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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无罪     冰火破坏神txt下载     冰火破坏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五章 天生的煽动性(第二更)

    后来被称为“军器监奇案”的事件,是熙宁年间一件值得关注的重大历史事件,其影响相当的深远。但在当时而言,最让人震撼的,是之前在政治斗争一直占据着主动,并且从未有过真正的大挫折的石越,这一次却遭遇了真正的惨败。

    因为石越曾任提举胄案、虞部事,而兵器研究院又完全是石越一手创建的,因此在朝廷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军器监几乎完全是置于石越影响之下的,除军器监之外,钦天监和白水潭学院有牵扯不断的关系,钦天监的几乎所有官员,都曾在白水潭学院兼过课,而且绝大部分和石越关系良好,沈括更是朝中少数被视为“石党”的人物。而这一次沈括被彻底整跨,圣意要让吕惠卿出任判军器监事,显而易见,以吕惠卿的能力,石越对军器监的影响力会被减至最低。而钦天监虽然不至于如军器监那么惨,但是沈括的罢官,也足以构成一大打击。只不过钦天监在注重“事功”的时代,不如军器监那么引人注目罢了。

    石越和李丁文详细说过事情的经过之后,李丁文眼皮突然跳了一下,断然说道:“公子,这件事必是阴谋无疑。”

    石越有点沮丧的点了点头,沉着脸说道:“是阴谋是肯定的,但是不知道是谁在设下这个阴谋,差点把我也给算计进去了。当时若是一念之差,我现在就得回白水潭教书了。”

    李丁文问道:“公子可找沈括谈过?”

    石越点了点头,说道:“皇上处分即下,我就去白水潭,让人把他请了过去。整件事情,沈括全然不知情,账目略有不清是有的,但是涂改得这么厉害,而且还有几笔大款项的卷宗不翼而飞,各种账目混乱堆放,只怕这件事,无论是他还是孙固都不会服气。两人都会写谢表自辩。”

    李丁文点了点头,冷笑道:“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其实账目不清,是个引子。目的是为了引起注意,找个借口去检查震天雷火药档案。”

    石越一怔,这一节他没有想到。

    李丁文继续说道:“公子可以想想,账目不清,无论沈括和孙固,都肯定会不服气,上表自辩,只需让陛下查一下军器监这两个月从国库支取了多少钱,又有多少地方要用到钱,这些事有司各有档案,必有痕迹可寻。沈括和孙固便是贪渎,也不至于胆子太大,两个月能成什么事?这一查事情就清楚了。所以这个阴谋的杀手锏,还是震天雷火药配方的失踪。这件东西一丢,无论沈括与孙固找什么借口,都难辞其咎。而且陛下震怒之下,也不会听他们的自辩,二人在这件事上,也无法辩解。丢了就是丢了,无论是怎么丢的,身为主官,就脱不了干系。”

    石越咬了咬牙,道:“究竟是谁设的阴谋?查出此人,哼哼!”

    李丁文似笑非笑地看了石越一眼,石越身上慢慢出现的这种霸气,正是他期待的。当下悠悠的说道:“当今朝廷,想与公子为敌,而且有能力与公子为敌,设下这么大圈套的,又有几人?”

    石越听了这话,“啊”的一声,惊道:“王安石?!”

    然后又摇了摇头,说道:“不可能。”

    李丁文却淡淡的说道:“的确不一定是王安石。但是从公子所说的情况来看,军器监肯定有不少人参预了这个阴谋,至少那个曹守一,就绝对没有本事偷出震天雷火药配方。而且要算计到公子,那么御史中丞蔡确逃不了关系。能做出这样的大手笔,既能收军器监的人为已用,又能影响位高权重的御史中丞,这样的人,当朝除了王安石,只有两个人。”

    石越想了想,摇摇头说道:“我想不出除了王安石还有谁,而王安石断做不出这种事来。他作伪要作得这么好,可真是天下第一奸了。”

    李丁文笑道:“公子不要忘了,王家还有个公子,王安石还有个护法。”

    石越闻言吃了一惊,“你是说王雱和吕惠卿?”

    李丁文点了点头,又说道:“吕惠卿是这件事最大的受益者,而王雱则是除王安石之外唯一有能力策划这件事的人。”

    石越想了一想,历史上王雱喜欢玩闹阴谋与权术的印象又无比清晰的浮上脑海,只是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这次王雱下这么大的圈套来对付自己,似乎要置自己为死地。自己对于新法,就算是绊脚石,也比不上那些旧党那么顽固吧?难道仅仅为吕惠卿?可是吕惠卿和王雱的关系,并不是很好。

    正在沉思之际,忽听李丁文叹了气,说道:“这个计的确是好计,但是以王雱的聪明,如果存心想对付公子的话,我怕还有后着。军器监的事情,越是查不出来真相来,就越是对他有利,这样沈括和孙固就有洗不脱的罪名。这件事情我们已经落了后手,也只能以静待动了。唯一可以放心的是,既然是王雱设的阴谋,震天雷的火药配方,是断不至于流传出去的了。”

    到这时节,石越反而看得开了,他淡淡一笑:“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君胡不知焉?”

    李丁文闻言一怔,也哈哈大笑。

    就在李丁文担心着“后着”的时候,《汴京新闻》编撰部里,来了一个年轻人。

    这个人叫王子韶,字圣美,太原人氏,是熙宁年间有名的“十钻”之一,外号“衙内钻”,专门结交达官贵人子弟以求进,在太学读过书,文字学的学问极好,因此桑充国等人,也听说过他的名字。

    见他自报名字,桑充国心里就立即起了鄙夷之意,嘴里却说道:“王大人来鄙报,不知有何贵干?”

    此时欧阳发因听到父亲欧阳修病重的消息,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去。见王子韶进来,不由一怔,这个人他却是认识的,做过监察御史里行,和程颢原是同僚,后来贬知上元县,又做到湖南转运判官,这时候怎么来京师了?他却不知道,王子韶这次来京师公干,拜会王雱,顺便就讨到一件好差使,只需此事办妥,司农寺就调他去做提举两浙常平,给他一个大大的优差,顺便给苏轼安根刺进来——不过对于王子韶来说,最重要的却是到时候有机会再次面圣,只在皇帝面前表现表现,不愁捞不到一个馆职。

    此时却听王子韶笑道:“久闻桑长卿大名。在下在湖南时,就听说《汴京新闻》的名字,这次来京师,拜读过贵报,对于贵报的风骨,很是景仰。”

    桑充国客套道:“哪里,王大人过奖了。”

    王子韶满脸堆笑,说道:“桑公子不必过谦。我这次来,一来是想见识一下名满天下的桑公子,二来,却是一手时手庠,写了份报道,不知道能不能入桑公子法眼?”

    这话说得桑充国与欧阳发都是一怔,《汴京新闻》创刊之今,写文章的人是不少,而且多是名流大家,但是写报道的,依靠的都是自己的那十几个记者,除此之外,只有白水潭学院和国子监的学生,偶尔会有几人写一写。象王子韶这样主动写了报道送过来的人,还是第一个。

    桑充国连忙说道:“岂敢,王大人进士出身,文采斐扬,文章必是好的。”他还疑心王子韶送来的不过是自己的文稿。

    王子韶不置可否的一笑,从袖中掏出一卷书稿,交到桑充国手中。

    桑充国接过来,打开一看,当场就怔住了!

    漂亮的楷书毛笔写着几个大字标题:《军监器奇案》,下有一行小标题——“震天雷火药配方失窃,天子震怒;石子明大人荐人不当,罚俸一年”;署名则是“太原散人”。

    王子韶在一旁,淡淡的笑道:“《汴京新闻》的风骨,素所景仰,不过这篇报道,只怕牵涉太多,贵报发表也罢,不发表也罢,在下亦不敢勉强。”

    欧阳发早就看见了那稿纸上的标题,见桑充国一时失神,他处世经验丰富许多,当即便回道:“王大人,大宋自有《皇宋出版条例》,新闻报道不可虚妄,本报一向要求新闻报道作者文责自负。王大人必须先在稿子上签名,证明此稿是王大人所写,文责自负,我们才会考虑。另外本报编辑还要审查文章是否泄露国家机要,其中内容是否与《皇宋出版条例》冲突等等,因此这篇报道发表不发表,不能立即决定。王大人不妨先回,留下稿子和住址让我们编辑讨论一下,如果发表,我们会奉上稿酬,如果不能发表,象这样重大的题材,我们也会把稿子奉还王大人。不知王大人意下如何?”

    王子韶听了欧阳发这番话,倒是怔了一怔,他倒并不知道还有这许多规矩,当下笑道:“这位是欧阳公的长公子吧?果然是气度不凡。既如此,在下先把名字和在京师的住址写在稿子之后,回去静候佳音。”

    王子韶送来的这篇报道,在《汴京新闻》内部,无异于在平静的湖面丢下一颗大石头。按规矩,桑充国召来了全部编辑开会决定。

    会议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反对发表这篇报道——这些学生都是白水潭学院的,都是景仰石越的,甚至直接就是石越的学生,而沈括,也曾经是白水潭学院的格物院院长,现在又回到了白水潭学院教书。这份香火之情,让这些还是学生的编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发表这样一份看似“中立”的报道。

    一个编辑站起来,激动的说道:“这全是不实之辞。官府都没有定案,如果我们发表,会让很多市民误以为沈院长的确贪污了。”

    赞和的声音响起一片。

    桑充国皱了皱眉毛,这时候他冷静许多,当下平静的问道:“你说是不实之辞,这篇报道中的语气表达得相当的巧妙,他也没有说官府定案了。你能指出报道中哪几句话不实吗?”

    那个人顿时语塞。众人无言地传阅着这份报道,发现的确是写得无懈可击。只怕连他们都写不出这样“完美”的报道。

    程颢叹了口气,轻轻地说道:“这报道不会是王圣美写的,他没有这本事。”

    桑充国和欧阳发都是一怔,两人都是聪明人,立即明白程颢的言外之意了。

    桑充国脑子忽然想起自己几个月前,在白水潭对石越说过的话:“子明,我会永远站在你身边,帮助你完成这个伟大的理想。”言尤在耳,那是自己对石越有过的承诺!

    石越现在的困境,桑充国并非全然不知,这个时候再刊发一份报道,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如何措辞,总之难免严重打击石越在士林与民间的声誉,而且沈括和孙固,身上的冤曲只怕更加洗不清了。

    “这篇报道不能发。”在桑充国的心中和耳边,同时响起这句话。

    “这篇报道不能发。”程颢坚定的重复了一遍,“《汴京新闻》不应当沦为官场互相倾轧的工具!哪怕有再大的压力,我们也应当有这个原则。”

    欧阳发皱了一下眉头,他随着父亲宦海沉浮,什么样的黑暗都见过,所以身为当时最负盛名的宗师的长子,他却不愿意参加科举,博取功名,而是去学习天文地理各方面的知识,只想着做学问来终老自己的一身。自从白水潭学院创办不久,他仰慕石越的学问,就到了白水潭学院,一面是学生,一面是助讲。现在又被桑充国的理想所感动,毅然帮助他来创办《汴京新闻》。以他的嗅觉,敏锐的感觉到了这件事背后存在危险,所以才暂缓回家,留下来帮助桑充国做完这个决断。

    “程先生,长卿,诸位,我以为无论我们找什么理由,这篇报道,我们都不能不发!”欧阳发知道这是自己担当责任的时候,见众人把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他继续朗声说道,“我主张刊发这篇报道的原因有以下几点:第一,为了信念;我们创办《汴京新闻》的初衷,是为了公正的报道每一件事情,如石山长在《三代之治》中描绘的那样的,用报纸来使贪官污吏惧,来使乱臣贼子惧,我们代表的是民意,是公理,是清流,我们站在民间来制衡政府,来影响政府,正义是我们惟一的依靠,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原因,我们不能失去这个原则,否则终有一天,《汴京新闻》就会变质,与它初创的理念最终背道而驰……”

    “第二,石山长曾经说过,报纸都是有立场的。我们《汴京新闻》也是有立场的,但是我们的立场并不是说我们是石山长的私人工具,我们不会是任何人的私人工具,我们的立场,是我们坚持的理念,这个理念,是报道真相。如果因为对石山长或者与我们关系密切的人不利的新闻,我们就不报道了,那么我们就背叛了这个理念。《汴京新闻》现在面临着真正的考验,我们选择公还是私,选择坚持理想还是袒护私人,都在今天决定。我认为的是,如果我们《汴京新闻》有立场,我们的立场是中立!”

    说到这里,欧阳发停了一下,他看到许多的编辑都已经动摇了,甚至连桑充国的眼神中,都有了犹疑。于是继续说道:“还有第三点原因,这一个原因,让我们别无选择。这是现实的原因。王子韶为什么把这篇报道交给我们?为什么还特意强调可发不可发?很简单,我们不幸卷入了一起政治倾轧当中,而有人,把我们《汴京新闻》也算计进去了。如果我们发表这篇报道,他们就此挑起了石山长和沈院长与我们的矛盾;而如果我们不发表,我敢肯定,明天,汴京的大街小巷,都会流传着我们拒绝报道对石山长不利的消息的谣言,而御史台肯定会攻击我们与石山长结党偏私,说我们是石山长的私人工具,到时候取缔《汴京新闻》的声浪必然一浪高过一浪,而那些支持我们的人,也会怀疑我们,一旦普通的民众不能同情我们,士林的清议不支持我们,我们就失了我们最可靠的支持者,到时候进退失据,百口莫辩。而且还会害了石山长,结党的罪名一旦坐实,石山长也承担不起。”

    欧阳发的话立即引起所有人的震动,便是桑充国,也没有想过这么深的阴谋。所有的人都在低声私语,讨论着欧阳发这番话。桑充国却处于极度的矛盾中,他立即就明白欧阳发说的有理,无论出于坚定的维护《汴京新闻》的信念,还是出于让《汴京新闻》生存下去的原因,都必须刊登这篇报道。但是如果刊登,如果刊登……

    “子明,我会永远站在你身边,帮助你完成这个伟大的理想。”在白水潭说过的话,再一次在桑充国的心中响起。石越可以说既是自己的老师,又是自己的挚友,这样做,是不是背叛?!

    也许不止桑充国一个人有这样的矛盾,有人就站起来说道:“虽然欧阳先生说得对,但是我仍然反对刊登。在最困难的时候,屈从于压力,对自己最尊敬的人落井下石,我反对。”

    但是这次他的话没有得到响应,能够进入《汴京新闻》编撰部的,都是有理想有独立判断能力的精英学子,他们懂得如果冷静的取舍。

    欧阳发看了这个人一眼,说道:“你说错了,这不是背叛!石山长教给我们理念,我们尊敬他最正确的方法,是坚持他教给我们的理念,而不是效忠于他个人。石山长对我们说过: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这句话在辩论堂中刻在石墙之上,是石山长亲自叫人刻上去的,这就表明了他的态度。以石山长的胸襟,一定会理解我们这样做,是因为出于对大道的坚持。如果我们不刊登,反而才是真正的背叛。我说了三点原因,最重要的,是前面的两点,而不是第三点。第三点不过是帮助我们下判断罢了。要在政治斗争中洁身自爱,最首要的因素是,永远保持中立。何况,如果我们不刊登,反而是害了石山长。这一点大家都应当明白。”

    虽然他义正言辞的说完这番话,但是心里却不由的问自己:“石越真的会不计较吗?换上谁都无法接受最信任的挚友和亲手培养的学生的背叛吧?虽然明知道那是最理智的选择。”欧阳发有点担心地看了桑充国一眼。

    一方面是对理想与自己信奉的“正义”的坚持,以及自己倾注最大心血的事业的前途;一方面却是对自己最尊敬的亦师亦友的人实际上的背叛。桑充国在自己的许诺与欧阳发的提醒中交战着,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艰难的决定之一。

    希望石越的理解与原谅吗?桑充国很清楚地的知道,朋友之间一断有了裂痕,它将永远存在,很难消失。既便石越能够理解,但在感情上,他也很难指望石越可以接受。这个时候,说自己是“落井下石”,也不算过份呀。

    但是最终还是要决定的,《汴京新闻》的前途就在自己手中,不仅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的。如果刊登,《汴京新闻》的前途就此决定,中立而公正地报道,将会开一个好头,而士林的清议,会更加尊重这份报纸,民众也会更加信任《汴京新闻》,只是这是建立在让石越声名受损,雪上加霜的基础上的;如果不刊登,即便勉强存活下来,《汴京新闻》也会彻底的沦为石越的跟班,自己所相信过的一切理念,都不过成为极可笑的讽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桑充国身上,桑充国知道自己可以投票决定,这样的话,自己也许可以多一点借口——不过我要这借口做什么?桑充国在心里苦笑道。

    如果需要选择,就由我来选择!他站起身,沉重地说道:“明天在焦点版刊登这篇报道。”

    程颢也不再坚持,补充道:“编者按我来写吧。我会尽量说明这件事与石山长关系不大,案情并未查明。”

    欧阳发嘴唇嚅动了一下,说道:“我写完明天的社论,再回去。”

    桑充国点点头,脸上露出坚毅之色,“有劳二位,大家继续工作。”

    程颢见桑充国取下挂在衣挂上的披风,准备出门,迟疑了一下,也跟着走了出去,一起到了马房牵了马,默默地向白水潭的教学楼走去。

    好半晌,二人到了辩论堂,因为不是辩论日,这里并没有人。桑充国看着那行字,叹息道:“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程颢无言的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赞赏的点了点头,这才温言说道:“长卿,你要不要先知会子明一声,这样可以减少误会。”

    桑充国迟疑了一下,叹道:“程先生,知我者信我,知我者谅我。何须多言?新学年马上就要开学了,期末考试,准备招生,有多少事要忙呢,明年的白水潭,人数会更加多吧!”

    程颢叹道:“是啊!白水潭学院之盛,孔子以来未尝有也。石子明真是千年难得一遇的人材,你放心,他能够理解的。”

    桑充国感激地看了程颢一眼,微笑道:“都说听程先生讲课,如沐春风。白水潭学院有今天,程先生也功不可没。”

    唐棣带着从人进了新曹门。离开京师已经快两年了,本来他还没资格回京叙职,但是不久前吏部下文,升任他为工部屯田员外郎,可以说是罕见的提拔,据说是因为唐棣在地方推行青苗法、农田水利法有利,中书直接行文到吏部升迁的。虽然不是官职,但是对于自己的文采学问颇有自知之明的唐棣,倒是并不介意。

    想着终于可以见到分别许久的石越和桑充国,唐棣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笑容。

    “老爷,今晚是住到舅爷家,还是住驿馆?”身边几个从人,有些是第一次来繁华的京师,也显得格外兴奋。

    唐棣挥鞭笑道:“当然是住驿馆了,先去吏部交了文书,到工部报到,再回家不迟,免得惹人闲话。”

    正在说笑之间,突然听到有小孩子拿着一叠从身边经过,大声呦喝:“卖报,卖报,《汴京新闻》报道京师第一案,震天雷火药配方竟然失窃,焦点版详细报道,天子震怒,直秘阁石大人被罚俸一年……卖报,卖报……”

    瞬时间那个小孩身边就围了一堆人,纷纷抢购,这可是震惊天下的大新闻啊!

    唐棣听这小孩子的叫卖,心里不由一紧,也顾不得许多,挤了过去,好不容易买得一份报纸出来,急匆匆的找到焦点版,看到上面几个大字标题,几乎让他惊呆了!

    旁边有人买了报纸的,有些紧锁着眉毛一边走一边读,有些则炫耀自己识字,摇头晃脑地大声读着新闻,身边聚集着一堆围着听的市民。

    唐棣等人不知厉害倒也罢了,对于开封府的百姓来说,震天雷的威力不仅是很多人亲眼目睹的,而且还是被吹得神乎其神的东西,这玩意火药配方失踪,在东京城能引起多大的震撼呀!无论贤愚不肖,都只知道只要流落到敌国手中,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这种后果,被他们的恐惧放大了!

    只听到有人恨恨地说道:“撤得好,皇上圣明,沈括和孙固这两个官,真是饭桶,这么重要的东西,也能丢了!杀头都不为过。”

    有人忧心忡忡,“别是辽狗偷去了,那就惨了。”

    “辽狗怎么偷得去?防得那么严,多半是有内贼。”

    “那也不一定,你没读过书呀?薛红线和聂隐娘的故事听过吧?”

    “……”

    有人则挽惜地说道:“可惜连累了石大人。”

    有人不屑的反驳:“这是赏罚分明,石大人荐错了人,当然要罚。皇上是明君呀。”

    有人沮丧无比,“看来石大人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这个沈括到底是什么人?”

    “你那是屁,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还是石大人亲手查出来的呢。可见石大人还是有本事的。没本事能这么快查出来?”

    “你才是屁!不是说石大人是左辅星下凡吗?”

    有人在旁边自我安慰:“以石大人的能耐,怎么看错人,听过说三国的评书吗?那别是石大人一计吧?”

    免不了有白他一眼,“一计?一计搞得报纸上来说?人心沸沸扬扬的?没脑子。”

    “你说谁没脑子?你才是猪脑子,石大人左辅星下凡,他的计你猜得出来?你才是没脑子。”

    唐棣一路走到驿馆,都是听到这些议论的声音。似乎整个开封城,因为报纸的出现,瞬时间就可以全城关注一个话题了。而这些市井小民的争论,根本不会在乎报纸上的其他细节,没有什么比震天雷更能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了。虽然有很多人依然相信石越,但是却也有很大一部分怀疑石越并没有那么神乎其神。至于沈括的名誉,在民间简直是低得不能再低了,现在只要提到沈括、孙固,那些老百姓就知道是谁,然后就破口大骂!

    不过唐棣本人,更担心的,却是桑充国与石越的关系。《汴京新闻》是桑充国创办的,他怎么可以攻击石越呢?唐棣实在不能理解。他改变了主意,决定先不去驿馆,先去白水潭问问桑充国是怎么回事!

    相比市井百姓是众口一辞的愤怒与担心,士林的反应就是要复杂得多。

    “《汴京新闻》的胆子真是大呀,这么大的案子,他们也敢报道!”

    “桑充国和石越怎么了?”

    “看样子《汴京新闻》果然有几分风骨,和石越关系这么好,也毫不留情的捅一刀!”

    “石越这次,心里滋味不好受吧!”这是幸灾乐祸的。

    “都说白水潭是石越系,上次宣德门我还以为是做作,演双簧,这次看来,倒也不见得。往好里说,石越也算是个君子,没有结党。”

    “这也傻了一点吧?这样报道出来,石越的声誉是要大受影响的。”

    “那也不一定,短时间来看,自然受点影响,长远来看,还很难说。何况如果桑充国不是石越一党的话,《汴京新闻》这一次声名大震,是肯定的了。”

    “石越在皇上面前费尽心机维护《汴京新闻》,《皇宋出版条例》他差不多一个字一个字的争,结果没有想到学了商鞅,作茧自缚,《汴京新闻》反倒拿他开刀立威,真是讽刺呀!”

    “其实桑充国也没什么不对,春秋大义说要大义灭亲,《汴京新闻》标榜天下惟公,他们算是守住自己的承诺了,这也是君子所为。”

    ……

    “哎,震天雷如果流传外国,只怕大宋有难。”

    “这样子说起来,石越的确是难辞其咎的。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

    “你说这孙固官声不坏的,怎么账目就能乱成那样?沈括也不是无能之辈呀?”

    “这里面有阴谋,你不知道吧?……”

    “……”

    王雱看着手里这份《汴京新闻》,笑道:“石子明,这回让你知道公子爷的手段。圣美,你做得很好,过两天中书会直接调去两浙,你有机会面圣,好好把握机会。”

    王子韶笑道:“公子果然是妙计。石越这次不仅仅声誉受损,而且只怕会变得不敢相信人了吧?连桑充国都能落井下石。”

    谢景温也笑道:“如果以后桑充国和石越互相争斗,这《汴京新闻》用来对付石越,这也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二虎相争,我们正好从中得利,彻底扳倒石越,就不是难事。”

    王雱轻轻敲着手中的折扇,对王子韶说道:“圣美,以你之见,桑充国有没有可能收归已用?若能得之,是一大助力。以后新法推行,事半功倍。”

    王子韶摇了摇头:“只怕不可能。桑充国声名日盛,几乎让人以为是另一个石越。所幸的是他因白水潭之狱,朝中大臣对他多有嫌隙,是没有机会进入朝廷了。否则的话,我还要担心这是养虎为患。”

    王雱惋惜道:“真是可惜了,听说他和程颢、欧阳发走得近是不是?”

    王子韶点了点头,说道:“应当是如此。欧阳发和他交情非浅。”

    谢景温也说道:“若能收归桑充国,自然是一大好事,白水潭学院中他的威信不在石越之下,而白水潭的学生将来做官,推行新法,比起现在朝廷中的老朽,要好得多。只不过这件事终究是太难。”

    王雱叹道:“既然如此,就算了吧。我还有点想法,等吕惠卿回京,再商议不迟。”

    谢景温疑惑地看着王雱,说道:“公子,你和吕惠卿……”

    王雱笑道:“我自然知道防他,但他是人材难得。现在变法前途维艰,仅靠王韶在前线的大胜是不够的。现在我和吕惠卿,自当同心协力。这一点他也是明白的。”

    谢景温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王子韶见王雱说这些时都不回避自己,显是把自己当成心腹了,更是高兴得手足无措。

    李丁文看了石越一眼,目光在书桌上的《汴京新闻》上溜了几下,默不作声。

    石越沉着脸,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桑充国连通知都不通知一声,就来这么一手!他可不知道那个太原散人是王雱派去的。

    李丁文叹道:“公子,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次桑长卿拿我们立威,几乎是置沈括于绝地,公子声名也颇受损害。《汴京新闻》羽翼已成,桑充国依托白水潭学院,隐隐成为在野的清流派首领。我们再不小心,只怕将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对于石越不把《汴京新闻》控制在自己手中,他是很不以为然的。

    石越好半晌才苦笑道:“当务之急,是安慰一下沈括。他才是最惨的,只怕在白水潭教书,见面都会难看。孙固也会把长卿恨到骨子里吧?只不过这件事说起来,长卿倒也没做错什么。”

    李丁文盯着石越看了一会,嘲笑似的问道:“公子真的以为桑充国没做错什么?”

    石越沉默了好一会,才说道:“这是我一直主张的理念。总不能因为事情临到我头上,我就说不对了吧?”

    李丁文似笑非笑地说道:“是吗?那《汴京新闻》还真是公子的好学生啊。”他和石越,一向是毫不隐瞒的。

    石越心里其实又烦又乱,这时的平静,是几年来磨练出来的功夫。这时眼光不由自主地看了《汴京新闻》一眼,只觉得那份报纸烫得刺目,他连忙把目光移开,问道:“潜光兄,这些事多说无益,商量一下接下来的对策吧。”

    李丁文笑道:“凡事利弊参半。如果从大势上来说,公子的局面并不差。桑充国以白水潭学院和《汴京新闻》成为在野清流派的领袖,这件事已经一步步下来,不可避免了。这次的事件,对于公子来,不过是声名受点损失,却可以消除皇上对公子仅有的一丝顾虑,让皇上知道公子全无私心,尽忠为国。而且还堵住了御史们想要弹劾公子结党的嘴。所以这件事是得失参半,得多于失。公子在白水潭的影响力,不是轻易可以消除的,和桑充国依然可以争一日之短长,桑充国和公子,是各得半个白水潭,而公子得实利而无虚名引人注目,更可以大展手脚。只不过沈括经过一事,只怕会请求外任,公子一定要打消他的想法,只要他挺过这件事,无论在白水潭还是兵器研究院,他都是一大助力。毕竟他在格物院的影响力,仅次于公子。”

    石越点了点头,这件事情,他是明白的,现在无论是技术上还是管理上,很多事情,他都需要沈括帮助,而且沈括与钦天监的关系,更是他必须倚重的。在这个时代,钦天监有时候能起到意料不到的作用。

第七十六章 认输(第三更)

    李丁文显然和石越想到一块去了:“只要把沈括留在京师,利用他和邵康节的人脉,公子可以好好笼络钦天监的诸人,王安石在私下里说什么‘天变不足畏’,很是得罪了钦天监,公子正好借此机会,使之为我所用。”

    石越点点头,说道:“王安石也不是没有想过要控制钦天监,不过力有不能而已。”

    李丁文微微笑道:“他做不到的事情,公子却可以做到。一来因为白水潭学院,钦天监和公子有良好的合作关系,二来政见上,钦天监的诸公都很厌恶王安石,而欣赏公子。因势利导,便事半功倍。”

    见石越点头表示同意,李丁文又道:“现在王安石一派气势正焰,正是不可与之争锋之时,公子在这一段时间,要韬光养晦,免役法也好,市易法也好,保马法也好,公子在庙堂上不必做出头之鸟,自有文彦博去力争。公子正好利用这段时间,留意人材,将来要用人之处甚多,如果尽用白水潭之人,必然招人议论,何况白水潭的学生,未必都能成大器。”

    石越默不作声,他知道李丁文所说有理,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识人之明,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以诸葛之智,还有马谡之失呢。

    李丁文却没有想他那么多,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现在大家都想做好官,邓绾其实不是最无耻的,他不过是敢大胆的说出来,别人只敢在心里想罢了。所以各部寺的差使,甚至地方知县,略有背景和野心的人,都不愿做。公子既想做大事,却和他们正要相反,公子选中的人材,要能够有干材,让他们在部寺地方做事,将来才能于国有益。便往小处来说,倘若军器监的属官都是偏向公子的,吕惠卿就算能做判军器监又如何,公子想让军器监一无是处,便一无是处,他还得灰溜溜的走。往馆阁台谏安插人,一来公子现在实力不够,二来引人注目,三来这些人不容易受控制,这种事让王安石去做好了。”

    石越苦笑道:“潜光,方法是好方法,我现在检正三房公事,安排几个人也不成问题,可是你以为人材真的那么好找吗?”

    李丁文抿了抿嘴,说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只要留意,怎么会没有人材?又不是要张良萧何之材,不过是一些能臣干吏而已。被埋没的人多的是,公子多留意就是,我们也不是指望着一晚上就成功。”

    石越知道他说得有道理,便不再说什么。

    李丁文又道:“朝廷的事情,先只能做这么多,而且不是急务,表面上风浪虽大,实际上公子并不危险。但是桑长卿的事情,却是可能要动摇公子根本的,这种事,我以为可一不可二,若再出一个桑长卿,那就真要无法控制了,唐家,一定要牢牢控制在手中。”

    石越皱了皱眉,道:“长卿的事情,并不表示桑家脱离控制了吧?”

    李丁文道:“虽然这不能证明桑家和公子交恶,毕竟桑唐二家和公子实际是休戚与共的,但是公子也不能太安心,因为他们随时可以抛弃公子的,大不了前途差一点而已,也不失为一个富家翁。桑俞楚是个聪明人,他肯定不敢得罪公子,但是桑长卿实力一日强过一日,终有一日不再是池中之物,到时候桑唐两家是支持公子还是支持桑长卿呢?”

    石越默然半晌。李丁文又道:“现在公子流水似的送礼物给内侍,白水潭的财力虽然独立了,但是还要给钦天监的官员礼物和‘津贴’,这些都是桑唐两家的钱,西湖学院几乎完全是唐家在支持,多少事情,都离不开桑唐两家财力上的支持。如果桑长卿的力量足以保护桑唐两家了,只怕他们不会乐意出这些钱。”

    想到这些无比现实的事情,石越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对于某些人来说,“好感”这种东西,背后的实质很可能就是你送给他的钱的多少。内侍在宋代虽然不重要,但是他们的影响力也是不可以低估的,石越就记得以赵顼这样的英主,也免不了想让宦官领兵,被臣下花了好大力气才阻止的。所以和这些内侍们保持良好的关系,只要不涉及到原则问题,也是一个政治生存的策略,只是若仅凭石越的薪水,送礼给内侍们,只怕自己天天喝粥也送不起。

    石越现在每个月的薪水,不过区区三十贯钱,加上七石粟,另有职田二十顷——如果比起后世来,的确是了不起的高薪了,更不用说还有“增给”、“茶酒厨料”、“公用钱”等等名目繁多的津贴,皇帝时不时也有赏赐;但是如果说到送礼这件事,靠薪水的话,就实在是不可能了。一个稳定的财力支持,对现阶段的石越来说,可以说是相当重要的。

    想到这些,石越也不能不面对现实了,但是心里还是有点不坚定,他沉吟道:“潜光兄,是不是说得太危言耸听了?”

    李丁文冷笑道:“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但是问题是,我们现在输不起。桑家我自有安排,但是唐家却是鞭长莫及,唐甘南这几年把生意从四川顺着长江一直做到杭州,在最富庶的两淮路和两浙路,唐家的生意几乎无处不在,钱庄、棉纺、印刷、造纸、陶瓷、丝绸、刺绣、造船、车马、酒楼,每年唐家让人到岭南去收购荔枝,走海路运往高丽与倭国,一年仅此一项,利润高达十万贯,这还根本不是唐家的大头。有公子的支持,唐家与各地官员结交更加顺利,每年用在送礼上的开支,达二十万贯之巨,连韩琦也收过唐家的歌妓。只不过唐甘南行事低调,懂得分寸罢了。但是这样庞大的势力,如果不能掌握在手中,唐甘南可是比桑俞楚更多的参预了公子的事情——万一反噬,后果不堪设想!”

    李丁文说的,有些是石越早就知道的,有些却是石越不曾听说的,他不动声色的听完,似笑非笑地说道:“唐家那里,潜光兄也未必就是鞭长莫及吧?”显然有些事情,如果不是在唐家安插了人,是绝不可能知道的。而且安插的人在唐家的身份,只怕还不会太低。

    李丁文微微一笑,也不回答,继续说道:“唐家有八兄弟,唐棣之父唐甘楚是长子族长,而唐甘南最精明。唐甘楚只有一子,唐棣将来是会在仕途上发展了,所以以后唐家的生意,多半会交给唐甘南打点。唐甘南有三子一女,三个儿子中,老大唐羽一直在四川帮着打理生意,老二唐康有意于功名,唐甘南有意让他去西湖学院读书,老三唐夏拜在了苏轼门下。幼女年纪尚小。现在唐棣已经调来京师做屯田员外郎,估计也快到了。我的想法是,唐夏在苏轼门下,就不必说了,但是唐康,我们不如把他接到白水潭学院来,现在西湖学院都是一些小毛头,免得误了这孩子的学业。另外公子就收他做义弟,以后朝廷有什么推恩荫赏,他就可以荫袭功名……”

    石越看了李丁文一眼,这是恩威并用,一方面估计是栽培唐康,一方面却也是个人质,偏偏他能说得这么好听。

    李丁文却似没有看见一样,继续说道:“这是其一,其二,唐甘南的高堂尚在,唐甘楚和唐甘南都是孝子,将来有机会公子给他母亲申请一个朝廷的表彰,一来可报唐棣与公子相交之情,二来唐家必定对公子感恩戴德。其三,公子有意观兵燕云,就不可不早做打算,不如与唐甘南商量一下,派人去契丹各城开商店,或者就与本地人合伙亦可,我们就可以趁此机会,把细作分散到契丹诸地,到时候契丹内情,再也瞒不过我大宋。”

    石越听到这里,才赞赏的点了点头,说道:“这的确是个好主意。现在他们过去,只要开妓院、酒楼、茶馆就可以了。收集的消息,也不过是一些商品的价格,哪个官员得宠之类,必然不会太引人注目,等到十余年后,这些人都变成了当地的土著,届时就有大用。这是长远的好计。”

    李丁文笑了笑,并不多作解释,只要给他个机会和唐甘南商量这件事,有机会涉及到人事安排,他就不怕不能把更多的细作安排到唐家的各个商行之中去。却听石越又说道:“其实唐家并不难制,做太多事情反而会让人寒心。你行事要谨慎一点。”

    李丁文心中一凛,不由望了石越一眼,却见石越脸上并无半分神色,当下便点了点头,答道:“公子放心,我自会小心。”

    石越微微点了点头,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看似漫不经意的说道:“潜光兄,我想借唐家的财力,在京师再办一份报纸,你以为如何?”

    李丁文一怔,果然石越表面上虽然说得大方,对桑充国之事不介意,可是心里却是介意到了骨子里去了。他也不说破,认真地答道:“公子,万万不可。”

    石越疑惑的望了李丁文一眼,问道:“为何?”

    李丁文站了起来,踱了几步,说道:“此事有四不可:其一,公子让唐家办报纸,是把自己卷入风浪之中,让御史们多一个地方盯着你,让皇上怀疑公子;其二,这样做,是示人以小器,而且白水潭学院到时候就会有分裂之虞,学生们不得不在桑长卿与公子之间选边,说到底这是内斗,会大大损害公子的声望;其三,桑长卿这件事做得大公无私,公子若是让人觉得你很计较此事,并且和桑长卿因此而不合,士林一定会鄙满公子。因此公子反而要显得光明磊落,如果有机会,要公开赞扬桑长卿与《汴京新闻》的风骨;其四,这样子是把桑家逼到对立面,桑家即便变成盟友,也好过变成敌人,若公开显示公子的不信任态度,是非常不智的。”

    石越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他其实只是心里有点不舒服,说到很怨恨桑充国,那是谈不上的,这件事从理智上来说,桑充国做得也不见得错了,只是没有先和自己商量一下,让他心里总是觉得有根刺。他知道李丁文是误会他的意思了——他提出办一份报纸,只是想有一个自己可以控制的舆论平台罢了——但这也没有必要解释,有时候做为一个首领,是没有必要让属下知道自己真实想法的,李丁文让他处处防着桑唐两家,在他看来,虽然未必不对,但是让自己控制的各种力量保持一个平衡,才是他首先应当考虑的。他不可能事必躬亲,一个不信任自己属下的人,是不能成大事的,而且有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他也不宜亲自过问,但是如果因此让自己的某一个属下势力过大,他也不会愿意看见。

    想到这些,石越似有意似无意地看李丁文一眼,说道:“方略差不多定好了。唐家的事情,拜托潜光兄去安排。另外,把沈归田调到兵器研究院去,军器监从这件事看来,人员相当复杂,沈归田到兵器研究院去会有比较有用。”

    李丁文微微一笑,点头答应了。

    石越站起身来,喊道:“侍剑,备马。”

    沈括的情绪相当低落,石越走进沈府的客厅时,发现一张桌子上还放着一份《汴京新闻》,报纸的一角有被狠狠的捏过的痕迹,皱巴巴的。

    “多谢你来看我,子明。”沈括看到石越后,勉强笑了笑,语气里透着没精打采。

    石越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存中兄,不必如此沮丧。”这是他第一次称呼沈括的表字。

    沈括似乎有点感动,嘴角抽搐了一下,眼光却不由自主的落到了那张报纸上。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子明,多谢你看重我。这次我行事不慎,也是咎由自取,无话可说。方才孙和父来过了,他想请外郡,如果皇上不肯恩准,就此致仕也罢了。我也想去延州军前效力,离开这是非之地。”孙和父即是孙固。

    石越向沈括深深一揖,敛容道:“存中兄,是我连累了你。”

    沈括摇了摇头,苦笑道:“不要这么说,子明,你前途无量,多多保重。我不能帮你做一番事业,反而牵累于你,我心里已是过意不去。”

    石越叹了口气,“存中兄,以兄之材,去外郡,终是屈就。是非黑白,自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何不暂时牺身白水潭,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本来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这份报道一出来,我无颜面对我的学生。”

    “你又没做错什么!”

    “人言可畏,子明,人言可畏呀!”

    石越沉默半晌,才说道:“存中兄,西北不是能展现兄台才华的地方。我希望你能留在京师,助我一臂之力。”

    沈括似乎有点意外,“我还能帮你什么吗?子明。”

    石越用力的点了点头,“不仅是帮我,也是你帮你自己。兵器研究院的诸多项目,都需要存中兄来主持,另外,皇上既有旨意让你回白水潭,你依然是格物院的院长。只在兵器研究院能取得成绩,那么皇上必然会重新重用你的,你能留在京师,一切的阴谋与流言,慢慢也会烟消云散,所有的事情,都是查无实据的。”

    沈括本是功利中人,石越所说的确有理,他也不由不动了一心。但是转念想想要去白水潭面对学生的怀疑,还有和桑充国见面时的尴尬,以及被老百姓的痛骂,什么样的想法都立即烟消云散了。

    他迟疑的说道:“子明,只怕我不能帮你。”

    石越知道他在顾忌什么,毕竟有些时候,面子问题比什么都重要。他诚挚的说道:“存中兄,我知道你顾忌什么。这样,我在白水潭给你建一间专门的研究所,你可以挑自己最得意的学生帮助你就可以了。你依然是格物院的院长,什么时候你愿意上课,就去上课,短时间内,你可以专心做你的学问与研究。再给兵器研究院的一些指导就可以了。兵器研究院的诸位与你共事这么久,他们是深知这件事的内幕的。”

    石越看了沈括一眼,他的神情明白开始动摇,当下继续说道:“到时候若有所成绩,亦是为国立一大功,皇命必有嘉奖,今日之事,自然烟消云散。这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沈括望着石越那白皙的脸庞,看到石越的确是相当的诚恳,不由有几分感动:“子明,承你如此看重,士为知己者死,愚兄岂敢再推辞。只是不瞒你说,你所说的研究院的钢铁高炉、平炉炼法试验过数十次了,从焦碳到鼓风机的改进,都一步步积累着,虽然什么时候成功还很难说,但是成功已是必然之事。震天雷的改进,火药颗粒化的试验,还有你说的硝化甘油,火枪这些设想,没有我,那些学生们一样有能力试验,他们需要的是时间和经验,不断的试验,总结经验,就会成功。我能帮的忙实在有限。”

    石越见他已经答应,心放了下来,笑道:“存中兄不必过谦,能有今日之成绩,你功不可没。这是别人抹杀不了的。兵器研究院的事情,你只需做做指导就可以了,我想请你做另几个课题的试验。”

    沈括疑惑的望了石越一眼。

    石越微微一笑,走到屋角的一个沙漏上,只见细沙从微小口子中慢慢漏下,外面则是表示时辰的刻度。他凝视良久,回头望着走到身边,一脸不解的沈括,笑着从袖子里掏了一个东西来。

    这是一个穿了一根绳子的圆球。

    石越把绳子的一端拴在一个架子上,轻轻的拨动圆球,圆球开始做左右的摆动……

    沈括迷惑地看着左右摆动的圆球,脑子里一个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却又把握不住,不明白是什么东西。

    圆球渐渐停止摆动,静止的垂了下来。

    石越走了过去,再次轻轻拨了一下,圆球又开始左右摆动……

    “存中兄,注意看这个圆球左右摆动的时间与幅度。”石越轻轻的提醒道。

    沈括集中精力观察着圆球的左右摆动,发现左右摆动的幅度和时间,几乎是一样的。

    “左右摆动的时间与幅度,几乎相等。”沈括喃喃说道。

    “不错,是相等的,但不是每一次都一样。”石越肯定了沈括的判断。

    石越又从袖子里抽出一张雪白的纸来,打开放到沈括面前,纸上面画了一个擒纵器,这个沈括并不陌生,当时钦天监已经掌握了这种东西,并且用来制造天文钟。擒纵器上是两块掣片连着一根主轴,主轴做九十度的弯转,就是一根绳子吊着的摆捶了,绳子上方是摆线夹板。这实际上是一张老式摆钟的原理图,石越家里就曾有一架,他对这个东西很感兴趣,因此记得相当的清楚。

    在图的上方,是一个刻度图,以及摆钟的外形图。

    沈括捧着图了看了半天,不敢置信的问道:“子明,这是什么?”

    “这是我设计的摆钟原理图。”石越淡淡的说道。

    “摆钟原理图,你是说利用这个摆的原理,来制造计时的仪器吗?”沈括不愧是悟性极高的人。

    “我以为相当的可行,但是需要你制作仪器的经验来帮助我。”石越微笑点了点道,“你看这,单摆在短弧线上摆动比长弧线上更快,用这个摆线夹板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当摆线摆动,被这个东西挡住,它就不再走弧线,而走摆线了……”

    沈括看着这张图纸,一边听石越解说,一边眼睛都直了。

    “我能造出来这东西!”沈括捏着拳头说道。被军器监一案打击的锐气,突然又回到了身上。

    石越抓住沈括的肩膀,说道:“我不仅仅需要你造出来,以存中你制造天文仪器的经验,有足够的支持,制成这个摆钟自然不成问题。但是我要你从白水潭学院格物院三年级的学生中,挑出优秀者来,共同制作这个摆钟。要把时钟做得精密,就要做大量的观察与测量,你带着这些学生,让他们也学会实验与观察,学会记录与制作,我希望白水潭格物院的学生,是真正的英才。”

    “子明,你放心,我必不负你所托。”

    在石越在沈府做钟摆试验的同时,集英殿里,文彦博和王安石几乎是针锋相对。

    文彦博恨声说道:“陛下,桑充国实在是小人,前者因他而有学生聚众叩阙,无视皇法,现在竟然敢以下议上,根本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臣以为实在应当封了这种无上下尊卑之分的报馆。”孙固和他私交甚洽,而且政见相合,是志同道合的同志,这次文彦博把桑充国恨到了骨子里。

    王安石却不紧不慢的说道:“陛下,桑充国不过公正的报道事情,虽然在私谊上,自然有不义之嫌,但是在公义上,却也没什么不对。《皇宋出版条例》既在,朝廷行事,还当依法而来。”

    文彦博高声争道:“安石,难道凡事都要依法吗?圣人有为尊者讳、为贤者讳、为亲者讳之说,难道圣人的教诲比不上那个所谓的法吗?”

    王安石冷笑道:“圣人之义,还有大义灭亲呢。陛下,臣与桑充国并不认识,亦无交情,不过臣知道朝廷法度不轻立,既然订下,就要遵守。桑充国这次被文大人指责,难道真是因为桑充国议论了尊者吗?之前《汴京新闻》议论的朝廷官员多的是,怎么没听见文大人有半句指摘呢?”

    刚刚来到京师的张商英,站在后面,见王安石说话如此不留情面,心里也暗自感叹。章惇经抚地方,所过之处,不可一世,结果几个地方官员把他给推了出来,一席话把章惇说得无话可说,结果竟被章惇推荐给了皇帝,刚来面圣,就碰上这样火爆的场景,他实在不能不感叹。

    文彦博说不过王安石,便跪在地上,顿首说道:“陛下,臣的确没什么才学见识,一把老骨头,不合时宜,就请陛下放我外郡吧。”

    赵顼皱了皱眉,说道:“文卿,现在西北用兵,枢府岂可无人。桑充国这是小事,不可逞意气。你是国家重臣,岂可轻易弃朕而去?”

    文彦博朗声说道:“老臣留在朝中,也什么用处,而且不合时宜。朝廷说变法、变法,可以不顾祖宗家法;朝廷说立法、立法,却连圣人的教诲都可以不听。上下失常,阴阳失度,这是礼崩乐坏之际。老臣不忍见此,陛下念着老臣忠于为国,就请放我外郡吧。”

    赵顼见他这个样子,也只好温言安慰道:“文卿,枢府非卿不可,卿当勉为其难。朝廷委卿以重任,不可谓不重。卿欲请外,朕是不准的。这样,今日就议到这里,你们都先告退吧,王安石和张商英留下。”

    待一众臣工都退下。

    赵顼打量了张商英一眼,这是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长得甚是俊逸,星目如点,炯炯有神。赵顼不由生出几分好感,说道:“张卿,章惇很是称赞你的学问。”

    “不敢,那是章大人谬赞。”张商英谦虚道。

    “章惇岂是喜欢说别人好话的人?”赵顼笑道,“张卿对于朝廷行新法是什么看法?”

    “新法本是良法,如果得其人,缓缓行之,则有利于国,如果非其人,急功近利,则有害于国。”张商英看都不看王安石,直率的说道。

    “哦。”赵顼不置可否,继续问道:“那么对于《汴京新闻》,卿又有什么看法?”

    张商英略想了想,答道:“陛下,微臣以《汴京新闻》,于国是有益的。”

    “何以见得?”

    “臣听说《汴京新闻》的主事者,是桑充国、程颢、欧阳发,这三个人,桑充国得罪了邓绾,这次连石越、沈括、孙固都一起得罪,虽然很多说法,但是由此可见此人是个极有风骨的人;程颢、欧阳发,久负盛名,世人都称为君子。如这样的人主事,《汴京新闻》就不至于对国家有害。何况报纸一物,一则可以启发民智,教化百姓;二则可以让贪官污吏惧怕,不能欺上瞒下;三则似臣这等外地来京之人,只要买几期报纸一读,就知道京师最近情况如何,甚是方便,朝廷大臣若每天读读报纸,必不至于与下情相隔。因此臣以《汴京新闻》于国是有益的。”

    赵顼点了点头,对王安石笑道:“丞相,张商英见识不错。不过说到桑充国,不过是今之郦生,其为人,朕不取他。”

    王安石见皇帝竟然用到“郦生卖友”的典故,不禁吃了一惊。不过他和桑充国,说起来还有梁子,他王安石毕竟不是圣人,实在没有必要为桑充国说太多的好话。

    赵顼又继续说道:“不过郦生卖友,却也有利于刘氏江山。因此不能以此加罪,若从公义来讲,朕还得说他是对的。最值得欣慰的是石越没有结党,所有谣言不攻自破,正是日久见人心啊。”

    王安石也无话可说,只好说道:“石越行事,是很谨慎的,乱法的事情,大概他也不敢乱来。”

    张商英在旁边却不敢插口,只好老老实实听着。

    赵顼看了他一眼,笑道:“张卿有才识,敢说话,就去御史台做监察御史里行吧。”

    所谓的“里行”,就是见习的意思。做监察御史里行,虽然官职不高,却实是清要,很受人尊敬,听到这个任命,张商英也是意外之喜,连忙叩头谢恩。

    桑充国并不知道皇帝在接见张商英的时候说他是“卖友”,他面临的问题是,他的表哥唐棣在白水潭学院找到他后,一把将他拉到房子里,门一栓上,就大骂他没有义气。

    “长卿,你忘记了我们当年的报负了吗?我们不是说好要帮助石越,一起实现他描绘的理想世界的吗?”

