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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风紧     大明春色txt下载     大明春色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零二章 良将

    在小红山围猎场,户部尚书夏元吉用委婉的方式进言,朱高煦是听明白了的。朱高煦对这种劝诫、并不感到陌生。每月的经筵上,不乏官员通过圣人之言、史实进行规劝。

    朱高煦在柔仪殿的书架之间踱着步子,沉下心,再次回忆着夏元吉的话。

    他不得不承认,从某个角度看,夏元吉的主张有一定道理。朝廷好不容易才将绝大多数庶民、约束在土地上劳作,不惜通过“教化”等思想控制手段,以维持统|治秩序;新政如果没有成功,恐怕反而会造成始料未及的副作用。

    夏元吉的政见里,还认为游牧文明的威胁、才是大明这种农耕国家的天然大患。如果眼光局限于两千年以来的经验,这种见解也没有问题。

    人的观念是最难改变的。许多大臣或许并不是想“与皇帝过不去”,他们确实相信其主张正确。

    最严重的问题是,朱高煦猜测就算齐泰、高贤宁、胡?醯戎c中抡?拇蟪迹?材衙馊衔?脑??乃捣ㄓ械览怼s邢脑??侵止勰畹模?匀徊恢顾?桓鋈恕?/p>

    朱高煦之所以“刚愎自用”,相信自己的判断;还是因为他不属于这个“圆圈”里的人,而确实见识过真实的更领先一步的世面。否则、如果他的前方全是不可预测的迷雾,他估计也会怀疑自己的见解。

    就好像哥伦布没有发现美洲之前,中世纪的欧洲人相信大西洋的深处是地狱,没有人敢于义无反顾地、向着未知的远方航行。

    朱高煦也意识到,即便是权力至高无上的天子,想要靠一己之力推动这条大船前进,也是十分艰难,经不起太多挫折。

    满怀畏惧未知的世人,挫折只会让他们更加相信,这条航道的方向错了!

    就在这时,大殿门内进来了个色目人,他是宦官孟骥。孟骥有点惴惴不安地弯腰道:“皇爷,您派人召见了奴婢?”

    孟骥不是一个得宠的宦官,他是朱棣留下的人。他显然对今天的召见,感到十分意外。

    朱高煦点头道:“你过来说话。”

    “是,皇爷。”孟骥小步走上前,躬身侍立在地上。

    朱高煦转过身问道:“上次你说、柳升为啥要娶那个安南妇人阮氏?你谈得不太详细,朕也有些记不太清楚了。你再细说一遍。”

    孟骥慎重地想了一会儿,便抱拳用流利的官话说道:“回皇爷,阮氏之前的夫君是阮荐,乃陈季扩麾下的兵部侍郎。安远侯攻占清化时,捉住了阮荐的家眷,却给放了。那阮氏怀恩,在演州得知了黎利和阮荐的阴谋,遂冒险前去告密。这下阮氏背叛了夫君,没法回去了,安远侯便许诺要娶她为妻。”

    “甚么阴谋?”朱高煦问道。

    孟骥道:“大概是演州北边有道桥,乃大明官军必经之路。黎利的人马先多次诈败,引诱安远侯率部急渡桥,然后烧掉桥梁、切断安远侯前军与后方援军,叛军便伏兵骤出,群起而攻之。”

    朱高煦听罢说道:“你记得挺清楚哩。”

    孟骥忙高兴地说道:“奴婢在安南国停留了一个多月,把好些事儿都打探得明白了。”

    朱高煦忽然沉声问道:“若无阮氏告密,柳升会中计吗?”

    孟骥一脸为难道:“奴婢不知。”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不知道就算了。今天咱们的谈话过程,就当没有发生过,明白吗?”

    孟骥立刻瞪眼道:“皇爷放心,就算奴婢被严刑拷打,也绝不说出半个字。”

    朱高煦道:“谁会严刑拷打你?”

    “是是。”孟骥道。

    大将们很要面子,多半不会承认自己技不如人。朱高煦想要达到的效果,是自己心里有数、又不表现出对谁的能力不信任。

    就像淇国公邱福,朱高煦觉得他的能耐一般;但邱福身为靖难功臣元老、高居国公之爵,不能在战场上屈居人下,所以相当难用。而朱高煦不能说,淇国公带兵不行,便只能找借口。

    朱高煦又寻思这个柳升。如果嫁过人的安南妇人阮氏告密、只是多此一举,柳升一个侯爵,为何非要明媒正娶阮氏?

    柳升打仗中规中矩,治军和排兵布阵都合格,所以在“湖广大战”时,位于伐罪军左翼表现不错。他思想开明、重视火器,北征期间以逸待劳,用火器击破蒙古军进攻,也让朱高煦很是满意。但是此人隐约不够老练,若是摆开了决战没甚么问题,但是应对复杂情况时、似乎还有某些弱点。

    朱高煦最看重的统帅,是盛庸和瞿能。特别是盛庸,经验丰富、大局眼光不错。“靖难之役”时建文军一败涂地精锐尽丧,盛庸接掌兵权时只剩下一些乡勇和残兵,还能固守山东,威胁靖难军的侧翼。“伐罪之役”时独当一面,经常面临困境,也是毫无破绽。

    这是一个在任何不利情况下、都能找到章法的良将。当年朱高煦的大舅徐辉祖,最看重的统帅也是那时地位不高的盛庸,徐辉祖还是有些眼光的。

    而盛庸如果有平安的骑兵协作,那更是如虎添翼。只要朝廷不胡乱施压,朱高煦觉得自己亲自统兵、也不一定打得过这俩人统率的军队。

    寻常时候朝廷发兵,统帅是由识人的大臣举荐大将。但是朱高煦不用举荐,他自己就是统兵的人,很了解手里的武将。

    “孟骥,你去五军都督府,把盛庸、平安、柳升叫来。”朱高煦终于开口道。

    孟骥忙拜道:“奴婢遵旨,即刻去办。”

    朱高煦坐回了他的大桌案后面,翻阅着奏章,等了许久。

    外面传来了说话声,隐隐有平安和柳升的声音,但盛庸应该没说话。孟骥先进来禀报,接着三员大将便在门外叩首。朱高煦大声道:“都进来说话,免礼。”

    三人谢恩入内,朱高煦便招呼他们,在桌案对面的凳子上入座。

    朱高煦听说盛庸与平安的私交不好,观察之下盛庸确实对平安很不耐烦,便摇头笑道:“朕一直以为,盛将军、平将军相识多年,患难与共,该如伯牙子期才对。”

    柳升道:“只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盛庸顿时翻了个白眼,平安指着柳升摇了摇手指。

    盛庸毫不客气地执礼道:“圣上,臣与鄂国公道不同不相为谋。国家大事,上为皇恩、下系黎民,鄂国公食君之禄深受皇恩,却嬉戏待之、视同儿戏,气度全无,臣实在羞与为伍!”

    平安尴尬道:“盛庸,算你狠。”

    朱高煦道:“平将军性情不羁,但打仗还是很认真的。”

    平安忙道:“圣上知臣……盛庸你还长脸了,凭啥训我?”

    朱高煦微笑着沉默了一阵,心下揣度,盛庸或许是故意在皇帝面前,表现他与平安的私交很差。

    盛庸有点厌恶平安的性子,可能是真的;然而盛庸内心必定并不轻视平安,因为俩人在多次大战时协同,盛庸都十分信任平安的策应。

    “征日之战,我官军陆师主力应该只有两万多人。”朱高煦道,“但是将士都是京营精锐。负责水战和运输的水师,更是调用了几乎所有航海的船只;加上朝鲜国的援军,此役水陆规模不算小。朕欲用两个国公、一个侯统兵,以保此役万无一失。”

    三人的神情都严肃了,他们应该明白今日来的人,正是皇帝的统兵人选。

    朱高煦又道:“朕用人的级别,以及海船规模,装备火器盔甲军械的不溃余力;尔等察之,应该明白朕对此役的期待,决不能有任何轻率、有丝毫闪失。”

    盛庸先站了起来,接着平安与柳升也起身,一起鞠躬拜道:“臣等必不负圣上重托。”

    柳升可能事先猜测,他能做征日主帅。不过朱高煦安排了两个国公统兵,柳升做副将之一、也没有委屈了他。

    朱高煦道:“待陆师调集整顿之后,你们到军中准备一番,率轻骑走陆路去朝鲜国,然后渡海。”

    三人拜道:“臣等遵旨。”

    此时走长江入海口、直达日本国的航道,有些风险。而走朝鲜国釜山镇,沿着对马岛、壹岐岛渡海便容易多了。朱高煦可不想让朝廷最善战的几员大将,在海上就折损了。

    朱高煦接着说道:“过几天在朝堂上,朕便任命盛庸为征夷将军,平安为征夷左副将军,柳升为右副将军,准备实施对日作战。水师船队,将由陈?统率、王景弘为正使,所有文武、太监,都听征夷将军一人节制。负责协调大明与朝鲜国关系,监督辎重粮秣的人,你们选谁?”

    他们沉默了稍许,盛庸便道:“守御司侯左使、兵部裴侍郎,处事周全通达。”

    平安道:“向来都是文官举荐武将,这下可好了。”

    盛庸转头没好脸地看了平安一眼。

    朱高煦轻轻一拍桌案:“就这么定了。朕再叫朝中大臣写一篇檄文,诸位尽管照朝廷决策,放手办事。”.

第八百零三章 雪之花瓣

    十二月的日本国九州地区,已经下过几场雪。大内家的家督大内盛见、前往志摩郡时,倒正好遇到了晴天。

    志摩郡属于筑前国、位于九州岛的北部,在博多海湾的西边。对于大内氏来说,此地远离周防国的山口城,属于比较偏僻的地方。

    在志摩郡的今津村庄园北边,是一条弧形的海岸线。这里既不是优良的港口,也不太富庶;不过有一处遗迹,名为“元寇防垒”,倒是十分有名。

    百余年前,日本军与入侵的元朝军队展开殊死搏杀的地方,正是此处。

    大内盛见骑着马,带着一众随从,钻进了一片离海岸不远的树林。当年大战的时候,这片地方应该不是树林;但时过境迁,而今遗址已经被树木掩盖了。

    “主公,这边!”一个武士在前边喊了一声。大内盛见便循着声音,往北边地势稍高的地方赶去。

    一些随从,正在铲开积雪,果然垒土与破败的条石都露出来了。大内盛见跳下马,爬上去左右看了一会儿,又俯身下去,伸手抚摸着那些坑坑洼洼的冰冷石头。他的眼神有些凝重。

    身边的人们,或许觉得一堆破石头没甚么好看的。但家督要做甚么,大伙儿仍会觉得理所当然。

    大内盛见猛然站了起来,徒步向西边一处稍高的山丘走去,众人也急忙跟上。周围的树枝上有积雪,就像长满了洁白的团团棉花。大内盛见穿梭在林间,步伐十分有力。

    他是个年满三十四岁的男子,身体仍未有衰退的迹象,却又有了相当的阅历与见识;争夺过家族内的权位,打过许多仗,也曾与室町殿智斗博弈。而今他很受大内氏上下的信赖。

    大内盛见登上山丘,立刻就看到了北边的海面。“哗哗”的海浪声仿佛更大了,或许只是因为、他忽然留意到了海岸的波涛。

    虽然天气有点寒冷,但是天晴之后的海边、依旧十分明净。蓝色的海水、白色的浪花,辽阔的海面颜色鲜明,风清气爽。

    就在这时,一阵海风骤起,树枝上的积雪被吹得飘到了空中,仿佛花瓣一样飘扬开来,点缀到了空中。

    大内盛见观望着海空,神情很忧郁,却开口赞道:“真美啊。”

    得力部将陶氏、似乎理解了主公的心情,沉声问道:“主公认定,大明国真的会大举进犯我国吗?”

    大内盛见转头看了他一眼:“昨天有一只去过朝鲜国的船回来,确定了之前的消息。朝鲜人正在向釜山镇运送大量粮草。朝鲜国的都城在北方,往南方送那么多粮秣做甚么?”

    陶氏问道:“我们胜算多大?”

    大内盛见沉默不答,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道:“我们一向认为,元朝那些骑马游牧的野蛮人最凶悍。可是真正可怕的,或许是大明那样的国家,除非他们不起心。”

    陶氏没有附和。

    大内盛见便指着脚下的石头,道,“如果百余年前那场大战,日本战败了,蒙古人能在日本待多久?又如换作是大明国的汉人呢?”

    陶氏恍然,鞠躬道:“主公深谋远虑,只可惜‘洛阳’的蠢人太多。”

    大内盛见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我叫你派人去石见国暗查,查到银山了?”

    陶氏忙道:“前些年石见国还是大内家的地方,我们当然知道那里没有银山。不过多年来,确实有百姓在山里、陆续挖到过银矿石。可是石见国当地没人能炼银,矿石太少,便无人在意此事。汉人哪能比我们自己还清楚情形?谁也不知道大明国的人听了谁的谣传、石见国有银山。”

    就在这时,树林里传来了马蹄声,有人骑马过来了。这片林子,树木长得比较稀疏,人们进树林后仍能骑马。

    来人寻见了大内盛见,下马鞠躬道:“主公,我们得到消息,壹岐岛不久之前被明军攻占了!消息报去了九州探题,洛阳室町殿过几天必定也能知道消息。”

    大内盛见一边点头,一边沉思着。

    他忽然转过身道:“回山口城。准备妥善之后,我要立刻上洛。”

    陶氏急忙劝说,建议让大内盛见留在周防、筑前主持大局,只需派家臣上洛。但大内盛见心意已决。

    以明军攻占对马、壹岐的前奏看来,明军极可能延续元寇的进军方向,从筑前国沿海登岸。这边都是大内盛见的地盘,他不能不抵抗,但是光靠大内家的兵力抵抗又不太现实,所以大内盛见才急匆匆地要去京都……

    几天之后,大内盛见只带了数十骑、便从周防国走陆路抵达了京都。

    一众武士刚来到相国寺南边的二条坊邸,还没进室町殿,里面便传来了许多人的呐喊声:“神风护佑!神风,神风……”

    大内盛见闻声,马上意识到,此时若再劝和、恐怕已不合时宜。他仍想面见将军,委婉地提醒。虽然多半没有作用,但大内盛见还要进献一些方略,并让筑前国地区及时得到增援。

    他作为曾经带兵上洛的有力守护,在室町殿已有一些威望,很容易便进入了府邸。

    只见府邸里的回廊上,空地上都站满了人。大内盛见昂首挺胸从回廊上往里走,这时一些人便上前来鞠躬见礼。因为大多人只不过是守护大名们的部将和家臣,地位没有大内盛见高。大内盛见也鞠躬还礼,大家说了几句客气话。

    将军足利义持的一个宠臣过来了,那宠臣穿着绸缎花衣服,娘里娘气的,请大内盛见跟他入内。

    足利义持并不在大殿上。大内盛见跟着宠臣,沿着夹道走廊继续往里走;直到那宠臣敲了一扇木门,跪在地上拉开了一道格子门。

    大内盛见入内,见将军正独自端坐在上位的席子上。他便在屋中跪坐,匍匐向将军行礼。

    “一路辛苦了。”足利义持道。

    大内盛见听罢有点意外,再次鞠躬道:“为将军尽忠。”

    还没等大内盛见说正事,背后又响起拉门的声音,他回头一看,看到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和尚。和尚双手合十,向足利义持作拜。

    足利义持道:“大内还没见过义圆吧?义圆是我的同母弟弟,他在青莲院出家后,很少回来了。今天正好回来看望母亲大人,你们正好认识认识。”

    大内盛见道:“在下见过义圆大师,请多关照。”

    和尚合十一拜,竟未说话,却是盯着大内盛见、十分仔细地端详了片刻。过了一会儿,和尚露出了示好的微笑,朝大内盛见轻轻点头。然后和尚便转身道:“兄有正事,我先告辞。”

    足利义持点头应允。

    大内盛见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木门,接着一副沉思的模样。他隐约觉得,或许将军看得比自己更远,自己心急如焚的劝诫可能只是多此一举罢了。

    这时足利义持的声音,打断了大内盛见的沉思,“大内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大内盛见道:“诸多迹象无从解释。将军,大明国的人马,恐怕真的要入寇我国了。”

    足利义持面不改色道:“我知道,大家都知道了。”

    “如若终有一战,还望将军早日筹备援军、粮秣,向筑前国聚集。”大内盛见道,“在下并建言,太宰府(九州岛)近左的粮仓,应分散布置。我军节节抵抗之后,便一路烧毁失守的粮仓。关东的公方人马,也应准备好向洛阳驰援。通往洛阳、博多的道路碍口,应储备粮草,以备各国援军所需。”

    足利义持倾听着。

    大内盛见又道:“在下选好了一些细作,准备藏匿于筑前国各郡中。若是前线失利,我军细作便在城中的水井中投毒,在河流上方、悄悄布置病死的人畜尸首,以弱敌寇。”

    足利义持问道:“大内已然认定,我军一定不能获胜吗?”

    大内盛见委婉地说道:“以防万一,先谋长远。”

    足利义持沉声道:“若是决战不利,国中恐怕会发生一些不可预料的事,诸君一定要尽力抗敌。”

    大内盛见鞠躬道:“大内家上下,定决死一战!”

