰尚不到中午。太阳仿佛定格在了天上,半天都没有移动似的;今天无疑叫人觉得度日如年,恐怕是阮帅记忆中最长的一天。

    就在这时,一个武将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说道:“大帅,一股明**从江边绕道,往北江府城去了!人数不明,人马很多,看旗帜是一个姓‘尹’的明国将领。”

    阮帅听罢顿时怒火上冲,质问道:“为何现在才禀报?”

    武将忙道:“末将也刚得到消息,我们那边的人只顾逃跑,太乱了。”

    旁边有人说道:“北江府城兵力空虚,姓尹的会不会趁势把城池给占了?那我们就全无退路啦!”

    阮帅看着前面近至二三百步的大量敌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几处敌兵已开始移动,他们的方阵陆续解散,成长队向侧后跑步。人群离开后,果然一排排黑洞洞的铜炮口出现了!

    接着不知哪里响起了一阵横吹军乐。阮帅的脸一阵发乌,瞪眼看着远处那些火炮,他还没回过神来,火焰闪烁的场面便让他的眼睛一痛。

    “轰……轰轰轰!”雷鸣般的巨响传来,巨大的声音简直震耳欲聋,远处的硝烟腾起。

    一般的火炮发|射之后,有时候人们只用眼睛、也能看到空中坠落的石弹。但明**队的铜炮不一样,只要听到声音的时候,铁炮弹便已经到了!

    周围一阵哐哐砰砰的声音,糊着稀泥的竹木藩篱、多处土崩瓦解,木片和碎物四溅、飞得到处都是。拿着弓箭在工事后面严阵以待的大越军将士,连敌军都还没上来,许多人便忽然被杂物掀翻在地;有的血肉模糊,有的在大声哭叫。

    冰雹一样的铁球不仅击穿了工事,还在军寨中间造成了破坏。人们根本不知道铁弹是怎么飞来的,便看见有不少人倒在了地上,几天前才搭建的草棚、帐篷好像忽然被挖去了墙角一般,忽然倒塌。

    场面非常恐怖,对这样的情形闻所未闻的那些将士,几乎瞬间失去了与敌军拼命的勇气。如果面对面拼杀,大伙儿还能争强斗狠一下,但是这样如同灾害一样的事、无法让人甘愿等着送命,人们只想从这样的地方逃脱。

    阮帅趴在一个射孔后面,双手抓着藩篱,脑子里一片空白,身心皆被痛苦与绝望笼罩着。

    巨大的炮响仍在继续,军寨里好像忽然地震了似的,喊叫与喧嚣乱哄哄一大片。

    不知过了多久,一些明国步兵以纵队前进,已经抵近了弓箭射程之内,纷纷展开了横队。但是原本严阵以待的大越军弓箭手,已经被炮击打得四面躲避,在多处倾覆的工事后面、将士们一片混乱,无法马上进行有效的覆盖射|击。

    阮帅依旧俯身在那里,几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只能默念: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

    他被各种负面情绪侵蚀着内心,预期的情况与眼前的现实,差距太远了,任谁也难以接受。

    仅剩的理智也让阮帅明白,战事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现在做任何事都没有作用了;人数众多的战场,不像几个人械斗想变招就变招、想跑就跑的,混乱的战场一时半会根本无法控制。

    “砰砰砰……”射孔外面一排排火铳闪烁,烟雾沉沉。密集的炸响让阮帅稍微回过神来。

    不远处一个士卒浑身一抖,便从藩篱后面仰倒下去。还有两个人惊恐地惨叫起来,一些大越军士卒不顾主帅就在附近,扔掉了弓箭,调头就跑。

    终于有部将猫着腰过来,拽住阮帅道:“军寨守不住了,大帅快走!”

    阮帅提着一把剑转过身,看见军寨里的人、驴子、马惊慌乱跑,一片嘈杂,他红着脸,举起剑大喊道:“杀!杀!杀光明国人……啊!”

    他的大腿上忽然一软,接着感觉到了剧痛,一枚飞弹穿进了他的肉里,人也立刻单膝跪了下去,拿着剑插在地上,才勉强稳住了身体。

    部将与几个亲兵牵了马过来,扶着阮帅上马,簇拥着他赶紧向南逃奔。

    开战半天到现在,阮帅已经彻底崩溃了,他手里那么多兵力,就没打过一场像样的仗。他觉得好像一直都在往后跑、不断地跑!

