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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玉狮子     乱清txt下载     乱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三章 讨厌的福佐领

    “第六哨,放!”穆宁将手向下一挥,二十五名满弓斜指的士兵把扣弦的手攸的一松,劲急的羽镞便破空而去,带着锐急的风声,射向对面远处草地上的标靶。

    准头不错,站在老穆身后的关卓凡,看着箭矢划过的弧线,沮丧的想。

    准头不错,可是毫无用处。

    过了大年初四,关卓凡的西营马队便开始了训练。一共八哨兵,每天三哨执勤巡逻,一哨休息,另外四哨,便由丁世杰和张勇轮流管带,进行训练,日日如此,绝不放松。

    训练的内容,是骑马,劈杀,射箭这三项。他沮丧的原因,是他认为这三项内容都没有什么意义——已经是洋枪洋炮的时代了,这些冷兵器时代的训练内容对未来而言,恐怕没有太大的帮助。象在八里桥,两万余骑兵那样惨烈的反复冲击,换来的也不过是英法联军区区六十余人的阵亡,这还是最后冲破了法军炮阵的结果。

    然而没用也得练!内容虽然没有意义,形式却是有意义的,这也是他为什么坚持要进行训练的原因。这个想法,来源于过年之前,许庚身与他的一次谈话。

    “逸轩,你可知道,飞扬古带兵有三个独得的心法?”许庚身收下他送来的湖州狼毫和端砚之后,寒暄了几句,便跟他聊起了两人都最感兴趣的“兵事”。

    “请教许大人,是那三个心法?”飞扬古是康熙一朝有名的大将,扫平准葛尔,威震漠北十数年,是封过一等公的人,关卓凡自然知道他。现在听许庚身提起,精神一振,心说这是有武林秘籍可以听么?

    “哎,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叫我许大人。”许庚身纠正了他,接着说道:“一是纪不能驰,军队的军纪一旦松弛了,再想重树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一点,我看你做得很好。”

    关卓凡谢了,心想,看来那五十军棍,给许庚身留下的印象很深。

    “二是饷不能足,兵士们身上的钱太多,打仗时便不肯拼命了。当然也不是不发,而是把余下的钱用在刀刃上。”许庚身看着关卓凡笑了笑,“这一条,逸轩你自然未必用得上,姑妄听之。”

    关卓凡见他这一笑,颇有点皮里阳秋的味道在里面。他知道许庚身所指的,是自己拿钱贴给营里的事,再想起那“赢来的”二千八百两银子,不由也笑了起来。

    “三是兵不能闲,”许庚身郑重的说,“闲则生事!所谓户枢不蠹,流水不腐,再锋利的刀枪,放着不用,总归是要生锈的。再好的军队,如果总是坐着不动,也是一定会烂掉的。说到底一句话:要没事找事!”

    “没事找事”这四个字,给了关卓凡很大的启示。现代的军队,内务条例严格到了几近苛刻的程度,单单是叠被子一项,都要花许多时间来训练,来比赛,叠出棱角分明的豆腐块样子。他曾以为这是可笑的事情,现在才明白,这真是深得“兵不能闲”的真义。

    “谢谢许大人!”这一番闲谈,让关卓凡自觉受益良多,起身深深一揖。

    见关卓凡还是“大人大人”的死不改口,许庚身也只有无可奈何的摇摇头,报以苦笑。

    那么,就练兵吧,关卓凡想,没用也要练……

    “第八哨,放!”伊克桑将手一挥,又一排箭矢破空而去。

    “好,老张,他们的准头不错。”关卓凡对站在身边的张勇说,“再射一轮,收队回营吃饭,过了晌午就备马,四十里拉练!”

    “嗻!”训练的时候,张勇脸上不敢有一丝嬉笑之意。

    就在这时,一名传令兵从营中飞马奔了过来,下了马,单膝点地,右手平胸给关卓凡行了个军礼:“关千总,福佐领传你去见他。”

    *

    这一次从京里调来的马队,分作东西两营,一共五百人,都归这名福佐领管带。他叫福成安,属镶蓝旗,是郑亲王端华的一个远亲,而端华也正是镶蓝旗的旗主。

    福成安人很平庸,最是胆小怕事,靠祖上军功的恩荫,才能做到五品的佐领,平日里所奉的座右铭,也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关卓凡银票开路,把他敷衍得还不错,但心里对他的评价,则是那句“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

    现在听他传自己,这倒是少有的事情。于是带了图林,打马来到东营马队的驻地——福成安的军帐,是与东营马队设在一起,离关卓凡的防区,相距五里。

    生得白白胖胖的福成安,看上去实在不像个武官。他对关卓凡很客气,见了面,不等关卓凡行礼,便亲热地拉着他坐下,让左右看茶。在一旁陪着的,是东营马队的林千总。

    关卓凡知道,这多少也是自己银票的功效。前后两次,开拔的时候送过五十两,年礼则奉上了一百两,所以现在才有这样的待遇。

    “逸轩哪,听说你最近练兵,搞得热火朝天,”福成安喝着茶,开口了,“真是英雄出少年,其志可嘉,其志可嘉!”

    “谢谢大人夸奖。”关卓凡恭恭敬敬地答了,心里却在暗笑:别看这个福成安没什么学问,这句话倒是说得文绉绉的。

    “嗯嗯,也不是什么夸奖,你本来就当得起嘛。”福成安笑眯眯的,又捧了关卓凡一句,跟着便将话锋一转:“只是这时节,天寒地冻,咱们做长官的,也要多体恤兵士的难处,若是弄出什么大伤大病来,就不好了。”

    关卓凡有些困惑,不知他到底想说什么:“标下鲁钝,还请大人明示。”

    “我听说这些天里,西营光是坠马摔伤的,就有好几个,还有射箭扭脱了筋的,玩刀被砍伤的,加起来也有好几个。这些事,有没有呢?”

    有是有,可是这不正说明兵不练不成么?再说,伤情也没那么夸张。

    “回大人的话,坠马的有两个,伤都不重。拉弓时脱筋的,休息几天就好了。刀伤的那个,是练劈砍的时候,自己不小心划伤的,不碍事的。”

    “说是这么说,不过多一事总是不如少一事。”福成安很认真地说,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咱们是步军衙门,等皇上回銮之后,还是得回去管四九城里的事儿,这些野战的功夫,用处也不大。再说了,热河这么多兵,各家各营都安分守己的,只有你西营马队天天弄那么大的动静,这一比起来,让人家怎么办?”

    关卓凡默然,再看看旁边的林千总一脸假笑,不断点着头,便恍然大悟了:我说福成安怎么能知道这许多,自然是林千总打听来了,报给他的。

    “逸轩,你看就连皇上最宠爱的神机营,不也没练么,咱们何必去拔这个尖儿?我看哪,咱们管好自己的防区就成,别的事,还是安静为主,安静为主。”

    这就有点强词夺理了。神机营都是火器,就算想练,谁还敢在行宫周围呯呯碰碰的放枪放炮不成?除非是不要脑袋了。

    这番话说下来,让关卓凡哭笑不得,再看福成安那张胖脸,心中对他的观感,便与原来不大一样了。

    你还是毫无用处,可是变得有些讨厌了。

    关卓凡回到营中,叫来了张勇和丁世杰,三人一起商量了半天,始终不得善策。张勇便破口大骂,说林千总告黑状,要带人去偷偷埋伏,抽冷子一箭射死了他。

    这当然是气话,关卓凡也懒得说他,只是心想自己这练兵的大计,怕是要中途而废了。

    没有料到的是,两天后发生的一件事,不仅让他的计划没有中断,而且更可以大张旗鼓地进行下去。

    总领行营事务,掌管热河禁军的郑亲王端华,突发奇想,要到各营来看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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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大比武 (二更)

    在热河的大臣,以肃顺、载垣、端华三人为首。三人之中,皇帝最为倚重的肃顺,排在第一,怡亲王载垣以领班军机大臣的身份,排在第二,而郑亲王端华,只能勉强排在第三。

    端华为人粗鄙,既无大志,又无才具,整天只晓得跟在载垣后面,变着法儿的替咸丰寻开心,一向为朝中的大臣所看不起。然而他这个“郑亲王”的名号,却是个响当当的铁帽子王。

    所谓铁帽子王,并不像一些不明就里的人所想象的那样,是犯了死罪亦可以不掉脑袋的护身符。实际上,它的正式称呼,叫做“世袭罔替”。

    清朝所封的王爵,并不是终身制,而是一代一降。比如老子是亲王,传到儿子就要降成郡王,传到孙子就要降成贝勒,依次类推。只有加了“世袭罔替”衔的亲王,可以不必降等,代代都是亲王!因此异常珍贵,有清一代,前前后后加起来,也不过十二家而已。

    端华以身份贵重的原因,虽然是个糊涂蛋,还是奉派了总管热河防务的差事。等到过了年,热闹完了,心里忽然想起弟弟肃顺叮嘱他的那句话来:“步军统领衙门是要紧的地方,调来的这些兵,四哥你要笼络好才是。”于是心血来潮,吩咐下去,要巡视新来的这三千人的营地,看他们的操演。

    令出如行,说去就去,热河地方不大,也不必摆多大的排场。第二天,端华便带了人,以王府的护卫为先导,开始巡视,上午看了两营步军,结果却大失所望。

    他不知道,在京的八旗各营,凡是上官有所巡视,必得提前旬月打好招呼,让带兵的将领营官,可以临急抱佛脚,大加操练。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到了巡视那日,至少可以摆得出一个门面来,衣甲鲜明,队列整齐,也就算交得了差了。

    而象他现在这样,头一天吩咐下去,第二天人就到了,让各营的管带,情何以堪?于是操演之时各种出乖露丑,不在话下,端华自己也是看得百无聊赖,然而毕竟是要“笼络”,还是懒洋洋地放了半赏,余下的步军各营也不想看了。只有福成安是他的亲戚,多少也算是个亲信,因此端华决定只等下午看看他的马队,就回府喝几杯热酒去。

    福成安头一天得了这个消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连跌脚,在心中叹气:“唉,真是个糊涂王爷,哪有这样的规矩?”但这话是不敢说出口的,而且说亦无用,只得下令给林千总和关卓凡,务必连夜整顿各自营地的军容——说白了,就是大扫除,希望第二天郑亲王只是巡查军营,那就可以搪塞过去。

    谁知事与愿违,第二天晌午,便有两骑王府的护卫驰来,说郑亲王下午来看过操演就走。福成安的这一宝,押庄开闲,欲哭无泪之下,只得命令在营外西侧的一个小土丘上设置了一排座儿,在土丘下方的大片空地上远远地摆了箭墩,作为下午操演的场地。

    *

    到了下午,一波一波的王府护卫便次第到来,在土丘周围设了警戒。虽说不必摆排场,但端华到达的时候,身边自然还带着一大群官员,王府的长史、参将,步军统领衙门的总兵,都陪着他一起来了。出操的五百马队,也都早已在场地中分列东西,整整齐齐的排开。

    落了座儿,端华先看军容。一眼望去,便觉得比上午所看的两营步军要强——马队中的士兵,毕竟是精选而来,比之步军之中老弱都有,自然要强上一个档次。再细看东西两面,又觉得西营尤佳,队列齐整服色鲜明不说,单是骑在马上那些士兵的精气神,就明显比东营更饱满旺盛。

    “不错,不错,”跑了一天,此时端华的脸上才露出笑容,“都不错,西面的更不错。”

    正在惶惑不安的福成安,居然得了这么一句夸奖,连忙跪下:“谢王爷夸奖!”

    “嗯,让他们走起来吧!”

    走起来,就是让马队以受巡阅的姿态,依次从土丘前行过。福成安将手一挥,关卓凡的西营先动,一排五骑,每哨自成一个方队,军官则控马走在方队的左侧。两百多人一共八个方队,走得次序井然,连马蹄的步点也是纹丝不乱。这一下,不仅端华,就连他随行的那些官员,也纷纷动容。

    当第一哨走到土丘正前方时,哨长握掌成拳,平肩一举,兵士们便同声暴喊出会操时军中例行的口号。

    所喊的自然不是“首长好”,而是“执锐披坚,所向无敌”——这是大臣看操时才喊的号子,如果是皇上来看操,那喊的就是“万岁万岁万万岁”了。

    看操的人,先是被忽如其来的号子吓了一跳,跟着便是欣喜。一连八哨,都是如此,愈发觉得难能可贵。

    等到东营一动,立刻便显出差距来了,马匹的步点杂乱,队型参差,号子喊得虽然也响亮,但起止不统一,少了刚才那种“暴喝一声,银瓶乍破”的气势。端华不免大皱其眉,心想这个福成安,怎么弄得虎头蛇尾?

    虽说虎头蛇尾,到底还有个虎头,因此兴致不减,看过了操,就要考校弓箭。办法是东西两营各派一哨人,由哨长率领,首尾一线,在五十步的距离上,纵马横掠,驰过五个箭墩,每人准发三箭。由一名王府护卫报靶,看看各自所发的七十八支箭,能够命中多少。

    这次轮到东营先上,一圈跑下来,却只命中了二十三箭。

    关卓凡派的是伊克桑所带的第八哨,小声说道:“要是敢输了,别回来见我。”

    伊克桑紧张得脸色铁青,把弓摘在手里,深吸了一口气,低喝一声:“上!”率先冲了出去,他的兵也是控弓纵马,一个接一个地飞驰而出。一轮射完,便驰回队伍,人人气喘吁吁,却都紧张地望着那名正在查看箭墩的王府卫士。

    “回禀王爷,一共是六十三箭!”

    刹那间,西营马队欢声雷动,仿佛将这一场操演,变成了东西两营的比拼。这一下,人人都看出来了,福成安统带的这五百马队,固然可以笼统的说很出色,但出色的其实是西营那一半人,至于东营,只好说是平常。

    端华兴致大发,转了转眼睛,叫过两名护卫,吩咐了一番,两名护卫便领命上马而去。人人都好奇他在弄什么玄虚,端华却只把眼睛望着天上,不说话。

    他不说话,人人都不敢说话。就这么过了好一会,端华才把仰着的头低下来,笑道:“成安!”

    “在!”福成安躬下身子。

    “我派了护卫,在官道上十里的地方儿等着呢。你挑二十个人,”端华用手指了指下面的东西两营,“每人都跑马去到护卫手里取一粒金瓜子,回来交账,看看谁快。”

    这个做法,迹近玩笑,然而他是王爷,谁敢不听?说挑二十个人,自然是要东西两营各挑十人,这就又变成了一场比试。福成安见东营的林千总面色灰败,心想关卓凡的兵天天骑在马上跑来跑去,这一场林千总恐怕又是输定了。有心想回护于他,可众目睽睽之下,实在也是无法可想,只得硬着心下了命令。

    果不其然,头十个跑回来的,竟然全是西营的骑兵!端华身后的众人,便有不少在暗暗摇头:看来西营的出色,与福成安之间,怕是没有多大的关系。

    “成安,干得不赖!”端华自然也看出来了,但是还要顾着福成安的面子,“给你记上一功!”

