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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风紧     大明春色txt下载     大明春色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七十二章 美人骏马

    那天在旧府,朱高煦见了阮景异和陈仙真之后,过了两天、他才问起阮景异的近况。

    这时的东暖阁里,朱高煦身边有两个人,一个是正在禀报消息的宦官曹福,一个是贤妃姚姬。姚姬是朱高煦让她来东暖阁侍候文墨的。

    据说姚姬的大哥姚芳、把《诸国科学译汇》那本书给了守御司南署之后,一些官吏见到姚芳都尊称姚先生;他从一介武夫摇身一变成了有学问的人,甚至还有文人建议他修建书院讲学,或许能开门立派、扬名立万。文人们以理学为根本,却总有士人不会排斥新的学问。

    今日的东暖阁里,依旧焚着从印|度进口的香料。微微有点辛辣的香味,似乎有醒神之功,听说真腊、暹罗等热带地区的贵族也喜欢这种香料。正巧此时宫中已经开始换夏服,气温也升高了,朱高煦便叫内宫监在东暖阁、布置一些热带地区的东西应景。于是窗帘换成了一种风格古朴的草编帘子,果然便有了别样的意境。

    曹福站的地方离一副草帘不远,正详细地叙述着阮景异的饮食起居。

    朱高煦听了一会儿,忍不住打断曹福:“朕听起来,阮景异吃得好睡得好,似乎还挺舒坦的?”

    “可不是哩!”曹福应该意识到朱高煦有点不耐烦了,便又立刻挑了一件特别的事来说,“阮景异昨日还说,许久不近女色。在那边当值的司礼监宦官孟骥,便到富乐院找了个娼|妓过去。”

    朱高煦听到这里,侧目看了一眼姚姬,只见姚姬望着他笑了一下。

    “哈哈。”朱高煦仰头也笑了一声,“他别在京师被软禁得太舒服,而不想回去了。”

    曹福道:“奴婢也纳闷哩,那天在汉王旧府、阮景异似乎很伤痛难过,他是一个哭天喊地;却没想到,两天他就忘了,变成了这般模样。”

    朱高煦却沉吟道:“实属正常。据说猎户抓到老鹰之后,只要老鹰愿意享受美食了,便证明它已放弃了很多坚持。而那些被蛮夷俘虏的士人,只要放弃了气节,也会开始痴迷于美人骏马。”

    曹福讨好地说道:“皇爷圣明。”

    朱高煦又道:“他满意吗?”

    曹福微微一愣,随后明白了意思,忙道:“阮景异似乎不太满意。孟骥问他,是不是富乐院来的姑娘不够温柔体贴;他却说大开眼界,只是少了一样东西。孟骥又问他,少了甚么;他说姑娘的恭维都是假的,当不得真,说不定回头就骂他。”

    朱高煦露出了粗俗的笑容,曹福见状顿时受了鼓励,立刻陪笑道:“孟骥却说,朝廷教坊司管着富乐院,姑娘们一般不会嘴碎,只不过她们可能不太分得清这坨肉、与那坨肉有甚么区别。”

    “阮景异真有出息,身体都还没……”朱高煦意识到自己的妃子在旁边,便改口换了一种说法,“饭还没吃饱哩,倒先挑起食材来了。”

    曹福嘿嘿笑道:“皇爷说得是。”

    朱高煦一时没再吭声,伸手在宽阔的额头上摩挲,过了一阵他才指着曹福、开口道,“朕听你,提了好几次孟骥的名字。朕也知道这个人的,以前父皇在旧燕王府设内书堂、教习宦官读书识字,那时候孟骥就在燕王府读书了。识字的宦官不多,朕也不能浪费了人才,给他派个更重要的差事罢。”

    曹福忙道:“奴婢替孟骥那厮,多谢皇爷隆恩。”

    朱高煦接着正色道:“阮景异是时候回去了。叫张盛在锦衣卫挑几个人,派给孟骥差遣;再叫孟骥、把阮景异回安南之后,将人交给张辅处置。”

    曹福抱着拂尘弯腰道:“奴婢遵旨。”

    朱高煦又道:“对了,你等会儿去见薛岩一面,叫他不要把阮景异的名字、写在任何公文上;当时朕免了阮景异的死罪,也没甚么律法可循,这事儿便不要公诸于众了。再吩咐孟骥到了安南国,把阮景异的事告诉张辅,然后别的事就让张辅定夺。”

    曹福叩首道:“奴婢谢皇爷恩,即刻便去办差。”

    东暖阁里很快安静下来。略显陈旧的东暖阁,不过各种物什擦得程亮干净,大量珍稀木料与丝织用料,让一切挺有质感。这里虽然地方不太宽敞,但确实挺舒适。

    朱高煦随口问道:“贤妃不会觉得我不正经罢?”

    姚姬微笑道:“不正经的人是阮景异。”

    朱高煦若有所悟,也没多想、脱口道:“要是百姓家,一般人不会纳妾,夫妇相互忠诚、男耕女织,或许也是挺好的事。”

    姚姬的声音道:“怕很多人不是不想、而是不能,那又有甚么区别呢?”

    朱高煦听罢有点诧异,看着姚姬沉吟道:“你说得似乎也有道理。”

    他一边说,一边顺手拿起了一份奏章翻看。过了一会儿,朱高煦没听到下文了,下意识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他便转头又看了一眼姚姬,问道:“怎么了?有甚么事不高兴吗?”

    “没甚么。”姚姬摇头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不太相干的事。”

    “哦……”朱高煦关切地多看了她一会儿,也没再追问。

    又过了一会,姚姬终于主动说了起来:“圣上知道,臣妾是养父母抚养成人的罢?”

    朱高煦点头道:“我知道,道衍出的钱。”

    姚姬喃喃道:“若男耕女织夫妇相随、是挺好的事,那么道衍的钱就是毒药。”

    朱高煦轻轻把毛笔放到了砚台上,但没有看着姚姬,只是一副若有所思的随意状态,倾听着。

    姚姬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原先养父母的关系很好,平静地在乡间过活。后来道衍定期给予钱财、作为抚养我的报酬,于是一切很快变了。

    他们当然不会把钱财的大头、都花销在我身上,不仅偏心亲生儿子,他们自己也会扣留一些。这种事道衍既无兴趣、也无办法细问。

    那是一个栽种了很多桃树的乡村,本来大伙儿都很清贫,却因为道衍的钱财,养父母一家忽然在当地变得更富有。养母便疑神疑鬼,总觉得养父在外面悄悄养了别的妇人,经常偷偷摸摸地跟着养父。养母也管着钱,不过养父似乎总有法子到手一些。”

    朱高煦好奇地问道:“那他究竟养了没有?”

    姚姬苦笑道:“我不太确定,好像真的有那种事。因为有几回,他们夫妇闹得非常凶,还打起来了。”

    她接着轻声道,“等到我长到十来岁的时候,养父或许还对我也有歪心。我不太确定,只是觉得他的眼神不太对。这倒要庆幸养母的小心多疑,不然谁知道养父会怎么样?”

    朱高煦道:“道衍当时的势力不小,他手里多条人命、怕跟吃顿饭一样容易。”

    “我们兄妹都无法感激道衍的养育之恩,若无他的出现,我们本就无须别人抚养。”姚姬冷冷道。

    朱高煦点了点头。

    稍许之后,姚姬又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有点异样:“后来很长时间,我都难以相信任何男子、更厌恶妇人,与身边的人无法相处。那时觉得有些妇人,便好像是某种食肉的活物,但是力量很小,眼神里有畏缩而精明的光……”

    朱高煦握住她的手,上身歪过去,另一只手轻轻抚着姚姬的肩膀,“忘了罢,都过去了。”

    姚姬轻声道:“臣妾并不想独占圣上,更不想甚么夫妇相随的日子,没意思。圣上心里有一些我的位置,有一些信任便好了,只要是真的。”

    朱高煦慎重地自省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点头道:“是真的。”

    他觉得自己对姚姬的感情,应该算不上后世定义的爱情,毕竟他有很多妻妾。不过刚才他确实没骗她。

    姚姬揶揄地微笑道:“那圣上能信任我多久?”

    朱高煦道:“不清楚。”

    姚姬的朱唇微微向上做了个细微的动作。朱高煦接着道:“但已经差不多有十年了,而且现在还越来越舍不得。”

    她听到这里,总算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刚刚她还心情沉重,此时便明显地轻松愉快一些了,或许正因为倾述、因为朱高煦表示理解,她得到了某种治愈。

    “圣上那部书,臣妾想私下也瞧瞧,再还给圣上,如何?”姚姬问道。

    朱高煦点头道:“没事,反正初版是要销毁的。贤妃对那种科学有兴趣?”

    姚姬道:“自从姚芳得到了那本书,听说他成天在庆寿寺冥思悟道。我只是好奇,究竟是甚么东西让大哥变成了那样。”

    朱高煦笑道:“看来姚芳是个挺有思|想的人。贤妃不用太担心,人总会找到适合自己的观念。”

    “圣上待他着实宽厚,他心里也领情。”姚姬有感激之意。

    朱高煦道:“姚芳也帮过我。不说以前的功劳,便是最近、他大概弄清了日本国和对马岛的情况,也十分有用。不然朕无法那么轻易下决心、出兵对马岛。”

    他说到这里,心头也挂念着:算日子,北上的水师舰队差不多该到对马岛了。.

第七百七十三章 鸟居之处

    明军船队已经抵达对马岛,由大小二十多艘战船组成。除了十五艘明军战舰,还有一些朝鲜国的船只随行。

    水师中的两艘两千料级别的宝船,浮在对马港“前港”的狭小海面上,规模极其震撼,宛若两座浮在水面上的城池。

    “殷”号宝船是船队的旗舰,正使宦官周全、陆师主帅万良,以及京师行人司的进士文官、锦衣卫武将都在这艘船上,另外有两百多名陆师官兵。

    万良并不负责统率水战,当他走到船头的甲板上、观望港口海面时,前方的水战已经打起来了。听说明军前锋战船突然出现在港口,把一些未启航的倭寇船只堵在了海湾里面,随即开始了厮杀。

    作为统率五百余人陆师将士的武将,万良在武将中的级别不高,他出征前是个千户。不过万良是个二十多岁的武将,年纪轻轻能做到千户也是不容易了。他之所以能做正五品武官,乃因他爹是四川卫所的百户;然后他又遇上了“伐罪之役”,被汉王军收编后,几乎所有武将都有晋升。

    想想这事挺神奇,万良以前确实是水师武将,可他只是在沱江和大江(长江)上活动,这回出征、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到大海。

    不过此时的海面上水战,看起来与大江上作战差不多。水师官兵先是用远程武器攻击,然后接舷登船拼杀。

    海面上乌烟瘴气,到处都是浓烟,有船只燃烧的黑烟,也有火|药燃烧的白烟。空中无数的火光飞舞,仿若节日里的烟花。神火飞鸦、各种火|箭都在空中呈现弧线的轨迹,飞入对面的倭寇船只上空。

    那些火|箭在空中发出尖啸声,但大多都无法控制准头,到处乱飞,只有离得近的火箭,才能击中敌方船只。一枚神火飞鸦命中敌船之后,火|药发生燃爆,在烟雾中发出了耀眼的光芒。

    海风海浪的噪音,让人们的呐喊声、火铳的声音变成朦朦胧胧,都汇入了喧哗的风浪嘈杂之中。远处的艋冲战船方向,先出现了豆粒大的一排排火光闪烁,过了片刻才隐约听到炸豆一样的“噼啪”声音。

    殷号宝船的大部分主帆已经降下来了,以十分缓慢的速度、渐渐向远处的码头靠拢。

    宝船驶过的海面上,万良看到水面上有落水的人。他们正在嘶声竭力地喊叫呼救,一些人在拼命地游动,一些人抱着木板在喊叫。

    然而甲板上的明军将士并没有救那些人。零星的“砰砰”火铳声,以及弦声陆续传了过来,将士们正把水里的人当靶|子射|杀。

    宦官周全说道:“那些船是倭寇的船,船上全都是些罪无可赦的倭寇,干着劫掠沿海无恶不作的勾当,大明与朝鲜国的军民深恶之。救上来也是死罪,就地正法最省事。”

    万良点头称是。

    待宝船离码头更近了,海面的战斗亦已基本结束。一艘艋冲舰靠近旗舰,搭上梯子,把他们接舷战中俘虏的人送了上来。

    一群俘虏喧嚣吵闹,被绳子绑成了一窜。里面居然还有说汉话的,在那里直呼“大人饶命”。万良也听人说起过,倭寇里面,不仅有日|本浪人流民,还有大量汉人逃犯和盗匪、朝鲜人等等,一起做了海盗。

    后面上船的,居然还有几个一丝不挂的妇人。她们头发崩乱,一个个十分惊慌,露在海风中的肌肤被冻得惨白。

    “阿弥陀佛……”作为随船的翻译之一,一个朝鲜和尚忙背过身去。

    周全、万良,两个行人官员、以及水师武将简单商议了一会儿,很快作出了决定。倭寇都是死罪,直接处|决能避免看守的麻烦、节约淡水和粮食;而那几个妇人多半是劫掠来的百姓女子,应无罪释放。

    过了一会儿,在武将的命令下,几个军士拿着毡毯上去,送给那些妇人,让她们把身体裹住。

    接着一个行人(官职)与翻译一到走过去,用汉语官话、朝鲜语、京都日语三种语言宣布道:“照《大明律》,尔等犯谋|反罪、杀人罪、抢|劫罪、奸|淫罪、纵|火罪,依律处死!”

    刚刚上船的俘虏们一阵挣扎,大喊大叫起来,但是没法挣脱绳索,且周围都是披坚执锐的将士,顿时乱作一团。一队明军士卒已经列队上来,抬起了装填好的春寒轻铳。

    “砰砰砰……”一阵响动,惨叫声震耳欲聋。妇人的拼命尖叫声,听得人耳朵发疼。

    接着拿着樱枪的将士们冲了上去,对着倒在地上没死的、受伤的罪犯一阵捅|刺。叫嚷的声音也很快越来越小了,罪犯们都倒在了血泊中。军士们抬起尸|体,径直扔进海里。过了许久,几桶海水冲刷到甲板上,暗红的血水便顺着排水孔流淌了出去。

    就在这时,海边的码头上燃起了熊熊大火,几股浓烟冲天。岸上的日本人烧毁了码头,许多人正在向远处的一座城镇方向退却。

    大伙儿观望着岸上的景象,一个武将说道:“对马港的日本人,应该已被咱们的水师震慑,放弃了码头布防。”

    万良不禁说道:“也可能是咱们杀俘虏、被他们看到了,日本军要死守城镇顽抗。”

    宦官周全道:“接下来攻占对马城,便是万千户的事。不过陆师已无法从宝船上登岸,只能乘坐沙船上去。”

    万良道:“下令‘扬州’号宝船的王百户,率军先行,坐沙船登岸。王百户应在码头上构筑简单的沟墙工事,布置防线提防、敌军反击;同时派出斥候,搜索附近的军情。”

    身后一个武将道:“得令!”

    因为水师的旗鼓信号,只能传递进攻、后退、编队等事先定好的消息,万良刚才的军令稍微有点复杂,军中只能派人传递消息。旗舰周围有几只细长轻快的哨船,其中一条哨船得到命令,便向舰队另一侧的扬州号宝船航行过去。

    日军已经彻底放弃了码头,海岸上、以及右侧的那座“前山”上,都没发现武装。因为码头设施被毁,明军登陆有点麻烦,但还算顺利。

    当天旁晚,明军便在海岸上修建好了军营工事,越来越多的将士乘坐沙船靠岸登陆了。毡帐、粮秣、马匹、部分火炮弹药也陆续运去了军营中。千户万良上岸,负责统率陆师的行军布阵,正使太监周全仍在宝船上。

    陆师只有五百余人,即便依靠沙船运输,大部分将士、辎重都能在明天一天内上岸。只有重达数千斤的“天”字号汉王炮会很麻烦,万良估计三天内能完成登岸事宜。

    万良上岸后,很快便摸清了附近的地形。

    这对马岛一眼望去,到处都是山,而且大片地方不像是有人烟的山林。对马港位于岛屿的西南方,分南边的前港、与北边的后港;明军登陆的地方就在前港。

    前港与后港海湾之间的陆地,东边沿海是山脉,只有中间有一片比较平坦的土地;平地西边又是更大的山脉。而对马城寨,便在那片平坦地方的西侧。

    东边沿海的山,明军斥候询问了当地农夫之后、得知南部的山名曰“前山”,北边叫后山。被焚毁的几座码头、以及明军军营所在,便在“前山”的西侧山脚下;位于对马城寨的东南方。

    前山上有一口泉水,万良尝了之后,发现味道不太好;但相比又咸又涩的海水,大伙儿总算找到了可靠的淡水水源。

    次日,明军占领了前山之后,万良便带着十余骑,开始沿着前山西侧的土路北上,亲眼去观察对马城寨的布防。

    天气晴朗,十余骑走过土路之后,留下了一片尘土弥漫。土路左侧是海湾,右侧是前山。万良转头看向右侧的山坡,见到了山上的一面明军军旗,心头也踏实了不少。

    身边的一个总旗长,指着西边山路上的一道木建筑道:“那是甚么牌坊?”

