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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风紧     大明春色txt下载     大明春色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三十二章 一个错误

    在没有与任何大臣商议的情况下,朱高煦下令翰林院写了两道圣旨,其中一道送往刑部、大明央行、内阁宣读;另一道给行人刘鸣。

    第一份是让央行的长官、或次级长官替代进入内阁决事,内阁扩充为十人;在刑部增设“工商法提举司”,长官为正四品提举,另有编修、参议等几个官职。

    提举司负责修订工商法令,但每条法令通过,要经廷议决定。职权还包括复审各地的工商业、财产纠纷、借|贷等财富相关的案件。受刑部尚书薛岩、两个侍郎的节制。

    第二份则是表彰刘鸣在日本国有功,将他调往刑部,升任正四品工商法提举司提举,主持立法。

    上回朱高煦增设“大明央行”,并任命宋礼为长官,也是当场决定,没有与谁商议过。但这回,情况似乎有点不一样。

    刘鸣那份主张“与时俱进”的奏本,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时间并不长,很容易便挑起了朝中大臣的敏感神经。夏元吉、蹇义、吕震、解缙等等一干文官,当天就表现出了对此事的抵触情绪。

    至于前两天还有的“废太子”旧案的风波,忽然之间就被人们抛诸脑外。

    次日御门听政时,蹇义便上奏:“行人刘鸣,武德年己丑科三甲进士出身,至今不过两年有余,或不能担当四品之职,圣上三思。”

    朱高煦不置可否。

    翰林院的解缙立刻站了出来,径直说道:“圣上,刘鸣此人既无资历,也不见有过人之才。不过是揣摩上意、阿谀奉承之辈,写了一篇奏本,便平步青云,走的是钻营的路子。朝廷一开终南山捷径,上下诸官皆效仿之,岂是好事?还望圣上收回成命。”

    顿时不少人都向解缙投去了赞赏的目光,恨不得竖起大拇指,情况非常难得。

    朱高煦道:“圣旨已传视诸官,撤回则有损朝廷威严。”

    他的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心头已有火气。稍微忍耐了一下,朱高煦又想:解缙只是敢说,他就算不说,看样子有些官员也是这个意思。

    反正不管是蹇义、还是解缙,都不能抗旨,圣旨所言之事仍得执行。朱高煦便没多说,就此算了,然后叫大臣们各司其职,起身离开了奉天门。

    有些朝代的中后期,皇帝对官员的人事权不再完整;可以杀官、罢免官员,但没法仅凭圣旨提拔官员;朝廷中枢官署,甚至可以把皇帝的圣旨打回去。

    然而大明初的情况不一样,朱高煦延续的是太祖、太宗的规则。皇帝有乾坤独断的大权,想封谁做甚么官,一句话的事而已。

    朱高煦没有太祖的精力、将所有权力都握在自己手里,但是他心头很清楚:不能轻易放开三样大权,人事、兵权、财权。

    所以他懒得理会解缙等人,通过这件事、倒可以提醒官员们:皇帝有绝对人事权。

    ……吏部尚书蹇义今天没有去内阁,派吏部左侍郎去了。他守在吏部衙门里,等刘鸣前来领任命状、官服、印玺、安家费等规定的东西时,蹇义便授意下属,找理由拖延推诿了过去,叫刘鸣明天再来。

    各衙门的办事效率本来就不高,吏部没说不给刘鸣办,拖延个三两日实属正常。

    但此事显然无法一直拖延下去。因为洪武年间的中书省已经被裁撤了,六部尚书、理论上只有诸事的执行权。蹇义根本没有权力拒绝执行中枢的决策,抗旨是最蠢的法子。

    今天早上蹇义先站出来劝诫圣上,诸寮必定对他寄予厚望,怎能轻易向乳臭未干的“新党”投降?何况此时仓促放手了,将来再对付刘鸣等人那帮新党,必定非常麻烦。

    当然常规的办法,其实是以辞职要挟皇帝,如果一大片官员辞职,那效果就非常好了。

    不过蹇义仍然在掂量,当今皇帝是不是会吃这一套?

    今上登基以来,表现得十分温和、也很能听从大臣们的建议,但蹇义绝不会被表象迷惑……今上与他父皇朱棣,本质上是同一种皇帝,通过战争夺权,麾下一大票并肩打仗的武夫弟兄,牢牢掌握着天下兵权;这样的皇帝,就算一次斩决成千上万的官吏,也不会丢掉皇位。太祖、太宗都干过那样的事。

    黄子澄、铁铉、方孝孺等等全族的血,至今仍然没有尽然干透,大明朝廷的恐怖政策,如何能让人轻易忘却?

    蹇义坐在书房里冥思,有某一刻他想去找夏元吉商议。

    吏部衙署、户部衙署的大堂门口,都有锦衣卫坐班;即便是下值后私下见面,也必定逃不脱锦衣卫的耳目,蹇义这等部堂大员,乃锦衣卫的重点“保护”对象。

    不过蹇义倒也不用怕。武德年以来,皇帝从来没有不让大臣们私下议事,活动还是比较随意的。蹇义打消了找夏元吉的念头,只是觉得没有甚么太大的作用,反而给人结党的话题。

    蹇义左思右想之后,第二天一早,他写了奏本叫人送进皇城、称病了。而蹇义的下属当然也会继续推诿刘鸣办事、依照昨日蹇义的暗示罢了,这点事他们还是有见识的。

    ……上午,朱高煦便拿到了蹇义的称病奏本。几乎是一瞬间,他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昨天才见过蹇义,此人活蹦乱跳的毫无病容,怎么可能如此凑巧一下子就病倒?而且朱高煦的脑子里、很快浮现出了这样一个场面:蹇义接着会辞职,然后一大群官员上辞呈要告老还乡。

    批准辞职是不行的。一大帮有名望的文人回乡,又有几何倍数的同窗、好友、子弟,朝廷不会垮台,但天下人很快就会认为当今皇帝不得人心。最可怕的是,会多出无数人、认为朱高煦的皇位不合法,抢来的。

    但是朱高煦此时已不能退让了,一次退让,下次那帮人还会故技重施,他这皇帝还能不能金口玉言了?他忽然觉得,自己直接下圣旨提拔刘鸣、可能是一个错误。

    因为登基以来,几乎没发生过被要挟的事件,朱高煦一时间便火冒三丈,径直把奏本扔到了地上,还用脚踩了两下。

    在东暖阁当值的太监王贵、几个宫女,顿时被朱高煦的表情吓得弯腰埋头,仿佛想躲起来。

    政见不同实属正常,朱高煦恼怒的是,自己的圣旨,连提拔个四品官也不行?!难道是老子平时对他们太好了、便要得寸进尺?

    火气发|泄之后,几乎只过了片刻,朱高煦便一下子冷静了不少。他心道:刘鸣的任命必定能执行,只是刘鸣今后办事、能不能顺利进行,那便不好说了。

    朱高煦把奏本捡了起来,然后在桌案边缘上拍打了两下。

    这时王贵才躬身道:“皇爷息怒。”

    朱高煦站了起来,在不甚宽敞的隔扇内来回踱着步子,手放在了背后。

    愤怒的情绪下,想法是完全不同的。他稍微冷静一些,便换了个想法:蹇义等人应该并不想与皇帝作对,本朝的官员就想侵蚀皇权、真的是想多了;他们顶多为了防备所谓的“新党”夺权。

    而眼下的事,朱高煦很快想到了一个办法:杨稷已经被逮获,杨士奇又是废太子的心腹嫡系,或许可以先借此事、吓吓那些历经几朝的大臣?

第八百三十三章 任性

    清晨秋雨阵阵,下得忽大忽小。俄而变大,风一吹,白茫茫的雨幕便“哗哗”飘向宫中的砖地,仿佛飞荡的白纱。

    奉天门外一大片青伞,时起时伏,有在京五品以上的官员、也有给官员打伞的随从,都随着礼乐与鸿胪寺官的唱词、有序地叩拜如仪。朱高煦也端坐在奉天门外的黄伞下,保持着他的礼仪姿势。

    朝拜终于结束了,马上大家就能离开这潮|湿的广场。

    但这时朱高煦忽然从宝座上站了起来,他离开了黄伞,站到了雨中。身边的太监急忙提醒道:“请皇爷将息龙体。”

    站在前面的一些官员都微微弯了一下腰。

    朱高煦在雨中左右踱了一个来回,问道:“吏部尚书蹇义来了吗?”

    一个官员抱拳拜道:“回圣上话,蹇部堂昨日一早告假称病,身体有恙、未能朝见。”

    顿时许多官员的神情都稍微紧张了,有的人仿佛屏住了呼吸。

    朱高煦点了点头,说道:“王贵,你叫内库取上等高丽参一对,送到蹇义府上。嘱咐他安心调养身体,痊愈后再来上值。”他接着看向刚才答话的文官道,“吏部公务,暂由左侍郎主持。”

    “臣领旨。”

    王贵当场问道:“皇爷,是否派太医院的御医前往诊病?”

    朱高煦道:“不必了,蹇部堂必已请郎中诊治。蹇部堂尽心国事,多半是因劳成疾,须得静养;太医奉旨前去,他又要费神礼仪,反对病情不利。叫其家眷,转述朕的慰问即可。”

    王贵躬身道:“奴婢遵旨。”

    众人似乎放松了一些,后面隐约已有人悄悄说话。都察院的官员转头看谁在交头接耳,嗡嗡的声音又小了。

    朱高煦又踱了几步,忽然指着人群的头顶,“只有敌人,才愿意看到大明君臣彼此厌恶。但朕不是某些人的敌人,诸位同僚也不是。”

    广场上没有了声音,只剩下“沙沙沙”的雨声。人们应该只能从感性上、体会到朱高煦的态度,但估计无法明白他的精确含义:大家都是地主,朕是最大那个,无法成为革|命者,所以不应该有本质矛盾。

    他接着道:“大明幅员广阔,君臣、官员之间难免有一些政见分歧(国初分赃不均,负责管理国家的文人地主,如今诉求更大份额的地租,而且士大夫之间的贫|富悬殊也在逐渐扩大),这是朝廷内部的事,诸位心头一定要有数。”

    朱高煦抬起双手,站在雨中语气诚恳地说道:“朕即为君父,必定会尽力保障所有正直之士的利益、名节、尊严。朕也希望,我朝能开拓进取,获得更多的实利,并论功行赏、人人有份。望诸位明白朕之苦心。”

    齐泰率先跪拜,大声道:“圣上圣明!”

    陆续便有很多官员跪伏高呼,接着一大片人都跪伏到了湿地上,大喊:“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刻的声音,比先前朝拜礼仪时响亮了一倍。

    朱高煦一脸欣慰地双手往上抬:“朕决定,从即日起,裁撤皇宫内一半宫女,选三十岁以下的宫女,资以嫁妆、遣散回乡嫁人。往后选秀女的人数,也因之减半。

    全部官员俸禄中,宝钞的面额部分、皆换为央行新钱。将来如国家财政好转、从南方外藩得到了更多大米,则官俸全数以新钱支付、并照官员每家人口额外提供米粮。”

    大明官俸的支付缩水很大,比如年俸四十五贯的官员,实际只能领到很少的铜钱,再用粮食、宝钞……甚至胡椒面抵付。朱高煦刚才的圣旨,名义上没有涨工资、其实已经上涨了不少;特别是新钱,价值是旧铜钱的两倍,更别说对比几乎形同废纸的大明宝钞。

    广场上再次热闹起来,许多青袍官员都情不自禁地高声歌功颂德。那些清水衙门的文官、或是级别较低没甚么实权的官,呼声最大,恨不得马上写文章传诵朱高煦。

    朱高煦太理解他们了。京师的物价全国最高,太祖设计的官俸又低;甚么陋规、火耗、敬献的钱与大多官员没有半毛钱关系。很多官员的生活非常拮据,想贪污也总得要有权力才行,而绝大多数官员其实没甚么权力。像那个被太宗活埋只露个脑袋七天七夜不死的御史,家里房子漏雨、只能自己捡些破木板动手修葺,根本没余钱。

    大多人很高兴,也有少数文官一脸忧色,一副忧国忧民的神情,或许是觉得在这样的场合谈利益、实在对风气很不好。

    朱高煦观望了一会儿,便道:“朕的心愿,忠臣尽量不为衣食所虑,得以一心报国、赈济天下。”

    他说罢,便转身离开了奉天门。这时一部分官阶较高的人,也要随后到奉天门内议事,称之为“御门听政”。而没有资格进门的大多人,便可以散伙了。

    朱高煦走到门口,向王贵招了招手,俯首在其耳边悄悄说道:“你亲自送高丽参去,见到了蹇义,你要传达朕的好意。如他一般持重正直有经验的国士,就像朕的左臂右膀,缺不得。一切都可以商量,叫蹇义不要任性。”

    “是。”王贵弯腰一拜,不动声色地离开了人群。

    御门听政、君臣对答了一阵,几乎都是些比较笼统的问题。除了廷议,真正的关键决策,却很少在御门谈论。大明朝的政|治,从来没有透明的概念。

    走完了过场,朱高煦便叫宦官通知兵部尚书齐泰,到东角门见面。

    齐泰一到东角门,便跪伏称颂道:“圣上宽仁贤明,臣子之福也。”

    朱高煦转过身道:“起来罢,以后在这种场面见面,不必太拘礼。”

    齐泰道:“谢圣上恩赐殊荣。”

    朱高煦道:“朕早就想这么干了,官俸太低本就不合理。有的人是真的想做清官,或是胆子很小、不太愿意贪污受|贿;但咱们总得要给别人做清官的机会啊。寒窗十数年,难道就是为了吃糠咽菜?”

    齐泰不动声色道:“清官不好对付。实在难以容忍的人、若又是个清官,有时对付起来,连把柄也找不到。”

    朱高煦愣了一下,指着齐泰笑了起来。齐泰也陪着露出了笑容。

    一时间,朱高煦又想起了齐泰当初在云南出的主意,军饷无法支付时、便翻脸不认,先取得战场优势再说。

    朱高煦收住笑容,说道:“齐部堂这两天抽空,找夏元吉谈谈,他应该多少愿意听你的意见。”

    齐泰作揖应允。

    朱高煦想了想,便道:“像夏元吉、蹇义、吕震这些人,既然朕登基时便认同朕的皇位,又为朕掌握中枢机要,大体能尽心维持局面,朕是不会忘记的。朕也不是翻脸不认人的性格,多年来的信誉作保。

    新政既然要发展工商业,首先干的事、当然要订立一些切实可行的规则,便是立法。刘鸣公开表示支持新政,且又是规则内产生的进士,朕不用他、哪里去找人?

    刘鸣这些人不会威胁六部五寺的权威,朕也不会容许他们胡|搞。大明天下是我爷爷打下来的江山,皇位是我与诸位提着脑袋一起争取的,岂能让那些只顾私利的人、任意妄为?夏元吉他们多虑了,你要让他明白,朕最倚仗的还是持重有大局观的老臣。”

    朱高煦接着道:“不管怎样,现在已经效忠朕的大臣。朕至少要为他们托底,最起码会维护他们的名声、以及已有产业;绝对不容许其政敌将谁一杆子打死、搞得身败名裂。有朕在,叫他们不要怕。”

    齐泰道:“圣上推心置腹,夏元吉也不是头犟驴,臣必定不辱使命……不过,吏部似乎在推诿任命刘鸣。此事可要让步?”

    朱高煦道:“不用理会,甚么也不用做。吏部会办的,不过迟几天而已。朕也没希望刘鸣上任后,立刻就能取得甚么进展。新政非常复杂,急不得。”

    齐泰作揖道:“圣上英明。”

    朱高煦站在木窗前,观望了一会儿,忽然转身道:“当年建文帝与黄子澄在这里,说了些甚么?”

    齐泰摇头道:“怕是再也没人知道了。皇祖驾崩之后,臣虽为顾命大臣之一,但不太得建文君信任。”

    朱高煦想了想,比划道:“我那堂兄或许会说,终于当皇帝了,现在我说了算。黄子澄说,还不行,得先弄|死那些不受控制的人。堂兄说,有道理,便从叔叔们头上开刀罢,谁不听话杀谁。黄子澄说,对的,要整就往死里整。”

    齐泰一脸尴尬,与朱高煦面面相觑。

    朱高煦却一本正经道:“恐惧能让人屈服,也可能会让人不顾一切,干出寻常完全不敢想的事、只要有一点机会。”

    齐泰躬身一拜:“圣上察微知著。”

    朱高煦道:“下次再聊,不知谁通知了广东布政使司的官儿,最近专门送来了一些潮州好茶。能与你分享好东西,朕会感到很高兴。”

    齐泰伏拜道:“圣上隆恩、臣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之万一。臣请告退。”.