    “你这是为了什么?为了出名吗?你坐牢那会,我们远在外地,石越在皇上面前是怎么保你的,你不知道吗?你现在这样落井下石?!”

    唐棣的指摘,句句诛心,桑充国心里揪心的痛疼。

    他直视唐棣的目光,朗声说道:“我没有变心!我这样做,正是为了实现石越描绘的理想世界!”

    “是吗?为了实现我们的理想,你在石越最困难的时候,用焦点版报道一篇毫无实据的丑闻?来损害他的名声?”唐棣冷笑道。

    “报纸的理念,就应当是公正与中立。这也是石越所主张的。”

    “什么公正与中立?没有证据说人家坏话,就是公正与中立?我可不明白。”

    桑充国第一次发现,自己和唐棣的思想,已经是相差得太远,这些在白水潭来说很好理解的思想,到了唐棣身上,就变得无法解释。

    他尽量平静的说道:“表哥,你读过《三代之治》和最近的《白水潭学刊》吗?公正与中立的报纸,是石越经常提到的。我们这样做,是为了尊重我们的理想。”

    “是吗?”唐棣冷笑道,“长卿,就你读过书。白水潭学院的山长,名动天下的桑公子。你的名气,的确可以和石越当年相提并论了。我不懂你那些伟论,《三代之治》我读过,没有读出你的那句话来。我只知道,石越能够带我们实现一个伟大的理想,我们要做的,就是帮助他。”

    “就是帮助他?做石越的奴才吗?表哥,你明不明白,我们要实现的,是石越所提到的理想,我们要尊重的,那个理想以及相关的理念,而不是石越本人。”

    “这有什么区别吗?”唐棣冷冷的说道。过了一会,他冷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以为实现那个理想,就必须跟着石越,帮助石越。而你以为,别人也可以带我们实现那个理想。原来你想做那个人,是不是?”

    “你竟然这样想我?表哥。你以为我是那样的人吗?”桑充国委屈得身子发抖。

    “我本来以为你不是这样的人,但是我发现,人是会变的!”唐棣冷笑数声,打开门扬长而去。

    几缕阳光照进屋中,桑充国咬紧嘴唇,几道血丝顺着嘴角流下。

    “哥哥。”桑梓儿敲开桑充国书房的门,桑充国已经好久没有时间回家了,脸色苍白不少。

    “梓儿,有事吗?”

    “毅夫表哥回京了,刚刚来家里,见了爹爹和石大哥。”桑梓儿欲言又止。

    桑充国明白她想要说什么了,他怜爱的看了妹妹一眼,说道:“妹子,你也在怪我,是吗?”

    桑梓儿走到他面前蹲下,低声说道:“我也不知道你们谁对谁错,我只想大家可以平平安安的在一起,开开心心就好。”

    桑充国轻轻摸了摸梓儿的头发,叹惜道:“妹子,哥知道你肯定很为难。不过哥也有哥的苦衷。”

    “我知道。方才爹爹和毅夫表哥都很生气,爹说要停止帮你办义学,不让印书坊印你的报纸,是石大哥劝阻的。石大哥说哥哥没有做错什么,石大哥还说哥很有风骨。”桑梓儿抿着嘴,带着几分骄傲的说道。

    “是吗?石越他真的不介意吗?”桑充国悠悠地说道。

    桑梓儿抬头望了桑充国一眼,桑充国连忙把头偏开,他不想让妹妹看到自己眼中的泪水。

    只听桑梓儿轻声说道:“石大哥也未必不介意,我能感觉他心里有几分勉强,不过他也是知道哥哥做得对的,所以虽然不高兴,但是还是帮着哥哥说话。哥,你不要怪石大哥好吗?到他那份上,要是完全不在乎,也挺难的。”

    桑充国听到梓儿这话里,竟是对石越情意深种,心里吃了一惊。

    “妹子,我不会怪他的,他不怪我就很好了。我怎么会怪他呢?”桑充国温言答道。

    “妹子,你是不是喜欢石越?”迟疑了好一会,桑充国终于问了出来。

    桑梓儿根本没有想到桑充国会问这个问题,呆了一下,脸立即红到脖子根了。她站了起来,低着头说道:“哥,我出去陪娘一会,你等一下也过来给娘请安呀。”说完也不等桑充国回答,就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

    熙宁五年七月份的军器监事件,并没有让人得出满意的结果。火药配方离奇失踪,开封府束手无策,虽然暗流在地下悄悄的涌动,各个政治势力重新开始审视手中的牌局,但若从表面上看来,则似乎这个虎头蛇尾的事件,完全是为了等待吕惠卿在闰七月到来的时候可以顺利的入主军器监。

    但是就在吕惠卿抵京之前数天,发生了一件可以历史上大书一笔的事情,在当时却没有几个人知道。

    白水潭学院一个叫赵岩的学生,也是兵器研究院的研究员,先以百分之七十五的硝用水溶解,然后装百分之十的硫磺放入其中搅拌,最后再用百分之十五的炭投入,吸干后把炭取来碾压成粉,然后晒干。再用牛皮胶溶液与酒精混合,喷洒在药粉上,滚成粒子,成功的试制出最佳配方的黑火药粒子。使火药生产、保存、运输过程的危险性大大降低。

    报告递交上去的当天,就被石越锁进了档案最深的那一层里面。赵岩受到表彰,但是这件事却被下达禁口令。

    “赵岩,你这个成绩是天才般的成绩,我为我们白水潭学院有你这样学生而骄傲……但是,这个成绩将做为机密被保存起来,你可以继续进行这方面的研究与试验,沈归田会给你提供协助。但是希望你不要向任何人泄露你的研究内容与成绩。”石越一脸严肃的叮嘱。

    “石山长,您放心。”赵岩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丝毫没有问为什么。

    “今后你的研究进程,可以向沈归田报告,他会直接向我反映的。不管兵研院换了谁来主事,这个章程不能乱。这件事你能理解吗?”

    “我明白,山长。”沈括的去职,让兵研院的人心里都很不爽,可以说凡是进兵研院的学生,都是对石越非常崇拜,对沈括相当尊敬的人,他们只是不愿意参预政治,可是《汴京新闻》还是会读的。

    赵岩所不知道的,是同样的要求,通过不同的人的口中,传给了兵研院白水潭系的所有研究组的核心人物。不过他出色的成绩,让他有了与众不同的待遇——石越亲口向他提出了这个要求。

第七十七章 带血的王冠

    事情总有其两面性。

    ——石越

    熙宁五年闰七月,浩浩荡荡十辆马车,几十个行人走在通往东京汴梁南薰门的官道上,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骑着马走在车队的最前面。他身着一袭白色的长袍,头上戴的是黑色的乌纱幞头,削瘦白皙的脸庞上,一双细细的眼睛炯炯有神,留着三缕美须的嘴角略带微笑,左顾右盼之间,神采流转,加上跨下的白马,实是个俊逸的美男子。同样骑着一匹白马,紧跟着这人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路人们从这一行人的规模与气势来看,就知道肯定是官宦人家举家进京。

    中年人打量着南熏门外官道两边,只见两边屋宇鳞次栉比,有茶坊、酒肆、脚店、肉铺、书店……商店门楼悬挂市招旗帜,招揽生意,各色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和汴京城内城的繁华比起来,亦是毫不逊色。他脸上不自觉的露出惊讶的神色,停住马叹道:“履善,我等不过离开京师三年,这里的变化竟然翻天覆地,真让人吃惊。”他叫的那个人,正是熙宁三年与唐棣、柴氏兄弟等人同榜进士,外放晋江判官的陈元凤,这次是推行新法有功,治所内赋税与户口都有增加,回京叙职,眼见就有提升。而和他说话的中年人,就是居丧三年的吕惠卿,外号“护法善神”,新党中深受王安石器重,被皇帝称为“今之贤人”。吕惠卿是晋江人,居丧间和陈元凤相交甚欢,这次正好顺路,就相伴返京。两个人离开京师,都差不多有三年了。

    陈元凤也勒住马头,感叹道:“老师说得不错,京师的确是日新月异。”因为吕惠卿是他中进士那一年的考官,私下里,他称吕惠卿为老师。

    二人却不知道,这南城的南薰门外到西城的万胜门外,之所以一片繁华景象,短短两年多时间就变得堪与汴京城的内城相比,完全是因为在这一段的中心,有一个规模空前庞大的白水潭学院,还有一个白水潭兵器研究院和负责警戒的一千名禁军,而《汴京新闻》的报馆,桑氏印书馆的白水潭分店,亦在此间。仅以白水潭学院为例,在校学生已近万人,大部分学生都有书僮,以平均每个学生一个书僮来计算,就有近两万人口。再加上延请了数百名教师以及家眷,还有许多赴京赶考的士子,来京游历的学子,为了贪图方便与节省,也尽量住在白水潭附近,白水潭的人口单就这一项,就已经有三万多。如果加上其它种种,人口已在十万有奇。虽然白水潭村依然固执的保持着自己的农业化,但是在中心区的一片田园之外,却不可避免的兴建起大量的服务性店铺。而随着白水潭学院区的房价慢慢变得几乎和可以赶上潘楼街,这些旅店就自觉地向外扩张,竟然一直延伸到了南董门和万胜门附近。现在朝廷已经在讨论开封的城墙是不是要向外扩建,把这一片繁华区纳入保护之当中,如果不是因为朝廷在西北用兵,导致财政紧张的话,只怕早就开始建新城墙了。

    从南薰门和万胜门开始,有几条水泥马路在城外连结戴楼门和新郑门,一直通往白水潭学院,沿路两边,在还显得瘦小的树木之后,各种店铺都如雨后春笋般竖立两旁,这些房子与汴京城的不同之处是,大部分都是红砖水泥结构。白水潭学院在九月份即将迎来第三届学生,估计可能高达一万人。而桑充国在开封城的百所义学计划中,在白水潭区的就兴建了十所总计三千人的规模,分散在从南董门到万胜门的九十度角区域。一片市铺的叫卖声中,传出儿童清脆的读书声,也是所谓“白水潭区”独特的景致。

    虽然不知道这些前因后果,但是以吕惠卿的聪明,很快就明白了这一切,与那个叫石越的年轻人密切相关。他冲陈元凤笑道:“石子明名不虚传,履善,现在天色还早,我们不如在前面的酒楼歇会儿。”

    陈元凤迟疑了一下,提醒道:“老师,你这次返京,肯定有同僚在城门前迎接你的。”

    吕惠卿挥了挥手,笑道:“他们不知道我的行程,王丞相不喜欢这些虚文,我们也不必搞些繁文缛节。等进了城安顿好,明日就可以递牌子面圣了。”

    两人说话间,就到了一家叫“蔡水居”的酒楼前,立即有几个店小二迎了出来,殷勤的招呼着,这一队人有近百人的规模,这些见惯了世面的店小二还不知道是大主顾上门吗?当下便把家眷们请到了楼上的雅座,家人们却在楼下用餐。

    吕惠卿执鞭上楼,和陈元凤凭窗而坐,谈论些佛老要义,各地风物,一边看官道上人来人往,也别有一种味道。二人正把酒交谈间,却听到外面有人抑扬顿挫的读着什么东西。二人倾耳相听,却不是说书人,而有人在读着什么文章,吕惠卿好奇心起,便吩咐家人撤去屏风,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酸儒,手里拿着一张印满了字的纸,坐在一个小桌子旁,摇头晃脑的读着:“……故曰,治者国当以民为本,民为重……”而一干客人或自顾自的吃着饭,轻声谈笑,视若无睹,或倾耳相听,细细思考,还有人则交头接耳,轻声评论着什么,有几个鲁莽的便高声问:“报博士,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给洒家解说解说……”那读书的应了一声,便开始细细解说。

    吕惠卿和陈元凤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又是什么新行当。想到自己离开京师不到三年,今日回来,竟然有诸般事物都不知道了,吕惠卿心里的滋味,真是说不清道不明。陈元凤叫过酒博士,问道:“什么是报博士?”

    酒博士脸上的笑容挤成一团,轻声答道:“那个读报的,就是报博士了。”

    “你这不是废话吗?”陈元凤骂道。

    酒博士本意是想要些好处,不过他也知道这两个官人来头大,倒也不敢轻慢了,见陈元凤生气,连忙正经答道:“客倌想是外地来的,报博士就是专门给客人读报纸的人,各家酒楼都有,一般都是酒楼出钱请的,客人都喜欢这个,哪家酒楼没有这个,生意就不好。他们就在酒楼里、茶馆里给客人读当天的报纸,客人不明白的,他就要详加解说,客人走的时候,也会赏几个钱给他。这些人收入比说书的还高呢。”说到这里,酒博士已是满脸的羡慕,显然这些读报人的收入比他要高。

    “报纸?”吕惠卿在旁边听明白了,笑道:“是桑充国的《汴京新闻》吧?你们这样做,不是没有人买他的报纸了吗?”

    酒博士笑道:“哪里会,读书人,官老爷,只有钱的,都是自己买。听说每天能卖五六万张,上次军器监案,印了十万张,桑家印书坊有时都印不过来,有时候还要请别的印书坊帮忙,晚上那一块***通明的加班赶,我们这酒楼里,不过是些不认字的,或者没空读书的,听着玩玩。连相国寺说书的张十三,都是上午读报,下午说书。”他说的张十三,吕惠卿倒也知道,说一部隋唐出名,在东京颇有点名气。

    吕惠卿点了点头,朝书僮使了个眼色,那书僮便拿出一把铜钱塞给酒博士,吕惠卿笑道:“麻烦你去帮我买几张近几日的报纸,多出来的算是赏你的。”

    ※※※

    吕惠卿自从皇帝接见之后,当日就被授予天章阁侍讲、同判司农寺,兼知军器监事,新党核心第二号人物的地位立即就被确立起来了。当天皇帝留下他赐宴,询问他对朝廷政事的看法,了解地方民情,一直到天色作晚,才放他出宫。如此恩宠,当世罕有。第二日拜会王安石等诸宰相之后,吕惠卿就正式走马上任了,皇帝认为石越应当主要在中书省学习公务,同时解了他权知兵器研究院事的差使,改由吕惠卿推荐的陈元凤权知兵器研究院,这样,吕惠卿在形式上便把军器监牢牢的掌握在自己手中。因为兵器研究院无疑是军器监的重点部门,而那里又是石越白水潭系的老巢,最初几日,吕惠卿只要有空就会亲自去兵器研究院视察,帮助陈元凤了解各个部门研究的课题以及意义,一方面试图尽快淡化石越的影响,一方面也希望能够搞出一点成绩来。

    “履善,”吕惠卿温和的嘱咐陈元凤,“刚才读过石越和沈括定下兵器研究院管理规则与奖惩条例,你有什么看法?”

    陈元凤一怔,答道:“老师,学生以为不过如此。”

    “嗯?”吕惠卿脸色一沉,“履善,听说你和石越等人不和,是吧?”

    陈元凤脸上一红,却也不敢否认,“是的,我就是看不惯这些人。”

    “履善,你和石越之间的恩怨我不管,但是做大事的人,要明白事理,懂得对方与自己的优劣,这样才会有成功的希望。”吕惠卿不紧不慢的说道,他比陈元凤长十多岁,自然可以用老师的态度对他,“我看石越此人,计虑深远,处事谨慎,你若想有一天能压倒他,就要承认他的优点,做出点成绩来,让皇上承认你的能力。当今皇上,勇于有为,没有政绩,是不能打动圣心的。”

    陈元凤低着头道:“老师教诲得是,学生记住了。”

    吕惠卿点点头,继续说道:“你看这石越在兵器研究院制订的种种条例,都是相当的精细,可以说面面俱到,他有沈括等人帮忙,自己在虞部和胄案积累了大量的经验,加上才华出众,所以才能制定出这些细则来,我们奉圣命来接掌此处,凡是好的,都要因袭,所以石氏成规,就不要轻易改动,否则闹出笑话,反会被人看轻,让御史知道,必有话说。”

    陈元凤佩服的点了点头。只听吕惠卿继续说道:“兵器研究院的人,都是白水潭出身,对石越必有好感,若要得到他们的支持,你平时不可以对白水潭学院表现轻慢之意,对桑充国与石越,也要有一份尊敬的样子,这样才不至于激起反感,象石越留下的计划,就要全力支持,这样是告诉大家你的胸襟宽广,来这里也不是和石越为敌。这样才能把兵器研究院为我所用。这个道理你明白?”

    “学生明白。”

    “你能明白就好。”吕惠卿笑了笑,又说道:“不过这样消极的因势利导,也只是一个方面,你平时要多观察,尽量提拨一些不是白水潭出身的人来主持新的研究,军器监能工巧匠甚多,市井中多有奇人,你能加在提拔,他们必定感激你的知遇之恩,竭心尽力为你做事。你再用这些人来在兵器研究院树立威信,这才是上策。”

    陈元凤听得频频点头,对吕惠卿佩服得五体投地。

    吕惠卿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温声说道:“履善,记住,小不忍则乱大谋,军器监和兵器研究院,是最容易建立功劳的地方,你不会因此而得罪人,却可以立下极大的功劳。震天雷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若不是沈括等人行事不谨,让人有机可趁,现在我们哪里有这个机会?你好自为之。白水潭学院,桑充国和石越实际也有矛盾,桑充国在野,不足为惧,所以白水潭出身的研究员,你也可以多加交往,凡是倾向桑充国的,不妨加以引导,许以重用,把他们争取过来。”

    “学生明白得,老师放心,我一定在这里做出点成绩来。”陈元凤认真的答道。

    “好,好,年轻人就要有这个气度。”吕惠卿哈哈笑道,“听说四大学院在白水潭讲演,我准备顺路去听听,你要不要一起去?”

    陈元凤迟疑了一下,说道:“学生就不去了,我再多了解一下兵器研究院吧。”他心里却是不愿意去看到桑充国名满天下春风得意的样子。

    吕惠卿也不勉强,从小厮手里接过马鞭,纵身上马,直奔白水潭学院而去。

    白水潭学院这几天出奇的安静又出奇的混乱,军器监案在这里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风波,因为升学考试相当的困难,大部分学生都要全心投入进去,以免自己成为不名誉的留级生。每个人都是要面子的,特别是这些在自己家乡看起来不可一世的年轻人。而另一方面,为了赶在九月开学,各地学子从七月开始,就陆续来白水潭报到的,他们中大部分是读一年级,也有少部分是申请参加一年级的升学考试,希望可以直接读二年级的。这些人的到来,让白水潭在安静中多出了几分混乱。另外,从关西横渠书院、以及嵩阳书院,各来了十五名学生,将在讲演堂做一次为期十五天的讲演活动,白水潭和太学也将各派十五名学子,参加这次学术交流。这就是吕惠卿口中所谓的“四大学院在白水潭讲演”了。

    隐隐已经是执天下学术牛耳的白水潭学院自然不愿意在这第一次交流中丢脸,所有人员是桑充国、程颢、贾宪(格物院代院长)亲自选定,虽然许多出色的学生已经进了兵器院和《汴京新闻》报社,加上白水潭十三子等人南奔杭州,但是以明理院常州人佘中为代表的白水潭二年级生中,依然是人材辈出的。但是格物院这次却只派了三个人出来,却不能不让桑充国感到困扰——本来他是希望格物院多派一点出来,让横渠书院和嵩阳书院也能开格物课的,但是石越亲自介入格物院的二年级的升学考试,以及提前公布格物院毕业设计的题目,让所有格物院的学生一方面受宠若惊,一方面极度担心自己毕不了业。

    算术系的日子最好过,至少现在看来如此,毕竟所有的毕业论文课题,都是自选的,而且讨论的不过如何系统化的解决三次方程以及一些关于三角形计算的论文之类;而博物系的学生就比较痛苦了,第三年他们将分成四个小组,分别向四个方向出发,沿途绘制地图,考察地形与物产,提交论文,有一个小组的题目竟然是沿河而西,考察黄河,其中重要的一问竟然是“黄河是否可以变清”,虽然博物系的学生不相信什么“黄河水清圣人出”的民谣,但是提出这样的问题,未免也太难了一点;但是相比于格物系的毕业论文题目,博物系的学生可以开心的睡着都要说自己运气好,“试论温度测量的可行性”、“你对热与力关系的理解”、“质量守恒假设是否成立”、“试论两个铁球为何同时落地”、“磁铁性质”、“空气是否燃烧之要素”……虽然学生们可以自己申报论文的题目,但想想石山长与那些教授的神态,就知道想随便申请一个题目过关是不可能的。相比之下,博物系可以得到大笔津贴出去游山玩水,才是让人羡慕不已。据说这个事实直接导致当年报博物系的人数激增。

    吕惠卿和王安石、王雱等人不同,石越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可怕的政敌,一个竞争对手,但却并非是仇敌,王安石是因为叩阙事件之后,身份尴尬,所以他不可能亲自来白水潭学院看看,更不用说他还有宰相这样崇高的身份了。而王雱却是纯粹的意气用事,他似乎根本就不能接受白水潭学院出色的成绩这样的事实,于是站在书房里把手一挥,眉毛一扬,不屑一顾。号称“护法善神”的吕惠卿,自从回京的那一刻起,就对白水潭学院充满了兴趣,他很有兴趣研究石越为什么这么快速窜红。

    寄好马匹,悄悄走到讲演堂,有三千座位的讲演堂被挤了个水泄不通,吕惠卿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这座内部就有两丈多高的建筑,三千个座位呈一道弧线排列,在弧线上每三百个座位形成一块,按梯状高度由低而高从里向外排列,共有十块,而纵向则由八条过道分成整齐的九块,它们共同的中心点,则是一座高台,讲演者便在那高台上讲演,他的背景,是一幅一丈多高,四丈多宽的人物画,画的是孔子给三千弟子讲学的故事,这三千座位,估计就有孔门弟子三千的意思。不过此时的讲演堂内,绝不止三千人听讲,所有的过道都站得满满的,传说中精力过剩以至于在酒楼打架的白水潭学生,此时却显得秩序良好,没有人交头接耳,整个讲演堂内,只听得到讲演者的声音。

    吕惠卿在后排听了一会,原来是横渠学院的高足在演讲,这些学生的学问显然比他吕惠卿差远了,他听了一会,索然无味,便走了出来,信步走到旁边的辩论堂。辩论堂的布置和讲演堂不同,辩论堂的座位是分成三块的,似乎三足鼎立,他略略能猜到为什么辩论堂会这样布置,无非是立论者、反对者、中立者,各坐一方吧。而进门就可以看到的背景,也是一幅大型人物画,以吕惠卿的渊博,一眼就知道那是孟子稷下学宫辩论的故事。两边的墙上,刻着一些字,“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真理越辩越明”诸如此类……想来讲演堂两边的墙壁上也有刻字吧,不过是人太多了,自己看不到。

    正在遐想之间,忽然听到人叫自己的表字:“吉甫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七十八章 依旧神秘(第二更)

    吕惠卿回头望去,却是穿着绿袍和白袍的两个年青人,叫自己的就是穿绿袍的叶祖洽,当下笑道:“原来是状元郎。“

    叶祖洽取中状元,吕惠卿功不可没,因此叶祖洽对吕惠卿颇为感激,不过他却不敢公然称吕惠卿“老师”,因为朝廷明令禁止,他又是状元的身份,自然要注意一些。他笑着对旁边的人说道:“长卿,这位就是今上称为‘今之贤人’的吕侍讲吕大人。”

    桑充国闻言也吃了一惊,连忙抱拳说道:“吕大人,在下桑充国,失礼了。”

    吕惠卿也是久闻桑充国之名,一边打量着桑充国,一边笑着答礼:“桑公子名闻天下,在下也是久仰了。”他一点也没有怠慢的意思,谦和的态度,让人顿生好感。

    桑充国笑道:“吕大人微服来此,是敝院之幸,今日四学院讲演,不知吕大人有无兴趣下听?也给后学们一些指教。”

    吕惠卿淡淡一笑,“我刚才已经领教了,呵呵……”他却不愿意指摘横渠书院,树无谓之敌。

    桑充国和叶沮洽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叶祖洽闻言,便婉言解释道:“四学院十五日讲演,共讲十个题目,上午是太学和嵩阳书院,下午是横渠书院与敝院,今日讲的题目是《佛经要义》,横渠书院不擅于此,多半是不入大人法眼的。”

    吕惠卿被他说得好奇心上来了,问道:“状元公,桑公子,这十个题目是哪十个?”

    叶祖洽笑答道:“计分孔子要义、孟子要义、荀子要义、墨家要义、法家要义、老子要义、佛经要义、*本原、王霸之辩、利义之辩十个题目,中间五日,我们白水潭学院还会派人讲演白水潭各种学说的浅议。吕大人若有兴趣,其实是值得一听的。王丞相也说,全经为上,学者贵全经,这次讲演会和王丞相的想法,是一脉相承的。”

    吕惠卿笑道:“若是如此说,我倒一定要来听一听,看一看四大书院的菁英们,是怎么样解说诸家要义的。”

    桑充国笑道:“那是欢迎之至,我们前排专门有贵宾座,我吩咐人给吕大人预留了。其实来听讲演的大人也挺多,冯京冯大人也来听过,连昌王殿下也亲临了。”

    “啊?昌王殿下?”吕惠卿倒是吃了一惊,他不知道这件事是大宋百年来的盛事,甚至连皇帝都有点动心,不过九五之尊,不能随便跑就是了,昌王赵颢就没有这么多讲究,焉有不来之理?

    叶祖洽点头笑道:“正是,这次讲演会未必不能和石渠阁会议相提并论。”石渠阁会议,是汉代的一次经学盛会。

    吕惠卿心里一动,立时明白了白水潭学院的用心——他们是想用利用这次盛会,在朝廷的士大夫中树立一个正面形象,改变宣德门叩阙留下的负面影响,同时可以很好的宣传自己,十五天的时间,有五天是宣传自己的各种观点,还有十天时间和三家学院正面交锋,用心良苦呀!

    他心里闪过这些念头,只是一瞬之间,口中依然是笑着回答道:“那是自然。如此真是有劳桑公子替我安排座位了。”

    桑充国笑道:“吕大人客气了,像吕大人这样的贵宾,我们求之不得。趁现在休息,吕大人何不和我们一起走走,也好向吕大人介绍一下敝院的情况。等一会,就是敝院的学生上台讲演了。”

    “如此有劳桑公子,我方才从兵器研究院过来,看到有一处地方正在大兴土木,却不知道那是什么场所?”吕惠卿一边和桑充国二人向外走,一边问道。

    “那多半是体育场。”叶祖洽笑道。

    “体育场?”吕惠卿大惑不解。

    “那是给学生们练习马术、剑术、格斗、射箭,还有蹴鞠,毽子之类的场所……”叶祖洽解释道。

    “这马术、剑术不论,蹴鞠,毽子不有点玩物丧志吗?”吕惠卿忍不住问道。

    “这是石子明大人的主意,他说服了教授联席会议。”叶祖洽笑道,他也是教授联席会议的成员,想起那天石越异常严肃地旁征博引,就是为了说服大家同意让学生们踢蹴鞠,组织蹴鞠比赛,他就不禁莞尔。石越和程颐为此还辩论了一上午,程颐是主张养“浩然正气”的,所以要打坐,和石越的观点明显不符。

    “石子明真是让人捉摸不透,这次讲演会也是他的主意吧?”吕惠卿不动声色的探问。

    “这倒不是,这是桑山长和程颢先生的主意。”

    ……

    “吉甫,听说你这十多天,一直在白水潭学院听讲演?”王安石喝了口茶,随口问道。

    “是啊,丞相,我获益良多。”吕惠卿笑道。

    “这些学生的确不错。”王安石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吕惠卿倒吃了一惊,奇道:“丞相你怎么知道?你也去过吗?”

    “虽然没有过去,不过报纸有专栏介绍,听说昌王也去了,是确有其事吧?”

    “是,昌王这十几天,几乎是呆在白水潭没有回王府。”吕惠卿笑道。

    “桑充国这一着,很聪明呀。皇上也夸过这件事几次,说是大宋建国百年来的盛事。他们在报纸上说禀承我‘学者贵全经’的精神,给我送了一顶好大的高帽。”王安石淡淡的说道,连吕惠卿也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反对。

    “丞相,这次在白水潭呆了十几天,倒也没有白呆,我现在更坚定的支持丞相以前提出来的订《三经新义》的想法了。”吕惠卿开始向王安石提出自己的主张。

    “哦?”王安石不置可否。

    “丞相,变法之要,依然在于得人。官员老朽,皆不可待,所以我们应当把目光投向年轻的士子。石越其实已经走到了我们的前面,当我们还在讨论着《三经新义》的时候,《石学七书》已经大行于世,当我们还在议论着经义局、三舍法的时候,白水潭学院隐然已执天下学术牛耳。现在的情况,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只要我们能尽快置立经义局,推出《三经新义》,培养出一批支持新法的青年,新法就不会有人亡政息的一天。而若能用《三经新义》取士,更会不断地给我们补充了解丞相思想的新官员,对新法的执行,是非常有利的。就是对丞相本人来说,就几乎是可以和孔子相提并论的伟绩。”吕惠卿把他心中的想法合盘托出。

    王安石点了点头,说道:“还是吉甫你最了解我的想法。我个人的荣辱不足道,不让新法人亡政息,才是最重要的。”

    吕惠卿见王安石支持他的主张,便顺着思路继续说道:“创办经义局,不仅仅是培养人材,还有争夺士子之心的作用,可以让天下人明白,我们的主张,才是儒家正统,才符合先王之道。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应当仿效白水潭学院,创办《经义局月刊》,每月刊发我们的见解,以争取士林的认可与支持,另外,更可以太学为依托,让国子监创办《国子监月刊》,解说新法与新学的要义,这都是争取士林支持好办法。”

    王安石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种可能性,当时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才回过神,叹道:“吉甫,你真是奇材,我以前竟没有想过,石越可以办的东西,原来我们也可以办。”

    “丞相谬赞了,您公务繁多,虑不及此也是难免。我从家乡抵京,倒是有点旁观者清了。”吕惠卿笑着谦虚了几句。

    “既然如此,除了《月刊》之外,我们也可以办一份报纸呀,难道只有桑充国能办报纸吗?”思路一旦打开,王安石立即就往更深一步想了。

    这也正是吕惠卿想要说的,他笑道:“《月刊》是阳春白雪,用来争取士林的道德支持,报纸则是用来影响清议,解释新法,各地执行新法得力的情况、取得的成绩,我们都可以通过报纸报道出来,让百姓知道我们的成绩,让他们理解新法,让反对者无话可说。”

    “不错,这个想法不错。”王安石不禁站起身来,踱到窗外,想了一会,说道:“报纸的名字就叫《新义报》!这件事可以让陆佃去办。”

    “《新义报》,好,好名字。”吕惠卿拊掌笑道,“不过丞相,这事还有为难之处。”

    “有什么为难之处?”

    “《月刊》还可以由朝廷出钱,可是报纸由朝廷出钱,只怕会有争论。”

    “官办报纸,有何不可?没有人规定报纸只能民办。”王安石不以为然。

    吕惠卿担心的却不是这个,“若是官办,自然是翰林院主办,断没有国子监主办的道理,若是翰林院主办,只怕麻烦更多。“他的言外之意很明显,学士们未必都听话。

    王安石笑道:“吉甫,谁说我让国子监主办了?中书门下省主办,翰林院也无话可说。”

    吕惠卿这下倒真是佩服王安石了,中书省要办报纸,虽然没有先例,但是别人的确也不好去抢。

    ※※※

    石越当真是没有想到王安石多了个吕惠卿,就气象完全不同了。创办经义局,《经义局月刊》、《国子监月刊》,让人根本提不出半分反对的理由。王安石亲自指定的一班人,从此天天开始聚集经义局,编修《三经新义》,希望有一天让这本书成为“全国公务员考试的唯一指定教材”。

    石越从心里面就反感这种指定唯一教材的做法,明清八股取士,其实八股文的形式并不足以为害千古,真正为害千古的,是所有经文的解释,都必须来自于朱熹的理解,这样才会严重束缚读书人的思考。这一点石越心里是知道得很清楚的。王安石的《三经新义》取士,也算是其始作俑者。

    虽然反对,但是想要正面辩论,以王安石、吕惠卿对经义的了解程度,石越根本不是对手,他也不会自取其辱。至于和皇帝谈论统一思想的害处,那实在是对皇帝要求太高了,赵顼绝对不会反对统一思想,实际上自有人类以来,几乎所有的人类都希望别人能接受自己的思想。

    好在《三经新义》不是一天两天可以编成的,所以石越还有时间去想对策,何况这也不是最出乎石越意料的事情。

    最让石越吃惊的事情,是王安石提请皇帝,中书门下省要创办机关报《新义报》!

    中国历史上第一份官方报纸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诞生,石越不太明白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是自己对这个时代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而有了一丝成就感,还是政敌越来越聪明带来的忧虑感,亦或是二者兼而有之,这件事没有人说得清楚。

    石越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王安石要创办《新义报》,其目的绝非为了促进言论自由与新闻监督,而是明显的要利用巨大的行政资源来影响舆论,攻击反对者,以求顺利的推行新法。《新义报》从一开始,就注定它是一份全国性的报纸,其影响绝对不会比《汴京新闻》要低。

    “丞相,石越对于办报纸一定很在行,既然中书省想办《新义报》,朕以为就让石越主编如何?”赵顼很容易被王安石说服,同意了办《新义报》的主张,同样,他很容易的想到了石越。

    “陛下,臣以为石越在中书省检正三房公事,事务烦忙,又要顾及白水潭学院诸事,恐无暇脱身。臣推荐许将、彭汝砺、许安世三人为编辑,陆佃为主编,必然不负陛下所托。”王安石从容的把石越从《新义报》中踢开了。他举荐的三个人,全部是状元出身,其中许将更是文采出众,深受赵顼器重,曾经免试为知制诰,三日三迁。而彭汝砺也是深受王安石器重,做过国子直讲,为人正直敢言;许安世则是陆佃的学生,陆佃又是王安石的学生。(阿越按:陆佃此人,或者不甚著名,但他孙子陆游,相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如此超强大的阵营,皇帝还有什么怀疑的理由,自然照准。而《新义报》单单是三个状元做编辑,就足够先声夺人了,在当时的状元,是一种什么样的荣耀,石越虽然无法理解,却是相当明白的。

    当李丁文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吕惠卿,真聪明之士。”

    熙宁五年闰七月二十五日,晴,《新义报》创刊,首发十万份,其中由驿亭送往全国各路郡县州军官员的报纸占两万份,汴京城卖掉八万份,超过《汴京新闻》,成为大宋第一大报。

仙魔变实体书第一册已经上市了

    做为官方报纸的《新义报》(正式的名称是《皇宋新义报》),影响力远远超过《汴京新闻》,虽然模仿《汴京新闻》的体例,但是这份报纸的特殊身份,无疑使它具有了官方喉舌的意义。因此对报纸的控制权,同样会牵动许多人敏感的神经。

    在《新义报》创刊三天之后,已经身为经义局编撰的王雱被任命《新义报》副主编,成为《新义报》的太上编辑,因为《新义报》完全是一个新生的机构,而且不涉及具体的政务,因此王雱并无回避的必要——虽然冯京提出宰相子侄最好回避,但实在是没什么说服力。而石越则被突如其来的事务给忙疯了,王韶不断的要钱要粮要兵器要衣服,冬天就要到来,将士们没有寒衣怎么行?一方面要和文彦博这个老头子沟通,一方面要小心处理王安石的关系,还要去军器监这个名义上的下属机构和吕惠卿这个笑容可掬的家伙打交道,石越一天差不多有半天时间是在马车上。幸好曾布和自己关系不错,和三司那边的沟通还算比较顺畅。

    吕惠卿办起事来很痛快,处事利索,让石越很是欣赏,而且对人和气,很多时候,石越都有点怀疑《宋史》把这个男子名列《奸臣传》,是不是出于成见。

    “眼见一天天入冬,从各地都作坊调集寒衣,时间上只怕来不及。将士们受冻,影响战局,不是小事。”吕惠卿沉吟道。

    石越不动声色的看着吕惠卿,调集不了应有的寒衣,不是他的责任,吕惠卿如果想向他石越诉苦,只怕是找错了对象。

    “京师的绢、布、棉花也不能全部征购完了,十月一到,就有例行的赏赐,数十万禁军,上万的官员,还有数十万户的老百姓,都需要这些东西过冬。到时候汴水冻冰,漕运不通,说什么都有点来不及,毕竟京师是根本之地。军器监我才上任,之前的准备不充分,我也很为难。”吕惠卿向石越摊摊手。

    石越却不去看他,把目光转向文彦博,果然,文彦博急道:“兵者,国之大事。从陕西调集一些,四川来的全部运往前线,再加京师的储备,应当够了吧?”

    吕惠卿摇了摇头,“军器监的储备,不到两万。可是因为胄案改军器监,又接连出了事情,没有人理会到这件事情,当时正是盛夏,谁会去想冬衣呢。”

    王安石望了望政事堂外的那棵大树,沉着脸说道:“不管怎么说,前线将士的供需一定要保证。”王韶的每一次胜利,都是给皇帝和新党的一剂强心剂。

    吕惠卿听王安石定了基调,便改口笑道:“虽然困难重重,但未必没有办法。”

    “吉甫,你说说有什么好办法。”王安石看着吕惠卿,问道。

    “京师唐家棉纺行的棉花和棉布,有十万之巨,我们可以先全部买下来,吩咐几家成衣店连夜开工,再加上军器监的工匠一起,二十万冬衣,半月可成。然后再叫薛向从江准诸路调集棉布过来,在京师卖掉。那么就可以先应这个急了。”吕惠卿笑道。薛向是六路均输使,总管新法中六路均输法的实践。

    文彦博皱眉道:“十万匹棉布,要多少钱呀?再说马上入八月,薛向有三头六臂,现在才征调,十月汴水结冰前这些布进京是不可能了。唐家棉纺行的棉布没有了,老百姓怎么办?到时候布价肯定飞涨。”

    吕惠卿笑道:“我就不信薛向没有一点储备。再说了,本来朝廷有严令,非官船不许入京,所以私船都是到了附近就转陆路,这样就慢了太多,这次我们可以暂时放松,允许唐家租私家船向京师调棉布,唐家在江准积屯的棉布棉花,决不会少。就算这一条不能通过,那么让薛向先向唐家借一点先供给京师,也就是了。”

    王安石不经意的看了石越一眼,问道:“子明,你的意思如何?”石越和唐家的关系,众所周知。

    石越琢磨着吕惠卿的话,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除了让薛向向唐家“借”棉布这个主意不利于唐家之外,别的似乎都对唐家有利。这吕惠卿就这么好?

    见王安石相问,石越连忙答道:“这也未必不是一个好办法。不过如果仅向唐家一家买,只怕招惹物议,不如多向几家买比较好。”

    王安石点了点头,说道:“借就不必了,让薛向如果不够,就向唐家买吧。免得招惹物议。至于私家船进京,这个例不能破。朝廷连这点事都办不好,我辈有什么用?先这么定着。”

    石越婉拒了冯京的邀请,急急回到赐邸。他实在不明白吕惠卿是什么意思,有一个自己捉摸不透的对手,让他感到很不舒服,所以非得弄明白不可。

    刚进家门,才吩咐侍剑去请唐棣,就听到李丁文迎出来笑道:“公子,你看看谁来了。”

    一个笑嘻嘻的声音传了过来:“子明贤侄,别来无恙。”

    他抬头一看,不由愣住了,“唐二叔,你怎么来了?”站在他前面的,正是胖弥陀一样的唐甘南,此时笑嘻嘻的向自己打招呼,身后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唐棣,另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小男孩,身着一袭雪白的丝绸长袍,腰间扎着黑色的绸带,显得英气勃勃,长相不象唐甘南,倒有几分象唐棣。

    见石越打量着这少年,唐甘南冲那个少年笑道:“康儿,还不见过子明兄长。”原来这个孩子就是唐甘南的次子唐康。

    唐康上前几步,揖礼道:“子明哥哥好。”眼睛一边不安份的打量着石越,毕竟石越在每个少年的心目中,都是一个传奇。

    石越连忙牵起他的手,笑道:“一家人,不用拘礼。来,进屋谈。”

    众人进座坐好,石越问了唐康几句话,见唐康答对落落大方,心里便有几分喜欢这个孩子,因笑道:“二叔,康儿这孩子他日必成大器。”

    唐甘南咪着眼睛笑道:“他能不能成大器,就看贤侄你的了,我把他送到白水潭,就算偷了这个懒,这孩子就交给贤侄和长卿调教了。”

    石越笑了笑,“二叔放心,少不了还一个少年进士给你。”

    众人哈哈大笑。

    唐棣因笑道:“说到少年进士,倒真有一个出色的。”

    石越好奇心起,端了茶先不喝,停在手中问道:“毅夫说的是何方英杰呢?”

    唐棣笑道:“这人和我同榜进士,姓蔡名卞,听说是王安石的学生,十二岁中进士,比他同时中进士的堂兄蔡京要年轻十多岁,现在江阴做主薄,今年也不过十四岁,任上推行改良青苗法、合作社,兴修水利,端的是个奇才,当地百姓把他和甘罗相比。”

    石越却是知道蔡京和蔡卞的,一个是千古奸相,对北京的灭亡负有重要责任,一个是王安石的“爱婿”——不过现在还不是——王安石幼女待字闺中,他倒是知道的,不过他不知道女孩子他已经见过。这时听到蔡卞不过十四岁,不由咂舌,这个世界上,真有“天才”这种东西存在呀。

    唐甘南笑道:“这个蔡卞我也知道,江阴县的几个钱庄,我们都是和本地的士绅联合建的,有一家钱庄利息高了点,被他当天就给封了。罚了三千贯,真是雷厉风行的人物。他堂兄蔡京在钱塘,和夷人打交道,虽然有几分才具,不过爱财爱色,没什么风评可言,我们就喂了不少钱给他。这家伙吃东西最是挑剔,说起来子明你的排场比起他,就远远不如了。”

    石越笑道:“蔡京,呵呵……”摇了摇头,心里有几分好笑。

    唐甘南因说道:“其实子明你也不必如此简陋,买几个女孩回来侍侯,家里的家丁也要添几个,多少有几分天子重臣的气派嘛。你看看王安石,他家的家丁有多少?没有人说他贪污了,他还是个清官,那种排扬,是宰相应有的气派。”

    石越也不去解释,只笑道:“王丞相的月俸不是我可以比的,我的月俸只有他一个零头,他那种排场,已是很简朴了,晏相公在的时候,比他风光多了。说起来现在的几个宰相,也数他最没有派头——这不能比,我若摆那种排场,御史就会说我收受贿赂了。”

    “御史就是喜欢欺软怕硬,没事找事。朝中大臣,收受贿赂的多了。吕惠卿什么品秩,能有多少傣禄?还不是靠收贿赂?薛向做六路均输,最一大肥差,每年都会送给他孝敬,曾布看起来一本正经,一样收钱,图的就是这两人在王安石面前能说上话。吕惠卿就是做得聪明一点罢了,他自己管的那块,他倒清得水似的,别人无话可说。他收钱也不是自己收,他有两个弟弟呢,这次我们唐家棉行就送给他弟弟吕和卿五千贯,外加大相国寺附近一座宅子。”唐甘南眯着眼睛,似闹家常一样的说道。

    石越听到这里,心里一动,叫过侍剑,说道:“侍剑,你带康少爷去白水潭玩玩。”他怕唐康是少年心性,听到这些说出去,就是无穷的祸患。

    唐甘南知道他的意思,等两个少年出去后,笑道:“康儿不是读死书的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贤侄可放心的。”

    石越因问道:“你们贿赂吕和卿是什么原因?”政事堂的事他不敢乱说,就算是唐甘南,也怕他不小心传出去,追究起来,他的前途就毁了。

    “还不是因为吕惠卿管着军器监,我们打听到西北将士的寒衣未好,就先往京师多积了十万匹绵布,我们不过让吕惠卿买我们的布罢了,打点打点,就可以卖个好价钱。”唐甘南笑道,嘴巴向李丁文呶呶,“李先生也知道的。”

    石越一下子全明白过了,吕惠卿真是狠,一方面收了唐家的钱替唐家说话,还故意搞得这么复杂,明知道自己和唐家的关系不会反对,通过绝无问题;一方面又给薛向找了个借口,可以征购棉布棉花,无论是“借”还是“征购”,说到底,都是是强行贱价购买,不过是个程度问题,薛向又可以从中谋利。唐家要怪也不能怪到他头上,只能怪薛向。而好处他全得了,最后还是为国分忧!

    不过他不明白的是李丁文为什么要赞成唐家这么做,而不是通过自己去办这件事情。想到这便不由自主的把眼光投入李丁文。

    李丁文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淡淡的说了句:“公子是要办大事的,和吕惠卿比什么排场呀。依我看现在这样挺好。”这话又似是回答唐甘南,又似是回答石越。

    唐甘南玲珑一样的人,哪有不明白的,因笑道:“对,贤侄是要有大作为的。”他和李丁文倒是相交甚欢。

    唐棣虽然在地方历练了两年,逢迎送往,收受卖放,看过不少,可是心里却是一直看不惯,这时候听到朝中这么多重臣收受贿赂,心里很不舒服,朗声道:“我们何不抓住这个证据,扳倒吕惠卿?”

    此话一出,石越三人愕然相对,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石越苦笑着解释:“收受贿赂的吕和卿,不是吕惠卿。再说这样自首的话,人家多半以为是设圈套陷害,没有铁证,如何扳得倒吕惠卿?难道吕和卿收了钱还会写得收条给你?”

    唐棣哑口无言,可依然还是愤愤不已。

    李丁文笑道:“毅夫不必如此。指望天下官员都清如水,那是不可能的。虽然公子说过权力制衡是一剂良方,可真说要完全杜绝,那只怕也不可能的。王韶在前线打仗,还不是拼命要钱,市易法也好,通熙河也好,都是向朝廷要钱,朝廷明明知道他账目不清,虚报数字,可也没有治他。你个个都要除之而后快,只怕朝中最后也没几个人了。真要澄清吏治,造福天下,还得徐徐努力,第一次还要公子站稳脚跟,手握大权才成。”

    唐棣心里也知道李丁文说得有理,可是心里总是不痛快,因对石越说道:“子明,希望你以后不要忘记自己最初的理想!”

    石越站起来,认真的答道:“你放心。”

    唐棣凝视石越半晌,忽然开怀笑道:“子明,我相信你。”说罢抱拳道:“二叔、李兄,我听多了这些事情,心里不痛快,先去白水潭看看康儿他们。”也不等三人回答,转身便走。

    李丁文看着唐棣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半晌才转身对唐甘南说道:“唐兄,现在我们可以说说在契丹设分店的事情了……”

    在某些人的眼里,《新义报》的发行打开了潘多拉之盒,当嵩阳书院、横渠书院的讲演组结束讲演返回学院之后,他们对于汴京的人文风气羡慕不已,《白水潭学刊》不用说了,那设计得颇有气象的讲演堂与辩论堂,一栋栋藏在树林与花丛中的教学楼,还有闻所未闻的实验室,田野与花园,校园与市井,完美的结合在一起,连贩夫走卒说起话来都比别处的要文雅几分……他们这些人去了白水潭,简直感到自惭形秽。

    特别给他们深刻印象的,除了这些之外,便是白水潭的学生们活跃的思想,许多的观点让他们闻所未闻,比如在佛经要义的讲演中,三大学院都是说禅宗与儒学的互印,而白水潭则有一个学生讲的却是他们闻所未闻的“因明学”和逻辑学、名家的关系。而对诸子百家、王霸利义之辩,白水潭的学生也表现相当的抢演。中间五天白水潭对自己的宣传,几乎让一些学子有留在白水潭不愿意回去的冲动。

    与此相俦的,则是《汴京新闻》,这种叫报纸的东西,给了他们巨大的冲击。人们可以借这个东西议论官府的得失,可以探讨学问,可以了解民情,最让人炫目的感觉,是那种凡是被报纸报道的人和事,都是被千万人同时注目的感觉……

    他们的心都被打动了。

    当横渠书院的人在回关中的途中,经过西京洛阳的时候,他们遇上了更震撼的事情,朝廷的《新义报》问世了!我们要办自己的学刊,我们要办自己的报纸,我们要做到和白水潭一样……这样的想法充斥着横渠学院的学子们的心,关中人固有的骄傲,对先进地区的羡慕,激励着每一个人。虽然关中因为种种原因而导致不可抗拒的衰落让他们在经济实力与技术实力上无法与白水潭相比,但是仅仅一年之后,《横渠学刊》终于问世了,虽然当时的大宋,各大书院几乎都有自己的学刊了,但是以横渠学院的经济实力,能做到这一点,已是付出了巨大的努力。

    而嵩阳书院比起横渠书院来条件要好得多。嵩阳书院始建于北魏太和八年,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后唐时就有人在此讲学,便是从后周正式变成书院时算起,在大宋各大学院中,亦是历史很长的了。他们书院的名称,是仁宗皇帝御笔钦赐,书院的气象规模,较之白水潭更多了几分古朴之气,一代名臣范仲俺也曾在此讲学,便是现在白水潭的程颐,也在此讲过学。嵩阳书院和西京国子监关系密切,常常互相往来交流。如今亲眼看到白水潭学院的兴盛,除了羡慕与赞叹之外,嵩阳书院的士子们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低下高傲的头的。回到嵩阳书院的第二个月,继白水潭与国子监之后,嵩阳书院创办了自己的《嵩阳学刊》,并且毫不犹豫的成立了格物院,学校分科完全效仿白水潭,他们数次派人到白水潭学院,希望白水潭学院能选派优秀的学生甚至教授过来讲学,帮助他们建立全面的教育体系。

    而仅仅是在《新义报》发行一个月之后,几乎与《嵩阳学刊》同时,在西京洛阳,聚居西京的富弼等致仕的元老大臣,依托西京国子监与附近的嵩阳书院,在洛阳创办了大宋的第三份报纸——《西京评论》。此后数百年,《西京评论》牢牢占据着大宋五大报之一的位置,以立场保守稳健而著称于世。

    大宋的保守派,终于在被王安石逐出御史台之后,找到了一个说话的平台。这是吕惠卿创议办《新义报》时绝没有想到的——旧党们并不是在每一件事上都守旧不变的。做为旧党精神领袖的司马光,虽然依然缄默不语,埋头撰写《资治通鉴》,以不谈政治这样的手段来抗议新法,但对《西京评论》的问世,他表达了他独特的支持方法,他把《资治通鉴考异》的内容陆续送给了《西京评论》报,默默的表达他的态度。

    石越一边吃饭一边读着手边的三份报纸,《汴京新闻》与《新义报》是当天的,《西京评论》则是昨天的——说起来《西京评论》在汴京卖得很不错,据说每天的销量在东京都有两万份以上,可见旧党的势力依然很强大。

    欧阳修在八月初逝世,虽然晚景并不见得多么好,但死后却是备极哀荣,太常议论谥号之时,竟比之韩愈,谥一个“文”字,据石越所知,整个宋代,人臣单谥一个“文”字的,也就王安石一人而已,这是文臣最高的尊荣了——连范仲淹都是“文正”,虽然是双谥中最好的谥号之一,但是比起单谥来,还是要差那么一点。不过这件事因为判太常寺常秩和欧阳修不和,从中做梗,明褒实贬,最后还是谥号“文忠”,终于没能享受那么高的待遇。但不管怎么说,身为文臣,有一个“文”,就很了不起了,连包拯都没有“文”字的。朝廷赐钱一万贯,给他办丧事,家乡与京师同时举祭,远在杭州的苏轼也亲往吊丧。天子以下,昌王赵颢、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安石等在京师遥祭,本来朝廷是想派个常秩和一个翰林学士去欧阳修家乡吊拜的,因为石越在现代时就很景仰欧阳修提携后进,不遗余力的种种事迹,因此他特意请求皇帝让他去欧阳修家乡参加祭礼——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在当时是完全是出于自己一时冲动的决定,在后面的日子里对他的政治生涯起了多大的作用。

    而此时刚刚从欧阳修家乡江西吉州兼程回到京师不久的石越,第一件事自然是了解一下朝中最近的情况,以及报纸上关注的重点。只有侍剑还在为能够去江西游玩一次,兴奋不已。

    “唔?……潜光兄,范纯仁不是在帮司马光写《资治通鉴》吗?他怎么跑到《西京评论》上发表文章了?”石越看到手边《西京评论》头版文章的作者名,吃了一惊,一口饭没有吞下去,差点噎着。

    李丁文见他这样子,心里暗叹在自己家里还好,传出去的话又是一大笑话——石越吃饭没个吃相,多好的花边新闻。一边笑着回答:“公子去江西给文忠公吊丧,京师这边已经打起来了。”

    “啊?”石越瞪大眼睛看着他,“不可能吧?这才几天?出什么事了?”