    这时朝鲜和尚用汉话道:“将军,那不是牌坊,叫鸟居。按照日|本人的说法,只要过了那道鸟居上山,就到了神灵的领地了。”

    大伙儿听罢都侧目观望。总旗长仍旧嘀咕道:“看起来太像牌坊哩。”

    万良也有此感,他生出了一种怪异的感受,这里的东西、与大明国内都有点似曾相识,却又表示着完全不同的意思。

    一行人骑马过了前山,便到了那片稍微平坦的开阔地。零星的村庄已出现在视线内,还有一些小块的稻田和菜地。但是城寨并不在开阔地,在这里很容易就看到了,它位于西边山脉的一处山坡上;城寨背倚大山,前面是上坡的路,地点选得很有防御性。

    等渐渐离得近了,万良看清了城寨周围的围墙,竟是木头与泥巴所筑。他顿时松了口气说道:“这墙防不住炮,攻陷城寨易如反掌。”

    朝鲜和尚提醒道:“万将军当心,日军的城寨,外墙里面多半还有防御。除了迂回的内墙巷道,中间那座比较高的房子也是防御工事,称作‘本丸’。”

    “本将明白了。”万良点头道。他坐在马背上,远远地观望着。

第七百七十四章 破寨

    明军但凡征讨,常讲究名正言顺。于是千户万良先率步骑三百人,陈兵于宗氏城寨正面;又命人把文书缚在箭上,以神臂手射|入城中。

    公文是用丝帛所书,由行人司的官员执笔,并誊录了备份。

    文章指出对马岛的守护大名无道,长期庇护倭寇、行不法之事。陈述大明朝廷自洪武年间起,多次向日本国幕府提交取缔倭寇的国书,然日本国幕府置之不理、或虚与委蛇。今番大明官军“迫不得已”,方出兵讨伐。

    公文最后还提出了建议,要求宗氏率军出城投降,便能得到好处:城寨内大部武士、庄丁可免死罪,并在奏报朝之后、守护大名本人或受宽容处置。

    然而万良率众在外面晒了半天,没得到任何回应。

    朝鲜和尚说道:“贫僧听说日|本人原先不是这样的,他们以前通常都会回应,并派出一个武艺高超的武士、出来先讲道理痛骂对方一通,然后要求决斗,称作‘一骑讨’。后来元朝派兵去过日本国,一箭将日军出来挑战的武士射死,从那以后日|本人就不兴这样了。”

    万良等武将们感到十分无趣,觉得今日开战时间浪费了大半,军械也没准备好。于是万良下令军队返回军营,决定明日一早、径直布阵攻城。

    当天晚上风雨交加,好在下半夜雨停了。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明军五百余人便倾巢出动。

    下过雨之后,道路泥泞。众人把十几门汉王炮和洪武炮、用车拖到城寨前面时,天已经大亮了。

    天空不见太阳,城寨背倚的西山笼罩在白雾之中,只能看见雾气中的建筑黑影,以及远处隐隐约约的山形。今天的天气显然不如昨天好,但是昨天却被浪费了,万良一早心头就有些恼火。

    军士们正忙活着架炮。本来守御司南署给炮手队的人、发过一份炮表和工具,不过这回完全用不上;只因城寨在山坡上,那份简陋的炮表无法计算仰|射的射程。

    “砰!”白雾中时不时响起一声火铳爆|响,那是明军将士在试火药。昨夜下过雨、今早山坡上又有雾汽,大伙儿担心火药受潮无法燃|爆。不过听到声音,京营使用的小米粒状火|药、似乎还能点燃。

    雾汽中一阵嘈杂,夹杂着武将的叫骂和吆喝声,步军正在整顿队列。

    不知过了多久,东海岸上的山林上方,太阳终于出来了,不过阳光透过雾汽、显得十分无力。万良骑着马在山坡上慢慢地走动着,他观望了一会儿上面的城寨,终于说道:“下令炮击。”

    明军的阵地并不大,万良身边的亲兵径直大喊:“万千户令,准备放炮!”

    片刻之后,“呜……”的号角声吹响了。山坡下忽然“轰”地一声巨响,火焰喷|射让周围的光线顿时一亮,炮口的亮光耀眼比过太阳。

    巨大的一声炮响过后,消停了一阵,接着便是成片的炮响震动,声音在西山上面回响,山坡似乎也在颤抖。

    木头构筑泥糊填充的围墙、被汉王炮打中后,至少三处瞬间塌出了缺口。十几斤重的铁球、轰到厚达十几步的夯土城墙没有甚么用,但击中木料藩篱便威力巨大,飞速的铁球径直掀翻了一处处藩篱,木头也被击飞、弹到了空中。

    接着更大团的火焰闪起,万良抬起头,凭眼睛便看到了好几十斤的硕大石头,向空中飞去。铜铸洪武炮的臼炮石弹,从空中落进了城里,传来了一声声沉重的闷响,还有房屋轰塌的动静。

    明军的火炮数量不多,装填也缓慢,炮声断断续续放了几轮。太阳渐渐升高了,但是山坡上的视线并没有因此更清晰,硝烟与残存的雾气混在一起,天地间灰蒙蒙一片。

    “咚咚咚……”中军的鼓声响起,数十名步兵组成横队,慢慢开始往上进发。山坡上的藩篱围墙已是狼藉不堪,多处坍塌。

    众军小心翼翼地靠近数十步时,后面的第二队人马也出动了。

    忽然前方传来了“啪啪”几声弦响,一个明军士卒惨叫了一声,扔掉了枪盾,双手捂住面门倒地。前排的将士急忙举起圆盾,护住要害。前方又一阵弦响过后,明军前排的枪盾手在武将的喊叫中蹲在了地上;后面随即一排火光闪烁,“砰砰砰”的声音中,藩篱上的木屑翻飞。

    明军将士前进一段路,火铳兵便对着藩篱上的射孔、一阵齐|射,其间时不时有人中箭受伤,但前锋人马并未后退。

    步军行进到了围墙十步以内,先是火铳兵一通齐射,接着后面一排步兵把手里的生铁雷点燃了、随后大步冲到了最前面,纷纷将引线“滋滋”燃烧的生铁雷往墙里扔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墙里便响起了一声声巨大的爆|炸声,夹杂着人的惨叫。

    明军一员武将挥起腰刀,大喊道:“杀!”

    “杀!杀……”众军纷纷呐喊,向一处倒塌的豁口奔跑着冲了进去。

    然而拼杀并未如期发生,将士们越过狼藉破败的豁口,发现里面没甚么人。周围都是倒塌的房屋,破败不平的街巷上、杂物乱作一片,零星的尸体在地上横七竖八。

    一个没死的日军足轻靠坐在一堵墙边,仰头呆呆望着天空,发出听不懂的哭诉声。另一个士卒正在往上山的巷道中逃跑,但片刻后“砰”地一声铳响,那人便应声伏倒在地。

    正如那个朝鲜翻译所言,城寨里还有一些篱笆般的围墙,但都在炮击中破坏了。倒塌的房屋和篱笆堵在山路上,周围就像废墟一样。

    城中那座最高的“本丸”建筑,也在洪武炮的石弹中坍塌了一角。前锋队的将士们重新装填好火铳,便向着那栋大房子的方向前进,大伙儿从破木头和泥土杂物中,寻路搜索着移动。将士们东张西望、注意着周围的情形。

    就在这时,一道残桓后面,忽然出现了几个拿长弓的人,后面还有个穿盔甲拿扇子的。

    明军武将大喊道:“火铳准备!枪盾兵避让。”

    “嗖嗖……”几声弦响过后,一群敌兵忽然从废墟后面,呐喊着冲了过来。他们大概有二十几个人,除了一个穿着盔甲的人手放在腰间的刀柄上,其他人都戴着竹帽、身上披的好像也是竹片,端着长矛大喊大叫奔跑。

    明军周围的火铳兵都对准了人群,一声“放”的吆喝之后,“砰砰砰砰”的铳声便在周围炸响,对面一阵惨叫,不少人扑倒在地。但还有一些没被击中,仍旧吼叫着冲锋。

    这时断墙后面那个拿着扇子的人又出现了,他比划了两下,另一股敌兵也随后大叫着杀将出来。

    明军武将大喊道:“列步阵,备战!”

    枪盾兵迅速跳到了前方,并收缩队形,组成一排比较密集的横队。火铳兵慌忙开始重新装填。

    顷刻之后,拿着长矛的足轻们率先冲到了阵前,随即被密集的枪盾兵捅|死了几个。而那个穿盔甲的武士“唰”地一声拔出了倭刀,正面的枪盾兵一刺之下,那厮竟如泥鳅般地躲过了。那武士“啊”地嘶声吼叫了一声,身体转了半圈,人已靠近盾牌,双手将倭刀反举到头顶,一刀刺了过来,正中一个重步兵的脖子。

    那明军士卒连叫也没叫出来,便瞪圆了眼睛摔倒下去。武士趁机在密集队形中杀开一个缺口,人跳近前来,一刀劈向另一个枪盾兵。那枪盾兵的兵器太长了,根本无法反击眼前的敌人;而且那武士出刀极快,“哐当”一声金属的撞击声,刀口劈到明军军士的铁盔,刀锋从军士的面门斜划而过。那军士大声惨叫,鲜血在空中飞溅。

    “曹你|娘!”后面一个火铳兵扔了火铳,拔出腰刀就朝武士跳将过来,一刀捅出。那武士劈砍的力道已老,便向一侧退避、马上撞到了一个重步兵身上,接着武士便“啊”地惨叫了一声;旁边那个枪盾兵拔出了腰刀,捅进了武士的后|腰,还将刀身扭转了一下。武士仰头大叫,人也跪到了地上。

    几个明军将士恼怒地围上来,樱|枪、腰刀纷纷招呼到武士头上,几乎将其剁成了肉泥。

    然而,日军发起冲锋的地方很近,此时第二群敌兵业已冲到了!他们从队列缺口杀进来,径直往纵深冲杀。日军步兵似乎没甚么队形,他们就是想来混战的。

    日军士卒个个大喊大叫,满脸惊恐,但是并不后退。一个足轻撞到了重步兵的正前方,立刻被樱|枪刺穿了,头上的竹帽掉下去,露出了布包的头巾,一张脸已经扭|曲。他估计是想与一个明军军士同归于尽,然而长矛未能刺穿对面那明军军士的胸甲,痛苦的脸上瞪着死不瞑目的眼睛。

    人群里杀声骤起,快速舞动的刀枪,就如同大伙儿紧张的喊叫。甚至还有人扭打在了一起,已经完全没有了章法。明军武将也是措手不及,他完全没想到装备如此差的日军、遇到恶仗竟未立刻溃败。

第七百七十五章 短歌

    敌军残兵终于溃退了,剩下的几个足轻、朝废墟中到处逃散。

    明军前锋队也十分混乱,一些人趁机喘息着,大伙儿还没来得及整顿队列,不料前面的断墙旁边,忽然又有一群日军士卒涌了出来。有人大喊道:“鸡屋舍(音)!”一群矮小的人疯狂地哇哇大叫开始冲锋。

    这时后面响起了铜乐器的声音,还有人叫喊:“万千户令,前锋队撤退!”

    “撤!”人群里的武将喊了一声,大伙儿立刻放弃了列队作战,纷纷调头退散。两个扶着伤卒的军士,看了一眼后方自己人的火铳队,急忙拖拽着伤卒往侧面的土石堆避让。

    日军蜂拥而来,几乎所有人都在凶狠地叫喊。在这地方狭窄的路上、以及崎岖不平的土木废墟中,一二十人愣是冲出了汹涌的阵仗。

    许多人都高喊着“爹、啊”,明军将士们不知道甚么意思,但看得出来日军绝不是在讨饶。敌军争先恐后,拿着倭刀和长矛、径直扑向明军后面的援军。

    敌军人群越来越近,已经冲至十步内了。

    “砰砰砰……”横列在路面上、土堆上的春寒轻铳忽然发出了密集的炸响,齐|射的火光在各处闪烁。

    日军人群里的喊叫顿时消停了不少,代之以痛苦惊恐的惨叫,许多人扑倒在地。

    只过了一小会儿,明军第二队的火铳兵走了上来,又是“砰砰砰”一阵齐|射。一个穿了盔甲的日军武士单膝跪在地上,此时胸口又是一阵血珠直飞,他浑身一抖、人终于仰倒在地。剩下的敌兵停止了前进,终于调头跑了。

    不料片刻后,数十步外一个日|本人挥舞着扇子,再次大喊了一声。

    “啊!”又是一群人齐声呐喊,拿着各式兵器汹涌奔跑而来。

    “砰砰砰……”刚刚换队上来的明军火铳兵立刻发|射。日军士卒不断死伤,新的尸|体压到了先前的死人上,他们由远及近,连遭三轮齐|射,残兵再次败退。

    然而让万良等人都不敢相信的,那边随后再次传来呐喊声,另一群活蹦乱跳的敌兵冲杀出来了!

    一群敌兵端着长矛、高举着倭刀,盯着明军的阵队拼命奔跑,仿佛准备着立刻开始拼杀格斗。不过拼杀未能到来,这一次明军不仅用火铳齐射,还投掷了一轮生铁雷。

    “轰轰”的爆炸声,与火铳的密集炸响,让废墟间如遭雷击,地上的尸体被炸得血肉飞溅。日军的喊杀声也随之消停。

    前面硝烟弥漫,明军阵队前面又是一阵“砰砰砰”的火铳声,白烟如雾汽一般笼罩在地面上。直到万良下令:“停!火铳收兵。”大伙儿才终于停止了射|击。

    战场上的硝烟在抚绕的风中、渐渐扩散,先前的巨大喊叫声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声声?人的呻|吟。将士们慢慢向前推进,只见地上摆满了尸体,血水在到处流淌。空气中弥散着十分复杂的臭味,与刺鼻的硝烟味混在一起令人头昏脑涨。

    一个日军士卒在地上挣扎爬动着,他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满是血污在地上乱抓,嘴里发着一些痛苦的语气词,他满脸泪痕,早已没有了先前的凶狠神态。另一个敌军伤卒仰躺在地上,眼睛看着东边,好像在反复呼唤着甚么人。

    明军人马开始整顿队列,以刀盾手、长枪兵、火铳兵组成纵队,整军向日军发起冲锋的地方前进。明明已是大获全胜,但大伙儿并未擅自追杀,表现得都很谨慎,气氛有点怪异。日军死伤惨重,但拼命的气势,确实给将士们留下了印象。

    过了一会儿,前边的人便喊道:“万千户,敌兵退走,这边没人了!”

    于是万良下令各队保持队列,向“本丸”继续推进。

    距离并不远,很快万良率兵到了本丸的前面。本丸是一座看起来厚重结实的院子,大门完好,以厚重的木板铆接而成。里面是土夯版筑的瓦房楼阁,已经塌了一角。围墙后面有弓箭手,时不时有人露头。

    大门前方有一片空地,但并不平坦,高低有梯度,泥地面已经被踩实了。数百明军将士,纷纷来到这片空地上,在各处列阵对峙。

    万良骑着马在远处观望了一会儿,下令道:“派人去传令,把洪武炮运上来。”

    “得令!”

    只一会儿,万良已经打定了主意。看起来日军的战术,似乎是想在狭窄的地方冲杀混战,所以万良不愿意派步军强攻。他打算先用臼炮就近把这座院子轰成一片废墟、并轰开大门,然后投掷生铁雷进去,最后才派步兵进去清剿。

    不料,大门竟被人主动打开了。

    先是两队拿着旗帜的日军将士走出来,分列两边,然后一个骑马披甲的汉子便走了出来。有个日本人用汉话喊道:“城主请明军主帅交谈。”

    万良身边的武将立刻劝道:“万千户,当心有诈。俺们可以不必理会,等炮运到跟前,径直将他们轰成肉块再说。”

    然而那日军大将已经在往前走,而且身边只带了一个随从。万良情知、军中将士最鄙视胆小怕死的人,他见状便说道:“即便有诈,我们不是还有副千户么?”

    他说罢,招呼不远处的朝鲜和尚道:“你跟着本将,当翻译。”

    朝鲜和尚脸色十分难看,吞吞吐吐地说道:“贫僧遵命。”

    双方骑马来到了中间的一块泥地上,相互对视着。那日本大将“叽里哇啦”地说了一通,朝鲜和尚翻译道:“宗氏的将士们都是恭顺的人,他们曾发誓遵从城主的意志。只要我宣布投降,将军在对马岛就不会再遇到抵抗了。”

    万良听罢,简单地反问道:“你有甚么条件?”

    日本大将宗氏似乎听懂了这句短话,他不等翻译,很快便用汉话艰难地回应道:“请、准许、我诘腹。”

    “诘腹?”万良不是很理解这个词的准确意思。

    朝鲜和尚道:“便是剖腹自裁,日本国武士以这种方式,表示忠诚,或从罪行、失败中得到解脱。诘腹便是后者的含义,大概做了之后,他便自认灵魂上没有罪和耻|辱了。”

    万良问道:“只有这个条件吗?”

    朝鲜和尚翻译了一通。那大将上身前倾,在马背上鞠躬道:“是。”

    万良道:“成交。但官军仍会对那些有罪的人,依律处罚。”

    宗氏听到翻译,默默地欠身表示同意。

    那宗氏又转头对随从说了几句话。朝鲜和尚径直翻译道:“太郎,你来帮助我。我死之后,下令所有人停止无用的战斗,听从明国人的处置。”

    万良问道:“此人是宗氏家主的长子?”

    朝鲜和尚道:“听称呼,好像是。”

    万良道:“那本将不就是他的杀父仇人了?”