第八百三十四章 树倒猢狲散

    蹇部堂的病好得非常快。

    今日上午,王贵便带着他的干儿子来到柔仪殿,禀报朱高煦:蹇义已到吏部上值,并且亲自签押了刘鸣的任命状,似乎还要上表、为那两根高丽参谢恩。

    朱高煦“呵”地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又轻轻摇了摇头,将目光重新放在了面前的书籍上。

    王贵在旁边站了一会儿。朱高煦又沉吟道:“杨家的人,终于能杀了。”

    这个决定他此刻没有细想,但此前已经来回权衡过多次。

    大致应该有一些前置条件,首先要逮住杨士奇的儿子杨稷,避免制造仇恨、却不能完全消除仇恨;其次,迟早得杀,因为杨士奇是废太子党嫡系,如果这种人都不杀、不足以表明朱高煦获得皇位的正义性和自信。

    及至前天晚上,朱高煦又想到了另一个前提。那便是刘鸣的任职问题,要等君臣双方达成了妥协和共识之后;如此便不至于让杨家受戮、与别的事联系到一起,产生制造恐|怖气氛的误会。

    朱高煦终于想起了自己起初的理念,要与文官达成一种“政治诚意”。否则王朝管理的千头万绪、治权,哪里去找放心的人呢?

    想了一会儿,这时朱高煦忽然发现,太监王贵等人正一副沉思的模样。

    朱高煦立刻再次开口:“朕杀人时,会有明确的命令,并且为之负全责。人命关天,决不能用猜。”

    王贵忙道:“是,奴婢告退。”

    但他的干儿子曹福没走,上前来小声道:“皇爷,奴婢将那苦主连氏,带到了西安门外。”

    “连氏?”朱高煦重复了一声,恍然道,“哦……你带她来作甚?”

    曹福躬身道:“此人曾在应天府、刑部衙门擂鼓喊冤。后来她在刑部大牢被关了一阵,皇爷带兵进京后放了;臣僚们怕她继续喊冤、有损朝廷名声,便托北镇抚司派了个人盯着。那时也没法子,凶犯杨稷没捉住,谁也没法为她平冤昭雪(杨士奇的处置也没有定案)。

    前两天却发生了一件非常可笑的事。太平门附近有个青皮小子,得知杨稷被逮住的消息,便去找连氏、意图诈|骗。

    后来锦衣卫刑讯得知,那青皮自称在官场上有关系、与应天府某人情同手足,要连氏委身于他、便托人判杨稷死罪。否则杨家结交的权|贵,会想办法把杨稷再次捞出去。

    那厮也招了,确实还有点见识,认定杨稷必死,才想到在连氏跟前、将功劳据为己有。”

    朱高煦冷笑道:“世间之大,真是无奇不有。”

    “可不是?”曹福道,“不过那厮不知道,锦衣卫一直盯着连氏的;这下祸从天降,因为诈|骗罪、诱|奸未遂罪,最轻得流放辽东。而那连氏似乎是糊涂了,还以为逮捕骗子的锦衣卫将士、是杨家的亲朋好友,一路跟到了皇城这边。奴婢得知此事,便将她带到了西安门候着。”

    朱高煦听罢,困惑地重复了一遍:“你带她来作甚?”

    曹福露出一个讨好的强笑:“奴婢见过她,长得不错。来路也很清楚,何况皇爷为她平冤,那不得报恩?”

    朱高煦看了曹福一眼,俩人对视了片刻。朱高煦指着曹福、点了一下手指,苦笑道:“朕是那么没比格的人吗?”

    “不不!这是奴婢自作主张办的事。”曹福接着一副探究真相般的认真模样,“奴婢也很好奇,为啥人们都那么爱招惹寡妇,为之绞尽脑汁?或有其特别之处哩。”

    朱高煦道:“那是因为无主。”

    曹福忙道:“皇爷圣明。”

    朱高煦忽然忍不住笑了一声,因为一个阉人在这里研究妇人、实在有点荒诞滑稽。他换了个舒坦的姿势,侧靠在椅子上,“朕有时觉得好奇,你为啥那么喜欢帮朕搜寻女色哩?”

    曹福躬身道:“奴婢只想让皇爷高兴,只要皇爷高兴,奴婢心里便更高兴。奴婢可不像纪纲,打着宫里的旗号、找到好的先自己截留了,奴婢是个阉人,办这等事正是得心应手。”

    朱高煦打量着曹福那张白胖的脸,过了一会儿便道:“还是旧人忠心。”

    曹福道:“奴婢的性命也是皇爷的。”

    朱高煦道:“你把那人带进来,朕瞧瞧。”

    曹福弯腰一拜,倒退着离开了桌案旁边。

    “曹福。”朱高煦又唤了一声。

    曹福急忙小跑着回来:“皇爷还有何事吩咐?”

    朱高煦道:“不要胡来,朕懒得给你收拾烂摊子。”

    曹福笑道:“奴婢办事,皇爷只管放心。”

    过了许久,曹福果然带着个陌生的年轻妇人进来了,妇人应该就是连氏。连氏先是东张西望的,然后便看到了、靠坐在大桌案后面的朱高煦。

    朱高煦也在看她,见之果然有些姿色,难怪会有青皮动心思。她穿得很朴素,头发简单挽起插了根木簪,棉布的灰衣白裙虽然旧,但看得出来裁剪、用料原先都很不错。相貌很端正匀称,稍显丰腴的面部线条柔软、但人并不胖,长得也挺白净,眼睛不大却挺好看,神情给人严肃端正的感觉。

    曹福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臂,连氏忙跪伏在地叩首道:“民女叩见圣上,请圣上为民作主!”

    朱高煦道:“起来。”

    连氏依言小心地爬起来。

    朱高煦便道:“那个说要帮你的人,是个骗子,已经被锦衣卫逮|捕。官府并非不为你作主,而是因为杨稷跑了没抓到。数日之前被抓获归案,他便死定了,找谁也没用,天下无人再能救他。杀人偿命,道理恒古不变。你不必再为此奔波。

    没有人是你的恩人,朕也不是。朝廷君臣,不过是在维护自己订立的规则。明白吗?”

    曹福沉默地躬身侍立在那里。

    连氏不同于一般的庶民,她的胆子要大一些、不然也不敢只身在京师闹那么几年。她这时问道:“为甚么杨稷杀了人、很快没事了,奴家告状也无用?”

    朱高煦道:“任何规矩、都要靠人执行,执行的人若有权势,便可能不受规矩约束。原先庇护杨稷的人,就是那种人;确定地说,乃废太子一党。我朝治理天下,并不完美公正,也很难做到。如今庶民的性命、大抵不能被人随意夺取,维持起码的安全,已经需要很复杂的规矩了。

    但朕奉天伐罪之后,那一党人已经全部灰飞烟灭。谁还愿意破坏规矩,为倒台的杨家徇私?”

    “树倒猢狲散?”连氏道。

    朱高煦笑了:“朕没白说。”

    连氏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立刻垂下眼帘:“圣上为何要告诉奴家这些?”

    朱高煦扬了一下下巴,“你这几年挺不容易,朕深感同情。朕是有信誉的诚实的人……大多时候是这样。何况,大权不是用来玩|弄的。”

    连氏颤声道:“奴家、奴家以为皇帝高高在上,庶民见不到。”

    朱高煦道:“确实不容易见到,大明那么多人,都能见皇帝,那朕还要吃饭睡觉吗?”

    连氏听到这里,又偷看了朱高煦一眼。

    朱高煦道:“不过只要见到了,朕不需要在一个庶民面前强调权威。你也不用怕,你既没犯法,也不用从朕手里拿俸禄;朕会拿你怎样?”

    他沉默了一会儿,手掌在额头上摩挲着,便招手让曹福过来,在曹福耳边小声交代了几句。

    曹福不断点头,然后躬身道:“奴婢即刻去办。”

    曹福往下走到连氏身边,问道:“见过杨稷的父亲?”

    连氏点了点头。

    曹福道:“那你跟咱家走……”他又碰了一下连氏,沉声道,“谢恩,咱家教过你的。”

    连氏便重新跪伏在地,磕头道:“民女谢恩,告退。”

    她说罢起身,跟着曹福后退了几步,然后才转身紧张地往外走。

    ……曹福准备了一番,及至旁晚时分,便带着连氏上了一辆马车。还有锦衣卫北镇抚使杜二郎、以及一队将士跟着,一路到了杨府。

    连氏刚下马车,便道:“曹公公,这里是杨稷家。”

    曹福白胖的圆脸上露出了人畜无害的笑容:“有仇家盯着,真不是甚么好事哩。”

    连氏道:“杨稷在家里?”

    曹福摇头道:“杀|人犯怎会在家里?他现在洪武门那边的诏狱里蹲着,过几天应该会送应天府大牢。锦衣卫不管民间刑事审判。”

    一众人走到大门口,守在门口的人纷纷上前恭敬地行礼:“小的们拜见曹公公、杜将军。”

    杜二郎道:“没你们的事了,回家歇着,明日到北镇抚司点卯。”

    大伙儿纷纷应答:“得令!”

    “曹公公爱看戏吗?”杜二郎问道。

    曹福反问:“甚么样的戏?”

    杜二郎道:“戏院啊,秦淮河那边有家梨园,沈家人开的,唱得真不错,不是随便搭的戏班子可比。”

    曹福道:“咱家可没那个嗜好,皇爷倒偶有兴致。杜将军在皇爷跟前,正有话谈。”

    俩人轻松地交谈着,就像下值之后的熟人好友一般,随便聊一些无关公事的话题。

第八百三十五章 令人尊敬

    一群人在中堂等着,有个府上的奴仆说道:“主人闻曹公公等造访,便请曹公公稍侯,准许主人见客之前、换身衣裳。”

    曹福点了点头,在中堂内的太师椅上、不请自坐,杜二郎也过来坐到了旁边。等了一会儿,果然杨公便来到了中堂,他作揖道:“诸位连夜造访,有失远迎,失礼了。”

    “哪里哪里。”曹福道。

    杨公已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袍服,里衬一尘不染、靴子也是新的,头戴方巾,衣冠十分整洁。

    这时锦衣卫军士提着一个木盒上来,打开后,将一壶酒、一只杯子摆在了木盘上。曹福对站在旁边的连氏道:“这位是杨公,杨稷之父。他愿意见你,你便敬他一杯酒罢,不要失了礼数。”

    连氏觉得事情有点蹊跷,但气氛又十分轻松客气,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不太愿意,稍微有些犹豫,眼神也露出了愤恨。

    然而曹福向她点头了,这个太监能通天、带人直接见到皇帝;连氏以前求爹告奶,也没法得到哪怕一个官儿的帮助。连氏只得忍耐,提起酒壶倒满了一杯酒,然后送到了杨公跟前,甚么也没说。

    杨公伸手端了起来,正眼也没看连氏一下,只是望着门外的夜空。他露出了悲凉的表情,发出一句感概:“人世如梦呐。”

    他接着问曹福:“汉王有甚么话吗?”

    曹福听到这个称呼、微笑了一下,点头道:“皇爷金口玉言说,杨公为我长兄死节,让人尊敬。除了在京的人,其家乡的亲戚、师生、好友、同县同村的百姓,都赦免了,此事到此为止。杨公会被送还家乡安葬。”

    杨公点了点头,仰头把一大杯酒全部灌了下去。片刻之后,他的嘴边浸出了血,忽然“呕”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他瞪圆了双目,眼睛里、鼻子里都流出血来了!“哐当”,杯子掉到了地上。

    连氏大睁着眼,手脚都在发抖,急忙后退了两步。

    她转过身时,见曹福与杜二郎都站在了身后,面对着杨公抱拳鞠躬。大概是因为皇帝的话里有“杨公死节让人尊敬”云云。

    很快北面就传来了一声声惨叫和呼喊,连氏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便退出中堂。

    这时几个汉子都被按住了,有人在跑,但很快便被锦衣卫军士砍翻在地。血腥味迅速在空气里弥漫。连氏大张着嘴,却完全发不出声音。

    “汪汪汪……”有条被拴着的狗叫唤声,才让她稍微回过神来。

    “砰!”一声弦声,一枝箭矢破空而去,将那狗射穿了、倒在血泊之中呜咽。接着有个军士拿着刀,向屋檐下笼子里的鸟刺了数刀,沾着血迹的羽毛从笼子里飘了下去。

    而中堂后面一片亮光,似乎起火了。

    曹福从地上捡起一把单刀,塞到了连氏手里,说道:“你先夫被一群人殴|打致死,这些家丁都有份,杀了他们!”

    连氏拼命摇头,想逃跑,但手臂被曹福拽住了。她瞪着旁边这个太监,明明是笑容可掬、和蔼可亲的人,忽然好想变了个人似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曹福抓住她的手,把刀向一个人的胸膛上靠近。连氏急忙挣扎,“铛”地一声把刀甩脱了。曹福也放弃了,伸手招了一下。这时几个军士冲上前去,有人猛|刺那些汉子,有人双手举起一把刀,“咔”地劈到了一个汉子的脖子上,顿时一股血彪了出来。连氏感觉脸上一热,低头看到胸襟上已经溅上了鲜血。

    还有个家丁的肚子上被|捅|了一刀,在那里大声惨叫。连氏看着那场面,张嘴干呕、心头发颤,差点没昏过去,今日的场面简直脱离了她的想象。

    一些军士拿着火把在点屋檐下的柴禾,有的把裹着油布的箭矢点燃,朝房顶上放箭。周围烟雾弥漫,尸体横七竖八,血流遍地,形同地狱。

    接着大伙儿陆续退出了大门,然后关上了院门。众人站在外面观赏了一会儿火光,曹福便道:“派人去上元县报官,该县官派人来救火了。”

    就在这时,那个叫杜二郎的武将道:“梨园的座位不好订,曹公公哪天想去,可以找我。”

    曹福道:“好,先谢啦……杜将军以前杀过人?”

    杜二郎道:“废太子党羽,有几个是我带人杀的。”

    “怕吗?”曹福问道。

    杜二郎道:“怕倒是不怕,又不用负责,他们本来就该死。起初很不习惯,晚上睡不着,总觉得有鬼魂,后来就习惯了。”

    曹福点了点头,复述道:“杀人最怕负责。”又道,“皇爷登基后,死的人并不算多。永乐初年,咱家就跟着咱们皇爷了。”

    杜二郎道:“曹公公先回罢,我得留下善后。”

    曹福称是,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手绢递给连氏:“擦一下。”

    连氏目瞪口呆,一直没有吭声,这时用茫然的眼神看着曹福。曹福指了指自己的脸,“把血擦了,一会儿干了。”

    连氏呆呆地接过手绢,她衣裳上也有很多血迹。

    俩人上了马车,马夫便开始赶车,一些随从也上马跟了上来。夜幕降临,但时间还不是很晚。曹福与连氏回到了皇宫,便去柔仪殿那边。

    曹福的话是:这种事,皇爷可能会在当天等着结果。

    柔仪殿的灯还亮着,皇帝果然还没离开。曹福等二人便入内,向坐在椅子上的朱高煦叩拜。

    朱高煦的目光在连氏的血衣上停留了一会儿,叫他们免礼。

    曹福起身,恭敬地说道:“回禀皇爷,事情都办妥了。杜将军还在当场善后,明日一早、锦衣卫应当经过通政司上奏章。因多位朝臣弹劾,杨公畏罪、已自|焚而亡。”

    朱高煦点头道:“甚好。”他说罢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顺手将面前的卷宗盖上。他走到了桌案下方,在连氏面前站住了。

    连氏有点不知所措,可怜兮兮地抬头看了朱高煦一眼。

    “仇恨化解了吗?”朱高煦问道,“不用再伸冤了罢?”

    连氏摇着头,颤声:“奴家不知道。”

    朱高煦道:“杨稷有命案在身,应天府会公开审讯,然后依大明律处置,你可以去看。不过要到菜市口看斩首的话,须得等一阵子,走官府程序的死|刑、须要刑部复核。其中情节,都是正大光明地处置。如此,也好让世人知道废太子一党非|法执政时期、其党羽有多坏,朝政有多黑|暗。”

    连氏“扑通”跪倒地上,说道:“谢圣上恩,为奴家复仇。”

    朱高煦道:“我说过,道理上我对你无恩。但你恨的人肯定不是我。”

    他做了一个虚扶的动作:“起来罢。”竟然完全没有触碰连氏。

    连氏再次谢恩。

    朱高煦稍稍沉默了片刻,“你无须报恩。可以回家,放下以前的恩怨、好好过日子了。”

    “回哪里?”连氏脱口道。

    朱高煦道:“都可以。”

    他说罢没有往门外走,而是慢慢地踱了两步,“你好像在刑部大牢关过一阵子,出来后还有钱吗?靠甚么生计?”