    就在这时,外面又传来了呐喊声:“神风护佑日本,神国必胜……”

    大内盛见听到声音,抬起头、正好与足利义持对视了一眼。

    忽然之间,大内盛见对将军的心思,莫名地又亲近了几分。本来室町殿并不支持大内盛见做家督,大内盛见也曾带兵上洛、才与室町殿达成了妥协;但最近有了强大外敌的威胁,他们之间的恩怨、反而越来越显得微不足道了。

    这个正当壮年的征夷将军足利义持,有勇有谋,胸怀远大。大内盛见此时倒觉得,有义持将军统筹大局,才是日本之幸。

    “此役日本若胜,各国守护或能尽弃前嫌,上下一心。”大内盛见不禁说道。

    足利义持神情一凛,用凌厉的眼神看着大内盛见,用力地点了一下头:“上下一心,天诛明寇!”

第八百零四章 殷切之情

    武德三年的元宵一过,天地万物复苏,朝廷大事也开始进行了。朱高煦要先送盛庸等大将出发、去朝鲜国;待到下个月下旬,运载官军水陆军主力的舰队、才会从大江下游的各港口启航。

    龙江港上笼罩着些许潮|湿的雾汽,让今日的送别场面、无法尽显排场。停靠在码头上的宝船,隐约露出巨大的身躯、高高的桅杆,若隐若现的景象,仿佛海市蜃楼。

    朱高煦率文武官员,在江畔的一座亭子里等了一会儿,盛庸、平安、柳升三人便来了。这座亭子很小,朱高煦便迎着三人来的方向走了出去。

    盛庸等数人跪伏在地,先行大礼。

    朱高煦上前扶起他们,开口道:“朕闻古代帝王拜将饯行,曾用‘捧毂推轮’之礼。可惜诸位这回是骑马出行,朕无毂可捧、无轮可推了。”

    诸将顿时露出了稍微轻松的笑容。

    朱高煦语气一变,说道:“然则朕对尔等的信任,以及殷切之情,并未有丝毫不同。”

    他们听罢纷纷抱拳作拜,许诺尽力。

    这时站在朱高煦侧后的兵部侍郎裴友贞,作揖道:“臣从征安南国之时,作过一首曲子,今日为邵国公、鄂国公、安远侯饯行,臣请奏一曲助兴,并与三位将军共勉。”

    朱高煦点头道:“甚好。”

    裴友贞便招呼站在远处的随从,待随从拿着乐器上前来,他又向周围的人拜道:“《万里金陵》,嫌丑了。”

    萧声刚刚响起,朱高煦立刻就被吸引了。他有点惊讶,只有一枝竹萧、一副铜镲,竟也能表现出如此深远、磅礴的气势。

    加上裴友贞报上来的曲名,顿时这音乐深得朱高煦之心。

    朱高煦的音乐知识很浅薄,这两年才从杜千蕊那里学到了基本的曲谱,他发现自己的音乐天分、似乎不怎么高,主要缺乏音律的节奏感。但是另一方面,他倒是很能欣赏各种音乐,或许是听得多了。

    此时裴友贞演奏的曲子,正因主音只有一枝竹萧独奏的高超表现方式,这曲子的苍凉感很重。倒让朱高煦想象到,仿若在远古人口稀少的莽荒时代、祖先斩荆披棘开疆辟土的情形。然而朱高煦认为,这个时代的世界、应该已经很热闹了。

    君臣倾听一曲罢,朱高煦也没当场说自己的感受,只是抚掌道:“好!朕以前不知道,裴侍郎有此才华。”

    裴友贞道:“臣不敢当。”

    朱高煦转头看向亭子里的侍从,轻轻招了一下手。宦官侍卫们立刻打开酒坛子,在许多碗里倒上酒,然后端了上来。

    站在一起的君臣都陆续端起了酒碗。大伙儿捧着碗,看向朱高煦,仿佛等待着甚么。

    朱高煦也明白,君臣离别时的酒,总得说点话。

    他端着酒碗沉吟片刻,便对大将们说道:“自古以来,神洲四方之地,我国为之宗主;故称中国,国君即为共主。咱们决不能放弃故有的势力范围,更不能放弃应得的地位与尊严。除此之外,自三皇五帝起,我国便是最先进文明的国家,当世亦不能故步自封,而应找到一条突破藩篱的道路。诸位将军,朕相信数百年之后,后世必能认同你们,称颂尔等为国家社稷立下的功劳。”

    既然这些人已经是站在帝国上层的人物,朱高煦便不吝说出角度较高的言辞。大伙儿怎么理解,那便是他们自己应该领悟的事了。

    盛庸捧着酒碗弯腰道:“圣上雄心壮志,臣能随行其中,为圣上驱驰,深感荣幸之至。”

    平安道:“圣上下旨攻打何处,自有圣上的道理。臣当然照办。”

    柳升道:“臣愿将圣上之威名,宣扬四海。”

    朱高煦举起酒碗道:“干了!”

    “干!”文武大臣们附和道。

    大将们在木盘上搁下酒碗,便一起跪伏于地,向朱高煦再次叩拜。他们起身后,盛庸抱拳道:“臣等请圣上,静候捷报。”

    朱高煦点了点头,抬起手轻轻挥了一下。

    盛庸等告辞后退,然后接过侍卫们送上的缰绳,牵着马向江畔的码头去了。朱高煦率众仍然站在原地,目送大将们启程。

    就在这时,天空忽然落下了阵阵雨点。太监的声音道:“快把伞拿过来。”

    春雨很快下成一片,雨不大、却已让前面的景象都笼罩在了雨幕之中。不远处那些戴着宽檐帽、穿着整洁礼服的将士们,在雨中列队,仍然军容整肃一动不动,与朱高煦一起观望着江边。

    待码头上的两艘渡船、载着大将与护卫骑兵离岸了,朱高煦才转身离开了亭子。

    朱高煦上了四马驱动的銮驾,带着仪仗大队回城。他从窗户往外看,一条汇入大江的河流进入了眼帘。河岸的垂柳已经发了嫩绿的新叶,在蒙蒙的小雨、轻风中摇曳,此刻烟雨笼罩的景色同样充满了春季的气息。

    蓦然回顾,朱高煦才想到,自己正式登基之后,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

    这整三年里,朱高煦干了很多事;但乍一想,他竟然好像没有甚么特别宏伟的功绩。他北征过蒙古,然而蒙古诸部的活动与之前区别不大;在安南国部署过一场战争,不过安南国在永乐年间就已经被征|服,朱高煦甚至让安南国的王族复国了;明军水师下过西洋,同样是永乐年间就干过的事。

    朱高煦甚至取消了一些永乐年间制定的大事:迁都北平、新修皇城,准备多次北伐的谋划,编修永乐大典的大事。而朱高煦下令编修整理的《天工开物》,似乎并不是那么惹人瞩目,毕竟只涉猎于技术。甚么《诸国科学译汇》,也只限于朝廷大臣之间流传。

    不过,朱高煦倒是不计较、一切事情是否能让人惊叹。他只是走着自己认为更合理的步骤,并且认为短短三年取得目前的进展、已经算很快了。

    如果图名,他倒相信,只要史册对他的所作所为能如实记载,后世反倒会更认可他的事业。前提是他要走稳一点,不要失败得那么快,不变成王莽那样的唐突革新。

    当然在被重新认可之前,朱高煦觉得自己可能要被误解一些年。但相比做一个士人们赞美的古代明君,朱高煦还是更愿意做一些真正有意义的事。所以他并没有觉得自己被误解、有多么委屈,都是自己的选择而已。在他的观念里,国家层面的事、文明的进步才是有意义的。

    他沉思了一阵,毫无改变心意的愿望,仍然打算一条道走到底。

    朱高煦掀开了帘子,说道:“裴友贞,叫裴友贞上车。”

    旁边的锦衣卫武将立刻抱拳应允,转头喊道:“圣上有旨,宣兵部侍郎裴友贞同乘。”

    圣旨再次传了一遍。没一会儿,跟在后面的裴友贞骑马来到了銮驾后面,然后上了马车。

    裴友贞见礼罢,朱高煦便径直说道:“咱们军中用的团龙日月旗,可以做国旗。朕觉得还要选一首国歌,在升旗或是某些典礼上演奏。裴侍郎那曲《万里金陵》,朕觉得不错。”

    裴友贞惊了一下,顿时喜道:“臣不知是否能堪当礼乐,或可与朝臣商议。”

    朱高煦没理会裴友贞的建议,毕竟王朝从未有国旗国歌这种东西,有甚么好商量的?

    “但是此曲作为礼乐,或有点过于悲凉,不太合适。”朱高煦道,“朕琢磨了一下,觉得这种感受与音律无关,而是萧声独奏造成的效果。”

    裴友贞点头道:“圣上一语言中。臣谱此曲时,倒未曾想过充当礼乐。只因臣随征的经历,见了沙场杀伐,将士深入蛮荒之地;深感万里金陵的宏图,却也有着沉重与荒凉,萧声正当此意。”

    朱高煦沉吟道:“用更多的管乐齐奏,效果会不会改变?”

    “横吹。”裴友贞恍然道,“改为军乐器横吹短笛齐奏,铜镲也增加多副,必能化解悲意,转为壮阔意境。”

    朱高煦点头道:“甚好,你重新编排之后,来柔仪殿演奏。”

    裴友贞作揖道:“臣领旨。”

    朱高煦没再吭声,重新拿起手边的地图来看。这是一幅南洋的海图,与最近正在征讨日本国的大事毫无关系。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发现、裴友贞似乎对这副图感到诧异,便开口道:“裴侍郎今天演奏的曲子确实好,朕也颇有感悟。演奏一首曲子,有序而精确的节奏很重要啊。”

    裴友贞道:“原来圣上也精通音律。”

    朱高煦摇头不语。

    沉默片刻,朱高煦便又道:“征日之役预计会在三四月间开始,整个战役或将持续数月。不管大战时间长短,真正要实现官军进驻石见国的目标,最少还要几个月。

    在此期间,咱们也不用只等待结果。占城、真腊两国,共有三处优良的海港,并处于海船下西洋的必经之路上,我们应该设法纳入官军的驻防范围,设为据点,以开辟出成熟的航线。”

    裴友贞道:“圣上深谋远虑。”.

第八百零五章 裴友贞的仕途

    宦官和锦衣卫将士簇拥着銮驾,行至外五龙桥。车驾稍停,裴友贞便下车来了。

    队伍一过五龙桥、便望承天门。裴友贞此时不用去皇宫,他在这里向皇帝告辞,正是妥当。

    銮驾重新行驶,裴友贞躬身侍立在路旁,面向马车作揖。他便发现,随行的许多文武宦官、都向他投来了异样的目光。不管人们出于怎样的心情,总之是挺关注裴友贞的;毕竟刚刚他才与皇帝同乘。

    他是一个其貌不扬、长得如同个庄稼汉的人,曾在汉王府教那些目不识丁的大老粗武夫识字。以前他哪能想到,会有今时今日的殊荣与地位?

    裴友贞微微有点出神,很快回过神来,向銮驾后面的司礼监太监王贵抱拳道:“王公公请留步。”

    王贵也十分给面子,马上走了过来,和气道:“咱家有啥为裴侍郎效劳?”

    “不敢不敢。”裴友贞道。他这种出身低的人,似乎有种毛病,便是往往不够自信,面对有点身份的人时、姿态往往放得过低;哪怕对方只是个阉人。

    王贵转头看了一眼陆续经过外五龙桥的队伍,露出一个刻意的微笑,等着裴友贞。

    裴友贞便道:“圣上方才在车中,与我谈论了一些事。我便想查查相关的旧档,免得圣上万一再谈起此事,我无话可对。古今通集库便不去了,大本堂、文渊阁库楼都在东宫那边。这几天我想时常过去、查阅一些卷册,还望王公公与门楼里的宦官守将打声招呼,我也好少些周折。”

    王贵道:“没问题,这事儿咱家定会记在心上。”

    裴友贞道:“郑和、王景弘下西洋,或曾记载过一些事宜,应存于司礼监内。其中有关真腊、暹罗、占城的卷宗,可否借阅一观?”

    王贵痛快地说道:“咱家得叫人先找全了,明天下午送去兵部衙门,何如?”

    裴友贞拜道:“多谢王公公。”

    王贵道:“裴侍郎办的是皇爷的差事,咱家行个方便,本是分内之事。告辞。”

    裴友贞也转身往回走,边走边寻思了一阵。

    他随船去朝鲜、日本那边差遣,要到下月下旬,还有一个多月时间。这一个多月,他准备办两件事,一件是刚才与王贵谈论的事,另一件便是找教坊司的乐工,重新编一下那首曲子。裴友贞是兵部的官,管不了教坊司,但只消过去说是圣旨,事情必定方便了。

    裴友贞回到兵部衙门的书房时,习惯性地静坐了一会儿。文官很流行这样,称之为退思、自省。裴友贞尽力学着怎么当官,慢慢地倒形成了习惯。

    他没有心思去回想、今天在皇帝面前的表现是否有疏漏。

    裴友贞忽然倒想起了几天前,与侯海在皇城外的一座酒楼上、说过的一番话。

    侯海说,咱们算是圣上的故吏心腹,可在庙堂上说话却分量不够,为何?汉王府的故吏人太少,朝中原先那些人留得太多;咱们得圣上信任,在百官中却没甚么声望。做官做成这样,咱们顶多是宠臣,算不上大臣。

    瞧那夏元吉,常与圣上见解相反,可他说话管用。朝中那些位高权重的人,甚么蹇义、茹?、吕震、胡广谁都觉得他可靠。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是解缙说句话、声音也比咱们大,他至少有江西那一干士人吹捧着才华横溢……

    裴友贞寻思了一番,觉得侯海所言很有道理。但是他想着自己的出身,若不是机缘巧合投到圣上麾下,还能做甚么大臣?

    左思右想,裴友贞还是认为,自己的才干、先得到圣上认可,方是正途。

    至于甚么新政旧政,裴友贞真的不太在意。他既没有夏元吉的稳重,也没有胡?醯谋Ц海蛔匀嫌氤?写蟪济窍啾龋?畹娜肥挡恢沟秤稹?/p>

    连续数日,裴友贞将能查到的卷宗,都翻阅了一遍。南洋那些国家的记录,此前在朝中很少有人在意;若非负责管理旧档的官吏守规矩、时不时拿出去晾晒,估计现在这些卷宗得被虫蛀毁了。

    然而圣上没有再谈起南洋之事,裴友贞也渐渐觉得,估计自己白忙活了一场。不过并不要紧,所谓有备无患。

    直到半个多月后,太监王贵忽然来了兵部衙门,找到了裴友贞。

    王贵似乎有点着急,说道:“还喝甚么茶?您赶紧跟咱家去东暖阁,皇爷等着见哩。”

    裴友贞忙问:“所为何事?”

    王贵道:“皇爷正与几个大臣商议大事,问起了安南、占城、真腊等地的纠葛,没人能说得清楚。平素对外藩之事很精通的茹部堂,也没说明白。咱家便在旁边插了句话,兴许兵部尚书裴侍郎所知甚详。接着皇爷立刻下旨,叫咱家来传裴侍郎进去。”

    裴友贞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官袍,又伸手扶了一下乌纱帽,说道:“王公公请。”

    二人立刻出发。朝臣们从千步廊衙署去东暖阁,真的挺远;俩人尽量走快,也走了很久。他们要先进承天门、端门、午门,然后要过奉天门旁边的东角门,先后过三大殿旁边的三道门,然后进乾清门……这才走上了斜廊,来到东暖阁外面。

    王贵叫裴友贞随他直接进门。俩人到了地方,绕过一幅隔扇,果然见好几个大臣都在里面。

    裴友贞行叩拜之礼,便听得朱高煦的声音道:“裴友贞免礼。朕欲知占城国之事,有关暹罗(泰)、真腊(柬埔寨全境、老挝南部、越南南部)、占城(越南中南部)的关系,你知道些甚么?”

    “臣以为,要说清南边诸国的关系,少不了安南国。”裴友贞从地上爬起来,说道。

    朱高煦道:“甚好。”

    裴友贞沉吟了片刻,抱拳道:“臣禀奏圣上。数百年以来,真腊国实际在东西两面树敌,同时与暹罗国、占城国有长期恩怨,相互攻伐。占城国亦是如此,与西面的真腊国、北面的安南国多次争战。而安南国则在不同时期,分别对付其北方的中原朝廷、以及南方的占城国。

    大明立国之后,真腊主要面临暹罗新起的大城王朝(又称阿育他亚王朝)的进攻,对占城的攻势已减。至永乐年间,因安南国被我朝攻灭,占城已向我朝称臣;占城在收复安南国占据的北方失地之后,便转向西面攻打真腊。

    当此之时,四国的关系是安南、占城之间平息了战火,而真腊正面临暹罗、占城的夹击。”

    朱高煦道:“裴侍郎说得清楚,简单明了。”

    裴友贞大受鼓舞,又道:“安南国与占城之间,在近数十年以来结怨太深。暂时的太平,不过是因我朝大军介入;一旦形势稍变,两国必定很快又会爆|发战争。

    盖因自洪武初至今,两国多次相互攻伐,死伤军民不计其数,简直是血海深仇。占城曾三度攻陷安南国的都城升龙,大肆洗劫屠戮。

    安南国胡氏乱政时期,也曾攻破了占城都城毗?耶(归仁),举城洗劫,并强占了岘港、会安在内的大片土地。待胡氏被大明官军攻灭,占城又夺回了一切,并反占了安南国的顺化地区。”

    朱高煦道:“永乐年间,我朝在安南国设交趾布政使司,安南国全境曾属大明辖地。占城国既已称臣,为何还要占据顺州、化州等地?”