    朝鲜和尚道:“贫僧曾在日本国寺庙游学,据贫僧所知,各国的家督若死于战败自裁,便已承认失败,不算仇恨。”

    接着宗氏家主便去了附近的一处比较完好的房屋,然后在里面写好降书,准备东西自裁。家主擦干净了一把短刀,放在面前,然后望着门外、喃喃地说了一通遗言。

    万良见状,便走出门外等着结果。

    很快里面传出来痛苦的闷哼,光听声音便痛不堪言。而且那宗氏很久也没死,在里面叫唤了许久。

    那座大宅子门外的旗手,都把兵器和旗帜放下了,跪伏在地上,面对着宗室自裁的地方。不多一会儿,大门里面剩下的人马也陆续走了出来,跪在门外。

    万良这时才想起刚才宗氏的“遗言”,便问身边的和尚:“那个家主刚才说了甚么?”

    和尚道:“应该是一首短歌,大意是‘压抑之地,无望的世道’。”

    万良听罢无言以对,他的耳边仍然响着愈来愈小的痛苦呻|吟。这时他抬头眺望东边,视线越过了前山,尽头隐隐可见无边的海面。

    而他转头看向西边时,只见毫无人烟痕迹的山林。而这座山坡上的城寨,却已变成了一片废墟……

    正如宗氏家主所言,投降后的军民没有任何抵抗了,而且叫他们做甚么就做甚么,干活也算尽力。这让万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有个去过安南国的行人司官员解释说,南边终年炎热的地方,野外的果蔬鸟兽很多,那里的人想不饿死很容易。但是日本国的山林又冷又荒,大多人若不被人群所容,便几乎是死路一条,所以他们都更听话。万良觉得,文官说得还挺有道理。

    损毁的城寨被明军废弃,剩下那座“本丸”的宅子修得不错,成了千户所的财产。

    明军的据点,则遵从朝廷的部署,重新修建“对马守御千户所”。工部营造署的官吏,选好了海湾附近的一处比较平坦的地方。人们照携带的“棱堡”图纸,利用石灰、陶粉和碎石制作的三合土,以及夯土等材料,开始修建多边形的堡垒。

    曾经在城寨里顽抗的日本军武将、以及那个宗太郎,都被当作了战|犯。他们能“有幸”跟随水师舰队进京,将成为献俘大典上的重要人员。.

第七百七十六章 弄巧成拙

    六月间的安南国,正值雨季。不过今日倒是天气晴朗,艳阳高照。

    一队从大明京师来的人马,已经过了谅山卫控制的地方,脚下这段路、属于北江府管了。一行人都戴着草帽、骑着马,个个汗流浃背,汗水与驿道上踏起的尘土混在一起,让人们都风尘仆仆满面污垢。队伍里除了阮景异,还有宦官和锦衣卫的将士。

    “叽叽……”驿道两侧的稻田里,充斥着各种虫子的聒噪,还有一声声蛙鸣。烈日下不见人迹,环境却相当嘈杂。

    随行的宦官叫孟骥,是个色目人,面相与汉人大不相同、轮廓更加立体,头发是卷曲黑灰色,眼睛蓝色中泛黄。有了他的比较,阮景异才觉得汉人与安南人长得还挺像。可孟骥却说一口流畅的官话、并带着十分明显的凤阳口音,这样一个色目人,总是让阮景异觉得有点奇怪。

    孟骥伸手按住草帽,抬头看了一会儿天空,喃喃道:“这天儿不会下雨罢?”

    阮景异道:“说不好,安南国这个时节,下暴雨实属寻常。”

    俩人说了几句话,没想到才过了一小会儿,雨点便“噼啪”落到了草帽上,顷刻间雨便愈下愈大。驿道上、稻田里随即“哗哗哗”响了起来,周遭的景色也模糊了。

    “孟公公,前边有个草棚。”一个武将说道。

    孟骥道:“咱们快过去躲躲。”

    几个人便拍马向前赶了过去,阮景异依旧被锦衣卫将士们夹在中间。他们下马钻进稻田边的草棚,发现里面没人,地方也不大,只好把马匹拴在外面淋雨。

    大伙儿站在草棚门口,甩着身上的雨水。孟骥用玩笑的口气道:“阮景异,你可算是回自家地盘了,不会寻思着逃跑罢?”

    阮景异道:“我要是会跑,圣上就不会放我走。”

    孟骥对锦衣卫的武将笑道:“他说得还挺有道理。”

    武将看了一眼阮景异,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阮景异的表情平静,心头却忽然感觉到一阵凉意:“说实话,安南国已没有了我留恋的东西。而今我回到这里,并非出于自愿。”

    宦官孟骥似乎感觉到了甚么,往阮景异这边一连看了两眼,却终于甚么也没说。他们停止交谈之后,外面的雨声显得更大了。

    阮景异看了一会外面的雨幕,不知道暴雨何时能停,他又主动开口道:“孟公公应该不是出生大明的人。”

    “那是当然,你看咱家的相貌便知道。”孟骥点头道。

    阮景异问道:“公公想过要回家乡吗?”

    孟骥瞪眼道:“咱家还回去干甚?咱家在西番那边啥也没有,连家乡的话也不会说,又是个阉人,回去之后人们还能尊称咱家一声公公吗?咱家这种人,只能活在宫里了,就算死在宫里,那也是最好的归宿。”

    阮景异道:“我觉得自己现在,在某些地方与公公差不多。”

    “呵!”孟骥笑着摇头道,“阮将军不是还叫咱家、到富乐院给你找姑娘?这能一样?”

    锦衣卫将士听到这里,也跟着笑了起来。

    阮景异却完全笑不出来,他犹自说道:“我现在回到这里,便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只是个外人。”

    就在这时,外面的雨渐渐小了。孟骥便没再理会阮景异的话,招呼身边的人,出去牵马继续赶路。

    ……孟骥等人一路走走停停,但骑马去东关城的路程已不远,次日他们便到了。

    张辅在都督府,先看了孟骥送来的公文,却没有甚么有用的内容,只有司礼监和锦衣卫开具的通关印信。他接着便单独召见了宦官孟骥,与之交谈了一阵。

    俩人谈论良久,张辅终于渐渐明白了孟骥此行的来龙去脉,还有关于阮景异、陈仙真的事。

    屋子里很阴凉,但张辅已变得焦躁不安,他的脸色愈来愈难看。

    张辅意识到,他犯了一个非常可笑的、完全没必要的大错!

    一时间他几乎忍不住羞愧、想自扇耳光。他是个依靠军功的勋贵、并非锦衣卫武将,为甚么要狗拿耗子、想往宫里送女人呢?

    现在好了,送的陈仙真好像是个刺客。张辅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个妇人给玩|弄欺骗了。

    张辅蓦然回顾之前所作所为,一时间愣是没想明白、自己当初为啥要干那件事?

    孟骥的声音道:“陈仙真没被定罪,皇爷把她送去了凤阳。皇爷还说,‘张辅是员良将,这事儿就此罢了,不然怕弄出不大不小的风浪、对他不利’。”

    张辅听到这里,顿时百感交集,暂时没多想、急忙说道:“圣上隆恩,臣不知何以为报。”

    孟骥这宦官倒挺会说话,立刻便道:“新城侯是干大事的人,您要不知如何回报,犯的着皇爷替您操心?”

    张辅道:“孟公公所言极是,臣唯有宵衣旰食肝脑涂地,方能报圣恩于万一。”

    孟骥抱拳道:“咱家的差事算是办好啦,人已交到了新城侯手里。皇爷吩咐,这安南人让新城侯处置,死活您说了算。”

    张辅客气道:“孟公公一路辛苦。”

    “没有没有,宫里多少人想为皇爷办差、却不得哩。”孟骥笑道,“咱家便不多叨扰,告辞。”

    张辅道:“本将派人带孟公公去安顿歇着……来人!送客。”

    孟骥离开后,张辅来回踱了几步,忽然生气地往桌案上一扫,把上面的茶杯、摆设等物全都掀翻在地上,“叮叮哐哐”一阵响动。他心头一股怒火,顿时冲头而起。

    “大帅,谁惹您生气了?”身后传来了部将黄中的声音。

    张辅转过身看了黄中一眼,见黄中已经走进了门口,他不知怎么回答黄中的问题。张辅想了想,才骂道:“黎利!就是黎利,把老子害惨了!”

    “咋了?”黄中忙小心地问道。

    张辅不答,犹自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地让自己稍稍冷静,人也在狼藉的几案旁边、往一把椅子上坐了下去。

    黄中便不敢多问,只得躬身侍立在旁边。

    张辅虽然情绪激动、心头各种情绪十分复杂混乱,但他已在短时间内、大概明白了这件事的利害。

    他本来是想,寻机设法进入皇帝的心腹圈子;不料现今却被黎利算计利用,送了个刺客给皇帝,简直是弄巧成拙。

    而之前,安南的大战结束,张辅把进京献俘的事让给了柳升、并放弃了有可能得到的征|日军功。但结果他也没能找到法子对付黎利,在这地方未再立寸功。

    如此处境,张辅心头烦躁,自是难以排解。

    不过他仍有一些庆幸、以及后怕。幸好当今皇帝朱高煦是个明白人,且也很狡诈、根本不会上当;否则只要皇帝猜忌张辅心怀叵测,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又因朱高煦自身也是员大将,懂得欣赏张辅的将才,反而预先为张辅谋划、防备朝臣攻|讦。不然这件事,必定能让人找到各种各样的过错和罪名、叫张辅吃不完兜着走;要是那样的话,这回攻灭陈季扩的军功、能不能抵消罪过还不好说,总之张辅必定会白忙活了。

    “他|娘|的……”张辅骂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书房里来回走动着。过了一会儿,他又似乎想让自己再次冷静一些,便走到窗户边,望着外面的烈日一言不发。

    黄中在背后说道:“此前末将为都督府建议的方略,大帅以为如何?”

    张辅没吭声。

    黄中又道:“黎利不过是一逃犯,既无钱粮,也无堪战之兵。只待雨季过去,咱们便颁发‘连坐法’,把那些隐瞒军情不报、帮助反贼的人,全部诛杀,然后派兵多路进|剿,将黎利的叛军斩草除根。”

    张辅转过身来:“你这个法子,短时间内削弱反叛的势力很有用,不过你得先上奏朝廷,让朝廷修改了平定安南的大略再说,不然便是与朝廷对着干。

    况且这种笨法子,对付指定的一两个人几乎无用。安南国西边,那么多丛林山区,在里面找一个人岂非大海捞针?安南国西边过去,还有老挝、真腊、暹罗等地,咱们就算派几十万人来把安南掘地三尺、也不一定能找到黎利。”

    黄中试探地问道:“大帅最想对付的人,只是黎利一人?”

    张辅看起来很镇定,话语却十分狠辣:“是,本帅不弄|死他、便吃不好睡不香!再也没有任何理由。”

    黄中神情尴尬,无言以对。

    张辅沉默了许久,忽然说道:“你去把阮景异带过来,本帅想亲自见见。”

    黄中道:“末将这便找人去办。”

    张辅道:“你亲自去,阮景异的身份,不能让更多人知道了,从现在起开始保密。”

    黄中听罢抱拳正色道:“末将得令!”

    张辅的脸色仍然不好,但是与起先茫然的愤怒相比,他似乎找到了思考的方向,脚下的步伐也更缓慢了。他低着头,一边缓缓走动,一边出神地沉思着甚么。

第七百七十七章 还是年轻

    武将黄中去见阮景异时,阮景异正在都督府的一间廊屋里,他睡着了。

    兴许是一路奔波到东关(河内)城,阮景异着实十分疲惫。午后的闷热天气,也让人昏昏欲眠,他靠在一把椅子上睡得很沉。不过他睡得并不好,不仅姿势不太舒适,而且还接连做恶梦。

    梦中的感受,与醒着时不太一样。梦里的时间与场景都飘逸而跳跃,倒反叫各种感受更加清楚了;而醒着时更在意眼前。

    他好像看到了亡故的先父,先父的神情悲凉、隐隐在倾述他的死轻如鸿毛。又好似见到了陈仙真,她一会儿是个穿着白裙的小姑娘,一会儿是个漂亮女子。前一刻阮景异还觉得很美,后一刻她却让人毫无防备地、忽然拔出了一把短剑,一剑刺进了阮景异的心|口:做梦!你活着就是罪。

    “啊……”阮景异猛地惊醒,睁开眼看到了一个陌生汉子的脸。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一个明军武将正站在跟前。

    那武将道:“阮将军,咋啦?”

    阮景异坐了起来,回顾左右道:“走了远路,刚才太累睡着了。”

    武将点头道:“本将叫黄中,奉新城侯张大帅的意思,请阮将军去书房见面。”

    阮景异站了起来,抱拳道:“遵命。”

    “请。”黄中说了一句话,走在前面,带着阮景异离开了这间廊房。

    他们一前一后,沿着路往北走,然后上了一条修建在院子里的走廊。

    前几日东关好像有过一场雷雨,院子里的草木茂盛;杂草也趁势乱长,在艳阳下颜色鲜艳,反倒显得已经掉漆的走廊木料陈旧黯淡。东关这地方地势平坦,但是茂密的草木、房屋围墙挡住了视线,视野并不开阔,夏虫的枯燥鸣唱依旧无孔不入。

    一阵风吹过,带来了烈日下的热浪、草木泥土的混合气味。一切都非常熟悉,毕竟阮景异是从小在安南国长大的人。

    然而熟悉并未让他感觉到亲切,倒有一种很百无聊赖之感。便是既没有甚么期待的有趣之事,也没甚么让他高兴的,事物熟悉却没有意思。

    过了一会儿,俩人走进了书房。看见里面只有一个人,他身上穿着红色的袍服,束发没戴帽子,身材魁梧,大概就是新城侯张辅。张辅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出神,连有人进来了似乎也没察觉。

    黄中执礼道:“禀大帅,阮景异到。”

    张辅转过身来,看了一眼阮景异。阮景异也抱拳一拜:“拜见张大帅。”

    “好,好。坐罢。”张辅道,一副淡漠的样子。看起来张辅似乎就跟阮景异是一样的感受,没有甚么有趣的事。

    阮景异道:“谢大帅赏座。”

    张辅没有一句客套话,径直问道:“阮将军回来后,有何打算?”

    阮景异愣了一下:“但凭大帅处置。”

    张辅道:“圣上没治你罪,本将也不能把你怎样,放心罢。你若是不想做甚么事,明天就可以走了。”

    “我还能做甚么事?”阮景异问道。

    他说的汉话音调,仍与张辅等人都不一样。他以前就会勉强说汉话、也识字读书;前阵子去京师走了一遭,又跟着宦官锦衣卫将士几千里回来,汉话说得是愈来愈流畅了。

    张辅沉吟片刻,说道:“总得找条路子,做点甚么。你在清化的家已经不复存在,听说阮家的奴仆亲戚都散了,有的可能回了祖籍,有的可能逃去了别的地方隐姓埋名。”

    张辅顿了顿,又解释道:“咱们忙着对付叛军余孽,没顾得上你们那些人的家眷。侵占阮家家业、掠|夺奴婢丫鬟、欺压阮家亲眷的人,都是当地大户;那些安南人,跟大明官军一点关系也没有。阮将军到时候可以去打听打听,验明本将说的是不是实话。”

    阮景异的神色一阵黯淡,“或许,我从来就只是个外人。想想自己以前还是年轻,有点可笑。”

    张辅听罢观察了他一会儿,接着便沉默地想着甚么。

    过了一阵,阮景异又道:“原先陈朝有个叫阮公瑰的贵族,胡氏乱政时,他最先投靠了胡氏,当然他在胡氏麾下也没干啥好事。阮公瑰骄|奢|淫|逸是出了名的,后来又投奔了明军。安南人对他十分不耻,以前我也是这样看待;可如今看来,阮公瑰或许才是明白人。”

    张辅道:“阮公瑰现在不行了,没钱享受,也没啥权势,守着剩下的家产坐吃山空罢了。大明朝廷也希望安南人能弃暗投明,但安南国这地方的好处就那么多,不可能分给一无是处、只是愿意投靠的人。反倒是阮公瑰的一个同族阮智,因为对朝廷有功,现在是东关府的知府,陈太后的心腹大臣之一。”

    阮景异点了点头:“是这样的道理。”

    张辅接着说道:“阮智以前是个文不能作诗、武不能打仗的人,除了有点人情关系、简直是一无所有,托阮公瑰的亲戚情分做了个低级武将,结果干得一塌糊涂。可你看看现在的阮智,只要能办好事,在安南国真算得上举足轻重的大臣了。

    而以你的资质才干、身份,若是能立个大功,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应该比阮智的路子更宽。”

    阮景异听到这里,很快有点动心了:“大帅要我做甚么事?”

    张辅一时不答,又道:“出身陈氏宗室的贵妇、人人仰慕眼馋的美人,在安南国并不是只有一个。阮将军何不换个想法,等你有了权势,甚么人不是任你挑选?这里没有外人,本将就说句实话,像阮智那种人、即便看上了个不情愿的妇人,强取豪夺干点歹事,也无关大节,明白么?当然他应该是不用如此下作的,各色美|妇、心甘情愿者应有尽有,阮将军若没遇到中意的、便是因为实力不够大。”

    阮景异知道张辅说的是陈仙真,他想了想,认真地用力点头。

    张辅忽然问道:“对付黎利,敢干吗?”

    阮景异愣了一会儿,说道:“怎么做?”