    李丁文笑着指着石越的报纸,“你看,这是范纯仁的,这是富弼的,这是刘颁的,明里都是悼念欧阳修的,称赞他是韩愈以后第一人,对于太常定谥文忠颇有不满。提出要继承欧阳修的遗志,坚持古文运动,复兴儒家。范纯仁和欧阳修是世交,欧阳修私修《五代史》,他可能先读过,在这里很是夸奖《五代史》立意深远,春秋笔法褒贬得当,重义尚节,又回顾庆历新政等等,暗中对新法和王安石多有攻击……”说着又翻出一张《汴京新闻》,“你看看这一篇,这是呼应复兴儒家,古文运动的,但这一篇却是典型的受公子影响,认为利亦可为义,经权当并重……”一边又抽出一张《新义报》,翻到一篇文章,笑道:“《新义报》就没有这么客气了,这一篇是暗中讥讽欧阳修私德有亏,谥为文忠已是很好了。用词虽然委婉,但谁都能读出来。这一篇也是回顾庆历新政和欧阳修生平的,指出以史为鉴,现在的新法正是吸收前人经验得出来的好办法,而有些人看不到新法的成绩,不会为天下百姓着想,只是想着自己的私利因为新法受损失,又固步自封,是腐儒和小人儒。”

    石越目瞪口呆的看着李丁文身边变魔术一样抽了一张又一张的报纸,终于发现这口水仗打得甚是厉害,若不是顾及欧阳修刚死,只怕双方就要破口对骂了。他一边浏览那些报纸,一边摇头笑道:“这真是一丁点事也能吵得不可开交,三国混战呀。哟,你这看,《西京评论》在讽刺《汴京新闻》呢……”

    李丁文也笑道:“这的确是小事,不过却有大事。”

    石越愕然道:“什么大事?”

    “你看看这一篇,《西京评论》对军器监案搞得一个专刊,名义上向洛阳的百姓介绍这个案子的来胧去脉,实际上却是对这件案子拖在现在没有结果大为不满。他们提出了几大疑点,指出案情蹊跷,孙固与沈括可能有冤情。文中隐隐约约矛头直指王安石。又对开封府陈绎和御史中丞蔡确办案不力,大加抨击,说火药配方失窃,关系重大,这个配方‘生要见人,死当见尸’,不可以不了了之。”李丁文笑得非常开心,显然这件事这样处置,旧党绝不甘心,孙固多少朋友得为他抱不平,石越甚至怀疑李丁文也参预了这一个专题报道的出世。

    他狐疑的看了李丁文一眼,李丁文却视而不见,继续幸灾乐祸地说道:“不过这次长卿有麻烦了,《新义报》显然是转移矛盾,他们立即刊了一个专题,表面上是呼应《西京评论》,实际上却是指责《汴京新闻》只想着自己出名,提高销量,一点也不考虑军器监的政治、军事意义,一方面给大臣的名誉造成极坏的影响,一方面让敌国知道火药配方失窃,肯定蠢蠢欲动,想要据为已有,如果最后火药配方落到敌国手中,《汴京新闻》也要负责任。”反正军器监案现在闹得越大,对石越越有利,《汴京新闻》的麻烦,他李丁文才懒得操心呢,让桑充国碰碰壁,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歹。

    石越叹了口气,心里苦笑道:“王元泽也算是才智之士,转移视线这样的千年以后的政客常用的手法,他现在就用得这么纯熟。”他却不知道这是御史中丞蔡确的主意。

    不过做为石越来说,桑家其实并不仅仅是盟友的关系那么简单,在某种意义上,桑家是石越在那个时代的“家”,所以对于李丁文把桑家放到算盘上来算计,他一直很有点反感与抗拒。这种“家”的感觉,对于石越来说,实在是相当大的诱惑。因此,对于桑充国,虽然有点不舒服,但是那种兄弟的感觉,毕竟不是说没有就没有,也许就是一个任性的弟弟吧。无论从哪方面来说,石越心里并不想桑充国遇上什么麻烦。

    他故意的淡淡的问道:“那么长卿他们是什么反应?”

    李丁文笑道:“长卿也是聪明的人,虽然欧阳修不在,但是有程颢相助,加上他最近认识了两个人……”说到这他故意卖了一个关子。

    石越笑问:“是何方神圣?”

    “一个晏相公的公子晏几道,文章风流,妙笔生花;还有一个是晏几道的朋友,是个宫门小吏,叫郑侠,听说为人还不错。晏几道和长卿听说相交甚欢,长卿还把他请到了白水潭做助教,在明理院专门讲诗辞文章。”

    晏几道这个人石越当然是知道的,他笑道:“原来是小山呀。”——虽然在他心中,郑侠引起的震动比晏几道要大得多,任何学历史的人,都不可能不知道郑侠,虽是小吏,却是能掀起惊天波浪的人,但石越的修养功夫已很到家,这时他倒能装成一点都不在意这个人的样子。

    李丁文笑道:“小晏相门之后,虽然为人清高,不过也是慷慨风流的,和长卿自然谈得来。王元泽那点本事,小晏怎么看不出呢?何况还有程颢在。《汴京新闻》自然是奋起反击,说自己做的事情上合天理,下合人情,公子的《三代之治》与《论语正义》算是被引滥了,什么言论、清议、制衡的意义,扯得天花乱坠。又批评《新义报》即是朝廷主办的报纸,军器监的案子查不清楚不去怪有司,反倒缺罪责给他们这些草民,是荒唐可笑。小晏写了几篇妙文冷嘲热讽,估计王元泽的脸色好看不到哪里去。”

    石越心里松了一口气,却听李丁文又道:“不过公子你看看报纸就知道,《西京评论》对于《汴京新闻》报道军器监案也不满呢,一方面自然是敦促朝廷要让案子水落石出,一方面却也责怪《汴京新闻》行事轻佻。和长卿又打了一回口水仗。这十几天的日子,实在是好看得很,看看三大报纸互殴,也算是其乐无穷。”说罢哈哈大笑。

    “朝中没有动静?三家报纸把事情又炒出来,蔡确和陈绎的日子不好过吧?”

    “文彦博名义上还能管着军器监呀,他自然与《西京评论》一朝一野,互相呼应。王安石对于这个突然冒了来的《西京评论》,心里恼火着呢,不过现在也不能说什么,民间的《汴京新闻》也有了,朝廷的《新义报》也办了,没个理由说不让人家办《西京评论》,好不容易控制御史台,现在居然变出了一个声音更大的对头,嘿嘿,他现在肯定后悔当初没有坚持把《汴京新闻》扑灭在萌芽状态。韩琦也上书了,要求朝廷彻查此案。现在日子最不好过的,自然是陈绎和蔡确了。”

    的确,陈绎堪称大宋有史来最倒霉的开封府知府了。身为首都市长,身份自然比别的知府要高,可是麻烦也出乎意料的多。

    白水潭案他解决得还算利索,本来以为可以不要再扯上太复杂的政治案件,结果又冒出一个军器监案,明显牵涉到新党、旧党、石越三方利益。他陈绎是办案的能手,一眼就知道这中间有猫腻,可是知道归知道,他敢查吗?风骨再硬,也顶不住这三方的压力呀?何况还有一个御史中丞蔡确从中掣肘。所以一开始他就抱着一个不了了之的想法,慢慢的时间长了,大家就忘记了,结果《西京评论》“旧事”重提,这次把他这个知开封府又推到了风尖浪口。

    皇帝、中书,严辞切旨,要他加紧破案,以安中外之心,而这个案子明明是不能破的。陈绎几次想打主意告病或者干脆请求外放,可是又无法扑灭自己心中那种对功名的渴望之心,在开封府上,升迁的机会还是很大的,运气好的话,可以进政事堂——这种诱惑,陈绎无法抗拒。所以才勉强坚持到今天。

    “田捕头,有没有什么消息?”陈绎端坐在椅子上,自己不报任何希望的例行公事一样的问着这个新上任不久的捕头田烈武,这小子长得五大三粗,除了公门常用的棒子、朴刀、铁链外,长枪和箭法都相当不错,为人还算精细,平时办案倒是一个帮手,可是这种案子嘛,陈绎也知道不过是做做样子,例行公事的。

    田烈武是捕快世家,爷爷是捕快,父亲是捕快,自己还是捕快,不过他倒是读过几年私塾的,家里对他没什么指望,只想他继续家业,开封府的总捕头,就是家里对他最大的期待了。而他自己却似乎更喜欢带兵打仗,平时也读读兵书——虽然不太读得懂,他是一边听评书一边读兵书,自己琢磨着罢了。但是这种事情他是不敢在家里说的,一说的话,肯定被老头子骂:“兵书兵书,有什么出息?当兵的倒霉着呢,狄相爷怎么样?做到他那份上,还是被人看不起。你本事考文进士,那是祖宗的光耀,当兵还不如当捕头。有本事做到开封府的总捕头,风光着呢,想当年包大人在的时候,我……”然后自然是可以说上三天三夜的吹嘘,其实田烈武明白得很,他老爸当年在包大人手下,不过是平常的捕快罢了,站在堂上喊喊“威武”,自己好歹还是个小捕头了。

    这几个月来,接了陈大人这宗案子,田烈武哪里懂那么内幕,他倒是实心实意的查,可是军器监不是那么好进的,说是说查失窃案,结果档案室总共只让进去过一次,还是有陈大人在场,时间不过一柱香,军器监的人时刻陪着,防贼似的,他当时就想骂:“这么有本事怎么让这么重要的东西丢了呢?”

    不过骂归骂,他还是希望能够破案的。酒馆茶楼妓院商行,四处打探消息,也没有闲着过。结果却一点消息都没有,想让陈大人提审军器监的人,陈大人也推三阻四,害得他老想要是包大人在,会不会这样?不过后来他算是明白了,陈大人压根就没有想破这案,他也落得清闲几天,不料才想明白要清闲下来,上头又问起来了。把田烈武搞得满头雾水。

    他此刻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回答:“回大人,实在是没有什么消息。我估计这样查也不会有消息,契丹狗被几个弟兄盯得死死的,党项狗那边也盯死了。可一点动静也没有。军器监的人我们也盯了梢,半分破绽都没有。依小的看,还得去军器监勘探一回,至少也得提审几个人才成。”

    陈绎心里苦笑,“我敢吗?我要是像你小子这么简单就好了。”口里却只能说道:“很好,田捕头,你继续抓紧,说不定时间一长,有人就守不着口,不小心露出点马脚来。这提审军器监的人,手续麻烦着呢,本官自会考虑,你先下去吧。这个案子你继续盯紧了就是。”

    田烈武告了退,刚走到门口,就听有人进去禀道:“御史中丞蔡大人求见。”

    “快请。”

    ……

第七十九章 为了守护啊

    对于那个长得有点鼠头獐脑的蔡中丞,田烈武一向有点看不惯,老觉得这家伙阴得很。不过人家是朝廷重臣,和自己的身份一个在天上,一个地下,他看不懂也不敢表露出来,御史中丞这个官,有时候连宰相也得让他三分,自己又算是什么人物呢?

    田烈武在心里暗骂一声,他只是觉得陈绎虽然可能比不上自己老头子经常说的包大人,但是也算是个好官,不希望陈绎被那个什么蔡中丞给骗了。他一个小小的捕头,是很难理解当时朝廷中复杂诡谧的形势的。他和大部分老百姓一样,只知道谁是个好官,谁是个坏官。朝廷的法令能够让老百姓过安全日子的,就是好的,搞得鸡犬不宁的,就是坏的。开封府的捕头日子倒还好过,若是别地方的,有时候替官府看守什么东西,如果丢了,是要自己出钱赔的,并不是什么好差使,更何况他田家代有祖训,不许欺压良善,为这个祖训,没少被同僚笑话。

    出了开封府,田烈武回头看了一眼那一对瞪圆了眼睛的石狮子,想起自己经办的这个军器监火药配方失窃案,真是感觉说不出来的窝囊,真想甩挑子不干了,不过想想家里新婚燕尔的婆娘还要养活,老头子脾气来了,拿着五色棒就打的狠劲,心里终究是不敢的。田烈武不由得很羡慕自己的族叔田琼,他是王韶手下的一员大将,现在正在熙河边上一刀一枪的和那些夷崽子们拼前程呢。前一段听说王将军招降了包顺一伙,现在应当开始大战了吧?

    想到那金戈铁马,鼓角峥嵘,田烈武身上的血液都热乎起来,真是羡慕呀。可惜当了兵还在脑袋上黥字,好象囚犯一样,挣再大的军功也难免被人看不起,自己想要说服老头子,还是别开这个口吧。想到这些,他又不由有点意兴阑珊。哎,还是叫几个人去相国寺边的酒楼喝两盅吧,娘的,听听那说评书讲讲三国隋唐,也能过过瘾。怎么关老爷子那时候,当兵的就这么好呢?只要当上将军就能万人景仰,和现在全然不同。

    田烈武买不起马,平时骑马,都是骑公家的过过瘾,这时候便先回了家,换了便装,就揣了一块腰牌,出门叫了几个伙计,一起往相国寺那边走去,进好的酒楼他们是没有这个钱的,只能随便找个热闹一点的店铺,叫了几个下酒的小菜,一边喝点老酒,一边天南海北的扯谈。

    一个叫贾胡子的捕快见田烈武闷闷不乐,满腹心事,不由说道:“田头,你有什么好烦的呀?那案子破得了就破,破不了就算了呗。有什么要紧,你还看不透吗?”

    田烈武也不去理他,猛的喝了一口酒,恨声道:“一点头绪都没有,砸了我们开封府的招牌。”

    旁边一个叫吕大顺的捕快笑道:“我说田头,用得着那么较真吗?你没看出来陈大人根本没有想破案的意思吗?”

    田烈武瞪了他一眼,“这话别乱说。”

    贾胡子哂道:“田头,就你认真。说真的,有什么呀?你去过酒楼吗?听那报博士读读这两天的报纸,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本来这种算完了的,不了了之,结果洛阳有家什么报纸又捅出来了,所以官家和相公才急,陈大人又来催你。实则陈大人还是想拖。”

    田烈武瞪大眼睛不信,意思是你怎么知道这些,他平时是很少去酒楼,“报纸”这东西,听是听说过,但没认真听过,更不用说读了。过日子嘛,要节省,一天几文钱,积起来也能办大事,他更不会去买。

    吕大顺笑道:“田头,和嫂子也别太热乎,偶尔去去酒楼也不会错,长见识。桑公子说服东京一百家商号掌柜,一起出钱办了一百所义学,陈大人还请了皇命嘉奖呢,我家小三子就进了义学,说起报纸,他比我强。那上面什么都有,听听,长见识。”

    贾胡子也笑了:“说来也巧,我也是我家那小子从义学回来吹,才想起去见识见识。桑家公子倒是好人,要不然我也没想过要送我家那小子上学。龙生龙凤生凤,我儿子没有中进士的命。”

    田烈武才二十四,他老子生他就生得晚,他结婚又晚了一点,才一年多,老婆肚子还没有动静,自是不知道这些事。因听贾胡子这样子说,便笑道:“那也不一定,家境贫寒能中进士的人多着呢。你家老大我看就挺有出息的,将来中了进士,也是光耀门楣,比我们这些舞刀弄枪的要强。”

    贾胡子笑道:“桑公子办的义学,和平常的私塾不一样,小子们除了读书识字,还教算术格物,好像还有马和弓,逢双日就要骑马练箭,还学剑术之类,说要文武全材才是英雄。象我们这些人,说起来也就是田头你文武全才了。”

    田烈武听他说义学有这些名堂,本也蛮惊奇的,没想到贾胡子居然说自己“文武全才”,一口酒下去差点给呛着,“你真是不长进,我就识几个字,会写几封信,也叫文武全才?说出去笑掉人大牙。”

    贾胡子红了脸不说话,他自己大字不识几个,便是“开封府”三字,连在一起他就认识那叫“开封府”,要是拆开了,他一个都不认识。田烈武能写信,还看过书,在他看来,的确是“文武全才”了。他实则也是因为自己不识字,所以桑充国一办义学,他立即把就儿子给送了过去。

    三人冷了一会场,各自喝着酒也不说话。

    忽听田烈武似自言自语说道:“究竟是哪个龟儿子偷了配方呢?”

    吕大顺冷笑道:“田头,别想了。你家世代捕快,回去问问你老爷子,看看他见过什么飞仙剑侠不?我做了捕快十多年了,各地也跑过,什么案子没听说过?可真像军器监防得那么严的地方,说外贼有这个本事,那是唬老百姓的。”

    田烈武心里一震,“若是有内鬼,偷这个火药配方有什么用?”

    “是啊,偷这个火药配方有什么用呢?按理说,感兴趣的也只有那些胡狗子了,可是各国使者我们都盯得死死的。没见过可疑的人和他们接触,除非是朝廷中人,那我们也查不到。”吕大顺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什么都敢说。

    “要是有人偷了配方,根本不是想卖给敌国,只是偷偷烧掉,你们就算把夷人使者盯得再紧,也没有用吧?”

    “谁?”田烈武迅速把目光锁定一个白袍儒服的男子,那个男子坐在靠墙的一张桌边上,自顾自的喝着酒,虽然是在这种市井嘈杂之地,可是他那种飘逸的气质却让人觉得此人非常人可比。

    那个男子旁若无人的喝了几盅酒,理都不理田烈武一行人,就向外走去,似乎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他们存在一样。

    吕大顺见他如此猖狂,正在发作,却被田烈武一把拉住,“不要冲动。”田烈武若有所思的望着那个年轻人渐渐远去的背影,轻轻的说道。

    送走蔡确之后,陈绎算是彻底明白了朝中各方的意见。

    虽然蔡确没有明言,但是他的语气中,是想把这个案子办成铁案的——可这可能吗?只要结案,就要上报大理寺复审,然后还有审刑院,还有中书省批驳——石越检正三房公事,就明摆着有一个刑房公事,这件事做得不漂亮,他随时可以发回来,要求重审。铁案,哼哼,铁案是这么好办的吗?

    但是陈绎也不是傻瓜,他不比田烈武这样的小捕头,搞不清朝廷中的政治风向。沈括、孙固都不是白痴,军器监两个月就把账目烂成这样,固然一方面是因为军器监刚刚创建不久,账目混乱,但是很明显,肯定有一只巨大的黑手在后面操纵,他无法想像军器监中有多少人参预了这件事!火药配方失窃,陈绎做过现场堪查,外贼可能性为零,百分之百的是监守自盗——沈括不需要盗、孙固有必要盗吗?军器监中档案的看守,凡有可能接触的,都有嫌疑,一个个查吗?只怕这些嫌犯还没有查到一半,自己的乌纱帽就先保不住了。

    皇帝在召见吕惠卿时,问到过此事。听说吕惠卿的回答是“内紧外松,欲速不达”,以这个八字为破案之要。陈绎冷笑着,这个“内紧外松,欲速不达”,说白了,依然是个“拖”字诀。这个办法也是他陈绎想要的,能拖一日算一日。

    但是吕惠卿和他陈绎毫无交情可言,他这样表达意见,要么就是他有意识在维护什么,要么就是他也在等待时机……

    陈绎不敢再想下去了,他现在最奇怪的,倒是文彦博对这件事耿耿于怀,而受害最严重的石越却没事人一样的,虽然说跑到江西去了,可是回来几天了,按理说应当有点动静了。

    他却不知道对于石越来说,自己在这件事上,已经不可能再坏了,所以现在“以静制动”,无论什么样的结果,最多是没有改善而已。他如果自己主动出击,反倒会把自己推到风浪口上,毫无必要。更何况便是石越本人也知道,这个案子破不得,如果破了,必然对会朝局产生极大的影响。而做为一个政治家,首先要考虑的不是真理与公理,而是利益,他必须站在一个更全面的战略高度来考虑整局棋的下法。

    “所有的人都想拖,除了文彦博。”陈绎不禁自言自语的说了出来,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那么就如诸位所愿吧。”

    报纸叫得再响,始终是报纸。文彦博不识好歹,只怕在朝中愈发的呆不下去了,他的日子指日可待。陈绎在心里冷笑。

    在那里计算着军器监案的陈绎,自然不会知道从江西回来后的几天,石越在做些什么。

    把欧阳修《五代史》遗稿交给朝廷之后,石越向皇帝提出了一个要求——把三阁之内的皇家图书馆藏书按一定的手续分批分时段借给白水潭学院抄录副本,帮助白水潭学院建立一个图书馆,其中有价值的版本,在申请朝廷同意后,用来出版,利润白水潭学院与朝廷五五分成。至于欧阳修的《五代史》,自然是第一批之列。

    赵顼没怎么想就答应了,这始终是一件好事。而且他最近对白水潭学院的印象渐渐变得好起来。

    这件事说妥之后,石越就开始回中书省上班——不过连王安石也看出来了,这几天石越下班比较积极,而且一下班就走得没影,谁也不知道他上哪去了。要不是石越最近处理公务越来越熟练,估计王安石就想找个借口训他一顿了。

    石越这几天的确处于兴奋之中。

    在汴河边某处,一座隶属于三司盐铁司铁案的作坊内,建起了四五座高炉,工匠们按着设计好的图纸用耐火砖仔细的盖好这些一对对的高达两丈有余的高炉,高炉两侧各开一个口,一个是水力鼓风器的风口,一个是出铁口。在高炉之旁,则是一米多高,形状低平,横截面近似扇形的平炉——相比高炉而言,这个建筑更加奇怪,不去说用耐火砖建造的一格格的蓄热室,就是这设计形状,工人们就根本没有见过——当时高炉炼铁技术已有相当的积累,所以对于研究者来说,高炉技术并不困难,无非是选焦与对耐火砖做一些试验罢了,最重要的是鼓风机的改良。另外就是高炉的容积太小——所以研究者们设计了双高炉。但是平炉炼钢技术和没有被最后采用的转炉炼钢技术就让研究者们吃过无数苦头——最典型的用固态燃料试验时,有时候炉渣会阻塞蓄热室,从设计到改良平炉的构造,研究者们付出艰辛的努力。

    在高炉与平炉之外,铁矿石、焦炭、鼓风机、水车、还有骡子,一应俱全。半个月前就被调集到此处的工人们,并不知道他们要做的是什么,偶尔有一些陌生的人来指指点点,观察施工的进度。工人们虽然猜到是要炼什么东西,但也没有什么好奇的,谁知道官老爷们要搞些什么事呢?

    只有到了最近几天,附近的士兵突然多了起来,一个白白净净、身材高大的年青公子和一个身材瘦小的黄脸中年人经常过来观察,工匠们眼中平时很大的官员,见了这两个人都毕恭毕敬的,有耳尖的就听到他们叫这两人什么“史(石)大人”、“曾大人”。跟着这两个大人的,是几个在官坊中很出名的铁匠,还有几个清清秀秀的年轻人——倒似读书人的样子。

    这些工匠们只能从这些表面的现象知道他们做的事情很重要,但是重要到什么程度,他们并不知道。

    然而石越却很清楚的知道。

    可以说他曾经一直在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但当沈归田秘密报告他,兵器研究院终于掌握了高炉炼铁和平炉炼钢技术之时,他几乎有点不敢相信。

    从他担任提举虞部胄案事开始就已经在努力这件事了,大宋最优秀的铁匠和科学家们投入了无数的时间和金钱,石越所知道的试验就有三十多次,虽然每次都不是全无所得,但是开始想增加高炉高度,导致高炉轰然倒塌的事情也不是没有碰到过。虽然知道有很多事情不可以强求,但是石越终是有点灰心,一年的时间过去之后,他已经对此不抱什么希望了……

    然而搞笑的是偏偏就在吕惠卿入主军器监不久,这样伟大的成就,却终于被那些日以继夜工作、试验的研究者们发明了。石越几乎有点嫉妒吕惠卿的“好运”,幸运的是,陈元凤也好,吕惠卿也好,都把眼光投向了火药——他们被震天雷迷惑了眼睛,陈元凤死死的盯着几个火器研究组,几乎是尽可能的满足他们的一切要求,希望能够有所成绩,结果却忽视了这些不起眼的铁匠们——铁匠们的试验所,在白水潭附近的河边,和兵器研究院有一定的距离。

    而这些人也表明了他们最基本的立场——详细的资料首先到了石越手中(这也得益于李丁文事先的策划以及发给这些研究者的一笔为数不菲的“津贴”),另一份则做为平常的数据封入了兵器研究院的资料库之中。

    无论如何,石越是不甘心把这样的成绩拱手让给吕惠卿的——但是他同样也不愿意让这样具有很大意义的发明被封存起来,毕竟这项发明在很大程度上会降低钢铁器的成本,促进整个社会对钢铁器的使用。石越始终不能把自己完全变成一个政客,他依然有自己执着的东西。

    于是很自然的,石越选择了曾布,曾布虽然是新党的核心成员却和自己交情一向不错;曾布和吕惠卿的关系相当的紧张;最重要的是,曾布还是三司使——除了吕惠卿和自己之外,官方现在唯一与铁器有关系的盐铁司就归他管。

    检正工房公事石越在职权范围并不大的工部已经具有相当的影响力,再加上眼睁睁看着吕惠卿步步得势而心怀不满的曾布,新的炼钢技术在军器监之外问世,就不那么困难了。

    “子明,你觉得搞出这些东西来有用吗?”一身便服的曾布对新技术的意义并不是很理解,如果不是相信石越的眼光与能力,以及抱着“反正也是公家的钱,能打击吕惠卿一下也不错”的消极想法,他未必会参预这件事情。

    石越却是一肚子无法抑制的喜悦,他丝毫也没有在乎曾布的疑虑,微笑着说道:“子宣兄,如果成功,仅仅是大宋的兵器甲仗,成本就会降低许多,每年为国库节省的钱,数以百万计,单这一项,就是极大的成绩了。”

    这些理由曾布自然是早已听石越说过,但是对于炼钢一事,他实在是一无所知——当然石越所知的,也不会比他多太多,“能成功吗?”曾布依然有点不放心,虽然是国家的银子不心疼,但是如果失败,让御史知道,不大不小也是个罪名。

    若不是心情极好,石越简直要有点不耐烦,他指了指正在忙碌着的那几个特意想办法带出来的研究骨干,笑道:“能不能成功,得问他们。”

    曾布自然不会傻得去问他们,那在他看来,是很没有面子的事情。尴尬了一会,曾布似有所感的说道:“说起来,子明和王相公倒是很像。这等奇技淫巧之物,愚兄是全然不知道有何用处,而子明偏偏就能看出来有益于国计民生,这般见识,除子明之外,当世惟有相公了。”

    石越心里不以为然的想道:“那就未必,至少吕惠卿肯定明白。”嘴上却笑嘻嘻的回答:“我哪敢和相公比,不过生性喜欢这些事情罢了,不过子宣兄现在可是‘计相’,为国家省钱挣钱,都是你的份内事了,你也终不能省这个心。”

    曾布解嘲的笑道:“计相,嘿嘿,在那些自称‘正人君子’的人嘴里,我不过是个言利之臣罢了。”对于旧党们,曾布是很不以然的。

    这话石越却不方便回答,只好干笑几声,说道:“言利也好,言义也好,只须为国为民,就是道理所在。管别人说什么呢。走,子宣兄,我们过去看看……”

    其实从兵器研究院的报告中,石越已经知道高炉炼铁以六天为周期,每炉出铁一般是四到五吨——石越对这个概念并不清楚,而让他吃惊的是高炉与平炉的不成比例——报告中宣称,平炉以一天为一周期,但一次却可以炼高达百吨的钢水,并且质量稳定——这才是最关键的。既便石越再怎么外行——何况他并不是全然外行,否则不可能给研究院建议——他也知道研究员们在平炉技术上取得突破,堪称伟大。

    但是对于高炉与平炉的产量为什么不成比例,石越却一无所知了。也许原本就应当是这样的吧,石越当时就是这样的想法。

    政治家的责任就是鼓励科学家们去发明创造,让科学家们的成绩可以变成效益,为新的发明储备基础知识与人才,而不是对发明者指手划脚。这是石越一早就有的觉悟。政治家把手伸进自己不懂的领域,就一定会成为那个领域最大的危害。

    石越很早就一直在怀疑的问自己,是不是在科学上说得太多了——在科学上,自己远远不是一个合格的启蒙者,如果自己一不小心说错什么,以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就会让这些研究者甚至是未来的研究者们,走无数的弯路。

    所以最终他选择了一个明智的做法——闭嘴。我应当相信专业人士,我只需鼓励他们继续研究与改良就是了,我的责任,就是把图纸与试验,变成工业。

    当七天之后,当曾布目瞪口呆的看到一炉流出数十吨钢水之后,石越知道现在是尽他的责任的时候了。

    对于曾布这些人碰上什么高兴的事情总要写一两首诗,石越感到十分的无奈。他实在不想写诗!而且他也觉得曾布写的诗并不怎么好,但是那是曾布的自由,他也没有办法阻止。正如他没有办法阻止曾布要先向中书报告此事一样,石越无可奈何的意识到,第一,曾布始终是王安石的信徒;第二,新的钢铁技术在当时虽然很有用,而且王安石也很重视新技术的发明,但是始终是不登大雅之堂的,用不着立即惊动皇帝;第三,王安石是宰相,向他先报告才是正道。

    非常巧的是,同时被任命为同判司农寺主持新法大部分事务的吕惠卿,也在中书。听到曾布眉飞色舞的形容新的炼钢技术,王安石喜出望外,一缕胡子高兴得直抖,他的心里,可能正在计算着大宋国库为此要节约多少钱——特别在这个时候,王韶在西北用兵,军器供应对于朝廷的财政支出来说,就是一个大问题。而吕惠卿则表情奇怪的望了石越几眼,嘴角动了一下,终于没有说话。

    “子宣、子明,这件事的确是很了不起。”王安石笑道,他一高兴起来,就会叫石越的表字,虽然是在中书省亦如此。

    石越心里还是很佩服王安石的眼光的,身居高位者能看出来这件事了不起,已经很不容易了。当下谦谦一笑,说道:“此事陛下曾询垂下官,圣意亦颇留意于此,钢铁之易得,只须铁矿跟得上,对大宋而言,就不仅仅是省钱而已。”

    在座的自然都知道石越曾经认为汉代强盛的一个原因就是铁器大行于世,但这个时候也没有人和他讨论这个观点的是非对错。当下冯京便接上话说道:“那么就应当把这个好消息禀告皇上。”

    王安石笑道:“不急。明日早朝时再说不迟,到时圣上自有许多事要问起,我们也要先商量商量。”其实在朝会上郑重其事的说这件事,已是说明王安石很重视这件事情了。

    石越却是别有主意,当下对冯京使了个眼色,微微笑道:“丞相所言甚是,明日早朝再说不迟。”

    待到众人散了,吕惠卿借故来到石越的办公房,笑道:“子明真是奇才,昔日诸葛孔明能造木牛流马,真是能者无所不能。”

    石越一边请吕惠卿坐了,一边笑道:“吉甫兄说笑了,这是子宣的功劳,与我何干。”

    吕惠卿哈哈笑道:“子宣亦说是子明的功劳,两位倒真是谦虚得紧。”

    石越打着哈哈装糊涂:“是吗?总之是为国有利,也不用管是谁的功劳了,大家同殿为臣,都是为皇上效忠,为国家尽力,算这么清楚做什么?”

    吕惠卿听他这么说,心里暗骂一声“小狐狸”,嘴上却甜蜜蜜的说道:“子明真是高风亮节,我自愧不如。”

    他心里哪能不怀疑,回去后立即就叫陈元凤去查,结果报知河边治炼研究还在那里试验,根本没有成功,找不到证据,自然也只好做罢——如果是他自己去看看,定然可以看出来问题来,两处的平炉结构,出了奇的相似。

    第二天早朝,在王安石说了新技术的发明之后。年轻的皇帝微微怔了一下,如果是石越或者吕惠卿弄出来的,他都不奇怪,但是扯上曾布,那就在意料之外了。静静的听王安石把新技术的意义说了一下,赵顼这才想起这些事情原来石越和自己谈论过。

    当下便笑道:“这件事二卿功劳不小。”

    石越和曾布连忙出列,齐声说道:“此陛下之福,非臣等之功。”

    赵顼笑了笑,他倒不会当真以为那是自己的功劳,“这事既然有益于国,可推行天下。有司详议曾、石二卿及相关人等之功劳赏赐,再报上来给朕看。”

    王安石正要答应,却听石越上前说道:“陛下,凡事推行天下,必有方略,若无方略,虽有良法而不能为其善。臣有《论钢铁利弊札子》,恭请陛下御览。”

    赵顼一向知道石越的能力,当下笑道:“呈上来。”

    早有内侍接过,恭恭敬敬的递给皇帝。赵顼打开看时,却是好大一篇文章,除了把新技术推行全国之外,还有技术管制、钢铁专营专卖,扩大生产,降低价格,让农民用得起钢铁,提高生产效率等等措施。最显眼的是石越要求三司盐铁司铁案独立出来,成立钢铁监,专门管理全国与钢铁有关的问题;并提出了把各治铁坊变成钢铁厂,提出了一系列独立经营与财务核算的主张,并且希望要求把钢铁变成“采矿-冶炼-生产-专卖”四级体系,四者彼此既合作又独立,又主张除了冶炼一环之外,别的三环皆可以引进民间资本……

    赵顼虽然觉得石越说的有理,但是这些东西都是闻所未闻,未免有几分疑虑,特别是让民间进入钢铁业,他疑虑更多。要知道当时开矿的主要是囚犯,人聚集多了本来就容易出问题,何况还是在那里挖铁矿。官府自己管着都要防范严密,让民间参预进来,这件事赵顼是不可能同意的。不过说在生产与专卖上有限度的引进,按石越说的官民合营,倒未必不可以接受。

    他看完后,便把札子递给王安石,一边说道:“石卿所虑,颇有可采之处。中书商议得失,再报与朕知道。”

    皇帝不知道,这一“商议”,就是旷日持久,王安石虽然对这种种想法表示欣赏,但是他没有看出来这样做有何必要。虽然王安石是勇于有为的人,但是如果现有的东西能运行良好,他也不会觉得有必要去改变。甚至连冯京都没看出来这种实质上是在钢铁业进行公司化的行为有什么优点可言。而石越又根本无法说服他们……

    结果虽然技术管制、专营专卖、扩大生产降低价格等等建议还是被采用了——其实如技术管制、专营专卖,这些根本不需要建议,本来就在做——所以实际上是,石越的主张根本没有被采用。但是新技术倒是很快的推行下去了——因为西北的战争迫切需要更多的兵器。

    无可奈何的石越从这件事中得到的唯一好处是,皇帝为了奖励他或者说安慰他,他又升官了。石越现在有一串长长的官名:“赐紫金鱼袋、礼部郎中、直秘阁、朝请大夫、检正中书三房公事、骑都尉”——他的本官与散阶,都是皇帝特旨,本朝少有的殊荣。但实际上除了工资高一点之外,完全没有实际作用。宋代本官经常不任职,因此礼部郎中对于石越来说,不过挂个名罢了。

    而也就在石越在中书省试图说服王安石与诸位宰相接受他的钢铁业公司化的主张之时,远在西北的王韶开始了他一连串的胜利。

    面对着王韶驻扎在渭源堡的大军,羌人部落各自倚险自守,不敢出战,企图拖跨宋军。王韶率军从抹邦山,过竹牛岭,仰攻羌人,取得第一场大胜。其后又在竹牛岭虚张声势,让羌人以为自己还在竹牛岭,王韶却亲率大军,偷偷抵达武胜,半路邀击羌人援军,大败羌人。王韶遂在武胜建城堡而守,然后自己趁胜攻击,在巩令城大败羌族玛尔戬,招降其部落两万余人。自此王韶威震洮河,兵锋所向,羌族无不战懔。玛尔戬惶惶不可终日,覆亡只是时间问题。

    另一方面,不甘寂寞的章惇在湖南开始招降苗族,修建城镇,把雪峰山脉大梅山上的数万苗族纳入朝廷的管制当中。

    得到王安石支持的军事行动接连取得大捷的消息,很快就传回京师,《新义报》、《汴京新闻》对这些胜利的歌颂,让王安石在京师百姓中的形象也变得高大起来。大宋的子民们,太渴望一场胜利来鼓舞他们的士气民心了。所以无论是实际上为新党所控制的《新义报》,还是标榜着“中立”的《汴京新闻》,都没有吝啬自己的赞美之辞。相比之下,石越钢铁新技术的成就,在当时的人们眼里,简直就不值一提。如果不是市易法在时时提醒着开封的市民们新法有多少弊端——现在连上街卖水果,都要交一笔所谓的“免行钱”了!

    (《汴京新闻》对此进行过猛烈的抨击,结果被三个状元公引入歧途——双方进行了激烈的辩论,结果不分胜负,而那些靠做些小生意糊口的小商贩们的“免行钱”照交不误——直接的结果就是东京城的物价再次上扬。)

    相比《新义报》与《汴京新闻》高调赞美王韶的胜利,《西京评论》就要酸溜溜得多,他们居然在这个时候不识好歹对在武胜筑城等事宜要花掉多少钱表示了质疑,暗示着王将军用钱用得太多!他们的口吻和枢密使文彦博大人简直一模一样。结果《西京评论》当天在汴京的销量跌了三成,而文彦博大人则被王安石驳了个狗血淋头,连皇帝在心里也怪他多事。

    被石越称为“往坏里说叫不太识得好歹,往好里说叫有风骨”的文彦博,的确也没有让石越“失望”,眼见着昔日的好友今日的政敌一日一日得势,除了经过石越改良的青苗法之外,别的新法他一样比一样看不顺眼,而军器监案明明是个糊涂案还就是破不了……文彦博已经一日也不想在朝廷中呆下去了,有了被赶出朝廷的觉悟的他更加无所忌惮,愈发坚定的攻击市易法与保马法起来。

    在石越几次和皇帝谈论朝政时,他已经明显的感觉到赵顼对文彦博有了不耐烦的情绪。当他隐晦的告诉冯京,希望冯京劝一劝这位文大人注意一下策略之时,冯京摇了摇头苦笑道:“没有用的。他早就想走了。”

    到了九月初的时候,御史张商英的一次弹劾,最终导致了文彦博的提前罢官。张商英弹劾枢密院诸使包庇亲戚、纵容院吏犯法等十二条罪名,直接导致三个枢密使副文彦博、吴充、蔡挺同时请辞。赵顼没有办法,只好把张商英罢了,这个才到京师没几个月的御史,屁股还没有坐热,就被“贬”去两浙路监税了。皇帝无论如何,也不希望他的枢密院突然间没有枢密使了。

    但是这件事使得赵顼对文彦博的印象恶劣起来——大宋皇帝在用人的时候,最爱讲究平衡之术,赵顼用王安石为相,却故意把政见不合,曾经三元及第,又是富弼女婿的冯京放在中书,同时枢密院文彦博和吴充,都与王安石不和,这就是明里暗里的防了这个表面上大权在手的宰相一手。所以赵顼其实并不希望文彦博去职的,因为无论是枢密副使吴充还是参知政事冯京,在声望上都不足以与王安石相提并论。

    但是文彦博一再“不可理喻”的挑战新法的行为,终于让赵顼很不耐烦。而王韶的胜利也给皇帝吃了一颗定心丸,现在已经不是那么需要文彦博在枢密院主持大局了。张商英去两浙路没有多久,文彦博罢枢密使,守司徒兼侍中、河东节度使、判阳河。同时,吴充为枢密使。

第八十章 最胡来的家伙(第二更)

    定理之一:每个时代都会有不被发现的才学之士。

    ——《论人材》佚名氏

    虽然文彦博的去职是在意料之中,而且文彦博和石越关系并不好,但是他的去职无疑给所有新党的反对者们兔死狐悲的伤感。而李丁文则要感叹朝廷中少了一个制衡王安石的重要力量,并为此伤神不已。但也有高兴的人,权知开封府陈绎就是其中之一,少了文彦博,朝中就没有人会追究军器监案,而王韶的大捷又让报纸们把注意力全部转移了,真是难得的安心日子。于是便连小捕头田烈武也因为陈大人不再关心军器监案而变得轻松起来。

    老是幻想着去西北建功立业的田烈武这几日天天都要在一家叫会仙楼的酒楼听报博士读报,以了解前线是不是又有了什么新的消息。当然,对家里老头子的解释是“也顺便知道一下我叔的情况”。

    三份报纸中,《西京评论》太文了,田烈武听不太懂,就连报博士解说的时候也不一定说得清楚,而《新义报》很多话明显是放屁——新法有那么好吗?田烈武深表怀疑,当然他不敢说出来,只是心里不信罢了。不过他还是很爱听《新义报》,因为他和很多人的观点一样,《新义报》是朝廷办的,状元爷主笔,那说的话,可信!当然他最喜欢的还是《汴京新闻》,《汴京新闻》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有,而且还有“广告”,那报博士有时是连着广告也一起读出来的,会仙楼旁边的“李家老字号”,就在《汴京新闻》上打了广告,连着那些伙计都神气,整天拿着张报纸对客人说:“我们这是报纸上登了的……”不过对于《汴京新闻》上的什么以民为本,民为贵君为轻之类的话,田烈武是想不太明白的。我一个小捕头,怎么可能比赵官家要“贵”?这不是扯淡吗?想了好久,田烈武才想明白,这是因为桑公子是个读书人,又是个大好人,他这是帮老百姓说话。

    这天约了吕大顺和往常一样踏进会仙楼的田烈武忽然感觉不太对劲——会仙楼客人比平日多了许多,而且看打扮全是些读书人。心里纳闷的田烈武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一边上楼一边冲身边的吕大顺问道:“大顺,怎么多出许多人了。”

    吕大顺笑道:“瞧你糊涂的,礼部试就要开始了。各地贡生都来考试,连贡生带书僮,得有多少人呀?加上白水潭学院新年级开学,我们这边还好点,你去白水潭看看,那叫人山人海。”

    田烈武拍了一下脑袋,恍然大悟。噔噔噔三步两步挤到楼上,找了个位置坐好,要了一盘豆角,一盘小炒獐子肉,一壶老酒,和吕大顺一边对饮一边听报博士读报。这报搏士读的报纸,却是《汴京新闻》,他先读了一段关于礼部试的报道——《汴京新闻》是三大报中最灵活的一份报纸,桑充国特意组织了人手去采访礼部官员,以前参加科考的成功人士,介绍经验,提醒考生注意事项,专门做了个“省试专题”。相比之下《新义报》就死板得多,三位状元主笔的优势都不会利用,让桑充国等人很不理解。不过这却是题外话——那些考试要的注意事项和经验,参加省试的贡生们自然是大为欢迎,踊跃购买,让《汴京新闻》的销量一路攀升,但是对于田烈武来说,却未免有点索然无味。

    好不容易把这些东西全部读完,报搏士清了清嗓子,捡出一段新闻,摇头晃脑的读道:“本报最新消息,白水潭学院第一届技艺大赛定于九月十日在新建体育场开幕,为期十五天……比赛项目分马术、剑术、格斗、射箭、蹴鞠、毽子……单人团体共三十六项,第一名可得金质奖牌与钱三十贯之奖励……以上云云。”

    这段新闻立即引起了许多人的好奇,吕大顺喝了一口酒,呼道:“报博士,这比赛是怎么个比法?报纸上说了没有?”

    报博士朝这边做了个揖,笑着回道:“这位客倌,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报纸上说欢迎参观……”

    吕大顺不以为然的说道:“读书公子踢踢毽子,玩玩蹴鞠也就罢了,怎么会去比剑术、格斗呀?”

    他这句话显然引起很多人的共鸣,连不少读书人也在交头接耳,议论着白水潭搞的这个什么“技艺大赛”是不是有辱斯文。

    却听酒楼西边有一个年青人站了起来,朗声说道:“各位不曾读书吗?孔圣人也会剑术的,大丈夫出则将,入则相,须当文武全才。国朝读书之人久不习剑术技击,桑山长的见识,让在下佩服不已,届时在下一定要去看看的。”自然没有几个人知道这是石越的主意。

    田烈武抬起头打量这个人,只见他二十二三岁,剑眉星目,脸色略显苍白,身材清瘦,身穿一袭白色棉布长袍,虽然显得很旧,却洗得干干净净,腰间系着一条黑色布带,扎了一个漂亮的结,腰带上插着一根绿色的竹箫,虽然一看就知道不是富家子弟,但是整个人神采飞扬,顾盼生辉,气质清雅得紧。

    这个年青人见田烈武在打量他,便朝这边点头一笑,田烈武也不禁点头微笑致意。又听他说道:“白水潭学院乃是天下学院之宗,在下今科若不得中,还要投入白水潭学院读书呢。诸位存在下此想之人,只怕亦不在少数吧?”

    当下很多人轰然称是。的确不少人打了这个主意,听到这番话,心里暗自点头的不少。除了一些老书生,指望着连试三科不中,朝廷恩赐同出身的之外,只怕十个有九个想到白水潭就近读书。

    田烈武见这个书生气度不凡,心里顿生结交之意,但是自己终究只是一个小捕头,粗人一个,和读书人结交,未免有点高攀的感觉,当下心中迟疑,却见一个身穿白色丝袍的书僮走到那个年青人面前,行了一礼,说道:“这位公子,我家主人有请,不知可否赏光?”

    那个年轻人倒是怔了一下,不过马上从容问道:“不知贤主人是?”他见这个书僮就能穿丝袍,其主人非富即贵,自己是个穷书生,父亲早死,由寡母辛苦带大,自然是不认识这样的人的。

    书僮微微一笑,用手指了一间雅座,笑道:“我家主人就在里面,公子见了就知道。”

    当时读书人入京考试,无不想结交名流以抬高声誉,大部分都是欲求一个引路人而不可得,有这种机会送上门来,这个年轻人便是清高,亦不能不心动。当下抱拳道:“如此有劳带路。”

    这一番对答田烈武因为自幼习武听力胜过常人,故此虽然远了一点,却听得清清楚楚,他目送着书僮把那个书生带入东边的一间雅座,心里不禁好奇心起,那个主人是谁?这么神秘。正在想着要怎么样去偷听一下,忽然吕大顺捅了他一下:“田头,你看……”

    田烈武连忙循声望去,原来竟是那天在小酒铺插话的年轻人走了上来,今天他一袭白色丝袍,更见飘逸,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四个黑袍儒服的人,两个年纪稍轻,二十四五岁,两个年轻略大,有三十四五岁了。这一行五人走到东边,寻了一张桌子坐下。那个年轻人经过田烈武身边时,嘴角不易觉察的露出一丝微笑。

    会仙楼在很多年后,改名“群英会”,而发生在这个酒楼上的事情,也成为很多人津津乐道的话题。这是大宋历史上颇具戏剧性的一幕。

    在会仙楼楼上东边的一个靠窗的雅座内,一身便服的石越朝侍剑引进来的年轻人抱拳说道:“适才见公子气度不凡,大为心折,故冒昧相邀,还望公子恕罪。在下石越石子明,不敢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那个年轻人本来想到这里面的人物肯定非富即贵,但是走了进来,还是吃了一惊,算上三个书僮打扮站立侍侯的,一共七人,其中竟有三个佩金鱼袋的,另有一个布衣,虽然神情憨怠,但是一双眸子亦可见其气度,绝非凡品。这时石越站起来说话,只有那个布衣跟着站起,另外两个坐着一动不动,虽然都是常服,但是身份之尊贵由此可见。而石越自报名号,几乎把这个年轻人吓得一怍。

    石越石子明,桑充国桑长卿,大宋年轻人眼中的双璧,而尤其是石越,在年轻人眼中,完全和一串褒义词连在一起。现在这个传说中的人物这么平易的和自己说话,自称“在下”,年轻人不由一阵激动,他缓和了一下紧张的情绪,长揖答道:“在下高邮贡生秦观,草字少游,见过石大人。”

    他这么自报名号,倒把石越吓了一跳,不过石越脸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心里快速的计算着,秦观是有名的词人,但是现在肯定还没有拜在苏轼门下,石越依稀记得他是元丰年间的进士,离现在还有许多年,这么年轻就考上贡生了?