    “谢王爷!”福成安真有喜从天降之感。

    “放赏!”端华说完,身后的随从便拿出一千两银票,交给福成安,算是对整个马队的赏赐。

    端华再向下面一指:“那个千总,叫他上来。”

    人人都知道,“那个千总”指的是关卓凡,而不是林千总。关卓凡上了土丘,依规矩磕了头,报了官阶姓名,才站起来等端华发话。

    “你是谁的儿子?”这句话问得莫名其妙,但端华素性如此,大家都不以为奇。

    “回王爷的话,先父是光禄寺少卿,讳保成。”

    “嗯嗯,”端华自然不认识这个五品的关保成,随口敷衍。他对关卓凡,却极是欣赏,想了想,从衣襟上解下一个汉白玉的佩件,说道:“喏,这个给你,好好干!”

    这是很大的面子,台上台下的众人,都发出一阵艳羡之声。他的长史却慌了,小声提醒他:“王爷,使不得,这是御赏的物件儿!”

    “哦,哦!”这个糊涂王爷醒悟过来,收回了手,“那就……拿五百两赏他!”

    直到端华在众人的簇拥当中离去,福成安的一颗心才算落了地。

    “好险,”他拍拍心口,舒了一口气,“没想到居然还得了赏。”

    “这都是福佐领统管有方!”林千总谄媚地笑道。

    “运气好,运气好!”胖胖的福成安,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运气好?关卓凡勃然大怒,心说若不是老子给你撑住了场面,只怕你今天真下不了台!

    “怎么是运气!”关卓凡大摇其头,“实在是福佐领统管有方!”

    虽然未来的训练已经不成问题,他还是觉得福佐领越来越讨厌了。

    回到营地,西营马队自然是一片欢声笑语。士兵们兴奋得几乎无法自持,三五成群地热烈讨论着刚才的这场操演。

    关卓凡却一个人站在营外的如意洲边上,静静地想着心事。

    自己是恭王一方派到热河来的钉子,现在,跟肃顺的一方,也搭上了线。未来几个月的热河,明争暗斗的戏码会不断上演,而他们两方的攻防博弈之间,便是自己游刃的空隙。

    不对,不是两方……该是三方才对。

    关卓凡抬起头,看着远远壁立在如意洲对面,那道红砖碧瓦的宫墙。

    不知宫中的懿贵妃,现在过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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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宫闺私语

    一只纤纤玉手,将朱砂墨盒的盖子揭开,把毛笔放在银质的笔架上,再将自己淡紫色的软缎袖口挽起,露出一段葱白的小臂。手腕处,套着一只水绿色的镯子,翠艳欲滴。

    “如意,你去回皇上吧,这些折子,大约半个时辰可以做完。”

    “嗻。”小太监如意在门口躬着腰,复述了一遍:“懿贵妃奉旨批本,半个时辰可以复命。”

    等到如意去了,坐在小几子上的懿贵妃先不急看折子,而是向那张空空荡荡的御座望了一眼。

    “他现在,连见我一面也不愿了。”她发了一阵呆,轻轻叹了口气,这才拿起案子上的奏折,一件一件批着。

    今年只有二十五岁的懿贵妃,替皇帝批示奏折却已有三年多的时间。起初只是在咸丰的教导下偶一为之,后来次数便渐渐多了起来,而到了热河之后,因为咸丰的身体不好,命懿贵妃代为批本,就成了常态。

    她学得很快。最开始,咸丰只是把教她批本视为一种乐趣,为的是欣赏她那娇憨懵懂而又手足无措的样子。但现在,批本对于她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变成一件很熟练的事情。

    所有的折子,都由咸丰事先看过,以指甲在折子的右上角留下掐痕作为记号,懿贵妃再根据掐痕的多少,横直,来写上相应的批语。一道掐痕,表示“览”,两道掐痕,表示“依议”,两道之中掐一个斜杠,表示“该部回奏”,一共十几种,无不了然于心。

    而没有掐痕的折子,大约占去一半,表示皇帝没有成见,要在发往军机处后,由军机大臣商量之后回奏。这样的折子,或是钱粮的调动,或是战事的方略,都是重要的军国机务,懿贵妃往往看得格外认真。

    二十多道折子批完,也不过花了小半个时辰。她将这些折子仔细地装进黄盒子,扣上锁,交给在门口等候的太监秦媚媚,由他送往军机处。安德海带着另外一名小太监,则一直候在御书房的十步之外,等着送她回宫。

    懿贵妃向远处的烟波致爽殿遥望一眼,知道皇帝此刻正不知由哪位嫔妃陪着,在殿中谈笑。她心中有些酸楚,亦有些不甘,然而面上依旧沉静似水,由小安子伺候着,款款回到了自己的寝宫——西六宫中的储多宫。

    安德海扶着她落了座,递上一块热手巾,小声说:“主子,照侯爷已经在宫门口行过礼了,这会儿正等着主子吩咐呢。”

    照祥是懿贵妃的大哥,朝廷依例封了三等承恩候。今天是正月的最后一天,他作为懿贵妃的娘家亲人,可以在这一天来探望她。

    所谓探望,其实并不能进入内宫,只能在宫门口行了礼,再将娘家带来的一点东西,请太监转交给懿贵妃。

    而“等吩咐”,说白了就是等着自己妹妹赏下来东西。懿贵妃的娘家,是在京城中的方家园,由两个哥哥奉了老母在这里居住。家中的境况并不太好,两个哥哥都不成器,懿贵妃一年两次的赏赐,便成为家里的一个盼头。

    懿贵妃当然知道这一点,叹了口气,说:“小安子,去把我的盒子拿出来。”

    安德海从后面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烫金的皮盒子,小心翼翼地捧出来放在她面前。懿贵妃打开盒子,挑出一副钉翠的耳坠子,一副金手镯,一颗没镶的水钻,二百两银票。犹豫了一下,狠狠心,又加上了一百两。

    “你跟他说,这些东西,是要交给老太太来分。”她的语调透着一丝无奈,“要是他自己匿了哪一样,叫我知道了,我可不依!”

    事实上,她的手头也并不宽裕——贵妃的年例银子,只有六百两,再加上些杂七杂八的收入,一年的进项也不过千两之多,与外人的想象实在是相去甚远。只是她是个极顾家的人,这些银子,倒有大半是补贴给了方家园。

    这些情形,安德海一清二楚,不免替主子抱屈,恨恨地说:“肃顺克扣得咱们也太狠了。”

    懿贵妃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你去吧,把珠子她们叫过来,我要去给皇后请安。你交完了东西,就到中宫去等着。”

    *

    在整个后*宫之中,皇后是懿贵妃唯一敬服的人。按照礼法来说,皇后与皇帝,乃是敌体——这个“敌体”,不是敌人的意思,而是指身份上的平等。皇后是皇帝的正妻,有统摄六宫的权力和责任,而其他所有的嫔妃,在身份上都只能是妾,即使是皇贵妃,也不例外。

    懿贵妃的名份是“贵妃”,比之皇贵妃,尚要低一个等级,但她对皇后的敬服,倒不仅仅是因为身份上的差异。皇后虽然比她还小着一岁,但为人中正平和,少有发脾气的时候,处分事情,也总是据理而行,让人心服口服。而皇后对懿贵妃,更是格外曲予优容——毕竟是她诞育了唯一的皇阿哥。在她失宠的这些日子,皇后对她的关心与照顾,与往日里分毫无异,这些都让她分外感激,与皇后之间,也就有了一份真心实意的姐妹之情。

    “姐妹”之中的姐姐,无关年龄,自然是皇后。懿贵妃依礼给皇后请了安,乖乖地坐在了下首。皇后看她的样子,知道她有话要说,微笑着问:“怎么啦?”

    “皇上的病,好像又重了。”懿贵妃把安德海替她打听来的消息,告诉皇后,“昨天又传了太医院的李秋生来请脉,出来的脉案,听说不怎么好。”

    皇后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李秋生怎么说?”

    懿贵妃叹了口气,说:“还不是清心静养几个字?明知做不到的事情,说也没有用。”

    皇后默然。咸丰自从到了热河之后,焦头烂额于国事的困顿,心灰意冷之下,竟有点纵欲自戕的兆头。明明自己身体有病,却仍是内幸嫔妃,外猎民色,几乎没有一日停歇。皇后和皇帝的夫妻感情很好,劝过几次,咸丰当面也肯听,然而过不了几日,便故态复萌。皇后是个生性敦厚的人,见他这样,心中着急,却也没有更多的办法。

    “载垣、端华这两个,也太不像话。”皇后憋出这么一句话来。她一向知道这两个人,大事做不来,但在哄着皇帝行乐上,却每每别出心裁。

    “谁说不是呢,”懿贵妃附和了一句,想一想,又跟皇后说了一件秘闻:“听说前些日子,他们还给皇上弄了一个徐寡妇来……”

    “什么徐寡妇?”皇后大惊失色。

    “又能是什么正经的,还不是……”懿贵妃说到这里便住了口,两人脸上都是微微一红。皇帝喜欢床上的新鲜花样,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只是这种床笫中的事,两个年轻女人之间,没办法说得出口。

    “唉,要是回銮就好了。”皇后微微叹息。回到京城,宫禁森严,便决不至于让皇帝再这样胡闹。

    “肃顺怎么肯?”懿贵妃看得更透彻一些,冷笑着说,“在这里多自在,宫里宫外,什么都是他说了算。”

    “要说肃顺,把持得也是略略过分了一点,”皇后颌首道,“不过人无完人,政务军务上的事,还是得靠他为皇上分忧。”

    懿贵妃替皇后装了烟,小声说道:“能分什么忧?前两天,为了关外马匪的事,皇上把直隶提督、奉天将军都大骂了一顿。我看折子,几百个马匪,从喜峰口进了长城,又过了遵化、延田,现在竟不知到窜哪儿去了!就只有几百号人,肃顺便眼睁睁看着,一点办法也没有。”

    皇后虽然不懂军务,但遵化延田离京城和热河都不远,这个总是知道的,心中忧虑,一时没有话说。两个人便这样坐着,密密地又聊了半天,一直到宫门快落匙的时候,懿贵妃才辞别了皇后,由安德海等几个太监宫女跟着,回了储多宫。

    安德海伺候完差使,退了出来,到外殿找到一个相熟的苏拉。明天是二月初一,年就过完了,有一件事,已经想了几天,要赶在宫门落匙之前办一办。

    “你到如意洲的步军衙门马队,找一个叫关卓凡的千总。”他拿了一两银子给那个苏拉,嘱咐道,“就说我明天在西角门请他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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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设局! (二更)

    郑亲王端华颁发的一千两赏赐,分到西营马队手里的,是二百两。张勇再一次破口大骂,把福成安和林千总的十八代祖宗问候了一个遍。

    “我去做了他!”他目露凶光地说。

    关卓凡懒得理他,把自己所得的五百两添了进去,让一起发给兵士们。然而兵士们还是很快得知了真相,群情激愤——不是为了钱多钱少,而是为了自己的出色表现被生生抹煞,不公平。

    好得很,关卓凡心想。有自尊心,有团队自豪感,有对福成安的痛恨,这些都是他想要的效果。

    福成安的存在,对他的西营马队是一种干扰,也是一个潜在的威胁,这个庸庸碌碌的佐领,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做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来,坏他的大事。像张勇说的那样杀掉他,当然不是选项,要是如果能有什么法子,把他从这个职位上弄掉,那就好了。

    但福成安算是端华的亲信,什么诬告、陷害之类的办法,大约都未必能收效。关卓凡考虑了许久,还是苦无善策。

    没想到,跟安德海吃了一顿饭,倒让他生出一个灵感来。

    安德海所说的西便门,在行宫的西南角,离西营马队的驻地不远。这里的宫墙开了一个角门,供太监和其他执杂役的人出入,门内的一块区域,就变成他们休憩闲谈的地方,酒菜都有。而这块区域到真正的宫内之间,另有宫门隔绝,以护军守卫。

    “关大哥,”安德海将他延入一个小单间,桌上已摆好了酒菜,“早该请你来的,年下差使忙,一直没得空,真是抱歉。”

    两个人先碰了一杯,跟着边吃边聊,海阔天空的什么都谈。宫内的事情,自然是安德海知道的多,外面的世界,则以关卓凡的见闻更丰,互通有无之间,谈得很是起劲。

    “关大哥,你在马上带兵打仗,一定威风得紧。”安德海不无艳羡的说,“我就只好在宫内,大约一辈子也见不着这样的场面了。”

    “我们是禁军,少有接仗的机会,是替皇上站岗放哨的,也算是替你安二爷站岗放哨的。”关卓凡打趣道。

    “这可当不起了。”说到打仗,安德海想起一桩事来,“对了,我今天听我们主子说,关外有几百个马匪,不知怎么跑到关内来了,连肃中堂都拿他们没辙。关大哥你带队去把他们剿了,这不是打仗立功的机会?”

    几百个马匪?关卓凡心中苦笑。关外马匪的勇悍,他是听说过的,凭自己这两百号人,多半要反过来被马匪给办了。

    “这些事,自然是听上官的。”关卓凡摇摇头,“说到底,我们做的都是些打打杀杀的粗活,倒是你安二爷,在宫里见惯达官贵人,奇珍异宝,那才真正叫人羡慕呢。”

    “关大哥,你这话不假,”安德海已经有了几分酒意,又年轻好面子,被他一捧,得意起来,“任他多大的官,到了宫里,都得低眉垂眼!说到珠宝,外面再好的货色,跟宫里头的一比,那就排不上号了。单是我们主子今天赏给娘家哥哥的一颗水钻,那成色,外面儿哪里见过?”

    有关懿贵妃的一切,关卓凡都格外留意,这正是他结交安德海的目的。现在听安德海提起,便装作不经意地说道:“懿贵妃给娘家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

    “那是,若论我们主子的心地,真是没挑的,对老太太孝顺到家了。”安德海摇头晃脑地说,“可惜两个哥哥不争气,照大爷呢,是来拿东西,初三就回去,桂二爷呢,嘿!干脆就等在家里分东西。”

    二月初三么?那就是后天……关卓凡心里一动,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来。

    *

    第二天一早醒来,关卓凡躺在铺上又盘算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把图林叫了进来。

    “图林,咱们还有多少钱?”

    “我这儿还有二千三百两。”图林张口就报出数来。

    “好,拿一千给我。”关卓凡伸出了手。

    “是……”图林迟疑着,小心翼翼地提醒他,“爷,你身上还有三百两呢。”

    关卓凡翻了翻眼睛,没说话,只是再将手往前一伸。

    图林没法子,只得心疼地数出一千两,交给关卓凡,心想,这个爷,怎么就存不下钱呢?