    张辅道:“设法获得他的信任、靠近他,然后配合咱们守御司北署、锦衣卫的人报信;或者真有机会一刀砍下头颅拿回来,都是可以的。只要黎利死,头功便算阮将军。”

    阮景异没有马上回答,因为他刚刚得知此事,所以立刻思索起来。

    张辅又道:“阮将军被押解回京之后,受到圣上宽恕的事并未见诸公文。经手此事的人,或是圣上心腹文武,或是朝中的特别衙门,像司礼监、守御司北署、锦衣卫等。以黎利躲在山区的处境,他无从得知这样的消息。

    阮将军在陈季扩那边、曾是身居高位之人,并非黎利麾下那些草寇头目可以相提并论,正是黎利亟需的将才。你如果去投奔,几乎可以肯定能得到重用。而以阮将军的身份,本身就是叛军中的人,也容易受黎利信任并拉拢。”

    阮景异眉头紧皱,尽力思索着。先前那种无趣的心境已不复存在,代之以紧张的感受,果然汉子还是要有重要的事做,才不会那么消沉。

    张辅接着沉声道:“咱们也可以配合阮将军,让你更容易得到黎利的信任。柳升押俘回国时,有个叛军武将渡河时跳水自|杀了,后来锦衣卫的人在河流下游找到了尸首。但是寻常将士并不知道尸首的事。咱们可以编个事儿出来,就说跳河的是两个人,有一个死了,有一个不知所踪、那人便是你。”

    阮景异听到这里,下意识轻轻点头。

    张辅道:“咱们还可以散出消息,认为你可能已经逃回了安南国。”

    阮景异紧张地沉声问道:“就算我到了黎利身边,又能怎么做?”

    张辅立刻说道:“守御司北署会在西边山区的郡县城池、设置据点,并维持在东关养大的信鸽数量。只要有消息传来,咱们部署的几支精锐便能策应阮将军。至于究竟该怎么做,那就得看阮将军能遇着甚么机会,只能由你当机立断。”

    俩人沉默了一会,张辅又叹道:“就跟带兵打仗是一样的,即便是名将统兵,他怎么能管到某个小山坡上一个百户队的战术?还不是只能靠身在其中的武将决断。”

    阮景异皱眉道:“容我稍微想想。”

    张辅道:“不急于一时,只不过阮将军暂时别出门了。本将以为此略甚善,最重要的问题,便是阮将军的忠心。放虎入山,咱们没法再捉住你了。不过阮将军要三思,你若背叛,都督府会把你是奸谍的事抖出去;你若不情愿,也没人逼迫你。”

    “我愿意!”阮景异忽然说道。

    张辅正色问道:“真想好了?”

    阮景异点头道:“黎利能给我甚么?大明朝廷能给我甚么?”

    张辅露出了微笑,轻轻点头:“识时务者为俊杰。”

    阮景异却冷笑道:“我早就该抛弃他们了。”张辅立刻问道:“‘他们’是谁?”阮景异道:“世人。”

第七百七十八章 竹暗水明

    宦官孟骥等一行人轻装简行,骑马来回安南国、应该比较快。但孟骥等人可能会在安南国逗留,了解当地的近况之后,才会回京。

    于是征讨对马岛的水师,反而先把奏报送回了京师。

    北上的宦官周全武将万良等人,征讨倭寇和对马的宗氏,一切都比较顺利。诸文武已在对马岛开始修建堡垒,陆师五百余众,占领并据守着那个地方。

    万良在奏章里称,对马港附近可供耕作的土地不多;而岛上其它地方的耕地,又比较分散,零星在山谷之中,不便屯田。所以驻守对马岛的五个百户队,长期屯驻则无法就地获得足够的粮食。

    奏章中建议了两个法子。一是用水师船只,定期从朝鲜国运送粮食补给;二是裁撤一部分登岛的官军。

    朱高煦很快决定,向朝鲜国下旨,命令他们近期派船向对马岛运粮。目前日本国的反应尚不明确,朱高煦决定先屯兵对马岛、凭借堡垒与水师优势站稳脚跟,等待一阵子再说。

    南北路长水远,朝廷派人随便做点事情,几个月就过去了……

    照时节看、盛夏已过,但京师的夏秋之交似乎更加炎热。热气从地上泛上来,只有等入夜后的风,才能将其稍稍吹散,让人感受到秋临的些许凉意。

    朱高煦已经很久没离过京了,不过他偶尔还是会出宫走走。今日上午,他便离开了皇宫。

    燕雀湖位于太平门与朝阳门之间的外城区域,以前非常大,是京师附近最大的湖泊;不过因为洪武年间修建皇宫,填平了很大一片水域,现在已经缩小了大半。

    西岸湖畔有一座宽敞的庭院别墅,朱高煦今天来到这里,见到里面刚经过了修缮。

    陪着朱高煦的人,便是马恩慧。二人沿着石径走进了一片小竹林,若非时不时能看见、缓慢走动的锦衣卫侍卫以及宦官的身影,这里会显得更加静谧。

    “外面又新种了一些竹子,现在还小,不过到明年,这片竹林会更茂密。”朱高煦随口说道。

    马恩慧说道:“有种曲径通幽的雅致。”

    朱高煦笑了一下,继续往前走一段路。俩人刚走出竹林,转头往左侧一看,马恩慧脸上便露出了惊喜的表情,不禁发出了一声轻叹。

    他们一出竹林,视线便骤然变得非常开阔。东边的阳光明媚,悬在广阔的燕雀湖上空;即使远处有一道围墙,也未完全挡住燕雀湖的开阔景象。围墙外面是燕雀湖,里面还有一片人工湖泊,风一吹波光粼粼。

    此情此景,乍看之下、仿佛不是在京师城内,而是在田野之间。偌大的燕雀湖,让天地显得空旷辽阔了。

    一座古色古香的小院便在人工湖泊之畔,前方有道木藩篱围成的院子,里面有栋阁楼。

    马恩慧观赏着风景,驻足了好一会儿。

    朱高煦看了一下她略施粉黛的白净脸庞,问道:“你觉得这地方怎么样?”

    马恩慧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如同隐居一般,偏偏这宅子却在京师城内。修建这座宅子的人,绝非寻常人家。”

    “那是当然,原来是皇室的产业。建文时期就是了,你不知道?”朱高煦问道。

    马恩慧摇头。

    朱高煦又淡然地说道:“恩慧觉得地方不错,那便好了。”

    马恩慧轻声问道:“圣上何意?”

    朱高煦道:“这是送给你的东西。”

    “啊!”马恩慧的神情十分微妙,又有意外惊喜,又有困惑。一瞬间朱高煦仿佛便感觉到了、她的百感交集。

    朱高煦随后从怀里拿出了一摞纸张,递给位于侧后的马恩慧:“这些是地契,有这座庭院,还有直隶地区的几座庄园田地、以及一些商铺。以后都是你的了。”

    “妾身独身一人,无须这么多东西,圣上不必如此。”马恩慧的声音有些异样。

    朱高煦站住了之后,见她惊讶而有点不知所措。他便把纸塞到了马恩慧的手里,“拿着罢,又不是登基、需要三次推拒。”

    马恩慧听到这里,不禁“嗤”地笑了一声,她马上又忍住笑意,说道:“妾身确非客气,一介妇人,拿那么多财产无用。”

    “总比寄人篱下好,可以得到自由。”朱高煦道。

    “自由?”马恩慧不解地重复道。

    朱高煦也重复了一遍,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自由。”

    过了一会儿,马恩慧有些担心道:“这些土地应该都是皇室所有,圣上将其送予他人,大臣们不会劝诫么?”

    朱高煦道:“朕是先用皇室财产给‘西洋船运厂’,以换取商帮的部分分股;然后沈徐氏再把它转送给‘王夫人’,也就是恩慧你。这样的事,大臣管不了。”

    马恩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朱高煦又道:“今后沈徐氏的海贸商帮利润,除了向市舶提举司交税,还得与皇室分成。这是非常合理的要求,大明官军为商人们开辟的商路,付出了巨大成本。

    就像最近正在开辟的一条运输线,从云南到红河、然后到松台港口(海防市)入海;咱们的地方官府、沿路修缮驿道官铺,耗费巨大。不过这也是互利的大事,朝廷也可以更好地控扼安南国,并可以把云南的矿产、用水运运出西南地区。”

    马恩慧轻声道:“圣上雄才大略,宽厚待人。”

    朱高煦道:“皇室的财产,本来也有你的份。何况要不是有你,也没有现在的我。”

    马恩慧忙道:“都是朱家之物,无论如何也与妾身无关。”

    俩人缓缓地走了一阵,马恩慧的素白长裙很长,在石板上发出的“沙沙”细微声音也清晰可闻。

    过了一会儿,她又忍不住问道:“圣上为何要对我那么好,只因我无意中帮助过您?”

    “你不用这么想,都是些身外之物。”朱高煦道,“我没给你甚么。皇宫你不想回去,皇室的名分尊荣也没有你;眼下这些是你该得的。”

    马恩慧柔声道:“能得到此心,比甚么都重。”

    朱高煦却道:“没有心,对于妇人,朕只是个公器。”

    马恩慧望着朱高煦,又低头沉思。

    朱高煦便道:“我若有心,岂不是要分得支离破碎?而若把心给你、或者独宠任何一人,那么皇后与那些嫔妃、在宫里守着朕,又置于何地?”

    马恩慧幽幽道:“妾身明白了。”

    她出神了小会儿,神情忽然又是一变,脸色有点苍白:“妾身无法原谅自己。”

    “为何?”朱高煦问道。

    马恩慧不答。

    她沉默了好一阵之后,犹自说道:“要是宫廷女子们都像圣上一般、看得通透,或许宫中便没那么多你死我活的争斗了。”

    朱高煦立刻说道:“照样会有,年老而暴|戾寡恩的皇帝在位时,还不是一样?妇人们争的,便会是其它东西,那时的后宫就像官场。”

    马恩慧苦笑了一下:“好像确如圣上所言。”

    朱高煦指着小院里的阁楼:“咱们上去瞧瞧,登高能看到更远的燕雀湖湖面。”

    于是俩人便走进了院子,从木楼梯上登上阁楼,站在木栏杆后面观景。空中微风抚绕,马恩慧观望着湖面远景,轻轻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惬意的微笑。

    这时她收回目光,转头仰望朱高煦的脸,忽然问道:“假使……圣上只能选一人为伴,您选谁?”

    朱高煦愣了一下,顿时又体会到,女子的问题、有时候真的特别难答。

    他琢磨了稍许,说道:“朕出身就是藩王,除了皇后,身边的女子都是自己选的,当然都满意;皇后是父皇母后的意思,但朕第一眼看见她,也很欢喜。假如只能有一人陪伴,无论先遇到谁,应该都很好。”

    马恩慧看了一眼栏杆后面的空荡走廊,轻声道:“其中有我吗?”

    朱高煦立刻点了点头。

    他用动作答复之后,才想其中的缘故。他起初是同情之心,也觉得她的仪表与脸蛋不错,后来又是恩怨交织、不知怎地就开始挂念了。而那次马恩慧绝望地想自|杀,朱高煦救她时不慎撕破了她的衣裳,那一刻虽然气氛不对,但他立刻就被她的身体吸引了。至今想起,他的心头也一阵浮躁。

    马恩慧听罢默默地站着,不知过了多久,她又道:“在这里站久了,风吹得还有点冷。”

    朱高煦听罢,便伸出手臂,轻轻抱住了她,让她柔软的胸脯靠在自己身上。他的鼻子也闻到了她秀发上、某种植物香料的清香。

    马恩慧没有反抗,片刻后便把头,主动放在了朱高煦的肩膀上:“我现在觉得,自己很罪恶。”

    “咱们都有罪。”朱高煦道,“之前有人说过一句话,活着就是罪(陈仙真)。朕也觉得没有人是完全圣洁的,包括那些清高的大儒、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良将,都享受着民脂民膏。”

    她喃喃道:“妾身不如圣上有那么大的心胸,但即便在方寸之地,妾身也背叛了几乎所有人。”

    朱高煦好言道:“形势所迫,你不过是随波逐流。”

    马恩慧摇了摇头,朱高煦感觉肩上的丝绸料子一阵温|热,好像刚刚被眼泪打湿了。

    她忽然从朱高煦怀里挣脱开来,说道:“多谢圣上恩典,让妾身有容身之处,圣上回去罢,不用太挂念妾身了。”

第七百七十九章 不羁的美人

    朱高煦从燕雀湖进内城,然后回到皇宫。这时午后的太阳,仍旧十分明媚。

    今日无事,朱高煦出宫是挑了日子的;本来可以晚点回宫,只消在内城关闭之前便可。但他竟然被马恩慧给赶了出来。

    平素几乎所有妇人对朱高煦,都是顺从与逢迎的态度;习惯如此之后,他忽然遇到今天这样的事,自是十分意外和不适应。

    不过他也没怎么着,甚至没有丝毫勉强马恩慧,这便回宫去了。相比俩人的恩义情分,这点事当然不会让朱高煦发火,他只是有点困惑。

    时辰尚早,朱高煦便在东暖阁渡过了一个下午的光阴,在那里批阅奏章,干点正事。

    大多政务、他都不太上心,顺手就批了,其间不禁多想了一阵马恩慧的事。只有一份国子监小官的奏本,稍稍引起了朱高煦的注意。

    奏本里的内容是劝立太子,理由是、大皇子瞻壑应该在七岁左右出阁读书;只有确定了国本,朝廷才能建东宫,为大皇子择良臣鸿儒,教习经义、修养德行。

    朱高煦思索了很长时间,决定不批这份奏章,径直送内阁,然后等着六科廊房的人誊录公布。

    这样一来,更多举足轻重的大臣便会陆续出来劝立太子了,事情能继续发展下去。

    朱高煦挺喜欢瞻壑的,瞻壑出生的时候、他正在云南忙着各种战争,那段患难的经历,让朱高煦对大儿子的感情更特殊一些。关键瞻壑是嫡长子,朱高煦实在不想折腾,何况也没有理由不选择瞻壑。像当年的父皇,那么不喜欢高炽,最后皇帝意志也妥协了,毕竟废长立幼的事非常之复杂。

    酉时之前,朱高煦便离开了东暖阁。

    他走到斜廊上时,太监告诉他今晚应该贵妃侍寝。朱高煦也不召见妙锦,径直乘轿去坤宁宫西边的贵妃宫。

    妙锦穿着常服、头戴凤冠,在宫殿正门口率众迎接。见礼罢,一行人走进里面,妙锦又道:“臣妾听说圣上未用晚膳,便叫人准备好了酒菜,圣上请移驾饭厅。”

    “好。”朱高煦点了点头,然后不禁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侧后的妙锦,觉得她今天有点不太对劲。此情此景,让朱高煦恍惚觉得自己还在御门,正在有板有眼地办着公事。

    俩人来到饭厅里,在一张圆桌旁边入座。立刻就有宫女们开始服侍晚膳,端着水上来净手洗脸,尚膳监的宦官也来到了外面的小房间等着试吃。

    朱高煦随口闲聊了几句,谈起了储冰的器具。妙锦也规规矩矩的回应着。

    过了一阵,四菜一汤以及一小壶酒便送上来了。这时朱高煦说道:“叫大伙儿都下去罢,前面门外那些宦官,还有弹琴的女官,都撤了。”

    “是。”侍立在周围的宫女们纷纷屈膝行礼。

    朱高煦低头打量了一番自己,又伸手摸额头。妙锦见状问道:“圣上怎么了?”

    “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惹你生气了?”朱高煦皱眉道。

    妙锦的脸顿时一红,差点没笑出来,不过刹那间她已稳住了表情:“没甚么不对。圣上做甚么,哪里轮得上臣妾说?”

    朱高煦夹了一块白鸭肉,在蘸碟里蘸了一下,犹自一边吃,一边想着。

    俩人默默地吃了一会儿,妙锦开口道:“圣上别想了,真没甚么。”

    “我不信。”朱高煦道。他寻思着,难道是今天出宫去见马恩慧,妙锦知道了?如果朱高煦刚找完别的女人,又来亲近妙锦,她是在意这种事的。但是朱高煦今天真的没干啥。

    他也不便解释,只能先沉住气,等着妙锦的答案。不然万一猜错了,那便是自寻新的烦恼。

    这事儿想起来也怪,朱高煦不怕皇后知道他今天的行踪,反而在贵妃面前不太坦然。

    妙锦时不时看朱高煦一眼,她终于叹了一口气,说道:“那本《诸国科学译汇》,圣上要拿给贤妃,我没甚么可说。不过,圣上为何没先告诉我一声?”