    石越心中,一方面固然是猛然见到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的惊讶,虽然他已经见得太多,但是像秦观这种人,却是要另当别论的;另一方面他的热情却褪色不少,因为对历史上秦观的印象,让他认为秦观不过是一个温婉的词人,这样的人物,在政治上能对自己有多少帮助,石越深表怀疑。何况秦观还考上贡生了,明年中不中,谁能一定知道呢?历史因为自己,早已变得面目全非。刚才在雅座听到他谈吐不凡,石越记起李丁文的话,本来颇有招揽之意……

    这些想法本是一瞬间的事情,秦观能知道的,是石越依然笑容可掬的说道:“原来是秦公子。请入座,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冯执政大人,这位是刘庠刘大人,这位是李丁文李先生。”

    原来这却是石越和冯京在此为刘庠接风洗尘,刘庠虽然被贬,但是他毕竟不比别人,他对于当今皇帝,是有拥立之功的,邓绾一倒台,石越和冯京就为他求情,趁着王安石心情大好之际,刘庠终于可以换个好地方了——权知郑州。现在王安石正在如日中天,刘庠也不愿意声张,低调绕道回汴京一趟,见几个人就赴郑州任上。

    秦观连忙一一见礼,特别对冯京十分尊敬,须知冯京是大宋少有的几个三元及第的人物,所谓三元,就是解元、省元、状元,三场考试,场场第一。这样的前辈,自然很让正准备参加省试的秦观尊敬。更何况,冯京还是参知政事,富弼的女婿,朝中旧党硕果仅存的旗帜……

    石越等他们答礼完毕,便请秦观坐了,问道:“秦公子一向做的什么学问?”

    在石越和冯京这样的人物面前,虽然年岁只比石越小几岁,但是秦观也只能执弟子礼——再猖狂的年轻人,见了这样的大人物,也不能不收敛。当时坊间流传几句口号:“通达六经王介甫,天下文章苏子瞻,若谓二人皆不足,孔孟之后有子明。”这种口号虽然称不上雅训,对石越也颇有抬高,但是大宋士人的心中,这个年轻人的地位尚在王安石与苏轼之上,却是不争的事实。

    此时这样的“大人物”和自己说话,秦观不由得变得谦逊起来,当下敛容答道:“学生所习,无非六经,亦读《论语》、《孟子》,此外石大人《三代之治》、《论语正义》、《七书》亦略有涉猎。”

    石越点了点头,老气横秋的说道:“秦公子年岁尚轻,能尽通六经,亦很了不起。”

    秦观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红晕,连忙解释道:“绝不敢谓尽通六经,学生资质平庸,仅于《诗经》略有所得。”

    刘庠是有点刻薄的人,否则也不至于当年面辱邓绾,他见秦观拘谨,忍不住在旁边笑道:“那亦不错,唐人谓三十老明经,秦公子二十多岁能通一经,亦不算太老。不过公子是要考进士,还是要考明经呀?”

    秦观听他取笑,骨子里的狷介性情便忍不住发出来了,当下不亢不卑的答道:“刘大人,现在省试进士亦要考五经,不考诗赋了,明经一科亦已取消,学生是没有机会做老明经了,也比不得当年刘大人少进士的风采。”

    刘庠虽然少有文名,八岁能诗,但中进士却比较晚,当年因为岳父遗奏补将作监主薄,入仕之后才参加进士考试,虽然终于进士及第,但的确不是少年得志之人。他取笑秦观二十三四岁才通一经,读书不够用功,差一点点就变成“老明经”了,秦观便以牙还牙,笑骂他中进士太晚。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秦观这里说他是“少进士”,是语带讥讽的。

    这等话在坐的谁听不出来,当下冯京便皱了皱眉毛,心里暗骂秦观轻佻;石越虽然早知道秦观必有这种书生狷介之性,但也忍不住有点担心刘庠生气;李丁文似笑非笑的看着秦观和刘庠,摆明了看热闹。

    不料刘庠却并不生气,嘻笑道:“秦公子伶牙利齿,只怕自己未必不做少进士。”

    秦观自恃的一笑:“能不能中进士,那自有命数。学生今科不中,便当往白水潭读三年书,三年后卷土重来亦未可知。”

    他这时少年意气,自然说话间挥斥方遒,总觉世间一切事皆是容易。冯京心里虽不以为然,但他既不喜欢秦观的性子,便自持身份,不去搭话,若不是看石越的面子,早就拂袖而去。石越和刘庠却喜欢他这份少年锐气,当下刘庠笑道:“若能在白水潭学得三年,出来亦不失为一真书生,养好这份书生之气,将来虽然不能为一方面干吏,却是个好御史。”

    石越本来和刘庠并不是太熟,不过出于政治上的考虑,他要为刘庠说好话,算是在政治上对旧党的回报,这时听他对秦观的鼓励,不由大起好感。

    秦观心中也有几分感动,起身长揖一礼,朗声道:“多谢刘大人教诲,学生自当铭记。”

    石越虽然心里有了个成见,认为秦观不过一才子词人,不堪大用,却也觉得他总是个才子,刘庠又说秦观能做好御史,他也很认同,当下便有几分招揽之意,于是温言笑道:“你是贡生,朝廷法度在上,我行事亦多有忌讳,汴京居住太贵,秦公子可到白水潭附近去住,写点文章给几份报纸投稿,一可扬名,二有稿酬,或者在义学兼份教职,亦可养活自己,男儿大丈夫,不怕出身贫贱,就怕没有志向……”

    他这话虽然琐碎了点,却是说得诚恳,秦观更加感动。他此番来京,的确盘缠不多,都是同窗接济,以石越今日之身份,和他说这些话,显见石越的关心。他却不知石越本来有意让他住在自己府上,但是早有消息石越是钦点的考官之一,他不能不避这个嫌,御史中丞蔡确蔡大人,正在虎视眈眈盯着他呢。

    一座屏风之内,石越等人开始谈古论今,刘庠颇知古今史事,和石越相谈甚欢,而李丁文之广博机敏,冯京之典训雅正,秦观之清新机智,碰在一起便是经常引起众人欢快的笑声,除了石越外,众人对秦观诗才敏捷,都非常的惊讶。

    而仅仅就在这座屏风之外,白袍书生和四个黑袍儒生围成一桌,一齐举杯痛饮。

    “允叔,你真的决意去高丽?”一个三十多岁年纪的黑袍人问道。

    那个叫允叔的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黑袍人,他微微笑道:“已经说好了,我们曹家本来就是商人,我对经书没什么兴趣,诗辞歌赋更加不愿意读。在功名上多半是无望了,不如做个富家翁也罢。”

    “总是可惜了,以你的聪明,今年虽然没有考上贡生,但三年后却肯定有希望的。”那个黑袍人依然感叹。

    叫曹允叔的年轻人豪爽的笑道:“子云,你真是个痴人。你考了几科了?连试两科不中,今年再不中,你真指着朝廷赐你个同进士出身?当官当官,还不是为了钱财?我家在钱塘有商行,一船丝绸运到高丽,回国之后,利润有数万贯,你当官得多少年才挣得来?”

    那叫子云的中年人显见是和曹允叔极熟的,当下笑道:“我是痴人不假,可是海上风浪巨大,又有海盗,你一介书生,利润虽巨,风险亦大,怎比得读书挣功名,可以光宗耀祖,报效国家。”

    “就是啊,就算真的无意功名,想做陶朱公,亦不必去远涉风浪,开钱庄、办印书坊、织棉布,怎样不行?就是开家水泥坊,利润亦不在少数,何须自苦如此?”另一个黑袍年青人也对曹允叔一定要去海外不以为然。

    “仲麟兄,你也这么看吗?”曹允叔对那个黑袍年青人笑道,又转头向另一个黑袍中年人问道:“子柔兄,你的意见呢?”

    叫子柔的中年人笑道:“允叔既然决定了,我有什么好说的?我看你志向虽然不在功名,只怕也未必在高丽的数万贯利润。”

    曹允叔拊掌笑道:“还是陈子柔知我。”

    白袍书生见他如此,忍不住微笑道:“你曹友闻曹允叔的志向,谁又不知道呢?读了石九变的书,想看看大海之外的世界,做梦都在说这个,还以为是秘密呀。”

    曹友闻笑道:“这有何不可?大丈夫当持三尺剑横行天下,埋首书丛,皓首穷经,我可不屑为。何况出海一次,利润数以万贯计,陶朱之富,不逊于公孙之封,我在白水潭格物院读了一年书,眼界顿开,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现在都无比清晰了。”

    众人见他竟然说陶朱公比白衣拜相的公孙弘还要好,不由好笑。叫仲麟的年青人笑问:“既是如此,为何不和同窗一道去周游全国,堪测地形物产,却要出什么海?等到毕业再出海不好吗?”

    曹友闻听他如此相问,不由指着他笑道:“仲麟,不想你也是痴人。我连功名都不在乎,我要白水潭一纸毕业证书何用?我感兴趣的,是石九变所说的大海之外的世界,大洲大洋,风物百态,而不是在神州大地上堪测地图物产。更何况利之所在,我是个大俗人,不能不动心。”

    众人摇了摇头,陈子柔举杯说道:“允叔既然决定,我们多说无益,不过海上风高浪险,兼有海盗为虐,一切务必小心。今日在此饯行,明日就不去东门外相送了,免得效小儿女模样,惹人笑话。”

    曹友闻举杯答礼,笑道:“这样便好,大丈夫相交,贵在知心。我们几个情同手足,何必多言。诸位金榜题名之后,若得闲暇,再来钱塘会我便可。”

    众人见他豪气干云,纷纷举杯,一饮而尽。

    那曹友闻本来脸色较黑,喝了一杯酒,竟是黑中泛红,只一双眼睛却更是炯炯有神,他放下酒樽,笑道:“子云、仲麟这科省试之后,必跃龙门,身价自不相同。子柔和纯父不知有何打算?”

    那个陈子柔名陈良,子柔是他的表字,已是三十五六岁的中年人,几科不中,今年更是连贡生都没有考上,早就心灰意懒,绝望功名,因此对曹友闻想出海并不如另外两个人反对得厉害。此时见他相问,便笑道:“我虽然没有去白水潭读书,但是石秘阁的书也都读过,以前白首为功名,考不到一个进士出身,总不能心甘。不过我家耕读传家,若说我要去经商,非被赶出家门不可。”

    众人听他这么说,相顾一笑,可想到这中间的苦涩,又有点笑不出来了。

    那陈良见众人为他尴尬,便连忙转换话题,笑着对白衣书生说道:“纯父,你的打算呢?我和允叔都算是功名无望,方存他念。你文章经学、诗辞策论,皆是上上之选,若要博取功名,不说状元及第,取个进士出身,那是探囊取物。为何却一直不存此想?大丈夫取功名报效国家,毕竟这才是正道。”

    白衣书生微微一笑,轻轻唱道:“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这两句词虽是一首,却并非连在一起的,他此时故意连在一起唱,调子便显得有几分怪异,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柳永的这曲《鹤冲天》,北宋的读书人无有不知,特别落榜书生,更喜欢到勾栏听这曲子,解闷自嘲。白衣书生志向高远,这是四人所深知的,此时用这曲子来回答,不过是书生伎俩罢了。

    那个叫仲麟的年青书生笑道:“司马梦求,就你有这么多古怪。黄金榜你不屑一顾,哪有什么龙头望可言?若真要唱这首曲子,我们几个都是不够格的,张淳、李旭辈才真要唱这曲子呢。”

    张淳、李旭是宣德门前叩阙的风云人物,这些人自然是知道的。司马梦求听他说到这两人,便笑道:“张淳现在变换姓名,在西湖边上教书,我刚从钱塘游历过来,还去看过他们的西湖学院,一切皆是仿效白水潭学院,不过规模尤大,显见其志不在小。你说他偶失龙头望,可他也不见得要去依红偎翠呢,假以时日,不失为江南桑充国,比你考一个进士,放一个从七品主薄,要强得多。”

    曹友闻听他说起张淳,连忙竖起手指,摇了摇,放低声音说道:“纯父,别在这里说,让人听见,害人不浅。”他和张淳有同学之谊,自然存了维护之意。

    司马梦求笑道:“允叔倒是稳重人,不过他们在杭州,被人认出,也并不掩饰。要不我从何得知?”

    叫子云的中年人忍不住插话道:“在京师还是小心一点好,朝局波云诡谲,纯父应当知道吧?惹上中间的事情,总是不妙。”

    司马梦求见众人如此紧张,便点了点头,笑道:“以后小心便是。”

    陈良却忍不住感叹:“真是人各有命,张淳文章学问,气节操守,皆是上上之选,不料有此大变。不过说来却也不是大不幸,朝局风高浪险,便是我们这些布衣也感觉得到,石秘阁却硬是把白水潭的学生全给护住了,李旭在国子监读书,出身官宦,本是前途无量,结果反不如白水潭的学生。”

    这五人里面,只有曹友闻是白水潭学院出身的,听到这些感叹,他也不由有几分得意。当下取笑道:“纯父一向在外游历,自然不必说,你陈子柔我当年可是极力邀你一起去白水潭的,你当时却说什么在哪里读书不是读,在家里读书就可,不必去学院。子云兄当时有大孝在身,也不必说,可你范翔范仲麟却未免好笑了一点,自己是陈桥人,却要跑到嵩阳书院去读书。现在羡慕来不及了。”

    范翔笑道:“我可没有什么后悔的,白水潭是不错,要不然我们嵩阳书院也不会全力学白水潭,可是哪里没有英才呀?若是学问在学院就好,我看我们几个人中间,数你曹允叔学问最坏,司马纯父没进过学院,公认他学问最好。子柔兄只是说石秘阁对学生好,你就能得意成这样?”

    他这话把曹友闻给呛得说不出话来。

    四人见曹友闻黑脸再次转红,不由一起哈哈大笑。他们在此闲聊,自以为没有人注意,却不知道这番对话全部落到了田烈武的耳中。田烈武对白袍书生司马梦求是十二分的留意,秦观被石越请进雅座后,他就尖了耳朵听司马梦求等人对话。幸好他不是告密小人,否则石越和西湖学院,难免麻烦缠身。

    田烈武暗暗揣测着司马梦求的身份,那日在酒铺,他一语惊醒梦中人,田烈武一直以为这个公子哥肯定和军器监案关系密切,不料这时听他们对答,这个司马梦求倒象是个游历天下的读书人,回汴京城还没有多久,而且听他们说的,似乎身上连个功名都没有,如何就能一口说出军器监案的关键?而田烈武是习武之人,更是一眼就看出这个司马梦求步伐稳健,眸子精溢,这个人才是真正的“文武全才”,对于这样的人,他更不敢掉以轻心。

    他正在心里暗暗推测司马梦求的身份,忽然外面一声炸雷,淅淅沥沥的下起大雨来,把陷入沉思的田烈武给吓了一跳。吕大顺一向知道自己这个“田头”,为人虽然极好,办事也算精干,但就是喜欢胡思乱想,因此随田烈武去想,他倒是一边喝酒吃菜一边吃报博士读报,懒得去操那个心,一个人把酒菜吃了个七八分。这时田烈武突然被炸雷惊得回过神,吕大顺未免有点不好意思,连忙笑着搭讪:“田头,这真是下雨天留客天,想走也走不了。”

    田烈武却没有去注意这些,看了下外面突然黑下来的天空,雨是越下越大,再看看司马梦求那桌人,还在谈些什么,似乎根本没有在乎外面的大雨。一时觉得自己有点好笑,军器监的案子连陈大人都不想破,关自己什么事呀?却一直操着这些空心。

    还在胡思乱想之际,忽又听到有人带着几分醉意呼道:“好雨,好雨,实是一扫心中阴翳之雨!”

    他这般大呼小叫,未免让全楼人都为之侧目。田烈武循声望去,却是坐在西头角落的一个人发出来的,穿着灰色长袍,因为是脸朝窗外背对着自己,所以看不清长相。不过显是一个人独斟,一个简单的包裹放在桌子上,包裹上还放着一把长剑。田烈武在开封做捕头,各地乡音都听过一二,一听口音就是知道这人是福建人。

    众人看了他一眼,听他酸不溜湫的叫唤着,就知道是个不得意的人,这样的人开封街头多了去了,虽然开封府算是人情高谊,不比千年后大家只爱自扫门前雪,老百姓都乐于助人,但是象他这样的,愿意管的也不多。何况酒楼之上,多是行人旅客,大家看了他一眼,便继续喝自己的酒,吃自己的饭。

    田烈武却是天生的好奇心,忍不住要多看他几眼,只听此人忽然举杯高声吟道:“雨萧萧兮故人去,落花凄廖泪盈飞;雨兮雨兮吹萧瑟,不令别兮以盈塞;风瑟瑟兮独自归,千里相离怨秋雨;雨兮雨兮荡思愁,不使心兮以离碎……”声音甚是悲怆,让人闻之动容。

    (作者按:此赋不知何君所撰,阿越偶得,借用于此,在此谢过,若作者有异议,自当删除另写。)

    田烈武不知为何,下意识的看了司马梦求一眼,果然司马梦求站起身,走到那个灰衣人面前,抱拳道:“这位兄台请了。”

    那人头也不回,抑头喝了一杯酒,冷冷的说道:“有何指教。”

    司马梦求走南闯北多年,见他如此,也不生气,反而微微笑道:“指教不敢,方才听兄台作雨赋,似有伤感之意,在下多事,来请兄台一起喝一杯,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多个朋友,离愁寂寥之意或许就会冲淡许多。”

    按理说他这般折节下交,别人纵使不领情,也不能恶言相向。可那人却不知道是不是“二中毕业”,出口犯冲,竟然冷笑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在下便有不妥,亦不劳足下相问。”

    司马梦求不由一怔,这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人,他也真是无话可说。不过他也无意挑起纠分,当下板着脸抱拳道:“如此多有得罪,是在下多事了。”说完便走了回去,和曹友闻等人说起,众人都觉得此人不可理喻。

    其实便连田烈武也觉得那人毛病不小。

    差不多就在此时,石越等人从雅座走了出来。石越、冯京、刘庠各自戴了披风,把腰间的金鱼袋给遮住了,别人自是不知道他们身份。可是曹友闻却是认得石越的,见到石越,习惯性的站了起来,行弟子礼,把石越给唬了一跳。幸好曹友闻还算机敏,没把“石山长”三个字给喊出来,否则石越等人难免要被当成珍稀动物给围观。

    石越在白水潭学生成千上万,他哪能一一认识,当下朝曹友闻微微点头答礼,目光在几个人身上转了一圈,落在司马梦求身上,忍不住夸了一句:“真是气度不凡。”他身份日尊,说起话来不自觉的就有点居高临下的气度。

    司马梦求目送着石越等人离去,嘴角亦微露笑意——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察石越。

    熙宁五年九月十日的汴京,晴空万里无云。

    白水潭学院第一届技艺大赛,吸引了无数在京学子的目光。体育馆是一座当时的人们从未见过的环形露天建筑,完全免费对外开放。

    开幕式虽然简单,但在当时的人们看来,亦是东京城的一大盛事,权知开封府陈绎、直秘阁石越、白水潭山长桑充国分致简短开幕词——石越和桑充国的配合,相当的默契,几乎看不出二人之间有什么裂痕可言。然后便是从乐坊请来的五百乐人上演大型剑舞,五百支宝剑在太阳的照耀下发出夺目的光芒,整齐的舞蹈,激昂的节奏,那种宽宏的气势让在场的学子们回味良久。最后便是公布比赛项目与赛手名单,小型项目,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们按年级与系为单位组队排列比赛轮次;大型项目则是自由组队,比如在汴京很流行的蹴鞠,总共就只有四支队伍参赛,全部是自由组合的。

    第一天的比赛项目主要是一些单人比赛的预赛。田烈武一大早被吕大顺拖过来看热闹,倒也觉得不虚此行,须知从他住的地方走到白水潭要走半个时辰。吕大顺是个喜欢看热闹的,一个人跑去看马术、剑术了,田烈武的兴趣却在射箭与枪法之上,这时便一个人寻到射箭比赛的场地。

第八十一章 超级阴险

    射箭比赛分弓手与弩手两组,有宋一代,弓弩手都是宋军的主力兵种,也是宋军对抗骑兵的主要依靠。而射技亦是六艺之一,古代贵族生子,要朝天地四方各射一箭,以示男儿之雄心,到了宋代,这种风俗早不流传,但是读书人中能挽弓者虽然比率上不多,但是绝对人数上绝不少。所以在白水潭学院第一届技艺大赛中,参加射箭比赛的人相对要多得多。

    田烈武走到射箭场边上时,已是第二小组十人的比赛了,十个箭靶皆在五十步开外,古制一步约合现在一点三米弱,算起来就有六十多米的射程。射手们手中的弓,是典型的中国双曲反弯复合弓。这时十个射手站自己的位置上,左手持弓,搭上箭,用右手带着指环的拇指拉开弓弦,食指和中指压住拇指,瞄准自己的靶心。

    田烈武自己很喜欢射箭,他一向认为射箭之要,在于心念专一,身形和步法,反在其次。这时看这些学生,有些臂力甚大,弓都挽满,手指拉弓处与弓弦形成一个锐角;有些拉开不过一半,便是射到靶心,只怕亦不过是强弩之末。至于能够心念专一者,他却是一个也没有看见,当时不由轻轻摇了摇头。只见裁判令旗一挥,大喝一声“射”,有七支箭离弦而去,直接钉在靶上——顿时整个射箭场鸦雀无声!

    田烈武更是张大了嘴合不拢来——因为十个人的比赛,只有七支箭射了出去,还有三张弓,竟然给拉崩了,一个射手被弓打在脸上,鲜血直流!如此戏剧性的变故,让一次主持这样比赛的裁判都目瞪口呆,不知道如何处理。

    一个穿着丝袍的年轻人从田烈武身后走了过去,捡起地下残弓看了半晌,上面分明刻着一行隶书“军器监弓弩院督造”,他默然半晌,长叹一口气,对裁判说道:“计算前面七人的成绩,这三人换弓重新比试,第一名进入复赛即可。”本来每组只许第一名进入,这一组因为这次偶然的变故,不得不让两个人进入复赛。

    田烈武听到那个裁判用尊敬的语调对那个年轻人说道:“是,石山长。”这才知道眼前这个人,竟然是名动天下的石越石子明。他不由多看了石越,正巧石越抬起头,目光交集,唬得田烈武连忙低头。

    不料石越已走到他身边,微笑问道:“这位兄台请了。”

    田烈武没想到石越会和自己打招呼,不由吃了一惊,好在他是经常见官的,当下作了一揖,说道:“见过石大人。”

    石越点头答了一礼,笑道:“不用拘礼。刚才我见你在摇头,你可是能从他们挽弓中看出来这些弓要坏了吗?”

    田烈武这才知道石越来了好久,此时见他误会,脸色微红,答道:“回石大人话,小的方才摇头,是觉得这些公子们射箭不得其要,并非能看出这些弓是坏的。”

    “原来如此。那么你说说他们射箭如何不得要领?”石越对于射箭,是超级外行,此时碰上行家,不由饶有兴趣的发问。

    田烈武见石越搔到他痒处,不由胆子更大了几分,朗声回道:“射术之要,不在身形与手法,而在心念要专一,我看这些公子们虽然姿式正确,但是总是嫌不够投入,所以觉得其箭法称不上很高的境界。”

    石越对箭法所知有限,听他说得有点道理,不由好奇,问道:“你的箭术怎么样?”

    田烈武朗声答道:“小的自幼好武,能挽二百斤的弓,五十步之内,百发百中。”

    石越吃了一惊,宋代一斤相当于现代的一点二斤,二百斤的弓,称得上是臂力惊人了,后世岳飞、韩世忠名将,能挽三百斤不奇怪,可眼前这个人,绝不是什么著名人物,在自己面前自称“小人”,更显见地位卑微。

    他到宋代已近三年,传说中的武林高手,他还真是一个都没有看到过,段子介会武功,但是好是坏石越并不清楚。那些御前带器械侍卫的功夫,石越也没有亲眼见识过,不知端详。这时听田烈武自称能拉二百斤的弓,自然而然便起了好奇之心。当下笑道:“呆会两组比试完毕,会有一段空暇时间,可否表演给我看看?”

    田烈武并不傻,象石越这样的高官,便是知开封府陈绎,也要给几分面子。那是他想巴结都巴结不来的,虽然他心里并没有想过要刻意巴结权贵,但是机会到了面前,凡俗之人,哪能不动心?当下点头答应。

    一柱香的功夫,接下来两组射手便比试完了,这些人眼见前车之鉴,一个个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被这些“劣弓”给伤了,拉起弓也不敢尽全力。惹得一些懂行的人尽皱眉头,李丁文走到石越旁边,更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待裁判宣布了获胜的名单,石越叫过裁判,打了声招呼,便让田烈武上去挑弓箭。旁边围观的人等听说有人要在石秘阁面前表演箭术,无不好奇,还有几个好胜的,一时技庠,便向裁判说了,要求和田烈武一起比试。连侍剑都忍不住小孩心性,对石越说道:“公子,让我也去试试吧?”

    石越教过侍剑写字读书,也教他骑过马,李丁文有时候闲着无聊,也会教他下棋、丹青之类,倒从来没有见他射过箭,因此不由有点奇怪:“你会射箭?”

    侍剑望了李丁文一眼,点点头。

    石越见他这样子,不免好笑,说道:“那你去吧。”侍剑和他虽然不是形影不离,但是大部分时候都是呆在自己身边的,便是会箭术,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石越知道他小孩子心性,自然也不会阻拦。说起来同是少年,侍剑跟在石越身边,表面上看来稳重细致,实际上内心却是好玩好动,好奇心特别强;而唐康却正好相反,表面上看来活泼大方,也经常和朋友出去游玩,谈吐风趣,可是内心却是相当的持重稳健,心思缜密,和一般的少年根本不一样。

    侍剑见石越答允,便上面挑了一张弓,他臂力不够,只能挽到一半,可是准头却好,扣箭射出,直中红心。众人见他小小年轻,有这样的准头,不由喝了一声彩。石越也微露赞赏之意。

    田烈武等人见侍剑射出,练武之人,哪能自甘寂寞,所谓“武无第二”,争强好胜之心,对于武人来说,概莫能免。田烈武从剑筒中抽出一支箭来,搭在弓上,“嗖”的一箭射出,正中红心,入木三寸,把箭靶打得直晃。他有意卖弄,连珠价的抽出来三支箭,也不间歇,连续发出,箭箭皆在靶心,顿时彩声一片。

    另外几个人都是上京参加省试的士子,平时自负文武全才,因此有意想在名闻天下的石子明面前卖弄卖弄,不想碰上田烈武这样的神射手,虽然他们敢上来,自然五十步内能命中红心,但是如田烈武那样连珠发箭,却是功力不够。而仅仅是射中红心,又有什么好自夸的,连那个小书僮也能射中红心呢。

    石越见他们垂头丧气,不由一笑。他自然明白这些士子在想什么,当下温言勉慰几句,方对田烈武说道:“真是神射手。不敢请教尊姓大名?”

    田烈武心里颇是得意,见石越问询,却也不敢失了礼数,恭身答道:“回石大人话,小的叫田烈武,是开封府的捕头。”

    石越笑道:“原来是陈大人的人,这就好办了。我想请你来替我教两个孩子箭术,不知田捕头意下如何?”

    “这……”田烈武不由有点迟疑,虽然是难得的好机会,但是他最想的,还是有机会去前线杀敌,并非做高官的护宅教头。

    石越见他迟疑,以为他担心的是开封府的差事,便笑道:“开封府的捕头你继续做,陈大人那里我会打招呼,每日抽空过来教教孩子就是,他们也不能全天跟着你学箭。每个月我给你三贯钱补贴家用,成不?”

    每月三贯钱绝不算少,最要紧的是巴结上石越,前途自然大不相同。便是没钱,田烈武也会做,当下再不迟疑,立即答应。

    ※※※

    “公子,圣上旨意下来了吗?”

    “还没有,不过基本上已经定了。常秩、吕惠卿都是考官,主考官皇上钦点冯京、陈绎。”石越淡淡的回答道。

    “两个主考官不成匹配吧,陈绎无论哪方面都不足以和冯京相抗。”李丁文皱着眉毛,揣摸赵顼这样的任命人事的用意。

    石越笑道:“潜光兄,你不用多想。皇上变法之心,一直没有动摇过。因此开科取士,无非还是要为新法简拨官吏,但是皇上英明得很,决不可能让王安石一人专权,我和冯京插进去,为的就是这个。别的十多个考官,可全是新党干吏。”

    “不知白水潭能中多少个?”李丁文对此十分关心。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白水潭学院出去的学生,都有一种强烈的自豪感,他们根本不需要刻意拉帮结派,自然而然就会形成白水潭系。做为学院创始人的石越,进入仕途的弟子越多,自然越有利。

    “这就难说了。长卿前一阵子做过统计,白水潭学院取得贡生资格,能参加礼部试的,有一千一百多人。另外皇上恩旨,礼部在白水潭组织考试,院试前五十名可以参加礼部试,称为院贡生,加起来一共有一千二百人左右。至于有多少能中,谁也不知道。”赵顼算是很给石越面子,为了以示公允,天下书院都因此得益,嵩阳、横渠、应天等规模在三百人以上的书院,皆恩赐五名院贡生名额,由各路学官组织考试。这项措施极大的促进了各地私办学院的发展——其实这也很接近王安石的理想,王安石一直希望所有参加州郡试的学生,都必须在州郡学校入学三年才有资格,但是每每遭到朝野的严重反对。反倒是这种恩指院贡名额的作法,后来逐渐发展,在二十多年后,终于变成全国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省试考生,皆出自各大学院的毕业生,不过那个时候,无论是王安石还是赵顼,都已作古。

    “今年省试取中名额是三百以上,六百以下,可全国参考的士子高达一万多人,考上的一跃龙门,自然身价百倍,但是没有考上的却永远是大多数。这些人取得贡生的资格后,还要坐食朝廷的仓禀,总有一天,国家要不堪重负的。”李丁文忍不住感叹道。

    “国家看重读书人,结果只能如此。让他们去从事所谓的‘贱役’,他们也不会愿意,强迫为之,到时候真能天下大乱。白水潭明年的毕业生就有几千人,除去中进士的,进入兵器研究院的,继续读初等研究院的,被各个学院聘去当老师的,进报社、印书社的,长卿和程颢先生进行了估算,还有一百多人没什么着落可言。第一年的学生人数不多,还好办。第二届学生毕业,问题就会相当明显。”石越面对这个古代的人材闲置问题,伤透了脑筋。

    这些人并不存在失业的问题,一般回家后可以当少爷,最不济的,也可以耕读传家,继续等待下一次科考的机会——但是在石越看来,大宋受教育的人数并不多,在工业与商业部门,其实需要相当多的受过教育的人材,特别是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头脑灵活,又有算术格物功底,做琐事亦能胜任——便是普通书院的学生,接受过教育的也比没接受过教育的要强得多——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些学生,既便是白水潭学院明理院毕业的,亦不屑为之。他们宁可回家一边种田一边读书,也不愿意为工为商,更不用说做商人的下属。

    提倡“士农工商”平等吗?口号是喊了,但是宋代的读书人不比之前,他们从小就读“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石越看起来理所当然的事情,对于当时的读书人来说,就可能是奇耻大辱。

    一方面是人材缺乏,一方面是人材得不到利用,石越自问不是什么神仙,也不是那种一呼百应的鼓动家,面对这种问题,他只能束手无策。等着他们慢慢觉悟,或者有一天,当全国的读书人突然达到百分之三十甚至百分之五十之时,读书人就不会觉得进入工商业是一种自贬身份的行为了。在现在这个时刻,也只能看到一少部分人自觉不自觉的去经商或者从事工业。

    李丁文是属于那种对科举严重缺少兴趣的人物,不过他同样不会了解石越的烦恼,工商业要什么读书人?顶多识几个字,会算术记数就行了呗。这个道理聪明如李丁文,石越也解释不清楚。只有这种时刻,石越才能体悟到和风车作战的无奈。

    这个世界上,真正能和石越谈论这些新奇的思想,理解这些新奇的思想的人,并不多,屈指可数——王安石可以算一个,可却是石越最大的政敌;桑充国算一个,可是自从报道事件之后,二人虽然依然亲热,却都在刻意回避那件事情,两人都小心翼翼地不去提它;还一个,欧阳发,石越只见过几次,那个年轻人真是相当的出色,可惜现在远在家乡居丧——石越知道因为这个年轻男子的离开,曾让桑充国如失右臂……

    石越很喜欢去桑充国办的义学里去,有时候还会即兴给小孩子讲故事,以前他不知道原因,后来他才意识到,也许真正的改变,还得从那些小孩子们开始,白水潭的学生们,离他的理想虽然更接近,但是真正说起来,还差得远……

    “公子,你看……?”李丁文打断了石越的感怀。

    石越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和李丁文已经走进体育馆了,下午的比赛,有剑术组的预赛,比赛用剑是特制的无刃剑,一般倒不会出现伤亡。但是李丁文显然不是让石越看正在比赛的两个学生,而在旁边观战的几个人。

    那正是前几天在会仙楼见到的司马梦求等人。

    曹友闻等不及这次盛会,早就前往钱塘,现在和司马梦求在一起的,是另外三人:吴从龙字子云、范翔字仲麟、陈良字子柔。今天四人都是穿着白色丝袍,站在一边观赏比赛,时不时指指点点。这四人站在一起,司马梦求气质飘逸,给人一种浊世佳公子的感觉;吴从龙年纪稍大,读书时也稍嫌用功,眼镜略有近视,而为人端正,倒像极了白水潭程颐的学生;范翔年纪最轻,长得很是清瘦,他是嵩阳书院的学生,骨子中自有一股书卷气;陈良也有三十多岁,他和吴从龙一样,大儿子都有十岁了,自然颇多稳重,不过许是因为绝望功名的缘故,神态中多了一点落拓之气。

    石越虽然不认识这几个人,但是对于司马梦求的气质却颇留意。身上有这种气质的人,石越也见过,眼高于顶的王雱——不过身上多了暴戾之狂态;晏殊之子晏几道——富贵书生气略重了些;还有欧阳修的长子欧阳发——可惜身体也不太好,而且也没有眼前这个人身上的沧桑感。眼前这个男子一眼望去,就知道他去过很多地方,经历过很多事情。

    石越正要过去叙话,却见一个穿着绿袍的武官带着一个人走到自己面前,行了一礼:“石大人。”

    这个武官石越却是认识的,叫康大同,是熙宁三年武状元,本来是侍卫亲军里的右侍禁,因为考上武状元,升了一级,变成左侍禁——不过依然是个八品小官。石越本来就架子不大,加上康大同是武状元出身,又是正儿八经的御林军,更是加倍客气。抬了抬头,算是还个半礼:“状元公不必多礼,怎么有兴致来白水潭?”

    康大同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道:“我表弟来京赴考,带他来白水潭见识见识。我那边都是些粗人,呆久了于他学问有害。”

    石越打量着他身边的那个人,只见此人一身灰布长袍,虽然也算是生得眉清目秀,但是脸上却冷淡得一丝笑容都没有,嘴角微往上翘,明知道眼前是名闻天下的石子明,却根本是爱理不理的样子。看他的神情,根本是那种把天下人都要拒之千里之外的样子,康大同想让他结交文友,只怕是打错了主意。

    石越却不知道这个人前几天就和自己在一座酒楼上,还把司马梦求给呛了个半死。当下朝康大同笑道:“这位就是令表弟?”

    “就是他。镇卿,这位就是名闻天下的石大人。”他这个表弟姓吴,叫吴安国,字镇卿,生下来的臭脾气。

    吴安国看了石越一眼,微微一礼,连嘴皮都没有动,这算是无礼之极了。

    石越看他这样子,回头看了李丁文一眼,二人相视一笑。石越笑着对尴尬之极的康大同说道:“年轻人性子高傲一点,没有关系,你带令表弟到处转转吧。”

    当下便辞了康大同朝司马梦求一行人走去。司马梦求早就注意到石越过来了,他对吴安国算是印象深刻,眼见石越身居高位,竟然毫不在意这人的无礼,心下不由有几分心折。暗道石子明名不虚传。

    “那日邂逅,未及深谈,不料今日竟有缘再见,这位兄台别来无羔。”石越抱了抱拳,朗声说道。

    “不敢,学生何德,竟敢劳石大人记挂。”司马梦求不亢不卑的还了一礼。当下按一般的礼节,和吴从龙、范翔、陈良向石越自报家门。

    毕竟大宋的读书人对石越还是很仰慕的,如吴安国那样的始终是极少数。吴从龙等人免不了要说一番仰慕的话。石越说好说歹,此时也是个五品官,又是在皇帝面前很受重视的人物,兼之名闻天下,隐然一代宗师,甚至民间有人把他放到孔孟之后来提,但是他在当时来说,简直是一点官架子都没有,反差如此剧烈,更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司马梦求无意科举是真的,但是说他无意功名,却未免有点假。不过中国的“士”,讲究的是得其人而辅,若找不到那个明主,便宁可耕躬乡野,苟全性命,终身做个隐士,这是“士”之一阶层人格上独立的一面,后世之人,能理解这种想法的,少之又少。他游历天下,遍览形胜,结交三教,十年有奇,所见所闻,文官只知道贪财好色,巴结上司,钻营升迁;武官们醉生梦死,兵甲不练,坐吃空饷,倒似大宋这棵大树上布满了蛀虫一般,大家都拼了命要吸干这大树的树汁。

    好不容易盼来负天下大名三十余年的王安石,结果他手下三大干将,韩维是世家子弟,眼光看不到一等户以下;吕惠卿三兄弟在乡里就巧取豪夺,变法的结果是国库的钱财大幅上升的同时,他们吕家的田产与钱财,也跟着上升;曾布自己虽然好,可是他的亲戚们在县里面连知县都不放在眼里,欺压良善之事屡屡不绝——其上如此,其下可知。王安石纵使自己清廉,同样也要引荐亲戚,而对于吏治败坏之事,他根本不敢动一根手指。只知道拼了命的喊“开源”,实则历代苛捐杂税,本朝无一不有,这种情况下还要开源,老百姓也只能苦不堪言。

    而所谓的旧党名臣,更让司马梦求不知道要做何想,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被庆历新政的失败给挫掉了全部的锐气,只知反对不知建树——便是瞎子也知道,大宋的情况,不变不行了。在《汴京新闻》之前,大宋本来就有朝廷的邸报流传于市坊,虽然不是正式的报纸,但对于关心时政的读书人来说,却是必看之物。因此王安石的一举一动,朝野变化的情况,司马梦求虽在外省,亦了然于胸,但是越了然,只有越失望。他几乎以为大宋是变亦亡,不变亦亡的危局了,差点想要剃度出家,不再问尘世之事。

    直到他在成都读到《三代之治》、《历代政治得失》,读到关于青苗法改良的邸报,他这才又被勾起一丝希望。但是司马梦求为人,是非常的推崇“与其许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他马不停蹄的出剑阁,顺长江而下,直奔江淮两浙,亲自了解改良青苗法的推行情况,用钱庄借济的利弊得失。在那里呆了一年有多,种种利弊,他无不了然于胸。他在松江边上,看到了机户之家成千上万,官府为了调节棉花的种植和水稻的种植而大伤脑筋,二者的矛盾至今没有解决;他在杭州,看到苏轼浚通西湖,亲手规划杭州市区图,教附近的百姓使用煤矿;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叫蔡卞的小官,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就把一方面治理得井井有条,他在治区要求百姓种植棉花和水稻三七分,而新开恳的田地则可以棉花水稻六四分,把松江边上官员们解决不了的问题,轻易的解决了,他异常严厉的打击富家私放高利贷,监视钱庄的利率情况,对于一些官府不愿意解决的贫困户的问题,他下令这些五等户中的贫困者,可以由县府调查清楚后,押结作保,让他们去钱庄借钱买种——司马梦求所过诸县,便是《论语正义》的署名作者唐棣、柴氏兄弟等人所在的县,都没有人能比这个蔡卞做得更好。

    这一年多的所见所闻,把司马梦求的希望慢慢点燃,所以他又回到京师,就是想看看这个似乎是突然冒出来的石越石子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这时只见石越笑道:“潜光兄,想不到今日能见这么多英杰之士。司马公子,今日不便长谈,如蒙不弃,改日可否和你的这些朋友一起到敝府一叙?”

    司马梦求也知道今天是肯定不方便说什么的,他看了吴从龙等人一眼,除了陈良之外,吴从龙与范翔眼中都流露出热切的目光,当下微微一笑,答道:“改日定当拜访。”

    李丁文忽然在后面插道:“不如约好,就在后天如何?公子后日轮休。”

    石越一怔,开始不知李丁文为何要定好日期,不过马上就转过念头,知道李丁文心思缜密,他担心司马梦求等人是贡生,如果石越是考官的旨意下来,再来拜访,就会惹人闲话了。当下便微笑着看司马梦求的回答。

    司马梦求淡淡一笑,点点头,抱拳答应:“如此便是后日。”

    “那么一言为定。”

    ※※※

    “公子想把那个司马梦求招入幕府?”见四下无人,李丁文笑问。

    石越点点头,笑道:“我看他人材难得,他不说司马梦求这个名字倒也罢了,说起来,李敦敏和柴贵友都写过信推荐过他。”当下把这人在江淮的事情略略说了。

    “看来倒是个有心人。”李丁文笑道。

    “我去信给子瞻先生,问了两个人,一个是这个司马梦求,一个是蔡卞,子瞻先生也认识此人,他和灵隐寺一个和尚很熟。后日再看看他的干材器量,就知端详。贡生名单里没有他的名字,我猜测他是个无意科举之人。”石越轻轻拨开小路边上的柳枝,此时离开体育馆已很远,白水潭学院里显得很安静。

    李丁文沉思了一会,方说道:“要慎重,如果不是其人,不要轻易招揽。”

    石越不置可否,他知道李丁文是怕那些御史说闲话。不过他自小就知道曾国藩幕府人材的事情,难道曾国藩幕府中的人,就全能一一交心?为政之道,有阴谋,有阳谋,关键是要有能力,如果自己明知是人材而不敢用,又能成什么大事?

    不过他还是要向李丁文解释一下:“我看司马梦求一不求科举出身,二没有结交权门,仅这两点,就显见其志向器量。”

    李丁文知道石越主意已定,便不再多说,笑道:“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司马梦求的朋友,应当也不是凡品吧。”

    “但愿如此,不过吴从友与范翔目光热切,他日的助力,亦在朝堂之上,而不在我幕府之中。”石越笑了笑,那样的眼光,他看得实在是太多了。

    李丁文不以为然的撇撇嘴,“一个八品进士,搞不好还是个九品,如果不是进士及第的话,到外县从主薄、县尉做起,按部升迁,何年何月才能有机会进入朝廷呀?新法招致不满的一个原因,就是王安石只要人家说新法好,就加重用,简拨了太多的投机侥幸之人。这两人要想有机会进入朝堂,还早得很。”

    其实当时朝廷重臣推荐一两个人,根本就是风气所在。王安石就不说了,冯京、文彦博、吕惠卿、曾布,甚至石越,谁没有做过?吕惠卿两兄弟布列朝廷,陈元凤带到兵器研究院;石越还提拔了一个唐棣呢。而且说起来,进身最快的,当数石越,三年时间,就是五品,历史上不能说没有,宋代还有三日三迁的,但是终究是很罕见的了。

    石越微微笑道:“你说得虽然有理,但是多一些人材,于国家还是有利的。何况如果他们真的有才华的话,未必就一定要放外任,到太常寺做个奉礼郎以下的官,我就办不到吗?”

    白水潭学院的第一届技艺大赛,在第一天结束之后,所有的人都知道这肯定是一次成功的活动。

    当时汴京的居民们,文艺生活虽然不能和后世相比,但也不能说不丰富,相国寺的“万姓大会”就是经常有的,但是竞技体育那独特的魅力,和“万姓大会”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事物。当着数以千计,数以万计的人击败对手,那种成就感让年轻人们感受到不逊于黄金榜上题名的快意。

    无论是从马术比赛中从马背上摔下来,还是射箭比赛中弓被拉崩,亦或是二十五里(不足一万米)长跑中差不多有一半以上的选手没能坚持下来,都成了汴京街头巷尾津津乐道的话题。最让桑充国意想不到的是,当天下午有许多赴京考试的士子要求能够参赛,和白水潭的学生一决高下。无论在哪个场合,如果能够击败名动天下的白水潭学院的话,对于这些年轻的士子们来说,也不失为一种乐趣吧?

    桑充国对于这个实际上“白水潭校运会”摇身一变,转变成“大学生运动会”,并没有特别的奇怪,当时石越提出的宗旨,就是希望借此吸引更多人的注意,让读书人在读书之余,不忘强身健体——不过这个主张是没有说服程颐的,因为伊川先生认为养生之道,在于打坐,这个观点也不能说完全错误,不过按石越的说法,则是两个正确的观点同时存在,是可能的。伊川先生当然可以继续打坐,不过让白水潭不愿意打坐的学生练练剑术、跑跑步,也没什么不好。

    不过第一届技艺大会正好赶上省试之前,桑充国是没有刻意安排的,不过石越有没有想过这一点,别人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能提高白水潭学院的声誉,总是不错的,这一点桑充国程颢也好,程颐也好,邵雍孙觉也好,大家观点一致。前阵子“四大学院白水潭讲演”被誉为大宋以来第一盛事,所以对于和别的学院进行交流,白水潭学院的领导者们,对此是很开明的。

    因此桑充国当天召开的教授联席会议很容易的通过了决议,在接下来三天内,允许白水潭以外的士子组队或者单独报名参加比赛。这个决议只是苦了那些负责组织这次比赛的学生们,如果不把赛程变得具有相当的灵活性,根本不可能适应这份新的决议。

    当然比赛从第二天起,也因此变得更有对抗性,更加精彩。连汴京的市民也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本土本乡的白水潭学院,一派支持外来的士子,有两家酒楼公开博彩,赌三十六项的冠军人选,差点被开封府给查封了。

    最让石越哭笑不得的是有个御史居然因此弹劾石越,说他纵容指使白水潭学院办技艺大赛,让天下士子不安心读书备考,玩物丧志,是破坏国家抡才大典的行为云云,此事后来成为熙宁五年第一笑话,忍俊不住的皇帝赵顼在弹章上御笔钦批:“吹皱一池春水,干石越何事?”

    不过在熙宁五年九月中旬,也许最值得注意的事情,是九月十二日司马梦求等人如约拜访石越。

    接到司马梦求等人名刺的石越亲自迎到门外,把四人直接引到花园设宴接待,这让吴从龙和范翔简直受宠若惊,连陈良都有点动容。毕竟石越的名声,如日中天,完全可以和王安石、苏轼相提并论。

    石越赐邸的花园,此时和之前又有不同,因为觉得石安夫妇忙不过来,他又请了几个家丁和花仆帮忙——家丁是唐甘南亲自帮他选的,花仆却是冯京推荐的,因此花园虽然不大,却也是静中有韵,一股引来的活水,从石眼中涓涓冒出,兼之绿草茸茸,石苔斑斑,竟是颇有山野之妙。横塘曲桥之畔,一座翠亭,亭中自有桌椅酒菜,石越请众人坐了,自己这才坐了主位,李丁文则坐在他的旁边。

    石越端起酒来,笑道:“久闻司马公子之名,久欲请教,不料今日得偿所愿,吴公子、范公子、陈公子亦皆是大宋英杰之士,今日相聚,必有教我,石越不才,在此先敬诸君一杯。”

    众人连称不敢,举杯回敬。

    待一杯酒尽,司马梦求奇道:“学生一向默默无名,石大人却是似乎早已知道学生一般,这中间缘故,学生愚昧,还请石大人解此迷津。”

第八十二章 英雄定律(第二更)

    石越笑道:“良材美质,断难自弃。司马公子在两淮江浙往来一年,不知道有多少人称赞公子呢。”他故意点到为止,却并不说明。

    司马梦求真是吃了一惊,说不出话来。

    石越微微笑道:“以司马公子之能,必能有所教我,还盼不吝赐教。”

    司马梦求倒不想石越如此开门见山,连忙说道:“学生见识愚钝,只怕让公子失望。”

    石越叹道:“身在高位者之患,是不知百姓之疾苦。象我们这些人,整日里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高坐庙堂之上,坐谈议论,百姓之疾苦,谁能感同身受?上行下效,便是小县知县,真能深入民间者,亦廖廖可数,而敢于据实上报者,更是难有。《汴京新闻》号称能反映民间疾苦,可实则亦不过限于开封一府罢了。朝廷法令行于四方,纵有良吏执行,各地风俗人情不一,守令为求考功升迁,无不讳病忌医,这是人之常情,而最后吃亏的,是百姓与国家。我虽有亲近百姓,了解法令真正的执行情况之心,但是身在朝廷,往往也脱不开身。司马公子是有心之人,还望能够直言无忌。”

    他这一番话说得众人无不动容。司马梦求起身行了一礼,正色说道:“石大人如此见识,实乃朝廷百姓之福。如此学生便斗胆放肆直言,有不是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石越伸手说道:“但说无妨。”

    司马梦求清清爽子,侃侃说道:“自熙宁二年,陛下召王相公入朝,主持变法,至今已近四年。所谓变法,其要者有六路均输法、农田水利法、青苗法、免役法、保甲法、保马法、市易法、免行法及置将法等。其他细法,不计其数。而其中青苗法,本是争议极大,石大人改良之后,又多出三法:青苗法、钱庄法、合作社法。不到四年时间,相继推出如此之多的法令,一法争议未定,一法又出,本来就嫌苛急。而地方官吏奉行,多有变样,更易招致反对。但平心而论,新法亦有可取者。”

    “譬如免役法,朝野之中反对一片,但学生这几年往来南北,终于发现其中之奥妙。原来免役一法,北方人反对得厉害,南方人却不甚反对。”

    石越和李丁文听到这话,不由愕然,三年以来,还从来没有人对石越说过有这样的事情,他想了一回,没有明白为什么南方人反对不厉害,而北方人反对得厉害。当下便问道:“这是为何?”