    连氏道:“夫家以前在京师,奴家有个闺中好友,便把盘缠放在了她那里。出牢房后,我便找她拿些钱维持生计。”

    朱高煦打量了一下她身上的旧衣裳,“看来无法全数拿回来了。”

    连氏惊讶地看了朱高煦一眼,顿觉他的目光炯炯有神。

    朱高煦对曹福道:“赔偿连氏一身新衣裳,无论去留,不要为难她。”

    曹福拜道:“奴婢遵旨。”

    朱高煦说罢向殿门外走了出去,外面侍立的宫人也跟了上去。

    “恭送皇爷。”曹福站在原地弯腰道。等皇帝的身影不见了,曹福才直起腰,转头看向连氏,“天已黑了,咱家先给你安排个住的地方。”

    连氏道:“多谢曹公公。”

    “走罢。”曹福先朝外面走,过了一会儿他便头也不回地说,“多少女子想得皇爷临幸,你倒是因祸得福。”

    连氏低声道:“如果没有家中不幸的惨事才好,现在甚么都没有了。”接着她便喃喃道,“先夫离世之前,稍一清醒就说不想走……”她说到这里有些哽咽,“那个杨稷,说先夫活该白死,究竟哪里活该了,人命还比不上他的一只公鸡吗?我心里那口气咽不下去。”

    曹福道:“现在哩?”

    连氏想了想道:“空落落的。看到杨家那么惨,连一只鸟雀也不放过。杨稷好像无法再得意了。”

    曹福又好言道,“咱家对他们说的‘鸡犬不留’,意思并不是杀鸡杀狗,你说咱家何苦与一条狗过不去?可那些武夫是直肠子。对了,你要是留京了,便看不到杨稷被斩首啦。”

    连氏道:“不想看了。我为甚么折腾到而今?”

    曹福似乎无法回答。

    连氏转头道:“曹公公让我做些洗衣打扫的活罢,奴家这几年已明白、自己毫无本事,怕只能做粗苯活报答圣上。”

    曹福露出了笑容:“你有此心,咱家没白招呼你。”

第八百三十六章 礼部王大人

    毛利贞长到京已一月有余,除了参加礼部的宴席、交付上贡礼物等事,几乎一事无成。

    好在大明国朝廷用外国使节的礼仪、接待了毛利,也没有找他算账的迹象。他多半不用再担心,会成为钱习礼死亡的替罪羊之一了。估计那事,还得京都侍所的人倒霉。

    大明国京师的日子十分安稳富足,据说一些南方小国前来朝贡的国王首领,在这里住着、有吃有喝,便不愿意回去了。

    但毛利贞长已有些坐不住,他想尽快返回日本国。博多湾之役后,日本国内诸大名势力、大内家的形势都有变化,毛利不再忧虑性命,便想着能争取到在大内家的应有地位。

    毛利写好了辞行的奏章,当然是用汉语文言文写的。他把奏章拿给秋月氏看,希望她查查里面是否有避讳词、并修改润色。秋月在寺庙长大,受到的文化教育、比毛利要好。

    秋月氏看了一遍奏章,稍作修改。毛利便重新坐在椅子上抄写,在会同馆的房间里没法跪坐,因为地面是砖石、也没有铺席子。

    “我要一起回去吗?”秋月氏用日语问道。

    毛利道:“当然要回去。这么长时间了,如果大明国皇宫会给你封号,早就给了。”

    秋月氏又问:“我回古处山城?”

    毛利一边抄写,一边答道:“先随我去周防国山口城,然后派人去古处山城见秋月当主。我们两家的联姻,还能继续。”

    秋月氏点头应允。她也没见过毛利贞长的儿子,但她的婚事是两家的事;不管毛利家的子弟是怎样的人,她只能顺从。

    毛利抄写完毕,检查了一番,等墨迹干了、才放到奏章封面里。他问道:“奏章送到何处?”

    秋月氏摇头道:“我不知道,之前的奏章,交给了迎接我们的官员吧?”

    毛利想了想道:“礼部的官。我们送到礼部去。”

    秋月氏忽然说道:“等我一下。”

    毛利道:“你不必前去。”

    秋月氏又重复了一声,快步向她住的厢房里去了,因为步子急,木屐的声音很响。

    她从一个布袋里,拿出了那条刺绣腰带,抚平看了一会儿。她怔了片刻,便不再犹豫,麻利地折叠好,放在了一只木盒里。接着用布、绳子包裹好。

    她抱着东西走回客厅,对毛利道:“王善大人帮助过我,我应该感谢他。今后没有机会了,便送他一些礼物,当作回报。”

    “甚么东西?”毛利问道。

    秋月氏道:“一枚镇纸、一枝笔、一个砚台。”

    毛利看了一眼她怀里的东西,点头道:“给我吧。”

    秋月氏抱着没放,说道:“我和一道前去。”

    毛利的小眼睛打量着秋月氏的脸,秋月氏迎着他的目光,单纯美丽的脸上、露出一个坦然礼貌的微笑。

    “那我们出发吧。”毛利道。

    二人走到院子里,招呼了两个随从,便向会同馆外走去。明国官府派来的门子没有为难他们,只是打拱见礼。他们走南边的会同桥过河,然后沿着长安街、到长安右门,出示了公文印信之后,守军放他们进去了。

    几个人走了一段路,便看到了宽阔的千步廊。大街两旁那些古朴典雅的大房子,便是大明国很多中央衙|署的所在。

    毛利回头用日语道:“那个王善的身份可能是假的,他看起来必定个武夫。我猜测多半是个武将、或者大明国权贵的亲戚,总之在官府有认识的人,不然确实办不成那些事;托官府查盗贼,让宫廷太监带你进宫游逛。”

    秋月氏道:“他为何要骗我们呢?”

    “不太清楚,或许是不想以真正的身份露面吧。”毛利道。

    秋月氏说道:“我们去礼部问一下,不就知道了?”

    毛利点头称是。

    及至礼部衙门,正好礼部尚书胡?踉谧?茫?闱胧菇凇14约扒镌率贤u?┨茫?胶竺娴目吞?镆?琛6?背踔鞒盅缦?墓僭薄27巧惺椤?/p>

    几个人在客厅里交谈了一会儿,毛利说明来意,把奏章送上。结果这时秋月等才知道,奏章收发是通政司、不关礼部的事,不过胡?跞匀涣粝铝俗嗾拢?鹩Π锼?巧铣省?/p>

    秋月氏问道:“礼部郎中王善大人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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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月氏与毛利对视了一眼,好像在说:你听,王善没说谎吧?

    她便把东西放下,说道:“劳烦胡大人,将此物转交王善郎中,这是我们的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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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月氏摇了摇头,报以微笑。

    谈论了一会儿,毛利便要告辞。那尚书大人也没怎么挽留,只是好心提醒他们:朝廷批复奏章之后,还会有“下马宴”,宴会后才会安排人送他们回国。

    ……礼部真的有个官员叫王善,而且官职是礼部郎中,管的是精膳清吏司。不过他是个名副其实的中年文人形象,脸很瘦、显得颧骨高。

    王善回衙门后,同僚把东西给了他,并说是日本女子秋月氏送给他的谢礼。当然同僚也很自觉地没多问,一般都是在背后打听打听,挖掘一下有没有茶余饭后的谈资。

    拿着这个东西,王善非常之困惑,因为他根本不认识那个日本人。负责接待毛利、秋月的人,乃主客清吏司安排的官员,另外还有个五军都督府的勋贵。

    王善瞧着案上放着的包裹,琢磨了一会儿,便干脆打开来看看。木盒子里面有一条丝织品,除此之外甚么也没有,更没找到字条。

    王善重新放好,便叫一个吏员留意胡部堂、何时去签押房。等到临近中午时,王善便把东西拿到签押房,并解释其中蹊跷情状。

    “胡部堂可准许,下官派人送到会同馆,还回去?”王善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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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善作揖拜道:“下官遵命。”

    守御司北署早就得到过博多湾那边的消息,确定这两个日本人没问题,一时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那些官员觉得、秋月氏应该是送给皇帝的秀女,便把东西直接交给了司礼监少监曹福。

    于是那条刺绣腰带几经辗转,终于到了真正的“王善”手里。

    朱高煦拿出东西,一眼便认出了是何物。他瞧着面前的丝织腰带,感觉十分奇怪;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

    不过想想,秋月氏进皇宫的事、只是一种类似联盟的“职责”;而她对亲眼见过的“王善”,有些好感、便是私人情感。前世他真没发现,靠近一个美人原来如此简单。不过以前他确实没有如同阿玛尼服装一般的精细丝绸巾袍,也无法顺手帮女人解决问题,没有那个身份底气、气质恐怕也差距很大。

    朱高煦笑了笑,把腰带拿出来塞进怀里,木盒子则被扔在了桌案边上。他心道:浅黄|色丝绸腰带,我拿来作甚?皇帝各种款式的制服、有专门的腰带规格,穿士庶巾袍的话,谁缠一根黄|色的腰带?

    他想了想,只有缠在衣服里面。

    前几天因为刘鸣的事、杨家的“善后”等事权衡,朱高煦不小心又把那日本女子给忘了,这会儿才得到提醒。

第八百三十七章 宫闱深秋

    毛利的辞行奏章未能得到批准,礼部官员劝说他们留下、待观礼之后再行回国。因御制的册、印、印匣等物尚未完成,册封秋月氏为丽嫔的礼仪,须等时日。

    朱高煦与大臣们商议之后,才决定封秋月氏为嫔,原因多出于一种综合结盟的考虑。

    有些官员的意见,可以封为皇妃。秋月氏虽不是足利氏宗室,却是公卿贵族出身,乃大明开国以来首次与日本国联姻。秋月家族在九州岛地区有名望,而掺和此事的大内氏、更是影响大明在日利益的关键势力;朝廷目前对日本国东部地区、几乎毫无兴趣,只想拉拢西面地区的大名。

    但是守御司北署收集了不少消息,认为日本国各方、此时对大明国仍有敌意;大明朝廷过于重视秋月家,反而可能让秋月家陷入被排挤的局面,让朝廷丧失一股可以结盟的力量。

    比较关注外藩事宜的工部尚书茹?,也支持守御司的意见。于是朱高煦采纳了这个主张。

    秋月氏居住的地方,预先已安排在东三宫。原来那里没有妃嫔居住,秋月氏将来实际上能管理整个东三宫的事务。

    九月中旬诸事安排妥当,秋月氏便被接到了皇宫,进行册封仪式。整个过程,朱高煦就见了她一面,便是她得授册、印之后、来到奉天殿答谢的时候。

    秋月氏刚进大殿,似乎便认出了宝座上的朱高煦。等她近前来叩谢,便稍微有些失仪,抬头看了朱高煦两次。经身边的女执事提醒才改正了。

    册封礼仪不到半天就结束了,之后朱高煦也无法见到秋月氏;再次见面,要等到晚上召她侍寝时。而其间这段时间,她大抵要去沐浴更衣,精心准备很久。

    到了晚上,朱高煦回到乾清宫换了一身衣裳。他在一件半臂披衫里面,将秋月氏制作的浅黄色腰带系在了里面。

    没一会儿,秋月氏便在宫女的簇拥下,进了寝宫。她一眼就发现了朱高煦身上的腰带,便红着脸低下头,上前来行礼。她既未穿嫔妃礼服、也没有穿日本服饰,而是一身汉服襦裙打扮,唯有头发挽起的样式、与大明国妇人的手法不太一样。

    见到她的衣着,朱高煦微微点了一下头,认可她积极接受汉人文化的诚意。朱高煦将她扶起,便对宫女们说道:“你们都下去罢。”

    宫女们屈膝道:“是。”

    秋月氏抬起头,流转的目光在朱高煦脸上、腰带上拂过。她抿了一下朱唇,似乎有点尴尬。她表情也是微妙地变化着,发现朱高煦在看她,她又温柔地露出一个笑容。

    “臣妾原以为,我们要回国了。”秋月氏轻声说着。她的发音有点奇怪,语速也慢,难得的是吐字很清晰、节奏抑扬顿挫也很流畅。十几岁的女子声音清澈温柔,甚是好听。

    朱高煦道:“‘王善’即是朕,朕即是‘王善’,咱们算是已经认识了。”

    秋月氏似乎暗自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才能看到朱高煦的脸;她的身体娇小,个子大概只能勉强到朱高煦的肩膀。朱高煦也露出了很轻松的笑容。

    朱高煦也不想计较太多,他一般会主动与身边的人保持良好的关系。

    再说,皇宫就是个大牢笼。

    朱高煦伸手握住她的小手,携手走到他的宽大龙床旁边,便在床边坐了下去,这样交谈要亲近不少。秋月氏道:“圣上说是个文官,臣妾还相信了。圣上除了个子大,待人却很温和。”

    朱高煦笑道:“咱们大明还有武将、自称儒将的,谁说武夫看起来就很凶狠?”

    秋月氏道:“没想到圣上是这样的人。”

    朱高煦道:“是不是应该满脸大胡子、凶神恶煞、看着就叫人害怕才对?”

    秋月氏掩嘴笑了起来。或许是朱高煦态度温和,她也没那么紧张了,便用手指在朱高煦的手掌上摩挲、好奇地观察。作为皇帝,朱高煦的手掌确实粗糙了点、掌上还有茧。

    朱高煦也伸手抚摸她的脖颈和脸颊,只觉非常柔软细|嫩。年轻美人的肌肤,很有光泽。俩人靠得很近,朱高煦闻到了她身上有一股混合了花香的清香。他的手指也捻了了一下她的鬓发发丝,在灯光下瞧着、发丝乌黑发亮。他的手指刚挪到她的耳朵上,她便侧头一副无法忍耐的模样笑道:“哎。”

    秋月氏的五官,让人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她站在朱高煦面前,朱高煦欣赏她的美貌时,她也在凑近打量他的脸。朱高煦便伸手轻轻搂住了她的腰,纤细柔软的触觉顿时袭上手心。

    她十分顺从、没有丝毫反抗,反而将小手也放到了朱高煦的胸膛上,小心地抚着。她应该对朱高煦也很有兴趣。

    有些陌生的两个人,既然名正言顺,一切便顺理成章了。

    ……朱高煦次日精神仍然很好,一早便按部就班地履行他的职责。他昨晚根本没尽兴,自然不会感到疲惫。不过他早知、小娘第一回都是这样,因此不以为意。

    午膳是在柔仪殿吃的,他在周围走动了一阵,便到正殿后面的一间廊房里,准备午睡小会儿,下午继续办公。

    就在这时,一个女子走了进来,默默地向朱高煦屈膝行了礼,便走到一个柜子前面,从里面找甚么东西。

    朱高煦看到她,很快就想起来了,不是那个连氏吗?他上次见过连氏后,虽有些好感、但之后没再见面,难免很快把那事给忘了。此时又看见她,朱高煦倒很容易就记了起来。

    连氏还是那样,不拘言笑、很正派的模样,让人产生一种感觉、她任何时候都能一本正经似的。

    “你作甚?”朱高煦纳闷道。

    连氏忙道:“天气凉了,奴家给圣上换一床厚些的被子。”

    她的动作麻利娴熟,很认真地在那里忙活着。朱高煦瞧着她,朴素整洁的装扮下、身体轮廓的线条婀娜有致,脸脖的肌肤很白净,正是有一种内敛的美色。他隔了一段距离,也好似感觉到了仿若干净棉被一般的气息。

    这女子居然在宫里住了那么久了?

    朱高煦在旁边站了一阵,见她目不斜视的样子,他也抹不开脸面说甚么过分的话,何况他与连氏也不熟。

    等到新被褥在床上铺开了,朱高煦便脱了袍服、取下乌纱帽放在案上,蹬掉靴子躺下。只是午睡,睡不了一会儿,朱高煦拉了被褥随意搭在身上。

    连氏好像是个细心的妇人,上前来将被褥往上拉、为朱高煦盖好,却有点磨磨蹭蹭的。

    “我自己盖。”朱高煦顺手一拉,不料握到了她的手。连氏吓了一跳,反应很大,下意识躲开了。

    她看了朱高煦一眼,没有吭声。连氏是经历过人事的女子,但许久独自生活,反应确实应该很大,忽然被触碰、如此惊慌倒也情有可原。

    朱高煦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模样儿,说道:“你要照顾我,难免会有些肌肤之亲。”

    他的用词似乎有点不太准确,连氏听得低头不语,看起来更紧张了。朱高煦又道:“那些近身服侍我起居的宫女,都是这样。”

    连氏看了他一眼,好像很认真地问道:“那样的话,圣上不会有甚么想法吗?”

    朱高煦笑了起来,连氏竟然没笑。他也觉得独自笑着无趣,便收住了,说道:“我身边每天那么多女子,哪有如此敏|感?而大多宫女未经人事,本来就不太懂。若是有过经历,却很久未曾体会鱼水之欢的女子,估计感受会不一样哩。”

    这时连氏的耳朵也红了。

    “圣、圣上贵为天子,却对奴家出言调戏,不嫌奴家是残花败柳吗?”连氏小声道。

    朱高煦心道:你又不是我妻子,我为甚么要在意那些?再说是我调戏你吗?