    朱高煦恍然道:“主要是为了给姚姬的哥哥姚芳,这样书籍才有来源。”

    “哦……”妙锦点了点头。

    朱高煦琢磨了一阵,放下筷子好言道:“说好是我俩的秘密,朕知道错了,实在是因为疏忽。事已至此,妙锦别再生气,我想别的法子补偿你。”

    妙锦愣了一下,精心打扮过的妆容也没掩饰着她的神情。那张美艳的脸上有些动容、有些惊讶,某一刻仿佛要破涕为笑,让朱高煦期待着她笑骂一句。然而她的各种细微情绪稍稍平静后,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朱高煦见状,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妙锦道:“哪有皇帝这样说话的?真是拿你没办法。”

    朱高煦道:“他们都走了,没外人。”

    妙锦听罢又叹了一口气,放下筷子,看了他一眼道:“吃罢,一会凉了。”

    朱高煦便道:“你也吃。”

    “饱了。”妙锦的妩媚杏眼依旧看着朱高煦,似乎有点出神。过了一会儿她把手臂放到了桌子上,支撑着下巴继续敲着他。

    朱高煦轻轻摇了摇头,继续吃喝,他到这个时辰是真饿了。

    晚膳罢,朱高煦招呼宫人进来。大伙儿收了杯盘碗筷,侍候着漱口、上茶。朱高煦与妙锦继续在饭厅里坐着,他端起茶杯,又挥手让内侍都退下。

    妙锦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她今晚施了脂粉,青花瓷杯上留下了一块浅浅的红印。她又见朱高煦瞧着茶杯,便默默地摸出一块丝绢,轻轻在杯口上揩了一下。

    “高煦不用多想,我觉得是自己的事。”妙锦轻声道。

    朱高煦点了点头,继续饮茶,并未开口。

    妙锦看着窗外的晚霞,喃喃道:“想想高煦待我很不错了,完全不顾道德礼教,非要封我个贵妃、给个名分。相识那么多年,你做了皇帝,却还是让着我。”她瞧着朱高煦露出了一丝自嘲的微笑,又有那眼角细长上挑的妩媚,明亮的杏眼正是一笑也颇有风情,“是我这种人不知足罢。”

    朱高煦认真地听完,说道:“自从我做藩王起,便有几个妻妾。郭薇很在意她的正室身份、皇后名位,同时也在意给郭家带去的尊荣。杜千蕊摆脱了困顿的家乡处境、又得到了安稳的归宿。

    姚姬希望得到宠爱,不受委屈的地位,养尊处优的日子,以及别的东西;她也不高兴我把宠爱分给别人,但还能认清现实。总之过了这么多年,她们大致都得到了平衡。”

    妙锦似笑非笑地看着朱高煦,静静地听着。

    朱高煦接着道:“而妙锦不是不知足,你又不要权势、也不要地位财富。可能你是没找到内心的平静,也可能你要的东西,正好我给不了。”

    妙锦颦眉道:“与高煦相识之前,一开始你就有妾,然后听从父皇母后安排大婚娶妻。我倒不是在意你有一群妻妾,何况而今已做了皇帝……我就是在意,可没办法的事,算了。只不过有的事,还是忍不住难受!”

    朱高煦问道:“譬如我把书私下给了姚姬?”

    妙锦点了点头,轻咬贝齿脱口说道:“高煦的心向着别人,不是我的了。”

    朱高煦听到这里,顿时一脸无奈。

    妙锦走了过来,坐在了他的身边,主动抱住朱高煦的手臂:“我现在回头一想,自己住过的最好地方……你知道是哪里吗?”

    朱高煦想了想,只得摇头。

    妙锦轻声说道:“北平城高阳郡王府后面,那个地窖。”

    朱高煦一脸不解。

    妙锦道:“你亲手挖的,还有里面的墙帷、床铺被褥,甚至各种用度,都是高煦用心布置的。虽然那里又小又闷,也不太华丽,但甚么都有,住着还挺舒适,谁能想到被关在那种地方、还应有尽有?”

    朱高煦仍然很无奈:“妙锦要的东西,总是那么奇特。或许、你确实不适合皇宫,反倒是寻常殷实人家,能给予你更多。”

    妙锦摇头道:“要不是遇到你,又若非先父当年想行刺,我就想出家罢了,更不会为难你做藩王或皇帝。”

    朱高煦道:“要不……我在乾清宫再挖个地窖?”

    妙锦一不留神,听到这里顿时“嗤”笑了出来,她的脸也是一红,拽着朱高煦的胳膊推攘了两下:“但你得亲手挖。”

    朱高煦没有笑,温言道:“世事没法尽如人意,即便我做了皇帝也是这样。你现在的想法,以及过去隐居的愿望,都有点太不食人间烟火,算了罢?”

    妙锦在他耳边道:“我也没法,我无法让自己听话。先前我本来想过了,定要规规矩矩做好贵妃,可你一来就问东问西,还认错,我连一天也没坚持住。”

    朱高煦若有所思道:“入世还是出世,道家还是儒家,平凡人还是帝王,太执着本心的人,总是那么矛盾……”

    妙锦忽然打断他:“我们正在好好说话,你的手从衣裳里拿出去。”

    朱高煦道:“你还敢反抗,信不信朕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只要你舍得。”妙锦红着脸瞪了他一眼,竟然一点畏惧也没有。.

第七百八十章 迂腐

    “早上睁开眼就能看见你,真好。”一个有点迷糊的声音在朱高煦耳边说道。

    朱高煦的脖子感受着她的呼吸温度,看着床帐顶又躺了一会儿,转头笑道:“平素的清高模样呢?我觉得你是越来越黏了,咱们不像相识了那么多年的人。”

    贵妃妙锦搂着他,轻声道:“是啊。”

    朱高煦想了想,说道:“我得起床了,今天有好多事要办。早朝、经筵,坚持了大半年,大臣们都挺满意。下西洋的王景弘等人回来了,中午还得赐个常宴。”

    妙锦扭头看了一眼帷幔外依稀透进来的灯光,又伸出光溜溜的玉白胳膊挑开床帐,回头道:“天还没亮,外头宦官学鸡鸣的声音也没听到,圣上再躺会儿罢。”

    朱高煦道:“我得提早一点,一会儿叫人打水冲洗一下,再换衣裳。刚才醒了才觉得肚子上、腿上都不太舒服。”

    妙锦的脸一红,瞪了他一眼没吭声。

    朱高煦唤道:“来人,朕要沐浴更衣。”

    片刻后,一个女官推开宫门,在门口道:“圣上稍侯,臣妾立刻去安排。”

    妙锦也挣扎着靠坐起来,抓起被褥挡在胸前,她的一头青丝散开后有点乱,妩媚的容颜在凌乱惺忪之中,倒有了几分可爱。

    朱高煦看了她一眼:“贵妃不用起来了,等我收拾好离开,你也先沐浴。”

    妙锦无奈道:“圣上能不能别一直说啊?”

    “好罢。”朱高煦笑道,“我先起了。”

    “下午呢?”妙锦的声音道。

    朱高煦一时没反应过来,转头道:“甚么?”

    妙锦道:“高煦上午又是早朝、又是经筵,中午要赐宴,下午去不去柔仪殿?”

    朱高煦恍然道:“你知道的,赐宴的重点不是吃饭,礼仪要很久。下午也没多少时间了。”

    妙锦顿时软软地躺到了枕头上,“唉”地叹了一声气,忽然又柔声道:“你今晚还想不想见我?”

    朱高煦沉吟片刻,好言劝道:“妙锦在皇宫里那么长时间了,你应该知道,宫闱之中,一时太得宠、不是好事。”

    妙锦幽幽道:“我真不想做甚么贵妃。”

    “世事不能尽如人意,妙锦明白的道理不比我少。”朱高煦抚着她的削肩道。

    妙锦道:“我知道,圣上去忙罢。”

    朱高煦点了点头,好言道:“明天上午你来柔仪殿罢,朕在那里要召见几个人,妙锦也可以在场。朕起床了。”

    待准备妥当,东边的天色已泛白了。朱高煦穿戴好了乌纱翼善冠、团龙袍服,走出了寝宫,见外面的轿子、一队人马已经侯在那里。他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衣裳,觉得与当初做藩王的穿着差不多,区别都在细处。

    今日似乎又是晴天,地面干燥,宫阙草木之间笼罩着淡淡的白雾。朱高煦深吸了一口气,嘴边露出了惬意的微笑,心头莫名感觉有一种淡淡的开心。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自己不能陷入太深,否则必定会激化宫闱矛盾。虽然这对妙锦或任何一个女子的真心都很不公平,但有些东西不属于这个时代、这个皇帝制度。

    朱高煦提醒自己,只要适应现实,一切都挺好。看开了,那么多美人、能换着享乐,至少能新鲜丰富点。

    “奴婢等恭送圣上。”身后的女官宫女们传来声音。

    朱高煦稳住心神,阔步向轿子走去。

    他上了轿子,端坐在上面,便开始寻思朝廷里的正事。一想到内外的方略和可能遇到的阻力,烦恼很快便涌上心头。

    登基两年多以来,朱高煦愈发觉得,当初的想法是对的:做藩王比做皇帝的日子好过多了,如果没有生存威胁的话……

    几乎一整天,朱高煦都在忙着履行自己的职责。

    那些礼仪并不累,一切步骤的节奏很缓慢;反而要时刻保持一种平静耐心的心境,得淡泊。否则在经筵上听着儒士们慢悠悠地念经文,再老生常谈地说经义,那种无聊的感觉能让人焦躁难忍。

    虽然一切都有官员安排布置,但朱高煦也难以一心二用,因为时刻要注意仪表、神态、姿势,偶尔还得说几句得体的话。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失态,大臣们便会委婉地提醒他,反复说,直到朱高煦自觉地意识到疏漏。

    他不能沉下心想更深远的事,但能想想简单轻松点的,比如美人甚么的。昨夜的良宵、今夜该轮到的贤妃姚姬,甚至昨天马恩慧的奇怪表现,都是他暗地里打发光阴的事。

    其间难免走神,然后便会有胡?醯戎鞒志?鄣娜耍?锤茨钸毒?选v钡街旄哽愦优?松砩鲜招模?俅翁?攀ト司?宓慕袒濉?/p>

    朱高煦真不喜欢这种君臣交流的方式,就像在一大片无趣的沙滩上、搜寻着一两粒分散的珍珠。为甚么不把珍珠直接摆出来呢?但是这种方式延续了多个朝代,或许自有其道理。

    下午朱高煦从宴席上离开,来到东暖阁时,离酉时下值、估摸着不到一个时辰了。

    他刚走进东暖阁,忽然发现贤妃姚姬正在里边。姚姬立刻笑了一下,上前来屈膝行礼。朱高煦脱口道:“贤妃怎在这里?”

    姚姬上前靠近朱高煦,小声道:“今晚轮到臣妾服侍圣上了,臣妾先服侍笔墨,再侍寝。再说圣上不是准许了,让臣妾在东暖阁侍驾么?”

    “一会儿夏元吉要来。”朱高煦无奈道,“这人有点迂腐,看到你又会不高兴了。”

    忽然身后的门外一个声音道:“圣上若以为臣迂腐,不能辅佐圣君,臣可归野田园。”

    朱高煦转过身,尴尬道:“迂腐有迂腐的好,稳重。”

    姚姬轻轻挪了一个地方,让朱高煦的身体挡住夏元吉,然后轻轻伸了一下舌头,又作出了一个表情。她的眼睛很明亮,仿佛在说话、嘲笑朱高煦多嘴自寻麻烦。

    夏元吉跪伏在地:“臣奉旨觐见。”

    朱高煦道:“起来罢,夏部堂进来坐着说。”

    夏元吉又道:“臣谢恩。”

    他跨进门口,又向姚姬作揖道:“老臣拜见贤妃。原来贤妃也在,不过圣上召见臣、谈得都是朝政之事,您这……”

    “你我君臣,随便聊聊。”朱高煦道。

    朱高煦走到隔扇后面,在地图前面的御案旁边入座,又招呼夏元吉在前面的腰圆凳上坐。姚姬侍立在朱高煦的旁边,做一些琐事。

    朱高煦开门见山道:“朕觉得现行的货币制度,十分混乱,夏部堂有没有法子改进一下?”

    夏元吉抱拳问道:“圣上所言者,宝钞?”

    朱高煦道:“铜钱、金银也很乱。宝钞当然是最棘手的东西,用不好用、弃又不能弃,关键是找不到代替的东西。”

    夏元吉看了姚姬一眼,然后面对朱高煦不动声色道:“臣明言,宝钞就是为了从民间压榨财富。大明开国以来,战事仍频,诸事开销巨大,光靠税赋入不敷出。天子下旨臣僚想办法,钱财不能无中生有,不用这些法子能怎么办?”

    “那是在透支朝廷信用。”朱高煦道。

    夏元吉道:“臣执掌户部之前,宝钞已出了问题,只能修修补补。现在宝钞不断被世人弃用,兑换钱(铜钱)也越来越少,户部却又毫无办法。赏赐宗亲勋贵,发官饷,都要掺杂宝钞,如果废除,朝廷势必马上要用钱、实物补充诸项开销,国库的收支便无法维持。”

    朱高煦皱眉点了点头。

    夏元吉道:“还有那个盐引,也是积弊丛生,可又有甚么办法?宝钞、盐引涉及的都是宗室勋贵的好处,就凭臣这个户部尚书,即便豁出项上头颅也是无计可施。”

    他接着又劝道:“圣上不必太过忧心。而今朝廷停止了迁都、修建北平皇宫等大事,安南国的军费开销也逐年减少,按照朝廷定下的驻军安南三万的方略,户部的日子明年还能更好过一点。只要不再发生、举国之战此类大事,财赋等都能长久维持。圣上为何想起要改钱币规矩?”

    朱高煦道:“以目前各地军政用度的法子,朕觉得效率太低了,便是浪费了大量人力。如果有充足的、可信的货币,维持集中制造、运输、采购的制度,朝廷可调动的国力或许能数倍增加。”

    夏元吉认真地听着,沉吟了一会儿,忽然直言不讳地沉声道:“臣冒死谏言,那样的话,朝廷便动了很多人的好处。各衙门养的那些小官小吏,都得失去差事,六部衙门也会因此所有损失。”

    朱高煦道:“目前朝廷内外的官吏并不算冗余,那些人可以换个职位。”

    夏元吉道:“但甚么人管甚么事的权,已经分干净了。”

    朱高煦所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窗户,说道:“今日时辰不早了,先这样罢,朕再想想。”

    夏元吉起身拜道:“臣谢恩告退。”

    待暖阁里只剩下朱高煦和姚姬了,姚姬忽然开口道:“圣上,你就是太在意别人的感受了。”

    “哦?”朱高煦愣了一下。

    姚姬撇了一下嘴,冷笑道:“您是皇帝,只要您高兴,管那么多人的好歹作甚么?”

    朱高煦沉吟道:“你说得,好像确实有点道理。”

第七百八十一章 野心

    从昨日下午起,姚姬就在东暖阁与朱高煦呆在一起,旁晚又在贤妃宫中。次日一早她醒来时,却发现朱高煦不在身边了,问了宫女才知道,他还在贤妃宫,起床后正在外面跑动呢。

    姚姬起床稍微收拾了一下,在亵衣外面披了一件轻薄的丝料长袍,便走到了寝宫外面,果然听到了脚步声和喘气声。

    天还没亮,砖石路旁边的石雕灯台里还有灯光。在依稀的灯火下,只见一个魁梧的身体正在起伏跑动,那人当然是朱高煦。他一边跑,一边喘气,但气息十分均匀有力。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跑了过来。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棉布短衣,下面穿着宽松的裤子,好像很热,脸上都是汗水,衣裳也被汗水打湿了、粘在臂膀上,领子敞着,露出了结实的胸膛。

    朱高煦看了姚姬一眼,停下来道:“时辰尚早,贤妃再睡会儿啊。”

    姚姬道:“圣上在作甚?”

    朱高煦笑道:“在京师呆了太久,不时常抽空活动一下,我这身肉肯定要发福长胖。保持身材,也是保持状态。”

    姚姬一眼看去,便觉得朱高煦的身段确实挺好,高大不是重点,而是身体比例看起来很有活力,腿长、人也看起来比较挺拔。他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姚姬还闻到了他的汗水里,有一种很好闻的气味,却说不清楚是甚么味道。

    她轻轻咬了一下朱唇,笑吟吟地看着他。

    朱高煦的目光从她身上的轻薄袍服上扫过,竟“咕噜”吞了一口口水,甩了一下脑袋,然后便趴在地上,手脚并用让身体不断起伏,做着奇怪的动作。

    姚姬倚在门边,饶有兴致地一直观看他在那里“活动”,看了很久,她竟丝毫不觉得无趣,反而有一种很惬意高兴的感觉。

    这时朱高煦双腿向前一收,人便矫健地跳起来站直了,然后长吁一口气:“今天差不多了。我看往后可以晚上活动,不用起这么早。”

    姚姬从宫女手里的木盘上,拿起一条湿毛巾,走上前轻轻给朱高煦擦汗。她的动作很温柔、也很细致,好像不是在侍候他,而是在抚摸着他的皮肤。

    她时不时还抬起头、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看朱高煦一眼,轻声道:“圣上晚上活动还不够么?”

    朱高煦笑了一声:“朕一会儿还得上早朝。”

    姚姬一脸无辜,抿了一下嘴道:“圣上答非所问,甚么意思呀?”