    裴友贞拜道:“圣上明鉴。那顺化之地(岘港北)本有争执,起初是占城国的土地。

    到元朝时,元军威胁安南国,安南国调整国策,在南面结盟、北面抗敌。于是安南国将一个陈氏公主、嫁给了占城国国王;彼时占城也惧怕元军,遂以顺化之地作为聘礼,两国结盟。

    但后来元军放弃了远征安南国的打算,外部威胁刚刚消失,两国的旧怨立刻便因一件小事激化,再度发生战争。大致是安南公主没有殉葬,被接回了升龙;占城国认为是对王室的侮|辱,遂发兵北伐。

    顺化之地,也几经易手,而今谁也说不清楚应该是谁的土地。又因‘征安南国之役’时期,占城国欲趁火打劫,帮助大明官军夹击胡氏甚是卖力,大明朝廷便未计较两城一地之得失。”

    “原来如此。”朱高煦点头道,“你所言之事,可有失误?”

    裴友贞想了想,抱拳道:“臣遍阅大本堂、文渊阁库楼之旧档,并有司礼监卷宗所记,归纳而成。细处或有疏漏不详之处,大致应无出入。”

    朱高煦道:“你尽心国事,朕甚欣慰。然日本国之事更为紧迫,本月下旬大军就要出海了。你把掌握的档案目录,移交给兵部尚书齐泰,先用心眼前之事罢。”

    裴友贞拜道:“臣遵旨。”

    他退回了官员队伍里,发现今日自己出了风头之后、同僚们的反应似乎有点冷淡。连齐泰也只是投来了赞许的目光,并未当众抬举裴友贞几句话。

    裴友贞一时间心头颇有感概,却无从捕捉此时究竟是甚么心情。

第八百零六章 功德无量

    运载了两万三千余名陆师将士、军械弹药辎重无数的庞大舰队,已于二月底从各个港口按时出发。舰队有大小各式海船数百艘,其中包括了载员千人、装备数千斤重“天”字号汉王炮的宝船数十艘。

    所有舰船,将在东面沿海的海面上集结完毕,然后分成五个军进行编队,由水师大将陈?节制全军。接下去大军会沿着海岸缓行,等待季风顺畅之时,便离开沿海,分赴朝鲜国釜山镇、日本国博多湾。

    届时大明朝东部沿海的官民,也能亲眼目睹海上漂游的大船,感受官军海上军力的盛况。

    在十五世纪初的这个时代,世界上没有任何国家、军事联盟拥有如此庞大的海军,以及一次性投送超过两万陆军和物资的能力。在东方西方,绝大多数国家的总兵力、应该也不超过两万,更不谈投放能力了。

    当然这一切成就,主要不是朱高煦的功劳。永乐年间,大明朝廷已经逐渐形成了这样的海上军力。

    朱高煦觉得日本国之所以肆无忌惮、存在侥幸的幻觉,还是基于对一个国家远程投放能力的经验性判断。毕竟大明朝虽然拥有两百多万军队,但是从海上远征、出动两万多人,也只有永乐年之后才能办到。

    明军并未过多考虑水战的问题,在海上只考虑船只的抗风暴能力。毕竟以宝船的排水量,根本不需要火炮,径直撞击也能碾碎大多数帆船舢板。

    朱高煦目送战舰纷纷离港之后,剩下的事他便不能掌控了。征日大军的后续消息,最早也要等两个月之后。

    他开始与大臣商议南洋、西洋(文莱以西至印度洋)的事宜。

    君臣再度于柔仪殿议事之时,户部尚书夏元吉便开始了劝诫:征日的水陆军耗费糜大,朝廷决不能同时在南北开战。

    朱高煦却道:“夏部堂勿虑,即便朝廷有钱,现在也没船啊。咱们经营南方,并不是马上要开战。若是通过谈判和博弈、便能解决问题,永远不打仗更好。”

    他接着又道:“但咱们征日本国得到白银之后,如果不再进行对外贸易,提高国力的成效便会大打折扣,因为货币与物资流通只能局限于国内。

    控制马六甲以东的航线,货币发行、税赋、物价、贸易规矩,便都是大明朝廷说了算。朝廷商队可以从中获利,私人商贾有利润、市舶提举司才有税收,这便是开源。国库若无源头,诸位只顾哭穷有甚么用?”

    夏元吉听罢不再多言了。

    朱高煦道:“朕欲筹建南海总督府、西洋总督府,用两个衙门管理马六甲海峡以东的事务,隶属于内阁。南海总督府可设置于西贡港(头顿附近,名字来源于永乐年间的郑和舰队,西来朝贡之意)。西洋总督府可设置于旧港宣慰司。”

    齐泰作揖道:“旧港宣慰使乃汉人施进卿,接受朝廷册封、并曾立功,其麾下多是东南各地的汉人,此事尚可操办。然西贡港是真腊国的地方,真腊国怕不愿意割地。”

    朱高煦道:“咱们可以换个称呼,不叫割地,而是设立‘使城’。接受朝贡体系的国家,也能到咱们大明都城来设置‘使馆’。咱们去帮助那些藩国,减少争端、和睦相处,没有个据点怎么办事?”

    齐泰道:“臣怕此事仍不太容易。”

    朱高煦点头道:“因此我朝要充分利用各国之间的矛盾,免得耗费国库出兵讨伐。正因不太容易,咱们得趁早开始着手,起初无非是靠口舌,只是太耗费时间罢了。”

    在朝的官员们议论纷纷,大殿里一阵嘈杂。

    朱高煦招了招手:“诸位坐过来看图。”他便指着铺在大桌案上的一幅大图道,“朕想了个方案,若是不妥,诸位也可以另想它法。”

    他敲了敲桌面上的一个位置,“安南国是我朝属国,咱们可替安南国出头、向占城国索要顺化之地;并提出将岘港作为‘使城’,以便在航道上成为一个补给港和贸易集散地。占城人曾多次洗劫屠|戮升龙等地,安南国宗室贵族、庶民百姓都记着仇;有这样的机会,安南人必定十分卖力。占城国有了压力,便可能妥协。”

    胡?跆嵝训溃骸罢汲枪?胛页?叵盗己茫??酰?^耶僧伽跋摩五世)称臣朝贡,据礼甚恭。”

    “他们只是因为我朝征安南国时、想趁机报仇,咱们别在意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朱高煦道,“占城国早就不是秦朝时的林邑了,朕看旧档上、各朝记载他们的国王大臣都是卷发黑肤的人,早已断了与大明朝的上下直属关系。吹捧咱们几句,又不能当钱花。”

    胡?醵偈蔽扪砸远浴?/p>

    朱高煦道:“占城国目前正在进攻真腊国,如果其北面的安南国兴兵南下,占城国便要腹背受敌了。要是他们这样还不愿意妥协,那么我朝便去找真腊国、许诺提供军事援助。那占城国的处境会立刻变得十分危险。

    真腊国吴哥城(洞里萨湖北、暹粒市附近)目前正面临东西两面进攻,同时在抵抗暹罗、占城的攻打,他们的处境危急,急需外援。我朝可许诺以军火等援助为条件,提出在西贡港设置‘使城’的要求。

    如若真腊国不想理会我们的‘合理交易’,那么我们就支持暹罗。暹罗大城王朝摆脱了真腊的控制压|榨之后,现在很想以牙还牙。真腊国王室如果想自取灭亡,那便可以继续不理睬大明。”

    大伙儿都安静下来了,神色各异、十分复杂地沉默着。

    朱高煦见状,不禁好言说道:“人的道德、与国家的道德不一样。我朝保持克制,没有像元朝那样进行屠|杀征服,这便是道德。

    但为甚么那些小国、敢不理会我朝的诉求,甚至还敢杀咱们的使节?无非是我朝空有强大的国力,但势力没能真正进入这些地区,不能对诸国的切身利害产生影响。诸位可以审视,咱们驻军两万之后、现在的安南国还敢不敢杀大明的朝廷命官?

    何况这些小国相互攻伐,死伤不计其数,战争中野蛮的犯|罪更是多不胜数。将来它们一旦进入我朝的总督府体系之下,有了审判是非功过的人,凡事都可以调停,杀戮反而减少了,岂非造福诸国各族百姓?”

    这时学士胡广道:“以道义论,圣上着实是功德无量……”

    官员们纷纷侧目,瞧着胡广,胡广立刻住嘴了。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但是脸颊稍稍有点红。

    齐泰这时说道:“昔日太宗皇帝励精图治,欲建造海船下西洋、迁都北平等事,下旨朝中各人,即可操办。今圣上先与诸臣商议,臣等应尽力辅佐才是。”

    齐泰这么一说,大伙儿才陆续附和起来。

    不过朱高煦之所以要尽力拉拢朝臣,倒不是求稳妥;而是因为他办的事、不仅只为了办成那几件事,而是在试图建立成体系的国策。

    朱高煦道:“待确定了谈判的策略,内阁便举荐几个人,先去安南都督府;然后叫张辅调用船只,作为南下出使诸国之用……起初建立联系之时,使节的风险较大,可以提拔一些安南人帮忙,或许选用国内自告奋勇的士人。”

    “臣等领旨。”

    朱高煦转头寻见茹?,“波斯、以及更西边的那些海船,船体和风帆的构造似乎不太一样。你们派人找机会了解,以便取长补短,咱们在技术上应时刻保持优势。这件事,守御司南署也可以想想办法。”

    茹?和钱巽起身作揖道:“臣等遵旨。”

    很久以前他有过一条西方帆船的模型、花了几十元自己组装的。他现在才想起来那个模型的帆,与目前看到的大明海船的帆完全不一样,似乎一种是硬帆、一种是软帆;西方软帆更加复杂,大明的船帆反而简洁,使用滑绳(滑轮组)升降也很方便快速。

    究竟优劣如何,或者大型小型船舶适合什么构造,朱高也不清楚;但是水师和船坞里的官吏工匠,应能琢磨明白。相互学习才是正途,傲慢自大往往只会导致错误。

    时辰已近中午,大伙儿便行大礼,谢恩告退。

    朱高煦仍留在柔仪殿。这处建筑群是太祖读书燕居之地,甚么也不缺,再等一阵朱高煦吃了午饭,还能找张床午睡一会儿。

    他在大桌案旁边来回走动着,时不时看一眼刚才议事用的地图。

    整个大略的结构正在迅速铺开,但是真正成事的范围、仍旧很小,目前最重要的,还是要等日本国那边的消息。

    朱高煦走出了大殿,在门外的台阶上站了一会儿。风声中,他似乎隐约听到了浪涛之声。但他稍微回过神,便意识到应该只是错觉。别说京师离海岸还有很远,即便是大江边的浪涛,在这里恐怕也听不见。

    朱高煦抬头看了一眼东边的天空,心道:只要季风到了东海岸,大明舰队航行的时间、最长也不会超过一个月。.

第八百零七章 一心抗敌

    博多湾西北部海面,小风,有雾。

    清晨时分,太阳还没出来,灰蒙蒙的海面上笼罩着团团白雾,仿若漂浮在海面上的云团。一只日本国战船张着风帆,正在水面上慢慢地移动着。

    就在这时船头传来了“哐当”的一声响,一个端着黑碗的水手、将饭碗调到了地上,目瞪口呆地眺望着前方。好几个人被吸引了注意力,纷纷转头观望。

    只见迷雾之中,两座硕|大如城池般的黑影缓缓驶出,如同是从迷雾中钻来的上古怪兽。片刻之后,更多的影子露出了雾团。看到这样景象的人们,都愣住了一会儿。

    终于船上传来了嘶声的大喊:“我摸鸡罢!”紧接着叮叮哐哐的锣声也敲响了,整条船上一阵忙乱喧嚣,船上的头目挥着扇子不断下令,叫所有人立刻去操桨。

    木船很快开始转向调头,大多青壮都抓起了船桨,以便让船更快地动起来。

    待船调头往回行驶时,船上的头目回头看了一眼,脸色已是大变。海面上摆开的无数船只、几乎望不见边缘,大片船帆好像把那边的整个海面都遮蔽了。

    虽然最近不断有各种消息谣传,明寇会对日本发动大举进攻,但人们忽然亲眼见到了明军的船队,仍然十分震惊。百余年前元军的大军场面,见过的人早已作古,此时的日本人没人见过这么壮阔恐怖的水师。

    后方蒙蒙的雾气中,忽然亮起了两团火光,当人们听到了如雷鸣的“轰轰”两声炮响之时,不远处的海面上、已经被炮弹激起了白色的浪花。这么远的距离,明寇的炮弹速度之快,几乎与声音同时到达。

    不多时明军两翼各有两艘中型艨艟舰,离开了浩大的编队,以更快的速度追击来了。

    日军船员不用头目叫嚷,无不拼命地划桨。周围都是人们大口喘|息的声音,摆动船桨的所有人都十分卖力。但是明**的战船、距离仍然在逐渐缩小。

    身后已经能听见明军船只上的水轮、搅动水面时的“哗哗”声音,甚至齿轮与木头挤压摩|擦的噪音也隐隐可闻了。那些艨艟舰的船身修长、以便在两侧装配数个水轮,快速追击;在风小的时候,普通的木船根本跑不过。

    “死定了。”一个日本水手道。

    不料那些水轮的转动声音、忽然小了下来。一些日本人正在纳闷,这时他们才发现南边的海面上,远处正有两只日本船,也正在调头准备逃窜。

    头目见状松了一口气,指着远处的友船说道:“明寇只是不想让我们回去报信,但现在已经没必要了。”

    人们心有余悸,继续卖力地划桨远离明国船队。

    此地的东边是熊古岛,南边是博多的今宿村。

    一百多年前日军抗击元朝的“元寇防垒”海滩,在西北边的今津村附近;日本军已经在元寇防垒附近部署了兵力、哨船,但是谁也不知道,为何那边的人没发现、如此庞大的明寇舰队路过。

    这艘日本船决定继续南行,以便尽快到达博多湾的海岸之后,禀报陆上的武将。

    ……日本军在博多湾附近,早已作了防卫部署。

    因明军在壹岐岛、对马岛的长期活动迹象,室町殿判断明军会从筑前国进攻,判断显然没有错误。明军对进攻方向,亦毫无掩饰之意。

    这样的进攻方位,与百余年前的元军似乎如出一辙。但是元军的水师没有深入博多湾,而在筑前国西北端的志摩郡登陆;明军选择了另一个主攻方向,进入了博多湾纵深,他们的目标海岸、多半在怡土郡和早良郡之间(福冈西区)。

    此时在志摩郡元寇防垒附近的日军兵力、早已严阵以待。而博多港地区,数以万计的援军正在陆续抵达战地。

    日军援军主要有两路,主力已经进入了筑前国。

    北路统帅是室町殿的管领、斯波义重,他主要统帅本州岛、关东镰仓公方的联军。南路统帅是另一个管领细川满元,他麾下除了难波京(大阪)地区的本部,还有四国岛、九州探题地区的联军。

    筑前国粕屋郡北边的山路上,大量的人马陆续通过了一道牌坊似的的鸟居,起伏的路上烟雾弥漫,人群如龙。

    戴着如牛头一样头盔的武士、尖顶竹帽的足轻,各自聚集在五颜六色的旗帜前后行军。军旗猎猎之中,长矛如同掉光了叶子的密集树林。

    大内盛见率领一队骑兵,迎接到了山脚下。过了一会儿,大军中一小队骑马的人、拍马迎面过来了。

    来人正是三十余岁的管领斯波义重。此人的伯父斯波义将非常厉害,谋略武力都很老练、但是已经去世了;现在这个斯波氏新家督,大内盛见了解不深。

    斯波义重的身边,还有一个熟人,乃是山名时熙。

    大内盛见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山名氏与室町殿的管领们可谓旧怨难解。当年山名氏坐拥十一国、势力强为“六分之一殿”,和大内氏的强大势力不相上下。就是因为室町殿的挑拨阴|谋、以及平叛,让山名氏现在只剩三国领地,比大内氏还弱了。

    大内盛见没吭声,见斯波义重等近前了,他便鞠躬行礼。

    一个侍从跪伏在旁边,斯波义重踩着那人的背,下了马。接着斯波义重和山名氏都向大内盛见鞠躬还礼。

    斯波义重似乎看出了大内盛见的惊讶,便道:“明寇入侵,我们必须一心抗敌。”

    大内盛见对室町殿也是有怨气的,他们和山名氏等有力守护一样,都曾遭受过极大的打|压和削弱。但是因为大内氏地盘现在面临了灭顶之灾,上次大内盛见上洛、见过将军足利义持之后,便已经放下了怨愤。

    听到斯波义重的言辞,大内盛见顿时感到振奋,正色道:“对河山的深情、家国的守护之责,让我们尽弃前嫌。”

    斯波义重听罢,立刻郑重地向大内盛见鞠躬。大内盛见急忙也跟着弯腰。斯波义重的目光炯炯,向西南边扬了一下头:“去粕屋郡大营。”

    数人重新上马,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继续前行。

    大军行至粕屋郡的平坦地区,人口渐渐多了。沿路遇到了一些庶民,那些庶民都跪伏在路边,人们的目光里怀揣着畏惧与警觉,毕竟武士真不是好惹的。

    不等安营扎寨,大内盛见在路上就急迫地、向斯波义重叙述了一些最近两天的军情。大致是明寇已经抵达了怡土郡海岸。怡土郡位于志摩郡南。

    “我已派出信使,下令志摩郡的守军向南撤退。”大内盛见道。

    斯波义重道:“南面多山、东面海岸已被明寇占领,志摩军便不能参加大战了?”