    关卓凡拿了银票,单人匹马,来到了骁骑营第三佐的驻地,找到阿尔哈图和老蔡。

    “今天什么风?”阿尔哈图把关卓凡让进帐篷里。他跟蔡尔佳两个,整日介无聊,见到关卓凡来了,都很高兴。

    “嗐,别提了,乱头风,脑袋疼得很。”关卓凡坐下,把福成安的种种不堪,向他两个诉了一通苦,末了说:“他平时任事不理,我让兵动一动,练一练,他倒插一杠子,管起来了。等到郑王爷来看操,我们西营替他撑住了场面,得了一千的赏,分到我们手里,就两百!”

    “可见天下佐领,没一个好东西!”关卓凡的话,深得阿尔哈图和老蔡的共鸣,忍不住又把勒保拿出来大骂了一顿。

    关卓凡见火候差不多了,便把自己的想法提了出来:“小弟有个小念头,想请两位大哥帮一把手。”

    两个人慨然允诺——关卓凡难得提出请求,不管什么忙,当然是要帮的!

    “我得了个实信儿,有几百个关外的马匪,前些日子出现在遵化一带,离咱们这里,也不怎么远。”

    “哦?”阿尔哈图和老蔡都很感兴趣的样子。

    “小弟想,若是小弟的马队在演练的时候,恰好在官道上驱逐了几名马匪,那以后再要练兵的时候,谁还能再说小弟什么闲话?”

    老蔡的脑筋快些,先听懂了,笑道:“关三,真有你的。你是说,让我和老阿带几个人,扮了马匪,帮你演一场戏?”

    “小弟不敢这么说,全凭两位大哥的意思。”关卓凡掏出那一叠早就准备好的银票,放在案子上。

    阿尔哈图和老蔡,见那叠银票每张都是一百两,加在一起怕是有千两之多,不由砰然心动。然而以彼此的交情,演这场戏,实在不费什么力气,哪里肯让他破费这么多钱?于是坚决不肯收。

    “不瞒两位大哥说,”关卓凡小声道:“说不定,到时候道上正好有车驾经过,那就热闹了。这些钱拿去,给出了力的兄弟们买口酒喝,是一定要的。”

    “车驾......谁的车驾?”阿尔哈图似有所悟的样子。

    “三等承恩侯,照祥!”

    阿尔哈图吃了一惊,站起身,走到帐口向外面瞧了瞧,才折回来坐下,低声道:“小关,袭击照侯爷的车驾,这不是玩的,万一伤了人......”

    “阿大哥,你说到哪儿去了?”关卓凡笑着摇摇头,说道,“依小弟看来,要说袭击车驾,马匪是绝无这个胆子的,多半只会远远吆喝了几声,见到小弟的马队,便吓得心胆欲裂,头也不回的跑了。”

    关卓凡的这一条计,说白了,无非“英雄救美”四个字而已。女神被坏人威胁,英雄及时出现,装腔作势地吓跑了坏人,于是女神自然归心。所区别的,是他将女神换成了承恩候照祥。

    有机会要上,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这便是关卓凡的想法。虽然看上去有些行险,但仔细想来,似乎也没有什么大的破绽。

    阿尔哈图和老蔡对望片刻,两人都缓缓点了点头。

    “马匪也实在是太猖獗了,”阿尔哈图慢吞吞地说,“到了明天照侯爷上路那会儿,我看多半会有六七个马匪,青衣蒙面,要打照侯爷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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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局中局

    二月初三,是轮到后四哨执勤,前四哨训练。关卓凡在头一天,便已将训练的内容定为三十里拉练,到了凌晨时分,命令丁世杰摸黑整队,在往滦平的官道上一口气冲出三十里,让队伍停在路北侧的一片凹地上,下马休息待命,却并不告知他们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里距离上次打架的那家酒馆,约有五里之遥。他之所以把等候的地点选在这里,一是因为这里已经出了热河的范围,演这出英雄救美的戏,不至于引起太大的骚动不安,不然若是“马匪”出现在行宫的范围之内,那恐怕要变成一件天字号的大案子。二是这里四周没有人烟,不会有旁观的人将看到的情形散播出去,他可以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一段路的地形,以中间的路基最高,向两侧斜下来,形成两个坡面。他将队伍停在路北,而阿尔哈图他们将从路南发动“袭击”,也是经过仔细考量的。从安德海那里听来的消息,是马匪曾出现在遵化一带,而遵化在热河和京城的南面,因此从道理上来说,“马匪”一定要从南面过来,才说得通。

    整个戏的剧情,也已经安排好。从热河启程的人,总是天不亮就要上路,这样才能在天黑前赶到滦平歇宿,关卓凡相信照祥也不会例外。象照祥这样的“空筒子侯爷”,无非是顶了一个三等侯的名义,身边不会有几个随从。而且从热河到京城,自洋兵退去以后,安适如常,变作一条平安大道,因此内务府也决不会派兵护送,最多是派两个衙差随行,做一个形式上的保卫。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关卓凡兴奋地想。可惜东风还没来,北风倒是起了,强劲的朔风如利刃割面,呼啸而来,不但吹得人几乎无法张目,而且简直可以寒透重甲。凹地中的兵士,都把脸转向大路,将身体靠在马后避风,然而无一人敢于胡乱走动,跺脚取暖。

    这就相当不容易!关卓凡心想,这固然是军纪的威严,训练的锤锻,而丁世杰带兵,也真有他的一套。自己初遇丁世杰时,便看好他的沉稳厚重,现在看来,果然不错。那天老穆飞奔回营高声一喊,满营大哗,自己也慌了神的时候,只有丁世杰峙立不动,厉声喝止,这才能有后面的整肃。因此,“是个将才”这句考语,完全可以加在他的身上,至于是不是帅才,那就只有以后才能知道了。

    才想到这里,便听见远处隐隐有马铃声响。关卓凡引颈一望,在朦胧的天色中,依稀见到一辆车,数骑马,从官道上逶迤而来。关卓凡又是紧张,又是激动,右手不自觉地扶住了腰间的刀柄,心说: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车驾行到距离他们一箭之地的时候,路的南侧,忽然响起一声唿哨,接着唿哨声便此起彼伏,亦有人纵声长啸,催动马蹄的声音在呼呼的北风中仍能听得十分真切。

    关卓凡心里又是一阵激动:来了来了,马匪也来了!老阿和老蔡,真不白给,七八个人,就把气势造得这样足。

    所有的兵士,当然都发觉了情形有异,个个绷紧了身体,有的向大路上望去,也有的向关卓凡望来,看他的指示。站在关卓凡身边的丁世杰,难得地露出紧张的神色,低声道:“老总,不对头!”

    老总很对头,你才不对头。关卓凡在心中笑骂了这一句,高呼一声“上马”,飞身跃上坐骑,率先驰去,所有的骑兵,都在他身后紧紧跟随。

    关卓凡冲上路基,便跟左前方从南侧冒出头来的几名“马匪”,不远不近地打了个照面。关卓凡只有一瞬间的犹豫,便拔出马刀,向前一挥。

    “放箭!”

    *

    明明已经说好了,由关卓凡约束手下,不动刀,不放箭,现在何以如此?未必那一千两银子,是拿来将阿尔哈图他们几个圈进局来,做个买命钱?

    所谓名将,自然是从血里火里杀出来的。但从血里火里杀出来的,却只有极少的人能够成为名将。其间的差别,或许正是那一点点与生俱来的禀赋:谁能于瞬息万变之中,杀伐果决。

    幸运的是,关卓凡虽然还远远称不上是名将,但他的身上,似乎确实具有这一种天赋。冲上路基的那一刻,虽然天色朦胧,但仍然一眼可以看到对面“马匪”的身上,穿的是灰色中间带一块白的衣服。

    阿尔哈图说的是“青袍蒙面”!

    关卓凡忽然明白他看到的是什么了——灰色的是衣服,白色的是反穿的羊皮夹袄。

    这不是阿尔哈图他们扮演的“马匪”,这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马匪,传说中那剽悍的关外马贼!

    一声“放箭”脱口而出,挽救了他自己,也挽救了他这支百人的部队。他的话音才落,斜对面已经有更多的马匪冒了出来,十匹,二十匹,三十匹……

    这是马匪的前哨,人数约在七八十人之间,向北游荡搜索,沿途劫掠,正好在这里遇上了照祥的车驾。如果不是关卓凡恰恰要在这里演一出戏,想必此刻的照侯爷,已经变成了落入狼口的肥羊。

    马匪并未把官军放在眼里——八旗与绿营的**无用,尽人皆知,而最能打的湘军,此刻还在江南与太平军缠斗。他们入关之后,横行数百里,从未遇到过真正的抵抗或攻击,即使只是面对这支前哨,数百人的官军往往都会一触即溃,这更助长了他们骄狂的气焰。此刻骤遇官军的“伏击”,竟然不肯退去,先上了大路的马匪,便挽弓与官军对射。

    马匪犯了一个大错!其实关卓凡的西营马队,虽然经过相当的训练,但大多数兵并没有真正经历过这样的野战,对面剽悍的马匪只要一个集结冲锋,西营马队便多半要被打散。但这种远距离的对射,却让官军占了大便宜——首先官军是在上风,发箭无碍,而马匪迎着强劲的北风,视物尚且艰难,何况发箭的准头?再者,这种对射,让一度慌乱的官军士兵有了一个缓冲,在军官的约束下,很快便镇定下来,而此时训练的效果就开始体现出来了。

    “七分弓,左前,放!”丁世杰大呼。

    第一排箭雨落下,便眼见有马匪从马上坠了下去,接着是第二排,第三排,官军的齐射越来越准,比之马匪零落的箭矢,效果和威慑力都要强上许多,很快便压制住了马匪的势头。眼看坠马的同伴越来越多,亦有不少马匹中了箭,软倒在地上挣扎,马匪终于怯了!几声呼哨,纷纷拨转马头,冲下路基,向路南逃去。

    “老总!”丁世杰急切地看着关卓凡。

    “准追十五里!”

    丁世杰大喜,高声喊道:“第一哨走左边兜截!第二哨走右边兜截!第三哨跟我冲正面!第四哨……护卫千总!杀——!”

    痛打落水狗,是人类固有的天性。无须动员,骑兵们的斗志就已经达到顶点,“嗷”的一声喊,抽刀在手,分三面狂奔而去。

    被分到护卫关卓凡任务的第四哨,也是个个都急红了眼,抽刀在手,原地打转。然而没有关卓凡的命令,谁敢妄动?只得把恳求的目光集中在关卓凡身上,盼望他下一句命令,让他们也能再多一份立功的机会。

    关卓凡只好当做看不见,心里嘀咕:你们都跑了,谁来保护本千总?

第三十八章 一将功成万骨枯 (二更)

    刚才的一场战斗,在关卓凡的感觉,似乎只是一转眼的事,但内中所蕴藏的凶险,直到现在,才让他感到后怕。这样的遭遇战,完全没有准备,只要稍有不慎,局势就会变得无法收拾。

    好在挺下来了,他想。而他对丁世杰的好感,也有进一步的加深,刚才临危不乱的表现暂且不说,单是那句“第四哨护卫千总!”,就足以令关卓凡有深得吾心的感觉——谁说他不会做官?

    然而还有一个绝大的疑问没有解决:阿尔哈图他们,哪里去了?是临时胆怯爽了约,还是竟然遭了马匪的毒手?

    这个问题很快便有了答案,只见远处有六七个骑士,正在犹犹豫豫地向这边靠近,而且,“青袍蒙面”!

    原来阿尔哈图和老蔡他们,并没有预先到这里来埋伏,而是一路缀着照祥的车驾,远远跟随。眼见快到预定的地点,就要发动的时候,却发现了远处的大批马匪。

    这一下,不敢动了。而等到关卓凡的兵与马匪打开了,他们就更加不敢出头——这身打扮太过尴尬,若是贸然上前助战,刀箭不长眼,有跟马匪玉石俱焚的危险。

    这样的情形,关卓凡大约猜到了,心里不免好笑:现在过来,能做什么?提了一口气,高声喊道:“官军剿匪!无关人等远离!”

    阿尔哈图和老蔡也很机警,听关卓凡一喊,便已明白他的意思,掉转马头,往热河方向奔了回去。

    这个疑问解开,关卓凡的心里一松,便开始着手收拾眼前的局面。他先命人检点己方的伤情,再命人查看马匪遗下的尸首,有无活口。而他自己则带了图林等几个亲兵,驰向停在远处的大车。

    与大车随行的三匹马,战事一起,便逃得无影无踪,只有原本坐在轿厢前的一个长随和车夫一起,蹲在马车旁抱头发抖。据说按道上的规矩,遇见打劫,这些下人们只要老老实实地抱头蹲下,劫匪便不会加害他们。这个说法,关卓凡也曾听过,真与不真,就只有天知道了。

    “起来,我们是官军!”图林虽然不知道车里是谁,但却见不得他们这副样子。在他看来,临危不能护主的奴才,实在是丢人丢到了极点,因此言语之中毫不客气:“车里是什么人?”

    “是……是我家老爷,承恩候……照侯爷。”那长随听说是官军,脸上才回过了几分颜色,战战兢兢地说。

    关卓凡给图林使了个眼色,图林纵马上前两步,将轿厢那面厚厚的棉帘子一把挑了起来。轿厢之中,果然坐着一个穿九蟒公服的人,三十来岁年纪,面色蜡黄,身子缩成了一团,惊恐地看着他们。

    千辛万苦,为的就是这一刻!关卓凡利索地下了马,请下安去。

    “步军衙门西营马队关卓凡,参见侯爷!”

    *

    没过很久,追击马匪的三哨兵就回来了,追击的结果是——没有追上。

    没追上并不奇怪。马匪之所以敢于横行,最大的恃仗便是来自口外的良马,喂养既好,锻炼亦足,而且常常一人两马,轮换驱使,因此在对仗之时来去如风,比之关卓凡的西营马队,毕竟还是高出了一筹。

    然而若说完全没有追上,也不确实。有马匹中箭负伤,渐渐跑不动而又来不及换马的马匪,或者自己负了箭伤慢慢支撑不住的马匪,便落在官军手里,算下来,一共斩首五级。而在大路上与官军对射身亡的马匪,一共是九人,另有两名受伤的,做了俘虏。

    也有不好的消息——第二哨一名叫做索契多的士兵,在追击的途中,为马匪返身射出的一支流矢直中咽喉,几乎当场就断了气。

    这名士兵的身亡,对关卓凡的心理造成了不小的冲击。因为自己所设的这个局,最终害死了一个人,这是学生时代的关卓凡所根本不敢想象的。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所投身的历史,既真实,又残酷。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第一个为他的“功成”所牺牲的“枯骨”,而这具枯骨,却又不知是谁的“春闺梦里人”?