    司马梦求叹道:“因为南方与北方,情势不同。大抵南方百姓,较北方百姓要富庶,而南方百姓的徭役,亦比北方要重。实行免役法,一般的南方百姓,多能承受,而因此免掉徭役,只要朝廷不是庸外加庸,百姓反而觉得方便。而北方就不同,百姓穷苦,本来就出不起免役钱,而免役法又分五等户征收,原本不要服役的客户与四、五等户、单丁户、女户,都要交一半的助役钱,和十分之二的免役宽剩钱,使贫者更贫,雪上加霜,而国库竟因此富裕。所以北方最穷的百姓,是很受免役法之害的。特别是十分之二的免役宽剩钱,说是为荒年灾年备灾的,实际上年年征收,几乎变成常赋,有些地方甚至增加到十分之四,十分之五。深害百姓,南方还好,北方百姓则实有不堪忍受之苦,而偏偏北方官户、客户、四、五等户特多……”

    “另一方面,北方有些百姓却甚至不愿意种桑养牛,因为家里有桑树,有牛,就被视为富户,免役钱就要多出,百姓由此更不堪重负。但在北方而论,比贫困之家反对更强烈的,是一等户和官户,很多官户,本来不要出钱的,现在突然要出钱,虽然他们有钱,却也不愿意;而一等户则是因为他们出钱最多。朝中大臣以北方人居多,所以这些人的声音更容易传到朝中大臣耳中,真要说为贫困百姓吁请的,倒不见得有几个。否则也不必全盘攻击免役法,只需改良助役法就行了。如果平心而论,对于南方人而言,则免役法至少不是什么坏法,对北方而言,如果能取消或者减少四、五等户和客户的助役钱和免役宽剩钱,那么它纵有弊端,也可以接受。”

    石越想到自己之前在心里一直单纯的认为免役法扰民,甚至想过要联合旧党狙击此法,心里不由一阵惭愧。长叹道:“非纯父,他人不能告诉为我言此。”旋又想起苏轼本来反对免役法,可是到了杭州后就慢慢没有听到他反对的声音了,而韩琦在河北,则对免役法恨之入骨,种种情弊,他终于算是完全明白。

    连李丁文听到这里,见司马梦求如此通达上下情弊,也有点自叹不如。

    司马梦求继续说道:“又如保甲、保马二法,推行皆在黄河以北,黄河以南,对此二法闻所未闻,更无害可言。反倒是青苗法推行得当之处,百姓颇得其利。若南方百姓所苦的,反倒是农田水利法。”

    这话说出来,众人皆是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陈良一句话,问出大家的心声。

    “怎么不可能?地方官吏为了邀功,乱开沟渠,胡修乱造,虚报数字。逼迫百姓向朝廷借钱,虽然利息甚低,却始终是要还的。何况江浙两淮,要修水利,就应当统一规划,才能见其利。各县乱修一气,又有什么用处?”

    这话问得陈良哑口无言。

    石越点了点头,说道:“这件事朝廷已经知道了,会派专员去两浙两淮督修水利。”

    司马梦求又继续说道:“石公子改良青苗法,虽然是善法,情弊减少许多,但也不是全无弊端可言。一则如非大县,一县一般只有一个钱庄,而钱庄春季借出,秋季收回,若非富户豪室,断然没有这么多的本金。而富户豪室,却也有不愿意的,他们宁可钱庄开不成,自己偷偷放高利贷。要抑制这种情况,一是靠地方官员的干材,一面打击高利贷,一面让县中富户联合出资办钱庄;二是由外地请来大商大贩兴办钱庄,让本地的富户无利可图。这种事情,在富裕一点的地方则施行良好,在穷困之处,却全靠地方官的能力。仅仅靠着青苗钱收息那一点微利,如何能打动富商?何况越是穷的地方,借钱出去风险越高。其二则是那些极度贫困的农民,钱庄并不愿意借钱,官府亦不能强迫。而合作社的推广,又并不理想,结果最穷的人,依然还要去借高利贷。所以改良青苗法,如果摊上一个好的地方官,则一切都好,若是地方官平庸无材,那么这根本也谈不上雪中送炭之法。”

    石越听他说来,也的确有可能,当下默然良久,才说道:“南方已是如此,北方只怕更加复杂。”

    不料司马梦求却笑道:“那却未必。”

    “为何?北方可是比南方更穷。”

    “北方虽然穷,但是北方也有有利之处。一是北方人情淳朴,欠钱不还之事要少,风险自然小得多;二是青苗法利息低,而北方三等户以下,都愿意借,甚至客户也愿意借,借的人比南方要多,利润反比南方高;三是因为钱庄收息多少,始终是考核地方官政绩的重要一条,地方官员也很主动的把那些富户召集起来,合伙开钱庄。而地方官为了从钱庄中多收息当成自己的政绩,又会允许这些钱庄借钱给商人谋利,从中抽取税金,当做青苗法交纳。所以北方实际上并不比南方执行困难。实际上钱庄借钱给商人为本,然后谋利,这种事情地不分南北,各处都有。依学生看来,是有利有弊,其利则是钱庄利润变大,商人愿意开设;其弊是学生担心这些钱庄本金有限,最后反而没有钱借出做青苗钱了——这种事情在某些地方已经发生,地方官员为了自己的政绩,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钱庄则只要有利可图,青苗法因此名存实亡,生产需要资金的农民还是不得不去借高利借贷,改良青苗法之所以朝野一片平静,这中间是有玄机的,不过以学生所见,这样的事情现在还只是少数地方的现象。”

    “那么,纯父可有什么良策?”石越虽然觉得资本追求最大利润根本是正常现象,但是青苗法积极的一面如果断送,也未必是什么好事。让大多农民破产,而社会工业化程度又无法容耐这么多劳动力,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引发社会的动乱,从这个意义上讲,石越也希望青苗法能够切切实实解决农民的一些问题。但是让民间资本有效的流入农业生产当中,这个难题也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

    司马梦求苦笑道:“我又能有什么良策可言,本来越是穷县越是需要青苗钱,可在某些地方,结果却是越是穷县钱庄越是不愿意借青苗钱,反倒是富县不存在这样的问题。真要解决,还得靠地方官吏的良心与能力。或者在钱庄法增加一条,农民满足贷款条件而钱庄不放贷者,可以向官府申诉求助?不过依学生来看,这些都是细节,实则王相公变法的路子,整个就走错了,这完全是一个死连环。王相公变法便真能成功,财政岁入真能大增,亦不足以解决大宋的问题。”

    他这话实在是惊世骇俗之论。就算是石越,也不曾对王安石变法全盘否定。不过石越对于司马梦求的建议,也不敢断然下结论是好是坏,金融方面的事情,石越并不是行家里手,这样的一条条令加进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暂时难以评估。

    “那么纯父的高见是?”石越和李丁文对望一眼,并不急着说出自己的看法。

    司马梦求可能是很久没有机会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略有点激动,“大宋之弊,在于冗官冗兵。要解决二者,首先就要澄清吏治,不澄清吏治,消除冗官,就不足以宽养民力,不能宽养民力,就不能厚培国本,不能厚培国本,就不足以显耀武功。王相公变法,背道而弛,焉能成其大道?”

    这个道理,石越和李丁文,甚至苏轼、范纯仁都曾看到,也不算稀奇。当下石越问道:“我观王相公变法,虽然重开流不重节流,重法令不重人事,颇有不如人意处,但似乎还不足以言背道而弛?何况王相公执政以来,消除冗兵,禁军减至五十余万,亦不能谓其见不及此。”

    司马梦求淡淡一笑,说道:“我当为石大人一一言之。”

    “王相公削减禁军,自是事实,然而西北军费所需,数以亿万计,此处消减所得,彼处十倍花掉,又何足道?而冗官之势,熙宁五年之间,愈演愈烈。如嘉佑年间,推恩者数十人,治平间三百人,而如今则四、五百人。官员们一个求田问舍,为子孙谋,谁来谋国?”

    “又王相公立置将法,每将下面各有部队将、训练官一、二十人,诸州又自有总管、钤辖、都监、监押,设官重复,平增冗官又是数以百计……”

    “又推行新法,诸路增置提举官凡四十余人,各设官府,不一而足。又国初供奉三班不过三百人,天禧间增至四千二百多,现在则达一万一千多。景德年间大夫之官不过三十九人,如今达二百三十,增加七倍,朝奉郎以上景德年间不过一百六十五人,现在是六百九十五,五倍于彼时。承议郎一百二十七人增至三百六十九人,奉议郎一百四十八人增至四百三十一人,冗官之势,有增无减。而朝廷厚待士大夫,各项赏赐,曾无止尽。便是王相公再能理财,所得亦不足以偿所出……”

    司马梦求把这些数字一一说来,如数家珍,显是平时非常留心。吴从龙等人不知道端详,倒也罢了,石越和李丁文却听来惊心。宋代一个官员能享受什么样的待遇,石越是亲身体会的。俸银之外,还有春衣绫、绵、冬绢,还有粟,还有随身仆人的衣粮,还有薪、嵩、炭、盐,还有所谓的“增给”、“赡家钱”、“马钱”、“茶酒厨料”……名目烦多,连石越自己都记不过来。每年郊天、皇帝生日、太皇太后、太后、皇后生日,更是各有恩赐。国家从百姓那么剥削来的钱财,就这么被所谓的“百官”们吸取了很大一部分。当然不能说这些冗官是王安石的过错,但是王安石变法完全没有抑制冗官的增长,却也是事实。

    司马梦求顿了顿,又说道:“本朝苛税,七倍于唐,百姓之苦,谁人知之?天下之财输于京师,而地方不能自留钱财,用于建设。朝廷养兵养官之费,占岁入十分之九。不除冗官冗兵,又谈什么宽养民力,谈什么厚培国本?如今国家之事,乱无头绪,立即仓促用兵,更是急功近利之极。”

    说到这里,石越算是明白了司马梦求的大概思路,此人虽然算是才华出众,对国事有着深刻的见解,但同样是那个时代的人物,他的见识,不过是以范仲淹的见解为基础。他和李丁文对望一眼,就知道对方和自己想的一样,不由莞尔。除冗官,冗官是那么好除的吗?王安石未必是见不及此,很可能是范仲淹的失败给了他深刻的教训,他不愿意一个人挑战整个官僚阶层罢了。但是话又说回来,真是想要解决大宋的问题,这个顽疾,石越不能不面对!

    总有一天,我要面对这个问题的。不过历史在这个问题上,给石越的经验却并不多,因为石越出生的时代,冗官问题比大宋要严重千百倍。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不是现在他要面对的。他笑着中止了司马梦求的话题,“事有轻、重、缓、急,很多事情,虽然按理要那么做,可是真正实行起来,却需要多走一点弯路才能达到最后的目的。你可明白?”

    司马梦求本来正想继续说着自己对冗官的看法,提出一揽子强硬措施消除冗官,听到石越不轻不重的这么一说,不由呆了。他细细的咀嚼着这句话,试图理解石越的意思。

    一直听着司马梦求说话的范翔微微笑道:“石大人,您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

    石越笑着看了这个青年一眼,“哦?”

    “我们要去一个地方,面前有巨石挡道,仓促间不能踢开。这时候花点时间去准备工具,召集人手,一起来搬来巨石,比起用莽夫之勇,一味蛮干,要有用得多。”范翔打了另一个比喻。

    “哈哈……仲麟真是聪明之辈。”石越笑道。

    司马梦求豁然明白,抱拳说道:“学生受教了。”

    陈良在旁边补充道:“如果在准备工具的同时,行有余力,还可造一架马车,这样在搬开巨石之后,可以加快上路,把时间补回来。”

    石越微微点头:“正是如此。”

    又对司马梦求说道:“冗官冗兵,仓促间难以解决。之前多做些有益于国的事情,待到时机成熟,再去动它们不迟。纯父多有干材,须能耐下心来,静待时机。当今天子圣明,英杰之士,正是大有为之时。”

    司马梦求点头称是。

    严肃的话题既然说得差不多了,当下众人就慢慢放开。司马梦求喜欢说些他游历各地时所见的风俗习惯,地方民情,官吏贤愚之类,和李丁文倒是颇有共同话题。而吴从龙等人显然去过的地方不多,吴从龙对秦汉晋唐以来的官制礼仪,显见非常熟悉,常能引经据典,说上一番,不过他为人方正拘礼,和范翔恰好性情相反。范翔思维灵活,什么事情都是一点就通,上至朝廷官员,下至市井百姓,各种趣闻秩事,他信口拈来,倒如同自己家后院的事情一般清楚。而陈良此人,竟然是精通刑名钱粮诸般庶政,实在出乎石越意料之外。

    诸人交谈颇为相得,而吴从龙和范翔又是刻意巴结,卖弄学问,席间气氛活跃,笑声不断,直到天色渐色,这才发现时间流逝之快。石越与宋人交游,见过的名士才子,不知凡几,但当时读书人,无不书生气甚重,谈得几句话,往往就是往琴棋诗画引,其中高材之士,也不过谈谈历史上的典故经文,以证其博,石越心里对这些,实在有一种厌烦之心,因此他平时倒更喜欢和沈归田这样的小官吏说话。今日碰上司马梦求几人,说的当时当世之事,便是说历史得失,品评也是适可而止,绝不肯夸张虚饰,加上范翔此人实在淡吐风谐,石越本就有招致之意,此时更觉不舍,便吩咐侍剑,让人点起蜡烛,挂上“气死风”,做彻夜之谈。

    众人从上午至晚上,边喝边谈,本来各有酒意,石越又说到给侍剑和唐康找个箭术教练,以为君子当文武全材方为上品。范翔带着酒意,指着司马梦求笑道:“石大人,若论文武全材,司马纯父可是上马能杀敌,下马能作赋。其箭法之精妙,亦非开封府一个捕头可比。”

    司马梦求知道范翔已有几分醉意,不过他也并不介意让石越知道自己的本事,当下只是微微笑道:“仲麟不要胡言乱语。”

    李丁文却笑道:“纯父何必过谦,仲麟岂是乱说话之人?”

    范翔脑子不是太听使唤了,竟然也说道:“正是,我范仲麟什么时候会乱说话?纯父兄何必谦虚,干脆表演一下,也给石大人看看你的本领嘛。”

    众人哄然称是,侍剑少年心性,正是想看热闹,也忍不住露出期盼之色;李丁文却依然是似笑非笑的说道:“纯父兄表演两手,我们以此下酒,岂不也是雅事一桩?”

    司马梦求是何等人物,早就看出来李丁文实是石越身边的谋主,对自己的态度相当微妙。他此时对石越颇为倾服,而石越言语中也已微露招致之意,心想干脆就一展生平所学,也好给石越一个好印象,同时让李丁文知道我司马梦求的本事。当下并不回答,只是迟疑的看了石越一眼。

    石越对于所谓武功,心里本来就很好奇,毕竟他是看着武侠小说长大的一代人。加之大家都在兴头上,当下微微笑道:“纯父就露一手给大家开开眼界吧。”

    司马梦求见石越发话,站起身来,抱拳笑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侍剑见他答应,顿时心花怒放,连忙说道:“公子,我去拿弓箭刀剑来给司马公子。”

    石越心思一转,叫过侍剑,在他耳朵边轻声说了几句,侍剑似乎吃了一惊,略一迟疑方才答应着,去拿诸般兵器。

    不多时,侍剑带着一个家丁拿了弓箭和一个大盒子过来。

    石越先接过弓箭,双手交到司马梦求手中。这是一张犀角弓,石越提举胄案虞部之时,胄案经常会造些好兵器出来送给王公贵族,石越做了那份差使,下面的人要巴结他,自然忘不了给他留一份。当时他按价付钱,还曾让那些手下大吃一惊,因为这些事情,在当时根本就不被视为受贿了,完全是平常事。他这些兵器放在家里,也没什么用处,多半是当摆设用的。

    此时司马梦求接过此弓,不由赞了一声:“好弓!”

    弓是好弓,箭自然不会是坏箭,金箭筒内二十支箭,全是雕翎箭。

    司马梦求也不说话,走出亭来,就在曲桥之上,搭箭上弦,嗖嗖三箭,只听弓弦响过,池墉那边的三枝柳条,掉在水池之中。而箭势并不稍减,一直钉到花园的围墙之上。众人一齐起身,凭栏而立,夸了一声好,侍剑更是兴奋得小脸都红了。

    司马梦求微微一笑,手中却不停留,接连二十箭发出,二十枝雕翎箭在雪白的围墙上,竟是钉出一个隶书“石”字来。这手箭法,连李丁文也要点头称赞。

    石越击掌笑道:“司马纯父,果然神技。”

    司马梦求拱了拱手,谦道:“雕虫小技,让石大人见笑了。”说着就要把弓还给石越。

    石越摆了摆手,却不去接,“所谓红粉送佳人,宝剑赠英雄。这张弓放到我这里,白白蒙尘,不如就送给纯父,明天我再让人去在箭上刻上纯父的名字,纯父不要推辞才好。”

    司马梦求心里也是很喜欢这张弓,而且他其实也是豪侠之人,当下恭身笑道:“如此学生愧领了。”

    石越微微一笑,走到侍剑身边,接过他手中的檀木盒,再走到司马梦求前面,笑道:“这里有件东西,还请纯父鉴赏鉴赏。”

    众人见石越如果慎重地拿出一样东西,知道必非凡品,不由一起围了上来。司马梦求却抽空偷偷瞄了李丁文一眼,见他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角微露笑容,显是早知里面是什么东西了。当下接过这个三尺长半尺宽的檀木盒,右手轻轻一扣,把盖子打开了。

    众人一齐把头凑过去,只见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把古剑,剑鞘和剑柄,皆是黑色,上面刻有简单的花纹,在剑鞘之上,有一句隶书诗:“肝胆一古剑,波涛两浮萍”。宋人文章独推韩愈,司马梦求等人自然知道这是韩愈的名句,用来形容朋友之间的赤诚相待。石越这时候拿出这么一把剑来,背后深意,不言可知。

    司马梦求拿起剑来,只觉触手生寒,便知这把剑的确是一把宝剑。他把盒子交加一个家丁,右手握剑,左手抓鞘,刷的一声,把剑拔出半截,便见寒光四溢。他观摩良久,自问见识并不浅薄,却不知道这把剑的名字。当下便直言道:“学生孤陋寡闻,竟不知此剑来历。”

    李丁文笑道:“这柄宝剑,是有人高价从杭州购得,送与公子。苏子瞻大人、公子与在下,皆是不识。剑上并无题款,唯鞘上有韩文公诗一句而已。”

    范翔伸着脖子看了一回,他本是个儒生,自然是不识的,不过他生性机敏,转了转眼珠笑道:“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飘沦古狱边?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这柄剑虽由昆吾之铁炼成,却必是零落飘沦已久,竟至于没没无名,要待石大人方能识它,可见也是机缘巧合。此剑之前辗转于俗人之手,自然无名,然宝剑入英雄手,日后必当显名于世。学生以为不如就由石大人给此剑起个名字,也好别让它埋没了。”

    他一番话语带双关,以宝剑暗喻司马梦求,还轻轻易易拍了石越的马屁一下,便连李丁文也暗赞他的机智。果然,石越虽然不喜欢别人拍马屁,但是如范翔这般恰到好处的,只怕是圣人再世亦不能拒,何况石越一凡人,便听他笑道:“仲麟说这宝剑蒙尘已久,只怕也是事实,否则以苏子瞻大人那般高才,岂能有不识出处之理?方才仲麟用了郭震的诗句,我就从这诗来名之,称这柄剑为‘昆吾剑’,如何?”

    石越都把名字说了出来,别人又怎么会说不好?这世间也不会有这般不识趣之人,除非是武状元康大同的表弟吴安国在此,那必定是鼻子一哼,满脸不屑。

    石越见众人都说不错,又笑道:“仲麟方才说宝剑入英雄手,方能显名于世。这句话深得我心,在坐并无习武之人,文武全材,当数纯父,我就把这昆吾剑赠予纯父,料纯父定不会让它埋没。”

    他这话一说出来,除了李丁文,众人都是吃了一惊。这柄宝剑,虽然无名,却必是名贵之物,竟然就此相赠。不过众人都是聪明之人,石越之意,已经非常明显。

    司马梦求轻抚昆吾剑,慨然说道:“大丈夫在世,能得一知已足矣。学生定然不负大人之望,绝不让此剑蒙羞。”

    说完拔剑出鞘,白衣晃动,剑光闪闪,竟是在曲桥之上舞起剑来。只见他出剑之时,有如雷霆之怒,收剑之时,却似江海澄光,白衣寒光,滚滚翻动,看得众人都痴了。舞得兴起处,突然将宝剑掷上云宵,高达数十丈,而司马梦求手执剑鞘,准确的把电闪一样的宝剑接入鞘中。

    李丁文看着此景,不知怎的,心中忽有慷慨高歌之意,情不自禁的拍栏歌道:“昔闻班家子,笔砚忽然投。一朝抚长剑,万里入荒陬……”

    这本是唐人的一首长诗中的几句,李丁文心有所感,此时唱来,慷慨豪迈之意,动人心魄,众人对这首诗都不陌生,此时亦克制不住心中的情绪,一齐跟着拍子,慨然歌道:“……岂不服艰险,只思清国雠。山川去何岁,霜露几逢秋。玉塞已遐廓,铁关方阻修……”

    当读完“卒使功名建,长封万里侯”之时,便是连似懂非懂的侍剑,也心情澎湃不已。众人都在想象着自己就如那把昆吾剑,此时虽然默默无名,但日后建功立业,虽有艰难险阻,而必定终于能显名当世、流芳青史……

    也是自此夜之后,司马梦求与陈良一起进入石越的幕府,而吴从龙与范翔,亦成为“石党”的中坚。

    在白水潭学院第一届技艺大赛成功结束后不久,石越成为礼部试考官之一的任命终于正式下达,忙忙碌碌的日子,再次开始,田烈武虽然是唐康与侍剑的教练,经常出入石越赐邸,也很难见到他几面。让他吃惊的是司马梦求竟然是石越府上的幕僚——这件事他很久很久没有想通,军器监案他越来越觉得糊涂,直到他最终决定不去想这件事情。唐康与侍剑都是聪明伶俐,而石府上上下下,完全没有一点大官家里人的架子,这一切,让田烈武感得很舒服,他并不想自寻烦恼。

    而且在石府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石府的书很多,无论是李先生,还是司马先生,或者陈先生,都很愿意借书给他看。田烈武粗识文字,他并不是想看那些精深的古文,而是喜欢看兵书。当时石越自己是直秘阁,宫廷藏书他多能见到,而白水潭学院又在进行一个图书馆工程,李丁文经常去白水潭那边借书,这个又影响到司马梦求。当时大宋有一套兵书集,叫《武经七书》,田烈武是可以从李丁文或者司马梦求手中借到,甚至侍剑和唐康也可以帮他,他有不懂的地方,碰上李丁文或司马梦求闲暇,还会给他讲解一二,但是还有一套《武经总要》他却看不到,甚至不知道有这书的存在——这是大宋的管制书籍,不是当官的,绝对看不到,当然李丁文和司马梦求是特例。

    不过对于田烈武来说,他已经很满足了,因为有一次石大人还告诉他,明年六月的武举,如果他愿意参加,石大人可以找个大官一起保荐他——这是田烈武以前不敢想象的梦想,大宋的武举,需要两个高官保荐才能有入试的资格,如田烈武这样的人,以前哪里敢奢望?就是为了武举,田烈武才决定努力读兵书,这是考试项目之一。

    这一天的下午,田烈武带着唐康在院子里练了一会箭术,就见石越铁着脸穿过院子,走回书房,不久就听到书房里传出瓷器砸坏的声音——田烈武的听力,实在是太好了一点。

    “公子,怎么了?”李丁文也从来没有见过石越这么生气过。

    “吕惠卿这些人太过份了,这次就算是正面交锋,我也不会善罢干休!”石越恨恨的说道。

    李丁文和司马梦求、陈良都是满头雾水。

    侍剑小心的端过一杯茶,石越从离开礼部上马车开始,就没有好脸色,还有一个同样的脸色的,是副宰相冯京。

    石越接过来,喝了一口茶,方说道:“成绩已经出来,是糊名改的,皇上恩旨,这次进士、明经共取士五百九十六人。本来按议定,拟定的进士及第三人中,省元是白水潭院贡生佘中,而另两人虽然不是院贡生,但有一个也是白水潭的学生。另外进士出身的白水潭学院学生共六十五名,其中院贡生三十人,同进士出身白水潭学生共四十三名,其中院贡生十二人,另外明经科还有二十一人。白水潭学院的学生这次一共考中进士科的有一百一十名,明经科二十一人,占了总人数的六分之一还有多。”

    “这是喜事呀?”

    “的确是喜事,可是糊名一拆下来,立即全变了。佘中本来是定为省元第一,吕惠卿、常秩黄口白牙硬是从中找毛病,子虚乌有的说其中有文字犯忌,一下子降到一百一十二名,六十五名原本在进士出身名次下的,都被找出毛病来往下面降,有三十人掉到了同出身;同出身的更有二十多人竟然掉出榜外!”

    李丁文一下子愣住了,这未免也太过份了吧?揭名之后,名次是不能动的,这是规矩。

    石越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激动的说道:“揭名之后,还能调动名次,糊名又有什么意义?犯忌触讳之事,行文一不小心,就会碰到,谁也难免,何况欲加之罪,附会牵强的解释,谁又不会?我和冯相硬是封了原来的判词与名次。冯相亲自用钦差关防封了,明天我们各自拜表向皇上陈说,弹劾吕惠卿、常秩。”

    李丁文想了一想,说道:“公子,如果真有犯忌,考官黜落,也是正常的,他们并不亏理。否则吕惠卿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司马梦求则说道:“大人,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御前官司打得赢打不赢,公子都要打。摆明了被黜落的都是白水潭的学生,皇上自有分辩。”

    石越苦笑道:“吕惠卿岂是那么简单的人,白水潭的学生固然占多数,不过他同时也动了二十多个考生,掩人耳目。偏偏这件事是朝廷机要,消息一点也不能外泄,否则的话吕惠卿难免千夫所指。”

    李丁文听石越这么一说,不由苦笑道:“这份奏章,就难写了。”

    石越恨恨的说道:“也没什么难写的,所有被调动学生的名次,理由,被黜落的学生的卷子,取代他们的卷子,我一一记了下来。我讨不回这个公道,妄为白水潭的山长!”

    他心里对吕惠卿恨得咬牙切齿,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一步步进入仕途,这本是大势所趋,而其由逐渐积累而产生的影响,必然慢慢浮现。但这是白水潭学院建校后的第一次大考,就面临这样的黑手,石越岂能善罢干休?“吕惠卿,你别落在我手里,否则……”石越在心里恶狠狠的说道。

    “潜光兄、纯父、子柔,准备一下,共同议定一份奏章出来。写完之后,我要拜访王安石,我倒要看看,拗相公是什么说法!”石越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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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林洛兰的秘密

    石越坐着标有自己官职的马车来到董太师巷的王丞相府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但是董太师巷各大宅院住的,都是朝廷重臣、亲王贵戚,各人府邸大门之外,都高挑着大红的灯笼,倒似一排排的路灯,把董太师巷照得***通明。

    石越在王府门外四五米处下了马车,早有丞相府看门的家人过来行了一礼,询问道:“这位大人可是来拜会我家丞相的?”

    石越微微点头,抽出一张名帖,递给看门人,说道:“下官直秘阁、中书检正官、同知贡举石越有事拜见大丞相,烦劳通告。”

    那个看门人听了这一串官职,知道石越的名头,倒也不敢怠慢,说声:“石大人稍等。”连忙跑了进去通报。

    石越在外面等不多时,一身绿袍的王雱迎了出来,挽着手把石越请进府中。

    王雱心里很奇怪石越怎么会在晚上来拜访他父亲,看着这个一路高升,仕途得意的石越,王雱心里不太是滋味,他老觉得自己因为是宰相之子,所以升迁受制约,到现在都没有机会从事实际政务,一直就是做皇帝的侍讲、在经义局修撰、在《新义报》做编辑,对于很盼望能有真正的“事功”的王雱来说,有时候他真是很羡慕石越。如果自己有机会的话,一定比石越做得更好吧?王雱打心里就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自从前一次耍手段把石越整得七荤八素之后,王雱算是狠狠出了一口闷气,居然敢嘲笑我,嘿嘿……想到这里,王雱不由斜着眼睛看了石越一眼,只见石越神色如常,就这么看来,别人倒以为这两个年青人是莫逆之交。

    “虚伪!”王雱在心里骂了一声,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同样的虚伪。

    王安石已经在客厅等候多时了,他也不知道石越为什么会这么晚来拜会他,他甚至有点吃惊,因为石越实在很少来王府,现在这时候,肯定有要事,可究竟是什么事呢?吕惠卿和常秩们在礼部搞的名堂,他并不知情。

    石越进来后,向王安石行了一礼,分宾主坐下。他和王安石打交道久了,知道王安石的脾气,当下也不客套,开门见山的说道:“丞相,下官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么晚来打搅,是省试的事情,非得来和丞相分说分说,本朝的规矩,礼部试的事情,中书门下是可以覆核的,下官望丞相能主持公道。不过明日弹劾的奏章,我是肯定要上的。”

    王安石听到石越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几句话,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当下问道:“子明,礼部试发生了什么事?”

    石越便把前因后果全部说了一遍,然后说道:“眷录的卷子上的判词,全部有封印官封印了,下官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揭名之前是‘文理俱通’,揭名之后就变成了‘文理中平’、‘文理疏浅’?到底糊名眷录的意义还要不要了?国家抡才大典,还有没有公正可言?”

    当时宋代进士科判词,分为五等,其中第一等为“学识优长,词理精纯”,第二等为“文理周率”,这头二等便是进士及第;第三等是“文理俱通”,这是进士出身;第四等是“文理中平”,第五等是“文理疏浅”,这算是“同进士出身”。考官在试卷之上,写的判词,便是这些,然后再在此基础上议定名次,所以改卷子实在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

    王安石听石越说完,就知道事情的原委了--虽然石越在陈叙中并没有提到“白水潭学院的学生”这样的用辞,但是这中间的玄机,王安石一猜就中。一定是吕惠卿、常秩等人借机阻止白水潭学院在政治上进一步扩大影响,而这无疑就踩中了石越的痛处。

    的确,对于石越来说,在新法上的所有事情他都可以妥协,但在白水潭学院上的事情,哪怕是一件很小的事情,都会让他紧张。毕竟白水潭学院始终是他的战略基点,他利用白水潭学院来影响大宋的士大夫阶层,影响汴京的市民阶层,让自己的理念缓慢而坚定的浸透人心;另一方面,则是当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三年三年的进入仕途之后,在北宋的政府当中,石越就等于拥有了独立于新党与旧党之外的力量,这些学生绝大部分,一般情况下,都不会和自己年轻时代的偶像为敌,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自己在白水潭所受的教育是最优秀的教育,他们更需要一个正确的石越--单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他们站在石越这一边。更不用说还有个人所受教育的影响,师生的感情等等因素。

    对于这一点,无论是王安石还是吕惠卿,都看得相当清楚--但是皇帝不相信,赵顼在经历过宣德门叩阙、《汴京新闻》批评石越之后,压根就不相信白水潭学院会是所谓的“石党”。

    不过王安石也并不赞成用卑劣的手段来阻止这一切,在他看来,虽然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并不是自己的支持者,但是这些学生似乎思维活跃,比起保守的大臣们,更容易支持新法。何况对于用错误的手法来推行正确的主张,王安石比起长子王雱来,有更多的道德自律。

    “子明,据你所说,吉甫等人黜落的人数相当的多,名次前后调动甚至黜落的考生有七八十人,那么我们可以推测,至少吉甫等人不在以权谋私,是不是?否则断没有必要这么样惊天动地的动手脚,揭名后大举变动名次,那是多大的忌讳,吉甫等人不会不知。”王安石不紧不慢的说来,轻轻易易的揭掉了吕惠卿等人动机不纯的帽子。

    石越心里一紧,心里立即明白这中间的关键--王安石这么说,就是量定自己不敢公开指出吕惠卿等人在针对“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如果公开一说,吕惠卿有没有这个想法还没有定下来,自己心中有一个“白水潭系”,就不打自招的坐实了,那么皇帝对于被自己证实存在的“白水潭系”,会有什么样的态度,御史们会借机做什么样的文章,都会很难预料,情况立即就会复杂起来。

    吕惠卿敢于这么大动手脚,也是看出了这一点!虽然吕惠卿们自己不会说“白水潭系”,否则一说就证明他们在党同伐异,但同样也料死石越开不了这个口!

    如同电闪雷鸣一般,石越的大脑一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吕惠卿,你果然厉害!”一边在心里暗骂,石越一边不动声色的回答着王安石:“丞相,这件事的要点不在于吕吉甫有什么动机,他有什么动机,下官实在不宜妄加揣测。但是在揭名之后如此大规模的调动考生名次,本来就不合规矩。而国家抡才大典的公正性,也会因此受到质疑。朝廷亦由此而失信于千万士子,也失信于天下百姓。”

    王安石笑道:“子明,你不必激动。这件事本相明日自会询问,他们若没有理由,朝廷法度具在,容不得他们乱来。”

    石越正色说道:“丞相,下官此来,是把情况告诉丞相,希望丞相能主持公道。至于明天,下官是肯定要拜表弹劾吕惠卿、常秩等人的。是非曲直,今上圣明,自有分解。”

    王雱听石越语带威胁,他不由插道:“既然如此,子明今夜来此,又是为什么?”

    反正吕惠卿是死是活,他王雱并不关心,和石越斗个两败俱伤,新法路上,少了两个麻烦。

    石越笑道:“下官来拜会丞相,本来是想知道丞相对此有什么章程。按规矩,中书门下有权干预此事,丞相如果愿意主持公道,我们就不必先烦扰圣躬,臣子们做事,是要为皇上分忧,而不是把麻烦全部推给皇上。”

    他和冯京早已有了默契,此时如果打御前官司,那么无论输赢,这么大的事情,两方必有一方要引咎请外的。而皇帝对新党倚重甚多,单是吕惠卿等人还好一点点,但万一王安石突然插进来要扛起所有责任,皇帝的最后选择,无论是石越还是冯京都没有谱。这种御前官司,很多时候并不是谁对谁赢,而是皇帝更需要谁谁赢。政治上的事情,一向如此,石越早已看得清清楚楚,比如前一段张商英出外,若论是非曲直,就连赵顼也明白张商英是对的,但是结果张商英输。原因很简单,比起一个监察御史,皇帝更需要枢密使们。

    所以石越才连夜来拜访王安石,他知道如果王安石如果不是要做最烂的打算搞的话,他肯定也不会愿意去打御前官司。毕竟揭名后这样调动名次,再多理由也说不过去的,王安石虽然与这件事无关,但是如果吕惠卿、常秩等人一把被赶出朝廷的话,他的日子也不好过。而另一方面,王安石既便真的硬扛进来,皇帝会不会因此就把石越、冯京赶出朝廷,也不是一定的。皇帝虽然年轻,却也不是不懂御下之术的人,他一直在朝廷中留下能制衡王安石的人,就是最好的明证,这一点石越相信王安石也明白。冯京和石越全部走了,朝局就会变成王安石一头独大,年轻的皇帝能不能放心?这一点谁也不能保证吧。

    果然,王安石听了这番话,站起身来,背对着石越踱了几步,好一会才转过身,对石越说道:“子明说得也有理。做臣子的不能各司其职,亦非为人臣之理。何况按章程,礼部定下名次之后,中书门下复核也是有前例可循的。冯相本就是知贡举,明日本相就会同冯相、王相,一齐到礼部,把八十余名涉及名次变换的考生的卷子取出来,一一重新评定。当然,这件事依然是冯相为首,冯相的决定就是最后的决定,若再有争议,把名次报上去后,再分别向皇上陈说,那样就不至于有骇物听了。”

    石越听王安石说完,想一会,知道这已经是最大的妥协了,当下笑道:“若有丞相来主持公道,下官亦无话说--冯相为人温和,常为奸小所轻慢。一切事情,明日之后再说。”说完他心里也有点紧张,白水潭那些名次调乱的学生的命运,就全靠自己和冯京去据理力争了。而在忌讳方面,他懂的又实在太少。

    ※※※

    第二天在礼部的覆议,出乎石越意料之外的激烈,但结果也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好。

    吕惠卿和常秩精通典故礼仪,一两个字眼的误用,他们都能盯得死死,这方面幸好冯京好歹也是三元及第,还能引经据典驳回一二。而石越的杀手锏,则是对比判词,因为每一份卷子的上面都有好几个考官的签名,而有些考官明明在第一份卷子中写着是第三等,到了揭名之后就主张是第四等或第五等。这一点被石越咬得死死,王安石和吕惠卿,都是第一次见识到石越辩风之尖酸刻薄,甚至有几个考官被石越说得满脸通红,竟然就此不再说话。

    就这样一份份卷子的争,最后白水潭学院的学生进士科共取中一百零六人,只有四人最后还是被黜落了,而进士出身减少到五十八人,有七人掉了一等,同进士出身四十六人。佘中的卷子给王安石看了后,提到了省试第三名--王安石暗骂力主把这篇卷子黜落的常秩糊涂,这样的卷子,有石越和冯京推荐,到了殿试,皇帝照样能提到前三名,到时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吗?

    到此为止,石越可以说基本上打赢了这一仗,虽然这一仗根本是吕惠卿等人无中生有搞出来的。但不管怎么说,最后的结果总算还是可以接受,特别是院贡生四十三人都保住了,更让石越欣慰,毕竟,这都是自己的学生。而白水潭学院也势必因此而声名更加显赫。

    只是这中间也有遗憾,比如糊名时是进士出身的段子介,竟然被黜落,成为四个不幸者中间的一个,而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是白水潭之狱的重要人物,这让石越感得有点对不起他。而那个康大同的表弟,这次也遭受池鱼之殃,被吕惠卿、常秩给误伤了,本来是第三等进士出身,被降到第五等同进士出身。另外秦观秦大才子,榜上无名,连被误伤的机会都没有,这也让石越感到有点哭笑不得--自己那个时代著名的才子词子,此时却被自己和吕惠卿、常秩、冯京四人一致同意没有资格中进士,这中间绝无半点政治斗争的成份,不能不说极度讽刺。好消息则是范翔礼部试排在第三十四名,进士出身;吴从龙排在第二百九十一名,同进士出身--没有人知道他们和石越的关系,所以安然无恙。

    ※※※

    礼部试张榜的那一天,和王韶红旗捷报,再克玛尔戬,擒其妻儿子女,押解京师的好消息抵京是同一天。

    白水潭学院在那一天,如石越所料,再次惊动天下,院贡生五十名,竟然有四十三名取中!虽然殿试还没有举行,但本朝已经很多年殿试不再黜落了,顶多在名次上有所起伏罢了。但是在白水潭学院全校欢庆之中,免不了也有许多失意之人。其中情绪最沮丧的,就是段子介。

    他自觉几场策论,文章做得花团锦簇,而经义对答,也颇为精妙,最不济也是同进士出身,怎么可能竟然名落孙山?!似乎永远是一袭白袍的段子介,一个人默默的走出白水潭,他不愿意让自己的情绪妨碍别人的庆祝。

    这时已是熙宁六年的二月,春寒料峭之时,寒风似刀一样的刮在脸上,身上,钻入脖子里。离开白水潭后,段子介顺着白水潭那条著名的水泥路,往南薰门边走去。路上的行人依然不少,可这不关他段子介什么事,也不知道在这寒风中走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他听到有人对他说道:“客倌,外面天寒地冰的,进来喝一杯暖暖身子吧。”

    失魂落魄的段子介就这么走了进去,要了一壶酒,自饮自斟,喝着闷酒。从来酒入愁肠,更断人肠。段子介想起自己单骑赴京,立志要学有所成,报效君王,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在白水潭学院二年多,终日与名师交游,自己也觉得学问突飞猛进,今年中进士,那是手中擒来之事,不料竟然会被黜落……双亲年事已高,白水潭之狱时为自己担心,千里迢迢来到京师,回家之前殷勤致意,只盼着自己能金榜题目,光宗耀祖,早点回去迎娶自小定亲的未婚妻--自己眼见二十有九,一事无成,思来想去,真有万念俱灰之感。

    他正在借酒浇愁之际,忽听一阵琴声传来,一个青年男子和着琴声唱道:“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正柳七的《鹤冲天》,那男子唱来,意兴萧条,自暴自弃之意,更是牵动段子介心事。

    段子介听到这声音是从一间雅座传来,他这时也不怕冒昧,竟然就这么闯了进去,却见雅座之内,坐了一男一女,女子抚琴,男子唱曲。那个女子一身艳装,显然是勾栏的歌妓,而那个男子一生灰袍,脸色沉俊,便如暗夜中冰冷的繁星,虽然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却也自有其骄傲之资本。此时他显然喝了不少酒,坐得已不是太端正,一只手拿着筷子,和着琴声敲打,一边高歌……

    这个男子段子介不识,若是石越却定然认识,那就是武状元康大同的表弟,吴安国吴镇卿便是。吴安国一生自识甚高,自以为就算不是进士及第,那也是进士出身的前几名之内,不料榜文一出,竟然忝陪末座。虽然还有殿试那么万一的希望,皇帝也许能从几百人中看出自己的才华,给自己应有的评价,但是这种可能性,便是骄傲如吴安国,也知道毕竟太低。但吴安国高傲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做个与“如夫人”相对的“同进士”?!

    段子介就这么闯进来,几乎把吴安国和那个歌女都吓了一跳。以段子介平时的性子,虽然冲动,却不太会做失礼的事情,但这时候他却根本不在乎这些,居然拉了张椅子,一屁股坐下,盯着吴安国上下打量。

    吴安国被他看了半晌,真是说不出的莫名其妙。他正要开口喝斥,却听段子介说道:“你是何人?在这里唱柳七的曲子,扰人心绪。”

    吴安国一生被人说成不讲理,倒也没想到还有段子介这样的人,他打量段子介半天,冷眼说道:“你又是何人?我爱唱曲子,关你甚事?”

    段子介傲然说道:“我是段子介,你要唱曲子,回家唱去,为何在酒楼上唱?”

    “段子介?”吴安国想了一会,觉得这个名字挺熟悉的,似乎在哪里听过,好半会却想起来,“你就是那个洪洲段子介?在邓绾面前拔刀子的?我是吴安国,你敢在邓绾面前拨刀,胆量不小,不知道武功怎么样?”

    段子介想不到这人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由一怔。

    又听吴安国冷笑道:“我在这里唱曲子,碍你段子介什么事了?触了你的伤疤了?自己没本事,别去怪别人。”此人性子,出口不伤人,就觉得少做了一件事情。

    段子介听他这么一说,恼羞成怒,不禁反唇相讥:“你吴安国在这里喝闷酒,唱曲子,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吴安国心里本不痛快,虽然自己在榜上还有名字,但他也羞于提起。他站起来,看了段子介半晌,最后目光停在段子介腰间的弯刀上,不由哈哈笑道:“你段子介想要我不唱歌也容易,和我打一架,你赢了我,我自然听你的,你赢不了我,你就坐在这里,听你家公子唱一天的曲子!”

    其实以吴安国平日不爱理人的性子,能和段子介吵一架,已经是异数了。

    段子介见他挑战,哪会退缩,何况他自己恃武艺出众,对方眼见不过一个读书人,就算会点三脚猫的功夫,又能经得自己几下打?当下傲然道:“那就一言为定,我们到街上去打如何?”也不等吴安国答应,就要拂衣下楼。

    吴安国冷笑一声:“要打架还挑什么地方?”

    话音一落,一双筷子甩手而去,直袭段子介后脑,虽然被打上了最多也就是疼一下,但是段子介怎么能出得了这个丑,何况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听到身后风声,连忙闪身,不料喝了点酒,步法不似平时灵活,把一面屏风轰的撞倒。

    他恼怒吴安国偷袭,纵身上前,手臂如使,攻向吴安国,用的是当时民间军间流传甚广的太祖长拳。吴安国本来身法不错,但是此时也过量了,只好用一套军中平常操练的散手的应敌。两个喝多酒的人,哪里能管什么跳跃避闪,连走路都不见得太稳当,无非是你一拳我一拳,打得酒楼上碗筷齐飞,身体上青白一色。

    深怕受池鱼之殃的客人纷纷闪避,酒楼老板慌的去找街坊帮忙,不把这两人制服,只怕他今天的生意会全给砸了。其实以段子介和吴安国此时的状态,早就由散打变成摔跤,由摔跤变成柔道,两人最后竟然是抱成一团,全无体统,在酒楼上滚来滚去,一时段子介压在吴安国身上,大呼:“你服不服?”一时吴安国反上为上,把段子介压在身下,冷笑道:“你服不服?”那酒楼老板只需把伙计们全叫来,多半就能制服二人。

    不过那老板却虑不及此,听到伙计说有个客人还带了刀,哪里敢上楼,眼巴巴在门口望着街坊来救,不料街坊未到,却看到开封府的捕头田烈武和一个青年公子一边说一边笑走了过来,他简直如同看到救星一般,“田捕头,田捕头……”一路小跑,把田烈武给拉了进来,请到楼上。

    田烈武不认识段子介,却见过吴安国。想着这么冷傲的人,居然会和人这么狼狈的打架,实在让他感到不可思议。他那边想方设法把二人分开,这边那个“青年公子”秦观秦大少,却是轻轻易易从那个歌女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秦观对于名落孙山,倒也没什么太多的感觉,他反正是早有思想准备,考不上就进白水潭学院读书。而且石秘阁石大人对他挺看重,他还能经常出入石府,向名闻天下的石越石子明时时请教,早就心满意足。这天榜一出来,心里依然略有点不舒服的秦观在街上散心,正好碰上田烈武,二人在石府见过几面,田烈武因此就向秦观请教兵书不懂的句子。不料在这里却遇见段子介和吴安国打架。

    既已知道原委,秦观嘻笑着走到被田烈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分开的段子介、吴安国前面,大义凛然地数落道:“两位真是见识浅薄,所谓胜负乃兵家常事,又所谓不以为物喜,不以己悲,二人的作为,实在有辱斯文……”

    段子介和吴安国听到这个酸儒居然在这里和他们讲大道理,又好气又好笑,同声“呸”了一声,说道:“关你什么事?在这里聒舌。”

    秦观本来就是有捉弄之意,他也不生气,笑道:“你们看,你们两个还是很有默契的。不过依我说,你们俩个武功这么好,考不上文进士,想办法去考武进士嘛,用得着又是喝酒又是唱曲子吗?”

    段子介和吴安国冷冷的“哼”了一声,当时文人不愿意从事武职,否则段子介早就想考武举了,可是狄青之遇,让人心冷。这两人都自负才学,怎么可能愿意去考武举。就算康大同那样,武状元及第,又有什么用?

    秦观其实也不是想让他们去考武举,他不过是想取笑一下他们,此时见他们这等反应,心中更觉得好笑,更加一本正经的说道:“想不到你们都是庸俗之辈,国家外患不断,若是想报效国家,文进士武进士,又有何区别?何必在意俗人的看法?难道卫霍之功,反倒不如公孙弘?我是不会武功,否则我才不会固执于文武。石秘阁大人的著作,你们都没有看过?一点道理都不明白,读再多书有什么用?我看你们也不用考什么进士了,回家去种田比较好,否则就算中了进士,也是于国无用之辈。”

    秦少游不过是逞舌辩之快,田烈武却是正中心事,不由心悦诚服的点头称是。段子介和武安国哑口无言,干脆不去理秦观,反对田烈武说道:“你老按着我们做什么?打烂的东西我们赔,放我们起来。”

    田烈武是个做老了事的捕快,知道二人都是有功名的,也不能太为难。当下把老板招呼过来,算了损失,先赔后放。

    段子介和吴安国好不容易脱了田烈武的掌握后,互相狠狠的瞪了一眼,互不服气的扬长而去。

    ※※※

    京师里举子们为了自己的前途或悲或喜,而大宋安静没多久的朝廷,也突然间再次变起动荡不安起来。

    这又是一个多事的春天。

    王韶带来的,不仅仅是捷报,还有死难将士的名单。田烈武此时还不知道,他的叔叔田琼已经战死在熙河。朝廷要追封有功的将士,抚恤他们的家人,还要请和尚去熙河边给战死者做法事,超度亡灵。有司为此忙得马不停蹄,各项开支,都是要钱的。

    另一方面,王安石在大宋财政收入变好、王韶接连大捷,新党政治声誉上扬的情况下,终于在中书省提出了他构思的新法中,最终极的一项法令--方田均税法。

    “以东西南北若干步为一方,量地,验其肥瘠,定其色号,分五等定税数……”王安石在都堂眉飞色舞的说着他的想法。这个梦想,是宋代开国以来,多少有识之士梦寐以求的理想,从郭咨到孙琳,从欧阳修到王洙,多少人想过,多少人面对其困难而终于放弃,而他王安石,在今日将要正面挑战这个难题。只要方田均税法能够成功,那么新法就是克竟其功了。无论前面的种种法令有多少不是,在方田均税法的历史意义面前,都会变得微不足道。“此法以二十年时间推行,厘清天下土地税收,从此国富兵强,指日可待!”