    大内盛见解释道:“明寇在东南面的怡土郡登岸,志摩守军不撤不行,否则会被围困在那里成为孤军,率先被围攻覆灭。

    何况在钵伏山南麓,有一条山谷,他们可以走那条路回到粕屋郡;但若留在钵伏山南麓,则可负责防守明寇走小路东进。”

    斯波义重点了一下头,不再多言。

    大内盛见又道:“细川将军抵达博多,或在两三日之后。我还有一些部署,现在先行禀报斯波管领;待细川将军到了,再谈一遍。

    我得知明寇在怡土郡登陆,便已派出重兵,前往钵伏山东北、下山门等地布防,构筑防垒工事。

    如此一来,有志摩郡守军扼守住钵伏山南麓的狭窄山谷。我大军则可从钵伏山北、至海岸山地之间,以工事防守,占据地利。

    但同时我军应日夜监视明国船队、是否越过熊古岛以东。一旦明寇从海路重新登陆,绕行至粕屋郡沿海、威胁我大军腹背;我军应立刻东撤,向太宰府行军,并依靠太宰府碍口的地形重新构筑防线。”

    斯波义重冷冷道:“你的策略太过颓废了,一心想着靠山挨打,只能算一家之言。”

    大内盛见劝说道:“我军兵力虽是明寇的三四倍,但在开阔地决战仍无胜算,管领定要慎重。”

    斯波义重道:“夜战反击如何?”

    大内盛见道:“明寇人马甚众,我军即便偷袭成功,也不能伤其筋骨,反而容易因小失大、在全局上失控。我建议,等细川管领到了,再行决定。”

    斯波义重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大内盛见又道:“夜袭或可用于水上。下关海峡以东的海路沿岸,我军应将船只分别藏匿于河口等处,装满火油柴禾,随时准备袭击明寇东进的水师战船。”

    斯波义重想了想道:“明寇已在博多湾登陆,他们去下关东面作甚?”

    大内盛见道:“断我军水上粮道。”

    斯波义重皱眉沉思,似乎觉得有点道理,便轻轻点头。

    大内盛见又道:“此役若在开阔地合战,我军毫无胜算。若在钵伏山、太宰府等地借势固守,最终打的便是粮草。现在博多湾聚集了数万大军,筑前国、丰前国等地的粮食定不能久持。”

    他稍作停顿,立刻加重口气再说了一遍:“军粮事关存亡。”

第八百零八章 生死由命

    一道道海浪、前赴后继地冲上沙滩,洗刷着沙子上的碎石、破碎鱼骨以及贝壳。这里属于博多港的西部,海边水浅,附近没有像样的码头,其实并不是理想的登岸地点。

    然而此时海面上,已经漂满一望无际的舰队,许多沙船也冲上了海滩、搁浅在滩地上。明军陆师官兵,仍在不断先后上岸。海岸上一片繁忙,各种辎重、物品四处都是,构筑军营沟墙工事的地方也是尘土弥漫。

    大将平安上岸后,感觉有点头晕,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正瞧着手里的一副地图。

    “你说这图会不会画错?”平安头也不抬地问道。

    旁边的兵部侍郎裴友贞听罢,谨慎地说道:“大致是差不多的,应该错得不会太远。”

    平安点了点头,继续琢磨着图面,还一副很有兴致的样子。

    就在这时,主将盛庸、右副将军柳升也过来了。旁边还有个不太熟悉的武将说着话,指着工地上的场面。

    一行人渐行渐近,盛庸的声音道:“立刻派出斥候,打探四面的军情地形。”

    此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今日天气很好,空气清明。北边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其它方向也是地势平坦;远远的地平线上,才隐隐能看到朦胧的山影。

    但从战场的角度看,对于刚抵达不久的明军、这片土地依旧仿若笼罩着迷雾;毕竟中军了解军情,不能只靠眼睛观望近处。

    平安随口便接过了话头,问道:“你们认为,打探军情最直接的法子是啥?”

    盛庸置若罔闻,根本不搭平安的闲话。

    柳升便道:“敢情不是派斥候游骑、散出去搜寻?”

    平安摇头道:“最利索的法子,是抓俘虏。”

    柳升愣了一下,笑道:“能抓到俘虏,倒也算是好办法。”

    平安道:“我现在就去抓个千儿八百人来。”

    周围的人大多一脸诧异,又见平安轻松随意的表情、或许有人会觉得他在开玩笑。裴友贞终于试探地问道:“下官瞧见附近有村落,平将军的意思是抓村民么?”

    “哈哈……”平安没忍住大笑了起来,指着裴友贞道,“我看走眼了,没想到裴侍郎的脑子如此灵活。”

    裴友贞苦着脸道:“平将军不会是当真的罢?”

    平安道:“我是说,平素瞧你挺木讷的,可没想到、你还能把笑话说得如此滑稽,失敬失敬。”

    裴友贞:“……”

    平安指着图道:“西北边这地方,名字叫志摩郡?当年元军,便是从这条海边登岸?我怎么瞧着像个死地……图没画错的话。”

    柳升凑过来瞧了一会儿,说道:“三面环海,南边是开阔地,小半岛一样的地势,守军着实容易被断后路。但那边有敌军?”

    平安道:“元军也是先占对马、壹岐,然后从这个海湾登岸,这条路真是前人走出了经验。按道理想,日军怕是会在古战场,事先布置一些人马罢?”

    柳升轻轻点了点头:“有道理。”

    另一个武将道:“咱们立刻派侍候去西北边,打探军情。”

    平安道:“等斥候找见了人、再跑个来回,咱们才召集人马过去,怕敌军早就溜之大吉了。而今咱们已从这边登岸了,谁会守在那里等死?这事得越快越好,我这便去召集一些下船了的骑兵,立刻出发,先切断敌军后路。”

    部将劝道:“目下咱们对敌军的部署,还不甚清楚。平将军带着东拼西凑的马兵,贸然出击,怕有闪失。”

    平安冷笑道:“谁教你打仗定要十拿九稳?”

    部将尴尬道:“平将军可选一员武将带兵,不必亲自上阵。”

    平安道:“你都说了,现在咱们刚上岸、只能东拼西凑聚集一些马兵,一般人我不放心。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柳升道:“平将军原来也读论语。”

    一直没说话的盛庸道:“本将赞成平将军的建议。”

    平安抱拳道:“末将得令。”说罢立刻转身,从不远处接过侍卫的缰绳,矫健地翻身上马。过了一会儿他回头道,“叫人把我的大帐搭建好。”

    明军登岸只能通过载重不大的沙船,上来的马兵还不多,而且作为斥候、离开了一些骑兵。平安陆续召集了数百骑,便急匆匆地出发了。

    这片地方很平坦,乃日本国为数不多的平原地带之一。但正因如此,耕地开发得比较多,沿途有很多水田,道路也很狭窄。平安稍微分了一下队伍,便命令各部散开了行军,以免拥堵迟滞战马的速度。同时他也派出了一些斥候,轻装简行,走前边去寻敌军踪迹。

    平安率部向西一路进军。从上午一直到下午,获得了斥候禀报的一些地形、河流等消息,骑兵大队也涉水过了两条小河。

    就在这时,两骑从前方飞奔而来,老远便大喊道:“敌军!大帅,俺们发现了敌军……”

    平安抬起手臂,示意后面的将士停止前进。两个斥候冲了过来,翻身下马,其中一个急道:“大帅,南面五里地,俺们在一条河边、看到了很多敌军人马。”

    “冷静,军士。”平安道,“步骑各多少人,在行军还是布阵,甚么情况?”

    斥候道:“没有四千,至少三两千人,大多是步兵。”

    身边的将士顿时发出了窃窃私语的声音,平安麾下总共不到四百人。军情一目了然,敌军兵力可能是官军的十倍。

    “行军!向东。”斥候想了想,从箭壶抽|出一枝箭矢,在地上一划,“这里有条小河、不知名字,南北流向。河上有道木桥,日军少部分人马已渡河、位于东岸;大部仍在西岸。俺看了一阵,西岸那边有一些山丘、小山林;东岸是旱地,桥头的有个小村子,只有几座土房。”

    “很好,你干斥候很尽职。”平安说罢,转身指了两个武将。这些底层武将,平安都不认识,他便道,“你带一小旗去桥梁北边,你带一小旗去南边。一旦找到可以涉水的浅处,即刻派人回来禀报。然后余众渡河,深入河流西部丘陵,继续打探地形。”

    “末将等得令!”两员武将一起抱拳道。

    平安举起手臂,对后方又大声道:“传令诸将,发起攻击之后,应寻机驰射、冲阵。长点脑子,别他|娘去送|死,反正日军也追不上咱们。”

    众军一阵附和着叫嚷,军中的气氛也热烈起来。刚上岸不久、马上就有仗打,大伙儿都十分激动。

    “驾!”平安吆喝了一声,踢马向前出发。

    骑兵队慢跑向南进发,没过很久,果然便见到许多日军人马、出现在了视线之内。众军从各条道路跑过一大片稻田,到了旱地上,人们纷纷汇聚到了一起,继续跟着平安的旗帜南进。

    很快平安也看清楚了,日军显然来不及将两岸的人马聚拢,那河上的木桥太窄了。远处那些人马,正分列东西两岸,主力还在西岸。东岸的敌军已组成了几个密集阵列,严阵以待。这边的视线十分开阔,日军显然早已发现明军的骑兵了。

    平安一边骑马慢跑,一边观望了一阵。

    两军相距约三百步,平安便举起了铁斧,吼道:“杀!”

    “杀!杀……”众将士一阵呐喊,十分痛快地跟着平安直扑敌军阵营。

    过了稍许,平安又大喊道:“分!”

    身边的将士跟着壮大声势,复述军令、齐声喊道:“分!”

    明军各部渐渐地分成了多路纵队,分开成宽阔的正面,继续向前直冲。

    日军的北边正面,密集地摆着几层长矛,他们显然非常害怕骑兵冲阵。很快日军阵营中的长弓箭矢、纷纷抛射出来。但骑兵冲锋的队形很稀,胡乱抛射的箭矢、完全不能抵挡铁骑,只是偶尔有马匹不幸中箭受伤,在“轰隆隆”的马蹄声中传出嘶鸣。

    平安率部冲至日军阵前二十余步,立刻大吼一声,向右迂回。片刻后,“噼里啪啦”的弦声便如炸豆一般响起,骑射的箭矢如蝗虫般飞进日军阵中。

    日军阵中的小兵、大多没有穿铁甲,长矛兵也没有带盾,他们身上的竹片根本挡不住十几步外的复合弓平射;明军的箭矢一射一个准,顿时敌军阵中便惨叫四起,阵型一阵动荡。

    但平安没有急着冲阵,继续绕着日军阵营各队驰射;各部忽近忽远,到处跑马放箭。空中飞驰着双方发射的箭|矢,风中“嗖嗖”响个不停,非常恐怖。日军的一些队列已经松散,不少士卒开始逃跑躲避箭矢了。

    忽然阵中有个穿了盔甲的武士挥起一把很长的刀,“叽里哇啦”地叫喊起来。许多日军将士如同打了鸡血一样,向平安这边的骑兵冲杀过来。

    平安见状喊道:“冲其侧翼!”

    一股骑兵往前跑了一会儿,马上迂回转向,向乱糟糟奔跑的日军人群杀将而去。一个骑马的日本武士举着长刀,直扑平安。

    平安单手握铁斧,冲近了便一斧头扫过去。“哐当”一声,沉重的铁斧将长刀击得反弹,斧头去势未减,一斧劈在那厮的面门上。那人鲜血飞溅,顷刻被斩落下马,矮小的空马从平安身边冲了过去。

第八百零九章 来去如风

    河岸的旱地上兵荒马乱,奔驰的战马、乱糟糟的人群到处都是。巨大的嘈杂声,让人觉得似乎所有人都在喊叫。

    沉重的铁蹄每次踏在地面上,发出摄人的重击声。蒙古马、藏马在日军将士眼里,也算是高头大马了。马背上的人无不身披铁甲,看起来坚固异常十分恐怖。一股股马群纵队,在四面冲杀。

    “哦……”一个武士抑扬顿挫地吼叫了一声,双手高举着一把倭刀,盯着冲来的数骑。他瞪圆了眼睛,咬紧牙关,似乎已下定了必死的决意。眨眼之间,战马已冲至跟前,巨大的黑影挡住了前方的天空,那武士挥了一下倭刀、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躲避了一下,等他稍微回神,刀光一闪、居高临下的劈砍已到了头上。

    余众日军士卒调头就跑,但很快就被骑兵追上,刺、砍之中血雨腥风,惨叫与恐惧的喊声震耳欲聋。活着的日军步卒已乱作一团。

    不远处的一个武士正在愤怒地大叫,他在近处不断挪动位置,挥舞倭刀,眼睁睁地看着速度极快的骑兵、不断从周围冲过。那人的愤怒之下,却充斥着恐惧与无奈。

    河上的木桥燃起了熊熊大火,对岸的日军主力已经点燃了桥梁。桥面上人群简直乱作一团,拥挤不堪;有的人在往西挤,有的人看到火光调头想回去,挤在中间,不断有人掉进河里,或是主动跳入水中。

    岸上站着一排明军人马,已经下马的骑兵不断向河里拉弓射箭,就像在列队射靶子一样。身上插满了箭羽的尸体,飘满了水面。

    乱兵之中,有人用日本语大喊:“降者免死!”还有人齐声学着日语呐喊,发音不甚标准,不知日本人是否能明白意思。

    冲|刺厮杀的场面渐渐开始缓和,很多人投降了,特别是戴尖顶竹帽的步兵、投降甚众。

    人群中又有人大喊:“平大帅威武!”“威武……”

    平安勒住了战马,坐在马背上,一面掏出一块精致刺绣的手绢、擦拭着铁斧头上的血迹,一面冷冷地观望着河上的火光、以及对岸的光景。

    写着“平”的大旗在战场上迎风招展。若是最近派出去的斥候回来了,必定能轻易找到平安。但至今平安并未得到、涉水地点的消息。

    不过以这条小河的水流速度和宽度来看,肯定有一些能涉水渡河的地点。

    平安把斧头挂到了背上,便道:“让俘兵扔掉兵器、聚集到一处,留下三十骑押送殿后。剩下的各部,随我向南出发!”

    “得令!”身边的亲兵抱拳应道。

    平安又选中了一员小将,招手让他过来:“你挑个随从一路,立刻回大营,把这边的景况禀报盛将军。”

    小将问道:“是否请中军派援军前来?”

    平安道:“甚么都不用说。盛将军人多、斥候铺得远,他能掌握全局,不用咱们多嘴。”

    小将抱拳道:“得令。末将告辞。”

    众军准备了一番,便重新出发了。平安率军沿着河岸南行了一段路,便遇见了斥候队派来的人。于是斥候带着大伙儿,赶去了浅水之处。诸部陆续涉水渡河,行至西岸。

    不到半个时辰,平安又从斥候口中,得到了日军余部的方位,便率军循路而去。

    日军离开西岸之后,换了条路继续向南行军。他们应该也知道,往北逃是死路一条,那边是个半岛地形。但是日军的步兵主力,显然无法只靠自身、摆脱骑兵的追踪。

    明军骑兵发现日军大部的地方,在一片低洼坳坝附近。这片平坦的田坝地、东西两面都有山林,但是这边的山并不大,也不算高。

    远远看去,日军一些队伍正在上山,山坡上能看到几条长龙队伍。山下还有一些人,守着绿油油的一片水田,在稻田后面布置了步兵队伍,或有数百人之众。

    平安观摩了一会儿,见山脚下的日军阵营,三面稻田、东侧靠着山林;稻田中间只有狭窄的田坎,稻子下面应该有水和淤泥,人和马在水田里都不可能跑得起来。

    “去叫那边的左衡第一、第二总旗队,沿着山脚的树林,摸到那些敌军的侧背,立刻冲杀。”平安下令道。

    “得令!”