    那些话当然不会说出口,他从来都不愿意让别人难堪。

    他把昨夜想对秋月氏说的话,对连氏说了出来,他摇了摇头表示不嫌弃、说道:“不过,这里对妇人是个牢笼。明白么?”

    连氏反问道:“哪里不是牢笼?”

    朱高煦听罢,便招了一下手,连氏小心地靠近过来。他好言道:“你怎么看起来总是不高兴哩?”一边好心地问,一边自然而然地轻轻拉住了她的手。

    连氏有了准备,便不再惊慌了。她说道:“我的身世,有甚么高兴的地方呢?”

    朱高煦微微叹了一口气:“你还记得他甚么事?”

    连氏想了想,说道:“他的右手食指不能弯曲,有一次弄伤了筋、没好全。奴家和他父母每次见到他的手指,都有些难受,怕影响写字。后来他躺在棺材里,我又看到了那根手指,忽然觉得手指残疾、终于不重要了。”

    朱高煦伸手在额头上摩挲了几下,说道:“把门掩上罢,如果我睡得太熟了,半个时辰内叫醒我。中午睡久了,人反而不舒坦。”

    连氏看了他一眼,屈膝道:“是。”

第八百三十八章 终极新政

    朱高煦一觉醒来,便听说几个大臣已经在柔仪殿外等着了。太监曹福等人、侍候他穿戴衣冠,提到大致是因为通政司收到了盛庸奏章。

    及至正殿,朱高煦便传令,准大臣们入内觐见。

    来了六个人,齐泰、高贤宁、夏元吉、茹?、宋礼、钱巽。他们跪伏叩拜了两次,一次在殿门外,一次走进了殿室。

    朱高煦因为刚醒、还有点不太清醒,也没怎么讲究礼仪,径直招手道:“免礼,起来。”他走到大桌案旁,伸手在一堆奏章里找盛庸的奏章。

    曹福躬身上前,拿起了一本双手递给朱高煦。朱高煦看了曹福一眼,便站在原地翻开来瞧。

    朱高煦感觉有点口渴,便走到了西北角的茶几旁边坐下。曹福向连氏递了个眼色,连氏便走过来沏茶。朱高煦一边看着奏章,一边抬头看向几个大臣:“到这边来坐。”

    众人道:“谢圣上赐坐。”

    大伙儿的表情都很高兴,夏元吉的脸都快笑烂了。原先要对日用兵时,夏元吉是持反对意见的;不过到了收获的季节,他是最高兴的。朝廷得到了白银,绝大部分必定用于国库,皇室不可能独占。

    朱高煦也懒得说他,只是看着奏章说道:“没有播种哪来的收成,没有投资何来回报?”

    盛庸在奏章里,描述了发现银矿的经过。

    发现银矿非常简单,因为不是明军发现的。百余年前大内家、当地一些人就已找到银矿,并且在一座寺庙里还能查到记录;明军甚至发现了一条比较浅的旧矿坑。日本人没有大规模开采,首先是没有精炼的技术,其次是不清楚银矿的大小。

    当然,朱高煦非常肯定、石见银山是巨大的银矿;否则,他不可能有印象,必定是非常出名的地方、才能在他脑海里留下记忆。

    盛庸带着一干精通开矿的官吏和工匠到了地方后,很快就找到了至少两条不同的矿脉。有一条是铜银矿,有一条是硫银矿。大明各地的银矿很匮乏,大多银矿含银量也不高,官府照样找到、并进行了开采炼制;对于石见银矿那样的富矿,朝廷的已有技术,开采炼矿完全没有困难。

    大事最难的过程,当然是明军牢固地占有石见银山。不仅发动了一场战争,而且进行了多次妥协谈判。如今得到了室町殿的承认,拉拢了大内氏,明军在石见国设立卫所堡垒,开矿才有了条件。

    这份奏章经过通政司后,几个大臣估计已经知道内容了。朱高煦看罢,还是递给了他们传阅。

    很快连氏便把茶沏好,依次捧茶递上。朱高煦发现她的手法挺熟练的,但想想她出身殷实之家、也合乎情理了;要是连氏夫家是贫民,恐怕也和杨稷那等纨绔子弟玩不到一起。

    茹?首先开口道:“臣以为,在石见国建造工坊之后,可先粗炼,出‘矿银’。再将矿银径直运到松江府太仓,工部‘抄纸局’在太仓设厂(抄纸局原属户部),用‘吹灰法’精炼金、银。”

    他稍作停顿,继续解释道:“如此有两个好处,其一,矿银为黑色,无法直接使用,精炼矿银、非寻常地方可为,能降低货船受海盗劫掠的风险。其二,无须在日本国设置风炉,制作木炭或炼炭(焦煤),减少派遣大明工匠,防止精炼技艺外传。

    日本国的银矿工坊,只需采出黑色银矿石,磨细、水淘、筛选即可,雇佣当地人即能办到;据报只要有粮食,便能获得大量人力,而粮食除了从日本出云国运调,还可以下旨朝鲜国定期供应。用‘吹灰法’分离铜、银、金、硫,则在太仓完成。”

    朱高煦道:“茹部堂很精通呀。”

    茹?抱拳道:“臣原先在兵部任职,不过做工部尚书也有几年了。”

    夏元吉道:“臣建议‘抄纸局’设厂,应在京师龙江港附近。海船可从大江入京师,何必囤银于太仓?精炼出金银后,又要运输数百里到京师铸币厂,岂非让贪官污吏、盗贼有机可乘?”

    提举宋礼立刻赞成,余者几个人也附和夏元吉。茹?随后也附议了夏元吉的主张。

    朱高煦便道:“言之有理。”他回顾左右,目光停留在夏元吉脸上,“有日本国银矿、云南自安南国水运矿产,铸币厂原料足够了。而这几年须用新币充入市面,朝廷的日子可能会好过不少。但是这种办法不能长久,若无限制地不断增铸货币,而商品没有增加,必定导致物价上涨,使得央行铸币、扣除成本后无利可图;税收管理以及对外贸易,也要预先部署了。”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朱高煦道:“从各国购进硫磺、蚕茧、棉料、粮食等原料,将大明货币流通到日本、朝鲜、安南、占城、真腊、暹罗、爪哇等地;再卖工业成品给各国,把钱收回来……一来一往,便能充足国内的物资商品。各国有很多矛盾,咱们可以先卖火器、甲胄、弹药。”

    他看向钱巽:“专供出口的火铳,可在制作?燧石发火的火铳,有何进展?”

    钱巽道:“臣已照圣上旨意,着铁厂下设各厂制作了……圣上请看卷宗图纸,这种火铳没有对接铳管,铳身更短,射程也小一些,但在外藩依旧是利器。”

    朱高煦看向钱巽翻开的地方,头也不抬地说:“还得继续改进铁厂运作方式,力求大明出产的兵器‘便宜又可靠’,让外藩仿制不如购进。还得继续研制更犀利的火器,才能保持技术领先。”

    钱巽又翻了几页,指着上面的一张图道:“圣上,这是最近南署试做的击发机关,只能偶尔击发成功,簧片撞击火石的火花、常常不能点燃引药。臣等正在铁厂悬赏,从引药配方、机关构造、簧片力道上,寻找新的法子。”

    朱高煦点头道:“甚好。火绳发火可靠,只要把火压入引药锅、便能点燃,但是有很多弊病。首先是光线暗淡时暴露目标,其次要一直保持火种。最重要的是战术上无法形成更密集的火力;风吹或军士离得太近,容易误燃引药锅。而只要燧发枪制造成功、不依靠明火击发,战术也要因之变化了。”

    齐泰道:“圣上精于兵器,臣等拜服。”

    朱高煦看了一眼炉子上冒着白烟的水壶,不动声色地说道:“朕历经数次大战,体会到一些力量、非人力畜力可比,汉王炮一炮打穿一个军阵,虽猛将之人力,亦不能为之。假借技术之力,方是正途。”

    钱巽等人点头称是,夏元吉与茹?也未反对。

    大伙儿商议了一阵,便起身谢恩告辞了。朱高煦却独独留下了钱巽。

    钱巽躬身站在茶几对面,朱高煦招呼道:“坐下说话。”钱巽道谢重新入座。

    朱高煦却久久凝视着那只水壶,没有吭声。连氏见状,急忙想去把水壶提下来,朱高煦却道:“别动。”

    钱巽也有些好奇地转过头,与朱高煦一起盯着那只水壶看。

    “新政都是因它而起。”朱高煦道。

    钱巽小心地说道:“臣愚钝。”

    朱高煦道:“假物院进献的那本《诸国科学译汇》,你没看吗?”

    钱巽拱手道:“臣已通读,此乃平夷侯之子姚芳所赠。”

    朱高煦道:“能量守恒定律,热能转化为动能。火铳、火炮莫不是如此,力量远超人畜之力。你看那壶盖,不烧火它能动吗?”

    钱巽应了一声,继续盯着水壶,皱眉沉思。

    朱高煦道:“之前便有人进献一计,或可用蒸汽、带动机械运转。那是个无名之辈,这个主张是钱右使的了,你是汉王府长史出身、为朕出生入死,正该名垂青史才对。”

    钱巽忙道:“臣不敢。”

    朱高煦直视着他:“朕是皇帝,无须借此名气,你不要谁要?”

    钱巽看了一眼朱高煦,微微点头。

    朱高煦道:“水力机械,不管是水排、水锥、排锥,还是冲锤,限制都很大。须得截断河流修筑河堤,只能在河边使用,效率也低。只有蒸汽机才是未来。

    但若没有矿业、纺织业等工坊,要迫切提高运输和制造效率,世人都只想种地吃饱而已,谁会去不断研制这种力量?有甚么用?

    朕支持新政,便是为了这样东西,它可以改变如今的一切。真理已经渐渐面世,咱们不先干,总有人干,到时候咱们就惨了。

    先前朕与诸臣议事,说了一些货币、贸易的事。你应能参悟,工商业需要原料市场,资本趋利、投入必定想要最大的回报。这种东西一发展,便注定了世上一部分地方、要沦为被经济掠夺的对象,承担又苦又获利少的环节。朕不希望大明充当那样的环节。”

    钱巽道:“圣上之智慧,非常人所能了然。”

    朱高煦道:“这是你的主张。”

    钱巽沉默了片刻,郑重地抱拳道:“臣愿为圣上前驱。”

    朱高煦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瞧一旁好奇的连氏,并不以为意。反正她也听不懂,而且出不了皇宫。

第八百三十九章 叛首难除

    朱高煦每日的喜怒情绪,十分抽象。因为他大多只能通过奏章上的文字,充分发挥想象、才能理解大明疆域内各处发生的事。

    而这种心情有时喜悦,如同得到了盛庸在日本国的消息。有时也很烦躁,最近两天南北两个方向都送来了坏消息。

    一份是宁夏卫(银川)的奏章,瓦刺部在秋季,竟然跑到河套地区来放牧了。当地武将上奏警示朝廷,并请求援军。

    朱高煦有一种挫败感。他刚登基便进行了北征,在冰天雪地里出生入死,沉重打击了鞑靼部;但此事的结果,似乎是让西边的瓦刺诸部压力顿减,有了南下河套地区的迹象。朱高煦不得不暗自承认,武德初的北征没起到甚么作用。

    朝臣举荐宋晟的次子宋琥,带兵到宁夏卫整饬军务。宋琥世袭了他爹宋晟的官职和爵位,乃平羌将军、西宁侯,并娶了朱高煦的妹妹安成公主,成为驸马,目前人在西宁。

    宋琥既与太宗一系皇室联姻,又是猛将之后,故有大臣举荐。势力扩张到西域地区的帖木儿死了之后,据报其内部正在内讧,来自西面的威胁也几乎没有了;因此朝廷认为,可以调任宋琥至宁夏。

    朱高煦虽然认可宋琥的先父宋晟,却对妹夫宋琥不甚了解。他心头有个更好的人选:何福。

    何福在“靖难之役”、“伐罪之役”中,都在失败那一方带兵,战绩实在不堪。不过正因多次在战场上交手,朱高煦才对他比较了解,认为何福还是有本事的。而且何福洪武年间在西北带过兵,有经验和旧部。

    但何福在伐罪之役中有功,此时在京师锦衣玉食,把他弄到西北边陲去,不知他是否满意。

    而朱高煦已经没有妹妹,嫁给何福当儿媳了。倒是朱高煦的心腹大将韦达,还有个女儿待嫁闺中;然而大将们之间不断联姻,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朱高煦想起自己还有个小姑姑宝庆公主,小姑姑虽是太祖的小女儿,却是在燕王府被朱棣养大的,也勉强算燕王府一脉的亲人。在“靖难之役”时,朱高煦亲口许诺过一个叫赵辉的武将、要将宝庆公主嫁给他,只要赵辉协助李景隆开京师城门;但那赵辉名声不好,朱高煦在父皇面前说过坏话。后来赵辉又多次向太宗讨要公主,太宗一烦躁就把他给砍了。

    于是朱高煦顿时有了思路,让何福家与皇室联姻,然后去西北统领军队、也能叫人放心一些。何福好像有六个儿子,总得有一个品行不错、并且未娶妻子的罢?

    另一份则是刚收到的安南都督府奏报,一支从云南驶入红河的船队,遭遇了安南叛军余孽黎利部的偷袭劫掠。明军死伤百余人,船上的矿银、铜料、翡翠、红宝石、上等茶叶被劫掠一空。

    朱高煦大怒。朝廷的收入损失惨重,且沈家也亏损重大。这条运输线路,又是朱高煦亲自设计的,原先他颇为得意,所以才非常生气。

    那黎利还曾煽|动刺客,欲对朱高煦不利。而今仍旧逍遥法外,让朱高煦难以控制愤恨的情绪。

    朱高煦的脸色很不好,但他总算没有失态。

    还好午膳有他喜欢吃的海味,有一盘清蒸鲍鱼,才让他有了些许宽慰。鲍鱼蒸熟之后,肉已经掏出切好放在壳中,并在上面洒上了葱姜佐料,吃起来很方便。朱高煦闷头只吃一样,宦官见状,急忙派人去御厨叫人再取来。

    于是朱高煦面前的桌案上,渐渐地堆上了一大堆壳。只等晚上疯狂修车,当那一刻空虚的感觉笼罩心头时,一切情绪都会烟消云散。

    很多事他都管不过来,得依靠文武大臣。而在安南国的张辅,这么长时间究竟在干甚么?

    ……安南国大江(红河)岸边,正值旱季的天空清明湛蓝。

    此地位于东关城上游,已不属于平原地区。新城侯张辅坐在马背上,观望河对岸,满目皆是不大不小的山丘。视线不甚开阔,最远只能看到大概四五里外的一座高山。

    张辅跳下战马,走到江边的滩地上,便看见水边一些黑漆漆的残破木头、正在随着浪子在水面飘荡。大江对岸,不少安南人正在用网在水中捕捞着甚么。

    黄中跟了过来,沉声道:“那阮景异到了黎利那边,长时间几乎毫无音信。此次事发,他也没有传递消息。那厮会不会已经投靠黎利了?”

    张辅没有回应,弯腰拾起了一块木头。

    黄中接着说道:“若是阮景异事先告知叛军动静,船队何至于毫无防备?他敢背叛都督府,咱们便将他的底细抖露出去,出口恶气!”

    张辅看了一眼后面侍立的骑兵,又与黄中对视一眼。黄中还算知趣,急忙住了嘴。

    这时一员武将骑马赶来,抱拳道:“大帅,芹站官铺派人来报,守将逮获了几个村民,得知早在一月之前、便有叛军奸细藏匿于附近的村庄中,那些村民竟隐瞒不报。”

    立刻有人愤愤地说道:“只待大帅下令,末将等便带兵将近左的郡县全部荡平,以儆效尤!”