    “国朝以来,官户富室,兼并土地,却故意虚报土地,逃避税收。而小民田产已无,税收却依然存在。结果农民破产,豪强得利。行方田均税之法,以每年九月丈量土地,次年三年造册,按此纳税。则被豪强隐瞒的耕地,可以纳入国家的税收之中,而无地的小民,不至于受税收之苦……”同判司农寺的吕惠卿侃侃而谈,讲叙着方田均税在道义上的正确性。

    如此利国利民之法令,连冯京都不由有点动摇,他疑惑的看了石越一眼,不知道这是对还是错。

    “子明,你的意见如何?”王安石主动询问石越的意见,礼部试事件后,他对吕惠卿等人也略有不满。

    数道目光投到石越身上,石越想了想,还是决定照实。如果现在不说,到朝议上再向皇帝说,王安石就有理由指责自己是两面三刀的小人了。“丞相,方田均税法,立意极善。但下官有三点疑问,请丞相为我释疑。”

    王安石笑道:“子明,你说来听听。”

    石越看了王安石一眼,目光扫过冯京、吕惠卿等人,方继续说道:“下官的第一点疑问,是想请问丞相,国朝大小官员上万,其亲戚家属十倍于此。这些人除去职田之外,各有多少田产,又有多少是隐瞒未报的?而其家属亲戚之田产,又有何多少?在座的诸位,所谓官户富豪之家,各位自己又算不算?”

    王安石怔了一下,很多人立即不自在起来。就算冯京,虽然家道并不殷实,但他三元及第,又娶了富弼的女儿,现在家产,那也绝对不在少数。真正没有什么田产的,只有王安石和石越。如吕惠卿,他们三兄弟加上亲戚朋友,更远在富弼之上。

    有人正要反驳,石越先摆了摆手,说道:“丞相,上行下效,其上不正,其下如何能正?我不是怀疑诸位,也不是怀疑国朝数万官员。但是在下以为,若要方田,那么不如要分几步走,第一步,就是丈量评定国朝官员及其亲戚之田产。先清三品以上,再清五品以上,再清九品以上。”

    王安石若有所思的看着石越,只听石越继续说道:“下官的第二点疑问,是方田均税法由谁来执行?各地方田均税,无不由大小甲头与小吏来丈量,大小甲头又无不来自一等户,以兼并富豪之家来丈量兼并富豪之家的土地,虽然有官吏监督执行,但这些兼并之家,哪个不是手眼通天?这方田均税之法,如何保证可以落到实处?”

    王安石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似乎过分相信了官员们的能力与操守,这时听石越淡淡的问来,连冯京都知道方田均税法可能出现的问题之所在了。

    “下官的第三个疑问,是当年九月丈量,次年三月就要立册交税,全国土地数以亿万计,而官吏有限。下官请问丞相,究竟有何良法,可以在短短六个月内完成丈量到交税这一过程?”

    王安石听完石越的三点疑问,当时就怔住了。

    吕惠卿笑道:“子明所说,虽然有理,但是方田均税,亦有必须推行的理由。”

    “哦?”王安石看着吕惠卿,想听听自己这个学生的高见。

    吕惠卿说道:“去年对全国土地初步清查,豪门隐没的土地,就达到数百万亩之多,一方面国家收入不足,一方面大笔税金进入那些富豪的口袋中。而许多贫穷的百姓,却在卖掉田地之后,还要交纳税金,致使百姓困苦不堪。而且兼并之风至今愈演愈烈,如果放任发展下去,下官恐怕有一天,国家能收税的土地越来越少,而没有土地却要交税的百姓越来越多。唐太宗所谓民者水也,不可不慎呀。所以下官以为方田均税法虽然有种种困难,也必须推行。”

    吕惠卿所说的原因,王安石早就明白,否则他也不会一定要推行方田均税法。而石越所说的三点疑问,第一点他并不在乎,他的观点一向是,如果清查,本来有十家隐瞒不报,现在查出了三家,还有七家继续隐瞒,那仍然是对国家有利,比不清查要好。而专门清查朝廷官员和他们的亲戚,只怕各种流言立时就要满天飞,他王安石可不是不知道世务之人。而第三点他也不在乎,因为他自认有一系列良好的手段,可以保证任务能够完成。让他担心的,倒是第二点,要不要派出专门的监察官?

    王安石根本没有意识到,很多问题,不是监察官可以解决的。小吏们从中做假的方法太多,不仅仅是田地的大小,还有田的等级,把给了贿赂的人家的一等田,变成下等田,把没给贿赂的人家的差田变成好田,单是这一种手法,就足以让方田均税法把大宋搞得鸡飞狗跳。而这一点,只怕短时间内连石越也没有办法解决。

    “吉甫所言的确有理,但子明之虑,也值得慎重考虑。方田均税法既然有其必行之道理,那么中间的问题,我们可以再详定条例,加以解决,但是法令的推行,却是不能停止的。我们不能因为困难而不敢有所作为。”王安石坚定的眼神,让石越终于决定停止无谓的劝说。

    老实说,石越的确也找不到很好的理由来说服王安石。

    不过此时,无论是正在春风得意的王安石、吕惠卿,亦或是保守派硕果仅存的冯京,或者是石越,都不知道广泛意义上的旧党,已经开始了对王安石的逆风攻击。

第八十四章 凝练术元粒!(第二更)

    事情的起因是几个月前发生在少华山的一次山崩。

    在二十一世纪来说,一次山崩而已,实在无足轻重,但是在十一世纪下半叶,山崩并不仅仅是山崩,还意味着上天对人们的示警。

    《西京评论》几个月来契而不舍的就此事发表“评论”,虽然在当时因为王韶的胜利让人们对此不以为然。而王安石也毫不客气的反唇相讥,说那的确是上天在警示某些小人,不过那些小人却是攻击新法的人。王雱为此还写过一篇尖酸的社评,讽刺《西京评论》的自以为是奉天行道,其实不过是些自以为是的腐儒。

    但到了二月份,《西京评论》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最初倡议市易法的魏泽宗,面对着吕嘉问提举市易司的种种盘剥刻敛,愤然感叹自己的主张完全被变样了,而向王安石陈说不果——王安石十分信任吕嘉问,一怒之下,向《西京评论》和《汴京新闻》同时投稿,愤怒的谴责市易法盘剥行商,官府控制货源后,自己取代大商家成为兼并之源,使上下皆受其困。汴京城的商贩因此少了三成以上。而市易司强买强卖,百姓更是怨声载道。

    《汴京新闻》身在汴京,早就关注过这个话题,得到机会,立即做成一个专题,批评市易法种种弊端。而《西京评论》更加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由市易法而谈到保马法、保甲法、免役法,一个也不放过。

    事情很快被每天读报的赵顼注意,他立即命令李向安等内侍去访问民情,又秘召曾布,调查吕嘉问的事情。曾布得到的是密召,自然不敢告诉王安石,他详加查访,和李向安异口同声证明种种情况属实,并且在回报皇帝的奏章中,明确建议废除市易法!

    此时赵顼已经有点后悔,曾布在奏章中,提到“今日市易法之弊,竟历历皆如石越当日所言”。他翻出石越当时的奏章,一一对比,倒真似石越能未卜先知一般。老百姓买东西,果然是“买梳朴即梳朴贵,买脂麻即脂麻贵”。虽然一方面觉得石越的才华有点不可思议,另一方面,赵顼却还是想挽回一点面子。

    他发了一道内批给王安石,要求他督促吕嘉问一切按魏泽宗当初谋划而行。

    王安石正准备和皇帝讨论颁行方田均税法的主张,没想到赵顼却给了他这么一个要求。接到内批后立即进宫的王安石,直接了当的向皇帝询问:“陛下,内批中有‘市易买卖极苛细,市人籍籍怨谤,以为官司浸淫尽收天下之货,自作经营’之语,陛下如此说,必有事实,还请陛下明示。”

    赵顼让李向安递给王安石两份报纸,说道:“市易司种种事迹,上皆明列,丞相如何不知?朕又听说市易司竟然立赏钱,抓那些不去市易司进货的商人。这种事情也做得出来,未免离市易法的本意相差太大。”

    王安石用眼角扫了一下两份报纸,朗声说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臣就是聚敛之臣,有负陛下了。陛下深知臣的为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

    赵顼摇了摇头,叹道:“丞相,朕不是怀疑你。朕是怕你用的人没有体会朝廷的深意,只知道敛财,这样的话,朝廷才更应当注意呀。”他只差没有点吕嘉问的名了。

    王安石见皇帝这么说,知道他怀疑已深,当下说道:“陛下,此事请容臣详查。若真有此事,必定严加约束。”

    但是王安石并没有真正的去“详查”,他不知道曾布这个三司使,并不是白当的,他轻易就估算出市易法推行不过一年,居然导致有两万多户商家至少欠市易司钱共二十余万贯的本钱,而吕嘉问很可能就在其中上下其手。所以曾布才出于良知认为市易法非废不可,一年已经如此,还只是开封府一府,如果推行全国,搞不好全国财政就被这个市易法给拖崩溃了。

    王安石更不知道,以此为契机,北方各路州府要求废除免役法、保甲法、保马法的奏折,再一次数以十计的飞到皇帝的御几之上。韩琦几封奏折,痛陈新法之弊,几乎到了声泪俱下的地步。而王安石的亲家,枢密使吴充,更是向皇帝说过几次保马法的弊端了——几乎和石越当初料定的一模一样。

    ※※※

    南郊御苑,这是赵顼第二次在这里接见石越。

    宋代的皇帝,特别是北宋的皇帝,因为自小和士大夫一起长大,大部分都受过良好的教育,琴棋书画,大抵精通,后世宋徽宗那样的才子皇帝出现,并不是偶然的。赵顼虽然并不以文学上的才华闻名于世,但是诗词歌赋、丹青书法,却也是无一不通。

    石越很幸运的,下得一手臭棋。拼命和赵顼对攻,使尽全力,也是败多胜少,这种刚好差一点的水平,让赵顼非常的喜欢找石越下棋。不幸的是,这个千呛百孔的国家,给这个想要有所作为的青年留下的下棋的时间,并不是太多。

    “陛下,我又输了。”石越把手中的黑子投进棋盒中,再次认输。

    “不对,你没有输,这次是朕输了。”赵顼叹了口气,也把手中的白子掷进棋盒。

    石越一怔,再次看棋盘上的棋势,的确是自己输了,不由抬头看了皇帝一眼。赵顼今天穿着一件雪白的丝袍,上面绣着九条黑龙,张牙舞爪,象征着人间的威权,不过他似乎有点心不在焉的神态。

    “石卿,市易法与保马法之弊,竟全然如卿所言,当初未用卿言,哎……”听到赵顼口中的叹息,石越倒真的吃一惊,赵顼这个皇帝,是很少会露出这样的后悔之意的。

    石越知道后世之人,出于种种目的,为了给王安石辩护,总是说赵顼并没坚定的推行新法,并且把这个当成王安石变法失败的重要原因。这种本末倒置的说法,实际对于赵顼而言,并不公平。因为既便是王安石罢相之后,赵顼依然坚定的推行着新法,直到他的死去。而想想王安石新法给这个年青的皇帝带来的巨大的压力,他能坚持到死去,实在是相当可贵的。

    赵顼真正的缺点,也是最致命的缺点,是他缺少如李世民那样的雄主的才华,而并非他的意志不够坚定。

    此是面对赵顼的感叹,石越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石卿,今日这里再无旁人,以朕与卿君臣之得的情份,朕希望你可以说说新法的利弊得失,变法已有四年多,到现在朝廷中依然吵吵闹闹,难道变法真的错了吗?”赵顼的确很烦恼。

    石越突然有点同情面前的这个同龄人,即使他是皇帝。

    “陛下,变法本身没有错。以免役法为例,在王丞相变法之前,韩琦、司马光这两个反对免役法的人,都曾经上过折子,力陈役法之弊。司马光的《衙前札子》连臣也拜读过。可见原来的役法,实在是到了非变不可的地步。”

    石越知道皇帝对自己的信任感再一次加强了,这是他和李丁文当初想好的策略。但是不知为何,他并没有什么很高兴的感觉,此时,他不过按着和李丁文早就制定好的策略,一步步加深皇帝对自己的印象。

    “那又是为什么韩琦和司马光要如此激烈的反对免役法呢?如果说执行中官吏不好,导致了新法走样,以他们二人的才干,如果各自掌管一个州郡的话,应当能把那些弊端克服吧?如果多一点能臣干吏来执行,所谓执行走样的弊端,不是可以减到最小吗?”赵顼说出了自己憋在心中好久的话。

    石越想了一下,把司马梦求关于南北方对免役法的看法,与免役法的利弊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赵顼专注的听着,似乎非常的震惊。的确,除了石越,不会有人和他讲这些政情。

    “原来如此。石卿为什么不在朝会说这些?如果有这许多的弊病,其实是可以修改的。宽剩钱可以不征,而助役钱对四、五等户可以减免。”赵顼总以为一道诏书可以解决许多问题。

    石越苦笑了一下:“陛下,不是臣顾忌什么,而是这些事情,臣在京师,也没什么证据可言。不过从民间听来,若无证据,如何说服王丞相。更何况,免役钱现在是西北军费的主要来源,而宽剩钱和助役钱,更是免役钱中的重要部分。陛下想想北方有多少四、五等户和客户,这些人交的钱虽然少,但积少成多,实际上比起一等户交的钱还要多。”

    听到石越提到西北军费,赵顼不由怔住了。

    知道皇帝会很难取舍的石越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转移话题,向赵顼继续说起新法的利弊,他细细的列出王安石的种种法令,告诉赵顼农田水利法虽然暂时繁琐,却是善政,终有一天国家要从此得利,而置将法、削减禁军人数,也是值得肯定的。保马法和保甲法利弊难知,不过施行的地方有限,只要谨慎,不至于成为大害。市易法却是没有半点好处,祸害无穷,完全应当废除……

    他做中书检正官已有年头,许多数据说来相当的详细,赵顼一边问,他一边答,君臣二人细细推敲,竟然完全忘了时间之流逝。

    “朕让王安石详查吕嘉问市易司之事,到现在也没有下文。市易法苦民,朕已深知,此法定要废除。”赵顼轻咬碎牙,抿嘴说道。

    石越却知道事情不可能如此简单,他从容说道:“陛下,市易法是必须废,但又不能废。”

    赵顼不由一怔,这说法也太自相矛盾了,“怎么是必须废,又不能废?”

    “市易法苦民无利,自然要废除。但是微臣请问陛下,如果废除市易法,王丞相会有什么反应?”

    “这个……”赵顼真被问住了,王安石十有*,是要闹辞职的。

    石越知道赵顼没办法把话说出来,便继续说道:“王丞相变法,把令行禁止看得很重要,要的是威信。如果市易法被废除了,那么就会给反对变法者以鼓励,他们会更加努力的攻击其余法令。这就是王丞相最大的心病。他明知道市易法种种弊病,却也没有办法回头,因为他怕一个口子缺了,洪水会冲跨整座大堤。而陛下若废止市易法,更会让人错误的以为陛下不再信任王丞相,王丞相到时候,只怕不安其位。”

    赵顼听他侃侃而谈,便知道石越定有应对之策,他倾了倾身子,问道:“石卿可有良法?”

    石越笑道:“臣倒有一个方法。”

    “快说。”

    “陛下罢吕嘉问,把市易司划归三司或者开封府,然后不派官员主持,或者由三司派个小官,密令曾布市易司的任务是在两年内收回借出的本钱,不再进货卖货,如此市易法不废而废。等过两年,此事不再敏感,再彻底废掉市易司,为时也不算晚。”石越的笑容,有点像李丁文。

    赵顼听了哈哈大笑:“好一个不废而废!”

    颁行一年的市易法,就这样死在了南郊御苑的围棋桌前。

    但是,石越的目的并不仅仅是给皇帝心中已经判了死刑的市易法最后一击,趁着这个机会,石越开始了向吕惠卿的反攻。

    “除了市易法之外,军器监亦有相当大的弊端。”

    “哦,卿可一一说来。”对于军器,皇帝一向是很关心的。

    石越谨慎的选择着措辞,“去年白水潭学院的技艺大赛,陛下可曾听说?”

    赵顼不明白石越怎么会突然扯到技艺大赛,不过皇帝倒还真的相当了解:“那个,朕也听说了。三十六项比赛,听说有九项冠军被外地的士子夺走。蹴鞠的冠军是国子监的飞骑队。”国子监的太学后来组织了四个队参加蹴鞠比赛,以骁骑、飞骑、云骑、武骑这四个勋号命名,后来竟然把白水潭打个落花流水,这件事被很多人津津乐道。

    石越笑了笑,说道:“正是。微臣亲眼看了那场比赛,飞骑队的确马术精纯。除此之外,臣最喜欢看的,便是射箭。”

    “哦,结果如何?是谁技压群雄?”赵顼也挺喜欢这些轻松的话题。

    石越摇了摇头,苦笑道:“臣没有看最后的比赛,因为在分组赛中,有件事让臣忧心忡忡。射箭比赛用的弓弩,全部是从军器监租来的,比赛过程中,拉坏的弓有十张,弩有七张。有一场比赛,居然三张弓同时被拉坏,此事如果在战场上出现,后果不堪设想。别的姑且不论,对军心士气的打击,就会相当大。”

    赵顼默然无语,这种事他也是有过亲身体验的,有一次他去军器监,即兴抽查,三张弩全部不合格。

    “这种痼疾,朕也是知道的,但苦无对策。石卿可有良策?”他突然明白过来,石越提起此事,多半便有办法。

    “微臣以为,军器监要彻底改革。此事微臣思虑已久,若用臣之法,则必可改变军器监所制劣品甚多之弊,从此后供给士卒的每一件兵器,都会是合格的。”石越朗声说道。

    “试为朕言之,是何良策?”赵顼大感兴趣,不知道石越又有什么新鲜主意。

    “臣做过提举胄案虞部事,又是兵房、工房检正官,对于军器监的弊端,臣思考过很久,终于有一得之愚,还请陛下裁断是否合理。”谦逊几句,石越开始描述他策划已久的军器监改革草案,“现在军器监的情况,是军器监之下,有各作坊,而各地又有都作监。但是无论从原料购买,到制造工产,到军器的检验,到发放军中,几乎一切权力,都集中在军器监手中。军器监即是政府的监管机构,又是生产机构。臣以为,所以的弊端,都是因此而生……”

    赵顼有点迷惘的看了石越一眼,和石越不同,他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石越知道皇帝一时间不能理解,当下说道:“敢问陛下,如果御史中丞归宰相管,三司使也归宰相管,结果会如何?”

    “权相为害,君不能保其位。”赵顼毫不犹豫的说道。

    “那么敢问陛下,如果没有谏官,没有驳议,宰相对皇上亦唯唯喏喏,天下大权皆集于陛下一人之手,陛下认为结果又会如何?”石越毫不客气的继续追问。

    “贤明之主,仅保其身;中主以下,必致昏暴。”和后世想像的不同,古时中才以上的皇帝,对于权力制衡的必要性都有既清醒又模糊的认识。

    “陛下圣明,故臣以为权力过份集中,反会为害。为政之道,在于使各部门互相制衡。古人说宰相之职,在于调和阴阳,可谓深得其要。调和阴阳者,使阴不过凌于阳之上,亦不使阳凌于阴之上,二者互相制约,成其大道。”

    “唐太宗分中书、门下,是深得其要,不过非卿不能言此。”赵顼一生最佩服的,就是唐太宗。

    “正是如此。故军器监之事,臣以为可如此处分:凡各作坊,全部独立,采制原料、生产等等,皆独立核算。虽然军器监备案待查,但不归军器监管辖,反归工部管辖。军器监的作用,是管理兵器研究院,协同各作坊研制新的武器装备,同时派人进驻各作坊,监督生产,验收军器,制订标准化数据……”

    “标准化?”赵顼有点不懂了。

    “正是,臣以为各种军器配件,皆由军器监制订相应的尺寸规格,全国作坊,必须按此规格生产,这样兵器若其中一个部件损坏,则随时可以互换修理。同时亦可以提高作坊生产军器的质量。如某些大型的武器,若用标准化生产,可以让生产能力加强。因为各部件按标准化由不同的作坊生产出来,并不需要多年的老师傅才能完成,而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只要负责最后的装配和一些难度较高的部件的生产。这样自然可以效率大为提高。现在民间印刷业、棉纺业等等,都是用这样的方法,效果相当显著。”商人们是接受能力最强的一个阶层,桑、唐两家的成功经验,很快就推广到整个行业,所以石越对于标准化生产,更有信心。

    “这倒是个好办法。”赵顼点了点头。

    石越继续说道:“同时军器监还要负责研判朝廷军队需要各种兵器的数量,再根据需要,向各作坊事先订购。而各作坊则根据要求,去采购原料,生产兵器。如此生产者与监督者分开,生产者想要偷工减料,军器监也不会答应。而最重要的,则是各兵器之上,都要刻上作坊的生产者、作坊的监工、军器监的验收人员三者的名字,如果出现问题,三者皆要受罚。这样数管齐下,大宋的军器,就断不至于出现什么问题了。”

    赵顼听得频频点头,展眉笑道:“这的确是良策,的确是良策。”

    石越心中冷笑,这一次是一举多得,一方面分了吕惠卿一大半的权,一方面又改革了兵器生产制度,如果成功,将来总能把这个经验用到钢铁行业。可表面上却只是微微笑道:“还不止于此,军器监现在的生产能力是限的,臣以为很多基本的原料,以及实现标准化后一些不关键的配件,还有诸如寒衣这样的军用品,都可以制定规格要求后,或由作坊,或由军器监向民间采购。可以让民间作坊公开竞争,选其价美物廉者,如此计算成本,比起朝廷自己生产,要节约得多。还可以和民间均分其利,而国家又可以从中抽取商税。”

    赵顼听石越说完,又想了好久,这才说道:“石卿所言,甚是有理。但是军器监改革,涉及到军器监、工部、各作坊,若没有人主持其事,只怕未见其功,先见其害。”皇帝的担心,不能说没有道理。

    石越笑道:“陛下,真要做一件事,其中总是困难重重的。但只要谨慎从事,则不会有害处。臣举荐几个人主持此事,必能克建其功。”

    赵顼听了石越的语气,不由开玩笑的说道:“这话听起来和王丞相有点象。”

    石越笑了笑,“这可不敢。臣认为用苏辙、蔡卞、唐棣负责在工部组建兵器作坊的管理机构,起用沈括、苏颂在军器监协同兵器研究院陈元凤,各作坊的官员共同制订标准化规格,加上吕惠卿继续主持军器监之事,只要详定条例,谨慎行事,两年之内,可建全功。而且改革之事,亦可以一步一步来,不必急于求成。毕竟兵者,是国之大事。比如我们可以先把问题最严重的弓箭坊分出来,等到有了一定的经验,再一个个的作坊慢慢分离,到最后军器监的作坊,就可以全部独立出来了。这样纵有不妥,影响也不会太大。”

    “这倒是老成谋国之言。如果一下子全部改革,朕的确有点不放心。不过卿说的蔡卞、唐棣又是什么人?起用沈括,会不会有点问题?”

    石越一听,这才知道自己糊涂了,皇帝哪里能知道蔡卞、唐棣是什么人呀?当下免不了要解释一下这两人的能力与才华。“……至于沈括,臣以为他在这方面的才华,无人可及,若是不用,未免可惜。”

    ※※※

    吕惠卿得到皇帝在南郊御苑召见石越的密报之后,心里就隐隐有点不安。由魏泽宗掀开的口子,王安石虽然没有太放在心上,但吕惠卿却直觉得这件事不会那么平静的渡过。

    这种感觉,也许从省试事件开始,就一直存在于吕惠卿心中了。

    吕惠卿对于新法并没有什么很大的执着,但是他已经走到了新法的战车之上,现在下车也来不及了,何况正是新法与王安石,给了他今天的地位与声望。

    更何况,年轻的皇帝是想要变法的,这一点是吕惠卿坚持变法的唯一原因。

    在书房里,吕惠卿提起毛笔,沾满墨汁,在一张雪白的宣纸上,写了四个名字。

    ——“王安石

    石越

    蔡确

    曾布”

    吕惠卿眯着眼睛审视着这四个字,沉思不语……

    “哥。”喜欢穿名贵的刺绣丝袍,身材矮小的吕升卿,对于自己的大哥,有着天然的敬畏。

    “什么事?”

    “蓝震元悄悄告诉我,皇上和石越在南郊御苑谈了整整一天,两个人一边说一边笑,所有的内侍都被赶得远远的,多半是在说什么机密要事。”蓝震元和王安石、吕惠卿都保持着“良好”的私人交往。

    “知道了。”吕惠卿头也没回,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哥……”吕升卿欲言又止。

    仿佛知道自己弟弟要说什么,吕惠卿淡淡的说道:“你不用担心,皇上见石越,必定是问市易法的事情,大约也会问问新法好坏,不关我们什么事。”

    吕升卿这才放下心来,准备出去。

    “你有空记得多读点书,别老让人笑话你,少去逛勾栏。”吕惠卿厉声说道,对于自己两个不成材的弟弟,他实在也很伤脑筋。

    不过毕竟是自己的弟弟。

    吕升卿小心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吕惠卿重新把目光投到那张宣纸上,自言自语的低声说道:“石越,这次你又有什么应手呢?”

    冷笑数声,他终于再次提起笔来,把四个名字涂成一团,扔进废纸篓中。

    “哥。”刚走没多远的吕升卿又折了回来。

    吕惠卿不禁微微有火,“又怎么了?”

    “陈元凤求见。”吕升卿对于陈元凤,没什么好感也没什么恶感,但是他知道自己这个大哥很看重这小子。

    “快请他进来。”吕惠卿情不自禁的转过身来。

    不明白大哥为什么如此看重陈元凤那小子的吕升卿不易觉察的撇撇嘴,又出去把陈元凤请了进来。

    陈元凤脸上的红潮还没有褪尽,显然是刚从兴奋中纡缓过来不久。

    吕惠卿笑道:“履善,有什么事急着要见我。”

    陈元凤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略带兴奋的说道:“老师,成、成功了!”

    “什么成功了?”吕惠卿虽然看起来无动于衷,但身子却依然情不自禁的向前倾了倾。

    陈元凤满脸喜色,“是震天雷!我们制造了一种新式的震天雷,体积比石越的小一半还不止,在里面加了铁珠,还有胡椒粉,威力很大,还发出刺鼻的味道……”陈元凤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的比划着。石越根本没有料到,虽然他隐瞒了最新火药配方和颗粒化制法,但是兵器研究院火药研究组的天才,还真不止一个。在陈元凤的督促下,对硝、硫、炭进行精制之后,再分别试验其配方,有人试着增加了硝的比例,结果让震天雷的威力大增。而陈元凤又别出心裁的在这种缩小的“震天雷”身上加了木柄,只要点燃引线,就可以让士兵握着木柄投掷……

    石越断然想不到,就这样,原始手榴弹,居然被陈元凤发明了!

    吕惠卿听了陈元凤的描叙,终于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喜悦,他拍了拍陈元凤的肩膀:“履善,你做得不错。”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但是,这个新式武器,不能叫震天雷!”

    陈元凤没有反应过来,愕然道:“为什么?”

    吕惠卿笑道:“你想想,叫震天雷的话,摆明了有石越的功劳呀。人家问,震天雷是谁发明的,肯定说石越。你好意思去抢?何况,你这种武器,和震天雷并不相同,据你所说,形状都不象。更应当重新命名,这样,人家提到这件武器的时候,就知道是你陈履善发明的!和石越一点关系也没有。”

    陈元凤恍然大悟,暗骂自己是个笨蛋。“老师所言甚是,就请老师为它命名吧。”

    吕惠卿想了想,笑道:“这个名字倒还真难想,至少要和震天雷的名字一样响亮,还不能太雅了。”

    陈元凤轻轻的拍了一下马屁:“所以才要烦劳老师来想名字嘛。”

    吕惠卿哈哈大笑:“就叫霹雳投弹如何?”

    这个名字好与不好姑且不论,但陈元凤无论如何是不会说不好的:“好名字!霹雳投弹……好名字!”

    见陈元凤表示同意,吕惠卿笑道:“履善,震天雷到现在为止,除了侍卫步军装备了三百枚车掷弹、五百枚手掷弹之外,并没有用于实战。因为投石车在西北王韶那里,根本用不上,而手掷弹又太重了,只能用于守城。现在你解决了这个问题,明天我就向皇上申请成立霹雳投弹院,调集资金人手,专门生产这种武器。”

    “只怕生产的周期比较长,而且学生估算,每个月能制造一千枚左右,已经是极限了。”陈元凤头脑还算清醒。

    “不要紧,只要尽快用于实战就好,霹雳投弹在战场上杀伤敌人,你的功劳才能真正显现出来。”吕惠卿毫不在意的说道。

    他知道“霹雳投弹”怎么样使用,才能给他带来最大的政治利益。

    ※※※

    事情总是不能尽如人意。

    石越上军器监改革之主张,一方面固然是为了一步步实现自己的理想,另一方面却也不可否认的是希望分吕惠卿之权,夺回对军器监的一部分影响力;但是他却无法预料到,陈元凤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改良震天雷,发明了“霹雳投弹”,而吕惠卿又当机立断,写了一封《建霹雳投弹院札子》,竟然是以大宋朝罕见的高效率,要求把这种武器投入生产,装备军队。因为火药要精研细制,加上一点点*,当时所谓的“霹雳投弹”,要两贯五百钱一枚,考虑到这种东西扔出去就没有了,不能反复使用,实在是一种相当昂贵的武器。如果再考虑到运往前线时需要的种种防护与小心谨慎,由此而耗费的金钱,那么“霹雳投弹”完全称得上是大宋军队最昂贵的武器。

    但是吕惠卿就有这个“魄力”,也许他根本不在乎要花多少钱,因为反正钱不是他的;也许他就是希望多花一点钱,这样他才有机会从中收点孝敬钱。不管原因如何,总之,他一手促成了霹雳投弹院的诞生,并且在未经训练的情况下,就敢于把这种武器送往战场,让王韶的军队使用——石越完全不敢想象,吕惠卿仅仅是写了一封信给王韶,告诉他这种武器应当如何用!

    但站在吕惠卿的立场,他也不能预料到石越会突然提出改革军器监的主张。石越《军器监诸事改良札子》,用一项项颇具说服力的主张,向世人展现他对于军器监的影响力——与石越想的不同,吕惠卿并不在乎军器监的权力被分掉,虽然在军器监他的确也吃了不少回扣,但是做得相当隐蔽,他也不怕在改革的过程中,会被暴露出来。

    吕惠卿真正在意的,是石越用他那出色的创意,削弱了“霹雳投弹”发明所应有的荣耀——对军器监的改良,无疑就是说军器监之前并不成功,如果是一个运行良好的机构,又怎么会需要改良?这中间暗藏着对自己的批评。

    另一方面,就是吕惠卿深深的知道,石越的每一项成功的建议,都会加重这个年轻人在皇帝心中的份量,在将来争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个位置的战争中,石越的法码会越来越重……

    当皇帝宣布市易司归三司管辖,罢免吕嘉问的时候,吕惠卿的眼皮就跳了一下,他注意到王安石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微微的叹了一口气。所有的人都心照不宣的知道,市易法已经名存实亡了。

    接下来就是军器监改良,石越的建议很快就获到原则上的通过。接下来不过是实施的细则,具体官员的人选,还需要中书门下仔细讨论……

    然后就是吕惠卿本人提出来的“霹雳投弹院”……

    “王安石对于市易法的实际上废除,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实在不可思议。”李丁文听了石越的转叙后,中指有节奏的轻轻敲击着桌面,陷入了沉思当中。

    “不错,虽然我们提出不废而废的方法,可以减少来自王安石的阻力,但是他几乎把市易法当成不是自己提出的新法一样抛弃,未免太过于诡异了。”司马梦求和李丁文所见略同。

    “他在想什么呢?”王安石一反常态的做法,让相信“事有不合情理必定有诈”的李丁文与司马梦求,开始了对拗相公无谓的揣测。

    陈良见二人如此,不禁笑道:“为什么王安石非得要有什么反应不可?”

    “王安石的性格……”李丁文脱口而出的话,只说了一半就自觉闭嘴,有个什么东西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却又从手边溜走。

    石越苦笑几声,叹道:“王安石的性格……也许就是王安石的性格让他不再反对。皇上说他没有调查吕嘉问,我却以为,他也许是调查了,却又不甘心自打耳光……借着这个机会,让市易法终止,也许同样是王安石的想法吧。”

    陈良寻思一会,笑道:“石大人所说有理。其实,以学生之见,王安石怎么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市易法终于废除了,开封府的老百姓,也可以松一口气了。”

    李丁文自失地一笑,说道:“竟是子柔说得有理,不过开封府的老百姓可以松一口气,我们却不可以松这口气。王安石的方田均税法,公子须得有一个章程应对。”他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吕惠卿和陈元凤对军器监以及兵器研究院的影响力,看样子也在加深。

    石越听到了方田均税法,眉头微皱,说道:“只怕不易说服王安石,唉,明年……明年……”

    对当时的人们来说,石越心里其实知道一个惊天的大秘密。但是他能说出来吗?唐棣等人可以相信神秘主义,可李丁文和司马梦求,却是彻头彻底的无神论者。

第八十五章 黄金狮学院的弃权

    陈良见石越欲言又止,忍不住好奇的问道:“明年,明年会发生什么事吗?”

    李丁文和司马梦求的目光同时汇聚到石越身上,显然他们对此也有好奇心。不过对石越,他们有着相当自觉的主臣观念,不会主动问这种失礼的问题。

    “熙宁七年,自春及夏,淮南路、京东西路、陕西路、河东路、河北路久旱;九月,除以上诸路外,新收复的洮河亦旱……”祸不单行的是,就在熙宁七年,开封府和河北路,还遭遇到了大蝗灾!换句话说,河南东部、安徽、山东、河北、山西、陕西,大宋朝的北方六个省的地方,全部受灾!

    石越在心里寻思着这些很快就要发生的事情,虽然对这个时代的细节不是太清楚,但是熙宁七年与熙宁九年,造成王安石两次罢相的重要自然因素,却是任何一个学历史的学生都应当耳熟能详的。实际上从熙宁七年开始,一直到元丰二年,大宋北方的国土之上,就是旱灾与蝗灾不断。

    而偏偏正是因为新法的许多法令,让大宋北方的大部分居民们不堪重负,只能勉强生活下去——于是天灾一到,他们根本没有半分抵御自救的能力。也许自己的到来,让这些百姓的情况要稍微好一点,至少青苗法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良,而原本几个月前就应当实施的方田均税法,现在依然还在都堂悬而未决。石越在心里计算着时间:如果九月实行,搞得鸡飞狗跳,紧接着就是三月备案征税,紧紧伴随着这个过程的,则是整个北方农业被天灾的摧残……

    到现在为止,石越并没有见过真正的流民!

    他生活在十一世纪全球最富庶的城市,每天交往的,不是皇帝高官,就是士子清流,就算桑、唐两家,也都是富商大贾;而他出生的时代,中国虽然不算富裕,但是流民这种东西,他毕竟也没有见过。石越对难民的印象,是电视里面的那些悲惨镜头,他见过饿得皮包骨头的非洲人……那种悲惨,让任何良知未泯的人都要心中愀然。

    我一定要阻止这种情况出现!

    石越抿紧了嘴唇,暗暗发誓。

    李丁文等人看着石越突然陷入了沉思,都不敢打扰,互相交换着眼神,暗自猜测明年会有什么事情,但是便是他们再聪明,也不可能提前知道下一年的灾情。

    突然石越抬起头来,一字一句的说道:“我担心明年整个北方,都会面临旱灾与蝗灾,现在北方的情况,纯父你应当很清楚,如果风调雨顺,那么底层的百姓还能够支持,一遇上灾害,非有朝廷救济不可。可是朝廷把钱粮大部分都集于京师,一旦北方大面积的受灾,那么便有三头六臂,只怕也顾及不过来,何况在这个时候,还要加上一个方田均税法!那是雪上加霜呀……”说到最后,石越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李丁文和司马梦求、陈良面面相觑,他们看到石越如此慎重其事的说一件事情,可整件事情却是建立在假设明年北方全面受灾的情况之上——这实在让他们三人觉得有点思维混乱。

    “公子,你说明年北方会全面遭受旱灾和蝗灾?”李丁文小心的重复了一遍。

    “不错,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从今年冬天就可以看出端详了,整个冬天都不会下雨,而蝗灾先起于契丹境内,然后飞向河北,直达开封府。”石越肯定的说道,他需要把这些资讯告诉他的幕僚。

    石越如此言之凿凿,更让李丁文等人感到不可思议。

    “公子,你是怎么知道的?”李丁文问出了三人心中的疑惑,他不是怀疑石越,而是此事未免太不可置信,而任何决断之前,首先都必须判断情报是否可信。

    石越想了半晌,缓缓看了李丁文、司马梦求、陈良一眼,悠悠地说道:“你们不必管我怎么知道的,我有时候会有一些常人没有的能力。总之,你们相信我,这件事,十之*会发生,就是了。”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李丁文等人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司马梦求和李丁文迅速的对望了一眼,虽然心中依然怀疑,但是从最差的状况来设想行动计划,虽然有可能浪费一些机会,但毕竟不会导致最差的结果,这是二人可以接受的。

    “公子想要全力阻止方田均税法的通过吗?”司马梦求问道。

    石越点了点头。

    “我反对,这不是上策。”李丁文毫不客气的提出反对意见。

    “这不是上策与下策的问题,这是千万条人命的问题!”石越异常的冷静。

    李丁文略带讽刺的说道:“就算公子阻止了方田均税法,也不能挽救千万条人命。方田均税法,不过是雪上加霜罢了。除非公子能说服皇上,从今年开始,免征整个北方的赋税钱粮,同时从南方调粮前往北方,发动军民严阵以待,以图自救。否则的话,做什么都是徒劳!大宋现在的能力,根本无法很好的应对遍及半个国家的灾害全面爆发。”

    石越知道李丁文说的是实话,他冷冷的说道:“我会试着说服皇上的。”这句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皇帝凭什么要相信他对明年灾害的预言,并且做出如此巨大的调整?王安石与中书诸相、枢相、三司、以及整个朝廷,谁又会相信他的预言?

    李丁文脸上又露出那种微微讽刺的笑容,他有意无意的看了司马梦求一眼。

    司马梦求淡淡的说道:“大人,学生也反对您阻止方田均税法。”

    陈良奇道:“为什么?就算起的作用有限,但也不能见死不救呀!”

    李丁文冷笑道:“救与不救,结果一样,就应当用这种结果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这样才能避免以后少死人,这才是真正的仁慈。那种妇人之仁,不要也罢。如果公子所说属实,那么到时候新党肯定和旧党互相攻讦,王安石会面临巨大的压力,而公子正好利用这次机会,收取士林与民间的声望。我们应当想一个全面的救灾措施,在流民到达京师,造成惊骇之后,送给皇上。”

    “不错,虽然全面救灾实际上不可能。但是如果大人呈上的措拖能够成功缓解一两路的灾情,再加上尽力解决开封府的灾情与流民,那么大人的政治声望将达到一个新的高峰。王韶在边境打多少胜仗,都不会有用。”司马梦求平静的补充道。

    陈良似乎有点不认识的看着这两个人,“放任北方百姓于不顾,解决一两路加上开封府的情况,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仁慈?!”

    “子柔,事有经权。”司马梦求看了陈良一眼,解释道:“救整个北方是不可能的,何必徒劳。但是提出一两路的解决方案,只要我们尽早准备的话,却还是有可能的。而开封府不能不救,救了开封府,才能让皇上和百官看到大人的能力,才能让开封府的士林与百姓们更加支持大人。何况以我们现在的能力,能够解决一两路的问题,已经是极限了。”

    司马梦求的说辞,比起李丁文来,要好听得多,但是其本质却一般无二。

    心里极度不以为然,可是却无法说过司马梦求和李丁文的陈良,求助似的把目光投向石越。

    石越站起来,冷冷的说道:“我不需要利用灾民的生命换取什么政治声望。我们可以想一两个解决一两路灾情的好办法,同时我也会试着向皇帝提出建议,争取说服皇上能够及早做好准备。另外从现在起到秋收,隔两个月送封信给韩琦,提醒他早做准备。”

    李丁文冷笑一声,“没有用的,公子。没有朝廷的命令,韩琦身处嫌疑之地,他如果屯聚粮草,被御史一参,说他想谋反,只怕韩琦也受不了这一本。以韩琦为人的谨慎,他根本不会那么做。既然公子这么肯定明年有灾害,那么均田方税法就算通过,灾情一起,也会暂停。又何必在这个时候和王安石为敌?等到明年伺机而动,不是要好得多吗?”

    司马梦求也说道:“王安石对方田均税法,只怕是志在必得。极力反对的,自有其人,大人也没有必要把和王安石的矛盾加大。王安石已经放弃了市易法,步步紧逼,又有何益?”

    无论是李丁文和司马梦求,都有一句潜台词也没有说出来:石越的最大利益,并不是把王安石赶下台。在石越的政治声望达到可以出任宰相之前,王安石在相位的利益,远远大于换上别人在相位的利益——因此对方田均税法,根本不应当与王安石做鱼死网破之搏。

    这一点石越并非不明白,但是很多事情,并非你明白就会那么去做的。

    二月春风似剪刀。

    石越和侍剑打着伞走在白水潭的一条小路上,听到雨水从刚刚被春风剪裁过的绿叶尖头滴下来,清新的泥土味伴着这大自然的生机,扑面而来,真是很让人惬意的感觉。

    想起前几天还和李丁文等人说起大宋北方将要有的大旱,石越不禁有点怀疑——从现在看来,和旱灾这个东西,实在相差太远了一点。这几天在中书详议军器监改革的条例,苏辙被任命为同判工部事,又和苏辙、唐棣解释改革的意图,以及具体执行的方法。可以说石越一直是忙得不可开交,如果王安石这时候提出方田均税法,石越简直要怀疑自己有没有精力去反对了。

    今天抽空来白水潭,也不是因为很闲,而是想和沈括好好谈一谈关于标准化的问题。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公子,今天我才明白这句诗的妙处。”侍剑心里没有石越那么多心事,这些天他跟着司马梦求学韩愈的诗,居然也能背得几首。

    石越笑道:“韩文公的诗是不错的,不过如果说到咏春雨的诗,只怕比不上‘小楼一夜听春雨’。”

    “小楼一夜听春雨,那是谁的诗?”侍剑奇道。

    “那是陆……”石越立即就知道坏了,陆游的爷爷还在《新义报》做主编呢,他一时顺口就把陆游的诗给吟了出来,当下连忙含糊道:“一时却记不得了。”

    侍剑年纪尚小,其实对于诗词的好坏,所知有限,听石越这么说,也不疑有他,只是笑道:“前几天我去桑府,见到桑二小姐写了一首咏春的诗,桑公子很是夸赞,虽然不说春雨的,但是依我看来,也是极好的。”在石越面前,一般也不许他用“自谦语”。

    石越见他夸耀,不由好笑,不过听说梓儿所写,这才想起来实在有一段日子不见了,便笑着问道:“是什么诗,还记得吗?”

    侍剑其实早知道石越必然要听,哪能背不得,当下摇头晃脑的背道:“道边残雪护颓墙,城外柔丝弄浅黄。春色虽微已堪惜,轻寒休近柳梢旁……”(注一)

    石越倒没有想到梓儿的诗竟是进步至此,左手擎伞,低着头正细细品着“轻寒休近柳梢旁”中那种倔强之意,忽听一人唤自己的名字:“子明。”

    石越不用抬头,听声音就知道是桑充国,只是刚刚和侍剑说桑充国和梓儿兄妹,不料立即在此碰上桑充国,可见河南地面真邪。

    “长卿,伯淳先生。”欧阳发一直在家守丧,桑充国和程颢却是经常在一起。

    程颢笑道:“子明,开封府地面真的邪,刚刚和长卿在说你,不料就此碰上。”

    石越听他这么一说,不禁和侍剑对望一眼,莞尔笑道:“伯淳先生,说到在下,可是有什么事吗?”

    程颢为人,平易近人,温尔可亲,和石越关系也是极洽的,当下笑道:“当然是有事,不过却是一桩美事。”

    “美事?”石越愕然,不知道自己有何“美事”可言。

    却见桑充国微笑不语,只由程颢温声笑道:“子明一直未曾婚娶,长卿是央我做月老,来牵这一桩红线的。”

    石越对于自己的婚事,说真的倒并不着急。现代社会二十八岁以后结婚是平常之事,在石越的年纪,根本还不到谈婚论嫁的时候。更何况到了宋代之后,名人倒是见过不少,女子却是认识得不多,来往于朝堂之上,更是谈不上有什么时间谈恋爱。

    此时程颢突然给自己提亲,石越不由狐疑的看了桑充国一眼,半开玩笑的说道:“不知是哪家小姐,只怕我一个大俗人,有点配不上。长卿你自己不早点结婚,给伯父添个孙子,怎么操上我的心了。”

    程颢笑道:“子明和长卿,便是朝廷许个公主,也配得上。事情一桩一桩的来,子明你比长卿大,自然先给你提亲。”

    桑充国突然说道:“程先生,在这里提亲,似乎儿戏了点。不如改天到石府再说吧。”

    程颢笑道:“子明不是俗人,必定不会在乎这些。不过改日再说也好,子明,你就等着我这个冰人上门吧。”

    石越并非愚钝之辈,见二人这种神态,心中不由一动,几乎已经猜到这是为梓儿提亲了,否则桑充国何必要请别人代劳?

    他此时心里惴惴,若要答应,未免有几分犹豫,种种顾虑良多;若要拒绝,只怕还有几分不舍。见桑充国提议改日,他当真是若释重负,连忙抱拳笑道:“我还要找沈存中有事相商,不如改天请伯淳先生和长卿一起过来喝一杯,我们好久没有相聚了。”

    “如此一言为定。”

    专门提供给沈括的研究院,在白水潭学院的深处,一条流向金明池的小溪旁。

    整个研究院一共有四座院子,数百间房屋,格物院一百多名学生跟着沈括在做研究,他们现在的课题之一,是制造一架精密化程度相当高的座钟。

    当石越怀着一种矛盾的心情走进沈括的研究院时,他真的吃了一惊!大厅之中,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零件,一些学生拿着尺子在仔细的测量,一些学生拿着笔墨记录着什么……而在大厅之一角,摆好了三个看样子已经做好的木质座钟,中间一座差不多比自己的身高还要高,石越估算着两米有余,记时的指针现在已经走过了“巳时”(上午九点)——让石越大吃一惊的是,从这个座钟的指时来看,它走一圈是从丑时开始,到子时结束,整整二十四小时!也就是说,它的秒针二分钟才能走上一圈。

    看着这个典型中国特色的时钟,石越不由得有点哭笑不得。虽然说不出有什么不好,不过做为一个现代人,看到一个二十四小时一圈的钟表,那种别扭总是让人不舒服的。

    在这座座钟旁边,有两座小一点的座钟,其中一座为了方便,在刻度上只标了从一到十二的阿拉伯数字,而把时辰标在了相对应的木制框架上。

    石越正在那里打量这几座时钟,感觉着秒针那“答答”的声音伴随着自己心脏的跳动。忽然听人说道:“子明,你怎么来了?”

    石越转过身去,见沈括站在自己身后,手里拿着一个青铜式样的东西,看起来倒象是手枪,正微笑着和自己打招呼。

    “存中兄,看来你的进展不错呀?”石越一边抱拳笑道,眼睛却好奇的盯着那个青铜制品。

    沈括见他注意自己手中的物件,便把它递给石越,笑道:“一个铁匠从长平古战场那边捡来的东西,我正在琢磨着是做什么用的,子明看看识不识得。”

    石越接来过了,放在手中,看了一眼,不禁失声叫道:“青铜弩机!”(注二)

    沈括惊讶的望了石越一眼,他想不到石越立即就能认出来,其实他刚才已猜到这个东西就弩机,因为上面望山、牙、悬刀、钩心、键一应俱全,保存得相当完整。不过他的确想不到石越能一眼认出,因此不免暗自佩服石越见闻之广博。

    他哪里知道石越在博物馆中曾经见过这种青铜弩机,对于其意义更是了解深刻。此时石越强抑住心中的狂喜,故作平静的问道:“存中兄,能不能把他复制出来?改用钢铁制品的也行。”

    沈括微微笑道:“易如反掌。”

    青铜弩机之妙,在于设计巧妙,并不在于工艺复杂,其失传的原因已不可知,但其在后世虽然偶有发现,却未被重视,不过是因为很少有人能意识到这种东西对于弩的重要意义罢了,当然另一个原因,自然是因为成本!在弩上装备青铜弩机,在一切手工业制造的时代,需要的成本也是惊人的——并非每个政府都装备得起,毕竟对于中原的步兵来说,弩在军队的配置甚至超过了人手一张。

    石越自然是知道这些道理的:“那么,如果要求每个工匠制造的弩机,都是一模一样,这张弩上的弩机可以换装到另一张弩之上,存中兄觉得有多难?”

    沈括没想到石越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不禁愕然,想了一想,才叹道:“难如登天!”