    正南面各条道路上,全是溃兵。阮帅等人只得迂回绕行,往北江府城走。

    许久之后,他们终于能从树梢之间,隐约能看到了一座城楼。上前观望的士卒却回来说道:“府城不能去了!”

    阮帅不顾劝住,忍着剧痛,骑马继续前行,他来到一片树林边,张望着远处的城池。只见烟雾缭绕的深处,一处城墙上的鲜艳龙旗正在飘荡,城下一片杂乱。

    他仔细看了一会儿,大致看明白了情况。

    一些从战场上溃逃的大越军将士,根本没进大寨抵抗,他们径直跑来了北江府城;而出现在城下的这股明军,大约就是从西侧商江那边涌过来的、姓“尹”的人马。明**官兵,把溃乱的大越军驱赶到城门下,拿着火铳残|忍地对其射|杀,简直就是屠|杀。

    而城墙上的龙旗已表明城池失陷,府城不知道是怎么被攻陷的。虽然城防兵力空虚,但明军这股人马来得快、只有火铳,应该无法太快攻陷城池才对;多半是守军自己开了门想跑,被明军趁势夺了门。

    因为明军并未四面阻止守军。直到现在,一座城门还没有明军堵死,不断有大越军将士从那道门里逃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部将在旁边说道:“咱们得跑进树林里去,先在林子躲到天黑,然后派人找一处没人的房屋,给大帅把伤口里的铳弹挑出来。”

    另一个人道:“到树林里,把衣甲脱了埋起来。”

    阮帅叹了一口气,懊悔地说道:“本帅对不住你们的忠心。”

    部将道:“现在大越的各路人马,各家是各家,大帅若有三长两短,我们这些弟兄也无处容身。”

    一行人商量罢,便将马|嘴用布条捆了起来,免得马张口叫唤引来敌军;他们舍不得扔掉战马,还指望骑着离开北江地区。在大越境内的郊野村子,想找几匹坐骑并不容易。那马显然非常不适,不断摆头想挣脱束缚。

    大伙儿在林子里艰难缓慢地走了一阵,不料很快后面就传来了动静。不知是越军乱兵,还是明军追兵发现了他们的行踪。

    “嘶……”忽然有匹马挣脱了布条,嘶鸣了一声。

    阮帅等顿时面面相觑。这林子里有一些大树、但最多的是灌木丛生;既不能骑马逃跑,还得拿刀劈开一条窄路,加上阮帅腿上有伤行动缓慢,简直没法再逃,如同成了瓮中之鳖。

    过了一会儿,后面他们开辟的道路间,已能看见人影晃动。树叶后面隐约可见一些亮光闪动着,好像是萤火虫一般,明军的火铳并不用火点引线。

    那些敌兵终于露了头,前面几个头戴宽檐铁盔的枪盾手、警惕地在原地蹲了下去,后面拿着火铳的人立刻把火器举了起来,对着阮帅这边。

    大伙儿站在原地,已无处可逃。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泛着光泽的铁铳,光阴仿佛在瞬间凝住。

    “叽里哇啦”一阵听不懂的声音凶狠地喊叫起来。阮帅本来能听懂一些汉话,但是那叫喊的人显然说得是方言,他是一个字也不明白。

    就在这时,阮帅身边的部下纷纷把刀剑与弓箭扔到了地上。

第七百四十章 兄弟情分

    当时明军一股奇兵最先攻到北江府城,“大越”军中很快有人开了南城门出逃;阮荐被关在府衙里的一间廊屋里,也不太清楚究竟是谁的兵马如此荒唐。

    不过北江府的情势一乱,阮荐本身是大越官员,便没人看管,他得以逃出了府衙。

    阮荐出身于世代做官的官宦地主之家,他爹阮飞卿在陈朝就是官僚;后来胡氏篡位,其父又继续在朝做官。胡氏本来就是陈朝权臣起家,所以麾下有很多陈朝的文武,阮父投奔胡氏也实属正常。

    不料时运不济,胡氏上|位不久便被明军所灭。阮父被明国“交趾布政使司”定案,以“助纣为虐”的罪名,被判流放辽东。从明国的最南端到最北端的流放,恐怕是凶多吉少、生离死别,阮荐送父至镇夷关(友谊关);回到升龙他又立刻被软|禁了。

    再后来明国爆发了内|战,升龙城的明军上层黄中、解缙等文武在升龙城,主要对付汉王派来的奸细。阮荐这种安南人被放松了看管。他听说安南人陈季扩称帝,便想了办法逃出升龙,去投奔了陈季扩,在“大越”朝廷做了兵部侍郎。