    “不先捉住黎利,我等所为,只会沦为笑柄!”张辅冷冷道。

    众将忙抱拳道:“是。”

    张辅继续率马兵沿着大江巡视,次日才赶回东关城(升龙)。都督府很快便有人告知,安南国陈太后请新城侯尽快进宫议事。

    在侍从的帮助下,张辅先卸了甲,穿上红色官袍、戴梁冠,便乘坐马车赶去了王宫。

    太后没在大殿上召见张辅,而叫宦官带着他、到了后面一间不大的宫殿。只见宫女侍立两侧,国王陈正元端坐在正中的椅子上;而陈正元的侧后、垂着一道珠帘,隐隐能看到里面的身影,坐着的应该就是陈太后。

    “下官拜见太后、国王。”张辅抱拳鞠躬道。

    陈太后的声音传了出来,她用流利的汉话道:“新城侯请坐。”

    张辅道:“谢太后。”

    陈太后的声音道:“我听说了云南船队被叛贼劫掠、大明将士惨遭杀戮之事,心中万分悲痛。请新城侯明鉴,附近百姓实属无辜,他们只是惧怕贼首黎利罢了。望大明官军勿要怪罪。”

    张辅道:“这等事,下官必会先与太后商议。”

    陈太后劝说道:“吾儿虽有官军庇护,却不敢失人心。黎利乃枭雄,非寻常之辈,若王室失人心,恐百姓心向叛贼。”

    她停顿了一下,又道:“占城国最近一次劫掠升龙等地,过去不到十年。占城军烧|杀劫|掠,沿路屠城,各豪族宗亲皆深受其害,亲眷丧命占城人之手者、不计其数。国人深恨之。

    我国在都督府的提议下,向占城国索要承、化之地,以及岘港、会安;遭拒绝后,正在整顿兵马。当此之时,只待我国发兵复仇,必定得各地豪族、官民拥护,情势渐好。”

    张辅听罢,说道:“太后贤明,下官敬佩。下官已约束将士,不得擅自扰民;况官军皆撤到东北,大江沿岸,唯有官铺驿站而已。太后无虑。”

    帘子里轻轻晃动了一下,陈太后的声音道:“王室已经下令,叫各处山地郡县官员、经营蚕政,将来以蚕茧抵大明朝廷借款。不知朝廷许诺的火器、甲胄何时来到?”

    张辅道:“下官会派快马上奏,询问兵部同僚,有了消息便知会太后。”

    陈太后客气地说道:“劳烦新城侯。”

    张辅想了想,说道:“下官听闻国王要亲征占城,国王亲军、安南众臣召集的兵马一旦南下,北方难免兵力空虚;只怕叛军得到消息,会趁虚而入,威胁大江地区。下官请太后同意,都督府调官军暂时入驻升龙,预防后方叛乱。”

    陈太后马上同意了张辅的建议,并致以谢意。

    张辅听罢,便抱拳执礼:“下官告退。”

    之前官军大部撤出东关城,去了安南国东北地区屯兵;陈氏王室、以及拥护他们的大臣豪族,几乎都支持官军在安南国驻军。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因有实力较大的叛军存在,现在当国的安南君臣害怕被叛军清|算。

    张辅便认为,安南国存在叛军、对大明朝廷反而有好处,或能制衡安南国王。但唯独黎利不能容忍!

    之前张辅中了黎利的奸|计,竟把陈仙真送去了京师、想讨好圣上,结果弄巧成拙;这件事真是让张辅恼羞成怒,主动放弃了征讨日本国的机会,留在安南国对付黎利。

    而且张辅与圣上的见解一致,认为黎利是个大隐患。于公于私,张辅已下定决心,非得置之死地而后快。事情到了现在,他更加放不下,不然这两年都白干了;他也自信,如果连自己也对付不了这种躲躲藏藏的人,朝中应该没有哪个大将还能做到。

    张辅回到都督府后,又回忆了一阵。他是甚么法子都用过了,各种准备也很多,仍拿黎利没有办法。

    为今之计,恐怕只能等待时机。而时机总是可遇不可求,张辅唯一能做到的,便是保持耐心。

第八百四十章 熟悉的话

    安南国西部一座山上的庄园,黎利正坐在舒适屋子中,举着酒杯与部下们庆祝。房间里弥漫着酒肉香味,同时笼罩着安南话的贺词。

    桌席上坐着黎利麾下的文武,有阮荐、阮景异等。谋臣阮荐的家眷也在场,有他的弟弟阮齐,以及妹妹阮兰芳。

    阮兰芳是个气质优雅、长相貌美的小娘,出身书香门第官宦之家,有一头又黑又长的头发,以及洁白的肌肤;安南汉子都喜欢这样的女人。长发需要耐心地打理,性格通常温柔;肤白乃因不用风吹日晒劳作,家境必定殷实。

    阮景异时不时看一眼美女,但并未失礼地盯着不放。他会假装在看窗外的风景,看庄园对面的山脉、以及更近的山谷中的一片稻田;在收回目光时,便以不经意的眼神瞧阮兰芳一眼。

    这时已经有人好奇地打开了木箱子,察看大伙儿抢到的东西。每个木箱子里都放着干草,干草里面又铺着棉花,里面放着绿色的玉、红色的宝石,还有一些铁罐。

    阮荐的弟弟拔开了一只铁罐的塞子,从里面抓出一把黑色的细沙粉末,瞧了一会儿,又放到鼻子前闻。

    “别洒了。”阮荐提醒道。

    他的弟弟阮齐闻声侧目,问道:“这是啥东西?”

    阮荐道:“‘矿银’,里面有银、铜,可能还有金子,以及别的东西。需要精炼,可咱们无法炼制。”

    坐在上位观察着一切的黎利,便笑道:“阮卿好见识。”

    而阮景异则完全无视别的东西,正拿着一只翡翠手镯在那里把玩欣赏,他非常仔细地对着窗户、照了一下,然后才放回箱子里。接着他再次转头瞧了一眼。

    黎利的声音忽然道:“阮将军,喜欢那玩意?”

    “回平定王话,末将没见过,感到有点稀奇。”阮景异忙答道。

    博闻广记的阮荐又道:“翡翠,只有云南的土司地盘上出产。红宝石是缅甸国的,或许已被云南的船寇占了矿,他们最爱抢别人的东西。”

    黎利道:“阮将军瞧中那只,赏你了,拿走吧。”

    阮景异愣了一下,忙道:“臣一介武夫,拿首饰无用。”

    黎利却笑道:“有用的。”

    阮景异忙拜道:“臣谢平定王恩赏。”他说罢转头又看了一眼阮兰芳,然后立刻把目光挪开了。

    “哈哈哈……”黎利忽然大笑了一声,“不爱美人的汉子,岂能叫大丈夫?”

    阮景异道:“平定王才是真正的大丈夫。”

    黎利冷笑道:“本王更想要陈太后,她不只是长得倾国倾城。最让人朝思暮想的是她那股劲,冷清、高傲,而当她带着委屈与讨好,脱下裙子时的模样,一定非常有趣……正如她委身于船寇皇帝时那样。”

    众人纷纷附和黎利,认为黎利终有一天定能如愿。

    不过眼下在场的、只有一个美人,便是阮荐的妹妹阮兰芳。兰芳似乎已经察觉了甚么,朝阮景异这边看了过来。正好阮景异也在瞧她,顿时发现了她的眼神。

    那是一种让阮景异似曾相识的目光。嫌弃中带着些许莫名的惧怕,宛若看见了一条蛇正在一堆牛粪里徜徉。阮景异却露出了讨好的微笑,轻轻向阮兰芳点头致意。

    阮兰芳立刻挪了一下位置,伸手拽住了她的长兄阮荐。一朵只有十余岁的美丽鲜花,对长得又黑又瘦的、已经年近三十岁的、话不多有点阴沉的阮景异,感到有些抵触,实在是情有可原。

    就在这时,阮兰芳的二哥阮齐说道:“英雄不可貌相,阮将军曾是重光帝的少保,统领大军与船寇作战,叱咤风云,叫人敬佩。”

    “败军之将罢了。”阮景异叹息道。

    黎利开口道:“阮将军只不过是跟错了人。重光帝身死国灭,注定之事,他既不懂打仗,也不懂用人。”

    阮景异忙拱手道,“平定王知遇之恩,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好,好。”黎利端起酒杯道,“诸位尽兴。”

    众人纷纷举杯道:“愿平定王早日光复大越,恩泽万民。”

    阮景异与大伙儿一起称颂,然后饮酒。他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那只铁罐、被阮齐打开查验的黑细沙。那些东西没法直接使用,翡翠、红宝石也很难到各处村镇换取军中所需的东西;平定王的军队,需要的是黄金、白银、或铜钱。

    而阮景异家在清化的时候,曾经与岘港(或名新洲港)的商人做过生意,阮景异在那边认识一些人。只要把矿银等财物送到岘港,必定可以换取现钱,岘港是几乎海商都知道的有名港口,商旅往来非常多。

    阮景异想了想,并未开口主动请缨。他觉得阮荐这个谋士、应该了解这些,或许会向平定王举荐。

    席间,阮兰芳与她长兄说了句甚么话,便起身离席了,可能是要去如厕。过了一会儿,阮景异也起身向上位一拜,便向门外走去。

    他在外面的一条走廊上等了一阵,果然见阮兰芳提着美丽的长袍下摆、迎面走了过来。阮兰芳的脸有点红,看了阮景异一眼,便埋着头继续往前走。

    “阮姑娘。”阮景异先唤了一声。

    阮兰芳道:“阮将军何事?”

    阮景异从怀里把刚才那只玉镯子拿了出来,好言道:“箱子里的玉我都看过,这镯子是成色最好的一只,只有阮姑娘才配得上。请笑纳。”

    兰芳急忙摇头:“无名无故,我不能收你的东西,请阮将军收起来。”

    阮景异平时话不多,但这时张口便道:“阮姑娘不要担心,我绝无非分之想,只要看到你欢喜,我便心满意足了。”

    阮景异说着这些话,忽然有一种很熟悉的微妙感觉。他将镯子塞到了兰芳的手里,便道:“可得拿好,要是摔碎了,平定王恐怕不高兴。”

    兰芳下意识地接住了。

    阮景异立刻转身离开,也不顾兰芳在后面叫他。周围的侍卫,都在观望着走廊上的景象。

    此时宴席已经接近尾声,阮景异回到厅堂上没一会儿,便有个汉子走了进来,径直到黎利身边。汉子俯首在黎利耳边说了些甚么话。

    黎利忽然站了起来:“诸位,本王失陪了。阮卿与本王出去一趟……”他又看了一眼阮景异,“阮将军也来。”

    阮荐与阮景异起身道:“遵命。”

    三人到了另一间屋子里,便见里面跪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黎利见状立刻说道:“快快松绑!”

    “占城国的人。”一个侍卫小声提醒道。

    黎利看了侍卫一眼。几个人便赶紧上前,给那皮肤黝黑的人松绑。黎利拿起桌案上收缴到的东西,挑了一本册子,翻开来看,接着又递给了阮荐。

    东西到阮景异手里时,阮景异发现,上面盖的竟是占城国王“占巴德赖”(?耶僧伽跋摩五世)的印。而黎利面前还有一些东西,应该大概能佐证使节的身份。

    黎利挥了一下手,除了两个心腹,别的人都退出了房间。

    占城人开口说话,居然使用了安南语:“吾王一番好意,专程为平定王送了大礼。”

    “哦?”黎利问道。

    占城人道:“安南国王陈正元的首级。”

    黎利等人顿时对视了一眼。占城人便接着说道:“吾王的细作获知了一个重要消息,陈正元将南下到?v安巡视、鼓舞南方军心。我们连陈正元的行程日期、也探听到了。”

    黎利盯着下方的人道:“本王为甚么要相信你?”

    占城人反问道:“平定王得知、我是占城国使节,并未详细询问,便命人松绑。又是为甚么?”

    黎利忽然笑了起来:“你不仅会说安南话,还有三寸不烂之舌。”

    占城人便继续说道:“安南国与占城国宿有仇恨,平定王也是安南人。但如今我们之间,有了共同的敌人,便是陈正元母子。

    正因陈太后投靠了大明皇帝,归顺逢迎,从中挑拨,才导致大明国与占城国翻脸。得到明军帮助之后,安南军一旦成功入寇我国,陈正元的威信必能大增,得到更多人的拥护。这样的形势,并不是平定王愿意看到的吧?杀掉陈正元,至少挫败其南侵的部署;正是吾王与平定王、都愿意看到的事。”

    黎利点了一下,喊道:“来人,送客人去安顿。”

    占城人向黎利鞠躬,朝门口的侍卫走了过去。

    黎利问道:“你们觉得占城人的话,可信吗?”

    谋臣阮荐开口道:“占城国的仇敌,确实应是陈太后;而他们现在没有理由、将平定王当作主要敌人。杀陈正元,对占城国有利。臣相信占城国王的意愿,但这个人是不是占城国王的人,臣却不敢确定。”

    阮景异也道:“阮先生言之有理,平定王应当留心他的身份。”

    黎利点头称是。

    阮荐又道:“我们可以派两个人,随占城国使者回去。若是咱们的人能见到占城国王,此事便确信无疑了。”

    黎利立刻说道:“此法甚好。”

第八百四十一章 夜曲暗伤

    不出所料,谋臣阮荐果然推举阮景异,带一部分“货物”到岘港去找熟悉的商人。阮荐似乎对阮景异的底细、确实了解不少,认为阮景异可以胜任此事。

    阮荐便是那个妻子背叛、跟了明国人柳升的人。而柳升本来捉住了阮荐的家眷,却给放了;黎利仍然信任阮荐,确实需要胆识和自信。

    安南国姓阮的人很多,阮景异和此人虽是同姓,但没有任何亲戚关系。

    黎利先是说,阮景异是大将、有些冒险。

    但阮荐认为这件事很难,寻常人办不成,只有阮景异最合适;何况军中衣食兵甲匮乏,很需要钱。然后阮荐提议、让他的亲兄弟阮齐同行,黎利才答应了此事。

    一行四人,办这件事本身不难。从安南国南部、到岘港,西边全是山林,人烟稀少土人杂居,各国的官方势力在山区很薄弱;关键是要熟悉地形和路线。

    到了岘港那边,最重要的是找对人。平定王手里的那些黑色矿银、翡翠,谁都知道是来路不正的东西。一般人没胆子接受,而有胆子的人、更有胆子不付钱。

    恰恰这两样难处,阮景异都有办法。所以他们一路艰苦,却还算顺利。

    不到一个月,阮景异等四人已在回程的路上,到了?v安西面的山区。

    夜里,四个人只有三张绳床,因为随时都有一个人不睡觉、要轮流放哨。他们点了一堆火,然后把一些草放在火上捂出烟、可以驱蚊虫。

    此地位于山沟里。旱季中的凉季,蚊虫不多,夜间也比较宁静。上半夜是那两个随从守夜,下半夜依次是阮齐、阮景异。

    凌晨时分,阮景异便守在了那堆烟火旁边。生草下面,他能看到火堆中若有似无的火星。四面的山石、树木一团黑,细看之下可以想象成各种各样的恐怖意象,比如鬼魅般的一个人形。

    但不知为何,阮景异如今已经没什么畏惧感了;只有儿时,才会特别怕黑。有人说因为男子长大了阳气重,但阮景异觉得,太长时间的阅历经验、会让人不再相信有鬼。

    小时候他的爷爷就去世了,在墓地上挖好了坑,却要等几天才安葬。于是照习俗要亲人在晚上守着那个土坑。阮景异就守过,至今他还记得夜里的那种恐惧感,吓得他想哭;而他的父亲却完全不怕,那时阮景异便觉得父亲特别强大。

    此时阮景异才发觉,原来先父在他心里、还有这么好的印象。

    当然阮景异年少、年轻的时候,并不关心他的父亲。因为父亲每次出现,总是在呵斥或教训;阮景异很怕他,巴不得他出门少回家。

    那时阮景异心里最惦记的人,却是那个白裙飘飘、浑身透着美好芬芳的美人,他几乎是朝思暮想。她仿佛是一切美妙与愉悦的化身,有一种让人无限希冀向往的魔力。她在阮景异心里的地位,当时不知道比他父亲要高多少。

    可是,多年过去之后、人到了而立之年,曾经的梦中仙女已变得肤浅而陌生;阮景异想念的人,又成了那个面目难看、严厉可恶的父亲。

    他会尽量克制不去想,免得又要琢磨:父亲被简定帝的太后杀了之后、尸体究竟在哪里?唯有在这种夜深人静时刻,阮景异才会毫无准备地再次想起。

    阮景异从往事中回过神来,便听到了树上传来的鼾声。之前的宁静似乎只是错觉,此起彼伏的“呼噜”鼾声,与依稀的虫鸣、溪水流淌的潺潺声音,夹杂在了一起;仿若一首有些诡异的曲子。

    空中的烟有点刺鼻的气味,烟雾弄到眼睛里的涩感,才让阮景异从那想象的意境之中、完全清醒过来了。

    阮景异抬头观望了一番黑漆漆的夜景,便默默地走到行李包袱旁边。他先把自己脱了个精光,然后很轻缓地将一把刀从刀鞘中抽|出。阮景异赤身露|体提着刀,轻轻走到了一张绳床旁边,然后把刀尖对准一个人的背心,一刀往上捅|去!

    “啊!”那人惨叫了一声,阮景异把刀往下一拉,抽了出来,然后快步走到另一张绳床旁。那人伸出脑袋来、睁眼观望,于是阮景异双手握住刀柄,快步奔了几步,一刀对着那人的脑袋劈了过去!