    平安又道:“这边留下三个总旗队,在正面田坎边等着,伺机以单列突击,冲过田坎。剩下的去林子附近策应。”

    众军陆续聚集到了一片稻田的南侧,将士们都下马了,站在地上观望着山脚下的光景。前面的那片稻田、是由很多块小水田组成的,中间有不规则的田坎道路,但是都比较窄。两军相距近两百步,弓箭射程之外。

    下午的空气很干净,视线也很清晰,双方的动静都能大致看清楚。一路明军从山脚下绕行的调动,日军也估计看见了,因为他们正在出动步兵、进入其南边的林子里。

    不多时,林子里隐隐约约传来了?人的惨叫声、呐喊声。但远处的人们看不太清楚,不知里面发生了甚么。

    等了一阵,一股骑兵纵队奔出了树林,向稻田后面的敌军发起了进攻。弦声持续不断,骑兵队已经分成小队,在树林和干旱的荒地庄稼地之间、进进|出出来回奔跑。

    平安指着一条田坎旁边的旗帜道:“那边的小旗队,拿盾出发,单列进攻。”

    “末将得令!”一个武将抱拳道,随后举起樱枪喊道,“弟兄们,杀!”

    十骑冲上田坎,沿着小路以稀疏的队形,向前慢跑。最前面的一骑冲至百步左右,立刻拍马加速,大喊着冲过去。空中一阵箭矢飞来,不一会儿,那骑兵连中多箭、摔进了稻田里。马也中箭嘶|鸣,踩进了稻子之中。

    第二骑随后冲至,又中箭落|马,空马沿着小路,奔过了稻田。

    “唉!”在平安身边有个军士握紧拳头,紧张地锤了一下手心。但平安依旧面不改色,安静地等待着。稻田里的人没死,还在淤泥里挣扎着往回走。征日陆师是京营精锐,装备十分精良;骑兵们都披了铁甲,似乎并未被射中要害。

    第二个小旗队,也随后上了田坎,陆续拿着枪盾出发了。

    就在这时,远处两股小队明军骑兵、陆续冲到了稻田旁边,那些日军弓箭手被追得四处逃跑。平安这边的骑兵,趁势不断冲了过去。日军的一股步兵喊叫着、向田坎这边冲来。明军各处的小队在武将的吆喝下,很快合拢成稍大股的马群,然后直扑日军援军侧背。

    场面逐渐开始混乱,越来越多的明军骑兵、沿着狭窄的田坎小路冲过了稻田。

    平安也随后冲了过去,他率亲兵直扑一群乱糟糟还没散开的日军阵队。一群铁马像冲进了羊群一样,很快驱逐开了一条道,平安挥舞着铁斧,重斧冲击力太大、没人能招架得住。他左手的圆盾也是铁锻的,偶尔挡一下倭刀、直接把敌兵的刀给崩断了。

    “铛!”平安轻飘飘地拿着铁圆盾挡开一把倭刀,那武士在旁边一个踉跄。就在刹那之间,平安的身体一侧挂在马上,扔了圆盾的同时、一把拧住了那武士的盔甲,将那人给提了起来。战马“嘶”地一声,剧烈摇晃着斜冲出去。

    “平将军,山上大股敌军下来了!”有人喊道。

    平安抬头看了一眼,转头道:“鸣金收兵。”

    “得令!”亲兵应道。

    平安拿斧背在怀里的武士颈窝上轻轻一敲,一边跑马一边喊道:“南边!带上受伤没死的弟兄,走了!”

    身边的骑兵队齐声呐喊:“全军南撤!”

    各处奔袭冲杀的纵队,渐渐向大旗合拢,陆续向林子里奔了进去。日本国的乔木林,树木似乎长得很稀,骑兵从林子里跑路,并不会有甚么阻挡。

    众军纷纷拍马撤离战场,离开了山脚一段距离,平安才勒马停下。

    平安调转马头,张望了一番附近的这座山,说道:“守高地,易被围困啊,死地一处。”

    部将问道:“平将军,咱们要围住这座山吗?”

    平安愕然道:“几百人怎么围?赶紧找个四面通达的地方扎营,先盯着这股日军。万一他们还有别的援军,咱们可以伺机退走。”

    部将忙道:“将军英明。”

    平安将怀里昏过去的武士扔到了马下,说道:“弄醒,那个谁会说鸟语的,死了没有?”

    过了一会儿,一个没穿盔甲的汉子骑马而来,下马向平安行礼。

    平安大摇大摆地在马背上道:“问问,他们是要去哪?”

    那汉子叽里咕噜说了一通,但是武士一声不吭、置若罔闻。

    平安又道:“你告诉他,咱们还俘虏了不下百人。最后问他一遍,如果别人先说出消息,就把他的双手双脚砍了喂狗。”

    没多久,翻译便禀报平安:“这些人马是志摩郡的守军,得到了大内盛见的撤军命令。他们要撤到钵伏山南麓的山谷中,在那里构筑多道防垒,就地防守道路。小的问他,钵伏山在哪里。他说在此地的东边,乃通往粕屋郡平原的必经道路。”

    平安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派出三路信使,去告诉盛将军,咱们去钵伏山南面山谷了。派出一个小旗队,送伤兵去大营找自家弟兄。召集弟兄们,出发。”

    周围的人们无不惊讶。因为平安每次决策,时间实在太短,一般人对此很容易有儿戏的感觉。

    一员部将道:“困在山上的敌军怎办?”

    平安道:“那是日军将领考虑的事。”

    部将又问:“俘虏怎办?”

    平安道:“穿盔甲的砍了,挂竹片的放了。”

第八百一十章 博多的樱(1)

    黄昏时分,海边的明军大营中,盛庸先后已收到了东线平安传来的两次奏报。

    对于平安率三百多骑忽然西进,向明军尚未控制的钵伏山南、孤军深入之事,武将们多觉得是在浪战。大伙儿便在盛庸跟前说了几句。

    盛庸与平安面对面说话时,俩人多半没甚么好话。但在背地里,盛庸倒几乎不说平安的好歹,甚至有时候有点像在维护平安。

    这时盛庸便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了一番话:“咱们初来乍到,还没太了解敌军的部署。敌军事先也猜不到咱们登岸的具体地点,估摸着也没怎么准备好。平安是根本不给人喘息之机。”

    大帐内的文武一时没吭声,众人似乎没明白盛庸的意思,究竟是平安不给盛庸喘息之机,还是不给敌军喘息之机?

    盛庸一面翻阅着地图、以及各部的奏报,坐在上位皱眉琢磨了好一阵子。

    当此之时,斥候已经探明,官军登岸大营的东面,钵伏山北、下山门地区有大量敌军和工事。盛庸凭借目前得到的消息,也在揣测:日军的前期意图、可能是凭借钵伏山一线的山体地形,与明军形成东西对峙的形势;日军欲主动把战事平稳下来,以消耗战的形式开局。

    如果没猜错,盛庸还有点佩服日军这个统兵大将,那厮似乎是个明白人。在朦朦胧胧的全局战场上,双方看不清摸不透,主将要因时导势、扬长避短地搞出章法来,还真得有些经验才行;日本国百年以来、似乎没有甚么大规模的战役,那日军统帅当真是个人才。

    当然也可能是盛庸自己想多了。

    “给他,都给他!”盛庸忽然没好气地说道,“骑兵营主力共有两千精骑,全都调给平安统领。”

    盛庸停顿了一下又道:“下令已经下船的马兵聚集准备,明日一早向钵伏山南开拔。剩下的马兵明日起,优先上岸,集结完毕,随后前往钵伏山南。”

    亲兵武将抱拳道:“末将即刻传令。”

    部将提醒道:“大帅,西线还有一股日军孤军,是否调兵去清剿?”

    盛庸摇头道:“步兵前去便迟了,日军必已进入了南面的山区。是否有必要用骑兵消灭,则由前方的平安决定。”

    “是。”部将抱拳道。

    就在这时,一个武将走进了大帐,站在门口执军礼,向上位看了一眼,便疾步走了过来。他附首在盛庸耳边悄悄说道:“大帅,斥候抓到一个奇怪的小老头。那老头不会说汉话,但拿出了一张写了汉字的字……”他说罢从怀里将纸拿了出来。

    盛庸一看,上面写着:姚芳之友,请见。

    “姚芳来了?”盛庸道,“去问问,若是来了,便把人送过去。”

    武将抱拳道:“是。”

    那姚芳的爹是大明的侯爵,妹妹是皇妃。盛庸根本不怀疑姚芳,何况姚芳来日本国做过奸谍,说不定真的在这边有人。

    ……姚芳认识这个老头,当初姚芳逃亡釜山镇,跟着过去收钱的人、正是此人。

    连大内胜的汉话也说不利索,更别提这种奴仆一样的人了。姚芳立刻到中军,找侯海要了个翻译文官。通过翻译,俩人开始勉强交流。

    老头说:“我家主人找了个地方,想见姚先生一面,做个交易。”

    姚芳问道:“交易何物?”

    老头道:“铜钱和明军感兴趣的消息。”

    姚芳有点纳闷道:“他(大内胜)为何想和我交易?”

    老头道:“姚先生是个守信之人,上次到了朝鲜国,你即便不付钱也可以走脱,但你仍想方设法兑现了许诺。姚先生也是大明国有权势的人,即使在人生地不熟的朝鲜国,也能获得大明国官员、朝鲜李氏宗室的帮助。这次交易,姚先生可以先得到消息,以后再付钱。”

    姚芳问:“甚么消息?”

    老头沉默不答,摇了摇头,意思应该是不知道。

    姚芳又问:“上次那笔现钱,在日本国算是巨资。他觉得不够?他要那么多钱作甚?”

    老头继续沉默。

    姚芳道:“他在哪里?”

    老头道:“钵伏山某处,情势危险,我家主人只等三天。”

    姚芳想了想道:“咱们今晚连夜出发,你带路。”

    他接着对翻译官道:“这是机密,你不能泄露。知道的人也不能太多,我不便另找翻译了,你跟我去。”

    官员有点为难道:“行……吧!”

    姚芳离开了帐篷,去见了侯海一面,说了此事。侯海劝阻了一番,只得向盛庸要了十几个亲兵将士,护送姚芳一行人。

    钵伏山山脉仿佛一个倾斜向左的“丫”字,主峰在山脉的西面,并没有延伸到海岸;东边的旁支山脉,包括海边的下山门、南边的山区。

    日军的防垒和守军,都在东边的旁支山脉地带;只因西面的主峰北麓到海岸,有一片平原,无法形成整体防线。

    姚芳等人去的地方,大致便在“丫”字的中间凹陷处的山林里。为了避开日军斥候,大伙儿沿着钵伏山主峰的山腰树林里过去,夜里赶路倒也比较清静。幸好那老头识得小路,因此一行人不至于迷路。

    大伙儿折腾了好几个时辰,赶到约定地点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这是一座藏在山中的小庙。周围没看到有河流之类的水源,因此四面不见房屋与人烟。明军将士翻墙摸进去看了一会儿,然后才请姚芳入内。

    破败的小庙,里面亮起了一盏油灯。大内胜站在一间土屋门口鞠躬,他本来就是个光头,住在这破庙里还真像个和尚。然后他说道:“我们两人。”

    姚芳想了想,指着翻译官道:“翻译官员。”

    大内胜打量了一番翻译身上的青色圆领官服,却摇了摇头,比划着做了书写的动作。

    于是姚芳与大内胜俩人进屋,把破木门关上了。

    姚芳缓慢地说道:“钱花完了吗?”

    大内胜似乎听懂了,不过他没有回答,指着一张旧木案请姚芳入座。木案上已经摆好了纸墨,以及一盏灯。姚芳也懒得拘谨,径直在地上盘腿入座。

    大内胜写了一些字,大意是:妻子得到了一枚昂贵的上等勾玉,藏在衣服里,夜里同寝却不佩戴。

    姚芳看着纸面的字,每个字都认识、字面意思也懂,但他一时没明白大内胜的意思。

    大内胜:她怕我发现。那枚玉应该是陶氏所赠,用的是我的钱。

    姚芳恍然大悟,瞧着大内胜的眼神、不禁有点同情,毕竟姚芳也很懂那种感觉。

    姚芳:那二百万钱的事,陶氏知道了?

    大内胜:不敢不说,否则我不敢花一文钱,我俸禄几何陶氏都知道。大内家上下本来也反对与大明国结仇,我私自放走大明国人、在大内家的罪过可大可小;把钱拿出来与粕屋郡城主陶氏分享,便算是无罪了。但陶氏只分了我很少一部分。

    姚芳看到这里,顿时从大内胜身上感受到一种东西:憋屈。

    姚芳:这次有甚么消息,我应该给你多少谢礼?

    大内胜:五百万至一千万。价值如何,姚先生从中决定。

    于是大内胜不断书写,将他知道的事,陆续写了下来。每张纸等姚芳看完,便被放在油灯上点燃焚|毁。

    日军各路军队的总兵力、大概在八万以内,聚集了日本国的主要武力。军队有三股,分别是大内家、斯波家、细川家统率的人马;后两家都是室町殿的管领。兵权最高的人是斯波义重,因为斯波家在室町殿的功劳最高。

    家督大内盛见提出了方略,并提前做出了部署,目前得到了细川家的支持,主将斯波义重也应该会同意。

    以西北志摩郡守军撤到钵伏山南麓山谷,防守南路通道,随后会得到增援。主力则部署在粕屋郡西侧平原,大内军主力已在钵伏山北部山区、构筑防垒抵抗。届时明日两军,会形成东西对峙的形势。

    钵伏山一旦失守、或日军侧后翼受到海上的威胁,日军主力则后撤到太宰府地区继续抵抗。整个方略是,凭借地形以守代攻,节节抵抗坚壁清野,假以时日等待变故、拖垮远征的明军。

    同时日军水上战船,部署在关门海峡至难波京(大阪)沿岸,以火船夜袭为主,破坏明军水师进攻、避免日军海上粮道断绝。

    粕屋郡等城、村的仓库存粮,日军撤离后都会烧|毁;而且在各村城中藏匿了刺客死士,伺机决死刺|杀明军大将。粕屋郡城中埋伏有奸细,准备投|毒和腐烂的尸体。

    在姚芳的要求下,大内胜又写下了藏匿了刺|客的村镇,但究竟藏在何处、大内胜并不知道。大内胜作为大内家的家臣武将,只知道一些大事,具体事务不是他负责。

    姚芳:你先找到能藏一千万钱的地方,战后才能送来,因为军中没有那么多铜钱。

    大内胜看了一眼纸面,露出了一丝惊喜的表情,那神色转眼即逝,他跪坐在地上,前倾上身向姚芳致礼。

第八百一十一章 博多的樱(2)

    “樱花全盛难得见,睹者方恋花尽落。”大内盛见仰头看着庭院中的樱树,不禁吟唱了一句诗歌。

    树梢上的花朵已经残破,空中飘着零星的花瓣,唯有地上落满了凋零的樱。花期极短的樱,人们看到她凋落之时,总会不禁恍然想起,见到她盛开之时仿若只在昨日。

    不远处的樱树下,站着几个浑身披甲的武士,他们都把着倭刀的刀柄、眼巴巴地望着大内盛见,神色之间十分着急。那些武士显然不像大内盛见、还有心情看樱花。

    大内盛见心中,却不见得淡定,否则他不会下意识地、吟唱出如此充斥悲意惋惜的诗句。

    眼前的处境,真的让他感觉到万般的惋惜、心痛,且左右为难。

    仅仅在一两天之间,他的方略就破产了;起初谋划的防线还没完全建立,便已被突破。大内盛见猛然惊醒之际,却仿若仍在梦游。

    要命的缺口,钵伏山南麓山谷!

    此前大内盛见在确定了明军登陆地点之后,立刻就作出了反应、调整。他命令西北半岛志摩郡的守军南下,前往钵伏山南布防;同时从粕屋郡调集援军向西南进军,目标依旧在钵伏山南。大内盛见意图在第一时间堵死这条通道。

    按理是完全来得及的,那时明军才刚刚开始登岸。常理推测,远征的明军初来乍到,连日军在哪里、当地的具体地形,恐怕也来不及弄明白,怎么能清楚日军的部署和意图?

    然而事情非常意外,事与愿违。

    大内盛见今天得到消息,志摩郡守军已被阻击、存亡不明,无法按照军令抵达目的地;明军小股骑兵在今天上午,便运动到了钵伏山东面地区,对粕屋郡过去援军、实施了阻击袭扰。

    当此之时,大内家的主力都在钵伏山北、沿海的下山门防垒沿线。大内盛见今天上午,又派人急令,从下山门出动第二批援军南下,增援钵伏山南碍口。

    但这些调动不一定起到作用。大内盛见意识到,南线战场很可能要丢失了。

    明军开始登岸、至今才过去两三天,战场形势已经变幻得天翻地覆。这样的速度,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如果仅仅是战略上的第一步失败,即便要放弃博多港、粕屋郡,甚至弃守筑前国全境;大内盛见也不会感到如此悲凉。

    现在最要命的是,钵伏山北、下山门地区,聚集了大内家的几乎所有精锐力量!

    如果粕屋郡的日军主力,立刻照计划的第二步、向南边的太宰府撤退;那么下山门地区的大内军,不久之后将面临敌军的围困夹击,无法避免覆灭的厄运。大内家多年经营起来的势力根基,朝夕之间便会彻底完蛋了。

    而若粕屋郡日军主力,向西面的大内军靠拢策应,那么这场战役、就会很快演变成大规模的合战。双方十来万人在开阔地大战,大内盛见觉得胜算很低。

    抉择其实很简单:试图保存大内军主力,还是保存整个日本军主力?孰大孰小一目了然,如果大内盛见不是大内家家督的话。

    这时一个武士急匆匆地走进了门,在树下弯腰道:“禀主公,斯波管领请主公,即刻前往议事。”

    大内盛见点了点头,眼睛一瞪,一副决绝的神态转身,向门外走去。

    很快粕屋郡城主陶靖追了上来,在大内盛见的马前沉声道:“主公何不下令,叫钵伏山北的大内家武士、骑马离开防垒?”