    接着,这次他跟着北路大军主将阮帅,来到北江府,却再次遭遇大乱出逃……

    阮荐似乎已经在跑路的经验中、跑出了丰富的心得,整个过程他非常之娴熟。

    在北江城岌岌可危、人马混乱的关头,阮荐还不忘闯进一户民宅,找到一些干粮和衣裳,然后才出城。战乱之地,有地方去的人、大多都会出去躲避,无人居住的房屋不少。阮荐换上了庶民的衣裳,把官服与印信毁掉,便跟着乱军出了城。

    他的身材有点矮小、脑袋很大也方正,混在人群里并不显眼。

    到了城外,阮荐就离开了人多的路线,独自往南走。

    明国驻升龙的军队,已经渡过黄江(红河),在东江流域活动;大股的大越溃兵必定会遭到堵截。阮荐躲躲藏藏走了两天,来到了东江北岸。

    明军为了截断越军的退路,已经烧毁东江上的所有桥梁、禁止船舶在江面航行。不过作为黄江支流的东江,蜿蜒在平原上,水流缓慢、江面也不太宽。阮荐四下搜寻木筏或小船,也能渡江。他趁夜靠着一只独木舟划过了东江。

    一到东江的南岸,明军活动便很少了。

    阮家世代为官,认识的人很多,他不需要官印也能在军中找到熟人。他准备先赶到升龙城东南、到另一支越军军营里;告诫他们立刻退兵到闷海口(南定市附近)、凭借水域和地形,避免被明军正面摧毁。

    然后再从军中拿到战马,骑马赶往清化,向大越朝廷禀报前线的严重局面:战力不对等,正面大战简直是一触即溃!

    ……一举拿下府城的大将、正是尹得胜;他以奇兵迅速从右翼穿插,越过安南叛军主力阵营,直趋江北府城抓住了这次战机。但这次行动,是张辅的军令,并非尹得胜自作主张。

    张辅起初有点看不起百户出身的尹得胜,这时才渐渐地感受到,右副将军虽是汉王府一系、却相当好用。尹得胜完全不贪功,爱惜将士、不贪财盘剥,以至于其部下能打恶战,尹得胜执行起军令来非常实在。

    反倒是那个柳升,让张辅十分头疼。京师很多人都以为柳升是张辅这边的人,可张辅却对柳升此役的表现、非常不满。

    “他|娘|的!”张辅听到柳升送来的禀报,当场就骂出了声。

    柳升在信中说,他听到了确切消息,叛军主将阮帅已被抓到、官军大获全胜;便决定立刻离开志灵县,往松台河口坐船,以免怠误军机。

    张辅面色十分难看,在城墙上走来走去,差点把手里的信当场撕成碎片!他观望了一会儿北江城南面的平原,强忍着心中的恼怒琢磨了一阵。

    主力会战刚刚结束,柳升竟然先走为上、再写信打个招呼,此事给张辅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如果此时柳升没走,而是等到张辅的军令,从志灵县、沿东江一线西进,配合黄中部;则可以完全切断溃败的所有敌军退路,为张辅军争取时机、极快地将阮帅残军全歼。

    然而现实是柳升跑得相当快,他似乎事先意识到了不走就要继续留下。于是张辅就不得不面临选择,要么放走一部分溃兵,要么耽误时间继续追击。

    张辅心头恼火,却又拿柳升没办法。因为原先中军的部署,是让柳升在江北大战结束之前、于志灵县四河交汇处切断敌军退路。现在大战确实已经打赢了,柳升走掉、好像也算不上是违抗军令;更谈不上临阵脱逃,柳升是去进攻清化敌军,并非退兵。

    而且张辅对朝廷的事非常了解。这种打了胜仗的时候,即便真的有大将违反了军法,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等衙门也多半会搅稀泥、不了了之;要追究前方大将罪责,一般是吃了败仗之后、须得找人背锅,那种时候犯过军法的大将便活该倒霉。

    “本将知道了!”张辅看了一眼送信的人,用力挥了一下手。

    那人抱拳道:“末将告退。”

    柳升应该明白张辅的不满,因为“知道了”这样的答复,一般都是不赞同、却不易追究罪责的隐晦意思。

    等送信的人一走,张辅实在无法憋住心中的不快,终于对部将们开口道:“这个安远侯,在北征时立了军功,尾巴已经翘上天了!本将看他,迟早要吃亏。再看看右副将军河阳侯,别人跟着圣上打了天下,有过擅自妄动、自作主张的心思吗?”