    因为心里多了这一份沉重,关卓凡的闷闷不乐,便与周围部下那种欢欣鼓舞的情绪,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丁世杰却以为关卓凡是不满于追击的战果,一时之间,讷讷地不敢再上前跟他说话。

    照祥的车驾,自然是先派兵送回热河,而且为示隆重,关卓凡足足派了一哨人来护卫。两名活着的马匪,绑缚在马背上,直送步军统领衙门的总兵,看能不能在他们的身上,寻出大股马匪的踪迹来。

    剩下的事情,是拔队回营,先对伤亡的士兵给予一点抚恤,正式的抚恤,当然要等朝廷做出。另一件事,就是要写战报表功了——关卓凡只是六品,远没有直上奏折的权力。这份战报,要先送福成安,再由福成安报给步军衙门的总兵,写成奏折,呈报朝廷。

    写战报的,正是上次为他写宴客请帖的那个许文书。关卓凡特别提示,要将张勇等在营执勤的一百人,一并写进去。这当然是虚报,但按彼时的惯例,只要打了胜仗,是绝没有人会来追究的。

    站在一旁的张勇,自然不能不有所表示,恭恭敬敬地请了一个安:“谢谢老总栽培!”

    许文书的文笔不错,一时半刻便已拟好了底稿,拿来呈给关卓凡审阅。关卓凡接过,只读了寥寥数行,便笑了起来。最多七十名马匪,被他翻了一番,变作“百五十人”,杀死的马匪一共十四个,有首级为证,做不了假,但击伤的马匪,却不妨随意夸大,写成了六十多人。再看到描写自己的那一段,更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关千总卓凡,当先放箭,自射杀马匪四员。俄顷,匪不能支,仓皇遁去,关千总乃大呼‘杀敌’,率军邀击,以白刃相搏,再阵斩马匪两员……”一个活脱脱的英雄形象,跃然纸上。

    “好,好。”关卓凡忍住了笑,敷衍道。

    许文书听见关千总夸自己写得好,登时眉开眼笑。他在后面,还照例为自己加上了一笔,既然千总大人夸好,那么自己的这一功,自然也可保无虞。

    “好是好,可惜不能用。”关卓凡将底稿递回给许文书,惋惜地说,“得重写。”

    许文书的心又悬了起来,心想,莫非是自己将关千总的功劳写得还不够?又或是关千总不喜浮夸,要让我据实以报?

    但既然打了胜仗,岂有不虚报的道理?多半是关千总为人太实诚,还不清楚军中的规矩。于是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说道:“千总,咱们报一百五十马匪,已经算是少的了,照道理,该报三百四百才是……”

    “我不是说的这个。”关卓凡见他会错了意,心中好笑,面上却正色道:“这一仗的首功,自然是福佐领调度有方,一定要将他的功劳,写足,写透!”

    福佐领?帐中的几个人,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在西营马队,福成安已是人神共愤的对象,关千总莫不是疯了,平白无故拿这场功劳送给他?

    “不必多说,就按我吩咐的写!”关卓凡一摆手,止住了众人的话头。他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福成安,我虽然不能把你弄下来,但我至少可以把你抬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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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声名鹊起

    关卓凡这一战的胜利,算是侥幸之至,但却取得了出乎意料的回报。

    按照他原本的设计,这一出英雄救美,有着一箭三雕的效用。一是从“马匪”手下救出懿贵妃的哥哥照祥,搭上她娘家的这一条线,为将来做个重要的伏笔。二是将首功推给福成安,让他借助端华的力量,官升一级,离开佐领这个位置,去除掉对自己未来行动的干扰。三是为自己积功,若是竟能趁佐领空缺的机会,得以署理,将步军统领衙门的这五百马队彻底抓在手里,则最好不过了。

    只是在原来的剧本中,毕竟只是吓退六七个“马匪”,这一份功劳有多大,他自己的心里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让照祥承他的情这一条,当然是可以做到的,至于后面两条,那就只有望天打卦了。

    没想到,事情向上一报,不仅热河震恐,而且消息传到京师,也是朝野大哗——马匪的前锋,不但敢于进窥京畿之地,离皇帝所在的行宫,更是只有三十里之遥,这是大清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奇闻!咸丰皇帝暴怒之下,晓谕军机处,雷厉风行,将担有责任的一众官员大张挞伐。

    最倒霉的是滦平知县和承德知府,以守土有责的缘故,革职拿问。奉天将军和直隶提督,革职交部议处。就连直隶总督文煜,也得了革职戴罪留任的处分,严令限期剿灭。军机大臣们虽未获咎,也是一个个灰头土脸,只有端华一人,得意洋洋,因为这一次出彩的,乃是他的步军统领衙门。

    “老六!”他笑着对肃顺和载垣说,“看你们以后,还敢小瞧我不了?”

    所谓有罪则罚,有功则赏,既然有罪的人被罚得这样重,那么相应的,有功之人的赏格,给的也就特别高些了。

    得了头彩的是福成安,以练兵有方,调度得宜,从一个正五品的官,连升三级,越过四品,超擢为步军衙门的指挥同知,当上了从三品的官,从此不必在军营中受苦,堂而皇之地坐衙门去了。

    其次是关卓凡,以亲临敌前,不避刀矢,率队击溃马匪前锋的功劳,官升两级,如愿以偿地接替福成安,坐上了步军统领衙门马军佐领的位置,东西两营马队,尽归掌握。

    他的两名亲信,丁世杰升了千总,张勇也赏了千总衔,成为“记名千总”,只等哪里有了千总的空位,就可以递补为实缺。而这个千总的实缺,也是指日可待——关卓凡既然掌了马队的总权,那个东营马队的林千总,末日也就不远了。

    其他的军官士兵,按照功劳大小,也都各有封赏,皆大欢喜,就连图林,也当上了九品的外委把总。

    但是不管在热河还是在京师,亦不免有人在私下里议论:虽说是在京畿之地,虽说是胜仗,但毕竟只是一次小小的遭遇战,杀死的敌军,也不过只有区区十四个而已,比之湘军动辄成百上千的杀敌,简直不值一提,何以却滥赏到这样的程度?

    而了解内情的人,听了这样的话,不过会心一笑:这里面当然还有一层原因,只是这一层原因,不能摆到桌面上来说罢了。

    这个原因,就是打胜仗的,乃是“旗营”。

    步军统领衙门的兵制,最为奇特,乃是满汉混编,像关卓凡的西营马队,汉人比旗人更多,而旗人之中,又以汉军旗为多。但按照传统,依旧循例被视为旗营。

    自从和春的江南大营,在去年五月为“忠王”李秀成击破以来,军队中的旗营,除了蒙古八旗尚可称得上勇猛之外,满洲八旗和汉军八旗的**无用,早已成为定论。现在从南自北,从西自东,正为朝廷作战的部队,几乎全是由汉人率领,这让念念不忘昔日八旗劲旅之威的勋贵重臣们,情何以堪?现在凭空跳出来一支西营马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打了个硬仗,自是群情振奋,以为我旗营之中,也有能打的将领,也有能打的部队,于是在赏赐上,难免要秉持从快从宽从厚的原则了。

    得了头功的虽然是福成安,但关卓凡才是打仗的那个人,毕竟是昭彰的事实。因此“城南关三”的名头,几乎在一夕之间,便已鹊起于热河和京城。而关卓凡心目中的三方势力,在这一件事情上,也产生了奇妙的联系——嘉奖的奏折,经过肃顺和军机大臣们议定,由当值的军机章京曹毓英写就,而在奏折上写下“依议”两字的,正是替皇帝批本的懿贵妃。

    “你救了我的哥哥,”最重恩怨的懿贵妃,把关卓凡的名字悄悄记在了心里,“将来,我必定会给你意想不到的报答。”

    *

    此时的关卓凡,却不知自己已是“简在后心”。他看着那张五品的部照,心中半是喜悦,半是不安。

    他没有想到,为了这一件事情,朝廷居然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再看自己原本的计划,实在是莽撞的很,一旦那出假戏演成了,朝廷用这样的力度追究下来,怕是要出大漏子,而出漏子的后果,不问可知。

    这就显出自己的见识不够了,他想。如果曹毓英或者许庚身对这个计划有事先的了解,他们是决不会允许自己这样胡闹的。

    幸运的是,真马匪的及时出现,把“假戏”变成了“真做”,让他不仅逃过了这一劫,而且获得了比预料更丰厚的报偿。但他还是提醒自己,运气不会永远站在自己这一边,这样的错误,绝不能再犯第二次了,否则,万一有什么行差踏错,很可能就是一个死字。

    另一桩没有想到的事情是,旗人的身份,会带来这样的好处,看来自己当初在八里桥的月夜之中,所想的没有错——这个身份,是一个绝好的掩护,如果能善加利用,则对于未来,应当还会有很大的帮助。

    “爷,有位内务府来的老爷,想要见您。”图林的话,将关卓凡从沉思中唤醒。

    内务府?他心想,好像没打过什么交道啊。

    来的人叫汪天铭,是热河内务府的一名司官。关卓凡整了整衣冠,将他延入自己的军帐中。

    “恭喜关佐领,”汪天铭满面春风,抱拳向他祝贺,“真是英雄出少年。”

    “不敢,不敢,”关卓凡很客气地寒暄着,以目光探询他的来意,“汪老爷实在是过奖了。”

    “那天护送照侯爷的三名衙差,是我们内务府的人,”汪天铭开门见山,“他们没打过仗,骤然遇见马匪,难免有些惊慌失措,还要请关佐领包涵。”

    原来是说从照祥身边纵马逃走的那三个人。关卓凡明白了,汪天铭的意思,是让自己替他们说两句好话,不要折了内务府的面子。可是战报早已交了出去,实情也已经写在上面,现在提包涵二字,不嫌太晚了么?难道是说让自己去把战报讨回来,重新改写?没有这个道理啊。

    汪天铭见他犹豫,便又特地提醒了一句:“这是肃中堂的意思。”

    一提肃顺,关卓凡便恍然大悟。肃顺跟宝鋆一样,都是内务府大臣,管着热河的内务府。汪天铭此来,与其说是内务府不愿意丢了面子,倒不如说是肃顺不愿意丢了面子。

    “既然是肃中堂的吩咐,那没有不办的道理。然则……”关卓凡为难地说,“跟汪大人请教,该如何来改才好?”

    “实不相瞒,已经改过了。”汪天铭沉稳地说,“我只是来知会关佐领一声,免得将来要对景儿的时候,接不上茬。”

    关卓凡默然——以肃顺的权势,当然已经改过了!心中感叹,肃顺维护自己在皇帝面前的形象,真是到了不遗余力的地步,即使是这样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也考虑得如此周密,绝不给政敌任何一点点可以攻击自己的把柄。他能有今天,果然不是侥幸得来,这样的态度,实在是……

    实在是值得学习。

第四十章 谁敢杀我 (二更)

    三等承恩候照祥,被马匪闹了这一出,又冻又吓,生起病来,在热河多养了十来天,才告好转,总算可以启程回京了。

    因为有了上一次的前车之鉴,所以为了表示慎重,他的护卫不再由内务府派衙差充任,而是由步军统领衙门派兵随行。这个美差,理所当然地落到了关卓凡的步军衙门马队的头上,而关卓凡又理所当然地把这个美差分给了西营马队。

    说是美差,是因为马匪虽然还没有剿灭,但已在直隶总督的部将刘世芳的追击下,逃向东部去了,沿路一带并无贼氛,打仗的可能性极小。而担任护卫的兵,到京之后,照例有日子上的宽裕,等于是一个小小的假期,这对于离家已经两个多月的京营来说,是个很大的诱惑。

    至于关卓凡,也有他自己的打算,因此这个机会当然不能错过。

    “照侯爷的护卫,不能再出事,”他恭恭敬敬地对总兵遇昌说道,“标下打算亲自押队。”

    “也好,”遇昌是步军统领衙门的总兵,正二品的大员。他与关卓凡一样,也是隶镶红旗,因此对这个新近蹿红的年轻佐领,格外假以辞色,“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我多给你些日子,到兵部交完了令,就回家看看。”

    关卓凡被他看破了心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想,这个遇昌,待下属倒也算宽厚。

    拿到的期限,是十五天。他从西营挑了十六个人,都是在前几天的战斗中功劳最大的哨官和士兵,把这次回京作为对他们的褒奖。再加上图林和两名亲兵,组成了一支二十人的护卫队伍。

    出发之前,要办两件事。曹毓英那里,是需要去一去的,另外难得回京一趟,要看看阿尔哈图和老蔡他们,有没有什么需要带回家的东西。

    从曹毓英的家里出来,坐轿回营取了马匹,直奔骁骑营第三佐的驻地。到了营地门口,关卓凡才想起来一个新问题,以前来这里,都是直接去阿尔哈图的军帐找他,可是现在自己升了五品佐领,身份不同了,从道理上来说,应当先去拜访一下他们的佐领勒保才是。

    然而想到勒保的口碑,又有些犹豫起来,踌躇了片刻,还是决定去见上一见。否则,不打招呼就直接去找别人的下属,是件失礼的事情。

    没有想到,勒保只让亲兵传出来一句话“勒佐领正在推演军务,请关佐领稍候”,就把他晾在军帐之外。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才见他施施然地走了出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关佐领,对不住之至,这就请进吧。”

    关卓凡原来已经暗自不爽——狗屁不通的一个五品佐领,又能推演什么“军务”了?但想到他大约是在召集会议,这口气也就忍了。谁知进账一看,人影全无,只在军案上胡乱摆了张热河的地图——热河的军务,轮得到你勒保来推演?

    这一下几乎就忍耐不住,差点发作起来。位居同品,份属同官,公然无礼到这样的地步,不是辱人太甚了么?

    可是想到阿尔哈图和老蔡,又不得不把心中的狂怒强自按捺下去。不怕县官,只怕现管,阿尔哈图和老蔡毕竟还在勒保的手下,今天自己跟他翻了脸,只怕明天他们就有好果子要吃。

    “勒大哥,”关卓凡抱一抱拳,同样以皮笑肉不笑的态度说道,“您是骁骑营的前辈,小弟早该来拜访的。”

    勒保倒真是他的前辈——关卓凡还在骁骑营任九品外委翎长时,勒保就已经是五品佐领了。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勒保对关卓凡的蹿升,有着极大的不屑和妒意。今天关卓凡既然来了,他便要趁这个机会,明明白白地将这股蔑视之意发泄出来,看你这个好大名头的“城南关三”,又敢怎么样?