    陶靖很聪明,必定也看明白了此时的危局。

    大内盛见却呵斥道:“武士一走,钵伏山北防垒将立刻分崩离析,敌军会从海边向东涌来,追击我军主力。”

    不远处的道路上,又有个骑马的武士来了。那武士见到大内盛见,急忙上前道:“钵伏山东面,出现了更多的敌军骑兵!我们的第二批援军也遇到了攻击。”

    大内盛见点了一下头,并没有丝毫惊讶的表现。

    敌军既然找到了钵伏山南那条路,并敢于以小股骑兵先锋前来、孤军冒险深入;其将领便必定意识到了,那个方向的重要性,怎会没有后续援军?

    大内盛见带着随从,骑马前去中军。他到达一栋房子里时,看见主将斯波义重、管领细川氏,以及山名氏等几个大将都在里面。

    众大将找来大内盛见,可能是想劝说大内?好让他作出自我牺牲,保全大局?

    不料,主将斯波义重开口便道:“情势急也,原先的防卫谋划,已不合时宜。粕屋郡的大军,应立刻西进,向钵伏山附近进军。”

    本来以为大内家已经快要完蛋了,大内盛见却忽然听到这样的话、从主将斯波氏口中说出来。大内盛见顿时经不起引|诱,燃起了些许的希望。

    “怕是与事先说好的策略有违,此法有些仓促。”大名氏说道。山名氏也是曾经的有力守护、号称“六分一殿”。但他的言辞十分含蓄,因为反对斯波的提议、相当于抛弃大内家。

    南路军统帅、室町殿管领之一细川氏也附和道:“原先达成的议题,并非决一死战。”

    大内盛见则没吭声。

    斯波义重刚开口就被人反对,显然十分不悦。他一脸凶意,冷冷道:“大军不敢战,此万分不幸。今日被斩一臂,明日情势所迫又弃一臂,如此下去,必败无疑!若全力出击,美名万古长存。”

    山名氏转头看向沉默的大内盛见道:“大内君有何见解?”

    大内盛见觉得斯波氏所言、不无道理,毕竟大战只要没结束,谁都不能完全断定结果。当然最重要的是,大内盛见愿意相信斯波氏的主张。

    不过在大内盛见的内心深处,依旧保持着一丝不带偏颇的理智:一旦决定合战,投入的便是整个日本国的武力精华,弹指间的胜负,后果有多严重?恐怕怎么去估计也不为过。

    百余年前日军击退元寇的战役、影响直到今日;这场决战的胜负,又将决定日本国多久的国运?

    谁敢相信,“天下”(日本诸藩国)盛衰的抉择,就在这一刹那之间?

    大名氏忽然冷冷说道:“大内君的犹豫,已证实了情势。”

    斯波义重道:“敌军从海路远道而来,立足未稳。我军数倍于敌,却要抛弃大内家的兵马,将来谁承担这样的过错?退缩不见得能获胜,合战也非全无胜算。”

    大内盛见鞠躬道:“您是主将,请决断!”

    斯波义重“唰”拔出了倭刀,忽然举起大声道:“天皇陛下,万岁!”

    几个人愣了一下,也只得附和道:“万岁!”

    斯波义重决意的喊声,没有让大内盛见感动,反而让他听得有点心惊。

    不过合战的决定,还是让大内盛见感受到了暂时的欣慰;因为这样一来,大内家的势力便并不会马上覆灭了。日本国人是不会同情失败者的,大内盛见知道自己一旦丧失了一切,等待他的只有羞|辱与轻贱。

    从大军驻地粕屋郡、到大内家防垒钵伏山下山门,尚有近四十里的路程。斯波义重决定,今日集结全军,明天凌晨便开拔。如果没有明军骑兵的阻击袭扰,大军一日之内,便能抵达钵伏山附近。

    军令陆续传达到各处军营,日军将士士气高昂,积极备战。大多数人,根本没有和明军交战过;加上“洛阳”的主战派的呼声很高,可能进行了一些虚假的鼓|动,以至于大多从东边各国来的将士求战心切。

    大内盛见离开了中军,在一座军营附近、不禁勒马驻足,观望着那边的将士。那边一些武士正在练习,他们全神贯注地站着、忽然拔出了武士刀向前挥动。

    大内盛见也受到了鼓舞。他回到住所,便在樱树下跪坐凝神。毕竟事已至此,唯有全力以赴。

    在“剑术”上,畏惧与瞻前顾后是大忌;只有一心一意,在击倒对手的那一刻、才能真正解除危险。这样的决心与紧张,渐渐地让大内盛见感受到了些许的快意。

    偶尔落到地面上的花瓣,无声无息。大内盛见仿佛在感受着它们的安静,寻找着内心的宁静、以及心无杂念的专注。

    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凌厉的刀光。但大内盛见明白,自己一向只是把恐惧藏匿罢了;如此重大的天下责任,只有万众一起共同承担,他才能忘却那微妙的恐慌。

    次日清晨,天才蒙蒙亮。粕屋郡各处,已经响起了声势浩大的呐喊,“哦……”抑扬顿挫很特别的语气喊声,不断在空中荡漾。天气晴朗,气温宜人,晚春的季节正是好时候。

    大内盛见也带着家臣侍卫出发了,他的队伍是最简单的,因为没多少人马。大内家的兵力,几乎都在钵伏山北靠海的那一片驻防。此时出动的各路人马,乃日本各国的援军数以万计。

    菱形包着四叶花的大内家徽,在旗帜上迎风飘扬。全日本兵力聚集在博多地区,让这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繁华。

第八百一十二章 博多的樱(3)

    明军游骑跑马估算,钵伏山山体、南北延伸约二十多里,东西宽约十余里;钵伏山南边,是更大的连绵山脉。这种大山林,地形陡峭复杂,大批军队除非逼不得已、绝对不愿意进山。

    明军主力盛庸部约三个步兵营、一万七八千人,从北面的海岸大营出发,大致向南行军;下午时分,诸部接近了钵伏山南麓的山谷谷口。当天行军路程约三十多里。

    相比北面有高地、树林、防垒工事的下山门通道;盛庸自然选择了以主力绕道,从南边山谷迂回进攻日军的路线。

    平安的骑兵营已经到了钵伏山东面,伺机袭扰进攻日军援军,将南麓山谷的通路暂且控制住了。这条山谷的道路长约**里,但是道路狭窄。

    不久之前,盛庸得到平安部的消息,日军大量人马正在向西运动;不像是要撤退避战的动静。

    这样的情状与姚芳获得的消息不同,盛庸的判断是日军临时改变了方略。毕竟以此时双方的兵力位置,日军想跑、便只能舍弃钵伏山北部的守军。

    于是盛庸也不急了,他当即下令柳升率一营步兵继续穿过山谷。而剩下的步兵,则在山谷西口扎营,明日一早再行通过。**里的山谷道路不算远,但是中军有大量的车辆、火炮、辎重,在狭窄道路上通行不便。

    从各方动静看来,盛庸认为战事是奔着会战去的。

    既然是会战,那么双方必须要在主要战场聚拢大部分兵力,否则便有被各个击破的危险。盛庸坐镇中军,既要在形势上逼迫日军选择会战,又要在战场上完成兵力聚拢。到目前为止,盛庸的平衡保持得很完美。

    毕竟明军初来乍到,数日之内登岸、并完成这样的战局部署并不容易。好在盛庸经历的“靖难之役”、“伐罪之役”,统率的军队规模是几十万,战场是方圆几千里的调动;这次对于两万多人、局限于九州岛北部地区的部署,他可以做得更加细致。

    通过姚芳获得的消息,盛庸估计日军兵力是官军的约四倍。但他认为、此次会战官军仍有很大的优势。

    装备了大量火器、披甲率很高的步兵精锐,正面决战应该远胜日军。同时平安手里的两千精骑,也绝不能用两千人兵力去估算。朝廷养一个骑兵,耗费至少是步兵的六七倍,昂贵的成本并非没有道理。

    而盛庸对日军的理解,是根本没有像样的骑兵。日军那些配备矮马的马兵,从冲击力、速度以及胆量看,都比较弱;而明军步兵,一向对付的是弓马娴熟的蒙古骑兵。

    这时中军主力已经停止了前进,辎重队正在各处修建军营。

    盛庸带着亲兵拍马向东奔去,不一会儿便来到了那处谷口。柳升部已变成了长龙般的纵队,正在进入谷地狭窄地形。

    绵长的队伍显得很肃静,周围被脚步声充斥。不过偶尔也有人在队列中说话,因为那说话的士卒在上风口,便远远地传到了盛庸的耳中。

    那士卒的声音隐约道:“俺还是孩儿的时候,村里有个汉子死了,修房子踩翻了摔下来,脑门磕在了石头上。好多年了,他家的人烧纸钱还会痛哭,村里的人也时不时提起他。后来俺第一次杀人,便想起了那个同村的汉子,几个月心头都慌得很。”

    另一个声音道:“而今还慌不慌?”

    那士卒道:“后来见得多了,现在啥也想不起,就是觉着没好死的人身上都有臭味。”

    说话之间,那两个说话的军士忽然看到了盛庸等人,便闭了嘴,默默地跟着人群步行。

    盛庸转过头,看到骑马在身边的姚芳,便道:“见过血的剑,跟新锻的剑确实不同,有杀气。”

    姚芳抱拳道:“大帅必胜。”

    不过盛庸脸上毫无波澜,更没有喜色,他面无表情的样子、倒是稳得很。毕竟日军敢战,那便是对手;盛庸觉得自己便应该认真对待、重视此役,并用尽一切手段去获得胜利。

    孙子兵法说得好:兵者国之大事,存亡之道。没有哪个武将有理由,把战场当作儿戏。

    中军各部将士休息了一晚上,次日下午,盛庸率主力抵达了钵伏山东面的平原地区。大军在距离日军前营约五里地的地方,修建营地工事驻扎下来。

    平安的骑兵营,也向盛庸部靠拢了。自此,明军已将主要兵力汇聚到了战场。

    战场周围到处都是游骑,好像谁也不清楚何时开始的冲突,早已在各处发生了小股人马的角逐。盛庸骑着马在四面奔走,亲眼察看各处的地形情况。

    这是一片平原,明军的左侧是钵伏山,右侧是一条不知名的河。中间这片平坦的地方,宽度在六七里左右。

    按照姚芳得到消息,日军总兵力在八万以内,人数比明军多得多。但是斥候反复打探之后,确定日军各部都在河流的西侧,并未在横面展开太宽;敌军放弃了横面宽度上的包抄优势、而增加大营纵深,显然对明军的战力也有比较充分的估计。

    双方各数以万计的军队规模,距离在五里地,这样的形势让大战无法避免了。谁敢忽然全军撤退,必定会在追击之中、造成军队混乱与辎重损失。

    此时明军中军对日军也有一些了解,通过斥候队见到的旗帜家徽判断,盛庸知道了日军的部署。西面是大内家的人马;中路是斯波氏、山名氏等大名的联军;东面是细川氏等部。

    战场的东侧是一条河,河对岸仍然是一望无际的平坦地带,视线很开阔。只有西侧的钵伏山,可能会有一些战术计谋上的意外。

    因为钵伏山东麓,下边地势不高、比较缓和,越往上越陡峭。奇兵若从山林里突袭对方侧翼,那是有可能办到的。

    不过以日军的马兵状况,就算突袭明军侧翼,破坏力可能也不会太大。步兵则太慢了,冲出山林后的进攻突然性会大大降低。

    盛庸观摩了许久,便率一队骑兵从左翼返回中军正面。这时平安、柳升等人也骑马迎面而来。

    平安等人在马背上抱拳执军礼,纷纷说了简短的客套话。盛庸回礼,径直说道:“趁天气晴朗,明天一早便开战。”

    “盛大帅痛快人。”平安微笑道。

    盛庸没理会平安,指着柳升身边的一员武将道:“张指挥使,你明日不要去前方了,率部在左翼部署,准备反击树林里出来的日军奇兵。”

    柳升将目光挪到了姚芳脸上,“大帅得到了甚么消息?”

    盛庸摇头道:“我猜的。”

    平安对柳升道,“安远侯不知道,盛大帅看起来像正人君子,实则狡诈得很。”

    柳升并不想得罪盛庸,听到这里神情十分尴尬,没敢搭腔。

    平安便又道:“左翼那大内盛见,实际有些本事见识,他的不幸、只不过是遇到了平某人,才落得要硬着头皮对阵的下场。大内盛见既然懂些兵法,他当然不会放过用奇兵这种手段;而今看来,只有那山上的树林里可能用得上奇兵。”

    柳升附和道:“平将军言之有理。”

    平安瞧了一眼盛庸,说道:“咱们盛大帅的主意,我帮他说出来罢了。你看他一声不吭,肚子里面却全是坏水,老在琢磨,你说这人……”

    盛庸道:“此役之首功,非平将军莫属。”

    平安听到这里,愣了一下,反而接不下去了。

    盛庸一脸严肃道:“望诸位明日继续?哿Γ?⌒木xΓ?桓菏ド现赝小!?/p>

    大伙儿纷纷抱拳道:“末将等遵命。”

    “驾!”盛庸吆喝了一声,赶紧骑马离开。这时平安的声音又道:“我明日作甚?盛大帅可是主帅。”

    盛庸头也不回地说道:“骑兵不是几乎全都归你麾下了?”

    诸军营的正面,此时仍能看到零星游骑活动。盛庸往北跑马一阵,便勒住战马,四下眺望。平坦的大地上,中间有个稍大的村庄,四处还有一些散落的房屋。放眼看去,能看到一些稻田、菜地,以及干旱未开垦的荒地,稀疏零星的乔木和灌木,偶尔可见小池塘。几处又小又矮的小丘上,种满了树木。

    人们若不回头看后面尘土滚滚的军营,只看前方的开阔地,竟是一派宁静的田园景象。

    胜算几何,早已在盛庸心中掂量了多次,当然是胜算大的仗,他才会想办法求战。然而,只要没到真正分出胜负的时刻,盛庸心中便一直挂怀着、等待着。

    夜里盛庸亲自叮嘱轮值的武将,在四面部署明哨暗哨,防备日军袭营。不过好在一夜无事。夜里偷袭毕竟不能出动太多人马,易酿成混乱;真正能分出高下的,还是次日投入主力的会战。

    天色渐渐泛白了,四面一片喧哗。号角声、人马的嘈杂笼罩在大地上。清晨的空气有些潮|湿的凉意,但地面干燥,看来又是一个晴天。.

第八百一十三章 博多的樱(4)

    灰蒙蒙的明军右翼军阵上,人马践踏起的尘土、与早晨的潮湿雾水混在一起。三团火光先后闪起,便仿若云层中的闪电。

    接着“轰轰轰”的炮声传来了,差不多一里地外的日军大阵中,一块稻田里响起了一声闷响、水花飞溅而起,稻子倾覆之处,有炮弹深深地陷进了淤泥之中。

    弹指之间,日军军阵间的空地上激起了一窜烟尘。一枚黑漆漆的圆铁球在地上滚动,人们看到时,铁球已经离它刚落地的地方很远了。

    几乎与此同时,忽然另一处地方骤然响起了“噼啪哐当”的剧烈撞击声,接着?人的惨叫顿起。附近的人寻声观望,并未看到炮弹,但阵前的两排拒马枪已经损毁了一个豁口,后面的几处竹木藩篱也倒塌了,木片被撞得四处都是。弓箭手死了好几人,没死的在地上大声叫唤着。

    因一早的雾水没散尽,视线不是很清晰,日军将士此时几乎看不见明寇,只能隐约听到近一里地外的人马嘈杂。明军的人还没看见,便有日本弓箭手死伤的惨状摆在面前,恐怖的气氛迅速出现在了日军人群里。

    军阵后方的中央,一群人的护卫着细川氏。他身上佩戴两把刀、拿着一把扇子坐在板凳上,神情似乎也凝重了。

    阵前有马蹄声响起,游荡的明军骑兵,一边与日本马兵追逐,一边叫嚷着甚么。那些松散的明军游骑,说不定是过来看炮弹打没打中。

    过了一会儿,天边一片火光闪烁,顷刻之后,“轰隆隆”的炮声便响成了一片。冰雹一样的铁球在大地上斜飞,四面人群中如同炸营了一样,人声马嘶喧嚣不已。

    细川军前方如臂展开的弓箭阵,拒马枪、藩篱一片狼藉,许多人正在调头往回退避。炮弹还落进了中间的各步兵阵之中,人群多处散乱,惊恐的喊叫、痛苦的呻|吟简直如同鬼哭神嚎。

    间隔了稍许,第二轮炮击再次降临。那些拿着长矛的足轻遍地乱跑。骑马的武士挥舞着倭刀,在四面厉声叫骂着。

    接下来,炮声终于消停了很久。但日军将士们并不知道、再度炮击甚么时候来临。

    此时人们已大致明白了明寇炮弹的情况,听到炮声的时候,运气不好的人便已经完蛋了;所以很多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远处,等着观望那死亡般恐怖的火光。至于预先知道了明寇放炮、能有甚么办法,似乎没人去想,可能唯一的好处是死前能有点准备罢。

    良久之后,那火光才再次成片闪烁。细川军的阵地上喊叫的喧闹骤然变大。

    一个戴着尖顶竹帽的日军士卒,缩着头躬着身体、双手抓进手里的长矛木杆。他眼睁睁地看着不远处那些脑袋破裂、血肉模糊的同伙,附近没被炮弹击中的人,也被吓得四处逃跑。这个士卒也想跑,但炮弹并未击中他所在的队伍,众人都十分恐慌,却没敢擅自跑路。

    很快“轰隆隆”如雷鸣的炮声传来时,那士卒感觉到了地面似乎一抖,他也没看清楚,刹那间觉得有炮弹在附近落地了。果然震耳欲聋的叫嚷声随后响起,人群里的士卒甚至都没搞明白、炮弹落到了哪里,周围的人一阵混乱,此情此景士卒毫不犹豫地调头开始乱跑。

    “混|蛋!”忽然有人怒骂,“不要跑,排好队!”