    剩下的那个阮齐,已经从绳床上跳下来了。阮齐痛叫了一声,似乎硌伤了哪里,一撅一拐地想跑。阮景异浑身血迹,提着刀追了过去。

    阮齐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立刻翻身过来,他一边瞪着脚,一边慌忙道:“等等!我知道你看上了我妹,今天的事我保证不说出去,否则天打雷劈……啊!”

    阮景异默默地一刀捅|进了阮齐的心口。

    “为、为甚?”阮齐瞪圆了双目,盯着阮景异。

    阮景异拔出了刀,说道:“我早就该抛弃他们了。”

    阮齐一脸茫然与惊恐,盯着刀锋向他脑袋上挥去。

    第一个被|刺的人还没死透,在绳床上发出微弱的声音。阮景异先把阮齐的脑袋砍了下来,然后才走回去、将绳床放下;然后一手按住那人的脑袋,一手提着刀往那人的脖子上劈砍,将脑袋砍下来。

    阮景异收拾了一阵。原先熏蚊虫的火堆、加了柴禾之后火光更加明亮了,柴火中已放上了三枚头颅,那皮肉正在火光中变形扭曲。接着阮景异把尸体上割下来的衣裳,也扔进了火里。

    他拿起自己的衣裳,又拿起一根柴火,循着溪水的声音方向走了下去。

    阮景异在溪水里仔细洗干净了身上的血,便穿上衣裳、提起一个包袱,找到一条山路往东边而去。从这几天行走的方位来看,?v安城应该就在东面。

    驻安南国的主帅张辅,为了阮景异这步棋、费了不少事。按照张辅的部署,明军在靠近山区的各处郡县城池的西门,都安排了守御司北署的人;在每个据点,都维持着在升龙城养大的信鸽;并且西部某城驻扎着一支精锐人马。

    如果张辅说的都是实话,阮景异一到?v安城、只要在西门说出暗语,他就能立刻联系上明军的人。

    阮景异毫不犹豫地往东走,他也在寻思着自己为甚么要这么干。

    或是实在不喜欢那树上掉吸血虫的丛林,也不想忍受经常爬山越岭的艰苦。但他此时无法欺骗自己,在提心吊胆的恐惧之余、他竟然有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快意。

    ……“咕咕!”安南都督府中,笼子里的鸽子一边吃着食,一边抬头看向笼子外面。一个布衣汉子站在木梯上,伸手进去捉住了鸽子,从它的腿上解下了一样小东西。汉子立刻快步向签押房那边去了。

    张辅看到字条,上面写得很简单:黎利叛军将袭国王卫队。

    两天后,张辅收到了从?v安城快马送来的奏报,消息更加详尽了。

    守御司北署武将禀报,阮景异送来了黎利叛军的动向。黎利从占城国密使口中,获知了安南国王陈正元南下巡视军务的详细行程,如果消息属实,黎利极可能会在沿途伏击国王。

    阮景异还告知了黎利叛军各据点的位置、人马调动聚集的情状。阮景异通过各种迹象进行了推测,认为黎利多半会在清化、演州之间设伏;因为在那片地方伏击之后,叛军可以在清化援军赶来之前、迅速逃离。

    张辅看完奏报,专门问了一句:“阮景异何在?”

    信使道:“已经回叛军那边了。”

    张辅便挥了挥手,立刻翻出地图来看,顺手将信件递给老部将黄中。

    过了一会儿,黄中便道:“大帅,是否要知会陈太后,增加国王的护卫人马?”

    张辅一脸诧异地看着黄中:“陈太后只有个宝贝独子,她要是知道了这件事,还会让陈正元亲自出行吗?”

    黄中道:“或许可以用别的人代替国王,作为诱饵。”

    张辅摇头道:“黎利非常狡猾。叛军偷袭云南船队时,提前一个月就在沿途安插了奸细耳目;此番他们若要动手,岂能不沿路观察?国王是假的,必定会露出蛛丝马迹。”

    黄中悄悄说道:“大帅所言极是。末将的意思,要是陈太后因此怀恨在心,恐怕对大帅绝非好事。”

    张辅没吭声,他心头也很清楚,作为驻安南国明军大将,他根本不怕陈太后本人;但陈太后在汉王府、京师皇宫,受圣上庇护好几年,俩人有些传闻……万一陈正元有甚么闪失,陈太后必在圣上跟前谗言张辅;到时候张辅确实有点麻烦。

    张辅稍微权衡了一会儿,便道:“要干便得干成,前瞻顾后干脆别干了!”

    黄中忙抱拳道:“大帅英明。”

    黄中寻思了一阵,又道:“如此一来,安南护卫军为诱饵,要围|歼叛军只能是官军,且不能让安南国君臣知情。咱们要怎么去演州哩?”

    张辅道:“走海路。柳升几斤几两我清楚得很,他敢走海路,本帅为何不能?”

第八百四十二章 虚情假意

    安南国与占城国目前的分界线,是河静城南边的山脉。河静城往北,便是安南国的土地;往南的顺化地区,仍被占城国占据。

    两国都是沿海的地势平坦、人口稠密。安南国沿海有多座城池,从南往北,有河静、?v安(荣市)、演州(黄梅)、清化、华闾(南定)。西部丘陵和山区就难以控制了,?v安和演州的西面,只有陆年等两个县城。

    而演州、清化以西的广阔山区,山脉纵横、丛林茂密、道路难行,官方势力几乎不存在。现在黎利势力的暂时中枢,便在这片山区之中。

    充足的日照、终年温暖的气候,让山川丛林间物产丰富,分散的小块田地也是一年收成几次,让叛军的人马得以长期维持。

    十月底阮景异回到黎利的庄园,得知随行占南国使节、前往占城国的人,已经提前返回了。那些人并未去占城国都城,只到了顺化城,并在官署中见过占城国王的大臣,确认了占城使节的身份。

    阮景异等四人出发时,与占城国使节不是一路;占城国官方不敢公然接受赃物,怕明军报复,阮景异只能找岘港的商人。

    “哗啦”一声,阮景异在黎利跟前,打开了大包袱,一些金块银块便散到了地上,包袱里还有一团绳床、两件薄衣服、一把刀。

    阮景异道:“臣不辱平定王使命,将货物换作了金银,只是……”他立刻转头看谋臣阮荐,一脸愧疚道,“阮齐等与臣走脱了,恐是凶多吉少。我们在占城国顺化城西边,遇到了歹人袭击;阮齐等殿后叫臣先走,之后便未能会合。此事或因岘港的商人走漏了消息,一时无法得知。”

    阮荐眉头紧皱,但并未开口责怪阮景异。黎利也只是观察着阮景异的眼神。

    而阮景异的目光,主要是关注阮荐。因为按照说辞,阮景异已经完成了平定王的差事,无须对平定王感到抱歉;他对不起的人、只有阮荐。

    阮景异道:“臣下回再去岘港,定然查出歹人究竟是谁的人!”

    黎利点了点头,说道:“阮卿节哀。”

    阮荐很沉得住气,执礼道:“臣等为平定王谋事,已作好以身报效的准备。”

    阮荐说罢,在包袱面前蹲下,轻轻拉开阮景异的衣服看了一番,又将那把刀拔出了半截,放到鼻子前嗅了一下。

    黎利很能识人,拉拢的这个谋士确实有些见识。不过阮景异早就琢磨过了,他的衣服并未染血,杀人的刀不是他自己的刀。人血非常奇怪,东西上只要染上了便不容易洗干净,血槽、刀柄缝隙等地方总会留点痕迹。

    还有那团绳床,正好是阮齐睡的那张。当时阮齐想逃跑,从绳床上跳下去之后,才被斩杀。

    黎利看了一眼阮荐,接着对阮景异说道:“这等事本就危险,难免出现意外。阮将军路途劳顿,先去歇着罢。”

    阮景异抱拳道:“是。”

    他接着又向阮荐执礼道:“阮公……”

    阮荐道:“平定王的事要紧,你已尽力了。”

    阮景异只得告辞,将黎利与阮荐留在了客厅里。他走出门外时,难免有些紧张地微微侧目,又看了一眼门口。

    其实,就算是阮荐、最关心的也不一定是他亲弟弟的生死。这件事有一个更大的风险:如果黎利决定要袭击陈正元的卫队,那么阮景异便有走漏消息的可能。

    因为此前接见占城国使节、商议大事之时,阮景异也是在场的少数人之一。

    然而阮景异不得不冒险。如果他不杀掉阮齐等人,也没有机会单独行动、秘密向明军传达消息。

    阮景异来到他之前住的房间里,这是一间有点狭小的房屋。地方不大的庄园里,此时住了不少人马,能有一间单独卧房的、都是有点身份的人。

    不过狭小的房间,反而让阮景异有了些许的安慰。大概一目了然的小屋,直觉上便没有那么危险。

    阮景异早就认为,占城国的消息可信。在这一点上,黎利、阮荐,与阮景异的判断都是一致的。

    当初阮景异一看到占城国使节的印信,便认为作假的可能很小。且占城国王本身,不会与黎利叛军过不去;对于安南国想吞并顺化、岘港等地的企图,占城国王自是深恶痛绝。

    顺化地区有大片平坦的稻田,岘港是兴旺了很多年的有名港口。占城国一旦失去这两个地方,国力必会大大衰弱。

    阮景异家在胡氏、简定帝、重光帝等政权中,一直是大将家族,确实是安南国的本地势力,身份非常可信。黎利等应该愿意相信阮景异的。

    再说,黎利如果不相信他阮景异,为甚么刚才完全不提走漏消息的可能?黎利和阮荐都是留了情面余地的,既舍不得阮景异这个大将,也该没有太过怀疑!

    阮景异像这样、不断地前后寻思,安慰着自己。当然一切都不能消解他的恐惧,他根本睡不着,眼睛一直留意着卧室的房门。

    脑海中已经出现了无数次这样的场面:一群军士忽然撞开房门,上来按住了他!

    阮景异本就心虚,何况生死全在别人的一念之间,如何能真正安心?

    他一翻身爬了起来,打开房门到门外透气,这时走廊上的侍卫进入了他的视线。阮景异踱了两步,便径直往北面走去。

    “阮姑娘在里面?”阮景异主动问一个院子门口的侍卫。

    侍卫道:“回阮将军话,她应在房中,小的们没见她出门。”

    阮景异指了一下里面:“我想和她说几句话。”

    “阮将军请。”侍卫道。

    阮景异走到了阮兰芳住的屋子门口,见房门关着,便伸手“笃笃”敲了两声。过了一会儿,阮兰芳打开了房门,只见她的眼睛红红的、必定哭了不止一场。

    “阮姑娘,我……”阮景异的话还没说话,阮兰芳忽然将那枚镯子塞到了阮景异的手里。

    兰芳道:“你拿好,不要再来找我了。”

    阮景异手里捏着镯子,看着兰芳道:“谁也不想发生那种事,我宁肯死的是自己。”

    他这样的表演简直像真的一样,差点连自己也信了。以前他确实这么表现过,他甚至还记得那种发自肺腑的感觉。

    果然,这样的语气和言辞,似乎让兰芳心软了一点。兰芳道:“二哥的事,我不怪你了。但就算没有这件事,我也不想见到你。你不要强人所难。”

    阮景异张口就说道:“我绝不会强人所难,没有别的意思。如果有任何帮得上阮姑娘的地方,我会义不容辞。”

    “你回去吧。”兰芳抬起头终于看了他一眼。

    阮景异看着眼前的美人,一时没吭声。

    他当然无意于讨好兰芳;如果想要得到她,阮景异情愿选择更容易的法子。

    兰芳的模样,倒确实是他喜欢的那种。可是如今阮景异只对美人的身体有兴致,毕竟好看的皮囊,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而美人的心,多半很乏味奇怪;他没有了好奇,也无兴趣,只觉得索然无味。

    此刻充满着谎言与虚情假意的场景,连阮景异自己也感到很厌恶;他还会因此受到提醒,想起让他懊悔羞愧的往事,进而更厌恶自己。

    但是他认为:表现得心仪阮荐之妹,对于伪装似乎有好处。也可以为他的一些奇怪表现、找到合理的解释,比如现在的心神不宁。

    显然兰芳也不在乎,阮景异是否心仪她。阮景异的欺骗,也不过只是做样子、给别人看罢了。

    兰芳不再多言,随后便关上了房门。

    阮景异也转身离开了门口。他出了这个院子,在走廊时,正好碰见了回来的阮荐。

    “阮公。”阮景异客气地先招呼了一声。

    阮荐瞧了一眼他手上的镯子,走近了回礼,叹道:“我家兄妹感情很好,在下成家之后常常忙于公事,二弟与三妹的关系更亲近一些。她若迁怒于阮将军,你不必太在意。三妹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以后她会想明白的。”

    “总之是我的错,当时我便应该殿后。”阮景异道。

    阮荐看了他一眼:“我二弟甚么本事,在下心里很明白。若是让他独自办完平定王的事,不一定回得来。”

    阮景异诚恳地鞠躬道:“多谢阮公。”

    “将军去歇着罢,我们最近有大事要忙了。”阮荐点了一下头,他随后沉声道,“儿女之事,还是要父兄作主的。”

    阮景异忙道:“阮公所言极是,告辞。”

    拜别之后,阮景异一路走回住处,心头稍微松了一口气。

    这两天仍旧是度日如年,阮景异硬|着头皮熬过去了。

    直到黎利召见他,下令他调集一些地区的分散兵力;阮景异才确信,黎利等人已经基本消除了疑虑,作出的判断是阮景异没有甚么问题。此中内情是怎么回事,阮景异不得而知。

    黎利业已下定决心,他在与重要文武的面前,如此训话:“我国现今最大的敌人,乃依附于船寇的伪国王陈正元。只有瓦解了那帮国贼的统|治,我**民才有机会、将船寇彻底驱赶出国土。本王中兴大越那天,便是诸位封侯拜相之时。”

第八百四十三章 绝望

    十一月中旬,正是安南国气候干爽的季节。演州北数十里之外,南北两片大山丛林之间,走廊地带上有一座大村庄。

    天色刚蒙蒙亮,村庄里便来了很多人,从装扮和话音辨别,全都是安南人。那些人戴着尖顶大帽,手持各种兵器,一部分人穿了铁片、竹片做的衣甲,个个皮肤黝黑仿若山中的绿林。但他们并未劫掠村庄,只有一些人会闯进村民的家里、主要察看有没有马。

    通过村庄的人马络绎不绝,村民们大多关门闭户、在窗户里悄悄观望。“汪汪汪……”四面的狗吠嘈杂不已,雾气中笼罩着粪水和草木灰的气味。

    阮景异跟着黎利等人,也路过了这个村庄。今日阮景异率兵,将负责北面的左翼作战,这是很重要的环节。平定王还是比较信任他的,如果不信任、最好是不用。

    国王陈正元的队伍,已经在路上七八天了,走的是大路。一路上黎利的细作通过各种法子监视,有的藏在树林里观望,甚至有人混进了清化城郊的百姓人群中。奸细们报回了各种消息,基本可以确认、陈正元就在队伍中,而且他们对叛军的预|谋几乎一无所知。

    如果国王不在人马中,会出现各种迹象。譬如他们不可能让所有人、官吏军士,都能表演得像真的一样。一路上陈正元还接见了沿途的官员、接受各地的进贡等等,没有丝毫异状。

    平定王黎利很会用兵,他没有事先设伏,以免暴露踪迹。

    国王出行,护卫军队必定会事先散出一些斥候,提前巡察军情。叛军此次出动了主力、人马甚众,不易隐藏;如果太早设伏,很容易被国王军斥候发现。

    所以黎利先确定、昨夜国王护卫军安营扎寨的地点,然后在今天凌晨出动,发动突然袭击。

    安南国南部,即便是稍微平坦的地区,也有大量水田、草木树林,没有太宽的道路。行进中的军队,大多时候只能以长龙行进;黎利军如果突然从侧面攻击,对方多半来不及聚集人马形成军阵。

    四下里除了叛军人群的动静,十分宁静。忽然之间,阮景异倒有点担忧陈正元的安危了。明军究竟能不能及时增援过来?如果时间差错太大,陈正元的卫队、很可能抵挡不住黎利军。

    天色已经很明亮,各部叛军进入了一大片树林里。黎利等人骑着马率先往前走,良久之后,一行人便走到了树林的边缘,一边拿砍刀劈开灌木,一边牵着马上了一座小山丘。

    远处的道路上,浩荡壮观的场面便出现在了眼前。

    长龙一般的人马,无数的旌旗在长龙上飘荡着。国王军行军的大路西边,小路上隐隐还能看到零星的游骑在活动。大伙儿几乎屏住了呼吸,脸上的神情既有紧张、也有些兴|奋,翻山越岭前来,等的就是今天。

    黎利的声音很镇定:“阮将军去北面领军,你的人先出动,截断敌军的退路。本王亲率中路人马,攻打伪国王陈正元的护卫。”

    阮景异拜道:“末将遵令!”