    部将们有的劝张辅息怒,有的却多嘴道:“那叛贼陈季扩非法称帝,实在是叛乱的罪魁祸首,伪都城设在清化,攻下清化、或捉住陈季扩,那可是首功!难怪安远侯胆子极大,甚至连兄弟情分也不顾了……”

    张辅看了那人一眼,心道:就你聪明,看得最明白!

    不过那“聪明人”说的倒是实话。张辅虽然十分生气,却不能上书弹劾柳升,不然他担心圣上猜疑、张辅贪功想尽快做国公,所以才攻讦争功的自己人。

    能晋升国公的,要么是为了建立大明朝、立下汗马功劳的人,要么就是为当今皇帝的皇位出过大力的从龙功臣,比如汉王府那几个护卫指挥。

    张辅自知在武德朝之前站错了地方,他要拿回“靖难功臣”应得的国公爵位,不仅要有军功,而且要想办法变成今上的嫡系。像上次逍遥城失火烧死了废太子,张辅便很理智地认为、圣上没有理由那么做,站在了圣上那边;但这样远远不够,他还需要等待时机,决不可心急、而适得其反!

    “罢了!”张辅终于让怒气平息下来,接着便果断地下令道:“传令黄中,沿东江东进,继续清剿叛军残部。我大军则向东关(河内)方向直进,尽快向东关南面之敌、发起全线攻击!”

    众将纷纷抱拳道:“得令!”

    张辅又道:“派人去命令尹得胜,率本部人马为前锋、加快行军;赶到黄江北岸后,前锋军应确保舟桥建好、让大军横渡。叫尹得胜派人去东关城,清点粮仓的粮秣。”

    亲兵部将道:“得令!”

    叛军聚集了两路大军,一路是北江府的阮帅部,已经被张辅击溃;一路在东关城的东南方向,看起来那股人马、原先似乎想聚兵攻下东关重镇。

    陈季扩把人马如此部署,在张辅看来十分荒诞,简直是自寻死路。说实话,张辅觉得大明开国以来,以主力聚集的阵战,明军就没怕过谁,包括对阵元军的铁骑;安南军更是扯淡,他们的阵型和队列总是感觉有点松散,大阵经不起恶战。反之,气候与地形才是安南军的优势。

    张辅也不管安南人是怎么想的,反之他对于这样聚集数万人以上的会战,那是相当欢迎。他甚至有点迫不及待了,巴不得立刻推进至黄江一线,马上进行第二场大战。

    官军张辅部、黄中部,向着不同的方向进军清剿残军。但张辅部在追击中、实际上没取得太大战果,数万大军三天时间,就已快速推进到了东关城附近的黄江北岸;军队根本没怎么展开清剿,主要是沿着大路进军。张辅的目标是另一支叛贼大军。

    就在这时,东关城却送来了急报。

    南面贼军已经放弃了军寨和大营,正在沿黄江向南撤退。如此消息,让张辅感觉有点不妙,寻思必定是北江大战的消息传到了南边,叛军终于意识到了聚兵会战的错误,要开溜了!

    张辅马上注意到了南边的两个地方,一个是闷海口(南定),一个华闾(宁平)。这两个地方都能得到充足的粮草,一处靠水域可以屏障;一处有山有水,华闾城曾经是安南国丁朝的都城,周围地形复杂、易守难攻。

    但从北方过来的张辅大军,若想扩大战果,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南进。

第七百四十一章 王师海上来

    此时大明朝的所有勋贵中,柳升无疑是长得最好看的大将。

    他三十余岁,身材高大、长得是虎背熊腰,面目对称端正;皮肤天生颜色比较浅,相比军中大多武夫大汉,他看起来更干净整洁。因为生得仪表堂堂,柳升也很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还有几分儒雅的气质。

    在柳升谦逊的表面下,总会让人感觉到一种内敛的傲气。他偶尔会在军汉们面前,说几句文词、感概一些道理;搞得大家半懂不懂,只觉高深莫测。

    现在他正站在一艘沙船上面,凝视着起伏的海面。殷红的斗篷在风中招展。

    从松台河口(今海防市附近)到清化府马江江口,海路约三百里,航行不过数日工夫。柳升估摸着,船队差不多快到地方了。

    正如阉官侯显所言、这段海路的浪子不大,大伙儿一路上还算顺利。柳升是第一回坐船出海,确有新奇之感,所以常常在船舷边观望。他的神情淡然,不过只是故作镇定罢了;作为一个读书识字的勋贵,当然不能经历了点新鲜的事、便欣喜若狂。