    “啊……”前面传来了一声惊恐的叫喊,隐约有“嚓”地一声刀劈在竹木片上的声响,然后便没声息了。乱糟糟的人群逐渐停了下来,后面的人涌上来顿时变得非常挤。几个武士骑马过来,挥着长|刀继续吆喝,“排好队再走。”

    炮声已经消停,只见各处的日军队伍,都已开始往北边退走。无数人正在撤离狼藉的战阵。

    终于有个骑马的人往这边本来了,“细川管领命令,诸部向北暂避。反击待命,擅自离队逃跑者,斩!”

    一众人马走了一百多步,这时人们便看到了北边的无数拒马枪、以及木桩硬竹修筑的箭阵。日军的纵深很大,其左翼细川部前军后退之后,后面还有阵地。

    这时南边远处的炮声又响起了。日军前军各部早已分开,大多炮弹在空地上弹跳,偶尔有炮弹落进人群,难免又是一阵嘶声惨叫。

    到止为止,日军将士几乎还没看到明军的大队,便开始撤退。军中难免士气低落,失败的阴影已笼罩在人们头上。

    一支大队向北移动的军队附近,一个武士问骑马将领:“末世或已降临,亡国之际,诸君何从?”

    将领道:“农夫还是农夫,‘侍’还是侍?”

    南边远远地传来了明军的脚步声,“咔嚓咔嚓……”此起彼伏的声音频率很快,明军步兵正在小步奔跑,以纵队追击。日军将士们回头观望时,已能看见涌动的人影和铁盔。

    东南方的大地上,那边黑压压的一片人马、似乎是明军的骑兵,不过那些马兵正牵着马,在远处慢慢地步行。

    很快又有细川氏的传令兵骑马来了,那些传令兵挥着旗帜,大声叫喊:“左翼前营停止北退,向南反击!”

    一员日军武将回顾四下的队伍,见各部都有些松散了,他便叫住一个朝这边骑马来的将领,问道:“家督为何要下达这样的军令?”

    传令的将领道:“左翼明寇不会继续深追细川军。因为中路的明寇已经开始进攻了,中间的斯波军会遭到两面夹击!明寇步军上前,不会再有炮击了。国家兴废,在此一役!”

    “板载!”远处一大群人不知受了谁的鼓|动,疯狂地大喊起来。

    而北面的阵地上,细川军的援军也列队上来了。日军放弃的左翼(东)前营阵地附近,越来越多的人马在朝中间活动。

    明军步军纵队在平原上声势浩大,不过西边的总兵力可能只有几千人。日军将领们瞧清楚了规模,新的希望再度燃起。

    两军之间有个村庄,明军一支百户队正以纵队跑步前进。队伍刚刚靠近,忽然几道土墙后面,冒出了一些日军弓箭手。弓箭手走出墙角,立刻便对着明军拉弓瞄准。

    “噼啪”的弦声响过,立刻有明军火铳手叫唤,中箭的两人蹲了下去。

    数十步外的明军队列一阵吵闹,他们迅速变幻队形,形成横队。这时日军弓箭手刚刚冒头捻弓搭箭,忽然“砰砰砰……”一阵爆响,日军弓箭手浑身抖动着,惨叫伏倒于地。但别的弓箭手又站出来了,趁明军换队的空档,迅速拉弓瞄准放箭。

    就在这时,村子的侧后一阵喊杀声,一群明军枪盾手从后面涌了上来。房屋外面的两个武士拔出了倭刀,挥舞着大喊大叫,带着几个足轻迎了上去。但是明军重步兵有盾、身上还有甲,他们的队伍稍一收缩成密集阵型,很快就把冲来的日军捅|死在地。

    一些弓箭手朝村子外面跑了出去,但不远处立刻便是火铳一片闪烁,好几个弓箭手惨叫倒地。

    大地上朝南涌动的各部日军人马,显然已经被明军发现了。远处的明军正在聚集队列,组成方阵。

    而无数的日军步骑,还在从战场各处逼近过来,呐喊声起伏不断,许多人都喊着“天皇陛下万岁”。日军军中旗帜极多,除了细川氏等家族的家徽,还有一些写着汉字和比划字符的旗帜,“武运长久”云云不一而足,都是武家的口号。而镰仓公家来的军队又是别的旗帜。

    就在这时,东南边的明军骑兵纷纷上马了。天边传来了牛角号粗鲁而苍劲的声音,那苍莽的齐吹非常恐怖,就好像从地底透出来的恶鬼哭嚎;号声如此震慑,可能还是因为随之而来的马蹄声,那轰鸣成片的马蹄声铺天盖地,好像地震了一样。

    明军的马队越跑越快,以多路纵队向日军的左翼涌来,仿佛就像黑压压弥漫的洪水。即便是两千骑兵奔腾,那场面也仿若是遮天蔽日的恢弘。

    这边的日军将士观望着涌来的马群,许多人的脸色都白了、简直是心惊胆战。

    东侧战场上的日军,有撤退后反击的左翼前营、也有后营增援上来的人马,人数极众。但是他们并未形成整体的大阵,只因这片平原的地貌并不单一,有水田、房屋、庄稼地、水塘;大军要在这样的地方移动,不可能保持大方阵。

    明军骑兵忽然出动,日军临时也不可能再组织起整体大阵了。但是管领细川满元最近的决策、是否算错误,谁也说不清楚;战场上不管怎么决定,都会有不同的危险。

    为今之计,只能各自奋力作战!

    “汉王,才是俺们的王……”各处的骑兵纵队用汉话呐喊一声,便立刻开始加速,成群的马兵蜂拥而去。尘土滚滚之中,那上下起|伏的高大黑影如同滚动的钢铁,气势势不可挡。那样的运动速度、也非步兵人力可为。

第八百一十四章 博多的樱(5)

    “隆隆隆”的马蹄声笼罩在空中,灰黄的尘土之中、黑漆漆的箭矢影子若隐若现,夹杂着“嗖嗖”的风声。骑着矮马的日军马队那边,马嘶人喊。

    片刻之后,这边的一股明军马队已冲近了日军马队面前。不断有飞驰的明军战马掠过,面对没有甚么速度的日军马兵,樱枪居高临下地刺入敌兵的身体。朦胧的空中刀光闪烁,四下一片惨叫。

    “嘶……”一匹日军的马被离得太近的骑兵擦到了,那匹矮马硬生生地撞翻在地,马匹在地上挣扎、蹄子拼命向空中蹬动。马背上的武士已经不知所踪。

    明军的骑兵陆续掠过日军马阵,不时将一些敌兵斩落下马。后面更多的马兵纵队陆续冲至,这股日军马队在被骑兵多次穿|透之后,人数急剧减少,仿佛被马群吞噬了。

    一个日军士卒挣扎地从地上翻过身来,他的右臂衣裳里,一根白骨赫然可见。他只能用左臂支撑着身体,瞪圆双目看着不断涌来的铁骑,张着嘴似乎不受控制地“哇……”大叫,双腿也在地上胡乱蹬着泥土。

    明军大量骑兵,很快冲到了日军步兵活动的地区。敌军步卒都在原地立阵,准备抵抗,步军面对已经冲来的马群,根本动惮不得、没有任何重新调动的可能性。

    “分!”前面的一股骑兵队将领大喊了一声,马队很快分开两路,朝一个日军步阵两翼斜冲而去。

    “啪啪啪……”日军阵前的长弓手,首先开始放箭。马群中时有骑兵中箭,没有在马背上稳住身体的人,很快摔落下马。

    有的日本弓手刚刚抽出第二支箭矢,便发现同伙已经受不了迅速靠近的马群压力、调头开始逃跑。日军似乎还没回过神来,片刻后,烟尘中便有许多骑射的箭矢“嗖嗖”飞来,不断有弓手中箭惨叫。

    步阵中的武士挥着倭刀,大声用日语叫嚷着。足轻们端着长矛,彼此靠拢面对骑兵,试图不准明军靠近。

    马蹄声在四面无孔不入,片刻后,忽然日军人群里骚乱起来。明军骑兵从侧后翼径直撞进了人群,硕大的战马止不住冲击力,撞到人的血肉之躯上,翻倒在地的日军士卒头脸上无不七窍流血。

    战马的嘶鸣声、与人们的惊恐喊叫混作一团,一匹战马在人群里前蹄高高扬起。更多的铁骑则穿|破了已经混乱四散的人群,骑兵纵队从各个方面穿|插分割,日军这边的步阵简直在刹那之间便崩溃了。

    失去了建制和军官约束的日军步卒,面对到处都是战马冲杀的恐怖场面,几乎不会有抵抗的意愿,绝大多数人都在逃跑,想办法活命。

    明军多路纵队继续向西北方面突击,马群追赶着、掠过乱糟糟奔跑的步兵。骑兵在敌军逃兵的背后,正好距离不远,便会一刀扫过,随之而来的便是惨叫。有些骑兵还会捻弓搭箭,边冲边射|杀视线之内的乱兵。

    战场东部已经一片混乱了,尘土蔽天、人马涌动,巨大的噪音在人们耳边一刻也未曾消停。

    在明军骑兵主力发起冲锋前夕,日军细川部前营大多在向南移动,各步阵比较分散。那些步兵战阵,几乎全都没有挡住明军骑兵的进攻,四处的战阵都散架了,乱兵跑得遍地都是。

    不管是任何一个武将,也看得出来,细川军前营及其援军已经完蛋。在大群骑兵的冲击下,短短的时间之后,这边的日军将领便完全失去了对军队的控制。

    平安军马群搅乱了东线战场,还在冲杀扩大战果。而明军右翼的步兵营正在前进,他们将完全占领日军的左翼阵地,并与中路军一道,夹击中央的日军斯波部。

    因平安的骑兵大队、正位于东线战场,若是日军此时继续向东线增援步兵反击、便失去了意义,不过添油战术罢了。

    而中路的日军斯波部前营,此时无法后撤,因为正面的明军步兵,已逼到了脸上。

    斯波军前营布置了大量据有纵深的箭阵。每个军阵前面、是拒马枪组成的障碍线阵,拒马后面、由竹木临时搭建了一个个马车大小的藩篱掩体;躲在后面的日军弓箭手,可以从掩体两侧瞄准平|射,也可以在纵深上向空中抛射箭矢。

    各个箭阵,形成向两翼张开的如同雁行阵般的阵型。若明军从正面突破,纵深很大,从中间进攻,则会遭到两边的侧面合击。

    目前明军尚未能破坏日军的箭阵。因军中能携带的汉王炮数量有限,用黑火|药发射的铜铸长炮威力有限、射速也慢,受地形影响很大,只能对硬土上的密集军阵造成较大的破坏;盛庸的做法是集中火炮于右翼,进行一次次密集齐射,增大威慑力。

    “砰砰砰……”硝烟灰尘弥漫的空气中,一片火铳闪烁。竹木藩篱上一些比较薄的地方,根本挡不住铅丸,日军箭阵上一阵惨叫,不断有人倒地。

    火铳的声音刚停,前边错落摆开的藩篱后面,幸存的日军弓箭手走出来冒头了,拉弓瞄准数十步外的明军火铳兵,“噼里啪啦……”放箭。

    片刻后,箭阵上一声喊叫、旗帜挥动,又是一片“噼里啪啦”如炸豆般密集的弦声,蝗虫一样的箭雨瞬息间飞到半空。

    明军方阵里“叮叮当当”响起金属碰撞的声音,时不时有人痛叫,整齐的队列中偶尔倒下一人。

    而在战阵的右边,一个明军步兵阵、正以横队展开,已经推进到了箭阵前二三十步的位置。前边的几排都是披甲的枪盾兵,日军前侧的弓箭手射击的效果很小;抛射出来的箭矢,对扁平的横队方阵、命中也不高。

    日军应该认为、这些明军重步兵是来破坏拒马的,以便冲锋近战。于是箭阵后面还有很多长矛手增援上来了。

    不料明军步阵忽然停止了前进,并且向两侧挪动。中间一辆低矮的板车被推上来了,板车上一门黄灿灿的长炮、露出了狰狞漆黑的炮口。

    几个军士挥着铁锤“叮叮哐哐”地匆忙敲击,将板车固定住。

    片刻之后,忽然“轰”地一声巨响,大炮巨大的后坐力、震得泥土翻飞。炮口火焰喷|射,硝烟之中,夹杂着密封用的泥土,无数铅丸、铁片、小鹅卵石子“噼噼啪啪”地打在前面的竹木上。散弹如同暴雨一样,日军许多弓箭手、长矛手正对着炮口,瞬间倒下一片。

    炮声过后,惊恐的喊叫声、哭爹喊妈的惨呼才在日军箭阵上蔓延开来。人力的弓箭动能,在这样的力量下,忽然被衬得苍白无力。

    明军步阵后面,一群拿着?头等工具的步兵奔跑了上去,在拒马线上挥动破坏。日军箭阵后面,有个武士摇动着圆扇子,一队队足轻便哇哇叫喊着,向前奔跑。

    但是这股明军并未冲杀,他们拖动着板车火炮迅速后退。拿着?头的步兵也如潮水般陆续退走。

    中军旌旗密集之处,盛庸仍然冷静地观望等待着,他要等着右翼的炮阵重新部署开炮,并让右翼步兵与中军形成夹击之势。

    盛庸的头盔、肩甲上落满了尘土,但他手里的刀柄刀鞘依旧崭新如故,作为主帅他到日本国之后、完全没有动过兵刃;座下的高大西域马,此时似乎有点焦躁地在刨动前蹄。但此刻盛庸没有要动弹的意思,也没有下达军令。他便如一个观察者一样,只是静静地巡视观摩着战场的变化。

    平安的骑兵发动的战机非常准确,战事似乎比预料中变幻得更快。

    各处战阵上,到处都是“砰砰砰……”的声音,闪烁的火光似乎从未熄灭。火铳发射的响动,比过年时炮竹还要热闹……

    就在这时,西边钵伏山下面的树林里,两个明军军士飞奔出来,一边跑一边挥手大喊着。忽然之间树林中传来了一声、几乎要撕破嗓子的叫声:“天闹黑|卡……”接着便是一阵阵声势浩大的呐喊:“板载!板载!”

    不知有多少人在喊叫,那树林里仿佛草木都是兵马似的。

    首先冲出树林的是一些骑着矮马的武士,绣着大内菱家徽的旗帜也出现了。接着无数步兵从林子各处不断涌了出来,几乎所有人都在奔跑,自然也没有了阵型。但那疯狂的场面,依旧非常摄人。

    明军大阵上的各个方阵,几乎都面向着北方,兵种与编制也以横排组成。一时间侧翼的明军难以形成组织严密的战斗,临时改变方阵的方向,也需要时间。一旦让日军先冲到了,双方势必会形成肉|搏混战,这对于人数优势的日军当然有利。

    面朝北边的明军将士,此时纷纷向左转头观望。日军无数人奔跑踏起的土尘,距离并不远。混杂着喊叫、脚步声的场面十分震撼,仿佛是从山上冲下来的泥石流。也只有此时的战场上,才会有那么多人、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起冲锋。

第八百一十五章 博多的樱(6)

    “哐当!哐当……”明军中军传来了一阵锣声。左翼边缘的几个百户队方阵上,骑马的武将转头观望,便见中军的几面青色三角旗在向东挥动。武将们纷纷抬起头喊道:“向右转,撤!”

