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谷深处,一个漆黑洞窟中横躺着两个憔悴男人。
两人四肢尽废不得动弹,眼中却唯有不忿,未曾露出半点怯意。
若是启吟在场,定会从满面血污中认出这是启留书和符坚。
而一旁,身披黑袍的幽声君阴着脸走上前去,用他脚下的玄铁甲靴在符坚脸上奋力碾着,哪怕靴下嵌着道道污痕,他也不动容丝毫。
符坚早已力竭,哪有心情问候他,在这一脚之下两眼翻一翻,直接昏死了过去。
他转而向身后一人问道:“大人,这两人丝毫不开口,像是根本就不知道神器的讯息,再拷问下去,怕也没有结果?”
此时洞窟深处那一道幽蓝影子趺跏坐地,兀自修炼。
听闻此言便回道:“本仙当然知道,只是为了让他启吟懂得,他慢说一刻,这两人便惨上一分。此时他见不到更好,在他未知下,家人惨受酷刑,他的心防自然会崩解得更快。”
幽声君将符坚踢醒,迟疑许久又问:“那个启吟,真有这么重要?”
“主人埋下的那个残魂传来消息,可以确信启吟说出了同样的神鬼之音。”
蓝色影子呵呵笑了两声,又径自在声声惨叫中凝心修炼。
幽声君闻言凛然,抄起长剑便刺向启留书双足。
与此同时,十里地堑之上,那黑袍蓬君遗留的颂星术依然存在,却封不住任何人。
这时候,那个囊括深渊的黑色壁障上幽波微颤,一道石阶从其上的漏洞中探出,不多时一道小小白袍也随之出现。
启吟双眼环顾四周,许久之后才大大方方地背着琴袖踏上壁障,缓缓迈步前行。
他所往的正是蓬君等人的方向,在那数百里外,或许还能见到未曾气绝的颜可之。
时值盛夏,山间细雨骤起,在这积郁深重的峡谷中说来就来,一阵寒意随着肆意泼洒的雨滴淋到启吟身上,让得他急忙奔走。
他连念力离体和化形都做不到,只好揽着那纤纤玉影横抱在胸前,空出一手撑一柄油纸伞,迅速挪向离崖边不远的一株墨绿树荫。
然而绵绵雨丝倏忽而至,疏漏间零碎两点落在琴袖额上,凉意透骨让她从梦里惊醒。
她怔怔看着黑树、乌云和白袍,许久没有吱声。
而启吟甫一站在树下便暗自思索接下来的去处,并未曾发现琴袖已经醒来,正出神瞧着他的面庞。
一抹红霞浮上雪颊,她一时间竟是默然无语。
因那启吟比她矮上几分,横抱于前殊为不易,哪还有什么闲心体味温香软玉,双手被迫高高举着,心中暗骂哪有女子轻盈似雪,面皮更是禁不住抖了又抖。
但此时二人紧紧倚在一起,那青丝散落的螓首顺势微微搭在启吟肩侧,峨眉微颦、鹅黄怒艳,只有佳人侧目柔和地瞧着少年,而少年却嫌手臂发麻。
但雨幕中树荫下,启吟只这么抱着她,竟也没舍得放下。
她等了几刻钟也不见启吟低头,从惊惶到诧异,再到怒其不争,便再也屏不住气,佯怒道:“本老板娘没事了,你可以把手放开了。”
启吟闻言吓了一跳,脖颈一寒连忙小心翼翼地将老板娘放下,尴尬讪笑几声。
“老板娘见谅,事出突然,可不是我有意要轻薄你。你要知道,我可还小。”
他连连退出几步,兀自觉得不妥,便又转过身蹲在地上。
架着纸伞,手里捻着泥沙径自喃喃不断:“明明醒了许久
了……”
琴袖咳了两声,倚在树身上张望四周,也是难抑窘态。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道:“原来已经出了深渊了?我刚才星门里头好像出现了一个古怪的意识,将我死死压制住,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犹豫道:“该不是哪个老妖怪想夺舍这具无用皮囊,却被你这位小仙家赶走了?”
启吟无奈耸肩,“差不多是这样,不过再也不会发生了。”
他知道,那个属于琴君的意识,只是一小段灵魂碎片,被神鬼之音激发后不太可能再次出现,随着那段灵魂的消解,琴君也已经完全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
而且那一段灵魂的记忆中并没有出现过启吟,显然是在启吟入神头谷之前就谋划完成。甚至可能是琴袖小时便种下异魂,不管启吟有没有出现在琴袖面前,只要论及神头谷的神器,二人终有机会相遇。
所以他推断,那幕后指使者的目的,或许纯粹就是想要找到那件神器而已。
“玉饕餮说这把神器有第三灵,足以让它的形态发生变化,甚至可以肆意游走四方,想要抓到它定然困难。”启吟嘀咕,对这让得望国灭的神器愈发感兴趣。
他的浑玉匣有第一灵,便能轰杀反噬他人,这件未知的神器,又会有怎样逆天的能力,着实让他期许非常。
两人好不容易搭话,启吟却时常走神,便被琴袖恨恨刮了几眼。
随着一声冷哼他才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琴袖的眼神在自己身上游移,不怀好意的目光让他五觉战栗。
启吟连忙一哆嗦,从地上跳将起来,一边递过那柄纸伞献上殷勤,一边赔笑道:“可能是火德星君留下的暗手,被我三两下就解决了。一个小小过场罢了,老板娘不用深究。”
“反倒是这淅沥阴雨,让人烦躁得很,而又没有办法换个天气。”他看着天空,有些担心一场寻常细雨倏忽变作那可怕的天灾。
能引发淫雨的念力师,会是什么样的仙王?他自问道。
琴袖接过纸伞,望着天空也深以为然。
因这突如其来的细雨,她丝履覆着一层雨露,下拖的素白裙裾更是被泥泞染黑,虽不是狼狈模样,但女儿偏爱红妆,自然不喜这等污秽。
可惜,她从来不是什么遗世独立的仙人,就算闭阁不出,那鱼渊楼也让她无法不染尘秽。
“其实我有办法。”
启吟笑道:“云狐大仙不知为何对我挺够意思的,让它吞了这万里阴云,便好了。”
琴袖侧头想了想,又问:“那要是没有云狐大仙,你怎么拨开云雾?”