    石越笑道:“我这次来,就是来请存中兄做这件难如登天的事情!”

    当下和沈括走进内室,把改革军器监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沈括听到标准化的主张,不由苦笑道:“子明,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呀。比如这弩机,要让它能互换契合,各个部件需要毫厘不差,如此,首先就要重申度量衡之标准,确定精度,才有可能。为了验收,更需要有精确之量具,否则如果检验?这些都是大事,非关军器监一监之务。”

    当时一般能用到的最小长度单位是分,十分为一寸,十寸为一尺。沈括在制造钟表之时,已经感到很困惑了——当然,最困惑的问题,是没有精度很小的计量工具。

    石越知道沈括所虑,也不是没有道理,想了一想,笑道:“没有精确的量具,可以想办法制造出来,我相信这难不倒你们。至于度量衡推行全国,影响太大,但可以在军器监和各作坊内部先颁行一部《军器制造法式》,规定好度量衡之类,这就不成问题了,一切事情存中兄放手去做,这是不世之功,必能留名千古。”

    沈括想了一下石越的主张,觉得可行,便点头答应,一边笑道:“子明觉得那些座钟怎么样?”

    石越笑道:“就是一个缺点。”

    “愿闻其详。”

    “现在以地支记时,一天是十二个时辰,我觉得粗略了一些,不如在十二时辰之内,再做一细分,分成二十四小时,第一时辰以初、正为分,以丑时为例,丑时为丑初,而丑寅之间,另有丑正之时。而钟表一圈可以改为六个时辰,这样时辰以下的时刻,可以显得更加清晰。”石越为了自己的方便,开始假公济私。

    沈括奇道:“这又有何必要?”对于宋人来说,如此大费周章,那的确有点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石越自然另有高论,他笑道:“我不过是想让大家珍惜时间而已。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子存兄座钟发明之后,人们不必临川,看着时钟指针移动,就可以感觉到时间的流逝。而时间细分,更让人们有清晰的时间感,有更紧迫的感觉,会更加爱惜光阴。”

    沈括听了半天,又想了一会,也没有感觉到细分小时和时刻会能让人更加惜时。不过分得越细,对人们总是越方便,沈括想到这一节,也就笑道:“那就改一改,反正现在没有成型,就当给学生们一些机会吧。正好趁此机会,考虑制造一些精密的量具。”

    ※※※

    汴京外城西墙正中间的一道门叫做万胜门。

    从白水潭学院,顺着“白水潭西街”往北,蜿蜒可到外城西墙的新郑门外通往郑州的官道。白水潭西街比不上通往南薰门的白水潭东街繁华,但是它却穿过官道,一直通往万胜门官道南头的皇家园林琼林苑,而在琼林苑的对面,隔着一条官道,就是很出名的金明池了。

    金明池是一座人工湖,到此时有将近一百年的历史了。当年宋太宗开凿此湖,是为了训练水军,大宋的水军就在此湖中进行对抗演习。但到了宋神宗之时,讲习水军的初意早已荡然无存,反倒变成皇家水上公园。每年的三月初一到四月初八,便向天下百姓开放,百姓们观看的,也不是水军的军事对抗,而变成了水军的艺术表演,全是为了好看,没有半分实战的价值可言。

    但是对于北方的居民们来说,金明池的开放,也不失为游乐的好去处,所以一到三月一日开池,金明池立即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熙宁六年三月一日,为了军器监改革等等事情忙得不可开交的石越,竟然出现在金明池的人群中,说起来肯定让吕惠卿十分眼红——他为了军器监改革和霹雳投弹院,已被忙得恨不得自己有个分身才好了。不过石越倒也不是无缘无故来金明池的,他身边,除了李丁文和司马梦求之外,还跟着唐甘南。

    再次来到京师的唐甘南,向石越介绍了他在杭州与泉州的造船厂的情况,李丁文当时就告诉他,金明池正在修建“大奥”和藏船之室——说白了,就是世界上最早的船坞,此时正在金明池兴建,不过目的是为了修理一条二十余丈长的大龙舟(楼船)。这条船是宋初吴越王钱俶所献,龙头龙尾,中间有楼台殿阁数重,很受大宋官民的喜爱。此时到神宗年间已有百年,早就坏了,为了修好它,一个宦官献计,导致了世界上第一个船坞的诞生。

    石越并不知道这是世界第一个船坞,在他看来,希腊等国号称海洋立国,不可能蠢得连个船坞还要让中国人这个农业民族率先发明。不过他对于技术推广一向颇为热心,听说大宋居然才开始有船坞,免不了很支持唐甘南把这个技术应用到他的船厂中去。因此竟然忙里偷闲,陪着唐甘南来看金明池的船坞——虽然这是因为石越的身份更加方便,但其实也有假公济私之意,毕竟天天这么忙,石越实在感到有点累。

    船坞在金明池北岸,此时因为大修水利,同时还有一项导洛通汴工程(把伊、洛清水引入汴河),所以借此机会,赵顼下令开始一条水渠,从北面引汴水入金明池,为金明池增加新的水源。而这金明池的北岸,也因此显得游客稀少。人们此时都聚集在南岸,看着水军进行精彩的表演。

    看完船坞的整体设计,唐甘南忍不住感叹道:“真是妙不可言,如此船就可以直接在水中建造,省去多少人力物力。”

    石越笑道:“设计这个船坞的宦官叫黄怀信,唐二叔只管向他贿赂,肯定能买来设计图。”

    这也不是什么国家机密,有人出钱买他的东西,黄怀信不笑死了才怪,做太监的,没别的爱好,就是爱钱。

    唐甘南眯着眼睛笑道:“这是自然。还有一件事,想要子明成全。”

    石越笑道:“何事?二叔但说无妨。”别说现在唐家对石越全力支持,关系密切得很,单是因为石越和李丁文、司马梦求设计的救灾计划需要唐家和桑家的支持,石越此时,只要唐甘南提要求,他十之*,就会答应。

    “听说沈括大人设计了一个叫座钟的东西……”唐甘南捏了捏鼻子,一脸的奸笑。

    石越还真不知道他的消息如此灵通,而且一眼就看出座钟的商机。当下装着糊涂,不着边际地说道:“是啊,那个玩意还真是巧妙。”

    唐甘南因笑道:“子明,自家人不说两家话。把那个座钟给我来生产吧?”

    石越没有答应,反笑问道:“二叔打算一个座钟卖多少钱?”

    唐甘南想了想,说道:“一百贯。”

    李丁文和司马梦求倒吸一口凉气,心里同时骂道:真黑!两人也见过那个座钟了,成本最多三十贯。

    石越摇了摇头。

    唐甘南以为他反对,急道:“子明,太便宜了不好。”

    石越笑道:“一百贯,的确太便宜了。”

    唐甘南一怔,半晌才明白过来,不由心里一寒,他一向知道石越精明,没想到居然比自己还黑。当下问道:“那子明的意思?”

    石越笑道:“若要生产,那么就要有许多种类。有镀金的,钟表全是宝石珍珠制造,这种东西卖给辽国的皇帝王爷宰相,正好合适,用来送礼也行。几万贯也好,十几万贯也好,几十万贯也好,二叔一定比我会定价。”

    唐甘南笑道:“大食人肯定很喜欢。”

    石越点点头,笑道:“那是自然。次一等的,做工精致美观的,几千贯也好,上万贯也好,自然价格不能相同。”

    唐甘南哈哈大笑,说道:“子明,我明白了。虽然里面的东西是一样的,但是外面的架子却是可以变化的,价格自然随着外面的架子而变化。”

    “不错。”石越点了点头,笑道:“反正就算一百贯,一般的百姓也是买不起的,那么最差的那一种,就卖三百贯好了。大宋的有钱人,实在是多的是。不过以后你还得弄一批人来修理,毕竟这东西是不可能永远不坏的。”

    听着这二人的对白,司马梦求姑且不论,李丁文却是感叹万千——以前一向觉得自己很狠,现在终于见识到石越的奸商本质。

    唐甘南笑道:“子明所说不错,那么我这就去和沈括大人说。”

    石越微微笑道:“二叔,这事不忙。这件事,我有一个全新的想法。”

    唐甘南眼珠一转,笑道:“愿闻其详。”

    石越亲密的和唐甘南走在一起,笑嘻嘻的说道:“二叔可知道这种钟表大概有多少人会买?”

    唐甘南怔住了,他知道有很多人会买,但是具体的人数他怎么知道?连李丁文和司马梦求都想不出来。当下老实回答:“买的人应当不少,但有多少,还很难说。”

    石越轻轻笑道:“只要运输没有问题,不会少于十万,换句话说,最差也有两千七百万贯的利润,当然事实上肯定不止此数。”(注三)

    这句话把三人都吓住了。

    石越笑道:“大宋的三千万户人家,能买得起的是一等户和官户中的富豪之家,怎么说也有五六十万户,其中五分之一买,就有十万之数。而辽国的有钱人绝不算少,加上大理、高丽,南洋诸国,我说十万之数,是不是少了点呢?而且很多人家,未必只买那种三百贯的。”

    这番分析把三人说得连连点头,唐甘南想起后面的金钱,几乎忍不住就想笑出来了。

    石越因笑道:“虽然有十万户想要,但这是手工制造,工艺要求并不简单。现在就算是加紧培训学徒,三年之后,每年能够制造五千座,我估计就是很了不起了。而三年之内,每年能制造一千座,就是极限。是不是?”

    唐甘南想了想,点点头。不过一千座也行,一千座就是三十万贯的收入,何况他肯定会制造一些奢侈品,卖掉一座十几万贯的,利润就相当惊人了。而这肯定能卖掉,想想那些小国的国王,辽国的王公,还有大宋的王公们……

    只听石越继续说道:“为了提高生产能力,我有个想法。”

    唐甘南此时哪里还有什么想法,恨不得石越一口气把心里想的全部说出来,当下静心听石越说道:“二叔可否出钱,办一所技术学校?”

    “技术学校?”唐甘南一怔。

    “不错,专门招收学徒,学一点基本的文化基础,然后就专门学如何做机械,比如纺纱机、印刷机等等,当然也包括钟表,我可以让白水潭派一些学生去讲课。这些学生学一两年,就可以到作坊去做事。在全国多办一点这样的学校,不愁没有学生来读吧?”石越笑道。

    唐甘南想了一下,说道:“这是好主意,还可以让作坊里的熟练工去讲课,带他们实做。不过有个坏处,这样各种技术很容易泄露的。”

    石越笑道:“有一利必有一弊,这样,每个学生招进学校,你管吃管住,他们签三十年以上的契约,毕业三十年内,专门在你的作坊做事。三十年后,留不留得住,看你会不会做人了。怎么样?”

    唐甘南笑道:“当然是子明说什么就是什么,愚叔还能不相信你的判断吗?”

    “二叔过谦了。不过三十年后,钟表也好,纺纱机也好,都要有改进了吧。听说二叔杭州的印书坊把活字改成了铜活字,效果怎么样?”

    “还好,还好。”唐甘南根本不知道这回事,他的生意这么大,哪里处处顾得过来,当下打着哈哈。石越对新技术很关心,他一向知道的,倒也不奇怪。

    石越因说道:“新的钟行,包括建学校,都需要白水潭花不少力气。而白水潭以后搞研究,扩建,都需要花钱。因此我就想到,这个钟行,就叫做白水潭联合钟表行,白水潭学院占三成的股份,他们负责提供技术,帮你建学校。二叔你也占三成的股份。另外沈括大人和一起做研究的学生,一共占一成的股份。经营上的事情,由二叔你负责,白水潭学院和沈括大人等人只管按利润收钱,提供技术上的帮助。”

    唐甘南对此倒没什么不答应的,三成也不算少了,何况还管着经营。便问道:“这是应当的,不过,子明,还有三成呢?”他以为石越算账算错了。

    ※※※

    注一:这首诗是元人刘因写的《探春》,姑且借来给梓儿用上一用,勿怪为幸。

    注二:青铜弩机在宋代早已失传,但沈括的确曾经见过青铜弩机,在他判军器监时,对弓弩做过改良,不知是否受此影响。

    注三:关于座钟的价格,我考虑了一下,最后定为三百贯。北宋的三百贯,相当于王安石一个月的工资(不包括奖金、福利、津贴),相当于一个知县十个月的工资(不包括他七顷以上职田的收入),这个时代,座钟主要是一种奢侈品,但是一个普通的座钟,对于工资收入丰厚的官员来说,并不算是奢侈。著名的沈括所买的梦溪园圃,花了钱三十万,也就是三百贯。苏轼和程颐都有以数百贯买田的纪录,苏轼大约是十顷左右,若是良田,约四五顷;而程颐是买了二十余顷无主荒田。虽然数百贯具体是几百贯不详,但我们约略可以感觉到当时大宋的物价。另外,当时一匹马的价格是三十贯左右,一个座钟相当于十匹马。所以,三百贯虽然不算高,一般的士大夫都买得起,但是也绝对不算低,穷人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三百贯是个什么样的概念。

    另外,此处这个二千七百万贯的数据,则是大概的市场估计,当时全国一年岁入岁出,都是三千多万贯,若谓一年可以有二千多万贯的奢侈品收入,那在短时间内是绝不可能的。

第八十六章 一招击飞,惊变!(第二更)

    与政治无关。

    ——《政治学》

    石越笑道:“那百分之三十,百分之十给桑伯父,百分之二十用来招蓦各地的富商大贾一起合作。多一点人合作,有好处的。”

    唐甘南眯了眼睛想了一下,说道:“子明,给桑家我没有意见,但是不需要别家加入了,钱我自然有办法,不如那百分之二十你自己留着。”

    唐甘南不太喜欢别人来指手划脚,他自己占百分之三十,每年的利润最低也有九万贯——而且肯定大大高于此数,否则他就不叫“笑面狐狸”,因此虽然前期投入大一点,但是他觉得经营得好,两三年就可以收回全部成本,所以根本没有合资的必要。最重要的是,给石越的话,本来就是理所当然,而石越也不会来干涉他的经营,他依然大权在握。

    石越笑了笑,百分之二十,并不是小数目,每年的分红最少都是六万贯。但是对于他来说,金钱的确意义不大,而且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唐家和桑家,他控制得都很好。桑充国的意外事件,暂时来说,并没有让桑俞楚生出什么异心。何况宋代优待百官,并不是一句空话,石越现在工资,加上职田、赏赐,养上几十个门客都不成问题。

    他正要开口拒绝,李丁文突然说道:“直接划到公子名下,并不方便。到时候必然遭御史弹劾。”他这样说,实际上倒是替石越答应了。

    石越看了李丁文一眼,却见司马梦求朝自己使了个眼色。他知道他们必有原因,便不再说话。

    唐甘南笑道:“这件事我会安排,子明不用担心。”

    李丁文眨了眨眼睛,嘻笑道:“非也,非也,你误会我的意思了。这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别有妙用……”

    他如此这般一边说,司马梦求一边补充,但让唐甘南以为他们早有预案一般,其实石越却是知道李丁文和司马梦求,不过是刚才听到这番谋划,而即兴想出来的主意。

    唐甘南听他说完,虽然心中略有不甘,但想想那的确也是个好办法,而且对自己和石越,都有许多好处,当下便点头答应。他一生中做过无数决策,最正确的一项决策,就是决定永远站在石越这边,这时候更不会有丝毫变动立场。

    白水潭联合钟表商行在金明池北岸的船坞里敲定,这件事影响最深远之处,莫过于其后在大宋各路州兴办起来的技术学校,第一批技术学校遍布于南方的五十个城市,其后渐渐遍及整个国境。这件事完全改变了中国传统的技术传承方法,称得上是革命性的转变。虽然其最初的意义,不过帮助唐家等商家控制的作坊迅速培养出一批出色的工人而已。

    另一个怎么样夸大也不为过的重要内容,就是石越分给白水潭学院的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这笔不菲的固定收入,立即让白水潭学院成为底气十足的学校,其后白水潭学院各种研究院的陆续出现,其经费之保障,全赖于此。

    唐甘南对于石越主动提出来把白水潭钟表联合商行的总部设在杭州,又提出来先期五十所技术学院全部设在南方,连汴京都不开,想也不想就全部答应了。他明白这种做法的用意,也明白这样做对自己的好处是不言而喻的。此时他最大的希望就是快点去和李丁文、沈括等人谈好细节,金明池的春光,突然间格外的美好。

    似乎是为了配合他愉快的心情,忽然有丝弦管乐之声从湖面传来。众人此时心情都好得不得了,不由静心来细听歌词,却是从未听过的调子,歌辞依稀是:“珠泪纷纷湿绮罗,少年公子负恩多。当初姐妹分明道,莫把真心过与他……”

    歌声也非常侬软。

    石越等人不由好奇,纷纷走出船坞,原来金明池北岸正中,是依水而建的宫殿,从宫殿正中伸出一座桥来,正好搭在湖心的小岛上同,这座桥叫做“仙桥”。每年金明池开放,便有歌女一排排站在仙桥上演唱,给湖中表演的水军和游人助兴,若是游人从南岸或东、西两岸远远望去,只见衣袂飘扬,云发高耸,倒真似仙女下凡一般,让人不知道身处何境。

    此时石越他们所处之地,因为就是宫殿之旁,比起一般游人,倒要看得清楚一些。几排数百个歌女,倚栏而立,都穿着彩衣,古代女子盛装之时,往往云发高耸,而身上又系有一根彩带,此时随风飘舞,的确让人观之心醉神移。这许多女子,各携乐器,一起合奏,而同时轻启朱唇,曼声歌唱,曲子随风送至,中间那温柔婉转之意,真有道不尽的缠绵。

    这里石越、李丁文、司马梦求,都是通晓音律之辈,而唐甘南虽然是不懂音乐之人,在杭州呆久了,却也很喜欢这种温柔的曲调,禁不住要随着节奏而摇动胖胖的身体。

    忽然间这靡靡之音中,几声铁铮之音划过,音调高昂激越,若放在别处去听,自是另有风味,但是在此时,却好比是柔情蜜意之中,有野狼悲吼,不仅是大煞风景,而且是让人生厌了。岸边游人,此时已忍不住叫骂,便连石越也微皱起眉头。但那弹铮之人,却似乎毫不在意,音调越发悲壮慷慨,引得那些歌女手中的乐器,都不时走调。

    石越细听铮声的来源,却是从湖心的小岛上传来。

    他与李丁文、司马梦求对望一眼,只见对方目光中都有惊讶之意。须知道岛上亦有宫殿,虽然金明池对士民开放,那岛上也是不许人去的。

    司马梦求轻轻赞叹道:“此曲慷慨激昂,抚琴之人,必是清高不群之辈。”

    石越和李丁文听他称赞,也点头同意。

    不过自古阳春白雪,和者廖廖,那游湖的百姓,哪里管得了你清高不群?只觉得这铮声说不出来的刺耳难听,许多人便纷纷叫骂,声音越来越大。

    李丁文忍不住笑道:“这人铮虽然弹得好,却不看场合,未免自讨没趣。”

    “那倒未必,金明池本是演戏水军之所,歌女奏郑乐,才是不合时宜,而此人不过拨乱反正而已。先生是怪错人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四人身后传来。

    众人吓了一跳,转身看过去,原来是两个青年公子,一个是王安石次子王旁,一个是石越曾经见过的王青,王倩此时依然女扮男装,也不知道这两兄妹是什么时候来的,只李丁文出言讥笑,王青便忍不住反驳。

    石越等人和王旁见过礼,只见王青俏脸微扬,而王旁满脸尴尬,一个个暗暗好笑。众人都是见多识广之辈,王青一开口就知道她是女子,不过便连着石越在内,因为她和王旁一起出现,都以为她是王旁的红颜知己。

    李丁文被女人抢白,心里惊讶一个女子有这种见识,自觉不好意思,因此并不反驳,只向王旁问道:“王公子,你知道弹铮之人是谁吗?”

    王旁笑道:“京城之中,并无弹铮的好手。我也不知道是谁。”

    王青见没有人理她,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忍不住冷言说道:“想要知道,过去看看就是了,何必在这里猜来猜去。”

    她一句话说得众人全都莞尔,王旁苦笑着呶呶嘴,说道:“那岛上,怎么过得去?桥上站满了歌女,难不成我们几个大男人从百花丛中挤过去?”

    石越心里觉得好玩,好不容易忍住笑,说道:“若能够凌波微步,踏水乘风,但也不必去挤那百花丛。”

    “是吗?都说石子明多谋善断,看来亦不过尔尔。你看那里,不就有人一叶扁舟,欲飘然登岛吗?”王青一边冷笑,一边用手指着湖对岸。

    众人顺着她手指望去,不由哄然大笑。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扁舟,而是一只龙舟。龙舟之上,坐着四个云头白衣彩绸的女子,各抱一把琵琶,这依然是表演的一部分,她们可不是想要“飘然登岛”的。其中一位,和石越更是交游甚密,正是碧月轩的楚云儿姑娘。

    这四个女子纤手轻拨珠弦,琵琶之声,便似珠落玉盘,却是一曲“玉楼春”的调子,四人一齐曼声唱道:“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竟是堪堪把那铁铮之声给压了下去。

    岸边的游客一齐叫好。那桥上的歌女得到支持,更是重调音弦,齐声和唱:“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石越和楚云儿交好,可以说天下皆知,王旁因笑道:“楚姑娘的琵琶,果真是京师绝技,难得又很仰慕石兄,才子佳人,堪称佳话,石兄何不为她赎身,收为侍妾,朝夕抚琴为乐,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王青因为刚才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洋相,本来有点不好意思,把脸偏向一边,装做听楚云儿她们的演唱,此时听到王旁说石越和楚云儿关系暖昧,不由大起轻蔑之意。她自小就很崇拜她父亲王安石,而王安石便是坚持不收侍婢的一个人,更不用说和一个歌女关系暖昧了。

    石越听到王旁劝他收楚云儿做侍婢,忽的就想起来桑充国和程颢那天在白水潭和自己说的话来。结婚?侍婢?石越苦笑了一下,自己运气不够好,来到古代这么久,倒并没有碰见那一种让自己一见倾心的女孩子,因此对于结婚这件事,他似乎并没有什么迫切的需要。不过说起来,在古代,自己这么大的年纪,不结婚是不行的了。毕竟连唐棣等人,也全都成婚了,李丁文这种榜样,只怕自己学不了。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铮声突然高亢,竟似要和这柔软的歌声争斗一般。这铮声与楚云儿等歌女的歌声,在这金明池上,便如苍鹰与百鹂,鸣唱争胜,虽然苍鹰一时能压制百鹂,但所谓“柔不可守,刚不可久”,楚云儿等四女领唱下的柔声却始终被没有打乱节奏。

    王青听了一会,心里也不禁佩服楚云儿的确精于音律,不过转念一想到宫殿里的几个人,却又有点莫名其妙的担心。王旁不知道宫殿里有什么人,她却是知道的。

    人之一物,最是奇怪,有时候想什么来什么。王青正想此事,就听铮声久不能胜之下,兀然而止,不久岛中宫殿里就走出来一个八品服饰的侍卫,对一条大军船上的人说了几句什么,军船就划到楚云儿等人坐的小舟边上,把她们引去岛上。

    李丁文追随石越已久,朝中亲贵,多有相识,大抵都知道他是石越的清客。远远看到那个武官,似有几分眼熟。这时见石越眼神有点担心的神色,当下轻轻在石越耳边说道:“公子何妨借一叶小舟,登岛求见,这是风雅事,无妨。”

    石越本来并不想生事,但是楚云儿也算是他红粉之中的知交,每有心情郁闷之意,总是去听楚云儿弹琴,便是他的琴艺,也是楚云儿教的。这时候眼见是很可能是得罪什么亲贵,自己岂能不管?

    唐甘南最是知情识趣之人,察颜观色,早知道石越想要做什么,他嘻嘻笑道:“子明,我和李先生、司马公子先回去,商量好事情的细节,你去拜会一下弹铮的高人吧。”他和李丁文、司马梦求的身份,自然是不能去的。

    王旁与其兄长不同,他可说是胸无大志,也没什么妒嫉之心,因此心中其实挺亲近石越。此时也知道石越必定担心楚云儿,便笑道:“正好我想去瞧瞧弹铮之人,便一齐登岛如何?”

    石越朝他微微点头,笑道:“如此正好。”

    “一厢情愿,便是上得岛去,人家不一定肯见你们。”说风凉话的人,自然是王青。

    众人也不去理他,当下石越和王旁问一个军士说了,一个是皇帝宠臣,一个是宰相公子,那些军士哪敢不巴结,自然是说话间立即有船过来送他们登岛。而唐甘南三人也先行告辞回去。

    石越和王旁、王青到了岛上,只见岛上遍种柳树,此时柳叶新裁,煞是娇嫩。湖中微风轻轻拂来,柳条迎风轻展,清凉味道,触息可闻。

    金明池是皇家讲兵之所,而赵顼在位之时,皇亲勋戚至少近在京师者,倒并不敢胡作非为,似楚云儿这等,就算是触忏人意,本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只是石越知道楚云儿外表柔顺,内实刚烈高傲,如果言语之中冒犯,她不过是一个歌女,虽然不至于有生命危险,但是皮肉之苦,这个社会里,打了也是白打。念及此处,这风景再好,他也没什么心思去欣赏。

    急勿勿快步走到宫殿之前,见上书三个大字:“凌波殿”,殿门自有门戟排场,外面站着四个八品武官。石越当下便愣住了,因为这武官的服饰,摆明了都是侍卫。而八品武官看门,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内里是皇后公主之类,武官是男子,不便入内,所以看门;二就是里面的人,至少是个郡王嗣王之类。

    这些小小武官,石越自然是不认识的。可是王旁却是认识的,他拉住石越,瞅了他妹子一眼,问道:“是濮阳郡王还是他家的清河郡主?”若不是石越在旁边,还有半句话他几乎也要说出来了:“怪不得硬拉我到金明池来。”

    石越听他发问,心里又吃了一惊。当今皇帝赵顼之父宋英宗,本不是仁宗皇帝亲生,而是濮王之后,仁宗无子,所以过继过来,承绪大统。因此濮阳王诸子,虽然最大不过一个郡王,但是论及亲贵,则无人能比。而濮阳郡王赵宗朴,更是非比寻常,他是濮王次子,和英宗最为亲善,当年就是他亲自去劝说英宗入居庆宁宫的。因此他是当今皇帝的亲叔叔。说起来,只怕比赵顼的两个弟弟还要亲一点,毕竟赵顼与赵颢诸弟,虽说友善,但是皇帝之家,始终是一份忌讳,倒是他这个皇叔,可以百无禁忌。而濮阳郡王却也一向谦退随和,甚少谈政事,他表面上虽然对石越也是很亲热的,但是却从不和任何官员深交。

    不过若是赵宗朴在此,倒还无所谓,毕竟这个王爷不是嚣张无行之辈。可是听王旁的口气,如果真是清河郡主赵云萝,那么只怕石越也要叹一口气了。清河郡主是神宗的堂妹,在所有姐妹辈中排行十一,唤作“十一娘”,虽然不是公主,实际上却是当公主看的,这个女孩据说是所有公主、郡主中最漂亮的,而且是朵解语花,内廷中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蜀国公主,直到皇帝,没有不宠她的,她的身份,比起寻常的公主来,都要金贵许多。而且因为是个郡主,反倒少了许多拘束,若说她跑到这凌波殿来了,石越一点也不奇怪。本来单单这样一个清河郡主,倒也罢了,然而对宫廷亲贵之事并不陌生的石越,自然知道清河郡主的身边,永远也少不了柔嘉县主赵云鸾。他不能不倒吸一口冷气。

    果然,便听王青笑道:“自然是清河郡主和柔嘉县主在此,难道似郡王那样的人也会来这里学弹铮吗?”

    石越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叫声倒霉。

    王旁很同情的看了石越一眼,对王青说道:“不如你和石兄进去,我突然有点事情。”

    王青忍住笑,抿着嘴说道:“这件事情我管不着,我先进去给你们通传。”说着竟然背着手,大摇大摆的进去了。那几个侍卫看了她一眼,竟然不闻不问,石越立时就明白这两个“主”,和王青必是闺中好友。

    那么王青是什么身份呢?石越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王旁的妻子、宠妾,都不可能和清阳郡主交情深到这个地步的。

    王旁见王青进去了,对石越抱了抱拳,转身就要走。

    石越一把拉住,说道:“既来之,则安之。”

    王旁苦笑道:“你这不是害人吗?郡主自然是大家都想见,可是十九娘是我们惹得起的吗?”柔嘉县主在姐妹中排行十九,是濮王幼子赵宗汉四个女儿中最小的一个,年方十二,宫里都唤她十九娘。小小年纪,威名远播,勋贵子弟,无不闻之而色变。东阳安康郡王赵宗汉是英宗最喜欢的弟弟,因此赵云鸾小小年纪,便封为县主。

    石越奸笑道:“刚才那位姑娘肯定会帮你的,你不用怕。”

    王旁苦笑不已。濮王二十八子,孙子孙女辈数以十计,十九娘赵云鸾最为出名之事,就是曾经把几个堂兄骗得当马骑,搞得那个王子几个月不敢出门见人;有一年冬至,还把大才子晏几道骗到金水河里洗了个澡,让晏几道感冒一个月才好,从此听到柔嘉县主之名,都忍不住要打个喷嚏,其余从韩琦、富弼、冯京以下,这些勋贵之子,只要碰上了柔嘉县主,难免要上她一个恶当。偏偏她深得赵顼宠爱,连赵宗汉都管不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几次想管,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就在前三个月,赵云鸾还骗得驸马都尉王诜把醋当酒喝,一口喷在一幅画了几个月的画卷上,想哭都哭不出来。

    这些事迹石越多少也有所耳闻。他和晏几道、王诜不同,他是朝廷重臣,身份体面是很重要的,那些勋贵子弟,出了丑大家当成笑话趣闻,以助谈资就可以了。但是这种事如果出在他石越身上,必定让他为人所轻视,人家把他当成弄臣看不说,他的政治威信也会在瞬间荡然无存。因此站在宫门之外,他多少也有点紧张。毕竟石越也不是一个迂夫子,他一个现代人,和十二岁的女孩子计较,那也太没有出息了一点。

    两人各有各的担心,各想各的心事,没多久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一个婢女走了出来,施了一礼,说道:“二位是石大人和王公子吧?郡主有请。”

    石越和王旁抱拳说了声:“不敢,有劳姑娘带路。”

    这凌波殿不过一离宫,可也是凤楼龙阙,颇具规模。石越和王旁跟着那个女孩穿过几道门,九曲八弯的,眼前忽然开拓,却是一个布置得很精致的院子,院中有一个栽满荷花的水池,池上建了一座水榭。此时已挂上轻纱,里面绰约几个人影。而楚云儿和另外三位歌女,都抱着琵琶站在水榭边,见石越过来,楚云儿脸上微郝,用目光向石越致意。

    石越微微点点头,便对着水榭和王旁一起行礼,朗声说道:“臣石越、王旁见过清河郡主、柔嘉县主。”实则以他的身份,区区一个郡主,是当不起他的大礼的,只不过清河、柔嘉的身份,所以另当别论罢了。

    赵云萝和赵云鸾果然也不敢受这个全礼,在轻纱后还了个半礼,清声说道:“久闻石大人、王公子之名,果然是人中俊杰。给二位公子看座,上茶。”

    二人躬身答道:“不敢。”一边接过婢女送来的茶,轻轻呷了一口——石越顿时一阵恶寒,这茶根本不是茶,而是放了茶叶的盐水,又咸又苦——在这个时代,因为没有牙刷牙膏,石越每天都是用盐水漱口,这自己不是寻常人能享受得起的奢侈,不过对于现代人来说,如不漱口,实在也难受了一点——此时的盐水,比石越平常漱口用的盐水,更要苦咸十倍,他知道已经上了柔嘉的当,却不敢失态被人嘲笑,皱着眉毛勉强吞下。再去王旁,早就“哇”的一声,一口水全部吐在地上。

    石越见旁边的人一个个嘴角带笑,他心中一转,早有主意,竟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笑道:“多谢县主赐茶。”

    只听有个略显稚嫩的女声问道:“你怎么只谢我,不谢我姐姐?”

    石越微微一笑,风度翩翩的说道:“清河郡主断不会赐这种风味独特的茶水,这自然是柔嘉县主的匠心了。”

    柔嘉嘻嘻笑道:“难怪皇帝哥哥经常夸你,你能把这茶喝完还笑得这么开心,我也很佩服你呢。”

    石越笑道:“县主谬赞了。”

    赵云萝毕竟年长,她也知道石越和一般勋贵子弟大不相同,不是可以随便捉弄的,因对柔嘉说道:“十九娘,不要胡闹了……石大人久有词名,想必是精于音律的,今日机缘巧合,还要请石大人不吝赐教。”后半句却是对石越说的。

    “方才弹铮之人,胸中颇有清奇之处,若论音律之妙,此人与这位楚云儿姑娘,都远胜在下,石越怎敢班门弄斧。”

    “楚云儿?”赵云萝奇道,以她郡主的尊贵身份,方才召楚云儿等人进来,因知是歌女,竟是连名字都没有问。

    只见王青在赵云萝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赵云萝抿了嘴笑道:“原来如此。原来石大人和这位楚姑娘是故识。我也是见这位楚姑娘的精于音律,所以才召来相见,并无他意,石大人大可不必担心。”赵云萝虽然号称“解语花”,可毕竟不是老于世故的人,她想什么说什么,倒把石越和楚云儿的关系说得暖昧无比。

    连王旁都忍不住在边上窃笑,更不用说别人了。那三个歌女用眼睛瞅瞅石越,又瞅瞅楚云儿,要不是这地方不容放肆,早要笑开了,楚云儿更是面红过耳,低头直盯着琵琶。

    石越脸上微微一红,顾左右而言它:“不敢请问郡主,可否让臣下见识一下方才弹铮的高人?”

    赵云萝立即知道自己失言,她并无意让石越难堪,便顺着石越的话温声笑道:“哪里是什么高人,不过是我家买的一个奴婢罢了。”

    “啊?”石越和王旁一齐吃了一惊。

    柔嘉年纪小,没有许多顾忌,忍不住走出水榭来,大模大样的说道:“有什么好奇怪的,阿旺,你也出来,给他们看一下。”

    “是。”那个叫阿旺的女子说话甚是生涩。

    石越和王旁看着走出来的女子,真正吃了一惊——原来竟是个二十多岁的阿拉伯女奴,站在石越这个现代人的立场来看,也算得上是个美人。加上穿着汉族女子的服装,更是别有风韵。

    当时有一些阿拉伯女奴流入中土,倒并不奇怪,当时开封还有犹太人聚居区——石越专程去看过,那些犹太人汉化得相当严重,相信用不了几十年,根本就和中国人一般无二了。但是一个女奴,能把铮弹到高昂激越,倒似一个久历杀场的壮士一样,不能不让人吃惊。

    石越不知道阿拉伯人有没有铮这种乐器,他不知道这种女奴是一些商人从小培训长大的,小时候教她们学会诸般技艺,长大了再高价卖出。因此这个阿旺,甚至还粗通汉语。

    石越上上下下打量阿旺半晌,见这个女孩虽是奴仆,却自有一种冷漠的气度,不由在心里称奇,问道:“阿旺,你还会说家乡话吗?”

    “会。”阿旺有点奇怪这个公子为什么问这些,她刚才从众人的语气中听到石越的身份不同寻常,但是却并不知道石越的大名。

    “能看懂家乡的文字吗?”

    “奴婢读过几年书。”阿旺恭身答道。

    石越点点头……

    * …*…*…*…*…*…*…*…*…*…*…*…*…*…*…*…*…*…*…

    三月初四,文德殿朝会。

    赵顼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听王安石一条一条的读着《方田均税法十八条》,这是王安石最终议定的改良版本。

    石越在班列中心不在焉的听着,把唐甘南送走后,钟表行和技术学校很快就要开始运作,再过几天沈括又将回到军器监协助改革,自己将一把西晋制造的古琴送给清河郡主,又送了一面上好的铜镜给柔嘉,再用一幅卫夫人的真迹,从濮阳郡王手里买回阿旺——用唐甘南的话说,这阿旺堪称天下最贵的女奴了。不过因为送给柔嘉铜镜,倒让石越起了一桩心事——要是能做玻璃就好了……

    正在那里胡思乱想之际,已见吴充、冯京等人早已出列,无非是慷概陈辞,认为“事烦扰民”,王安石、吕惠卿则条条反驳,金碧辉煌的文德殿里,顿时只听见一个个慷慨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石越忽然心中生出厌烦之意。

    “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天下熙来熙往,孰不为名为利?这几年来,自己算是要风得风,要水得水,虽然略有风波,但是却算是青云得意,不到三十岁就官居要津,而且也算是为了一个伟大的理想而努力。但是似这样每日忙忙碌碌,在朝堂上勾心斗角,真的有什么意义吗?自己固然是自认为想把中国引入一个正确的方向,但是王安石又何尝不是如此?自己知道王安石是错了,可是自己真的敢那么肯定自己做的,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即便自己来自千年之后,但是面对这个早已改变的世界,也许自己的眼光能透视千年之后,却未必可以知道百年之后最正确的道路是什么!如果没有走到百年之后的正确道路,千年之后的事情自己知道又有什么用呢?

    石越并没有意识到,政治家永远不可能把民众带到最正确的道路上,次差的道路就是一条好道路了。

    很多时候,石越都在想希望有一段时间出去走走——到目前为止,他最远只去过一次江西。他记得千年之后有一位政治家说过:“我的影响力甚至还达不到北京全市。”石越其实也知道,自己真正意义的影响力,也许不过只是白水潭学院的一部分。三年有多的时间,也许自己做的,已经是自己能力所及的极限了。

    石越再次把目光投入黑黑瘦瘦的王安石,相比之下,冯京与吴充,就要显得富态许多。“五十多岁的老人还能有着如此坚定的理想主义信念,想起来实在是不可思议。”石越在心里如是想。

    “公子,方田均税法已经不是重点,如果真有公子所说的天灾,我相信王安石撑不过这一次天灾的,我们要早点准备王安石罢相之后的策略……”

    “对付灾情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方案,我们还应当有一个万全的方案,把这件事告诉皇帝,让他无论信与不信,最后都要对大人更加信任与倚重……”

    “理想的方案,在五年之内王安石继续留在相位,对公子的事业更有利,但是未来的事情总是不断变化的……”

    李丁文和司马梦求的话依然还在脑海之中,自己的幕僚不希望自己坚定的反对“方田均税法”——石越知道这中间还有别的原因,因为“方田均税法”是宋代有识之士百年来的梦想,李丁文和司马梦求虽然从理智上意识到这个法令会有巨大的弊端,但在侥幸的立场,他们也希望王安石来做一次试验,反正失败了,自己正好从中搏取政治利益。

    既便是很关心民众利益的司马梦求,在必要的时候,也会毫不犹豫的让民众去承受苦难——石越在这两个人面前,有时候真会觉得自己好天真、好幼稚!

    不过在另一方面来讲,也幸好他还有一点天真与幼稚,为了达到高尚的目的而不择手段,最后很可能会使人性扭曲,让执行者忘记了高尚的目的本身,反正会陶醉在不择手段所带来的一个个胜利中,最后迷失自己。

    权力对人的诱惑,环境对人的同化——意志不够坚定的人,是很容易走失自己的。就算是石越,现在也慢慢变得理所当然的接受别人对自己的尊敬,有时候也会很想用“最简单的手段”打击不合自己心意的人。

    石越一直到此时,依然自觉自己还有一份高尚,其实这种高尚,站在另一个立场,不过是对千载流芳、万世景仰的绝世功业的追求罢了。实际上如果是自觉选择研究历史的人,一百个中没有一个能逃出对后世之令名的追求。

    “石卿,卿意如何?”赵顼略显嘶哑的声音打断了石越的思绪。

    “陛下,俗语有云:小心驶得万年船。方田均税法的利弊,不实行很难体现出来了,不如就请先在福建路、江南西路试行。”

    石越这句话算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了,朝堂当中立即有多少人在肚子里暗骂他“小狐狸”。江南西路是王安石的老家,福建路是吕惠卿的老家,支持新法的人多半也是这两路出身的进士、官员。你们不是要方田均税吗?先拿你们的老巢开刀。

    冯京和吴充意味深长的对望了一眼,眼中微微流露出一丝笑意,立即把目光分开。

    这个方案,吕惠卿岂能接受?若是全国一体实行,他吕家的事情就可以人不知鬼不觉的摆平,一句话下去,哪个县令敢得罪自己?但是如果单单在这两路实行,到时候全国官员、御史谏官甚至过路钦差,只怕都会把目光牢牢盯着这两路,吕家强买巧夺来的数千顷良田、庄园,岂不是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在一个月前,自己的弟弟吕升卿还让在家里买了几百顷田。

    这倒不是吕惠卿一人如此,王安石自己算是正气的,可是他的姐夫妹夫们,就未必干净了;曾布还算好,可是他的妻弟魏泰,在县里为非作歹,吕惠卿知道得一清二楚。新党如此,旧党也不干净。只不过这两路旧党少罢了,所以他们更会盯死,如果你们的厘清了,还没等厘他们的田地,皇帝只怕早就把吕惠卿赶出来朝廷了;如果你们的没有厘清,再去厘他们的他们也会有样学样。万一碰上一个不知好歹的在皇帝面前抖落起来,什么都完了。

    石越之前说先厘清官员及戚属之家的土地,吕惠卿心里也知道的确说到关键上了,但是就算王安石也知道这件事执行起来有多大的阻力。

    念及种种,吕惠卿义无反顾的站出来,朗声说道:“陛下,臣以为石越所言不妥。”

    “吕大人,下官所言,有何不妥?难不成福建路有什么问题?”石越语带讥刺的问道。

    吕惠卿冷笑道:“恰恰相反,福建路问题不大,黄河以北诸路问题却大得很,所以下官才说不妥!”

第八十七章 欠你一条命

    石越略带讽刺的笑道:“吕大人,愿闻其详。”

    吕惠卿脸上闪过一丝夹杂着讥讽和恼怒的笑容,他毕竟是聪明过人之辈,知道关键时刻首要的是冷静,因此假装整理笏片,在心中理清一下思绪,这才向赵顼说道:“陛下,臣以为,行大事者,当不避艰难。方田均税之法,其要是在防止豪门大户逃脱税役,使地多的人多纳税,地少的人少纳税,让穷苦小民得已休息。石越所说先在福建、江南西路实行,已经大违方田均税法之本意。因为这两路豪强兼并,是天下各路中比较轻的。真正兼并严重,隐瞒不报风行的,是黄河以北诸路直到开封府。”

    赵顼点了点头,这一点他从石越的口中已经知道。

    石越见皇帝点头,心知不妙,当下朗声问道:“治国如治病,病情严重之处,猛然下药,只怕会医死病人。现在从情况稍好的诸路试行,积累经验,岂不强过骤然在黄河以北推行?”

    吕惠卿干笑几声,诘问道:“石大人此言差矣。所谓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现在黄河以外兼并逃税严重,而方田均税法本是对症之药,岂有不在此处实施,反而去千里之外的福建、江南西路积累经验?各地情况不同,江南的经验又如何可以搬到河北来?”

    这番话说得赵顼频频点头,冯京等人暗呼不妙。须知吕惠卿舌辩之能,朝廷之上,只怕无人能及,司马光、苏轼都吃过苦头的。

    这一节冯京等人想到了,石越也一般想到了。他知道这样辩论下去,只怕要被吕惠卿说得哑口无言,念头一转,改变主意,向吕惠卿问道:“吕大人既然如此说,那么吕大人以为天下兼并隐瞒最重的地方是哪里?开封?河北?秦凤?”

    吕惠卿占到上风,心中正高兴呢,见石越发问,不急细想,脱口而出:“开封、河南最厉害,其次是河北。”这本是新党的共识,公开的秘密,但是共识归共识,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朝堂之中,果然如石越所料,一片哗然。石越所举三个地方,这文德殿中倒有一半以上来自于此。

    石越心中冷笑,继续问道:“既是开封、河南为甚,敢问吕大人,开封、河南兼并土地、隐瞒不报的情况,大致若何?”

    吕惠卿背上已经发凉,他虽然春风得意,不可一世,但是一句话把满朝文武得罪一半,顺便把皇亲勋贵、内侍外戚全部得罪,他心里也不得不掂量掂量了。

    “这等事,当问开封府、京畿路、京西北路、京东西路的官员。”王雱虽然暗暗幸灾乐祸,但此时却也不能不出来一致对外。

    吕惠卿有帮手,石越一样有帮手,枢密使吴充又站了出来,厉声说道:“此言差矣,吕惠卿判司农寺,这等事情都不知道,方田均税之法,岂非儿戏?”

    吕惠卿悄悄的狠狠的盯了石越一眼,心中已是咬牙切齿。不过吕惠卿终不愧是吕惠卿,他揣测皇帝之意,心中一狠心,决定慷慨陈辞,把河南河北兼并事实全说出来,做一把名臣。这样一来固然得罪的人不少,但是新党中的地位和在皇帝心中的印象,都会更加改观,得失之际,其实难说,总好过畏畏缩缩,被皇帝和王安石所轻。

    吕惠卿很明白,他的一切,都是皇帝和王安石给的,归根结底则是皇帝给的。只要能讨好皇帝,得罪天下人都不怕。主意打定,正欲开口,不料王安石已经把这担子接了过去:“陛下,河南河北,兼并之事,多是勋贵官员之家,而隐瞒不报之田地,数以千万计。若要厘清田地,按地征税,则河南河北,将是最困难的地方。吕惠卿、石越所说,大抵便是此事。”

    王安石早就想好,为国者无暇谋身,他倒不怕得罪人。不过见吕惠卿不能果断的表态,心中忍不住有一点失望。王雱见他父亲如此,暗暗气得直跺脚。

    赵顼本是个明白人,加上石越给他点透了许多东西,内中情况,一眼即明。“朕要做励精图治之主,就不能畏事不敢作为。河南河北诸路,不论谁家,田地一律要厘清。丞相与诸臣工勉力而为。方田均税之法,朕意仓促间不可全国推行,先在河南河北陕西诸地试行。”

    吴充和冯京对望一眼,暗暗叫苦,正要反对,突然一个内侍急冲冲走到皇帝身边,高声拜贺道:“恭喜官家,王贵妃娘娘诞下一个公主!”

    其时赵顼生的儿女差不多有四五个,结果四个男婴全部没有能活下来,两个女婴也只有向皇后生的延禧公主存活,子嗣来得如此艰难,便是生个公主,也让人高兴了。王安石立即率群臣拜贺,吴充和冯京纵有再多的话,也只能憋在肚子里。

    石越回到府上,便连忙准备贺礼,让人送进宫去。他知道古往今来,多少名臣就是栽在一些小人手上,因此这些细节之处,一点也不敢怠慢了。

    果然赵顼对这个女儿特别看重,破例在她出生第二天就赐封号“淑寿公主”,特意加上一个“寿”字,为的就是这个女儿能够平平安安长大。顺着这个喜事,朝廷百官各有赏赐,而石越和吕惠卿竟然同时博到大彩头——皇帝竟然拜石越为翰林学士,而吕惠卿也加天章阁学士。

    自有宋以来,升官从未有石越这么快的。他这一“进”翰林院,不知道羡煞多少人。早有人交头接耳,以为石越不过是步王安石的后尘,做到参知政事是早晚间事了。这么一来,到石府来道贺的人竟不知道有多少,几乎把门坎都踩烂了。石府门前两棵大树间牵了一根绳子,为的是平时有人来拜访,就把马系在那绳子上,这一两天间,那绳子上都满满的系满了马。他赐邸这边比不得王安石府所在的董太师巷宽敞气派,因此停的马车竟从石府门口排到巷外……

    石越对这些应酬可以说是不胜其烦,一回府就干脆躲在书房里装病,有客人来全是李丁文和司马梦求接待。

    其实石越也有他纳闷的地方——他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在通过方田均税法之后,他暂时卸了检正三房公事的差使,皇帝让他“权判工部事兼同知军器监事”,负责军器监的改革,而吕惠卿虽然依然顶着知军器监事的名头,皇帝的意思却是让他把精力放到司农寺那边,主要负责协助王安石推行方田均税等新法。因此石越这个翰林学士,反倒不是两制官,实际上也不进翰林院当值。他这一点上就犯了迷糊,就是李丁文和司马梦求,也一样迷糊了——赵顼若只是想加个学士衔以示恩宠,那么这么多馆阁学士好加,不必非得加个翰林学士;若是想循王安石的例,做翰林学士然后就进中书做参知政事,这时机未免有点不对。

    皇帝想的是什么,的确没有人知道。不过这个任命,倒是上上下下没有反对的,除了御史中丞蔡确蔡大人。皇帝给他的奏章上批了一个字:“闻”,意思是“我知道了”,然后没有下文了,蔡确为人虽然强悍,可是让他辞掉御史中丞来和石越斗,他还真舍不得,左右是个不带“知制诰”的翰林学士(带“知制诰”的翰林学士,才可以帮皇帝起草诏书),他也就不了了之。

    就这么过了几天,好不容清静下来,石越正在花园里和李丁文等人谈起他和苏辙、沈括商议的军器监改革的事情,又说起这几天的应酬,突然李丁文嘴角似笑非笑的说道:“公子高升,满朝文武,没有不来贺的。就是王安石,也让王雱过来道了贺。可独独缺了三个人。”

    司马梦求笑道:“我只知道两个人,还有一人是谁?”

    “有个人你不知道,那不足为怪。”李丁文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石越心里一动,似这种应酬,若论本心,石越心里也很讨厌,但是事情就是这样的,如果大家都这么做了,偏偏有一两个人没做,那么其中的意思就比较明显了。所以若是环境所迫,你还不能不做。

    石越本是个明白人,听这两人一说,就立即知道是谁了,当下摇头不语。陈良却有点好奇,说起来这方面他的确也没有李丁文和司马梦求精细,忍不住问道:“是哪三个人?”