    柳升并非第一次看见大海。只见这南方的海与天空,颜色似乎比北方要鲜艳,风平浪静之时、远观之非常漂亮。

    然而真正到了大海之中,柳升才感受到、它绝非看起来那么美丽;只消轻轻的一点风浪,就能让船只颠簸不已。大海力量、与四面无所依靠的感受,很快就能让人心生敬畏。

    幸好船队是近海航行,白天用眼睛也能经常看到西边的海岸陆地,让人安心了不少。出海的舰队、一般都会尽量选择靠近陆地的地方航行,而不会轻易朝一望无际的地方去;恐怕是因为、没有人不害怕大海。

    就在这时,一个水师武将走了上来,抱拳道:“大帅,看天上的动静,过会儿可能会有一阵风浪,或还要下雨。请大帅离开船舷,到舱内就坐,或找有倚靠的地方坐下来。”

    柳升点了一下头,自己对航海没有经验,当然会听从水师将士的劝告。他回头看了两眼,便转身径直走进船舱。这时一些水手正在拉滑绳(滑轮组),把桅杆上的硬帆往下降。

    在船舱里,柳升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椅子靠着船壁、已用钉子钉死在原地,十分稳靠。

    果然没过多久,船身的起伏摇晃便愈来愈剧烈了。柳升抓住了椅子的扶手,否则恐怕要在船舱里狼狈地到处打滚。起落颠簸的船,让人担心着船体会不会散架。

    外面“哗哗……”地发出巨大的嘈杂,浪声与雨声粗|暴地席卷整个海面。此时几乎没有人能在船上走动、甚至战立,只有那些经验丰富的水师将士,才能继续在船上活动。他们像猴儿一样的灵巧,凭借双臂找到借力的地方,沿着船壁四处移动。

    不过最剧烈的一阵风浪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很快颠簸便小了。雨倒是下了许久。

    “西边看不到陆地了!”船舱外面传来了一句话。

    柳升问道:“怎么回事?”

    身边的侍卫立刻到船舱外面去询问。不一会儿,一个宦官走了进来,摇摇晃晃地抱拳行礼,说道:“大帅勿虑。依照海图,清化马江口北边是一个海湾。因此咱们到了这里,就得改变方向往西走,出了海湾就是马江口。”

    柳升点了一下头,问道:“咱们何时能到?”

    宦官道:“回禀大帅,今日之内必到马江口。”他稍作停顿,又道,“占城国、会安那边有个深水避风港,自宋代起,咱们沿海的商人做生意,便常在那里停泊,后来命名为‘新洲港’(岘港)。新洲港以北的海域,大量汉人商贾至少来往了数百年,咱们十分熟悉,绝不会出错。”

    柳升听到这里,顿时更加放心了。

    那宦官说得起劲,谈起了与此役毫不相关的事,“新洲港是安南、占城两国最好的港口,海湾数面山林阻挡,风平浪静;港内海水很|深,最大的尖底船也畅行无阻。

    波斯色目人、西洋各国黝黑的商人、汉人商贾,只要到南边来,都会选择此地停靠补给;占城国设置官府,不仅对来往船只收税,还对港口的商铺收税,获利颇大。之前安南国陈朝多次对占城国用兵,便有艳羡此地的缘故;以至于永乐初大明征讨安南国胡氏,占城国王十分卖力地帮助明军。两国结怨之深,非一两年的事儿……”

    柳升道:“这些事等回京了,奏禀圣上,圣上或有兴趣。但这次咱们不去新洲港,只到马江口,目的是攻打清化。”

    “是。”宦官忙弯腰一拜。

    宦官说得没错,当天下午,大明水师近二百艘大小各式战船、便陆续进入了马江口。马江江面上,风帆遮蔽水面,仿佛将整条江都堵住了一般,场面非常宏大。

    柳升部两万多人,定策于马江南岸登陆。因为清化也位于马江南岸,而且江口有一座码头、也位于南岸。

    那个码头完全无法满足那么多人登岸,明军需要用平底的沙船、直接冲到浅滩,强行登陆。

    朝廷策划“奇袭清化”的方略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调集的海船、两广福建水师,以沙船为主。明军海上水师常用的战船,除了沙船还有广船和福船,都是上宽下窄,很怕搁浅;只有沙船不怕。