    事实证明,关卓凡的确“不敢怎么样”,不仅不敢,而且还是得低头,称自己为大哥、前辈。勒保得意地想,就是得让他知道厉害,才能晓得前辈的威风与尊严。

    他不知道的是,从这一刻起,关卓凡的心中已埋下了杀机。

    *

    等见了阿尔哈图和老蔡,又遇上一桩新的尴尬。他们两个,见了关卓凡那身簇新的熊罴补服,闪亮的水晶顶子,到了嘴边的“小关”,便讷讷地叫不出口了。而这一声叫不出口,后面的话也就说不下去,老蔡挠了挠头,笑得有些窘迫:“这……这倒不知该怎么说了。”

    关卓凡是个极机警的人,见了他们的神色,立刻便醒悟过来,很诚恳地说道:“两位大哥,小弟一时侥幸,得了这么个封赏,也是托了两位大哥的福。从今往后,咱们该怎么,还是怎么,别去理会这身官皮。”

    话是这么说,可这身“官皮”,代表的东西太多,做官的人,对身份等级上的认同感,实在已经是浸透骨髓,不是一句话就可以改得掉的。对阿尔哈图和老蔡而言,虽然还不至于喊出“关佐领”来,但“小关”之中的那个“小”字,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叫了。

    可若说叫他“老关”,又不像话。三个人争论了一番,折中的结果,是以后用“卓凡”来称呼他,而且“大哥”的称呼,也不敢再当,一定要让关卓凡称他们俩为老阿和老蔡。

    关卓凡知道,这真是一件悲哀却无可奈何的事情,在权力的体系里走得越远,这样的情形就会越多。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没想到年纪轻轻的自己,便已开始领略到这样的滋味。好在称呼改了,交情还在,别的事,以后再说就是。

    “卓凡,先说正事,”阿尔哈图说罢,取出一叠银票,不好意思地说:“这是那一千两,原来是准备事情做完之后分下去的,可是你看,咱们也没能帮上忙……”

    关卓凡一摆手,不让他说下去,以不容置疑地口吻说道:“阿大哥……老阿,老蔡,你们千万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那天早上你们的人一到,事情就算做完了!至于跑出来一堆真马匪,那谁能想得到?这点钱,不用替我省,就按你们原来商量好的数,分下去。”

    阿尔哈图听他说得这样坚决,也就不再推辞,收了银票,说起另一件事。

    “卓凡,你现在是官长,新近又立了大功,在上官那里是一定说得上话的,”阿尔哈图看了老蔡一眼,小声说道:“我跟老蔡商量过,我们两个和十几个平时最好的兄弟,你能不能想个法子,把我们调到你的步军衙门马队去?勒保的下面,实在待不下去了,让我们跟你干吧。”

    “这……”关卓凡没想到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又是吃惊,又是感动,一时沉吟着没有说话。

    “卓凡,我们知道你那儿军令严,训练苦,这些我们都不怕。”阿尔哈图以为他在犹豫这个,赶紧说道,“我们到了你那儿,就是你的部下,犯了错,你照样该打就打,该罚就罚,我们绝没有一句怨言!”

    “不成!”关卓凡下了决心。见阿尔哈图和老蔡都是面露失望之色,关卓凡笑了笑,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俩,小声但有力地说:“你们若是信得过我关三,就在骁骑营好好待着,不出半年,我包两位大哥换顶戴!”

    大哥固然是不敢当,但是……换顶戴?阿尔哈图和老蔡对望一眼,都是又惊又喜:换顶戴,那便意味着至少官升两级!

    “卓凡,我们听你的!”阿尔哈图攥了拳头,断然道:“你说吧,要我们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关卓凡摇了摇头,忽然说起一件不相干的事来:“你们看过《三国演义》没有?”

    三国演义?两人都被关卓凡弄糊涂了。他们大字不识几个,自然是没有看过,但三国的评书没听过十遍,也听过八遍了,所有的故事,早就烂熟于胸。

    “话说魏延造反,提刀按辔,于马上大叫曰:谁敢杀我?”关卓凡仰起脸,自顾自地回忆着书本上的话,“一声未毕,脑后一人厉声而应曰:吾敢杀汝!手起刀落,斩魏延于马下,众皆骇然——斩魏延者,乃马岱也!”

    说罢,看着一脸茫然的阿尔哈图和老蔡,哈哈大笑。

第四十一章 回家

    第二天一早,二十人的马队,前后夹着照祥的大车,踏上了往滦平的官道。天没黑,便已抵达滦平县城,在驿站歇了宿。

    从热河到京城,如果单是马队疾行,两天就可以到,现在多了这一位照侯爷的车驾,那就要走上四天。关卓凡想想十五天的期限,不免有点心疼,于是去跟照祥的房间跟他商量,看能不能辛苦一点,走快一些,省出一天的路程。

    这番话当然不能直陈,而是要换一个说法。

    “照侯爷,中间这一段路,既不靠热河,又不靠京城,两头不到家。您看咱们是不是走得快一点,免得再生出什么变故来?”

    “好,好,”对于救了自己性命的关卓凡,照祥没有二话。而且他对上次被马匪袭击的情景,仍然心有余悸,早就恨不能快些回到京城。

    “谢谢侯爷体恤。”关卓凡笑着请了个安,退出去的时候,顺手将一张二百两的银票压在茶杯底下——照祥只是一道桥,关卓凡不能也不必在他身上花太多的钱。

    但是在照祥眼里,这二百两银子的意义就不一样了。妹妹一共只赏下来三百两,这次关卓凡的马队亲自护送他回京,他心里既高兴,又心疼。高兴的是,有这样厉害的部队在身边,安全是真正有了保障;心疼的是,到京以后照例要给人家开发赏钱,二十个人,五十两不知道够不够?至于关卓凡的,那更不知道该怎么谢人家了。现在有了这二百两,除赏钱之外,还有富余,更重要的是,关卓凡的举动,表明自己不必再送他什么,而是记得这份人情就好。

    照祥一无所长,但人还不算糊涂,知道人家这份人情,不是冲他来的。自己的妹妹现在不得宠,什么都不必说,将来若是有机会,她自然会还上,根本不用自己操心。

    为了赶出一天的路程,第二天凌晨四点便从滦平动身。这一路因为赶得急,大家都颇为辛苦,但好在不论照侯爷还是护卫的兵士,心中都有一个同样的愿望:早一日回到京城,因此毫无怨言。车粼粼,马萧萧,一行人穿过古北口,终于在天刚黑的时候,望见了密云县的城墙。

    密云夜,惊天变,旋转乾坤。

    这是关卓凡心中第二次生出这样的激动。他在歇宿的驿站安排好警戒,自己却先不休息,而是带着图林,在城内好好转了几圈。回到驿站之后,就着烛光,跟图林两个把重要的街道和地点,画成了一张密云地图。

    这件事做完了,才肯上炕躺下,却又理所当然地想起家中的白氏来。

    自己临行前她那一哭,真情流露,绝对错不了。到了明天相见的一刻,大概会纵体入怀,喜极而泣吧?那么晚上……想到这些,身上燥热,翻来覆去好一阵,到了沉沉睡去的一刻,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嫂子,我回来了。

    *

    这一支小部队,护送着照祥的车驾,从德胜门进入京城。虽然只离开了三个月,但通过城门的那一刹,关卓凡还是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九城繁华依旧。

    马队一直将照祥送到方家园的宅子门口。关卓凡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个懿贵妃进宫前所住的地方,见院子的外墙和大门,都已经显得陈旧,而许久未翻新的原因,大概就是缺钱吧。

    这倒不免让人感慨了。叶赫那拉的这一门之中,出了一位现任的贵妃,一位现任的王妃,而娘家的境况如此窘迫,说出去,谁肯相信?如果到了后世,在人们的想象中,没准还以为这里会是多么多么金碧辉煌的一座府邸呢。看来所谓皇家的豪奢,亦不可一概而论。

    咸丰的七弟,二十岁的醇郡王奕譞,娶了懿贵妃的妹妹,作为自己的正福晋。“两兄弟娶了姊妹花”,一时之间,传为佳话。只是醇王年轻,新近才分了府,也没拿到什么真正有实权的差使,因此并不宽裕,补贴给岳家的钱也就相当有限了。

    “关佐领,”下了车的照祥,要把场面话做一个交待,“一切都多亏你!”

    “侯爷的身份不同,自是吉人天相。”关卓凡不居功,笑着答道,“卑职离京之前,再来拜见。”

    这就是说,还有东西要送来。照祥高兴得很,一眼见到二弟桂祥从门内奔出来,便扯他过来,替关卓凡做了介绍。

    “桂二爷,幸会幸会。”关卓凡很客气的寒暄了几句,这才告辞上马,带队离开了方家园。在路上,心里不免疑惑:这两兄弟都长得形容猥琐,却如何能有两位国色天香的妹妹?也不知是不是一个爹生的……

    心里转着这个大不敬的念头,驰到设在兵部街上的兵部职方司,缴纳了军令,这才下了解散的命令,约好集合的时间,让手下这十几个官兵欢天喜地的各回各家去了。自己带了图林,先去香烛店买了点东西,再穿过半个京城,回到了柳条胡同。

    已经是晚饭时分,家家户户都升起炊烟,飘来温暖馨香的味道。这已是关卓凡第二次“归家”了,对比上一次的失魂落魄,真是天地之别。上一次是在寿比胡同的老宅,敲门之前,惴惴不安,心里想的是自己究竟有没有媳妇。这一次归来,踌躇满志,心里挂念的是巧笑嫣然的白氏,愈近家门,这种感觉就愈发强烈。

    开门的是一位叫张顺的仆人,见到关卓凡,先吃一惊,再连忙请安:“少爷,您回来啦!”

    “嗯。”关卓凡答应一声,带着图林进了二院,正好见到图伯从厢房里走了出来。

    图伯见到两名服色鲜明的武官,也是一愣,跟着看清楚了,前面那个五品的武官,正是关卓凡,不由得大喜过望,喊了一声“少爷”,才看见后面站着那个,竟然是自己的儿子图林。

    “狗日的……”图伯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仿佛还不敢相信,“也混得人模狗样啦?”

    狗日的?关卓凡心想,老头儿拿这句话骂自己的儿子,不大妥当吧?正在好笑,却见图伯抖抖索索地摸着图林那身衣服,眼里已滚下泪来。心说不妙,还没来得急出言相劝,图伯扯着儿子的胳膊,已经嗬嗬地放了声儿:“哎,哎,我们图家,也有个当上官的了……”转过身,跪在地上就给关卓凡磕起头来,一边磕,一边哭嚎:“少爷……少爷……”

    也难怪图伯失态。一家人几世为奴,已成惯例,现在儿子跟了关卓凡,才几个月,就当上了官。虽说只是九品,但也是如假包换的朝廷军官,这在原来,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老爹一跪,图林自然也得陪着跪下,在一旁涨红了脸,怎么劝也劝不住。

    关卓凡也有些伤感,把老头搀起来,说道:“图伯,我们回来,是喜事!你再这么哭,可不大吉利。”

    这句话很有效。图伯是最信这些的,听了这话,不但立刻收了声儿,而且还很有些惶然,骂自己道:“我真老糊涂了,少爷,你别见怪……”

    “嘿嘿,你大约是高兴糊涂了。”关卓凡笑道,“我跟你把话说明白——图林的官,是他自己一刀一枪挣来的,和我可没什么干系。不过他有出息,咱们替他高兴,那倒是应该的。”

    图伯的哭声,把隔壁正院里正在忙碌的丫鬟和妈子都惊动了,在院门处挤着向这边张望。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却见到是关卓凡回家了,连忙让开一条道来,纷纷请安。关卓凡点点头,从她们中间穿过去,便有丫鬟偷眼去看这个在家里没住过几天的少爷。

    一路穿过正院,刚走进内院的月牙门,便见到白氏从当中的正屋里走了出来——她听见院子里的动静,出来看看,不曾想却赫然见到关卓凡,一身戎装站在院门处,正向自己凝视。毫无准备之下,不由便呆住了,几疑是身在梦中。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再不错的。关卓凡见白氏穿着一套月牙白的夹袄,下面是一条西洋呢子的宝蓝色长裙,颈上围着关卓凡买给她的那条银色貂皮围脖,于美丽之外,似乎又多了一份绰约。不变的是凝脂般的肌肤,被院中数株盛放的红梅一衬,更显得玉白胜雪。

    关卓凡看得痴了——若把她置于禁宫内院,不信不能艳压群芳!

    “嫂子,”两个人呆立了好一会,还是关卓凡才开了口,“我回来了。”

    “你……你回来了。”白氏惊醒过来,为自己的失态抱歉地一笑,便由一个压梅胜雪的佳人,变回了那个温婉可人的嫂子,“你看你,也不预先知会一声儿,倒吓了我一跳。”

    这样的见面,与关卓凡心中所预想的场景,小有差距。

    说好的投怀送抱呢?

第四十二章 红烛 (二更)

    关卓凡既然回来了,晚饭白氏就不肯只上原来的那几样菜了,让小福吩咐刘妈她们,再多做几样好的。这样一来,菜就多了,关卓凡的意思,索性不拘主仆,大家热热闹闹地在厅里一起吃,算是难得的一次团圆。

    这个提议,白氏拍手叫好。她对主仆的分际,原本就看得不重,而每次关卓凡回来,家里就变得生机勃勃,才是她真心喜欢的。于是催着关卓凡,让他好好去用热水洗个澡,消消乏,再来用饭喝酒。关卓凡见她从刚才到现在,俨然又是一副嫂子的模样,心中觉得有趣,笑眯眯地去了。

    白氏心中的想法,关卓凡却无从得知。

    关卓凡开拔前在她面上那轻轻一拂,害得她情不自禁之下,失声哭了出来。这三个月来,白氏把自己那一天的失态,已不知翻来覆去想过多少次。千种心绪,万般柔情,都为名教的一条红线,束得死死,自知这一生一世,都不能做逾越的念想。

    那一哭的真情流露,便装作从没有发生过!以后在他的面前,自己该照样维持一向谨守的叔嫂分际,保有一个做嫂子的尊严和体面,再替他把这个家打理好,也就是了,至于他心里怎么想,也管不了这许多了。

    这个小叔子对自己的情意,白氏不是看不出来。她心想,卓凡这次回来,穿的官服居然又跟上次不一样了,不知又是升了一个什么官儿?可见前程远大,怎么可以耽误在礼教伦常这种事情上。他对自己的痴迷,多半是没见过什么姑娘的缘故,等到娶了亲,自然就好了。

    至于他平时油嘴滑舌地说些风言风语,讨些口头便宜,随他去好了,难道还能放下脸来说他几句不成?想到这儿,却又有点脸红心跳,从前那种平安喜乐的感觉,又回到了她的心头,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白氏不是一个软弱的人,既然做了决断,心里也就轻松下来,到厨房督促着丫鬟妈子们做菜去了。

    到了天黑透的时候,菜也摆满了两张桌子。关卓凡和白氏,坐在东首的一张;图伯图林带着两名男仆,小福带着小芸,跟刘妈和三个丫鬟坐在西首的一张。之所以摆两张桌子,是为了体恤下人们——他们现在见了关卓凡,一个个都是诚惶诚恐,若是坐在一张桌上,不要说吃饭,就是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口,那就失去了热闹的本意。

    即便是这样,下人们一开始还是拘谨得很,直到几巡酒过,才渐渐活泛起来。

    “卓凡,你这一回,又是升了什么官儿啊?”白氏小心翼翼地问了这一句,“我怎么觉着,你就跟变戏法一样,每次出门,再回来的时候,这顶子和身上的官服,就变得不一样儿了。”

    白氏的话,引起一阵轻微的笑声。关卓凡也是一笑,还没来得及出声,邻桌的图伯站起来,把话头接了过去。

    “太太,少爷现在是五品,跟老爷生前,一模一样了。”每次说到官职品秩这些东西,图伯就变得很郑重,“那顶戴,叫水晶顶子;补服上绣的,叫做熊罴。至于说是什么官儿——”图伯说不上来了,拿眼睛去看图林。

    “回太太的话,”图林大声说道,“咱们爷现在是步军统领衙门马队佐领,全马队的五百多号人,都归咱们爷管!”