    李丁文有意无意的看了石越一眼,说道:“御史中丞蔡确、知兵器研究院事陈元凤、白水潭山长桑充国。”

    司马梦求不知道陈元凤的底细,因为此人官职卑微,又不出名,因此漏算了,他知道李丁文此人颇有心计,竟然把这个叫“陈元凤”的人算进来,必有缘故,所以便加意留神听下文。

    石越其实已经知道是哪三个人,蔡确不来,那是肯定的。他刚刚弹劾过自己,又来道贺,脸皮上拉不下来;陈元凤不来,那意思就很明白了——石越现在同知军器监,是他顶头上司,在军器监低头不见抬头见,说起来二人还是故交,此时却不出现,石越不用琢磨也能知道怎么回事;但是桑充国也没有来,他心里就实在有几分不舒服——本来不来也没什么,毕竟他老子桑俞楚是最早来贺喜的人,但是因为军器监案的报道桑充国一直没有知会石越,两人到现在在心里还闹着别扭,这时候你桑充国来一下,什么都可以烟消云散的,毕竟你桑充国不是别人可比。

    因此这时候李丁文一提到桑充国,这花园里就沉默了。石越沉着脸不说话,李丁文似嘲似讽,司马梦求默默无语,陈良紧闭又唇。

    石越根本不可能知道,桑充国本来是想来给石越贺喜,然后趁这个机会,哥俩好好解释一下以前的事情,但是接连的事情,却让他把这件事给忙得忘光了——先是殿试在即,白水潭学院为了扩大影响,把学院出身的准进士们聚起来举办了一次文会,同时因为这些人中了进士后,是要出去做官,因此还要在殿试前提前给他们举行毕业考试,真正通过毕业考试的,才能发毕业证——这可是白水潭学院第一批毕业证,他说什么也得要做得尽善尽美;然后就是石越和唐甘南搞的联合钟表行,涉及到许多学生的问题,他也过得问,联合钟表行还打算在白水潭学院建一座大型座钟楼,选址呀,造型呀,他都要亲自协调……再加上平时就是一堆的校务和《汴京新闻》的报务,平心而论,桑充国的确是忙得不可开交。

    但石府后花园的几位是不可能知道这些事情,大家正在尴尬无言的时候,家人进来报道:“程颢先生来访。”

    石越一愣,连忙说声:“有请。”整整衣冠,便和李丁文等人前往客厅。

    见石越等人出来,程颢站起来抱拳笑道:“子明,恭喜。”

    石越笑道:“烦劳先生了,在下实不敢当。”一边再次请程颢坐下。

    程颢坐定后,端起茶来轻啜一口,笑容满面的说道:“这次,是给子明贺一件喜事,提一件喜事。”

    陈良插嘴道:“程先生,贺一件喜事我们知道,提一件喜事又是何事?”

    “我是受桑长卿所托,来给子明说媒的。”程颢笑呵呵的说道。

    李丁文和司马梦求对望一笑,竟一齐笑道:“这个媒说得好,官居三品尚未成亲,这话也有点说不过去。桑家小说才貌俱佳,和公子倒是天生一对。”他们两人心里同时转过的念头是:这是拉拢桑家的好机会。

    石越当时就闹了个大红脸,迟疑道:“这……”

    程颢笑道:“我们都不是俗人,难道还要请媒婆?”

    “这倒不是……”

    “既不是就成,难道子明你不愿意吗?”程颢倒是说媒的好手。

    “这也不是……”

    “既然不是,那么我算是男家的媒人。”石越话未说完,就听有人一边说一边从外面走了进来。众人一齐望去,原来是苏辙。他本来是有点事情和石越商量,一路闯进来,见大门二门都没有人招呼——石安等人正偷偷赖在客厅里想知道自家主人的终身大事结果如何呢,所以苏辙在门口居然听到这件事情,当下一口抢着要做男家的大媒。

    程颢拊掌笑道:“苏子由来得正是时候。”他和弟弟程颐不同,对苏家兄弟倒没太多的成见。

    石越心里其实还有颇多顾虑和想法,无论是反对还是答应,心里总觉有点地方没有想清楚……不料这两位就这么着强点鸳鸯谱了,众人却以为他答应了,正要道喜,不料又闯进来几个人——李向安带着两个内侍进来,往正北一站,高声说道:“传翰林学士石越即刻进宫见驾……”

    石越算是如逢大赦,连忙准备好马匹,跟着李向安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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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家,你真的打算把清河赐婚石越?”向皇后感觉皇帝实在有点儿戏了,仅仅因为柔嘉的几句话,就打这个主意,那柔嘉才多大一点呀?出名的淘气鬼,她说的话也能信。

    “皇后,你听说过本朝有没有妻室的翰林学士吗?朕看到淑寿,给石越写诏书的时候,就想到这件事了。朕都有两个女儿了,石越年纪和朕相差无几,居然没有结婚,这成何体统?朝中的大臣应当给天下百姓做表率的,臣民们都学他那样,那还了得?”赵顼笑道,“何况石越不是朕的宰相,就是朕的儿子的宰相。”

    “那你也得看清河愿不愿意?十一娘的性子,外柔内刚,她要是不愿意,那也不成。”

    “天下还有比石越更好的男子找吗?她怎么可能不愿意?嫁过去连婆婆都没有,朕是体惜这个妹子。柔嘉昨天也说了,清河在金明池见过石越。”赵顼觉得皇后未免有点杞人忧天了。“何况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很乐意这门亲事。”

    “这倒是,不过濮阳郡王知道不?”太皇太后心里也乐意这门婚事。

    赵顼笑道:“皇祖母,濮阳王怎么会不答应?这个不用问了。这种事情夜长梦多,朕虽然是皇帝,可是石越若是答应了别家女儿,清河也不能强嫁过去的。”

    “可清河年纪小了一点,本朝按例要十七岁才出嫁的。”向皇后还是比较细心的人。

    “这倒是。”赵顼和太皇太后、皇太后全愣住了。赵顼念头一转,笑道:“不要紧,先定亲。朕和石越约好就是了,反正只等一两年。”这种事赵顼倒不是做不出来的。

    “那不行,传出去会被臣民笑话的。石越虽然好,可清河又不是嫁不出去,何况清河上面,还有七娘、八娘、九娘,都正好到了年纪,官家是皇帝,对弟弟妹妹就得一视同仁。”皇太后可不能任着自己这个儿子乱来。

    “那朕召清河来问问,她若是愿意嫁给石越,还依儿臣的说法。若不愿意,朕另找一家大臣的女儿许给石越。七娘、八娘、九娘就算了,石越的性子,朕也知道一二,那几位郡主,他受不了的。”

    ……

    “十一娘,官家想让你下嫁石越,你愿是不愿?”皇后笑嘻嘻的问道。

    “啊?……”赵云萝羞得脸红到脖子根了,哪里还敢说话。

    “姐姐肯定是愿意啦。”柔嘉在旁边笑道,这事最初就是她惹出来的。

    “胡说。”赵云萝真有点生气了。

    “那你是不愿意了?”向皇后笑道。

    “王丞相家的二小姐,似乎很喜欢石越。”清河垂着头低声说道,她不知道这一句话,让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变了脸色。

    赵顼心里立即乐了,石越和王安石、吕惠卿,是现在他最倚重最信任的三个臣子,因为石越和王安石不和,他心里还有几分遗憾——虽然赵顼也不是傻子,他看得出旧党的名臣们对石越很欣赏,因此石越在很大程度是可以用来调和新旧两党之间的关系的,但是对于石越和王安石之间那微妙的芥蒂,赵顼心里还是有几分遗憾的。若不是因为先许了自己这个堂妹,他早就要改变主意把王安石的二小姐赐婚石越了,此时他主意打定,对两宫太后的脸色就假装没有看见,笑着说道:“想不到十一娘颇有侠义之风。”

    皇太后不去理皇帝,问道:“十一娘,你怎么知道王丞相家二小姐的事情?”

    若是平时,赵云萝肯定知道有几分不对劲。可这个时候,她羞得低着头,根本看不见众人的脸色,当下一五一十把王倩和自己交游,女扮男装为难石越的事情全说了。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脸色愈发难看,“王安石家竟是这种家教!”

    赵顼却笑道:“这倒是桩风雅事,朕有主意了。”

    ……

    “石卿,三月初一,你做了什么?”赵顼故意沉着脸,冷冷的问道。

    石越吃了一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当下原原本本,一五一十,把三月初一游金明池的事情大略和皇帝说了一遍。

    “钟表?技术学校?”赵顼倒没想到问出这些事情来了,他不置可否的一笑,也没怎么太注意,“爱卿现在是石学士了,至今尚未婚配,朕以为不太妥当。朕想加清河郡主公主之名,下嫁卿家……”

    石越心里纳闷:“难不成今天真是我姻缘星动,在家里有说媒,皇帝召见,还是说媒。”

    “陛下,微臣何德何能,怎么配得上清河郡主?臣不敢奉诏。”

    赵顼把脸一沉,“那你怎么送琴给清河?琴瑟琴瑟,卿家是读书之人,这点道理都不明白吗?”他今天心情特好,故意捉弄石越。

    石越暗暗叫苦,他哪里知道送把琴还能有这么多联想,连珠价的说道:“微臣绝无此意,误会,误会……请陛下明察。”

    “朕知道得很清楚,还要明察什么?清河有什么配不上你吗?”

    石越躬身回道:“陛下,清河郡主德识兼备,才貌双全,怎么会配不上微臣。是微臣高攀不上罢了。”

    “一派胡言,莫非卿心中另有佳人?”赵顼一边说一边肚子窃笑,他以为石越定是喜欢王安石的女儿,所以才不愿意配郡主。

    “这……”石越略一迟疑,就听赵顼哈哈笑道:“那就如卿所愿,朕把王丞相家的二小姐赐婚于卿,如何?”

    “王丞相家?二小姐?”石越呆了一下,他连见过面的清河都不愿意娶,何况见都没有见过的王安石家的二小姐——他一直不知道就是王青。

    “在金明池你们不是一起去见过清河吗?”赵顼自以为得计,笑嘻嘻的取笑石越。

    石越脑子一转,这才明白那个王青是王安石的小女儿,心里暗道:“我要娶了她回家就有架吵了。”

    嘴里连忙澄清:“臣并不知那是王丞相府上的小姐,而且王小姐是王家二公子一起出游,和臣毫无关系。”

    赵顼却以为他在假撇清,笑着挥挥手,说道:“行了,不管你们认不认识。总之朕的翰林学士不能没有成家,清河还是王小姐,卿必须给朕选一个。”

    石越暗暗叫苦,想了一回,忽然记得家里还有个程颢在提亲呢,自己虽然未必便是很确定自己对桑梓儿有没有感情,但是至少是懂得她的脾气,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也蛮合得来,总比娶一个郡主回来每天还要请安服侍,加上免不了柔嘉天天要来窜门——自己是有大报负的人,总之这样会不知道会有多不方便,而王家小姐就更不用说了,想想那个性格,加上是自己天天在算计的王安石的女儿……

    当下对赵顼说道:“陛下,不敢相瞒,臣已有婚姻之约了。”

    “啊?”赵顼怔住了。

    石越知道皇帝不肯相信,当下细细说道:“就是今天上午定的,臣不敢欺君,男家的媒人是苏辙,女家的媒人是程颢,说的是桑俞楚之女,桑充国之妹。”

    这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否则石越还不知道要怎么挑三拣四,思前顾后,现在货比三家,他就主动的把桑梓儿抬出来了。

    “桑充国之妹?桑俞楚?不是个商人吗?”赵顼这次脸真的沉下来了,“不行,桑家是商人之家,怎么配得上卿家?今天早上说定的,那就一定还没有下文定。卿还得在清河和王小姐之间选。”

    “陛下,桑家对臣,实有救济之恩。若说起来,臣在世间并无亲属,桑家倒是臣之亲人一般,臣焉敢嫌弃门户,做此负义之事?”石越开始抬出大道理来了。

    “便是那贫素之家,也要讲个门当户对,何况卿是朝廷大臣。桑家若对卿有恩,自有报答之法,朕可以替你赐桑家祖上三代官职。若是卿的妻室,还得娶名门望族之女。”赵顼其实是对桑充国的好感有限得很,加上一意想把王安石的女儿嫁给石越,因此竭力反对。

    石越笑道:“谢陛下恩典,陛下赐桑家祖上三代官职,桑俞楚自然没有市藉了,臣与桑家的婚姻,也不算门不当户不对了。”

    赵顼一怔,忍不住哈哈大笑:“好你个石越,算计到朕头上来了。朕小气这功名爵赏着呢。这么着,这件事先不要定下来,等殿试完了之后,国家要赏赐熙河有功将士臣工,两件事一完,再定卿家的婚事。卿回去好好想想,看样子朕要找个好媒人才成了,总之桑家门不当户不对,那绝对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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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越没想到官居三品,娶个老婆都这么麻烦,免不得有点懊恼。其实若论三女,自然是桑梓儿最亲近,但是清河也罢,王倩也罢,却也未必就不是良配。不过石越对柔嘉深怀戒意,对王倩又未免因为王安石多有偏见了。此时满脸郁闷的回到家里,程颢、苏辙等还在吃茶等候,听石越把面圣的事情一说,不由全都怔住了。

    程颢心里对皇帝不以为然,却不便说出来,只好摇头苦笑道:“好在要殿试之后,还可慢慢计议,不过子明你的章程是什么?”

    李丁文和司马梦求对望一眼,不待石越回答,抢先说道:“程先生放心,这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不如您先回去告诉桑长卿,请他静侯佳音。”

    苏辙也道:“正是这个主意,仓促也不可以定计。子明的主意,自然是想和桑家结亲的,否则何必烦恼?”

    程颢想了一回,也无可奈何,只好告辞而去。苏辙自从在置制三司条例司时被吕惠卿向王安石进谗言,被赶出中枢,就一直不太得意。这次因为石越的推荐,判工部事协助主持军器监改革,虽然不是再入中枢,却也是再次被皇帝重视了,他心里便存着一点感激,对军器监改革事无不尽心尽力,因为蔡卞还未到京,他就日日和唐棣计议,其他工部的郎官,如虞部郎范子渊,是个专门敲顺风鼓的家伙,当年对石越百般奉承,这时也不免跟着苏辙摇旗呐喊。苏辙这次来,本是和石越有事商量,这时见不是时候,也就随着程颢告辞而去。

    二人一走,李丁文就问道:“公子是何主意?”

    石越摇摇头,心下沉吟不决,只得默不作声。

    司马梦求笑道:“王家女不论,若娶清河郡主,对大人将来,必是一贤内助。”他有些话不便说出来,取了清河郡主,石越和濮王一系的关系就更加亲密了,而且相传清河很得两宫太后、皇后宠爱,宫里只怕有点什么风吹草动,石越都能提前知道。

    李丁文心里也是这个想法,对王安石之女,做为把一切放到天秤上来衡量的他,是毫不感冒的。但是清河郡主,却不能说不是一个比桑梓儿更为诱惑的存在。在他看来,娶了清河郡主,石越的地位就更加巩固了,而又因为清河不是公主,石越还要少了很多顾忌。此时见司马梦求先说出来,他也立即点头表示同意。

    陈良和这两个碰到任何事情都把政治利益的考量放在首位的人在一起呆久了,心里未免有点不舒服。对李丁文倒还罢了,但是司马梦求这个人,他算是交情深厚的,以前一直觉得这个人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人,不料自从投奔了石越之后,竟然变成了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了。这司马梦求和李丁文的言外之意,他如何听不出来,这时候忍不住略带讥讽的说道:“早知道要娶清河公主,倒不必急着把阿旺买回来了,到时候当成陪嫁的嫁妆一并过来,岂不省很多?”

    他这番牢骚自是对司马梦求发的,石越这时候,真是心有戚戚焉,忍不住拍了拍陈良的肩膀,以示安慰。石越在心里就反对把自己的婚姻政治化,在理论上他自然是希望有一个自己真正爱的人做为自己的妻子,但是在这个时代,他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谈恋爱,不过退而求其次,他也希望自己的妻子,至少要能够互相了解。

    只不过很多事情并不以石越的意念为转移的,虽然那种一定要牺牲爱情才能娶得的政治上的成功,并不是他所追求的;但是到了他这个身份,他想要一场完全与政治无关的婚姻,只怕也有点自欺欺人。

    然而石越本人并没有这种觉悟,他也忍不住对司马梦求和李丁文冷笑道:“清河的确不错,不过娶了清河,自然还有一个附赠品过来,嘿嘿……”

    司马梦求并不知道所谓的“附赠品”是什么,不过他也听出陈良和石越的讽刺之意,忍不住摇头叹息,把目光转向李丁文。

    李丁文却是知道柔嘉的,他苦笑一下,若是有了柔嘉,以后想要这么安静的商量事情,只怕是做梦,想到这一节,李丁文对于迎娶清河郡主过门,不禁有点动摇。

    “呃,纯父,和桑家联姻,也是不错的选择……何况桑小姐和公子也算是情投意合。”李丁文果断的决定改变观点。

    司马梦求一脸茫然,不过看到陈良那满脸的不以为然,当下也不再坚持己见,说道:“可是桑家的门户,的确是个问题。”

    “这个问题嘛,公子不必担心,一封书信就让天下人无话可说。”李丁文狡黠的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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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梓儿其实早就知道哥哥要给自己去提亲了。

    因为报道军器监案和父亲桑俞楚闹别扭的桑充国,罕见的和父亲商量了半天,桑俞楚当然不会反对。大户人家的家人闲着没事,就是偷听主人的墙角,说主人的闲话,这种事情古今中外概莫能免,所以自然有丫头来给梓儿道喜。

    后来有一天,桑充国满脸不服气的告诉桑俞楚,皇帝居然干涉石越的婚事……这件事却是她无意中偷听到的。

    桑梓儿心里半喜半愁,喜的是石越没有答应郡主和王丞相家的小姐,显然对自己情深意重;愁的是和郡主与丞相之女比起来,自己的确没什么竞争力,何况还有在她看来,那个至高无上的皇帝参预其中,反对自己的婚事。

    而石越以前还能偶尔抽出来时间来看看自己,这些天却突然踪影不见了,桑梓儿不由得整天患得患失,提起笔来画画,画上几笔就没精打采,丫环们都知道她的心事,可这事也没办法开解。她不知道殿试在即,身为考官之一的石越的确很忙,何况他还要和苏辙忙着军器监改革,这种事情,纸面上来说很容易,可是做起来,千头万绪,事务繁琐得很。加上本身还有点不太好意思见她,石越自然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天桑梓儿铺了画纸,一边发呆一边磨墨,一个丫头慌不择路的闯进来,气喘吁吁的说道:“小姐,石公子送了个夷人女婢给你。”

    “啊?石大哥来了吗?”桑梓儿眼睛一亮。

    “这……石公子没来,是他送了个夷人女婢过来。”

    “哦……”桑梓儿没听见似的,继续磨墨。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哭笑不得,一起看着桑梓儿毫无意义的乱废着黄山张处厚那里买来的上等好墨。

    “阿旺见过桑小姐。”不多时,操着并不太流利的汉语的阿旺,被丫环领着,来到了桑梓儿的闺房。对于这个桑小姐,她充满好奇,那天跟随清河郡主回去后,就听柔嘉和清河、王倩说了许多石越的故事,虽然从王小姐嘴里说出来,多有不屑之意,例如白水潭学院倒多半是桑充国的功劳了之类……但是听到清河的语气,她也知道石越不是寻常之辈。然后不几天,就被石越用几件稀世之珍换了过去,在石府呆几天,才发现石府是她见过的最穷的府邸——显然石越不是没钱,不过没等她品味清楚,和石越也不过早晚见过几面,略略说过一些家乡“传说”中的风土人情,她这个可能是有史以来身价最高的奴婢,又被送到了桑府。

    对于石越花大价钱买了自己,然后把自己送给的新主人,她自然不能不好奇。阿旺请过安之后,好久没有听到回应,只好自己抬起头,却见几个丫头在对自己挤眉弄眼,一个穿着淡绿丝袍,一头乌黑的秀发随意的披洒在背上的小女孩,正趴在好大一张书桌上无精打采的磨墨,显然这个就是自己的新主人,桑家的小姐了。

    阿旺迷惑不解的看了这场景一眼,不知道要做什么好,一个丫环走到自己面前,对自己轻声的说了几句,她这才知道这位桑小姐此时心情欠佳,多半是没有听见自己说话。她也不介意,便自顾自的打量着房间的布置,却也颇见素雅,目光所及,只见墙上挂着一幅画,从背影看依稀便是石越(梓儿自然不好意思挂石越正面的画像),心思一转,立即想起在石府听到有关提亲的点滴,她心领神会,马上知道这位桑小姐为什么事这么郁郁不乐了。

第八十八章 邪恶气息的威胁(第二更)

    这时正好有丫环搬着她的行李从院中经过,阿旺便招手拦住,轻轻走出去,从行李中取出一把半梨形,短颈,复五弦,上端向往弯曲的木制乐器和一根羽管,倚栏而立,便在画廊之上弹奏起来。只见素手拨动,悠扬而淳厚的琴声在空气中飘扬,阿旺弹起的这种乐器,音量变化幅度相当的大,时而如怨如诉,时而欢欣喜悦,倒正像极了桑梓儿此刻的心情。

    果然梓儿听到琴声,抬头起来,托着腮子听了一会,突然问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曲颈琵琶吗?”曲颈琵琶流行于中国南北朝之时,此时早已少有人弹奏,梓儿一眼能叫出名字,若是碰上苏轼在此,必然赞她博学。

    阿旺听到这个新主人相问,微微一笑,回道:“小姐,这叫乌德。”

    “哦?”梓儿听说自己弄错了,不由有几分奇怪,她起身走过去,细细端详,只见这把乌德琴面板上有镂花音孔,且用芦荟木制成,果然不是书上记载的曲颈琵琶。这二人都不知道,其实中国南北朝的曲颈琵琶,正是这种阿拉伯乐器乌德的中国变种,它的欧洲变种就是所谓的诗琴。

    乌德琴在阿拉伯号称“乐器之王”,在古典吉它流行之前,它的欧洲变种曾经风靡整个文艺复兴时代,而乌德琴本身直到千年之后,也是阿拉伯地区的重要乐器,这种乐器无论音色音拍,都与中国传统的音乐大异其趣,因此桑梓儿对它好奇,也不奇怪。当下两个女孩子一边比划一边弹琴,梓儿也把那一点烦心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这时候桑梓儿才意识到阿旺是石越送来的,便免不了问起情由,阿旺便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梓儿听到阿旺竟做过清河郡主的琴师,也见过王丞相家的小姐,免不了又要勾起心事,时不时装做不经意的询问这两个“情敌”的点滴,阿旺本不过是一个女奴,辗转被卖,各种各样的主子见得多了,也从未见过如梓儿这般毫无心机,待人诚挚的主人,她知道梓儿的心事,便免不了有意无意的开解,暗示她在石越府上住过几日,知道石越对她颇有情意——实则她根本不知道这码事,不过既然她刚刚在石府呆过几天,说出来的话自然颇有权威,倒引得桑梓儿心里十分高兴,二人竟是说不出来的投缘。

    梓儿听到阿旺也曾读书识字,便拉着她去看自己家的藏书。桑家本就是富豪之家,而且还是大宋最大的印书坊的业主,加上石越曾做过直秘阁,而桑充国又是大宋第一大学院的山长,她家的藏书之多,根本不是寻常人家能比。桑家在后花园中专门修了一座三层的藏书楼,因为在楼前有一座亭子,亭中放了一把铁琴,大才子晏几道题写的楼名便叫“铁琴楼”。

    阿旺虽然出入王府豪门,对钟鸣鼎食之家的排场也算是习以为常了,可毕竟身份卑贱,又是女子,哪里有机会见识人家的藏书楼?这时候看到这种规模,倒不觉吃了一惊。

    桑梓儿长得这么大,平时没什么闺中朋友,似父亲桑俞楚交往的朋友家的小姐,能识几个字便已不多,说到喜欢读书且有几分见识的,那是一个也无。至于丹青音律,更是无人懂得欣赏,号称贤淑的,不过会针线女红,一般的便只会颐指气使,喜欢听听戏看看热闹罢了。因此见到似阿旺这么妙通音律之辈,加上颇解人意,她便迫不及待的想看看阿旺在读书方面的见识了。

    她拉着阿旺,径直上了二楼,走到一个房门前,只见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乐”字,她伸手推开,和阿旺一齐走了进去。

    阿旺进门第一眼,就看到两个书架上,堆满了书卷,她忍不住走近前,拾起一本,翻开看时,原来是一本琴谱,放下来打另一本,却是一本词集,这才明白这个屋里,放的全是与音乐有关的书籍。

    “阿旺,你来看,这是陇西公的《念家山》曲谱,当时号称‘未及两月,传满江南’的名曲……”桑梓儿自然是捡最好的东西说。陇西公便是南唐后主李煜,“陇西公”是他降宋后的爵位,《念家山》是他在南唐时写词曲,百年之前,曾经非常流行。

    没想到,却听到阿旺一声惊呼:“《论音乐》?!”

    桑梓儿奇怪的向阿旺望去,只见她手里拿着一书,封皮上写着弯弯曲曲的文字。她这才意识到阿旺原来是个夷人,因好奇的问道:“阿旺,这是你们夷人的书吗?”

    她心下也有点纳闷家里为什么会有夷人的书,她不知道这本书本是和景教徒有过交往的白水潭学院学生袁景文送给桑充国的。袁景文粗通阿位伯语,却是只会说不认字,勉强知道题目的意思是什么,便送给桑充国,桑充国更是不知所云,随手便丢到藏书楼中了。此时却被阿旺找到,自然相当吃惊,在异国他乡,看到用自己家乡的文字写的东西,那种感觉可以让人窒息。

    桑梓儿有点同情的看着泪已盈眶的阿旺,轻声安慰道:“阿旺,别伤心了。先坐会。”

    阿旺倚着室中一张椅子坐下,轻声说道:“奴婢本是黑衣大食(阿越注:阿跋斯哈里发王朝)人,这本书的扉页上说,这本书其实不是我族人所写,而是很早以前的希腊人欧几里德写的,在一两百年前,这本书被译成我族文字出版,因此奴婢才会触景生情。”

    阿旺虽然幼小被卖,却也因此受过良好的教育,对于阿拉伯历史,也能略知一二。她口中所说的《论音乐》被译成阿拉伯文一事,便是世界历史上著名的“百年翻译运动”,阿拉拍人用了超过一百年的时间,把古希腊作品转译成阿拉伯文字,这件事对于欧洲影响至深。

    桑梓儿这时听阿旺途说,心中其实不知所云。当时中国人对西域以西完全没有清晰的概念,石越的《地理初步》也不曾叙及当时各国的状况,因此在桑梓儿这样的宋人心中,所谓的大食夷人,只怕和契丹党项人并无多大分别,反正不是汉人就是了。不过她天性善良,为了安慰阿旺,便说道:“阿旺,你翻译几页这本书给我听吧?”

    阿旺微微点头,翻开书页。一边翻看一边轻声用汉语读出,不料欧几里德的《论音乐》,竟和数学也关系密切,虽已译成阿拉伯文,可真要转译成汉语,对阿旺来说,还是十分的困难,她那边拗口晦涩的译着,梓儿这边不知其味的听着,竟然慢慢趴在她身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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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日之后。

    赵顼一边浏览手中的卷子,一边对吕惠卿笑道:“吕卿,这个佘中,几篇策论做得花团锦簇,倒真是个状元之才。”

    因为马上就要殿试了,皇帝理论上会把所有的卷子都先看一遍,预先心里有个数,到时候集英殿唱名,亲赐进士及第等事情,才能有效率的处理完。赵顼抱着一股年轻的锐气想要励精图治,对于人材的选择,还是颇为留意的。

    吕惠卿听皇帝提到佘中,眼角不由一跳,幸好冯京、石越等人不在,否则的话,当初把这个佘中一下子降到一百一十二名,这时候听皇帝的口气竟是颇为欣赏,那冯京和石越不趁机落井下石,狠狠给自己两下,那才叫怪事。

    当下他心里转了几个念头,试探着说道:“佘中是白水潭学院有名的才子,桑充国的高足。”

    “桑充国……”一手拿着卷子,笑容满面的赵顼脸上突然僵住了。

    这个年轻的皇帝,对桑充国,虽然恶感已经消除不少,但是说好感是远远谈不上的。所以虽然迫于石越的请求,钦赐他白水潭学院的山长,却始终不肯赐一个功名给他。而桑充国虽然名满天下,但是朝中大臣也没有人愿意推荐他……这件事固然是政治现实使然,但还是显得相当的吊诡。对于赵顼来说,这次他反对石越和桑梓儿的婚姻,也未必全然是因为他希望石越和王安石联姻。

    吕惠卿察言观色,一看这形情,便知道“桑充国”这三个字让皇帝听起来心里不舒服。当下便趁势说道:“这次白水潭学院考中的进士有一百多名,五十名院贡生竟然考中四十二名,如果说培育人材,白水潭学院的确是天下无出其右。”

    已经做到内西头供奉官的李向安偷偷用眼睛瞄了吕惠卿一眼,且不说他和石越交好,内头的宦官,自李宪以下,能说上几句话的那么十来个宦官,哪个没有收过桑俞楚的礼物?吕惠卿这句话,明里是夸白水潭,实际上还是想把皇帝向“朋党”两个字引。李向安在旁边听得那是心里雪亮,不由得暗骂吕惠卿阴险狠毒。

    不过石越在朝会给吕惠卿下套,要是他不还以颜色,只怕也太小看吕某人了。

    果然,吕惠卿见皇帝沉吟不语,便继续说道:“陛下,臣以为这件事情,有喜有忧……”

    赵顼眉头一皱,摇了摇手,说道:“卿过虑了。桑充国一介书生,能有多少作为?白水潭多出人材,是国家之幸事。”

    “陛下不见宣德门叩阙之事?书生未必不能没有作为。”吕惠卿这是存心把桑充国往灭门的方向引,他心道:“真要捣了白水潭学院,石越还能有什么用?”

    赵顼一听,不由把脸一沉,厉声说道:“肯在宣德门前叩阙,说到底还是忠臣所为。依朕看来,白水潭的学生见事明白,颇有才俊之士,这是国家的幸事。朝廷如果老是怀疑他们,以后怎么劝天下人读书?那只会让士子寒心。”

    优待读书人,那是宋室的祖训,加上赵顼自知如果在这件事上松一点口风,朝堂之上,只怕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石越也难以善处,总算他这件事还算果断,打断了吕惠卿的想头。一边的李向安也暗暗松了口气。

    吕惠卿见皇帝作色,心里叹了口气,他认为这完全是因为皇帝对石越的宠信一时间无法动摇,便装模作样的叩头谢罪。其实有件事吕惠卿并没有看到,那是京师的官员,在白水潭做兼职做教授的,有一百多人,而且个个都是名流。因此白水潭就算没有石越,皇帝也不会轻易去动。

    赵顼见吕惠卿谢罪,便把语气缓和下来,说道:“吕卿也不必谢罪。朝廷现在要励精图治,就需要天下的读书人齐心协心,这一层见识,你比不上石越,朕决定就让佘中做今科状元,并且要好好奖励白水潭学院。”

    吕惠卿万万不料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心里悻悻,脸上却是一副认为皇帝无比英明的样子,高声说道:“陛下圣明。”

    又听赵顼笑道:“说到石越,倒让朕想起一桩事来。朕想把王丞相家小姐赐婚给石越,石越却说苏辙、程颢为媒,先说了桑充国的妹妹。这本鸳鸯谱还没有写好呢。”

    吕惠卿听到这话,几乎要大吃一惊。他第一个念头,就是石越如果和王安石和好,以后还有自己的混头吗?差点点就立即出声反对了。

    好不容易稳定情绪下来,吕惠卿在心里寻思了一会,不禁哑然失笑,暗道:“我这是杞人忧天。石越和王安石,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岂是一桩婚姻可以和好的?他们双方谁又肯让步?况且一门两相,是本朝的忌讳,只要王安石在位,石越身为他的女婿,连个正式的职务,只怕都不能担任;石越如果真成为王安石的女婿,那就得拒绝桑充国的妹妹,正好离间二人的关系,旧党那帮老头子一向欣赏石越,如果石越变成王安石的女婿,他们对石越只怕平白就要多了一层疑虑吧……”

    他心思转得极快,主意拿定,便笑道:“臣以为王家二小姐才貌淑德,无一不备,王丞相与石越又都是朝中重臣,二人门当户对,实在是天造地设之合。臣听说桑充国之父,是一个商人,而桑充国虽然名满天下,毕竟也没有功名,与石越门户不对,并非石越的佳偶。”

    赵顼哈哈大笑,用手指着吕惠卿笑道:“卿家所见,正合朕意。奈何石越这个人重情重义,桑家当初对他有收留之恩,他就念念不忘,一直把桑充国当成兄弟看待。现在桑家提婚在先,只怕很难说服他改变主意呀。朕的意思就是想让卿给朕推荐一个好的媒人。”

    “啊?媒人?”吕惠卿怔住了,想了好一会,才说道:“陛下,王丞相同意了吗?丞相的脾气……”

    “朕已经提过了,以石越这样的佳婿,王丞相自然不会反对。”赵顼说话全然不顾事实,其实王安石也相当矛盾,站在父亲的角度,他当然希望自己的爱女有一个好的归宿,石越前途无量,堪称本朝现在第一金龟婿,他也提不出反对的理由来。而且他心里也未必不希望石越能成为自己的一个臂助的。但是另一方面,从政治现实来说,如果石越和自己一直是政敌,那么嫁在吴充家的大女儿就前车之鉴,那样子完全是害了自己的女儿。这样的情况,王安石怎么可能不犹豫呢?不料皇帝竟然一厢情愿的认为王安石那一点点迟疑,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吕惠卿并不知道这些情况,想了半天,终于说道:“有两个人去做媒,或者有用。”

    “哦,快快说来。”赵顼有点急不可耐了。

    “一个是三司使曾布,他和石越交好,而且口才亦不错;一个是知杭州军州事苏轼,他去说媒,比他弟弟苏子由要强。就是远了一点。”吕惠卿倒颇有知人之明。

    赵顼想了一下,其实他心里是希望吕惠卿毛遂自荐的,不过想想终不可能,便笑道:“就让曾布去吧。为这事把苏轼调回来,也太过份了,到时候御史又有得说了。殿试一完,就让曾布领了这桩钦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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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熙宁六年的殿试,在历经风波之后,最终以白水潭学院的高材生佘中高中状元,皇帝因为白水潭学院院贡生五十名有四十二名,亲赐“英材荟萃”牌坊,另赐白水潭学院良田二十顷,所有教授每人绢三匹这样的欢喜结局结束。可以说这次殿试正式巩固了白水潭学院以大宋的历史地位,随着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一批批成为大宋的精英,学院对大宋的影响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加深。

    而在殿试之后,宋廷也正式公布了对熙河阵亡以及有功将士的褒赏,田烈武因为族父战死,被追赠为礼宾使,朝廷录其子侄四名,他也沾了一点光,受封为从九品的“殿侍”、“陪戎副卫” ,成为大宋朝最低一价的武官。虽然官职低微,每个月的工资只有区区四贯,外加每年春冬绢六匹,钱四贯的年终奖,但对田烈武而言,总算朝着自己的目标迈出了可怜的第一步。

    然而抛开这些不说,这一年三月春风之中的殿试与奖赏,却似乎都带着一点桃花的色彩。那些头上戴着金花红花的进士们,私下里议论纷纷的,是各种各样关于石越婚事的传言。新科进士们出于种种原因,大部分在内心都倾向于希望石越娶桑充国的妹妹为妻,但也有不少人坚定的认为,皇帝指定的婚姻,对于大宋的前途更有利。

    实际上这件事自从悄悄的传开之后,上到文武百官,下到市民百姓,都对“石学士”的婚姻大事充满了兴趣。官员们各有各的打算,有些人悄悄的揣测皇帝让石越与王家结亲的目的,有些人暗地里评估着这件事情的后果,虽然传说中石越婉拒了这桩婚事,但是大部分都认为石越最终并不会为了一个女子抗拒皇命。

    碧月轩。

    秦观和段子介这两个莫名其妙凑到一起的人你一杯我一杯一边喝酒,一边听一个女孩子唱曲子。这两个人,秦观基本上是个穷人,段子介家里有钱一点,却也不是喜欢乱花钱的人,何况二人身份也低微得很,自然是请不动楚云儿那样的当家姑娘。不过话说回来,没钱的秦观在碧月轩,比有钱的段子介,更受欢迎。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奈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少游,这是你的大作吧?”段子介一边学着一个歌女的曲子哼唱,一边笑着对秦观说道。

    秦观轻轻斟了一杯酒,端起来在嘴边啜了一口,笑道:“段兄见笑了。”

    “似少游这样的才气,愚兄自叹不如,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段子介脖子一扬,自顾自的干了一杯,这几天看到人家进士及第游街赐宴的风光,他心里更是不好受。

    秦观自然知道他什么心事,当下笑道:“段兄不必灰心。小弟倒觉得考不上进士,也没什么关系,在白水潭学院做个教书先生,每个月的薪水比七品官要高,还能受人敬重。以段兄的才能,这一点完全不成问题。如果一心想建功立业,依小弟看,当今官家锐意进取,颇有光复汉唐故土之志,加上有石学士佐辅,必能成功。段兄文武全才,考个武举,如同探囊取物,到时候建功立业,强过一腐儒。若二者皆不愿意,再等三年,不是大事。”

    段子介把杯子一放,长叹了口气,说道:“少游,你可知道横渠书院山长张载张先生的故事?”

    “我是东方人,倒没有听说过。”

    “张先生年青时喜欢读兵书,练剑术,后来见到范仲淹大人,范大人自己文武全才,为国家守边,颇立功劳,却劝说张先生弃武学文,所以张先生才有今日之令名。可见文重于武,不仅仅是朝廷的意见,连范大人那样的人物也是这般看法。”段子介对这些故事知之甚详。

    不料秦观冷笑道:“小弟不才,也喜欢读兵书。汉人投笔从戎,遂有西域,今人弃武从文,昔日关中腹地,今日竟成边塞。谁是谁非,不是一眼即明吗?因此小弟觉得,这文武之道,不可偏废。”

    段子介想不到秦观能说出这番话来,倒是吃了一惊。想了一会儿,方说道:“少游见识不凡!”

    秦观笑道:“这倒称不上见识不凡。不过小弟之所以喜欢石学士府上的那个田烈武,实在就是喜欢他这一点。他可以是一心想读兵书,考武举,将来边疆立功的。”

    段子介叹道:“想不到我见识还比不上一个捕快。”

    “今日之事,段兄可曾看清,朝廷四处用兵,那是因为中国对胡夷低声下气太久了,堂堂上国,怎么能一直受这种屈辱。石学士让义学的孩子学弓箭,马术,又是为了什么?技艺大赛,又是为了什么?段兄在白水潭学院呆了这么久,还看不清这些事情吗?其实我倒是很羡慕段兄文武全才,我若有段兄这样的身手,早就考武进士去了。”秦观分析得条条是道。

    “或许我真的应当去考武举,在沙场上搏个功名。”段子介被秦观说得怦然心动。

    “非止是你,那个和你打架的吴安国,同进士出身的功名都不要了,听说已经让他表哥找人保举他去考武举,想夺武状元呢。”

    段子介冷笑一声,“是吗?这个状元只怕轮不到他。”他被秦观说得下定决心了。

    “哦,段兄有意去考武进士了吗?”秦观故意问道。

    段子介笑道:“我不是去考武进士,我是去夺武状元。”他对自己还是相当自负的。

    “那得去找石学士,请他具保推荐才有资格。”秦观看来果真对武举很有兴趣,竟然把这些事打听得一清二楚。

    “那倒不必要,在学院里找两个有资格的老师不是难事。听说石山长要成亲了,这种事情,不好去麻烦他。”段子介笑道,他内心是希望石越娶桑梓儿的,不过无论结果怎么样,他倒并不是很在乎。不过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对于他们的前任山长,大宋现在最有名的钻石王老五终于传出来要结婚的消息,都有长出一口气之感。毕竟以石越的身份,老不结婚,在他的学生们看来,也不象个样子。估计等石越正式成亲之后,他们担心的对象就会全部转移到桑充国身上。

    “听说是皇上赐婚,王丞相家的小姐?”桑观对于这种轶闻,一向很有兴趣,他没注意说到这个话题,那个在旁边弹曲子的歌女也不易觉察的竖起了耳朵。

    段子介笑道:“不一定吧,说不定是桑山长的妹子。”

    “不是说皇上赐婚吗?曾布曾大人为媒。”

    “传闻之事太多了,还有人说太皇太后想把清河郡主赐婚石山长,但是皇太后认为还有长姐未嫁,而郡主年纪太轻,这才没有成功。又有人说太皇太后让人传谕濮阳王,叫郡王自己找媒人去石府提亲。现在谣言满天飞。”段子介八卦也听了不少。

    秦观听了一怔,奇道:“为什么让濮阳王自己去提亲?”有些事情,他毕竟知道得不多。

    段子介见他相问,笑道:“这个你自己去想,所以我说兴许就是桑小姐。”

    秦观想了一下,立时猜了个*不离十,但这等话自然不敢随便乱说,便笑道:“不管是谁,有件事情可以肯定。”

    “什么事?”段子介问道。

    秦观笑道:“那就是石学士要成亲了,这总错不了。”

    段子介拊掌笑道:“这果然是可能错不了的。为了这件事,可以浮一太白。”说着举起酒来和秦观碰杯。

    秦观也微笑着举起酒来,以示庆祝,这酒尚未入口,就听到那边厢琵琶的声音“铮”地划过一道破音,显是弹琴者心神不宁,一不小心跑了调。

    秦观秦少游是何等人物,音律上一丁点事情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何况这么明显的错误。他奇怪的看了那个歌女一眼,问道:“莺儿姑娘,可是有心事?”

    那个叫莺儿的歌女见秦观相问,连忙敛身道歉,低声说道:“奴婢该死,请二位公子恕罪。”

    秦观笑道:“恕罪无妨,不过总得有个缘故。我和段兄听得在理,自然不会怪你。”

    “这……”莺儿迟疑的看了两人一眼,不敢做声。

    段子介笑道:“莺儿姑娘的琴技,也是碧月轩有名的,今日显是有心事,有什么事情不妨说出来,说不定我们也能帮到你。”

    莺儿叹了口气,回道:“只怕这桩心事,二位公子也帮不了。”

    秦观和段子介对望一眼,更加好奇。秦观心思灵转,想了一下,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取笑道:“难不成我们在说石学士的婚事,姑娘心有所感吗?”

    他这句话说得莺儿哑然失笑:“奴家哪里敢存那个痴心妄想。二位公子相问,倒也不敢相瞒,奴家这桩心事,是为一个要好的姐妹操的。”

    “要好的姐妹?”

    莺儿苦笑一声,叹道:“本来似我们这样的风尘女子,是应当少一点痴心的。不过我这个姐姐,生来高傲,平素便是王孙公子,也未必愿意多瞧几眼,可真要喜欢上了一个人,也就傻得什么都不顾了,也不去论对方身份高贵,并非平常之人,真真如飞蛾扑火一般,到头来只让我们看得心疼。”

    秦观和段子介对望一眼,她这番话虽然没头没脑,但二人却也立时便知道她说的正是楚云儿了。京师无人不知碧月轩的楚云姑娘是石越红粉中的好友。石越的婚事传出来,桑梓儿还是小女孩的心思,而且还未必没有希望,家里又是千人哄万人疼,还有一个阿旺专门陪她开解,倒挂不了几分心事。楚云儿却是明知没有希望,但心中却也没办法不去在乎,真正愁肠百转,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她平时和碧月轩的女孩子相处极好,本是在姐妹中人缘很好的人,因此这些女孩子看到她这个样子,心里也不是滋味。

    段子介对歌女们的心思本也不太了解,虽然他不曾刻意的歧视这些女孩子,但是在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些歌女们也有自己的爱憎,这本是那时候许多男子最常见的心态,因此听莺儿说来,一来理解不了,二来也没觉得是个事情。秦观却是心思细腻的人,对女孩子的心事知道得多一点,听到莺儿忍不住在这里打抱不平,他就更可以想见楚云儿的苦楚了。

    这时候他也有点尴尬,须知方才他还在这里和段子介举酒庆祝呢,哪里又知道几家欢乐几家愁,有人却要为此事痛不欲生?当下也只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这等事情,皆是命里定数,也没有办法强求。姑娘回头好好安慰一下你那位姐姐吧。”

    莺儿听他这么说,又敛身一礼,说道:“多谢公子关心。”回到座位上,重新调了一下琴弦,起了个调,娇声唱道:“……春风十里柔情,怎奈何、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这本是秦观一首新词,当时写来,秦观本来也没什么感情,然而此时此刻,见那位莺儿姑娘柳眉微锁,眼中晶莹,却又是另一种感觉了。

    有人为不能嫁给石越而伤心,有人为石越要结婚了而举杯,也有更多的人为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但谁也不曾想过,这件事在王家引起了轩然大波。

    不同于王安石的犹豫,王雱对这桩婚事,强烈的反对着。而王旁以及两位叔父王安礼、王安国,却是表示支持。王倩虽然受到宠爱,可悲的却是在这种场合,几乎没有她说话的份儿——尽管这涉及到她的终身幸福,而王夫人则是一个标准的家庭主妇,她完全无条件的支持丈夫的决定,不愿意在这些事情上让夫君为难。

    王旁因为在家里受的宠爱远不如哥哥王雱,而自己才学也不及王雱,所以一向不敢顶撞王雱,只听到王雱厉声说道:“父亲,这种事情,如何做得?你想让妹妹重蹈姐姐的覆辙吗?”

    王安石自顾自的沉吟不语,用手指不断的敲击桌面,显得心里犹豫得厉害。没有一个父亲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幸福,特别王安石这样非常护犊的人。

    王旁小心翼翼的轻声说道:“大哥,石越真的有那么差吗?”

    王雱冷笑道:“你以为他有多好?我知道你们都是贪图他以后的前途无量,妹子有个好依靠。可你们想过没有?石越现在就推三阻四,显得很不乐意,妹子过去,能有好日子过吗?再说石越对新法是什么态度,父亲难道你看不见吗?你让妹子过去何以自处?”

    王旁嘟哝道:“这是皇上钦赐婚事,要推辞也难。况且依我看,妹子和石越才学相当,门当户对,如果两家联姻,石越能够帮助父亲,大家伙齐心协力,也是一桩美事。”

    “原来你们打的这个主意?” 王雱悖然大怒,“咳……咳……”他一时气急攻心,连忙用手绢捂住嘴巴,停了好一会,等气息平静,这才继续说道:“我看你们打错主意了,吴充不曾改变主意,石越如何能改变主意?父亲决意变法,便肯定会招天下人的责难,只有坚持下去,等到云开雾散,事成功竞,才会得到理解。怎么可以这么天真?”

    “依我看,父亲和石越的分歧没有想像的那么大。我读过石越的书,父亲说要法先王之意,不能拘泥于先王之形,这样才有变法图强,石越实际也是这么说的。只不过提法不同,父亲说是‘新法’、‘变法’,石越说是‘复兴’、‘法古’,表面上不同,实际上说的是一回事。父亲说,只要增加民财,那么不增赋而财用足是可以的,石越在给皇上的奏章中也说过类似的话。父亲说,言利只要便民,合乎仁者之义,这一点石越也是大加鼓吹的,他说孔子的‘仁’的核心,就是爱民利民……况且对于新法,石越也不见得就是一味的反对,要求罢废,而只是要改良。这石越和那些旧党的臣子,还是不同的吧?”王旁说完之后,脸上微红,长出一口气。显然这是憋在心中好久,而一直不敢说出来的话。

    王安石和王雱惊讶的看着王旁,显然没有想到他能有这般有条理的分析事情的能力。而且一字一句,也未尝没有道理。

    王雱皱了皱眉毛,语气温和几分,叹道:“弟弟,你说的话虽然未必没有道理。但是有些事情,你还是不懂。现在父亲与旧党,是各自箭在弦上,不能不发。我们如果退步,最后的结果就是前功尽弃。石越就算和旧党不同,但是冯京在朝、司马光在野,是旧党两面旗帜,石越与冯京、司马光、韩琦遥相呼应,肘掣新法,他也不可能退步了。他如果退步,那是拿自己的功名前程开玩笑。人心如此,你懂得太少了。”

    在王雱心中,虽然同意石越和旧党确有不同之处,但是他却从未想过反省新法的缺点。他的态度,还是希望石越能够“反省”,投到他们这边来。如果不能,就觉得没有可能妥协。王雱如此,王安石又何尝不是如此?站在他们的角度,是坚信变法不能退步的,退步会导致前功尽弃这样巨大的风险,这是他们无论如何不能承受的。

    王旁对于政治斗争懂的的确比较少,他怯怯的问道:“为何不试一下呢?依石越的为人,我觉得妹子嫁过去,绝不会受什么委屈。何况石家也没有公婆,没有许多亲戚。二姐嫁给石越,就是有了一丝机会吧?如果有石越相助,对于新法来说,不是要好得多吗?”

    王安石沉默不语,王雱却又气又急,厉声喝道:“你到底是不是被鬼迷了心窍,告诉你那根本不可能!最后不过是妹子白白受苦,误了妹子的终身。更何况如果石越拒婚,我们王家颜面何在?父亲,这桩婚事,你万万不可以答应。”

    ……

    王安石与王雱并不知道,在他们还在为这件事情困扰的时候,钦命说婚的三司使曾布,已经领了旨意,跨出东华门,预备去石府正式提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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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巨龙的时代渐渐终结,当术师们在星空下留下无数的财富和传说,一个个觉醒的少年,便开始踏上他们的征途。冰火破坏神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冰火破坏神,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冰火破坏神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