    几艘沙船载着步骑,首先冲到了浅水的地方。人们用竹竿探了水深之后,有的人马径直跳进河里,涉水上岸,有的换乘小舟、划着靠岸,连战马也上去了。

    那些步骑上岸后,立刻向陆地纵深处搜索,打探敌情。

    柳升还在他的座舰上,扶着栏杆眺望陆地上的光景。此处离海面很近,水可能是咸的,因为柳升发现、江边有一段滩地几乎没长草木。更远的地方倒是葱葱郁郁,全是树林和荒草,一些村落房屋在草木之间若隐若现。

    只有码头那边有个村镇,隐约能看到几个百姓。除此之外,从江面上看过去,陆地上便只剩明军步骑了。

    两艘广船在村镇旁的木筑码头边停靠,更多的明军将士从船上列队下船,许多人还牵着马。陆上逐渐变得热闹,却又给人平静之感,因为没有敌军、也没有冲突。

    良久之后,有人拍马来到了滩地上,对着江中的旗舰大喊道:“斥候未见敌军,未见敌军……”

    旗舰上的一面旗帜以特定的节奏摇动了一会儿,以示应答。柳升也亲耳听到了斥候队的人喊叫,便下令道:“所有船只,陆续登岸。将士上岸后,立刻构筑沟墙工事,建立军营。”

    亲兵们抱拳道:“得令!”

    片刻后,战船上的旗乐队便吹响了号角声,数面旗帜反复摇动起来。远处的一些战船也吹响同样的号声,中军的简单军令、便如此在整个江面上传达开去。

    柳升迫不及待地下令座舰到了码头,等那两艘广船离开,他马上登上了岸。

    刚刚登陆的官兵有点乱,一些人似乎不适应航海,趴在路边不断呕吐,那恶|心的声音、听起来叫人十分不适。反倒是头一次坐海船的柳升,下船后屁|事也没有。

    明军派人到村镇里去,把剩下的村民也赶走了。但是将士们依照柳升的命令,送了一些做工精良的渔网、布匹、铜钱等东西给村民,作为征用房屋的报酬。

    京营出征之前,皇帝朱高煦反复叮嘱,叫将士们尽量不要劫|掠,不得无益地激起当地土著的仇|恨。(就算要掠|夺必须的军需,也应该有秩序地进行、减少破坏,不能把百姓的东西抢光了无法生存。)

    柳升对于皇帝的这个圣旨,很能接受。他觉得自己率领的是正义“王师”,当然不能干那些龌龊的事,免得让他的脸面无光。

    而随军的一些吏员、文官侯海派来的爪牙,趁机带着翻译、到村镇里开始宣扬谁对谁错的说辞。不管土人识字不识字,吏员们还发一些纸张文书;还有些人还假装热心、帮着那些村民推木车。那场面,叫柳升想起了地方上那些骗人的邪|教勾当,也是见人就劝说。

    江边靠满了沙船,越来越多的将士想办法上岸,或涉水或靠来回划动的小船。一些重量较轻的洪武炮、也最先抬上了岸边,洪武炮(臼炮)的炮口很大,但炮身比较薄,重量反而轻;相反炮口小的汉王炮,最小的“玄”字号也动不动上千斤重,必须要用车才能运上码头。

    两个亲兵抬着一卷地图,在柳升面前拉开。柳升再次确认了清化城的位置、地形,从马江江口循江西进,数十里就能兵临清化城。

    叛军显然没有料到、明军会从海上长驱直入其老巢。这马江上不见任何敌军,便可让人推测:叛军事先根本没有部署江防。

    突然奇袭,柳升也很想马上开始进军清化。但是大军要从无数船上登岸,并整顿番号;要把军需粮秣、军械弹药运上来,在岸上建立立足军寨和仓库,最少要数日之功。

    柳升只得一面下令派出斥候,打探清化城军情,一面等着大军整顿妥善。.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2416/ 第一时间欣赏大明春色最新章节! 作者:西风紧所写的《大明春色》为转载作品,大明春色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大明春色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大明春色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大明春色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大明春色介绍:
大明初年风云激荡,注定要身败名裂、被活活烧死的王,必须要走上叛天之路。恩怨爱恨,功过成败,一切将会如何重演?(群:623220487)大明春色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春色,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春色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