    “就是那个意思。”朱高煦道。

    “嗤!”姚姬拿毛巾掩住口,笑出了声,趁势闻到了毛巾上那股若有似无的气息。

    朱高煦道:“不用擦了,我这便去冲洗一下,换了衣裳好去办正事。时辰差不多了。”

    姚姬收了毛巾,顺手放在宫女手里,说道:“臣妾就爱看圣上野心勃勃的模样儿。”

    朱高煦愣了一下,做出略微思索的模样,随后便道:“贤妃懂我。”

    姚姬道:“臣妾服侍圣上沐浴更衣。”

    朱高煦道:“今早不必了,我随便洗一下汗污,赶时辰。”

    果然没一会儿,他便利索地沐浴、换好衣裳,吃了早膳出去。姚姬送他走了之后,才回寝宫沐浴。她早上一般是不沐浴的,除非朱高煦在贤妃宫就寝之后。

    不过姚姬沐浴便比较复杂了,等她沐浴用膳、梳妆打扮之后,必定能到日上三竿的时辰。

    太医院细心调制的粉末放在木桶里、与温水混合,气味有点刺鼻;再洒上一些春天摘采晾干的百花花瓣,用淡淡的香气稍微调和一些水的气味。她舒服地泡在里面,让女官宫女侍候着慢慢清洗,然后时不时吃一口宫女喂的蜂巢羹,听着奴婢们的恭维,正是一点也不慌,反正贤妃宫啥也不缺。

    不仅皇宫内务会调拨各种物资用度,她哥哥姚芳现在也有钱,时不时会托人送些贵重的小礼物进宫。

    “我最爱吃这种羹,可不能吃得太多,不然胸口会胀|痛。”姚姬轻轻摆了一下手。

    “是。”喂她的宫女端着东西拿开了。

    旁边的女官一边轻轻捏着她的削肩,一边用羡慕的口气奉承道:“臣妾比贤妃娘娘还小五岁呢,可在贤妃身边,近处一比,却似大了十岁!瞧瞧您这肌肤白的、滑的,就跟仙子的身子一般,人间哪里能见到呀?”

    姚姬笑得胸口一阵起伏,木桶水面也荡漾起了汹涌的水涛,她轻轻转头道:“那我要不要叫你一声姐?”

    “臣妾不敢,贤妃娘娘可真会开玩笑。”女官道。

    另一个年龄稍大的女官道:“娘娘是天上的身份,与皇后也是亲如姐妹。李美人还敢与娘娘比?”

    姚姬心情挺好,便接过话来、说道:“我出身也不是甚么大富大贵人家,所幸天生长得好。”

    “那是那是。”李美人急忙附和道。

    姚姬又道:“更幸的是遇见了圣上。圣上雄才大略,从郡王一路做了皇帝,我没吃甚么苦头,便等着做了皇妃;要不是遇见了圣上,我这种人能招父皇母后喜欢?能做皇妃?”

    李美人道:“那是娘娘生来就有富贵命。”

    姚姬不以为然地从舌尖发出一个轻轻的声音,“十几岁的时候长得好,靠的是娘胎,可要是那时候脑子犯糊涂,肆意挥霍好模样儿,往后过的是风吹日晒的操劳日子,仙女也盖不住折腾的。回头年纪稍大,照照镜子才幡然醒悟,那便回不去了。”

    年纪稍大的宫妇道:“娘娘说的是,臣妾等多亏了娘娘疼爱,才能近前做些轻巧的事。”

    姚姬沐浴罢,便去梳妆打扮。果然等她办完了早上的事,太阳已经上了树梢。眼看时辰已然不早,她便决定上午不出贤妃宫了;接着来到书房里,她叫人泡一盏杨槐花茶,然后看看书、写写字。

    以前她吃过不少苦,身心俱受过折磨,但从来不与宫人说;可而今瞧来,也有好处。寻常的好日子,姚姬相当耐得住性子,心境能保持得十分沉静。即便是抄一段雅致的文章,看着自己隽秀的字,她也能找到满意的快乐。

    午膳之后,姚姬打算静养半个时辰,然后便去坤宁宫找皇后。今日妃嫔们不用去拜见皇后,不过皇后很喜欢和姚姬说话,姚姬也常常保持着走动、维系着亲密的关系。

    至于有宦官悄悄告诉贤妃宫的女官,说今日下午贵妃又去柔仪殿了;这等事虽然让姚姬隐隐不快,但也没太影响她的心情。姚姬犹自做着她自己的事,准备好了便去坤宁宫。

    ……柔仪殿里,这时朱高煦并没有与妙锦说话,他正听着王景弘的禀奏,并在地上走来走去、似乎有点烦恼。

    王景弘与下西洋的文武官员,都写过奏章送上来,但朱高煦仍然召见这个太监,听他说更仔细一些。

    “奴婢等只不过放了点风声,还远不到征税的时候,满剌加国(马六甲)便在背后使坏啦。”王景弘说道,“满剌加国国王叫拜里米苏拉,原先是三佛齐国的王子。三佛齐国被满者伯夷国(领土在马来南部、苏门答腊等地)所灭,其王子拜里米苏拉在马六甲复国。”

    朱高煦听到这里,说道:“朕看了以往的许多卷宗,三佛齐国不是与大明关系挺好吗?”

    王景弘躬身道:“正如皇爷所言,原先是挺好。三佛齐国灭亡后,汉人施进卿在旧港立足、受朝廷册封为旧港宣慰使,庇护了不少三佛齐国逃亡的人。拜里米苏拉在马六甲复国后,永乐年间朝廷官员、似乎奉旨册封了一个叫汉宝丽的女子为公主,嫁给了拜里米苏拉;此事在皇宫竟无记载,或是大明船队在西洋做过的事。

    但拜里米苏拉麾下的贵族大臣,大多皈依了回回教门,国王也迟早会皈依。这让满刺加国的野心日渐增大,欲让附近诸国都信奉回回教门。此前满刺加国与爪哇等国,已常生事端。而今他们发现大明朝廷的势力、要开拓到马六甲,于是试图劝说诸国,结盟对付大明官军。”

    王景弘想起了甚么,恍然道:“对了,奴婢等去爪哇国催收赔偿的黄金,便因满刺加国(马六甲)的使者从中离间,差点没收到钱。”

    朱高煦道:“朕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王景弘又小心翼翼地说道:“皇爷,马六甲那边太远了,咱们若真要设官收税,朝廷鞭长莫及,也不甚好办。”

    朱高煦简单地说道:“包税制。”

    他走到大桌案前,瞧了一阵地图,凭借记忆里的印象,在地图上找到了新|加坡的大概方位;满刺加国的都城并不在那里,而在马六甲。究竟是向满刺加国提出领土要求、只要新加|坡那块地建城堡港口,还是干脆灭了此国,以免夜长梦多?

    但是日本国的事还没完,估计朝中反对在南边发动灭国之战的声音会非常多。

    朱高煦沉默了良久,说道:“那地方来回煞费时日,暂且不用慌。等一阵再说。”

    王景弘抱拳道:“皇爷英明。”

第七百八十二章 雪溪晚渡

    王景弘离开这里之后,偌大的殿室中,便只剩下朱高煦与妙锦两个人了。

    朱高煦犹自出神地思索了一会儿,手掌便在面前的卷宗和奏章上拍了一下,抬起头来“呼”地吐出一口气,正碰见妙锦的目光。

    他便望着她、露出了一个笑容。笑容没有甚么特别的含义,只不过看到贵妃如此养眼、而且还很关切他一个人,这样的微妙感觉,他没有理由心情不好。

    妙锦却站了起来:“我去找本书看,圣上不用理会我。”

    “没事,我没有甚么一定要马上做的事。”朱高煦道,“有时候那种无所事事的感觉,真是挺好的。”

    妙锦也望着他露出了微笑。

    他说罢也站起身,在宽敞明亮的大殿里走动。晴朗的天气,让这里十分明净,空气中还隐约能闻到桂花的香气,不知道哪里的桂花树开花了。

    朱高煦走到墙边的一副画面前,顿时被吸引了目光,便站在那里上下仔细看了起来。

    “雪溪晚渡。”妙锦的声音道。

    朱高煦转头看了她一眼。她指着墙上的画,“这副画的名字,雪溪晚渡,应该是宋代的画。”

    “妙锦真是好见识,你不说我还不知道。”朱高煦道,“很有名吗?”

    妙锦道:“有些名气。不过这副应该是赝品。”

    朱高煦顿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你看一眼就知道真伪?”

    妙锦摇头笑道:“以情理推论,真品不会挂在这里。即便圣上富有四海,宫中珍宝应有尽有,却也不兴如此暴殄天物的。毕竟是古画呢,若是这样挂在墙上,要不了多少年就毁了。”

    朱高煦看着她,恍然大悟道:“有道理,朕刚才一时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事。”

    他回头过来,又不禁伸手摸着下巴的胡须,细看了一番。

    妙锦轻声道:“圣上喜欢这幅画?”

    朱高煦不置可否,看着画缓缓说道:“好像刚换的,之前没见到它。”

    “原来如此。”妙锦微笑道。

    朱高煦却又沉吟道:“我看过一些雪景国画,印象里总是大片留白,显得有深远的意境。这幅画倒是特别,把整个纸面都全部占满了,看起来景象十分饱满,少了些清幽雅致之感。”

    妙锦赞许地点了点头,“所以它不是模仿,自有意境。”

    朱高煦伸手指着左下角,“这两个文人在下棋罢?茅屋、雪景、渡舟、对弈,本来是挺高雅的意象,可意境又并不空灵,反而亲切平实……这幅画看起来,让我莫名感到舒坦、踏实。”

    妙锦也仔细盯着那幅画,若有所思地细看。

    朱高煦沉默了一会儿,又道:“积雪之中,山间溪畔,独户茅屋;此间主人,应该没有放弃清雅的追求。不过主人和客人似乎都是壮年文士,他们可能是官员,正在巩固交情;也可能是商人,趁机谈谈生意合作;这条渡船挺有意思,有了与外界来往的通道。入世,但心中并非只有一片庸俗。出世,却没有放弃立足人世的经营,并非与世隔绝成为无根之萍。”

    妙锦轻声道:“圣上如此看看待这幅画,倒也挺有意思。”

    朱高煦道:“它原本是想表达甚么?”

    妙锦摇头道:“观者自解,好的画都是这样。”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个宦官那种缺少厚重音色的声音:“禀皇爷,兵部尚书齐泰奉旨觐见。”

    朱高煦转过身,果然见齐泰正在正殿外面叩首。

    “齐部堂免礼,进来说话。”朱高煦道。

    齐泰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朱高煦这边,又向妙锦作揖道:“臣见过贵妃。”

    妙锦道:“齐部堂多礼了。”

    朱高煦向中间的大桌案后面走去了,齐泰跟着转身之际、拿眼睛瞟了一眼墙上那幅画。朱高煦忽然问道:“齐部堂认识这幅画么?”

    齐泰抱拳道:“回圣上,似乎是宋代的‘雪溪晚渡’。”

    朱高煦听罢,竖了一下大拇指。妙锦则微笑着站在那边,一言不发。

    在大桌案后面坐下,朱高煦又指着侧面的凳子道:“齐部堂坐。”

    齐泰拱手道:“臣谢圣上赐坐。”

    “朕此前与夏元吉谈过一次,说的是宝钞、以及市面上的货币,没甚么结果。那些东西或有积弊,但都与各方人士、朝廷运转有关,一动就不是小事。”朱高煦径直开口道,“如今看来,海贸若能如预期一般、带回来大量金银,或是解决货币问题的最好方案。”

    齐泰听到这里,愣了片刻,只得说道:“圣上言之有理。”

    他不置可否,可能也在纳闷,他一个兵部尚书、管得了宝钞等事吗?不过齐泰这种级别的大臣,还是很能沉住气的。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又道:“朕还与胡?趿墓?:?跛灯鹚?龉俚谋Ц海?侨冒傩詹患2缓??芑钕氯ゾ托小4蟾湃魏位实鄱疾换岱炊哉庋?恼?治抱负,百姓活得下去就不会造反,皇朝也便能维持下去了。”

    齐泰与妙锦都下意识侧目,对这样的话微微吃惊。

    朱高煦接着说道:“但农户收成,既看土地多寡、也看天。咱们想维持下去,为甚么却只想着从农业上抽税哩?”

    齐泰道:“圣上明鉴,京师官、军、民,愈百万之众,各地亦有许多不事耕种的人。若无粮赋,京师或无以维持。”

    “大明仍是农耕为主的国家,当然要收粮赋。”朱高煦道,“不过若有完善的海贸体系,咱们通过买卖从南方各国海运粮食,也能供应京师所需。海运的成本较低,耗费不一定比得上从各州县运输粮食。”

    他顿了顿,“朕只是拿粮食举个例子。又如那些供应边军军需的州县,从养马、制作盔甲兵器,再到征发大量民夫徭役运送,无不在压榨百姓,耽搁耕种。而且无法保证精良和时效,各地官民只当作一种负担,能应付过去就了事。但若国库有足够的货币周转,用贸易的方式办这些事,必定能省事不少。”

    齐泰思索了一会,轻轻点头称是,接着小心地问道:“圣上意在变法?”

    “还不到时候。”朱高煦道,“朕是希望有抱负的大臣,出面主持大事,朕只需给予一定的支持。然而最近日本国、马六甲等地的方略,也不是多大的事,劝阻的官员却也不少。朕好像是与所有人作对似的,简直有举步维艰之感……”

    齐泰忙抱拳道:“臣等有负圣恩。臣但凡能明白圣上的苦心,必应肝脑涂地为君分忧。”

    朱高煦听罢,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就知道齐泰愿意和自己站在一起。

    “齐部堂请看。”朱高煦渐渐来了兴致,指着大桌面上的图道,“‘有人提到’一个方略,齐部堂参详参详。看这里,从马六甲海峡以东,所有的沿海的国家地区,都将纳入大明的贸易体系;并由咱们收税、制定法令,收益必定是天文数字。在这个体系内,日本国还有大量金银矿可以开采。

    再往西走,海路实在太远,便不容易控制了。不过丝绸瓷器,仍然是远西诸国喜爱之物,咱们可以建立一些据点,打通‘海洋丝绸之路’。这条路一直延续到波斯、非洲北部之间的海峡。沿路可以做波斯、印度等地的回回教门地区的生意;再往前,则在埃及国建立贸易、军屯堡垒据点,以此为大本营与欧洲等景教国家(基督)过来的商人,在地中海南岸的市场贸易……”

    齐泰瞪着眼睛,似乎不是很理解朱高煦说的地方,他回答道:“臣不太确定远方的情形,不过以船队下西洋的海图看来,圣上所指、恐有数万里之遥,想起来有些遥不可及。”

    朱高煦道:“没那么夸张,马六甲海峡以西,咱们可以设置类似宣慰司、总督之类的衙门,把一些据点分封出去。丝绸、瓷器、香料在远方都是暴利,即便水远路长,也是有利可图。若是战机恰当,稍许劫|掠财富也并无不可。”

    齐泰沉吟道:“圣上宏图伟略,已非寻常人所能知晓。”

    “听起来,确实是有点像天方夜谭。”朱高煦悻悻道,“此事是出海的某官员提出,齐部堂暂且不要宣扬出去,可明白?”

    齐泰忙道:“臣领旨。”他沉吟片刻,抱拳道,“臣倒有一件眼前的事,请圣上示下。对马岛乃不毛之地,而今咱们占据了此地,目标应是日本国本土,兵部该当如何布置?”

    朱高煦呼出一口气,皱眉道:“先稳住。咱们之前商议好了的,目标只有一个,占据石见国那块地盘,以便得到银矿。但其间要尽量利用日本国国内的问题,减少用兵成本,所以稍安勿躁。”

    齐泰拜道:“臣明白了。”他抬眼瞧了朱高煦一眼,似乎在观察皇帝的训话是不是结束了。

    不过朱高煦并没有送客的意思,他犹自用手掌在额头上摩挲着,想办法寻找一种能让齐泰理解的方式。

    朱高煦觉得,他与齐泰君臣之间,有时候心意相通,有时却如同隔着一堵无形的墙,真是让人感概。.

第七百八十三章 再活五百年

    齐泰坐在一条凳子上,却见朱高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背着手在那里踱着步子。贵妃也是站着的,目光正注意着朱高煦。齐泰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坐在凳子上没动弹。

    朱高煦站起来之后,让人有压力感。他不像一些穿长袍的人那样、显得很飘逸,反而有种稳当的感觉,宽阔的肩膀和胸膛把丝绸都撑起了紧绷的轮廓,长袍又让他的身体显得更加颀长。他是背着手的,似乎正在冥思着甚么。

    “朕不想说甚么责任、大公无私之类的话,主要是说得太多了,反而显得假。”朱高煦的声音道。

    连贵妃妙锦听到这番话,也露出了笑意。

    齐泰顿时感到有些羞愧,他揣测到、皇帝似乎想让心腹大臣理解;齐泰却一时无从着手明白圣心,以至于皇帝露出了、这样一副为难的模样。

    齐泰也无法再顾及礼仪,抬起头仔细观察着朱高煦的神情,希望能得到更多的示意。

    这时,朱高煦又看了一眼墙上那副宋代的画,又转头道:“咱们有时候想想,朕住着这么大的宫殿,上万人服侍着。即便是夏元吉、齐部堂等朝廷大臣,怎么着也有宽敞雅致的庭院,有丫鬟奴仆照顾,说锦衣玉食不为过。

    你我的日子过得都挺舒坦。当然,尽量让自己活得好没甚么错;咱们还能用琴棋书画陶怡情操,娶贤妻、纳美妾,经营家庭让日子更加美满。不过得到了这么多,身在这个位置,还得‘入世’,尽到自己的责任,后世子孙才不会骂咱们。”

    朱高煦说到这里,笑了一下:“朕有时候不太会说话,是不是说得太复杂了?”

    齐泰拱手道:“圣上所言,皆人臣本分。”

    朱高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又说起了另外的事:“齐部堂考中进士之前,出身似乎并不太好,挺了解百姓疾苦?”