    阮景异牵着马,沿原路返回,然后带着随从、在树林中往北面走,寻找大队人马。他能统领将士,当然只是因为黎利给了兵权;那些叛军不会甚么都听阮景异的。阮景异心里很清楚,只能以叛军将领的身份、干着应该干的事,别无他法。

    很快阮景异便与北边的大队会合了,将领们大多都认识阮景异、陆续朝他走了过来。阮景异简单地下令道:“传令各部继续前进,一出树林、立刻发起进攻。截断敌军的人马!”

    众人纷纷拜道:“遵令!”

    阮景异率众在树林里走了一会儿,他骑着马最先到树林边上。这时,他看见敌军的长龙已经停下来了,正在陆续向中间调动聚集。看来国王军的斥候,已经发现了树林里的异状。

    林子里传来了一阵阵喊叫声,许多叛军已经冲出了林子,一股股纵队向东奔了过去。阮景异也策马冲出树林。

    周围的喊声、鼓声大作,叛军各路人马陆续发起了进攻,大地上的人群潮水一样弥漫了过去。前边的人都是乱糟糟的,急着上去、想把敌军定在原地防守;后面跟上去的叛军人马,才看得出有队形的模样。

    不过国王军也不是甚么军纪太好的人马,只有中军护卫、因为从明军那里得到了一些盔甲,可能装备要精良一些。

    “砰砰砰……”阮景异听见了前方传来的火铳声,四面的白烟也飘到了空中,喊杀声越来越大了。

    据报,国王军目前用的并不是明军的火铳、而是神枪;因王室控制的是城镇地区,能大量制造火铳。叛军却没有这些兵器,不过神枪不一定有弓|弩好用,不过无须训练弓箭手罢了。

    阮景异带着人继续向前走,很快看到了许多溃散的叛军,正在调头往回跑。他也没有下令强|逼那些将士,只是转头喊道:“弓箭手到旗下聚集!”

    随后到达的叛军人马,也立刻发起了进攻。他们没有整军,几乎没有队形可言,扛着长矛刀枪,便乱糟糟地向东边的大路冲去。有些人陷进了水田里,在泥浆中胡乱扑腾。

    国王军那边的火铳手也有点混乱了。他们的长队队形没乱,但是重新装填之后的神枪“噼里啪啦”陆续开火,先后不一,自然大多都没打中。一些叛军乱兵冲到了大路上,很快短兵相接。但密集队形的国王军步军,用长枪、单刀拒敌,很快就把乱军打退。乱糟糟冲上去的人被杀死了一些,别的人自然便开始溃逃。

    阮景异收回眺望的目光,左右观察了一阵,一些叛军武将正在聚集部下列队。阮景异下令的弓箭手,也纷纷聚拢到了一起。

    “弓箭手!”阮景异向前挥了一下手。武将们便吆喝着带着人前进,距离国王军队伍的数十步时,弓箭手便陆续开始齐|射。

    大路上的国王军不断有人中箭倒地,同时也在陆续用神枪还击。“杀啊……”叛军步兵一阵大喊,拿着刀枪木盾再次冲了过去。

    前方尘土弥漫,人影混乱,许多人已杀作一团。国王军不断有人在向东边、北边溃逃。阮景异截断北面道路,实在没甚么困难。国王军的军阵太单薄了,很容易被从侧面击穿。

    阮景异观望南边,远处的国王军中军、似乎要难啃得多,中路不断有叛军将士溃逃,铳声也是更加密集。

    他拍马向前走了一阵,看到旗帜便喊道:“传令前军将士,向东南迂回,合围敌军中军!”

    “末将遵命!”身边的随从立刻拿着令旗回应了一声。

    阮景异不是很卖力,但看眼下这场面,他也懒得管那么多了。想想,他也不是很在乎国王陈正元的性命。

    就在这时,南面的黎利部忽然开始后退了!

    数骑举军旗奔了过来,他们循着阮景异的旗帜、策马近前,其中一人说道:“西南边突然出现了大股明军兵马,平定王下令各部立刻后撤!阮将军,请到中军商议军务,北路由副将统领。”

    阮景异道:“末将遵平定王令。”

    他的心头很慌。明军忽然出现在这种不可能的地方,黎利估计已经起疑。

    阮景异一边硬|着头皮向南骑行,一边观察着周围的大批叛军人马。他想骑马忽然逃跑,但是这么多叛军、一箭恐怕就能让他下马。

    那传令的数骑很快上来,前后“护住”了阮景异。阮景异无计可施,只好跟着向南骑行。

    不久之后,阮景异便见到了朝着西边行进的黎利等人。黎利与阮荐都用冷冷的表情,面对着阮景异。

    阮景异行礼道:“末将拜见平定王。船寇都在河东(海阳市附近),怎会出现在南方?”

    阮荐道:“坐船。当初柳升攻清化,不正是如此?问题是明军南下的时机,怎会如此恰当?”

    阮景异怔怔道:“陈正元是个诱饵!”

    “哼!”黎利发出一个声音道,“把他给本王绑了,带走。”

    阮景异惊道:“平定王,末将忠心耿耿,平定王万勿听信谗言啊!”

    “住口!”黎利骂道。

    几个人拍马上来,将阮景异绑到了马背上。

    这时阮景异挣扎着回头观望,见国王军根本没敢追击。过了一会儿,他又小心问道:“平定王,明军距离多远?”

    阮荐接过话,答道:“还有二三十里,幸好我们在那边留了人。”

    阮景异忙道:“那我们还有机会,何不先除掉陈正元?”

    黎利道:“明军的骑兵很多,你不知道吗?现在不走,本王的人马便要丢光!”

    阮景异顿时觉得,自己应该要完蛋了。黎利没有立刻一刀把他砍死,说明还只是猜忌;可一旦回到山区,阮景异将面临着甚么,此时简直不敢想象。

    明军居然在二三十里外、便被黎利的人发觉了,远水救不了近火。一阵冰冷的绝望,已笼罩到阮景异的心头。

第八百四十四章 长夜无尽

    为了尽快撤退,叛军以多路向西退走。相比来时的谨慎小心,叛军撤退时、隐藏也无必要,速度才是关键。

    大地上一条条长龙一样的人群在移动,远看就像搬家的蚁群。人声、脚步声、马嘶声一片嘈杂。

    “呜……”沙哑浑厚的号声,忽然在北边响起。

    人们循声望去,只见一片树林中,渐渐有骑兵出来了。少顷,地面隐隐开始震动,隆隆隆隆低沉的声音随之响起。林子边上的小村子上空,大片尘土弥漫开来。

    叛军将士纷纷侧目观望,人们的脸上露出了震惊、难以置信的神色。

    远处那些骑兵,似乎装备了大量铁甲,成大致队列行进、训练有素,这样马群只有明军才拥有!明军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北方?一时间没人能回答这个疑问。

    黎利明明派了许多奸谍沿途打探,监视陈正元南下的人马;如果明军从陆路向南调动,那些斥候奸细怎会全无所知?

    一面在空中飘荡的大旗,更证实了人们的猜测,出现的骑兵群确实是明军人马。那是一面蓝底黄|图的团龙日月旗,还有一些军旗上有“李”字旗号。

    丰城侯李彬,原是大明太宗皇帝的前锋猛将之一,张辅麾下的副将。

    渐渐地,大部分骑兵都露出了真面目,总共约有三百余骑,但数百骑兵的阵仗同样相当大。他们全都身披铁甲,宽檐铁盔上的红缨在空中成片晃动,战马上也罩着皮甲。铁蹄掠过,整片山坡仿佛被点燃了、正腾起浓烟。

    李彬从背上抽出马|刀,指着谷地上的人群,大喊道:“大明万岁!”

    “万岁!”众军纷纷呐喊。各部立刻开始踢马加快速度,前锋如一面刀光弧形一样,径直向叛军侧翼弥漫而去……

    已站在路上的叛军人群,很多人把眼睛都瞪圆了,惊恐地看着那逐渐弥漫而来的尘雾,一些人下意识地开始后退。

    叛军人群里的将领嘶声大喊:“列阵!枪兵准备御敌!”

    黎利咬牙切齿地观望着北边的场面,他的神情十分痛苦,却很快便说道:“我们先走了。”

    阮荐劝道:“明军看来只有数百人,平定王一走,军心不利。”

    黎利看了阮荐一眼,说道:“我军已经完了。走!”

    “隆隆隆……”冲锋的马兵直扑而来,烟雾中黑影闪动,无数箭矢直飞叛军的长阵中,各处惨叫四起。没一会儿,铁骑从尘土中露出了面目,樱枪直指前方。

    刹那之间,叛军阵中便喊叫震天。明军骑兵群,便如洪水冲到了单薄的河堤上,直接击穿了叛军的军阵。一些叛军军士在奔跑时,被战马撞倒在地。被多处击穿的单薄方阵中,所有人都在调头逃跑、以躲避后续冲锋而来的铁骑的恐怖冲击力。

    场面非常疯狂,在路上排成长队的叛军步军,根本挡不住铁骑冲击。骑兵一来,简直摧枯拉朽。

    “啊!”一枝樱枪直接捅穿了一个叛军的胸膛,骑士立刻放弃樱枪,从背上拔出了马|刀,向左侧横端了一下。随着战马的冲击速度,刀锋从一个叛军的头上削过,几乎削掉了半个血淋|淋的脑袋。那骑兵立刻挥起刀,从后向前朝右侧一扫,随即又有人惨叫,血珠在空中飞溅。

    铁骑马群在路上迂回,向叛军阵队的纵向扫荡奔袭。叛军人群简直如同沙子堆积的长方条,瞬间土崩瓦解,人们向道路两边四散逃奔。惨叫声、喊杀声震耳欲聋,血腥味在灰尘之中弥散。

    马群向西横扫,土路上、荒草中、田地里,一路全是尸体,还有更多活着的溃不成军乱跑的人。

    双手被绑着趴在马背上的阮景异,本来有人牵马,这时牵马的人也不知道哪去了;不过他的前后左右全是骑兵,马匹都在奔跑。他早已想从马背上挣脱下去,但回头看见后面还有好几骑奔跑,只怕一掉下马、立刻会被踩死。他这才有些犹豫。

    阮景异本来以为自己死定了,忽然看见明军骑兵来袭,起初也是感到十分意外。

    但很快他想起来,张辅说过、明军在西部各郡县部署了守御司的人和信鸽,并在清化甚么地方驻扎了一支精锐;准备在获知黎利下落后,以这股精锐人马进行机动突袭。

    眼下的明军骑兵,估计便是张辅说的那股人马。因为那些人两年前就部署在清化附近了,所以他们可以按兵不动,等待国王陈正元的队伍路过之后再行动。

    而黎利的奸细,主要关注国王陈正元的队伍;等陈正元走了之后,叛军的奸细可能也跟着南下了。

    清化的精兵既然是骑兵,他们便可以延后出动;并且看来,已经成功地避过了叛军的耳目和斥候。

    就在这时,黎利的马队、开始通过一处地形狭窄的地方,右侧是一块水田。两骑并排奔走,而阮景异的马正好跑在右边,他立刻抓住机会,挣扎着从马背上扑腾摔了下去。

    “咚”地一声,阮景异顿时看见满眼金星乱飞,身体在地上向前一滚,疼得他大叫了一声,一下子便摔进了水田的淤泥里。他的眼前一黑,拼命蹬着腿转过身来,“呸呸”地吐了两口泥水,甩了几下脑袋睁开眼睛。

    前面有人喊道:“阮景异掉下去了……”

    那声音很快淹没在马蹄声中,黎利的人马继续向西跑,已顾不上再理会阮景异。

    阮景异顿时松了一口气。畏惧刚过,他心头的一股怒火便腾了起来。他立刻面对着明军的骑兵那边,用汉话大喊:“黎利、黎利跑了,快追!”

    终于有人听到了喊声,一股铁骑向这边奔了过来。

    阮景异挣扎着坐起来,用脑袋甩动,示意黎利那些人的方向,喊道:“黎利就在那边,刚走!”

    “驾!”一员明军武将踢马冲过,一队马兵也跟了过去……

    明军的战马,不太适应在山路上驼东西,但战马的速度、超过安南人养的马。一股明军马兵追了一阵,终于看到了西边逃跑的安南军马队。

    当前的明军武将立刻把手里的长|刀给扔了,取了弓箭。他又追了一阵,便张弓搭箭、瞄准了一个披着头蓬穿着盔甲的人。

    “砰!”箭矢应声飞出。

    远处传来一声马嘶,那穿斗篷的人从马背上滚了下去。那一群马兵都开始勒马,并用听不懂的声音叫喊起来。

    没一会儿,叛军马队调头回来了。有人去救落马的人,另有一队人拍马大喊着反冲了过来。

    “呀!”一骑挥着剑向明军武将扫来,武将的上身向后一仰,战马随即冲过。随即听到一声惨叫,那敌兵被后面的明军骑兵砍了一刀;敌兵腰部中刀落马,肠子也在沙土中拉了一路。

    明军武将俯身,很快冲过了拦截的敌骑,身后传来了刀兵撞击的声音和惨叫声。

    这时那穿披风的人重新上了一匹马,正在拼命踢马腹。明军武将再次捻弓搭箭,一箭射去,射|得那匹马长声嘶鸣,向前冲了几步便侧翻在了地上。

    “啊!”又有两个敌兵拍马上来。

    明军武将从腰间拔出了腰刀,迎面杀将而去。他单骑从敌兵中间一冲而过,“哐当”两声响起,武将将右侧一骑砍落下马,他左边的肩甲上也被砍了一刀。

    片刻之后,更多的骑兵急忙跟了上来,将剩下的那骑敌兵乱刀杀死。武将仍然冲在最前面,很快杀到了一个骑马的文人跟前,那文人惊惧交加、瞪着明军将士不知所措。

    “嘶……”明军武将用马肩撞了一下那文人的马匹,那人便挥着双手摔下马去。

    顿时一群明军马兵将俩人围住了。明军武将,用沾满血污的腰刀指着穿斗篷的汉子,问道:“黎利?”

    穿斗篷的汉子仰头长叹了一声,没有回答。忽然在他的身后,一个明军军士从马背上跳将下去,将其扑翻在地,大伙儿纷纷下马,将那人活捉了。

    一群明军将士找来绳索,将两个俘虏绑住,然后押解着原路返回。

    走了许久,明军马队遇到了阮景异。先前坐在水田里大喊的阮景异、已被拽上了路面,他正站在路边观望,双手仍被绑着。

    明军武将问阮景异:“此人是黎利?”

    阮景异看了一眼,用汉话道:“正是,旁边穿长袍的是黎利的心腹谋臣,阮荐。我名叫阮景异,认识新城侯张大帅,劳烦将军务必通报一声。”

    明军武将打量了浑身泥污的阮景异,点了一下头。

    黎利扭过头,用安南话道:“阮景异,本王待你不薄,没想到你是卑鄙小人!”

    阮景异没有吭声,只是冷冷地瞧着黎利。

    黎利又道:“你知道自己是大越罪人吗?千古罪人!你助纣为虐,让船寇奴役大越,我国从此长夜无尽。”

    一旁的阮荐用痛心而愤怒的目光,盯着阮景异。

    阮景异忽然开口道:“与我有何干系?反正我是要飞黄腾达了。”

    黎利怔怔地看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第八百四十五章 多年后的重逢

    升龙城的天气晴朗,无风。绚烂的彩云浮在空中,仿若锦缎,一动不动地又好似一幅彩画。

    陈太后站在宫城的城楼上,观望着开阔的升龙城。护城河外一片平坦,除了宫城,城内大多是比较低矮而密集的房屋,远观之下、仿佛布满了整片大地。

    明军的人马正在入城,大街上移动的长龙与旌旗隐隐可见。陈太后这里,并不能看到张辅的车驾,也看不清楚那边的人。

    但她仍在这里观望,神情反复细微地变化着。

    “太后,是否召见新城侯?”一旁的升龙知府阮智躬身道。

    陈太后转头道:“说甚么?质问他为何用国王做诱饵吗?”