    众人都把敬畏的眼光瞧在关卓凡身上,就好像他头上还戴着顶子,身上还穿着官服似的。

    话题由此便转入了热河之行,图林人机警,口才竟也不错,在自己那桌滔滔不绝地说起了热河的种种故事,关卓凡如何在营里大打军棍,西营如何在操演时大胜东营,郑亲王如何犯糊涂,拿了个御赏的白玉挂件赏给关卓凡……弄得一桌人都忘了吃,听得目瞪口呆,连连点头。就连白氏,也不知不觉把关卓凡晾在了一边,偏着头,专心地听起了图林的故事。

    关卓凡真是无奈加没趣,两样一起来,心里嘀咕:我真人坐在这儿呢,你倒跑去听故事了,你若是爱听,我自己一样一样地说给你听嘛。还有图林也可恶,竟敢抢老子风头……念头还没转完,便听“啪”的一声,图伯扬手给了自己儿子一个耳光。

    *

    关卓凡又惊又喜,心说知我者图老伯也!一时却弄不明白,老头为什么忽然发作自己儿子。

    图林刚说到路遇马匪的那场战斗,关卓凡是如何弯弓搭箭,百步穿杨,又是如何匹马当先,挥刀劈翻马匪,正说得起劲,脸上忽然被老爹扇了这一巴掌,捂着脸,愣愣地看着老爹,不敢吱声了。

    “小兔崽子,懂不懂规矩,有你这样当亲随的?”图伯几乎把手指头戳到儿子脸上,“两军对阵,你让少爷冲在最前面?那要你还有个屁用!”

    原来是为这个,关卓凡心中失笑,图林把牛皮吹得太大,反而代自己受了过——跟马匪那一战,自己实在是未出一刀,未发一箭。然而图林的话,他也并未去纠正,以他的想法,在家里的下人们面前树立一下形象,让他们知道知道自己的厉害,不是一件坏事。

    此时见图林受窘,关卓凡便伸手到荷包里,将准备好的一把钱取了出来,哗啦一声放在桌上,一个个金灿灿,明晃晃,正是从那个死鬼印度兵身上搜出来的金镑。众人哪见过这种洋钱,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就连图伯,也一时忘记了教训儿子,不知关卓凡要做什么。

    “这个家,一直是靠太太操持,你们大家,也有一份辛苦在里头。”关卓凡不疾不徐地说,“今天我回来了,高兴,要放一回赏。这个钱——”他拈起一枚金镑,在指间翻弄着,“是英吉利国的洋钱,叫做金镑,很是贵重,来得也不容易。现在每人赏一枚,你们自己收好,别三个不值两个的卖了当了!”

    众人都喜出望外,一个一个地排队上前,谢了少爷和太太,领了金镑,回到座儿上互相比较着,喜气洋洋地小声议论起来。

    还剩下三枚金镑,白氏也向关卓凡讨了一枚过去,拿在手里,仔细看着这个稀罕物儿。瞧了半晌,问关卓凡:“卓凡,洋钱上这个女的,是谁啊?”

    “这个是英吉利的女王,叫做维多利亚。”

    “女人还能做王?”白氏吃了一惊。

    “能!前朝的吕后,武则天,都是有名的女主,本朝……”关卓凡住了嘴,想起深宫之中的懿贵妃来,心说她能不能做成女主,大约还要看看我关卓凡。

    “长得倒是挺好看的……”白氏端详着维多利亚的头像,认真地说,“就是衣裳穿的有点不大尊重。”

    颈子下面露了一点,就叫不大尊重?要是她见了后世穿比基尼的,那干脆吓死得了。关卓凡暗暗好笑,面上却正色道:“洋婆子都穿的少,说起来,女王还是穿的最多的,越往民间,穿得越少,露胳膊露大腿什么的,那都不算个事儿。”

    “哪有这种话?”白氏失声而笑,脸却不自觉的红了,“羞也羞死了。”

    关卓凡见了她笑靥如花的娇态,心中大动,压低了声音问道:“嫂子,你想不想做女王呢?”

    “我哪儿成啊。”

    “那你做娘娘好不好?”关卓凡笑道,指了指另外一桌,“他们就是公公和宫女。”

    “那敢情好。”白氏又被他逗得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忽然醒悟过来,自己又被关卓凡讨了便宜——他那意思分明是在说,自己是娘娘,他就是皇上了。

    “呸!”白氏轻轻啐了一口。

    这顿饭吃完,时候已经很晚,小福早把小芸带回内院去睡了。白氏指挥着丫鬟们把桌子收拾完了,才跟关卓凡回到内院——还不能睡,因为还有事情要跟他交待。

    “这是一位利宾先生让人送来的,说是你一看就知道。”白氏从床头下的小箱子里,取出一个大信封来。

    “嗯。”关卓凡拿在手里,并不急着看。

    “这是各家送来的年礼单子,这是通州那处庄子送来的年货单子。”

    “嗯。”

    “还有一个事儿,”白氏把东西都递给了关卓凡,又含笑说道,“就前几天,有个工部的张主事,托了人来打听你的情形,多半是想给他那个闺女来提亲了。”

    “嗯。”关卓凡还是不置可否。

    白氏见他这个样,倒有些奇怪,劝道:“卓凡,你都快二十二了,娶亲的事,也该放在心上啦。”

    地上的暗龙燃着火炭,房间里温暖如春。关卓凡凝视着白氏,良久才展颜一笑:“嫂子,你说得对。”探手从怀中取出在香烛店买的物事,拆开包封,拿出一对红烛来。他转过身,打开油灯的罩子,就着火苗把红烛点燃,将红烛一边一个插在烛架上,这才拍了拍手,走到白氏的面前,将她向怀中一拢。

    “我今天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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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

    白氏吓得呆住了,直到关卓凡的手,开始在她身上摸索起来,她才明白这个小叔子要做什么,脸腾地一下从额头红到了下巴,慌得拿两手去推他的胸口。红烛映照之下,那种羞怯、慌乱而又迷惑的神态,愈发显得格外动人。

    “嫂子,你真是美得不像话了。”关卓凡低声道,左手环紧了她的腰身,右手便开始解她外面衣服的纽子。

    “卓凡,你……你做什么呀……你快放手!”

    “你再喊大声一点儿,我怕小福听不见。”关卓凡小声笑着说,手上却一直没停。

    白氏被他这一吓,先是拿手捂住了嘴,接着觉出不对,又拿手去抢自己的衣钮,却再不敢喊了。

    “地龙里的火这么旺,屋子里也暖和得很了,”在这样的争夺中,关卓凡仍然一丝不苟地把她的纽子一个一个解开,“不用穿这么多的。”

    “卓凡,你别犯糊涂,你……你……”

    说话之间,扣子到底被全解开了,关卓凡的手向上一探,摸到了她的胸前,隔着小衣和抹胸,已触到兰乳隐约,略一用力,白氏的话便说不下去了,整个人都没了力气,双腿一软,被关卓凡紧紧搂在怀里。

    “我……我……”关卓凡学着她的腔调,调笑了一句,“嫂子,你这一对宝贝,见天的这么绑着,太过委屈,我替你松泛松泛,好不好呢?”

    说话之间,连下面的裙子和裤子也都脱去了,剩下的小衣,哪里还遮得住无边春色?关卓凡打横向她的腿弯里一抄,将她温软的身子抱了起来,低声道:“嫂子,咱们今天洞房,这一对红烛,便是见证。”

    白氏心知今天定然无幸,浑身酥软得一丝力气也无,只得用双手捂了脸,算是遮羞,梦呓般地喃喃说道:“亮……”

    关卓凡抱着她,走到烛架旁,噗噗吹熄了蜡烛,才走回床边,轻轻将她放在床上,不再客气,除去了她仅余的小衣,再将她的束胸扯去,登时一对玉峰弹起,傲人挺立。白氏轻呼一声,便拿手挡在胸前。

    月光之下,玉体横陈,关卓凡哪里还忍耐得住?将自己的衣服胡乱扯了下来,精赤着身子扑上去,拉开白氏无力的手,大饱口舌之欲,一边又含又舔,一边还要调戏身下的美人:“嫂子,你好狠心,这一对尤物,却藏了这么久……你说,如何能偷偷长得这样大?”

    白氏被他上下其手,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把嘴紧紧闭着,苦苦忍耐,只求自己不要叫出声来。

    关卓凡见她这副样子,更是**勃发,只觉自己的胯下已是坚硬如铁,不由分说,将嫂子的双腿一分,桃源处已是春水微漾。

    黑暗之中,只听白氏闷哼一声,便喘了起来。

    一下,两下,三下……轻轻的**撞击之声在黑暗中响起,渐渐越来越快,终于变作了疾风暴雨之势……

    *

    不知过了多久,那羞人的声音才告停歇。关卓凡拥着白氏,躺在那张绣被软褥的大床上,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你早知道会有今日,所以才将这张床布置得如此舒适。”

    “你胡说……”

    “嫂子,你今年多大了?”

    “我是……属羊的。”白氏的声音细如蚊呐。

    关卓凡头疼得很,心想你就不能直说么?可是又不能说自己算不出来,用心算了半晌,才试探着问:“你是二十二……”

    “嗯。”

    “跟我是同岁,”关卓凡笑道,“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没有名字,”白氏把头埋在关卓凡怀里,小声说,“只有一个乳名。”

    “嗯,叫做什么?以后在你房里,我可不愿意再叫你嫂子了。”

    女子的乳名,只有娘家人和自己的夫君才知道,如果告诉了他,岂不是说承认他是自己的男人?白氏咬着嘴唇,羞得说不出口。

    “嗯?”关卓凡见她犹豫,忽然把手摸上了她的胸脯,“乳名,是说这乳的名字么?”

    “不是……不是……”白氏吓得去推他的手,却哪里推得开?

    “那是什么?”关卓凡在她耳边笑道,灵巧的手指已触到了嫣红一点。

    “双双……是双双。”白氏立刻招了,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道。

    “双双,”关卓凡这才将放在她胸前的手移开,扳过她的脸来,轻轻一吻,“我娶的是双双。”

    “你……”白氏沉默了一会,才接着说道,“我身子给了你,给了也就给了,我当成是命。娶媳妇这件事,还是得替你好好找个姑娘,娶……娶我这样的话,可不许再瞎说了。”

    关卓凡正在情浓,把她搂住,小声道:“我就娶你,别的人我不要。”

    “不成。”

    “白双双,你这是要造反啊……”关卓凡淫猥地笑着,“不信治不了你。”一只手忽然又再袭上了她的双峰。

    “成不成?”

    “不……不成!”白氏声音颤抖着说。

    “嗯,”两只手指向上一捏,轻轻搓了起来,“现在成不成?”

    白氏的俏脸憋得通红,闭着眼睛,还是不肯松口。

    于是,那只可恶的手,居然向下伸了过去。白氏大惊,紧紧夹着一双**,把腰扭来扭去,却还是摆脱不开,终于被他摸到了地方。

    “这下总成了吧?”关卓凡喘着粗气,咬着她的耳朵说。

    白氏紧紧咬着嘴唇,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然而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谁管你成不成……关卓凡再也忍耐不住,堵住了她的小嘴,再次翻身压了上去。

    春风两度,白氏再也无力说话,躺在床上娇喘连连。关卓凡抱歉地搂住她,过了好一会才说话:“双双,我不在的时候,你想不想我?”

    “想,我天天都求菩萨保佑你平安。”

    “可见你注定是我媳妇儿,要不为啥天天想我?”

    “可不敢这么说,菩萨要怪罪的……”

    “什么菩萨,你就是我的女菩萨。”关卓凡先调笑了一句,在心里转了转念头,理直气壮地说道:“按咱们满洲的老风俗,哥哥不在了,一切就都归我,连你在内,也不例外,这叫兄终弟及!”

    “你说的那是老话,现在早就不兴这样儿的了。”白氏听关卓凡的意思,是铁了心要把自己当正妻,心中又甜又酸,向他靠了靠,说:“卓凡,你别犯糊涂。要是逆了伦常,就算你官儿做得大,老爷们治不了你的罪,可是外面闲言碎语的说起来,你也担不起。你的前程远大着呢,千万不能为了这样的事,耽误了自己!”

    “在这个宅子里,我就是主子,谁敢嚼舌头,我自然有法子治他们。”关卓凡无所谓地说,“至于外面……到了那个时候,我倒想看看,谁还敢说什么。”

    “到哪个时候?”白氏疑惑地问。

    关卓凡看着头顶的帐子,沉默良久,才缓缓说道:“到我说了算的时候。”

第四十四章 少爷的家训 (二更)

    奔波了一天,又操劳了一夜,关卓凡这一觉睡得酣甜,醒来一看,已是日上三竿,白氏却已不在身边。伸了两个懒腰,正要起身,却见白氏笑晏晏地进房来,走到床边,道:“醒啦?你这一觉可睡得扎实。我让下人们做事都小心着些,就怕吵醒了你。”

    关卓凡看她脸上白里透红,似乎更增了三分颜色,心想,女人家就是不能缺了爱情的浇灌。口里嗯嗯地应着,忽地从被子里伸手去捞她,却被她灵巧一闪,躲了过去,佯嗔道:“就这么不安好心,昨儿晚上还不够你累的……”脸一红,又不说话了。

    关卓凡叹了口气,喃喃道:“**苦短,怎么天就亮了呢……也罢,有什么好吃的?”