启吟拄着下巴来回踱步,许久才道:“我有很多的念术、阵术、颂神术,但一些对你们轻而易举地小手段我都施展不得,对这天,唱得再多,也博不得它一笑。说不定还会被雷劈。”
这回连启吟自己也笑出声来,“我现在可以和神兽通较量一番,和阿修罗捉对厮杀姑且能逃得一命,但对这天下地上屈指可数的仙王,却是必死无疑。对这假想界具象界更是毫无办法,依然是个弱者。”
琴袖诧异地看着他,以启吟一贯的表现来看,他既不屑于修炼,也没有丝毫追求,反倒像恣意妄为、随处安家的流浪少年。
如今他一番话却是有着攀爬顶峰的心意,着实让琴袖始料不及。
“不知你是假谦虚还是真得意。别说在这得望国,就算在整座大陆上,你也算是万古无一的骄子,同龄中无人能出你之右。
连那火德星君不也被你暗算害死吗?”琴袖宽慰道。
然而她也知道,那个状态下的火德星君和神兽通念力师又有什么区别,遇见了启吟,结局无非是被神器砸死,或者阵术轰杀。
“哪有的事?我可是好心送他入地府……就是没有地魂,不知道他能不能熬到投胎。”
启吟摇头道:“说实话,我除了惜命可就再没任何优点。若不是家毁国亡,我现在还在读书呢。”
一切来得突然,才让他迫不及待走上念力师的道路。
但还有另一个让他不得不修行的原因没有明说,便是空明神的指引。
然而如今回想起空明的话语,启吟愈发觉得那一个缥缈的神名,是个会蜇人的毒物。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起你……咳咳,比起没有修炼真正十步登天法的神兽通,我还算半个上得了台面的人物。可我以十四的年纪去与万年老怪物比较,云泥之别不啻万倍,是那蚍蜉撼大树啊。”
琴袖盯着他看了许久,心知这少年之所以会说这么多,不是心性见转,而是担忧。
生死之忧,或是分别之忧?
她温声道:“你在担心符夜她们的安危,还是担忧自己斗不过那位天经仙?”
“这倒不是。符夜很聪明,而且神器未现,她们都不会有性命无虞。那天经仙瞻前顾后,我也不是特别忌惮……我怕的,是不知何时突然降临的天灾,和**。”
启吟笑了笑,攥起一根枝条入逗弄树上的一行蚂蚁,“天灾这种东西,非凡人可以预见警兆。可它非要出现的时候,谁也拦不住。运气不好,春风化作散风,可会吹魂夺魄;春雨化作淫雨,洪水滔天……我势单力薄,真真无法抗衡。而且这个天灾,恐怕已经开始算计我了。”
他突然话音一转,悠悠叹息,转头对琴袖怅然道:“今天最烦心的是,为了将火德的残魂从老板娘身上剥离,那件从坐市得到的宝器被我失手扔进水里了。我修为未到,想要潜下水中搜寻都困难万分。”
启吟虽有太阴念力,但只能用于施展念术阵术,根本无法灵活运用。
而且未及重生境,他潜游时间也比琴袖等人短了许多,故有此叹。
“啊?”琴袖惊声,“那你还有心在这个地方扯闲篇,快带我去找宝器!”
西天神引可以说是束缚她余生的一件东西,让她恨之入骨。可又因此,一大一小两个人才能有如今这般温言相处的境遇,启吟一说出来,自然引得琴袖心急,来不及细想便欲要重回地堑。
启吟赶忙抓住她的手,将一个没有封条的匣子塞到她的手中,道:“这个给你,或许可以感应到那枚箭头。”
而她匆匆将之纳入收录阵,先启吟一步,擎着油纸伞匆匆奔向悬崖。
奈何情浅,女子只能借这死物慰藉自己,哪还有心思怀疑启吟话中明显的用意。
而那飘然身姿闯入细雨珠帘中,很快就消失在悬崖间。
启吟复又蹲在树荫下,拄着下巴翘望着雨帘那一头早已看不见的曼妙女子,轻轻舒了一口气。
“琴老板娘,后会有期哩。”他随手在泥上画了几笔,起身便走。
这一袭白袍踏着道道黑影从林间飞渡向远方,任由阴冷雨水随意打湿,启吟也未曾慢下半步,急急追着未曾知晓的前方。
“随你老天落下风霜雨雹,我启吟也要寻到那个名头。”
“死生有命,可我不敢籍籍无名啊……”