    齐泰道:“臣之家,原先在家乡算殷实,不过原来没有俸禄,进京、出游都得尽量节省,还借宿过民宅。”

    朱高煦指着齐泰道:“那齐部堂应该对朕说的事、感同身受。朕之前听人说起过一些小事,那人说的是儿时的事。他每次与父母走亲访友回来,便有做不完的事,家里的鸡鸭、猪羊要照顾,还得忙着做饭,收拾晾晒的谷物;并不能因为旅途劳顿,回家便能得到休息。他很累,所以印象很深。”

    齐泰又看了一下朱高煦的脸,点头道:“圣上体察下面,国家子民幸甚。”

    朱高煦道:“然而如此自给自足的农户之家,一年都得到多少回报?朕觉得他一家做了很多事,但是‘效率’都不高……意思便是事倍功半。毕竟寻常农户过的甚么日子,齐部堂也是知道的。”

    齐泰的头微微一侧,认真思索着朱高煦的话。

    朱高煦又道:“又如咱们京师的官员庶民,最爱吃鸭肉。朕听说有人专门养鸭,在江边养了上万只鸭;还有人专门做养鸭的竹笼,卖给各处的鸭户。他们都不干别的,却能在京师城里买了房屋,过着优渥的日子。

    朕便寻思,也许世人可以分工更加细化,做成产业;而不一定非得既要种地收获粮食,又要织布做衣裳,还得自己做农具。大伙儿只做一件事,然后通过贸易进行交换,或能过得更好。

    譬如,咱们在安南国等地,叫当地人用山地种桑养蚕;收购了蚕茧之后,运回国内,大批做成丝绸;然后用这些丝绸运到西洋各国换钱,又用钱在安南、占城、暹罗等地购买粮食和原料。国内那些制作织机、制丝、纺织的工匠,全都活了,而且只需要分工做一件事。”

    朱高煦看着齐泰,意味深长地说道:“人无非就是想活下去、活得更好。若能让更多人活得愈来愈好,那才是最有力量的展现,才仿佛真的在风口浪尖紧握日月旋转。”

    齐泰听到这样的言论,一时间没回过神来,重农轻商、一向是国家之根本,作为皇帝竟然提出了相反的主意,齐泰完全没有准备。不过他并未立刻反驳,搅了皇帝的雅兴,只得沉吟道:“向圣上进言之人,言论实是罕见。”

    朱高煦听到这里,挥了挥手道:“罢了罢了,你我相识多年,君臣之间如同好友,随便谈谈罢了。国策政令要落到纸上才算数,齐部堂也不必紧张。”

    齐泰起身抱拳道:“臣不敢(做好友)。”他观察到皇帝挥手的动作,便识趣地拜道,“臣请谢恩告退。”

    离开了柔仪殿时,齐泰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太阳还在西边的高处、远不到下值的时辰。他便没有出皇城,而是往南过武英殿,然后走右殿门出宫,来到千步廊。

    这条大街两侧,全是古朴宽阔的房屋,大部分中|央官署的衙门都在附近,兵部衙署也在这里。齐泰看着井井有条的景象,不知怎地,心头一下子舒坦了不少。

    齐泰路过大理寺,忽然想与他的得意门生高贤宁谈谈,便转身走了过去。大理寺当值的官员急忙将齐泰迎入大门,不一会儿高贤宁也来到了大堂,上前见礼。

    高贤宁反复告歉:“学生方才不在大堂上,未能亲自迎接恩师。恩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齐泰正色道:“甚么恩师学生,咱们都是朝廷命官。”

    高贤宁微笑道:“齐部堂教训得是,下不为例!您里边请。”

    二人便到了里面高贤宁的书房里,齐泰看了一眼,见高贤宁的桌案上摆着一本书、一盏茶,敢情这学生的官当得挺惬意的。

    齐泰不动声色地指着桌案上的书,问道:“贤宁在读甚么书?”

    高贤宁拿起书册,递了过来:“诸国科学译汇,据说是姚芳捣鼓出来的。”他说到这里,笑了一下。

    这时杂役进来,上了茶。高贤宁挥手让闲杂人等出去,这才欠身低声道:“学生认识姚芳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忽然成了著书立说之人,当真稀奇。”

    “姚芳……”齐泰也沉吟了片刻,然后抬头看高贤宁,师生之间对视了一眼。齐泰便道:““既然姚芳所著,自有他的道理。”

    高贤宁笑道:“恩师说得是。”

    他接着说道:“学生平日也勤于正事,不过今天要为姚芳践行,准备早些下值,这才没在大堂上。”

    “姚芳要离京?”齐泰问道。

    高贤宁道:“他要去对马岛。姚芳如今没有官职,不必上奏章,不过他告诉了他的妹妹贤妃。他当我是好友,也告诉了我。我便在醉仙楼订了一桌酒菜,算作为他践行送别。恩师可有兴致?”

    “那种地方,算了罢。”齐泰正色道。

    “恩师,请茶。”高贤宁道。

    俩人沉默了一会儿,齐泰终于把今天面圣的事,与高贤宁大致说了一遍。

    不料高贤宁听罢寻思了一阵,却说道:“圣上所言之事,确实有些稀奇,不过乍一想,似乎也有些道理。”

    齐泰皱眉道:“若百姓都去纺织丝绸了,谁去耕种?”

    高贤宁想了想道:“恩师想想,一家种两亩地、与种五亩地,收成或许也差不多罢?何况不是还有安南、占城、暹罗等地的粮食么?”

    齐泰道:“海路断了怎么办?”

    高贤宁抚掌道:“这下宦官勋贵们便高兴了,那些海船谁还敢裁?往后一旦裁撤海师,已经有了粮食供应法子的习惯,京师怕得断粮。”

    齐泰指着高贤宁叹气道:“你读的圣贤书,就没读进心里。”

    高贤宁笑道:“恩师明鉴,圣贤书没说这个。何况学生只是个秀才,多亏了有名师指教。”

    齐泰无言以对,看着高贤宁笑吟吟的模样,只得说道:“你这书哪里来的?”

    “守御司南署,恩师有兴致?这本便恭送恩师,学生再问钱巽要一本。”高贤宁立刻大方地说道。

    齐泰便顺手翻了起来。

    高贤宁兴致勃勃道:“这书十分有趣,竟说大地是圆的。”

    “圆的?”齐泰愣了一下,“那下面的人怎么不掉下去?”

    高贤宁道:“说来话长,不过乍听是歪理,细瞧却似乎有道理,恩师看看罢。学生倒是想到了一个法子,不用像书里所言,要往同一个方向走回原处。如果在同一个时刻,太阳在地面的方位不同,或许便能证实,地面真不是平的。”

    齐泰有些困惑。

    高贤宁比划道:“法子很简单,在京师和成都府挖一样的一口井,在同一时刻看光影,便能瞧出差别。可以做几个同样的沙漏计时,将其中两三个沙漏运到成都府去,以便在同时刻观影。”

    齐泰不置可否,他并不了解这件事,当下便起身道:“我回衙门去了,你不是要去给姚芳践行?”

    高贤宁忙道:“那学生不便相留。送送恩师。”

    “留步。”齐泰道,“你我现今都位高权重,别当着人师生相称,听着很像结党。”

第七百八十四章 从良

    “高兄,我知道那种地方应该挺贵的,正三品官的俸禄高么?”姚芳在马车上,好奇地问道。

    高贤宁淡然道:“俸禄如何,姚兄弟也当过官,应该是知道的。不过,蜀王时不时会托人送些礼物,我现在手头挺宽裕。”

    姚芳听罢瞪了眼睛,随即说道:“多谢高兄把我当兄弟,你放心,我只当没听见。”

    高贤宁微笑道:“圣上也知道,我说的。”

    姚芳顿时无言以对。

    二人来到醉仙楼,进了一间宽敞的套房,中间已摆上了两碟干果、一盘桔子,还有酒壶杯子,菜还没上来。后窗能看见秦淮河上飘着的画舫,屋子两边还有小小的休息间,里面有床。

    外面闹哄哄的,旁晚这地方客人很多,高贤宁订了这么大一个地方、恐怕得花点大钱。

    片刻之后,便有两个女子敲门进来,姚芳一看之下,马上觉得她们确实很漂亮。她们不似那些街头巷尾浓妆艳抹的娼|妓,这打扮,这捧手的姿势、走路的模样儿,倒像是富贵人家养的小妾,一笑一颦十分有味;因为穿着确实比知书达礼的良家女子要暴|露得多。其中一个最是诱|人,外头一件浅红色的轻纱长袍遮掩着,里面裸露的肩臂以及抹胸之上的丰腴肌肤、却是若隐若现,走起路来恰似那水波荡漾。

    俩女子行礼罢,那漂亮诱|人的女子便瞪了高贤宁一眼,娇嗔道:“妾身听说高公子最近去了富乐院,旧院那边有甚么好的?”

    高贤宁道:“说实话,那边的人都比不上步姑娘,可是新鲜啊。”

    “真没良心,哼!”步姑娘娇声道。

    高贤宁对姚芳道:“这位娘子叫步惊鸿,在醉仙楼可是红好几年了。惊鸿姑娘,今天你可得好好照顾我的姚兄弟。”

    另外那娘们被冷落了,也没争,只是微笑着听,那眼神看着就像很喜欢、很倾慕高贤宁与姚芳似的。

    步惊鸿瞧了一眼姚芳,马上说道,“高公子,算你有良心了。这小哥长得好生俊朗强壮,似乎还有点害羞呢,幸好没叫刚入行的小娘过来,不然非得被小哥诓走了。那等小娘最容易被小哥这样的人迷住,便如我这妹妹昔莲香。”

    “哪里哪里。”姚芳有点不自在地说道。

    高贤宁抱拳道:“莲香姑娘,幸会幸会。”

    昔莲香低眉顺眼地轻声道,“让高公子见笑了,若有不周之处,还请公子海涵。”

    高贤宁赞道:“说得挺好。”

    “妾身给小哥斟酒,压压惊。”步惊鸿道,一边倾身靠近斟酒,一边把胸脯有意无意地蹭到姚芳的膀子上,温柔地说道,“姚公子别觉得生,你就当我是贴己的姐妹一样,咱们只说说话。”

    姚芳却下意识轻轻躲避了一下。

    高贤宁好奇地问道:“姚兄弟不喜女|色?”

    却不料把步惊鸿给逗乐了,她拿一块绣花手绢遮着嘴,笑了起来。

    姚芳道:“没事没事,只不过刚才吧,我忽然觉得似乎有点不太习惯。哈,你们也看出来了,我很少来这等风花雪月之地。”

    步惊鸿笑了笑,立刻好言劝道:“小哥别多想,大丈夫在外面有本事,何必拘泥小节呢?小哥要是没本事,又怎能成为高公子的好友?”

    “你可真会说话,一句话把咱们俩都夸了。”高贤宁微笑道。

    姚芳端起酒杯道:“多谢高兄宴请。”

    高贤宁道:“愿姚兄弟此行一路风顺。”

    俩人饮了一杯酒,两个小娘听出是践行送别,又斟了酒,陪姚芳饮了一盏,说了些吉利的好话。这时便有人陆续把菜肴端进来了。高贤宁道:“步姑娘知道我的喜好,这盐水鸭我最爱吃。”

    他接着又道:“一会叫步惊鸿弹首小曲听听,咱们就图个乐子。琴棋书画、她是没有甚么不通的。”

    姚芳点头笑道:“挺好,若是只有你我兄弟二人,这会儿也不能如此有趣。”两杯酒下肚,姚芳也觉得更随意了,忍不住又瞧了一眼步惊鸿那锁骨下面、白皙丰腴的肌肤,只觉得心也好似比平常跳得更快。

    待姚芳转头看向高贤宁时,见高贤宁也正微笑着瞧着自己。

    高贤宁道:“我还是没太懂姚兄弟,原以为你经历了不少事,怕是看开了。”

    姚芳道:“那阵子着实有点想不开,闹了笑话,幸亏有高兄,不然我如今还能如此逍遥自在么?我这人看好多读书人,都不顺眼,唯独与高兄投缘。想当年,你那位姓纪的同窗,也能与高兄情投意合,着实是你待人不错。”

    “他那人也不是事事都坏。”高贤宁轻叹道。

    步惊鸿小心道:“姓纪的,不会是做过锦衣卫的那位罢?来过这里的士人,谈起他没有人不骂的,高公子的话倒也稀奇。”

    高贤宁摇头道:“你们不懂。”

    姚芳听到这里,顿时有点紧张,不过见高贤宁若无其事的模样,他想想也觉得没甚么大不了。他便接着说道:“人若遇到了坎,着实会一时困顿。不过从小便觉得好的东西,似乎更加根深蒂固,缓过神来还是不容易变。”

    高贤宁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姚芳看了他一眼:“便说我与贱内,起初简直是阴差阳错,不过渐渐地我倒觉得挺好了。”

    高贤宁道:“姚兄弟说得有道理。”

    姚芳抱拳道:“搅了兴致,实在抱歉。”

    高贤宁笑着摇头道:“你觉得,我是看重姚兄弟,还是看重姑娘们?”

    步惊鸿与那莲香都没吭声了,只是保持着微笑倾听着。

    姚芳又道:“贱内知道我来了醉仙楼。她叮嘱我,高兄是恩人、定不能拂了高兄的好意,这身衣裳还是她准备的哩。不过咱俩投缘,有些话我也不往虚处说。”

    步惊鸿小声道:“姚公子,您不会劝妾身从良罢?可我觉得在醉仙楼还不错。”

    高贤宁与姚芳顿时相视一眼,一起仰头大笑起来。

    姚芳笑完,说道:“不过话说回来,两位姑娘确实能让人心猿意马。贱内也挺漂亮,可亲近稍久,真不能让我一见便是、心头七上八下了。”

    步惊鸿道:“小哥是在夸妾身么?”

    高贤宁端起酒杯:“人之常情。然则步姑娘先前说得对,说不定姚夫人不太在意这个,不然她怎不拦着你来?”

    “多少仍是在意。”姚芳道,“我是叔公养大的,当年不知怎地,觉得叔公很厉害,十分敬仰他,我就想得到他的赞许,老想着做事讨他欢心。直到现在对自己关心的人,还是改不了。”他摇头叹息了一声。

    高贤宁道:“我觉得姚兄弟挺有意思。”

    俩人又谈了一些逸闻趣事,桌子上的空酒壶也渐渐多了。

    这时高贤宁一拍脑门,说道:“对了,惊鸿姑娘或许曾陪侍过圣上!”

    “啥?”姚芳摇晃的脑袋立刻定在那里。

    高贤宁转头看着步惊鸿道:“你不是说过,以前遇到过一个酒客,自称是汉王,在这里大把撒钱?还说汉王有的是钱。汉王不就是当今圣上吗?”

    步惊鸿道:“高公子不用当真,谁知道真假呀?说不定是冒充的。”

    高贤宁不服道:“谁会如此冒充?”

    姚芳忙劝道:“高兄喝醉了。”

    “可我心里清醒着哩。”高贤宁,他指着步惊鸿道,“人呐,甚么性情,就是甚么境遇。”

    姚芳道:“我看今晚差不多了,这便送高兄回府。”

    高贤宁摇晃着身体道:“今晚高兴,喝多了点,可是真没醉。对了,明天你要上船,我也不便多留,咱们散席!兄弟办完了事,回来愚兄为你接风洗尘。”

    俩人相互搀扶着站起来。这时步惊鸿忽然轻声说道:“姚公子今夜若在此留宿,妾身不用报酬。”

    高贤宁笑道:“还有这等好事啊?”

    步惊鸿娇|声道:“高公子不知道多有趣呢。”

    姚芳犹豫了片刻,目光从步惊鸿的身体上移开,开口道:“我明天还有事,往后再说罢。”

    二人出了门,在奴仆们的帮助下上了马车。姚芳靠近高贤宁道:“这种地方乱糟糟的,等我回来,送高兄一座靠秦淮河的别院,把那些姑娘请到别院里弹琴饮酒,岂不更美?”

    高贤宁笑道:“咱们俩是甚么身份?你一个商人,我乃朝廷命官、掌管着刑狱大权,这是贿|赂命官,知道吗?”

    姚芳皱眉道:“那蜀王……”

    高贤宁继续笑着:“姚兄弟呀,愚兄比你年长,说你一句,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为何?因为咱们不能为了点好处,自寻麻烦。”

    姚芳点了点头,他现在是很浮躁,脑门上仿佛也冒着热气,便掀开了车帘,伸出脑袋透气。这时秦淮河上的灯火一下映入了眼帘,仿佛与天山的银河相映成辉。夜幕已然降临,但秦淮河两岸的繁华依旧没有落幕,亭台楼阁、雕花船舱中,丝竹管弦、人声嘈杂响成一片,在空中“嗡嗡”作响。

    想到明天就要启程去蛮荒之地,姚芳在看到京师繁荣的一刻,心头忽然闪过一丝困惑。

第七百八十五章 变法

    那天齐泰与高贤宁见面、谈起贤妃的哥哥姚芳要去日本国对马岛之后,已经过去了数日。

    今日齐泰早早就下值回家了,他一副兴冲冲的样子,走路也很快。以至于他的年轻妻子见到他,也笑着问了一句今天遇到了甚么好事。

    齐泰带回来了一幅画,雪溪晚渡的赝品;在典当铺、字画店、古董店里找了几天,今天才找到的东西。忽然获得此物,他倒莫名有点激动,哪怕它只是赝品。

    待到齐夫人杨芸娘端茶送水进来时,齐泰已端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对着画观望好一阵了。杨芸娘轻轻把茶杯放在几案上,没敢打搅他。

    齐泰却忽然问道:“云南熟茶?”