    “快起来罢,给你备了你最爱吃的酱菜米粥和羊肉大包子。”白氏说完,又指了指床头矮柜上的一叠东西,红着脸说:“光知道做坏事,正经事全不管了?昨天的信封和单子,就这么撇在地上。”

    关卓凡想起利宾的信,精神一振,坐起身来,向白氏笑道:“双双,我要穿衣服啦,你可别偷着瞧。”作势就要掀开被子。白氏自然知道他赤身**的,吓了一跳,说声:“呸,好稀罕么?”转身飞也似的逃出去了。

    关卓凡哈哈一笑,先把衣服穿上,再拿过那个大信封,沿封口撕开,取出信笺仔细地看起来。

    信是利宾的亲笔,抬头写得很客气,称呼“逸轩吾兄”。他去年十二月携了小棠春从京里启程,先到天津,然后在大沽口坐了一家外国公司的轮船,沿海岸南下,顺利到了上海租界,一切都已经安顿妥当,请关卓凡放心。

    至于所托付的两件字画,有一件已经出手,“豫章旧本折银,三取其一,备兄家用。”这就是说,那副黄庭坚的草书《云赋》已经卖了。关卓凡心想,原来嘱咐过他,卖得的钱,是用来做他的经费,现在他却从里面抽出三分之一,送来给自己花,可见卖得的银子不少。

    那么,究竟有多少呢?关卓凡将信封一倒,果然倒出来一叠银票,五百两一张,数了数,一共十二张,六千两。也就是说,那幅字卖了有一万八千两之多。

    关卓凡觉得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只是暗笑利宾,把话说得如此隐晦,什么“豫章旧本”,若不是自己早知道是指什么,又怎能想起黄庭坚还有这样冷僻的别号?还敢夸口说他自己没有迂腐书生的习气。

    然而再一想,便恍然大悟,以利宾的本事,当然早就看出来,这两幅字画不是什么自己的家传之物,而是御藏的真迹。他之所以将信写得如此隐晦,正是防备万一落在别人手上,也不会替“东家”招来麻烦。

    从这里可以看出两件事,一是利宾不在乎东西是怎么来的,只忠于关卓凡的所托;二是利宾做事精细周密,是个可以信赖的人。

    再看信的结尾,写的是“利宾携夫人宁氏顿首百拜”,下面则是在租界内的地址。

    “携夫人”,这个落款少见。原来小棠春,是姓宁,而且利宾不是拿她做妾,竟是把她当做了正房。关卓凡想,利宾也算是享了艳福了,不过比起自己来,还颇有不如。如果说白氏是国色,那小棠春就只好算是州色,省色。

    这样一想,关卓凡心情大好,把银票收起来,晃出了屋子,向着正厅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他最喜欢吃的羊肉包子,他要保持好充沛的体力,这几天晚上,还有得忙。

    *

    接下来的几天,关卓凡真是过上了“不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白天就是懒洋洋地睡到红日高照,吃吃喝喝,晚上就变得龙精虎猛,搂着白氏,尽情温存。

    “双双,你说我跟大哥……哪个好……”这一晚,他犹豫了好几次,到底没能免俗,还是吞吞吐吐地问了出来。

    身在床上,问的当然是床上的事,这让白氏怎么说?嚅嗫了半晌,才用极小的声音说道:“我嫁到你们关家的时候,卓英的身子就已经不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共就只……三四回……”

    关卓凡释然了,同时也惭愧于自己的下作。他想,难怪白氏没生出孩子,让卓仁夫妇抓了口实,这实在怪不到她身上啊。用手在白氏柔软的小腹上轻轻抚摸,小声笑道:“双双,我让你生个大胖小子,给关家续上香火,好不好呢?”

    好是好,只是……白氏轻轻叹了口气,说:“大约是我自己心里有愧吧,这几天,我总觉得,他们看我的眼神都是怪怪的。”

    “嗯,”关卓凡点点头,“我知道,都归我来办。”

    第二天,他难得的起了个早,全套官服,挂刀戴帽,在厅里用过早饭,便吩咐图伯,把家里的下人们都叫到正院里来。图林听老爹说关卓凡穿了官服,于是也是全副披挂,跑了过来,立在一旁站规矩。

    倒春寒的天气,依然料峭。关卓凡负着双手,在厅前踱来踱去,却不开口,只是打量着每一个站在面前的人。下人们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排成一排站着,个个控背弓腰,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白氏也不知道他要演哪一出,扯着妹妹坐在厅里,听外面的动静。

    “我是当兵的,”关卓凡终于开了口,不紧不慢地说,“军营里,讲究两个字:规矩。你若好好的,大家就是兄弟,你若立了功,自然就能得赏,你若犯了错,那该打就打,该罚就罚。”

    “不过呢,有的错能犯,有的错不能犯。”他用锐利的眼光扫视了众人一圈,才接着说道,“我的手底下,管着五六百号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军旅汉子,亡命之徒。闲下来的时候,喝酒、打架、赌钱,尽有犯了这些规矩的,捆起来,军棍打完了,我还当他们是兄弟。可是,谁要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把自家军务上的事拿到外面儿去卖弄,或者是竟然传到敌人那去,那对不住,我关三往死里收拾你!”

    众人都被他最后一句话的凶狠语气吓得一震,关卓凡却仿佛没看见,自顾自地说下去。

    “军营里有规矩,家里有没有规矩呢?也有。在军营里,我是主官,凡事我说了算。在这个家,太太是主子,她说的话,就是令!至于你们——”他抬起手,比划了一圈,“你们有的是我从火坑里拔出来的,有的是遇上了过不去的坎,我帮你度过来的,可见咱们有缘分,我关三不拿你们当外人看。从今天起,所有人的月例银子,加三成!以后有谁做得好,让太太高兴,那就是立功,我另外还有赏!”

    下人们的眼里,都露出惊喜的神色,然而谁也不敢说话,都乖乖地听着下文。

    “也不光是钱,”关卓凡指了指肃立的图林,“前几天,都知道图伯哭,为什么哭?儿子有出息了!图林跟了我三个月,现在是堂堂正正的朝廷武官了,再往后,我包他还能升!为什么?因为他知道听主子的话,知道好好给主子办事,知道护主,我不升他升谁?”

    于是大家又偷偷看一身武官打扮的图林,心里的艳羡不免形诸于色。图林却只看着关卓凡,手扶刀柄,标枪一样立着一动不动。

    “可是有一条,若是有人不拿这个家当家,敢把家里的事拿到外面去嚼舌头,那就是犯了不能犯的错,我只有一个法子处分你——”关卓凡唰地抽出刀,向下一掷,马刀便坚实地扎在地上,修长的刀身轻轻摇晃着,恰好把阳光反射到一排人的脸上,“我在这给你立个牌位,年年今日,三刀纸,一炷香!”

    底下的一排人,齐刷刷地将身子一低,矮了半个头,有两个丫鬟,更是吓得面色刷白,几乎要哭了出来。

    “行了,天堂地狱,都只在一念之间,你们好自为之吧。”关卓凡把脸色和缓下来,掉了句书包,挥了挥手,“再有,我年纪也不小了,以后别喊我少爷了。”

    不喊少爷,那该喊什么?然而谁也不敢问他,都小心翼翼地散去了。在厅中听得透不过气来的白氏,又是欢喜,又是害羞,心想:难道是要让人家喊他老爷?这也太……

    只有图伯心里有数,退下去之后,便一个个地叮嘱了一遍。

    从这一天起,关家大宅里的人们,便用了一个响亮却又语意暧昧难辨的字眼来称呼关卓凡。

    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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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齐人有一妻一妾

    关卓凡把日子算了算。总兵遇昌一共给了十五天的期限,回京的路上花了三天,回去的时候,就算以马队疾驰,也要两天,再打一天的富余,这就去掉六天了。剩下的九天,到今天已经是第六天,有些事情,该办一办了。

    先跟白氏把帐盘一盘。图林回来以后,便把身上存的一千一百两银子向太太交了帐;利宾送来了六千两;通州的庄子,除了送来了一应货品之外,还缴了二百五十两现银;而过年时年礼的往来,有一百多两的结余;再加上白氏手里原有的两千银子,一共就是九千五百两,再除掉这段时间家里的开销,净得九千三百两现银。

    九千三百两,那也很可观了。想当初自己从定福庄的军营进京,身上只有阿尔哈图和老蔡送的一锭二十两银子,才只半年的时间,境况已是迥异,高宅大院,佳人在抱,手里还捏着这么一笔巨款——这人生的际遇,谁能预想得到呢?关卓凡一边心中感慨,一边跟白氏商量着,把要用钱的地方一个个列出来。

    胜宝府里,宝鋆府里,方家园的照祥府里,要送三份重些的礼,按四百两银子一份的标准。前两家只送礼物,后一家一半礼物,一半现银,为的是照顾“方家园”实际上的需求。

    再有就是二嫂的家里。现在二哥卓仁还在牢里,只剩下她带着个孩子,似乎也该照顾一下。

    “你上回给过她一百两银子,中间我让图伯也去过两回,她家里倒是不缺什么。那些要账的,知道了那是‘城南关三’的哥哥嫂子家,现在连门都不敢上。”白氏一直为这么大数目的银两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现在说起卓仁媳妇,理路才清晰起来,“她没别的,就是想着卓仁能早点儿放出来……”她看看关卓凡的脸色,小声说:“卓凡,这事当然你说了算,不过我看你二嫂也是怪可怜的。”

    “双双,要论你这心地,自然是好的……”关卓凡笑着摇摇头,“只不过,这叫妇人之仁,我从前说的话,这么快就忘了。卓仁现在还不能出来,怎么说也得再关上小半年,才能把他的性子转过来。”

    他的心里,还有另一句话不曾说。未来几个月,将是自己最关键的一个时期,前途命运都在其中,他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应付其他杂事,也不想卓仁出来后再给自己添什么乱子。

    白氏点点头,想了想,说道:“那再给她家里送点东西过去?”

    “这个可以,回头你让图伯去办。我也交待图林,让他去三里屯再找找管狱的老郝,不会让卓仁吃什么亏。”关卓凡知道,白氏对于把卓仁关在牢里,心里始终抱有不安,因此不愿逆了她的意思,更何况自己还有另一件事要求她。

    “对了,还有一个事儿,”关卓凡装作忽然想起来的样子,“马额齐家的媳妇,日子也不好过……”

    “是啊,你该去看看她了。”白氏的脸上,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关卓凡看她脸上的表情,就好像知道点儿什么似的,心里一慌,话就说不成句了。

    “她一个人带个孩子……咳咳……住的官房……咳咳……咳咳……”

    “卓凡,你跟我说实话,”白氏很平静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把人家给欺负了?”

    “你……你怎么知道的?”关卓凡大窘。以他脸皮之厚,居然闹了个满脸通红,也算是很难得的事情了。而这句话一说,便等于一切都不打自招。

    “你原来就见天的往老马家里跑,明氏来咱家串门的时候,看你的眼神也不对。”白氏低下头,看着地上,幽幽地说,“还有你上回从周家坊回来,整个人都失魂落魄的。这些事,你们男人不留意,我们女人家却瞧得出来。”

    关卓凡面红耳赤,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心想,前头的事儿,可不能算在我身上。

    “说起来,这件事儿你做得不地道,”白氏还是盯着地上看,“不过我原也没资格说这话。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当然不能不管人家,我想问问,你有什么打算?”

    “双双,我……我有个小想头,要请你的示,”关卓凡期期艾艾地说,“她们孤儿寡母住在外面,实在是没个照应。我琢磨着,咱们正院里的那排厢房,不是还有空着的么?不如让她搬进来,平时也有个人陪你说话,小芸也多个人一起玩……”

    白氏把头抬起来,剪水双瞳清澈明亮,盯着他看。

    “哎,哎,双双你别生气,再商量……再商量……”关卓凡被她揭到了短处,说话自是不免低声下气。

    “我不是个好嫉妒的女人,遇见你这么个冤家,大约是我的命,也是明氏的命。”白氏摇了摇头,却还是坚决地说:“只是这件事,不能这么办。”

    “是,是。”不能这么办,那该怎么办呢?关卓凡一边陪着笑脸,一边看她的脸色。

    “正院里的厢房,住的是妈子和丫鬟,你让明氏住在那儿,是打算拿她当奴才看么?”白氏责怪地看着关卓凡,“你把人家欺负了,现在你倒是想对人家好,可这样安排的话,她就算嘴上不说,心里该怎么想?”

    “那……”白氏的话说在道理上,关卓凡无语了。

    “内院的倒座房也是大房子,明天我让小福和小芸般进去住。”白氏断然道,“你跟明氏去说,让她住东厢,以后我们姐俩做个伴儿。”

    白氏所说的倒座房,就是靠着内院院门的几间房子,正对着她自己所住的正屋。她已经反复想过,如果让明氏住在外面,以关卓凡这样的多情种子,多半是放不下的,那就等于是让他置了一个外宅。外面的事不像家里,是一定保不住密的,一旦传扬开去,这个名声他担不了。而且离得远,自己管不到,万一闹出什么事来,就更麻烦。

    另一方面,关卓凡的话也打动了她。她跟明氏素来相识,一直觉得明氏人不错,以后关卓凡不在的时候,有什么事,可以多个人商量,寂寞的时候,也有个人可以谈谈讲讲,漫漫长夜便易于排解得多了,小芸也可以多个玩伴,这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这……”关卓凡又说不出话来了,然而这一次是激动——这个双双,花容月貌不说,还这样“深明大义”,真是夫复何求?老天爷待我不薄!

    “双双,你待我太好了。”关卓凡拉过白氏的手,在她手上亲了一下:“你放心,我让她来,可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你不用在这儿跟我说嘴,”白氏被他的这一下弄得红了脸,“有意思没意思,你自己知道。反正我跟你说清楚,内院可是住满了,再也装不下第三个嫂子了。”

    关卓凡知道,这是白氏对自己的警告,不可再打什么嫂子的主意了。当下诺诺连声,拉着她的手,郑重说道:“你是我媳妇儿,可不是什么嫂子。”心中却在想,要说内院,小福可也不是我嫂子啊……

第四十六章 齐人之福 (二更)

    既然奉了“懿旨”,关卓凡变得底气十足,第二天便兴冲冲地骑了马,到城东周店坊的旗营来寻明氏。他特地穿了官服,为的是让人看了,猜得出是老马的军中同袍,就不会生出别的遐想。

    房子还是那排官房,但明氏所住的左首第一间,却已经粉刷一新,房顶角落的脱漏之处,也用新瓦覆盖妥当。门边的柴火堆得整整齐齐,门上所挂的,是比棉帘更好的厚皮帘子。虽然都是表面功夫,但比起隔壁的邻居,已是好上太多了。

    拴了马,举手拍门,来开门的正是明氏,见到关卓凡,又惊又喜,话里带出了颤音:“你……这样快就回来了?”

    关卓凡见了她,却也是眼前一亮,现在的明氏,与三个月前又不一样了。原来脸上的憔悴之色不见了,变得愈加标致明艳,身上穿着浅黄的缎子夹袄,比上次见他时,穿的那件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更能衬出少妇的俏丽。

    昨天才跟白氏说过“没有别的意思”,现在一见明氏,关卓凡却又动心了。进了屋子,掏出在路上买的一包糖来,拿了一颗给小虎,将其余的递给明氏。

    “亏你想得周到,还拿了包糖给他吃。”明氏微笑着说。

    无意的一句话,却勾起关卓凡以前听过的一个笑话来。他坐在椅子上,笑道:“嫂子,我想起一个笑话来,你要不要听?”