    阮智一语顿塞,想了想道:“太后英明。”

    陈太后看了阮智一眼,说道:“细查当天的忠勇之士,那些在国王身边死战不退的人,报上名册,皆重赏提拔。”

    阮智弯腰道:“臣领旨。”

    他想了想,又谨慎地说道:“据报,南边的明军仍在清剿残贼,说是要追回被劫的财物。况而今黎利等已被逮,地面清靖,王上或可继续南巡。”

    陈太后道:“先让他回来罢。”

    阮智应了一声,便不再多劝。

    大臣说得很有道理,此时再让陈正元回升龙,已无必要;唯一的原因,只是因为陈太后感到后怕而已。所以人们都能猜到,国王南巡遇到大规模叛军袭击的事、陈太后事先根本不知情。

    陈太后没有召见张辅,不料张辅主动来了王宫求见,并将黎利押解来了。她回到了宫中,下旨接见张辅等人,想了想、又叫在场的文武大臣都退下了,只留下宫中的近侍。

    那黎利自诩安南国的救世主,见了陈太后指不定说甚么难听的话,陈太后不想让大臣们听到。

    “哗哗哗……”铁链在地上拖拽的声音先传到了宫殿,那声音越来越近。过了一会儿,张辅和几个明军军士,以及戴着镣铐的黎利才出现在门口。

    黎利披头散发,模样十分狼狈。陈太后看向门口,不细看、几乎认不出来了,但她知道此人便是黎利。

    张辅身上还穿着甲胄,他率先上前,作揖道:“下官终于捉住了太后的敌人,从此,太后国王可高枕无忧矣。不过事先唯恐走漏消息,下官等未能告知太后详情,实在有愧。”

    陈太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道:“幸得国王有惊无险,事情过去就算了。结果总之很好。”

    张辅道:“太后宅心仁厚,下官敬佩。下官今日觐见,也是来告辞的。只待东关的事交接好,下官便要押送贼首回京献俘;走的时候,便不再前来道别了。安南国驻军,今后暂由丰城侯李彬统管。”

    陈太后道:“张将军近年费心安南国事,本宫心存感激,希望后会有期。”

    张辅抱拳作拜,应了一声。

    陈太后的目光从张辅身上移开,看向后面的黎利,缓缓地走了过去。

    黎利的双手铐着,他抬起头来,只能左右甩动蓬乱的头发,才能让脸露出来。他静静地观望着陈太后。

    “升龙城郊外,庄园一别,便是多年。没想到还能见面。”黎利主动开口道,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语气居然十分镇定。他的脸上还带着戏谑般的冷冷微笑。

    他说的是安南话,一旁的张辅应该完全听不懂,只能默默地观察着俩人的神态。

    黎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陈太后,眼神有些肆无忌惮,让她感觉十分不舒服,好像他现在还敢垂涎她的姿色似的。

    陈太后拿着柔软的丝绢,轻轻按在鼻子前。走得近了,她闻到了一股难受的气味。

    当年在庄园的墙上,黎利按剑走近,那场面、陈太后至今记得,当时她畏惧地后退了半步。而今她主动走向黎利,恍惚之中好像一个轮回。

    “哼!”陈太后走到他面前,冷笑了一声,心中隐隐感受到一些报复般的快意和得意。

    黎利微笑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怎么把船寇皇帝侍候高兴了?可惜,如今我无法享用那样的待遇。”

    陈太后听罢心头羞怒交加,脸上露出了一丝隐忍的怒气。但她很快忍住了,依旧冷冷地看着黎利。

    黎利又道:“你选择了船寇,终究不过是走狗;没有船寇做靠山,便甚么都不是。千百年之后,你也只是个让唾弃的罪人而已。”

    陈太后终于开口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投靠你?让你借用我的王后名分自肥,眼睁睁看着你害死我儿子,然后沦为你的囚奴贱婢,这样我才算是高尚的人?”

    陈太后没有回骂他,但一席话说得、顿时让黎利哑口无言,他好一会儿无法回答。

    黎利脸上的笑意已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沉默之后,摇头道:“妇人掌权,心中全无大义,对国家真是个悲剧。”

    陈太后冷冷问道:“你所言的大义是何物?”

    黎利道:“摆脱船寇奴役,中兴大越。”

    陈太后笑了笑,说道:“你想听我的大义吗?”

    黎利好奇地点了点头。

    陈太后道:“和平,善待。”

    黎利摇头道:“妇人之见。大越近期要攻打占城国,到时候你最好问问,大越军从顺化到毗?耶(归仁)一路上,究竟发生过甚么。”

    陈太后皱眉看着黎利。她的情绪稍稍有些失控,声音异样地说道:“当年国君被谋|杀,国家大乱。胡氏到处搜捕我们母子,各方野心勃勃的豪族也在四面寻找,不过是想利用我之后再除掉。我们朝不保夕、每日胆战心惊,谁管过我们母子的处境?你口中的船寇,庇护我们母子多年,又一手将王权交给我们;他很善待我们,从来都是以礼相待,还让陈正元与皇子一起读书受教。”

    她顿了顿,冷冷道:“‘寇’尚能如此,你们为何对我如此残忍?谁是敌,谁是友?”

    陈太后说完这通话,也不想再听黎利多言了,她转头面对张辅,用汉语道:“新城侯一举铲除叛贼,此乃大明与安南两国之幸。”

    张辅拜道:“愿太后安康,安南国国泰民安。下官告辞。”

    ……阮景异过了几天才回到升龙的安南都督府,他已经得到了张辅的许诺。不久之后,阮景异会做安南都督府同知,这是大明朝的官;同时出任安南国的兵部右尚书、兼领清化知府。

    这些许诺,须得大明朝廷批准之后、才能落实。因为张辅没有封官的权力,他只能表功、提出建议。

    不过阮景异觉得一切回报都是确定的,迟早而已。

    之后的几天里,都督府陆续有些消息传开。明军通过阮景异的指点、以及叛军俘虏的带引,荡平了多个叛军据点村寨,并在黎利的庄园里,逮捕了一些人,追回了部分赃|物。

    今日,忽然有个明军武将前来,问阮景异:“阮将军,你认识叛贼阮荐的妹妹、阮兰芳?”

    阮景异点头道:“认识。”

    武将道:“她说想见你一面,如何回应?”

    阮景异想了想,道:“劳烦将军引见。”

    在明军将领的带引下,阮景异走到都督府里的一个院子里,走到一道上锁的门前。守门的军士打开了铁锁,掀开房门。

    明军将领道:“阮将军说完话,叫守卫关好门便是,告辞。”

    阮景异道谢一声,走进了房间。

    只见兰芳正慌乱地整理着头发,她看了阮景异一眼,便上来恭敬地行礼。

    阮景异见房里有床和凳子,便找了一条凳子自己坐下,说道:“阮姑娘坐下说话罢。”

    兰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之前我对阮将军不好,你没有生气吧?”

    阮景异摇了摇头。

    兰芳又轻声道:“我后来回想,阮将军对我挺好的……是我不对,不该那样对你。阮将军,你能不能为我长兄等人求求情?”

    阮景异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兰芳,没有吭声。

    兰芳有点畏惧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犹犹豫豫地靠近过来:“你若能救我们家,我定会感激阮将军,并且、且……你不是想要我吗?”

    阮景异道:“我求情,不一定管用。”

    兰芳道:“听说你在新城侯跟前说得上话,试试可以吗?”

    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虽然很勉强,但笑得很好看。

    阮景异再次打量着兰芳姣好白净的容颜,心头按捺不住地、产生了一种快意。

    他犹豫了片刻,忽然叹道:“我是背叛者,说实话也不太在意别人的死活。可我家总算是将门贵族,我敢做敢认,不能太卑鄙。”

    “甚么意思?”兰芳困惑道。

    阮景异道:“你二哥阮齐是我亲手杀死的,我还怎么与你好?”

    “甚么?!”兰芳后退了两步,震惊地盯着阮景异摇了摇头。

    阮景异道:“你要是不死,迟早会知道内情。我不杀阮齐,怎么向新城侯密报消息?”

    “你……阮景异,你……”兰芳使劲摇着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和痛骂此人,眼泪立刻从她的眼睛里冒了出来。

    阮景异却冷静地说道:“当时阮齐从树上跳下去,跑了一段路。我追上之后,先捅了他一刀,没捅|死,便又上去按住他的脑袋砍下来,当时他叫得非常惨,像杀猪一样。我把他的头颅烧了,无头尸身估摸已经被山里的野狗啃掉了。”

    “你为甚么要说这些?”兰芳哭道,“阮齐哪里得罪你了,我哪里对不起你?”

    阮景异认真地说道:“确实没必要。可我忍不住想说,说了觉得非常舒畅。”

第八百四十六章 安得猛士

    阮兰芳在斗室中呆坐。之前她还能前思后想、考虑很多事,现在心头却如有乱麻,无法再理清思路。

    “叮!”房门又传来了开锁的声音,她回过神来,望着那道门。过了一会儿,门便被打开了,一群人站在了门口。有个没胡子的安南人太监,以及一些穿着盔甲的军士、其中还有安南将士。

    两个明军将士拿着镣铐走了进来。那个太监摇着头,用很生涩的汉话说道:“不必。”于是拿着镣铐的人站在了旁边,没有再上前。

    太监转身,看向阮兰芳,换作安南话道:“阮姑娘,跟我走。”

    一众人带着她,走出了都督府大门,让她上了一辆马车。他们竟然一路去了王宫,阮兰芳感到十分困惑。

    良久之后,她果然在王宫里下了马车,接着被带到了一间宫室内。这时她便见一个头戴凤冠、身披礼袍的美妇坐在里面,她的身材高挑凹|凸有致,姿态雍容高贵。阮兰芳见她的装扮和模样,很快猜出此人应该是陈太后。

    穿着盔甲的侍卫离开了,太监对阮兰芳道:“快去向太后见礼。”

    阮兰芳走上前,屈膝行礼,径直问道:“太后召我到王宫,所为何事?”

    陈太后打量着她,温和地说道:“救你。我已经给新城侯张辅言语过了,才能接你进宫。”

    阮兰芳面露惊讶,立刻跪伏在地,哀求道:“求太后、救救我大哥,我定当牛做马报答太后。”

    陈太后站了起来,缓缓地走上前,亲手将阮兰芳扶起,好言道:“黎利和你兄长做的是甚么事,你知道的罢?”

    阮兰芳愣在原地。

    “无人能救他们。即便是阮姑娘一人,敢救你的,整个安南国、也只有本宫了,只因你是个女子。”陈太后道。

    阮兰芳问道:“太后为何要救我?”

    陈太后道:“同情。你是无辜的,毕竟那些事你做不了,只是被牵连罢了。”

    阮兰芳的眼泪、忽然又流淌在脸上,“我二哥又做了甚么坏事?他甚么也不懂,最爱做的事,便是写诗。他从来没杀过人,待人那般友善……”

    陈太后好言道:“可是,本宫也救不了死人。”

    阮兰芳的情绪忽然失控了,哭诉道:“阮景异为甚么要那样对他,为甚么要那样对我?世上竟有如此可怕之人,他在黎利跟前要了一枚镯子、想讨好我,又百般诉说衷肠,竟然都是假的,竟然在背地里那般狠毒!我恨他,我恨所有人!”

    陈太后的声音却很冷静:“他如果继续欺骗你,玷污你之后、再告诉你真相呢?”

    “甚么?”阮兰芳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愣愣地看着陈太后。

    兰芳忽然想起了阮景异说的话:我是背叛者,说实话也不太在意别人的死活。可我家总算是将门贵族,我敢做敢认,不能太卑鄙。

    此时此刻,兰芳才忽然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阮景异的意思是,他还不是太卑鄙?

    阮兰芳的身子忽然颤|栗了一下,浑身打了个寒颤。

    陈太后看着她说道:“你以前受的庇护太多了。相比我见过的坏人,黎利、胡氏父子等,阮景异本身倒还没那么坏……你今后愿意受我的庇护,侍奉我、忠于我吗?”

    阮兰芳有些茫然地看着陈太后,过了会儿,她终于点了一下头。

    陈太后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说道:“既然有机会活下去,日子总得继续,你先不要想得太多了。”

    ……张辅已经离开了升龙城,去了东北边的松台卫(海防市)。

    他站在松台卫的卫城墙上,极目眺望,已能看见入海口上的无数船帆。明军运送盔甲、火铳的船队已经到了。

    大明船队最终要把东西送到东关城(升龙、河内),却没有走大江(红河)的入海口;而是走松台卫这边。因为北面的内河水道,相比之下更加安稳。

    在松台卫所在的白藤江入海口,同时有三条江、以及一两条支流河水,从这附近入海。这些江河能通东江、然后从东江通红河。在这个方向有松台卫、河东卫(海阳)、志灵卫、北江卫、谅山卫五个明军卫城,还有许多屯堡、官铺,航线上有重兵,非常安全。

    这批精良的军械用于装备安南国的军队,主要是为了在南攻占城的战场上、确保安南军的优势。当然军械不是白给的,需要安南国用稻米、蚕茧支付此项军需费用。

    安南国君臣对此没有异议,因为军械的价格很低;明军之所以支持他们,不过是因为盟友关系。如果大明放开售卖,很多国家、都会争着用这样的低价购进。毕竟除了大明铁厂,所有地区的人即便有制作盔甲的技艺,成本也相当高,诸**队的铁甲装备很少。何况安南都督府的明军武将,还会帮助安南军训练军队。

    而此次安南、占城之间的战争,明军不会直接参与。到时候明军只会派出一些文武和小队人马,到战场上进行观察。

    张辅眺望着大明的一片片船帆,沉思了许久,大概能理解到圣上的远略。

    他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城头,回到了卫城中的衙署内。这时李彬、黄中两员大将已经到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面生的武将。

    李彬引见道:“大帅,此乃活捉黎利的骑兵百户马敢。末将率精骑驻清化时,马敢便效力于军中。”

    张辅点头道:“马百户有大功,本帅进京之后,定在圣上跟前为你请功。你在都督府等着消息罢。”

    马敢抱拳执军礼,喜道:“末将多谢大帅栽培!”

    张辅看向李彬道:“此番丰城侯突袭黎利,隐蔽人马、时机捕捉都很恰当,用兵娴熟,居功甚大,本帅也定为你请功。”

    李彬道:“末将皆是听从大帅军令而已。”

    张辅回顾左右,接着说道:“本帅押解贼首进京献俘,此后以丰城侯李彬暂代‘安南都督府’左副都督(都督是安南国王陈正元兼领,挂个名头),黄中为右副都督。一切军务皆由丰城侯决断。尔等定要遵照朝廷政令训言,不可有丝毫松懈。”

    几个人一起拜道:“末将等得令!”

    黄中的脸上露出一些失落的神情,倒也没甚么不满。毕竟李彬是靖难武将,地位高得多,以李彬为帅、让人心服口服。

    张辅猜测,黄中的失落、估计是觉得进京献俘可以把李彬一起带走,如此一来安南都督府武将的地位,便是黄中最高了。

    不过张辅心中有数。这个黄中是张辅的旧部,虽然很听张辅的话,可是能耐确实有限;而且黄中比较容易冲动,几次被袭扰之后,便想大肆屠戮安南人以泄|愤,不符合如今朝廷的方略。所以张辅不会让他在安南国掌权,省得增添烦恼。

    黄中在安南国很久了,确实没多少建树。起初太宗皇帝把他从广西调来、护送陈天平,事情就办砸了,黄中遭受伏击差点全军覆没。要不是张辅为他求情、从诏狱里捞出来将功补过,黄中早就被斩了。张辅也没看错,黄中为了活命,在后来攻打重兵防守的多邦城时、非常卖命;那次也几乎是黄中唯一拿得出手的军功了。

    张辅沉默了一阵,便叮嘱李彬道:“除了官军五卫控制的地区,将士们不要擅自去安南国别处,也不要过于干涉安南王室、地方官员的事务。有关安南国的军政诸事,都听陈太后的意思,若有不满之处,则上书朝廷言明情状,切不可轻举妄动,以免与安南人冲突。”

    李彬道:“末将谨遵大帅训话。”

    黄中问道:“大帅走谅山卫、广西布政使司回国么?”

    张辅点了点头:“走陆路。”

    不久之前,他带兵坐了一趟海船去演州,亲自感受到海上的情状,确实不太安稳。当时遇到了一场不大的暴风雨,那船简直像被抛起来了似的、随时都会散架。海路的安危,往往很靠运气,除非是乘坐大宝船。张辅还是觉得,能走陆路最好不坐船。

    黄中问道:“大帅何时启程?”

    张辅道:“五日之内。”

    黄中道:“末将等设宴,为大帅饯行。”

    张辅却摆手道:“算了。”

    黄中十分不舍地说道:“大帅还会回安南吗?不知何时才能重逢?”

    张辅顿时感觉到了一些伤怀,离别似乎总是这样。他摇头道:“现在还不知道,本帅要听从朝廷安排。不过你们若能好生驻守安南,过些时候,本帅可以请奏圣上,把你们调回国内。”

    他说罢,便走出了衙署,抬头观望着自己数次征伐的土地,回头道:“临行之时,宴席不用了,找来乐工奏一曲裴侍郎的《万里金陵》吧。”

    李彬等人的目光里顿时露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愫,大家都郑重地默默点头。

    一阵海风吹进了卫城,让人感受一阵凉意。刹那之间,张辅想起了汉朝的一首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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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初年风云激荡,注定要身败名裂、被活活烧死的王,必须要走上叛天之路。恩怨爱恨,功过成败,一切将会如何重演?(群:623220487)大明春色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春色,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春色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