    各百户队举着番号军旗,排队跑步,以两行纵队向东边的方阵之间调动。

    待日军那些大张着嘴喘气的人们、跑近明军大阵时,明军边缘的方阵已经向中间跑掉了。纵队过后,在弥漫的灰尘之间,一排排整齐的火铳正面对着西边。头戴宽檐铁盔、身穿布面甲的三排轻步兵,似乎早已列队等着了。

    最前面已经到了一二十步远的日军将士,面孔都能被看清了,他们很多人脸上都出现惊讶的、不祥的表情。

    本来日军出动的便是奇兵,冲过来时、却发现对手早有准备,他们不用多想,都会感到十分不妙。但是日军的大量将士,已经发动了进攻,此时难以再改变战术了。前方的人群大叫着,继续向前冲杀。

    “砰砰砰砰……”明军的各队前列,先后开火,密密麻麻的火铳声此起彼伏。

    战场上顿时嚎声遍地,不断有日军士卒扑倒在地。步卒因为奔跑身体前倾,中弹后便是一个嘴啃泥。而骑马的武士则是从马背上仰翻,场面十分惨烈。没死的士卒在调头逃窜。

    但这时忽然传来了一声嘶吼:“板载!”西边的日军人群叫喊着,又拼命冲来了。

    明军阵地上稍歇片刻,各阵的第二排火铳,再次开始齐|射。无数的火铳总共齐|射了三轮,战场上已经留下了很多尸体,以及在地上扑腾的伤卒,逃窜的残兵四散。

    可是日军竟还没有退却,后续上来的人群,继续高喊着奔跑,场面十分疯狂。即便是溃散的败兵,也没能裹挟太多继续冲杀的日军。

    明军轻步兵放完了火铳,并未原地装填,他们纷纷从后面的重步兵队列间隙中退走了。轻兵一走,三门分开放置的炮车便露了出来。

    炮车后面是重步兵阵,浑身是铁的重步兵模样非常可怕,军士的全身几乎只露了一张脸。他们戴着形似勇字盔、但没有字和漆的裸露铁盔;护耳、护项是锁子甲,身上大片的铁锻鳞甲,护心镜闪闪发光。除了铠甲,军士们手里还有一面铆钉铁皮蒙的木盾,兵器是木杆装配锻铁枪头的长枪。这种重步兵跟一坨坨铁一样,很少有人会产生攻击的欲|望。

    日军后续人马、却完全不顾前面有甚么,在一声声呐喊中,纷乱的人群奔跑而来。

    等了一会儿,忽然三门炮“轰轰轰”发|射了,火焰闪耀之后,雨点一样的散弹飞向战场。日军人群、如同忽然受到了诅咒,人们纷纷倒地。后面幸存的人,刚回过神来,便掉头一哄而散。

    一个武士将倭刀插到地面上,支撑着身体挣扎想爬起来,但很快便再次扑倒在地。

    然而在西边的硝烟灰尘深处,很快又传来了一声声呐喊:“板载……”无数的人影晃动,很多人仍在往前冲。

    明军阵中有个声音道:“倭人少根筋。”

    接着又有武将的声音大声叫喊:“迎敌!”

    各队的将士纷纷向中间靠拢,人们之间的空隙不复存在,形成了更加密集的扁平方阵。一排铁皮盾牌仿佛长长的龟壳一样,放在盾牌边缘机关上的长枪,又如将一个个方阵变成了刺猬。第二排的长枪也从前排俩人之间放平,枪阵非常密集。

    日军好不容易地、终于冲到了近前,他们却不上来拼杀了,徘徊在阵前只顾喘|息,场面非常诡异。明军重步兵也只是原地列阵,完全没有要反击的意思,似乎在等待着甚么。

    一个武士挥舞着倭刀,大喊大叫着,终于带着身边的几个矛兵冲杀上来了。但是很快便响起了两声惨叫,那武士双手举着倭刀,背上露出了血淋淋的枪|头,接着又被捅了一枪,人便仰倒下去了。

    “嗖嗖……”空中一阵箭羽飞来,落在明军军阵里“叮叮当当”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就在这时,南边传来了“呜呜……”的号角声,马蹄声也逐渐清晰。阵前的日军人群里,终于一阵嘈杂,很多人开始往回跑。

    “啊!”忽然有个穿了盔甲的武士、朝着明军方阵之间的空隙,不顾一切地猛冲而来。

    但是疯狂的呐喊声很快就戛然而止,方阵后面有个骑马的明军武将,在十来步的距离上放了一箭、箭矢直穿武士的胸甲。那武士立刻握着刀站定了。

    片刻后,一个举着长明刀的将领冲了过来。那明刀又细又长、或称作苗|刀,盖因西南明军常年与生苗人作战,苗汉的武器都有些同化。将领舞着明刀横挥了半圈,得到了势,然后挥到了头顶右侧,一刀斜劈下去。“铛”地一声,武士举起倭刀格挡,完全没挡住,长刀砍中了武士的颈窝,那脑袋也软软地倾斜了。在喷|射的血雾之中,那人也跪倒下去。

    南边号角的呜咽、便若死亡之音,马蹄轰鸣由远及近。听动静阵仗,可能出动的明军骑兵只有两三百骑。但日军已经在西边战场耗尽了最后的锐气;这支明军铁骑无疑是最后的一击,并且能追|杀日军。

    战场上到处都是逃跑的日军将士,他们拼命向树林方向奔跑。很多人连长矛都扔了,全都在争先恐后地逃窜。有个连帽子也不见了的士卒,包头的布带上的汉字“必胜”显得额外滑稽。那人用日本语愤慨地叫嚷着,懂日本语的人或许能明白他的意思:愚蠢的将官,都该最先殉国!

    ……日军右翼奇兵败北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大内盛见面前。端坐在板凳上的大内盛见,此时似乎并没有太多意外,唯有悲伤的气息笼罩在脸上。

    战火暂时还没烧到大内盛见的大本营,但是他的左前方向,“隆隆隆”的炮声已然再度响起。前方战场上的嘈杂声,也似乎更近了一些。

    这场仗,败局已定。从全日本各地动员起来的这支大军,一战之后恐怕剩不下多少。

    此时日军若向钵伏山的下山门地区撤退,倒是可以凭借钵伏山的地形继续抵抗;可是军粮补给断绝,那么多人在小小的钵伏山里吃甚么?估计明军根本不会进山清|剿,只会部署兵力围困监视。

    日军若通过下山门地区、向西面志摩郡方向退兵,地形却不开阔,很难不被驱逐到半岛的地形上。

    此时唯一的路,是通过浮桥、向粕屋郡方向退兵;等挡不住明军追击之时,日军便烧掉浮桥。河流下游靠近入海口,河水较宽、较深,兵马无法涉水。明军要追击日军残部,只有绕行上游渡河,再行追击。

    但是明军有强大的骑兵、承担追击事宜。战败的日军大多部属忙着跑路,可能无法形成阵地、也无法挡不住骑兵冲锋。到时候日军败兵形成溃逃之势,至少要在骑兵的追杀下、跑过数十里平原地带,估计会损失惨重。

    如果往更深处想,明寇有了粕屋郡平原屯驻,便有了立足之地。而太宰府也应该守不住了,南边的筑后国平原,乃日本最适合耕种的四处平原之一。

    大明国以筑前、筑后两国为大本营,以其宏大国力和众多人口;要是他们铁了心征服日本诸岛,恐怕这场战争日本毫无希望。

    大内盛见转过头,便看见了草地上的几颗樱树,他暗暗地叹息了一下。依稀残存的樱花,风一吹纷纷飘落,所剩无几。博多的樱,仿若日本勇士之魂,都在短短的时间里飞散凋零了。

    或许那些樱,正是将士们的魂魄所化,已变成了凄美而绝望的景色。

    大内盛见默默地摸到了腰间的一把刀柄。他佩戴了长短两把倭刀,现在抓住的正是短刀。武士们平常一般用不上短刀,自裁往往就用这把。

    身边的陶靖看到了大内盛见的动作,急忙沉声道:“主公若去,大内家定将不复存在。而那些战前四处叫嚷的主战派大名,或摇身一变,将过错推到主公头上。他们为甚么反而不去|死?”

    若是大内家彻底散伙,家臣武士们便要么去别的大名城里、摇尾乞怜求收留,要么只能变成没有封地和俸禄、贫困潦倒的浪人。

    大伙儿明白了处境之后,纷纷在大内盛见的周围跪伏下来,说道:“吾等与主公同生死。”

    大内盛见紧紧握着刀柄的手心里,渐渐地浸满了汗水。

    就在这时,一骑飞奔而来,很快被两个武士拦住了。陶靖看了一眼,急忙向那边快步走了过去,与那人说了几句甚么话。过了一会儿,陶靖返身回来,在大内盛见耳边悄悄道:“斯波管领派人传令,望家督率余部殿后,此后设法退往钵伏山抗敌,为天皇陛下尽忠……”

    大内盛见的眼睛里,慢慢渗出了怒火。他的手马上从短刀上挪开了,回顾左右道:“吾等应设法突围,回到周防国、继续抗敌!”

第八百一十六章 新政东海

    到第二日,大战早已结束,不过前方的明军步骑分路追击、仍在继续。盛庸率众向东边的大路进发,路上已见不到任何厮杀的动静。

    空中再度下起了雨,雨水在风中斜飞,让平原上的景象也变得朦朦胧胧。早上那场雨之后,这是今日第二次下雨了。

    “天不助日本国。”盛庸仰头感受着雨点,神情有点复杂地感叹了一句。

    通常交战的军队,都不愿意在雨天开战。各式火器淋了雨,当然无法点火发射;即便是弓弩沾了雨使用,也会脱胶损坏。加上地面会因为雨天而泥泞、造成行军调动困难,因此大战往往总是选择于晴天。

    但像明军和日军这样的军队差异,情况便有所不同。明军显然不愿意放弃火力优势、被迫肉搏,日军则本来就没有火器。下雨天气,会对明军远程火器造成不利因素;交战双方,一方的不利便是另一方的有利。

    盛庸故此一叹。古代孙膑提出的天时地利人和的思想,在如今的战场上依旧有效。

    一路上的土路泥泞里、稻田里、荒地上,四处可见尸首;狼藉弃于沿途的尸体、仿佛在博多湾的整个平原上连绵不绝。明军数十里的追杀,造成的伤亡,必定比战场上多得多。

    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复杂而奇怪的气味,一夜之后的尸体、大多都已经能看到尸斑了。这片日本国的富庶膏腴地区之一,此时仿佛刚刚经历了瘟疫、或是饥荒,场面非常萧瑟可怕。

    这便是胜利之后留下的痕迹,盛庸倒也习以为常。

    雨越下越大,朦胧的空中,一座小村庄出现在了视线内。有部将建议道:“大帅可去村中避雨,待雨停之后再赶路。”

    随行的兵部侍郎裴友贞却道:“先前有人禀报,前方已设置了一座大营,大帅不如到了军营再图修整。”

    中军得到过消息,日军事先在一些村镇里藏匿了奸细刺|客,裴友贞的提醒十分委婉。盛庸便道:“裴侍郎言之有理,便依此议。”

    众人继续在泥泞中骑马赶路。人们的身上无不溅了一身泥污,终于在中午之间到达了军营。

    盛庸到了地方不久,很快西边有人找到了驻地,禀报了钵伏山北的情况。

    昨日旁晚,钵伏山北部防垒的日军向西进军,攻击了明军在登岸海边的大营;日军当然没能攻破大营,很像是虚张声势,退得很快。

    今日早上,明军东线军队一部,占领了钵伏山北部防垒、下山门等地,继续向西增援攻击。将士们却发现日军不堪一击,大多投降了,一部分逃进了钵伏山中。审讯俘虏才得知,大内家的家督大内盛见、带着一群武士连夜向南骑马跑了,留下大多足轻没有军官,自然毫无战心一触即溃。

    盛庸在军营中,迅速又下达了几道军令。明军前线追击的人马,越过了粕屋郡城寨的军队后撤。调兵打扫战场,搜寻明军伤兵和阵亡尸体。派人在四面召集日本村民,将日军死尸掩埋,避免腐烂出现瘟疫。

    中军大帐内,盛庸叫侍卫摆上了纸墨等物,开始斟酌字句,亲笔写捷报奏章。

    但盛庸还没写完,大帐内便陆续来了不少武将,柳升也来了。接着侯海、裴友贞等文官,周全等宦官也聚集到了这里。唯有平安未到,估计还在前线追击敌军。

    “日军不堪一击。”终于有个武将忍不住开始说话,“俺军可重新上船,从关门海峡东进,在难波京下船、直逼京都。捉了那个啥天皇、幕府将军回京献俘。”

    盛庸看了那武将一眼,一时没有吭声。盛庸已经是国公了,而大明朝不可能有活着的异姓王,他当然没必要贪功,只想切实执行皇帝的意志。但麾下的武将们却很在意军功,盛庸便不能明说军功无用。

    “然后哩?”盛庸开口道。

    部将愣了一下:“然后进京献俘领赏。”

    盛庸道:“本将是说之后的事情。咱们打完回去献俘了,日本国的地盘该如此处置。朝廷花了那么多军费,干吗来的?”

    部将似乎没想过那么远的事,一时说不出话来。

    盛庸又道:“九州岛周围还有大大小小的大名,博多湾要不要留守官军兵马?兵无定势,只要打仗就有各种变数,我军水陆长驱直入、拉长战线和粮道,却并不能保证速胜。即便攻陷了京都,日本国的权贵必定还会往东后撤;那么京都又得留守兵马。”

    另一个将领道:“我军立足于博多湾,请大帅派人回京,请朝廷增调援军。”

    盛庸摇头道:“日本国不比安南国小,大明想仅靠武力占领日本国诸岛,没有二十万人以上、并耗费糜大设立大量驿站屯堡,恐怕难以办到。”

    “大帅英明!”说话的人是裴友贞,先赞了盛庸一句。裴友贞接着说道:“驻扎日本国的兵马一多,只能从当地征用各种用度、发生欺|压强夺等事,极可能激起当地人的怨恨;积怨日久,便会酿成之后的大小平叛战事。这样的景况,曾在安南国多次发生。而朝廷承担军费之后,却无利可图,不然朝廷还能把占领地的稻米运回京师?”

    裴友贞道:“如此局面,与朝廷新政不符。我朝曾彻底占领了安南国,如今也主动撤销了交趾布政使司,还政于陈氏,正是朝廷施行新政的缘故。为今之计,盛大帅应参照安南国之例,部署日本国事宜。”

    遣日本国正使太监周全,立刻附议道:“咱家认为,这应该也是圣上的意思。”

    文官侯海也面向盛庸,轻轻点了一下头。

    侯海想了想,不动声色地提议道:“要不,现在再尝试议和?”

    一员武将立刻没好气地说道:“反正死的都是文官,读书人是真不怕死哩?”

    侯海看着那武将摇了摇头,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一下,“这回可不同。日军主力大败,折损过半,京都岌岌可危,日本人还敢杀使节?他们莫非长了猪脑子!

    本官认为,越是富贵的日本人,必定越想保住已有的一切。日本国那些天皇、幕府将军们,在京都近左、该有多少宅邸良田商铺产业?咱们可以威胁进攻京都,但又不能贸然动手,这样才能形成要挟之势。”

    裴友贞道:“下官附议。眼下我军应暂且休战,设法联络日本国当权者。尝试以最小的代价,得到石见国、博多湾的掌控之权。关乎日本国治理之事,实非简单容易,须得从长计议。”

    太监周全道:“先弄到银子再说。”

    侯海和裴友贞一起侧目,不禁对这个阉人露出了佩服的眼光,周全的一句话着实精练。

    好一会儿都没吭声的盛庸,这时开口道:“要是搞砸了圣上的大事,诸位莫说请功,不被治罪便得谢恩了!”

    柳升抱拳道:“请大帅决策。”武将们听罢,纷纷附和。

    盛庸回顾左右,对大帐内的明军高层各色人等的诉求,已是心中有数。他镇定地说道:“我军目前应稳固博多湾的大本营,修建堡垒、码头,并设法与日本国权贵联络。至于长远之计,应等待奏章送往朝廷之后,由朝廷决策。

    本将的王命之中,有便宜行事之权。当此之时,日本国京都如果愿意退让求和,咱们应先拟出一些条件。

    归还大明朝廷使节钱习礼等人,逮捕此案的相干罪|犯,交由大明朝廷治罪。废除日本国不合礼法的天皇称号,当权的幕府将军应向大明称臣、受封日本国王。

    既确立君臣上下关系,整个日本国、法礼上便属于大明的藩国。我朝在博多湾设立日本都督府、拥有‘使城’,便合乎礼法,日本国王亦可兼领都督府都督一职;同时日本国应将石见国、出云国交由大明朝廷治理,由朝廷指定日本人为守护大名。

    只要日本国答应签订条约,那么两国便可议和,明军也不再攻打京都地区。”

    太监周全一副皱眉思量的神态:“日本人会答应这些条件么?”

    盛庸道:“试试再说。”

    周全问道:“如果他们将来反悔怎么办?”

    盛庸立刻回应道:“那便等日本国反悔时、再权衡处置,白纸黑字当众画押的条约,我朝先站住了道理。对了,大内氏目前处境堪危,咱们可以与俘虏的大内家武士谈谈,联络大内盛见。”

    这时侯海问道:“大帅提及出云国,何故?”

    盛庸看了他一眼:“据说石见国多山,离博多湾也太远了。将来开采银矿、驻军,粮食就从出云国运调,出云国那边农田多。”

    侯海恍然道:“原来如此,下官受教。”

    大帐内安静了一会儿,人们似乎明白过来、盛庸早已有定策;议事或许只是走过场,并安抚众人。否则盛庸临时怎么会想到,开矿运粮这种旁枝细节?

    人们纷纷执礼,拜道:“谨遵大帅成命。”

    盛庸提起了毛笔,抬头道:“本将写完奏章之后,再给诸位观阅。若无别事,奏章应尽快从朝鲜国以快马送往京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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