    明氏见他不问别的,先说笑话,点了点头说:“好啊,什么笑话?”

    “话说有一对夫妻,想办那个事儿,可是碍着孩子在面前,总是不能成功。”关卓凡笑眯眯地才说了一句,明氏就知道不是好话,红了脸说道:“呸,无缘无故地说这个。”

    “怎么是无缘无故?你往下听就知道了。”关卓凡还是笑眯眯地接着说,“男的灵机一动,买了一包糖来,跟儿子说,这糖谁抢到谁吃。说完把糖往门外一撒:儿子,快抢啊,我把你娘压住啦!”

    明知道是在讨自己便宜,明氏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久别重逢后的小小拘谨,一扫而空。关卓凡瞧着明氏那身衣服,觉得配起她的笑容来,格外好看。

    明氏见他老盯着自己身上看,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双手扯着衣襟,小声道:“这是在布庄扯的缎子,我自己拿旧棉花做的,只花了三钱银子……”话里的意思,是在解释,仿佛生怕关卓凡嫌她花钱多了。

    关卓凡心里一沉,一时间没有说话。明氏却会错了意,以为他不高兴了,心里就有些发慌,连忙把这三个月花了哪些钱,一项项地说了起来,临末了说:“房子刷了一遍,是想看着亮堂些……这些一共,花了七两六钱,你给我的钱,还了帐,还剩下四百五十……”

    关卓凡实在忍不住了,也不管正在门口玩的小虎子,站起来,一把将明氏拉入怀中。

    “不用说了,明天开始,你和小虎子,搬到我那儿去住。”

    *

    搬到他那儿去住?明氏呆住了,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关卓凡以前是对她说过,“你们娘俩的事,我关三管了!”,本以为给了五百两银子,已经足够情深意切,谁料还要厚待到这样的地步。在自己来说,当然是千情万愿,只是……

    关卓凡跟马额齐面上是好朋友,老马不在了,关卓凡愿意帮她,别人也不能说什么闲话,可是绝没有把朋友的遗孀接到自己家里去住的道理,这个名声,任谁也担不起。

    关卓凡自然知道她的疑虑,于是把宅子是在白氏名下,家里现在是个什么状况,搬过去以后让她住在哪里,都一项一项地对她说清楚了。

    这么说来,是搬到关家嫂子的家里,这就无碍了。明氏心中感动,以前到关家串门,一直觉得白氏是个好心人,没曾想好到这样的地步。

    然而还有一个疑问,虽然不易启齿,但不能不先问清楚:“卓凡,你跟我的事……关家嫂子知道么?”

    这句话,不大好回答,关卓凡便含含糊糊地说:“都是女人家,自然可以感同身受。”

    这个成语,明氏不能完全听懂,但大概意思还是明白的,心中的疑惑也就随之而来:这种事,关家嫂子怎么会“感同身受”呢?这样一想,恍然大悟,这个冤家果然是到处留情!又好气,又好笑,低头想了一会,小声问道:“那我该怎么称呼关家嫂子?”

    话问得极妙,就好像问“张先生,您贵姓?”一样,听上去是句废话,细品之下,自有深意。

    关卓凡听懂了,心想这两个女人,都不白给。但不管明氏怎么想,话还是要说清楚:“她说了,你们姐妹相称。以我想来,大约她是姐姐,你是妹妹。”

    明氏知道,这便是分了主次。以姐妹相称,见得白氏的诚意,而分了主次,从道理上来说,她也能够欣然接受。于是,红着脸点了点头。

    “那,明天搬?”

    明氏正要点头,却忽然想起一桩事来,心中一震,又呆呆的不做声了。

    关卓凡见她不说话,又加一句:“现在这个地方,住起来实在太苦,你不为自己,也要为小虎想想。”

    这一句话,全无效用,因为明氏所犹豫的,正是小虎。

    按她的想法,自己若是搬过去,则迹同改嫁——至少在他娶亲之前,晚上是要伺候他的。伺候他不是问题,自己心甘情愿,问题是儿子。自古以来,有替别人养老婆的,没有替别人养儿子的,凡是改嫁,则带去的孩子是要改姓的。自己已经对不住老马了,不能再把他儿子送给别人。

    看来搬进他家里去的愿望,终究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然而心中毕竟存了一个万一的念想,还是小声多问一句:“卓凡,小虎要是跟我到了你那儿,你……让他姓什么?”

    姓什么?关卓凡有些茫然:“不是姓马么?”

    明氏的目光霍然一跳,抓住他的手,声音抖抖地问:“你再说一遍?”

    “我……我让他姓马。”关卓凡心想,你自己说过的,这不是我儿子啊,不姓马难道姓关?

    明氏一下子捂住脸,小声抽泣起来。

    于是,第二天就由图伯带了人,雇了两辆大车,将明氏屋子里的东西,拣了值得带的搬走,而明氏和小虎则是坐了轿子,搬进了关家大宅。

    关家大宅的下人们,见又搬进来一个标致漂亮的女子,偏偏还带着个孩子,不免心里嘀咕,咱们家这位爷的口味,独到的很。也有个别心思快的,却往好的一面想:说不定下个月的月例银子,又涨三成。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正厅里的饭桌上,就多了一位明氏。等到酒菜上来,白氏给明氏布着菜,两人相谈甚欢,倒把关卓凡冷落在一边了。关卓凡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老酒喝起,左看看,右看看,衣香鬓影,佳人在侧,不由心痒难耐,暗暗琢磨:今天晚上,多半是要享受齐人之福了。

    齐人之福,双飞是也!关卓凡的上辈子,哪里敢奢望会有这样的艳遇?心下感叹:老天爷果然待我不薄,穿越这东西,还真特么的好啊!

    然而到了该睡的时候,两个女人却把聊天的地方,换到了白氏的屋子里,秉烛长话。关卓凡在院子里逡巡一圈,只听见她俩一会笑,一会哭,全然没有一丝让他享福的意思。如是数回,终于彻底绝望,悻悻地回了自己屋子,躺在床上,心中愤愤不平平——

    齐人有一妻一妾,谁都知道。有一妻一妾而独守空房者,关卓凡是也。

第四十七章 设谋于密室

    就在关卓凡自怨自艾,孤枕难眠的时候,大凤翔胡同内的恭王府中,却依然有访客未去。书房后的一间密室之中,三位红顶子的一品大员和一位三品的文官,环恭王而坐,正在密密计议。伺候茶水的,叫秋玉,是恭王的一位侧福晋,生得丰腴明艳。她原本是恭王的一位通房丫头,机警聪慧,忠诚可靠,极受恭王的喜爱,因此开了脸,飞上金枝做了凤凰。在恭王府中,亦只有她一人,是准予进入这间密室的。

    因为是私下集议于府邸,各人穿的都是便服。三位一品大员之中,宝鋆和文祥自然在列,另一位,则是恭王的老丈人桂良。那位三品文官,叫朱学勤,是在京的军机章京领班,也是恭王的一位心腹。

    这四个人,加上身在热河的曹毓英,是恭王的核心班底。此刻所议的,是咸丰皇帝的病情,以及后续的对策。

    “肃六可恶!”宝鋆恨恨地说,“把持得太过分了,皇上的病情到了什么样的地步,竟是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佩翁说得是,确实不像话。”文祥也开了口,“听说就连老五太爷去探病,也只是在病榻前站了一站,一共只让说了一句‘皇上保重龙体’,就被请了出来。”

    老五太爷指的是老惠亲王,他是近支亲贵中辈份最尊的一位,连他都是这样的待遇,其他人更是可想而知了。恭王以御弟之尊,屡次请求觐见,都被肃顺找了各种借口,怂恿皇帝一概拒绝。

    之所以急于弄清皇帝的病情,是因为这是牵动朝局走势的最大变数。恭王和肃顺两方,都是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然而只要皇帝还在,就谁也不敢异动,否则就会变成谋逆。而谋逆,在两方来说,不仅是没有这个胆,而且实在也并没有这个心。

    肃顺几年前开始受到咸丰的赏识提拔,直至倚为股肱,言听计从,宠爱无以复加。君臣之间,实已到了脱略形迹,视同家人的地步。因此肃顺感激涕零之余,确实有肝脑涂地以报君恩的决心,自然不会有谋逆的念头。

    而恭王的情况则更为特殊。他是咸丰的弟弟,从小就跟他这个“四哥”感情极好,深宫之中,形影不离,做什么都在一块,即使中间曾有过一段“争储”的故事,也并未真正影响到兄弟之间的情分。直到后来出了那一次误会,才在咸丰心中酿成心结,真正疏远了恭王。恭王虽然对此一直抱憾颇深,但眷眷之情未泯,更谈不上什么谋逆了。

    但不谋逆是一回事,对未来的局势发展预先做好准备又是一回事,否则到时候霹雳一声,天昏地暗,又拿什么来应对?因此对皇帝的病情,两方都希望有详细的掌握。这在肃顺一方是容易的事,因为热河本来就在他们手里;而恭王一方,则不得不殚精竭虑,苦寻善策了。

    “依我看来,正因为不知道,所以反而等于是知道了。”桂良抽着烟,慢吞吞地开了口。他跟关卓凡一样,姓瓜尔佳,在朝中是资格极深的一位大老,论督抚则做过直隶总督,疆臣之首;论枢庭则做到东华阁大学士,位极人臣。历练之丰,无人能出其右,最是练达而老谋深算的一个人。他一开口,连恭王在内,都侧耳倾听。

    “燕公,此话怎么讲?”宝鋆将身子向前一倾,大感兴味地问道。

    “若非病情可虑,又何须封锁到这样的地步?”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在座的各位,顿时都有霍然开朗的感觉——若是皇帝的身体无事,或者只有小恙,肃顺又何必怕人知道?

    这样看来,或许变局只在数月之内了,各项的部署须得加紧进行。然而目前的朝政为肃顺所把持,该以哪里作为突破口呢?

    “总是要想办法,让王爷重回军机。”宝鋆说,“不然缺了名义,许多事不好措手。”

    然而恭王为肃顺所拦阻,始终见不到皇帝,那一桩误会也就无法澄清,重进军机,便成了做不到的事。

    “见不了面,都是白说。”文祥摇了摇头。

    “嗐!皇上也真是的,一桩小事而已,何至于到现在仍不能谅解。”宝鋆痛心地说。

    沉默的是恭王。如果真是到“四哥”临终之前都见不上一面,那么这桩误会,就会变成终身的遗憾。

    宝鋆说得不差,这桩误会,确实算不上是大事,要从恭王的生母——当时的静皇贵妃,后来的康慈太后之死说起。

    咸丰皇帝的生母早逝,自幼便被交由静皇贵妃抚育,所以才有与六弟恭王的“深宫之中,形影不离”。咸丰登基之后,静皇贵妃变成了静皇太妃,咸丰对她仍然是视若亲母,礼敬有加。可惜静皇太妃的身体渐渐不好,病疴沉重,终于不治而去。也就是在这一天,闹出了两兄弟的误会。

    静皇太妃升天之后,一直在此侍疾的恭王,掩面而出,恰恰遇上前来探视的咸丰。咸丰问起太妃的情形,恭王不免跪下大哭。

    “已经升天了,”恭王涕泪横流地说道,“只是还没得到太后的封号,因此不能瞑目。”

    静皇太妃一共为道光皇帝生了三个儿子,又抚育了当今的皇帝,因此虽不是正宫,但死后得到“太后”的封号,是可以想见的事情。

    “哦,哦。”咸丰亦是萧然涕下。

    跪在地上的恭王,却把四哥这两声“哦”,误会成了同意,于是起身之后,径直来到军机处传旨,命礼部具册请奏,要封静皇太妃为“康慈太后”。

    这一下,让咸丰恼火异常。封太后固然是题中应有之义,但也要由他自己来御口亲宣,才够隆重,也才能显出他的孝心。现在被恭王自说自话,弄了一个礼部的折子上来,真是别提有多别扭了。若说是准奏,则形同被胁迫,但若说是不准,就会闹出礼制上的大笑话!只得恨恨地准予所请,从此对恭王,便生出了极大的心病,没过多久,就寻了个由头,命他“退出军机,回上书房读书”,这才有了随后的肃顺之起。

    这些事,屋子里的几个人自然一清二楚,此刻见恭王不说话,知道触到了他的痛处,一时也都陪着他沉默起来。只有朱学勤,觉得这样沉默不是办法,于是清清嗓子,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一开口,就是语出惊人。

    “诸位大人,请恕我直言,此刻让王爷进军机,是做不到的事情。就算做到了,孤掌难鸣,仍然不是肃顺的对手。”

    “嗯。”朱学勤的话,说中了恭王的心事,军机处是肃顺的天下,就算自己能回去,一个人也斗不过他们八个。于是目光炯炯地看着朱学勤,问道:“修伯,你有什么高见?”

    “莫若时机一到,将军机全班推了!”

    在座的大老,都是一品大员,说话要自重身份,唯有朱学勤,以三品官而为恭王的心腹,设谋却不妨大胆。他的话一出口,就像捅破了一层窗户纸,振聋发聩,让各人的精神都是一振。

    这是恭王集团内,第一次提出武装政变的概念。

    “然则……”桂良沉思着,问出一句话来,“热河的防务归端华管着,若是真到了那么一天,太后和幼主,都在他们手上,我们无拳无勇,何以为之?”

    “燕公说得是,”朱学勤点点头,“不过我们在热河,也有王爷埋下的一支兵。”

    “有这样的事?”桂良大为惊奇。他知道朱学勤跟曹毓英联络最密,因此热河的情况,以他了解得最为详尽。

    “这人叫关卓凡,镶红旗的子弟,算得上是有勇有谋。他为王爷所赏识,现在是行在步军衙门的马队佐领,前些日子在滦平痛击马匪的,就是他。”

    “哦,原来是他。”与马匪的一战,轰动京城,桂良自然知道,“不过说到底,只有几百兵……”

    “桂公,热河的禁军,**不堪,唯有他的五百马队与众不同——曹琢如给我的信中,有‘剽悍无匹,来去如风’八个字的考语。另有一位许庚身,是热河的军机章京,最通兵事,按他的说法,这支马队即便面对两三千数的禁兵,亦绝可以一鼓荡平!”

    “这么厉害!”一向深沉的桂良,也不禁动容,听得眼中放出光来。

    “这都是王爷慧眼识珠,预先布下了这一着棋。”宝鋆恭维了一句,又道:“王爷,他这几天正在城里,我原准备见见他,再帮他些银子。现在若是按修伯的计划,就快要揭盅了,那是不是请王爷赏见一面,以示荣宠?”

    “成!”恭王做断然的表示,“有些话,不能老是打哑谜,该说就得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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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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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清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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