    芸娘道:“夫君的鼻子真灵。”

    “新茶?”齐泰转头又问。

    芸娘点头道:“夫君不喜窖藏过的陈茶,我便叫人买的新茶。不过我听人说,陈茶贵得多呢。”

    齐泰道:“我不是富贵人家出身,喝不惯那贵的玩意。陈茶虽然醇,但是味道、香气太淡了。”

    芸娘勉强笑了一下:“我更不懂。”

    齐泰对年轻夫人很好,不过平常说话都是这样子,他觉得芸娘可能不是很感兴趣。但是齐泰没法子用她有兴趣的方式交谈。

    他不禁微微叹了一口气。

    芸娘也很用心,似乎想让齐泰对她更满意,她便也站在旁边,细瞧着那副雪溪晚渡。

    “这是古画,很……很值钱吗?”芸娘小心问道。

    “赝品,不太值钱。”齐泰道,“不过仿得很好,你看这纸面,专门做旧泛黄,若非精通古董字画的人细察,几乎能以假乱真。所以它对于我,真假没甚么区别。”

    芸娘苦笑道:“夫君的话太高深了。明明每句话我都听得懂,就是不知道深意。”

    齐泰站了起来,背着手踱了几步,忽然问道:“夫人见过我那学生高贤宁罢?”

    芸娘说道:“见过啊,夫君几次请他来家里吃饭。”

    “你觉得他是怎样的人?”齐泰又问。

    芸娘的神情立刻多了些生机,她不假思索便说道:“要不是早知道高贤宁也做了大官,我还真看不出来,他很有趣,与谁都谈得来,一点架子也没有。上回他在饭桌上讲笑话,连丫鬟都笑得弯腰了……”她似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立刻停止了。

    齐泰道:“夫人没有说错。”

    芸娘轻声道:“贤宁还年轻,确实不太沉稳,还需向他的恩师多加学习。”

    齐泰却摇头道:“高贤宁的心智不在我之下。你先说他的那番话,是对的。我与他相识多年,岂能不知?那是性情的缘故,与经历也有莫大关系,却与年龄无关。高贤宁出仕之前,便喜风花雪月、游山玩水、交朋识友。而我以前却是寒窗苦读,闭门不出,大多时候有点沉闷。”

    他说到这里,沉思了一会儿,接着道,“我与你第一回见面的地方,当年进京赶考时、便已住过。记得当时我在那里住了很久,但与周围的店家小二、贩夫走卒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交谈,倒不是因为清高瞧不起那些人,而是真的没话可说。我在家乡时,也是一样。”

    谈起这些事,芸娘似乎能理解齐泰了,她好言宽慰道:“夫君有志向,光阴都用来饱读诗书,如今才有这样大的造化。”

    齐泰道:“那倒也是,考中进士然后入仕,这才是最稳妥的、靠自己的路子。像高贤宁那样,因为一篇文章出名,又拒绝了太宗皇帝招揽、引起世人关注,走旁门入仕,确实只是运气。不过高贤宁似乎对官场本来也没多大兴致,他家境殷实富裕、无意追名逐利,算不上钻营。朝中一些官员不喜欢他,大概便是觉得他走了捷径。”

    他顿了顿沉吟道:“要说清高心气,高贤宁比我更清高。不过寻常人看不懂。”

    芸娘苦笑道:“夫君要不是说破了,我也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齐泰道:“这样一个清高的人、被同僚嫉恨排挤之人,入仕短短数年,依旧在官场上如鱼得水了;我想起了杨士奇,杨士奇与高贤宁性格不同,但有某些相似之处。当初太宗皇帝召高贤宁入朝,如果那时贤宁便入仕,我相信他的官仍能当得不错。

    而我却与他们都不一样。那天圣上说得对,做官是在‘入世’;我能做官,只因才学和进士出身,若非如此,可能根本不适合做官。”

    芸娘道:“可夫君还是做到尚书这样的大官了。”

    齐泰摇头道:“最近两年我在回顾从前,想起建文年间,我明明费尽心力、为朝廷谋划,主张却从未被采用;彼时朝中有不同的势力,我也是在各方都碰了壁。于是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如果建文年间高贤宁在我的位置上,会怎么样?”

    芸娘也有点好奇地问道:“那时高贤宁在做甚?”

    齐泰道:“他是国子监的学生,有一阵子在京师读书,有一阵在家乡县学附近游荡。除了在济南城机缘巧合写了一篇文章,几乎甚么也没做。当然我也是甚么也没做成,只不过在庙堂上、说了些没用上的话而已。我想起一切,只觉得一生都虚度了,挺没意思,还害了自己一家人。”

    芸娘好言道:“夫君正当壮年,已是大明朝廷官职最高的大臣,不用这样想。”

    “我能坐到现在的位置,全凭一个人。”齐泰神情一变,叹气道。

    芸娘道:“圣上?”

    齐泰点头道:“太祖皇帝看中我的才学,今上看重的是我的见识、才能。我这样的人,如果没有圣上信任重用,不可能办成任何一件大事。这便是我与高贤宁的区别。”

    芸娘轻声道:“我大致明白夫君的意思了。”

    齐泰呼出一口气,指着墙上的赝品画,“几天前圣上单独召见我,圣上便在反复欣赏这幅画。”

    芸娘应了一声,夫妇二人一起盯着那幅画,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齐泰喃喃道:“圣上想变法,但究竟要怎么变,我没能尽然明了。然朝臣大多与我的主张一样,咱们大明朝现在的处境,并无变法的必要。我不是想与圣上作对,只想尽到自己的职责。”

    他语气平静而坚定地说道:“但若圣上是对的,我自当为君前驱。”

    ……姚芳离京几天之后,朱高煦才知道此事。对于皇帝来说,本来也是小事,姚芳也没理由上奏章;朱高煦现在才知情,实属正常,他也没多管。

    离酉时还有一阵子,朱高煦到了东暖阁,叫身边的宦官都出去了。

    他便走到墙边的书架旁,从几本书下面拿出一只木匣子,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将木匣子上的锁打开。他从里面拿出了一本册子、几张地图。

    做完这件事,朱高煦忽然觉得,自己活像一个土财主,正悄悄拿出藏好的财宝来观摩,生怕被人看到了偷走一般。

    他坐到御案后面,便翻开那本册子,开始看上面的潦草字迹。

    朱高煦写得一手好字,他却不习惯把东西写下来,多半都是在脑海里寻思。然而他试图改造内外的想法,实在是太复杂、太千头万绪了,所以只能不断地记载一些想法,以便逐渐形成比较完善的成套方案。

    每一件事,会使哪些人受益,哪些人损失;将造成多大的反抗,能不能镇|压,或者是否有补偿安抚的法子,都不尽相同。所以朱高煦也很头大。

    涉及到一些藩王等重要人物时,他用了拼音的首字母代替,免得万一这份东西泄露,引起不必要的政|治恐慌。虽然这种可能性并不大,乾清宫各处日夜都有人当值,值守的宦官宫女并不会单独行动。

    今天不知怎么回事,朱高煦感觉注意力似乎无法集中。良久之后,册子上也无法多写一笔,翻开的那一页、也好一会儿没有翻动了。他盯着纸面上的东西,不能让自己更深入地思考。

    朱高煦放下了毛笔,双手在额头上来回揉搓了一阵。他接着站了起来,走到了那扇挂着南亚风格草帘的窗前,望着外头的庭院。

    忽然之间,此前的一个小小疑惑再次涌上了心头。马恩慧为甚么突然变得冷漠了?

    他想到这件事,便开始用最近采用的思维办法、去揣摩理由,把各种因素想出来,进行推演。但是依旧感觉没有道理。

    不过朱高煦发现,自己竟然又能集中精力思索了。相比于抽象的人事身份,他对自己熟悉的人、果然更愿意去琢磨。

    “咚、咚、咚……”远处的洪武门城楼上传来了鼓声,酉时已经到了。朱高煦吐出一口气,转身重新把他的“宝贝”在书架上藏了起来。

    他走到了外面的斜廊上,太监曹福上前躬身道:“皇爷,今夜该李庄妃侍寝,奴婢一会儿叫人送庄妃来乾清宫?”

    朱高煦点了点头。

    他低头看了一眼地下的石砖,发现地砖已磨损得十分光滑。几代帝王、大臣,不知在这里走过了多少遍。.

第七百八十六章 必要

    明军以征讨倭寇的名义攻占对马岛之后,那边便没有重要的事报入朝廷了,好像事情就到此结束了一般。朱高煦的目的、当然不在于此,只占领对马岛对他没有任何意义。

    或许是他太心急了。毕竟这个时代的邦交关系,长达数年才可能有一点改变。但朱高煦确实没法沉下心等待。

    因为他的对外战略,初期目标、便是要制定马六甲海峡以东所有地区的秩序,仅一个日本国不可能去等几年、甚至一二十年。

    朱高煦决定下旨廷议,召集大臣商讨对日本国作战的事宜。

    洪武以来形成的廷议制度,到如今没有多大变化,很能体现皇帝集|权。

    过程便是大臣们对一件大事进行御前讨论,但是讨论的结果仅供参考,最终仍由皇帝进行决断。然而洪武之后的皇帝,威望显然比太祖要差点,所以最好是大臣们不能形成共识,皇帝才好出面裁决;或者达成的结论,正好符合皇帝的心意。

    宫中下旨鸿胪寺,通知了即将参与廷议的几十个大臣,确定有关时间、事由等细则之后,朱高煦也做了些准备,等待朝臣廷议。

    临近日子的这天下午,兵部尚书齐泰忽然在柔仪殿外主动求见。朱高煦当然下令,准他觐见。

    齐泰先在殿外叩首,又入内再次行大礼。礼仪罢,他又向站在书案后面的贵妃妙锦拱手作揖。

    妙锦回应道:“齐夫人可好?”

    齐泰要求觐见,显然是为了正事,听到贵妃这么一问,微微露出了意外的表情,随即又释然了。皇帝的妃子问大臣的夫人,她们都是妇人,这样的话还算是比较得体的。

    朱高煦忽然想起了齐泰的那段私情、妙锦也是知道的,他心道:妙锦问好,怕不只是客气,应该确实对那种事有兴趣。

    齐泰道:“多谢贵妃,拙荆敬效皇后皇妃,主持家中内事,一切安好。不久之后便是中秋节,拙荆亦会进宫,去大善殿朝见皇后,彼时亦能当面恭听皇后、皇贵妃、贵妃等教诲。”

    妙锦微笑着点了点头。

    朱高煦只听着他们对话,目光从齐泰手里的卷宗上扫过。

    齐泰很快把东西放到了桌案上:“日本国之事,臣查阅了大库的旧档,其中有朝鲜国、元朝的一些记载。然后知会大理寺卿高贤宁,提审过对马岛俘虏宗太郎等,写成了一些拙见、方略,请圣上过目。”

    朱高煦欠身,伸手把卷宗拖了过来,径直问道:“齐部堂认为,此事的关键问题是甚么?”

    齐泰道:“没有必要。”

    “哦?”朱高煦马上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动作也暂且停了,不禁抬头看着齐泰。

    齐泰严肃地说道:“日本国足利义持、或称源义持统帅室町殿之后,似乎正在实行闭关锁国的国策,对大明毫无威胁,且海路遥远。我朝大臣对日本国用兵、必定多持劝阻的主张,原因便是觉得没有必要征讨。”

    “嗯……”朱高煦又发出了一个习惯性的声音。

    齐泰又轻轻说了一句:“其实不止一件事,是这样的理由。”

    朱高煦顿时抬眼,看了齐泰一下,齐泰竟然与自己对视了片刻。按照此时的礼仪,人们不能直视地位更高的人,所以齐泰的细微动作、让朱高煦专门留意到了。朱高煦一时没有吭声,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

    齐泰也似乎特意沉默,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今日君臣交谈倒也奇怪,刚开口说两句话,便冷场了。

    贵妃妙锦也在旁边,饶有兴致地品味着此时的气氛。

    朱高煦想了好一阵,终于开口道:“朕并不想彻底攻灭日本国,目标还是石见银矿。”

    齐泰道:“圣上明鉴,一开战端,朝廷最好先做最坏的打算,准备接受大战的后果。当年建文削藩时,臣也是这样的主张。”

    朱高煦立刻点头道:“朕赞同齐部堂的观点。你觉得,日本国倾国之力抵抗,发生的大战的可能性有多大?”

    齐泰权衡了一会,说道:“臣以为,至少超过五成。”

    朱高煦站了起来,背着手踱了两步,转身问道:“理由?”

    齐泰道:“一百余年之前,元军有过两次征日之战。彼时元军如燎原之火、已经攻灭了多地,武力声威之盛,远播内外。但日本国并未被吓阻屈服,可见他们有勇武斗狠之气。何况有了击退元军的先例,日|本人信心大增,更不会轻易屈服了。”

    “嗯……”朱高煦不置可否。

    齐泰继续说道:“元军征日,至今已隔了百余年,时过境迁,日本国确实不太一样了。元朝时,日本国是位于镰仓的征夷将军统|治,现在应该是室町殿的幕府掌权。臣查阅旧档、收集近两年的消息,发现他们今昔差别很大。

    臣认为,镰仓府有点像分封制。一些效忠征夷将军武家势力,称作‘御家人’,他们侍奉将军,帮着修建宫殿、保卫幕府、管理地方、出兵从征;反过来,将军则用官职与土地,赏赐那些有功劳的人。

    而室町幕府完全不同,情况更加复杂。当年建立幕府的征夷将军,因为住在一个叫‘花之御所’的地方,那地方又叫室町殿,所以当地人才用室町殿、代指幕府的权力中枢。

    室町殿与各地藩镇,应该并非简单的从属关系,反倒有些像是守护大名中的盟主。臣如此看法,也是通过大内氏近年发生的事、进行揣测。

    前任家督大内义弘‘叛乱’战死之后,他的两个儿子争夺家督之职。幼子因为起兵中途曾投降室町殿,得到了幕府支持、受任命为家督,长子起兵反抗;结果大内家的长子获胜。其长子竟然率兵‘上洛’,最后得到了室町殿的被迫承认。可见室町殿对守护大名的权力有限,似乎只相当于仲裁的盟主。”

    “齐部堂这样解读,倒也有道理。”朱高煦道,“上洛是指逼宫?”

    齐泰道:“回圣上话,不太一样。京都原来叫平安京,仿照了唐代,左称‘洛阳’、右称‘长安’;现在的京都,当地人习惯叫洛阳,上洛就是进京。带兵进京,确有宣称实力之嫌,但他们好像形成了一些规矩,大内家的长子进京并未打仗,只是去拜见将军和公卿,态度很恭敬;大概是一种软硬兼有的姿态。”

    朱高煦沉吟片刻,说道:“也就是说室町殿的统治,更加松散?”

    齐泰抱拳道:“照宗氏的口供,室町殿倒不一定比镰仓府更散,他们之间有很复杂的联姻结盟关系,相互抱团。且目前的足利义持,通过挑动两次‘叛乱’,削弱了势力最大的两股势力、其中便包括大内氏。而今室町殿的威信已经达到了最高。”

    朱高煦听到这里,顿时觉得日本国的制度十分奇怪,与中国历朝历代都不一样。齐泰竟能从各种线索中,大概弄清楚日本国的制度,也是挺为难他了。

    齐泰道:“臣因此担心,同样是面对外敌,现在的室町殿实力、可能比元朝时的镰仓府更强。镰仓府通过赏赐制度,征召各藩镇的兵力,一旦没有更多的官职和土地赏赐了,内部可能就会不稳定。

    但室町殿无需赏赐,各守护大名的结盟关系错综复杂,面对外敌时出兵、可能仅仅为了不被孤立。我朝最稳妥的法子,还是等待时机,待他们这种联盟出现了你死我活的内|斗之时,我朝才更容易从中渔利。”

    等待历史自然演进,那得等多少年?

    朱高煦道:“大内氏与室町殿已有积怨,他们之间的平衡似乎十分脆弱。能不能设法从中挑|拨,更快地激|化矛盾?”

    齐泰道:“圣上所言,臣以为可以试试。”

    朱高煦想了想说道:“实在不行,便用精兵强攻,先把室町殿的威信打掉再说。我朝官军战力,已今非昔比。”

    齐泰道:“那便要用大军了。因为按照元军征日的往事估算,日本军可能调集十万以内的大军迎战。若我朝兵力太少,恐怕不成。”

    朱高煦沉吟不已,他已经猜到明日上午的廷议结论了。几乎所有的大臣、应该都会劝阻朱高煦。从某种角度看,大臣们并没有错,反而很尽忠职守。

    如果按照太祖定下的规矩,朱高煦仍然能乾坤独断、合法地发动战|争;然而这样站在所有大臣的对立面,毕竟不是好事。

    齐泰皱眉道:“臣的看法,便是不发大军、很难达到目的,劳师动众的可能很大。臣也曾考虑过佯攻九州地区、派兵径直占领石见国的方略。然日本军必定还要进攻石见国,那时官军的水路粮道、军需补给便更长了。”

    朱高煦呼出一口气,看着齐泰道:“齐部堂虽然反对朕的主张,但朕得谢你,你说得很有道理。有理有据、尽心尽力,实乃朕之良臣。”

    齐泰问道:“圣上决定不冒险征日了?”

    朱高煦却立刻摇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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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初年风云激荡,注定要身败名裂、被活活烧死的王,必须要走上叛天之路。恩怨爱恨,功过成败,一切将会如何重演?(群:623220487)大明春色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春色,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春色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